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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魔法/冒險]榊一郎 -【瀆神之主.七】齟齬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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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



【內容簡介】:

  平凡的高中生.香芝省吾以「救世主」的身分被召喚到遭神詛咒的異世界。名為「血族」的集團從「代行者」的交戰中強行擄走了省吾。在他們的根據地,省吾知道了有別於雷涅蓋德告訴他的另一個「真實」。儘管各個正義的主張動搖著省吾,但他還是為了守護自己最重要的存在而回到雷涅蓋德。然而在那裡等候他的,卻是最愛的姬巫女.梅莉妮遭到解任的事實。在花梨,甚至連梅莉妮都被奪走的情況下,省吾下定決心要奪回兩人。另一方面,原本像是在試探「瀆神之主」性能的「代行者」,也開始展開了新計謀──。漸入佳境的正統派異世界奇幻之旅第七集登場!

















【作者介紹】:榊一郎

【原日文書名】:イコノクラスト

【原所屬】: MF文庫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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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交替宣言

  “生”的反面必然是“死”。

  那是開始與終結。不管是什麼樣的生命,一旦開始存在了,就不得不迎向終焉之死。儘管任誰都很清楚這個事實,然而人們還是相當忌諱死亡的到來。迴避它,逃離它,就算只有一瞬間,也想繼續苟延殘喘下去。

  人們為此掙扎的模樣有時很美麗。

  不過有時——也很醜惡。

  就好比位於荒野正中央的小城市·多洛潘卡城。

  如今這個地方捲入的狀況,正以無比明確的形式描繪出人們執著於生命的醜惡。

  時間是早晨。雖然旭日在此時早應升起,城市裡卻還是一片昏暗。取代早晨的明亮白光而灑落在這個城市裡的——不,應該說毫不留情地打在這個城市裡的是激烈的雨。城市的上空被厚重的雨雲所覆蓋,落到地面的只有雲縫間滲出來的微光而已。

  染上陰影的城市——連城裡的居民們也毫無生氣。

  他們還活著。

  不過前提是“呼吸”這個行為就代表“生存”這件事。

  儘管雨聲正逐漸歇息,但呼吸聲卻蔓延了城市所到之處。就連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店面櫛比鱗次,交易品的買賣絡繹不絕的大街也不例外。在毗連的建築物裡,潛藏著吐息與吸氣的雜亂聲音。

  不過反過來說……這裡也就只有這樣的聲音存在而已。

  店鋪的屋檐下並沒有擺出形形色色的商品。

  在恐懼、混亂,以及喪失理性的情況下,人們最後採取了強盜行為。這些人們爭執過的無數痕跡——說得更極端一點,無數的屍骸亂七八糟地散布在馬路上。滿地的屍體就這樣被擱著,任憑風吹雨淋。

  別說是吊唁了——就連試圖整理這些屍體的人也沒有。

  也沒有人出聲責難,或者是感嘆此情此景。

  仿佛這一切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副慘狀並非只侷限在大馬路上而已。

  屋內、空地、小巷子裡——數也數不清的屍骸隨意被扔在多洛潘卡城的各個角落。好不容易倖存下來的人們也已精疲力竭了。沒有人哭泣,也沒有人吼叫。這些僅是沒有死去的人們,只是以空虛的眼神凝視著各個角落,仿佛明天躺在那裡的人就是自己一般。

  不過即使如此,他們的雙眸仍不時閃過……猜疑與恐懼的光芒。

  任誰都在懷疑著誰。任誰都在畏懼著誰。

  親人、朋友、以及素未謀面的他人。這些關係性早就已經沒有區別了。居民之間無止境地反覆掠奪與殺害,造就了現在的結果。為親密關係所累的人們全都死了。被戀人從背上刺了一刀的女人、被父母絞殺的幼兒、被孫子毆打致死的老婆婆、被好友從高處推下的男人。事到如今,早已沒有任何人指望這些不具實效性的常識與道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誰襲擊自己。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誰變成敵人。

  在這個出奇安靜——除了偶爾不知從哪兒間歇傳出某人神智崩壞似的笑聲之外——的城市裡,唯有尚未死去的人們反覆呼吸的聲音充斥在陰郁的空氣之中。

  只要是神志清楚的人,一定都會迫不及待地逃出這個場所。

  要是被迫留在這個地方的話,說不定就會發瘋。周遭彌漫著已經開始腐敗的屍骸惡臭,普通人的感性絕對難以遏制嘔吐的衝動。

  只不過……

  “…………”

  那位少女卻若無其事地走在這個城市裡。

  就算看見躺在路上的屍體,她還是不曾因此腿軟,更別說是露出一絲畏懼的表情了。

  這不是因為她很冷靜。適用這種形容詞的大前提是,該人物必須具備能夠感知恐慌或迷惘的感性。我們不會用冷靜這種辭匯來評定石頭或機械。少女的行動很簡單,她只是以機械性的動作走在泥濘不堪的路面上而已。

  不過披在那纖細身軀上的卻是男裝——而且尺寸顯然太大了。

  這不是適不適合的問題。過長的袖子與下擺甚至還留有硬被撕碎的痕跡。如果少女走在和平的城市裡,周遭的人們或許會對她投以怪異的視線也說不定。不過就如今的多洛潘卡城而言,少女的穿著並不算特別。

  所以沒有人對她行注目禮。

  然而……如果有人一直追尋著少女的動向,那麼他大概會注意到異常之處吧。

  少女持續不斷地走著。

  少女片刻不休地從城市的一端徹底地掃到另一端,不管是大馬路,還是窄小的巷弄,只要是那個嬌小的身軀進得去的場所,她絕不放過——就在這五天之內。

  那和“代行者”出現後經過的天數一致。

  當然,這種情況絕非偶然。

  再說,不吃不喝不休息,又要在五天內持續不停地行走,這根本就不是人類辦得到的事情。

  這是因為少女是“代行者”的終端——也就是“探查體”。

  “…………”

  少女淡淡地將情報不斷傳送給身為主人的“代行者”。

  用那雙腿走過。用那雙眼看過。用那對耳聽過。用那鼻子嗅過。

  絕望、恐懼、猜疑、瘋狂——少女一絲不漏地仔細感受如今遍布多洛潘卡城的種種空氣後,再將之傳送給“代行者”。人類的感情如果不站在人類的視點觀察的話,還是會有很多無法理解的部份。因此,“代行者”才會透過少女這個感應器搜集情報。以這些情報為基礎,“代行者”便能更有效率地檢討出更為絕望苦惱的演出。

  這絕非昨天或今天才開始的事情。

  至今為止,“探查體”曾一次又一次地像這樣潛入人類居住的城市,並且持續將貴重的判斷材料傳送給“代行者”們。為了帶給人們更深沉、更強烈、更晦暗的痛苦,“代行者”們仔細地觀察人類們的反應,並且反覆進行研究。

  幾百年來如是。幾千年來如是。

  然而——這回的情況卻有點不同。

  “…………”

  這回可說是前所未有的破例。

  “代行者”——正確名稱是“神罰代行者”。

  那是慘遭背叛殺害的神,為了永遠詛咒人類世界而下達的詛咒本身。

  為了讓這個名為索隆的世界埋沒在人類們的恐懼與痛苦之中,被遺留下來的十三具“代行者”輪流啟動一具,為地上帶來一定的“神罰”後,在下一次啟動前又消聲匿跡。

  它的威力是絕對的,它的存在是不可侵犯的。

  人類的肉身之軀別說是要與之抗衡了,甚至連接近它都辦不到。

  因此,一具“代行者”就足以造成充份的威脅……根本沒有必要同時以複數啟動。只要一具“代行者”就能輕易地燒光村落,擊潰城市,名符其實地在瞬間殺傷無數的人類。

  所謂的絕對者,指的正是如此。

  在這數百年間,這種情況未曾移易。

  直到——那個黑色的鋼鐵巨人出現為止。

  〈瀆神之主〉。

  在這個名為索隆的世界裡,唯一得以殲滅“代行者”的存在。

  這個鋼鐵巨人的出現證明了“代行者”既非“不滅”,也非“絕對”的事實。

  它讓人們認知到“代行者”的威脅是能夠去除的。

  這種情況對“代行者”而言相當不利。

  就算希望是多麼遙遠、多麼渺小——倒不如說正因為如此,希望才能在這個充滿絕望的世界裡綻放燦爛的光芒。為了繼續將人們強行囚禁在絕望之中,“代行者”必須是不可抗拒力,同時它的威脅也必須是絕對的。

  因此,比起原本的行動,“代行者”們優先選擇殲滅〈瀆神之主〉。一看到無法以單體戰勝〈瀆神之主〉,“代行者”立刻以複數啟動,才造就出以複數體發動攻擊的破例行動。

  這是因為——〈瀆神之主〉的出現,讓“代行者”們不得不被迫改變自身的觀點。〈瀆神之主〉是“代行者”們被賦予的第一個“敵人”,也是除了單方面地殲滅人類以外,第一次得到的“目的”。

  因此——

  “…………”

  少女在雨中漫步而行。

  她的正面有一具。

  她的背面有一具。

  她的右手邊有一具。

  她的左手邊有一具。

  總計——四具。

  巨大直立的人型黑影在城市周圍高高地聳立著。

  四具“代行者”包圍這座城市已經有五天了。

  然而“代行者”卻沒有降下任何“神罰”。四具“代行者”什麼事也沒做,就只是存在於那裡而已。以巨大黑影之姿忽然出現在城市的東南西北,並且包圍了城市的四具“代行者”,就只是化為恐懼的絕壁持續地聳立著而已。

  這是前所未聞的事情。

  如果四具“代行者”同時出現的情況是異常的話,那麼“代行者”連日來什麼也沒做,就只是包圍著人類聚集的城市,這種現象就更不尋常了。

  當然……“代行者”的周圍依舊產生了必殺的“奇跡”領域。只要有人踏進這個圈子裡,他的〈存在子〉記述就會被破壞得一干二淨,肉體也會瞬間灰飛煙滅。

  因此,就算再怎麼恐懼,城裡的人類還是無法逃出來。

  在可謂絕對之死化身的影子巨人們持續地包圍之下——卻還能遵循理性行動,多洛潘卡城的人們並沒有這種膽識。

  說來真是諷刺。

  已經累積數百年的歷史賦予了“代行者”某種“權威”。就算“代行者”並未展現出任何自發性的行動,人們還是會隨恐懼起舞。多洛潘卡城的居民們自顧自地陷入恐慌狀態而引發暴動,彼此之間反覆掠奪與殺害,結果城裡的人口銳減到一半以下。

  “心肺功能停止人口,六成——”

  “探查體”的少女——“代行者”重新利用過去被稱為茉莉的外殼而製造出來的終端——以欠缺抑揚頓挫的口吻低喃。

  “自昨日起,幾乎無變化。”

  從圍城開始過了三天左右,城裡的人口減少率開始呈現穩定的趨勢。

  “代行者”一開始出現時,城裡產生了大量的死傷者。

  這是狂亂的居民們強行逃離城市時造成的傷亡——接近“代行者”而化為塵埃者有七成,在混亂狀態中死於事故者有三成。

  接下來——隨著時間流逝,被攀升的不安與恐懼逼得喪失理性,進而對同城的居民們施以加害行為的人增加了。這時慘遭殺害的死者遠遠凌駕當初籠罩在“代行者”的奇跡圈而死的人數,最後累計的六成死傷者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然而這個狀態也延續不久。

  就算那是極限狀態——人類還是會習慣的。至少人類無法長時間維持由恐懼與瘋狂激發的興奮狀態。一旦跨越了某一道界線,這種興奮狀態就會被屈服侵蝕,接下來人類就會陷入連這一點都意識不到的虛脫狀態中。連名為緊張的線都被切斷之後,倖存下來的人類就像斷了線的牽線人偶一般,只是無力地癱坐在城裡的各個角落。

  儘管衰弱而死與凍死者以一定的速度產生,不過那卻無關乎人口的大量減少……多洛潘卡城的人口就這樣以平緩的下降曲線持續減少。出現死於饑餓者,或者是死於衛生條件低落——死於腐敗的遺體造成的某些疾病者,都是更早以前的事了。

  也就是說,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了。

  現在的狀況——姑且不論事情對錯——已經安定下來了。

  也就是說……

  “要脫離現狀似乎需要突發性的狀況變化。”

  少女自言自語似的進行狀況報告。

  少女的報告應該沒有夾帶任何主觀意識,也並非追求自己口中的“突發性的狀況變化”才是。

  然而——

  “…………”

  茉莉停下腳步。

  這是因為她的背後……遠方突然傳來聲響。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猶如遠雷,宛若地鳴,重重堆疊的低沉音群震動了被雨水濡濕的空氣。

  那並非絕望的嘆息。亦非狂亂的嘶吼。

  那是——歡呼聲。

  當然,那並不是出自於一個人的嘴裡。滿是希望與喜悅的聲音宛如從虛空裡滲出來似的逐漸增加,眨眼間就覆蓋了整個多洛潘卡城。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原本絕望至極,一切的希望都滅絕的城市裡——如今卻湧現出轟然的歡呼聲。也不知道城裡的居民們到底是潛藏在哪兒,只見他們跨過,或者是踩過躺在地上的屍體,接二連三地出現在大馬路上。

  大概是因為這條大馬路上的視野最好吧?

  “…………”

  茉莉佇立不動地環顧起周遭。

  直到方才為止,這個城市顯然還被囚禁在緩慢的死亡之中。殘存下來的居民們本應失去了氣魄,名符其實地化為只是呆坐著靜待死亡爬向自己的活屍才對。

  然而——現在。

  原本連站起來的氣力都失去的人們,卻爭先恐後地——不,有時甚至還有餘力對弱者伸出援手——走到大馬路上,並且抬頭仰望烏雲籠罩、陰雨綿綿的天空。

  不,不對。

  他們抬頭仰望的並非天空。

  而是朝這裡而來的存在。

  “…………”

  混在不知不覺地擠滿了大街的人群中——名為茉莉的“探查體”抬起那雙空洞的眼眸。

  “那是……那是……!”

  “看啊……快看啊……那是……!”

  “……那就是……!”

  人們不顧落到身上的雨水,紛紛伸手指向遠方的天空。

  他們的表情裡帶有希望。

  人們原本沉浸在絕望帶來的失魂落魄與猜疑之中,如今表情卻突然大放光彩。這種轉變讓人無法聯想到眼前的是同一批人。他們手牽著手,抱起了孩子,並且齊聲大吼。在交錯的叫聲中,甚至還混雜著笑聲。

  連朝陽都看不到的陰雨早晨。

  被絕望的巨影包圍的城市。

  就算如此,人們——還是笑得出來。

  那是……

  “——希望。”

  茉莉低喃。

  “即是在這種狀況下誕生的產物——”

  那是確認的話語。

  她——正確地說是她的本體早已預測到這種事態。不,甚至可以說事態之所以會演變至此,都是“代行者”事先做好了準備,才會造就這場在絕望中誕生希望的演出。

  “希望之源——那是。”

  雨聲與歡呼聲中混雜著異音。

  既沉重又堅硬——那是巨大金屬塊嘎吱作響的聲音。

  在天空的另一端,巨大的影子橫切過漆黑的雨雲。

  那個影子既扭曲,又帶有人類的外形。

  “——〈瀆神之主〉。”

  轟——天空咆哮著。

  在下一個瞬間……陰暗的天空被鑿出一個宛如彈痕的巨大孔洞。

  巨大的人型突破厚重的雲層,從雲層底下一躍而出。

  外形曖昧的影子凝聚成明確的輪廓後,那個異形——身上長著好幾根突起物,宛如鎧甲般具備了異樣均衡感的巨人,就這樣展露在眾人的眼前。

  它是黑色鋼鐵的重巨人。

  不——是巨神。

  足以與神遺留下來的詛咒抗衡,同時也是人類最強的唯一兵器。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城裡歡聲雷動。

  “是救世主殿下!”

  “他來了!”

  “他來拯救我們了!”

  人們一邊在雨中高舉著拳頭,一邊大聲呼喊。興奮喚來興奮,並且化為足以將部份打下來的雨轉變成水蒸氣的熱烈氛圍,充滿了周遭一帶。

  任誰都為絕望中獲得的希望感到狂喜。

  唯有一人除外。

  “…………”

  那就是茉莉。

  她依然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觀察者眼光,淡淡地注視著翩然降臨到城市外頭的鋼鐵擬神。當然,她並非受到感動。她那冷靜透徹的雙眸只是精密又正確地盯著“代行者”的“敵人”而已。

  因此——

  “突發性狀況變化發生。”

  茉莉呢喃。

  “〈瀆神之主〉出現。然而〈瀆神之主〉的狀態與之前的情報之間出現差異。”

  沒錯。

  雖然狂喜的人們並沒有注意到——不,考慮到任誰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瀆神之主〉的情況,那麼他們會沒注意到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就像宣告故障的不協調音一樣,大小無數的鋼鐵摩擦聲環繞著從天而降的〈瀆神之主〉。如果是熟知以前的〈瀆神之主〉的人,大概會對眼前的情況皺起眉頭吧。

  〈瀆神之主〉的狀態並不完善。

  茉莉的眼與耳瞬間察覺到這個事實。

  ——————————

  “日語裡似乎有句話叫做‘有福之人不用忙’的樣子。”

  聶羅·歐托魯奇露出些微苦笑說。

  他是支配秘密結社〈雷涅蓋德〉的五家族之一·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這位美青年擁有一頭清爽的銀發與端正白皙的臉龐,帶給觀者一種女性化的印象。

  “與其不斷使出各種小聰明的手段,倒不如徹底做過必要的處置後,再靜下心來等候結果——那句話的意思似乎是這樣的。”

  “——卿想說什麼?”

  和聶羅同坐在一張圓桌旁的泰羅伊德·瑪布羅扭曲著那張神經質的臉問。他的聲音裡明顯地透出了憔悴之色。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畢竟唯一能對抗“代行者”的最大戰力——也就是〈雷涅蓋德〉的王牌〈瀆神之主〉,如今正脫離了五家族會議的掌控。在這種狀況之下,〈雷涅蓋德〉收到了“代行者”出現在多洛潘卡城的報告。而且還是一次四具。當然,失去了〈瀆神之主〉的〈雷涅蓋德〉無計可施。

  這樣繼續下去的話,至今為止的功績——為了把省吾·香芝拱成“救世主”而做的重重安排,就會全部化為泡影。

  “不。我的意思是——各位稍微放鬆一點會比較好。”

  聶羅帶著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說。

  這裡是聖廟內——五家族專用會議室。

  這個房間是秘密結社〈雷涅蓋德〉的最高意志決定機關·五家族會議——也就是〈弒神罪人〉的後裔柯德蘭、瑪布羅、路思波力提、歐托魯奇、因培拉斯等各家族族長們集會的舞台。儘管室內非常寬敞,但除了巨大的圓桌與五張椅子之外,多餘的傢具與浮躁的氣氛可說是完全不存在。畢竟這裡乃是五家族族長們進行權謀術數之爭的戰場。

  然而現在——這間會議室裡卻充滿了更甚以往的緊張氣氛。

  這是因為他們同時面對了好幾個無法忽視的嚴重問題。

  首先是——“血族”的存在。

  不用擬神杖就能操控奇跡術的神秘集團。他們的“力量”本身當然是個威脅,不過更讓人感到恐懼的是該組織的機密性,直到不久之前的襲擊為止,〈雷涅蓋德〉甚至無法掌握他們的存在。

  他們的根據地是哪裡?組成人員有幾人?資產有多龐大?還有該組織信奉的理念又是什麼?這些事情——〈雷涅蓋德〉全然不知。唯一明白的只有他們是與〈雷涅蓋德〉敵對的組織而已。

  再者——加劇這股威脅的是第二代救世主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以及前姬巫女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

  雖然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不過光就報告看來,兩人似乎與“血族”相互勾結的樣子。

  雖說已經是數年前的東西了,不過前姬巫女安潔莉特熟知〈雷涅蓋德〉的內情,以及代表〈瀆神之主〉的各種機材與設施。這樣的她站在“血族”那邊——也就表示“血族”方面得到了許多與〈雷涅蓋德〉有關,又相當深入的情報。相對地,〈雷涅蓋德〉卻沒有得到任何關於“血族”的情報。

  對於以秘密結社的型態來維持組織的〈雷涅蓋德〉而言,被外人——特別是被敵對者掌握了組織的全貌,這種情況可說是相當致命的。

  而最後是——超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

  〈雷涅蓋德〉的王牌被“血族”強行奪走,下落不明,至今尚未回到五家族會議的掌控之下。對於以打倒“代行者”,以及支配往後的世界為存在目的的〈雷涅蓋德〉而言,在完成這兩者上必備的〈瀆神之主〉遭受奪取的現在,形同於手腳被扯斷的狀態。不僅如此……由於多洛潘卡城出現了“代行者”,附近的民眾間已經出現了期盼〈瀆神之主〉“降臨”的聲浪。

  要是這時不出動〈瀆神之主〉的話,視情況轉變,民眾間很有可能會產生不信任感。就算再怎麼用情報操控遏止這股不信任感,終究還是有極限的。如果只有多洛潘卡城就算了,要是今後這種情況一次又一次地不斷發生,那麼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民眾對於〈瀆神之主〉的敬畏,也極有可能會隨之崩潰。

  因此,〈雷涅蓋德〉拼了命地搜尋〈瀆神之主〉的下落。

  不過索隆實在是太大了,而身為秘密結社的〈雷涅蓋德〉人手又太少了。

  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五家族會議依然沒有得到多少有關〈瀆神之主〉與“血族”的情報。

  然而…………

  “…………”

  率先做出反應的是因培拉斯家族族長——傑布隆。

  雖然因培拉斯家是起源於劍舞師的武門一族,不過這個宛如磐石的家族統帥更是〈雷涅蓋德〉內首屈一指的武人。就算這男人早一步感受到有人接近的氣息,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傑布隆回頭望向會議室的大門。

  就在這個瞬間——

  “——報告!”

  大門的另一邊響起了聲音。

  “……!”

  泰羅伊德與圓臉的路思波力提家族族長——巴爾瑪斯,兩人露出驚訝的表情面面相覷。早已感受到報告者存在的傑布隆就不用說了,連聶羅也一臉泰然,完全沒有對突如其來的報告感到驚訝的樣子。

  而且——

  “…………”

  歐托魯奇家族族長反而惡作劇似的眨著細長的紅眼——身為柯德蘭家族族長,同時也是五家族會議議長的巴爾德並沒有漏看這一幕。

  (——簡直就像是事先知道會有報告傳來一樣。)

  正當巴爾德想著這種事情的時候……會議室的大門往左右兩邊敞開,門後出現了一個氣息紊亂的男子。恐怕他是為了盡早向五家族會議報告,才從“聖廟”內的某處一路狂奔過來的吧。

  “發現〈瀆神之主〉了!”

  “哦哦!”

  面露喜色探出身子的是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

  傑布隆則是像平常一樣如岩石般面無表情。聶羅也一如往常地——只露出了游刃有餘的淡淡笑意而已。

  “找到了嗎?”

  “一時之間,我還在想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帶著滿臉的笑容互相點頭。

  在巴爾德的眼裡看來,他們兩人的單純實在是讓人不得不為之苦笑。

  現在還只是“發現”而已。那根本就不是〈雷涅蓋德〉憑自己的力量“找到”的。

  這也就是說——

  “現在高興還太早。”

  聽了巴爾德所說的話,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回過頭來。

  “〈瀆神之主〉可是還沒回到我等的支配之下哦!”

  沒錯。

  〈瀆神之主〉與其駕駛者省吾·香芝,兩者終究有可能是以“血族”之物的身份降臨多洛潘卡城。

  也就是說,“血族”或許取代了〈雷涅蓋德〉虎視眈眈的地位——把〈瀆神之主〉與其駕駛者當作傀儡,進而支配打倒了所有“代行者”後的索隆——也說不定。如果那就是“血族”的目的,那麼他們強奪〈瀆神之主〉的理由也不難理解了。

  “——快報告詳情。”

  巴爾德催促著報告者。

  “是——”

  在五家族會議的議長,也就是實際上位居〈雷涅蓋德〉頂點的男人一聲令下,男子重新端正姿勢。

  “〈瀆神之主〉如今正在特萊歐高原上空飛行中。據推測,〈瀆神之主〉應該正朝著貿易都市多洛潘卡城前進——”

  一瞬間將視線落向手中的紙上後,男子又繼續說:

  “〈瀆神之主〉恐怕是意圖與出現在多洛潘卡城的四具‘代行者’交戰——”

  “除了自己主動回來之外,又在沒有任何指示的情況下趕赴現場。我們可得好好地感謝救世主殿下呢。”

  聶羅帶著苦笑的表情說。

  “坐在上面的是省吾·香芝嗎?”

  “……這點還未確認——”

  報告者含糊地回答巴爾德的問題。

  然而——

  “〈瀆神之主〉原本就是配合省吾·香芝而進行調整的。其他人應該不可能運作才對——”

  提出這種主張的是泰羅伊德。〈瀆神之主〉身上搭載的各種奇跡術機關幾乎是出自於瑪布羅家的設計。所以泰羅伊德會說得好像自己的事情一樣,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不過——

  “我們並不清楚‘血族’在奇跡術機關方面的技術水準。”

  巴爾德卻這麼說。

  “萬一那些傢伙們的技術在我等之上,那麼他們不就有可能把駕駛者替換成其他人嗎?”

  “那種事情——”

  是不可能的。不過泰羅伊德似乎也無法如此輕易斷言的樣子。

  不用擬神杖就能行使奇跡術的“血族”——尤其是他們的奇跡術相關技術水準方面,更是超乎〈雷涅蓋德〉的想像之外。

  “再說……”

  傑布隆罕見地插嘴說。

  “就算省吾·香芝駕駛著〈瀆神之主〉,他也未必會回到我們的指揮之下。”

  “這話是什麼意思?因培拉斯卿。”

  巴爾瑪斯皺起臉來問。這位路思波力提家族族長表現出輕視傑布隆,對他的發言感到厭煩的態度。

  然而——

  “他絕非我們的同志。在他的眼裡看來,我們只是一群挾表妹為人質,強迫他當救世主的殘酷惡徒罷了。如果他基於什麼理由而有意捨棄表妹的話,那麼他很有可能就這樣帶走〈瀆神之主〉,再也不會回到我們的身邊了。”

  “…………”

  就連巴爾瑪斯也只能保持沉默。

  傑布隆說得一點也沒錯。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大概有輕視他人——輕視被自己當成棋子利用之人的傾向。這點在面對身為救世主的省吾·香芝時也是一樣的。反正他只是個小鬼——這種想法在他們的態度裡隨處可見。

  相較之下,傑布隆不僅實際上擔任省吾·香芝的監護人一職,也充份掌握了他的人格與行動理念。

  沒錯。老實說,這回〈瀆神之主〉遭到強奪的事件中,省吾·香芝會不會是自願被帶走的呢?——這樣的疑問一直是五家族會議上懸而未決的議案。

  在他與姬巫女梅莉妮·柯德蘭的通信紀錄裡,留下了帶有這種意味的對話。

  而且省吾·香芝之前已經有過一次行蹤不明的紀錄了。

  也就是〈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一事。

  如果事情的開端純屬偶然的話,那麼他那時應該也是偶然間被教會的駐留派遣士收留的——不過不管怎麼說,省吾·香芝希望逃離〈雷涅蓋德〉的支配下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辛苦你了——退下吧。”

  巴爾德慰問男子的辛勞後,便命令他退出房間。

  報告者深深地行了一禮——然後離開了會議室。

  “——就如同各位所聽到的。”

  巴爾德以猛禽類般的銳利視線環顧在場眾人。

  “雖然現況還有很多不明朗的部份——不過我們已經無暇進行瑣碎的討論了。我認為應當解除姬巫女們的禁足處分,並且將她們派往現地。”

  “那樣——”

  仿佛要打斷巴爾瑪斯所說的話似的,巴爾德接著說。

  事實上,現在的確不是進行瑣碎議論的時候。要是像平常一樣配合腦袋轉得慢的人,很有可能會錯失良機。

  “只要進入一定的距離之內,飛行船就能幹涉〈瀆神之主〉的機能。而且姬巫女之中有我的女兒,也就是深受省吾·香芝寵愛的梅莉妮,以及他寄以信賴的蓓爾提雅·因培拉斯。我認為這樣的安排不管在機能面或精神面上,都能將省吾·香芝徹底地置於我等的控制之下。”

  “…………”

  “…………”

  當然,其他人也能操作飛行船的裝置——不過最熟悉裝置的必然是現任的姬巫女們。不管怎麼看,巴爾德的提議都是最適切的對策。

  泰羅伊德與巴爾瑪斯只是沉默不語,傑布隆與聶羅也沒有異議的樣子。

  “那就解除姬巫女的禁足處分,並且盡快將飛行船派往多洛潘卡城。在〈瀆神之主〉置于飛行船控制下的同時,立刻開始與‘代行者’交戰——有人有任何異議嗎?”

  當然,回應巴爾德的只有四人份的沉默。

  巴爾德滿意地點點頭後——便轉頭面向傑布隆說:

  “至於聯絡姬巫女們解除禁足處分這方面,就交給因培拉斯卿了,可以嗎?”

  “了解。”

  傑布隆簡短地回答,並且點了點頭。

  (……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麼,也還出乎意料地難以看穿呢!)

  巴爾德不經意地想著這種事情。

  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或許連聶羅也是——感覺不太重視這位因培拉斯家族族長。因為本人天生可謂憨直的性格,以及因培拉斯家在五家族中屈居末席的事實,所以傑布隆一直以來從未成為五家族會議的中心。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這個男人在五家族會議上越來越讓人無法輕忽。

  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救世主省吾·香芝的監護人。

  當然,那隻不過是個頭銜而已。監護人這種立場並沒有伴隨著任何特權。宅邸的周邊警備原本就配置了許多精通武術的因培拉斯家族之人,而且傑布隆也沒有做出任何搶先其他人的具體行為。正因為如此,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才會默認他擔任監護人。

  不過……這種情況今後未必能一直持續下去。

  雖說那是出於省吾·香芝本人的期望,不過就因培拉斯家的權勢而言,故意跳過其他四人而就任監護人之職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要是因為專斷獨行而被其他四家盯上的話,在五家族會議上很有可能會被孤立。柯德蘭家、瑪布羅家、路思波力提家也就算了——因培拉斯家與歐托魯奇家根本就沒有能夠與其他四家敵對周旋的“體力”。

  況且對於原本就表現出有點反抗的態度,又二度脫離了〈雷涅蓋德〉控制下的第四代救世主省吾·香芝,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兩人都已經死心了,同時也積極地檢討召喚第五代救世主的相關事宜。

  要是真的召喚了第五代救世主,那麼省吾·香芝就沒有用處了,站在監護人立場的傑布隆只會招致其他四家的反感,結果得不到任何好處——這種情況也是很有可能會發生的。

  就這個意義上看來,傑布隆的立場可說是既微妙又纖細。

  而且因培拉斯家族族長也不是昏庸到不明白這種道理的人。

  如果他是全盤理解了一切而就任監護人的職責——

  (因培拉斯卿——你為什麼要如此地袒護省吾·香芝呢?)

  那是不懂權謀術數的武人一時失策嗎?

  又或者只是單純的一時興起呢?

  還是說——

  “——那麼。”

  無論如何,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了。

  巴爾德為會議做了總結。

  “即刻起,我等開始進行〈瀆神之主〉的支援與回收作業。希望各位能克盡自己的職責——為了我等〈雷涅蓋德〉五百年來的夙願。”

  “——為了人類支配的世界。”

  齊聲唱和後,所有人都點了點頭——接著便各自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一開始是傑布隆,再來是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最後聶羅瞥了巴爾德一眼後,也走出了會議室。

  默默地目送他們離去的背影後,巴爾德將手肘靠在圓桌上,並且握起雙手。

  他把下巴靠在手上,然後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

  “——省吾·香芝。”

  巴爾德低聲呢喃。

  仔細一想,自從第一次失蹤回來後,省吾·香芝感覺上就有哪裡不一樣了。

  姬巫女們的報告也驗證了這一點。他看起來就像從以前那個任情況擺布的少年,轉變成心懷某種志向的男人一般。

  那是因為看過〈雷涅蓋德〉的“外面”後,價值觀產生變化的緣故嗎?

  還是說……

  “要是我等拱為救世主的人類是個懦弱又沒有自主性的人,那的確是件很困擾的事情。不過——”

  要是太過於獨立也很麻煩。

  自己思考自己決定的人偶——是沒有必要的。傀儡就該認清傀儡的本份。就這個意義上而言,差不多該管教一下第四代救世主了。

  要不然很有可能會產生第二個雷奧與安潔莉特。

  “……這女兒還真了不起啊。”

  巴爾德露出微微的苦笑說。

  他說的是梅莉妮。

  當然,巴爾德是為了讓梅莉妮成為救世主的寵妃,才會將她送到省吾·香芝的身邊。其他家族的族長們恐怕也是抱持著同樣的想法吧?讓容貌秀麗的少女們委身於省吾·香芝,進而成為束縛操控救世主的“溫柔枷鎖”。姬巫女們肩負著這樣的期待。

  而梅莉妮率先被省吾·香芝擁抱,漂亮地完成了自己的職責。

  如今省吾·香芝顯然特別重視,也特別疼愛梅莉妮。

  不過……

  “有點做過頭了嗎?”

  有時女人能將少年轉變成男人。

  近來,省吾·香芝身上的自主性急速地成長——有時甚至還表現出把〈雷涅蓋德〉耍著玩的動向。這不單只是看過“外面”的緣故而已,梅莉妮必然也有影響。省吾·香芝抱過梅莉妮後,得到了身為男人的某種自信與自覺。

  這是巴爾德他們不樂見的效果。

  能讓男人成長原本是身為好女人的條件。

  不過卻讓他成長過頭了。

  用以剝奪省吾·香芝的自由意志,好讓他依附〈雷涅蓋德〉而活的溫柔枷鎖——這是梅莉妮原本被賦予的職責。要是培育出不必要的自主心的話,也未免太本末倒置了。

  況且……

  “比起‘父親’,還是以‘男人’為優先啊……”

  有時男人能將少女轉變成女人。

  梅莉妮被省吾·香芝擁抱後,在身份的自覺上,省吾·香芝的“女人”似乎變得比隸屬於柯德蘭家的姬巫女更占優勢。在傑布隆擔任監護人一事上,梅莉妮事前也沒有傳來報告。受到省吾·香芝的寵愛,又和蓓爾提雅·因培拉斯交好的梅莉妮,再怎麼想都不可能不知道監護人的事情。

  她顯然是故意拖延向巴爾德報告的時間。

  恐怕——她是為了保護省吾·香芝的人身安全,並且製造出鞏固立場的情況。

  “差不多也該做點處置了。”

  巴爾德這麼呢喃後——便站起身子。

  ——————————

  要說當然也是很理所當然的。

  “……嗚…………”

  省吾一邊咬緊牙關,一邊發出短暫的哀號。

  “……果然……還是太亂來了嗎……?”

  當然,那只是無意間從嘴裡冒出來的自言自語罷了。平常這些話只會無意義地消散在鋼鐵的密室中。不過——如今卻有個仿佛在耳邊竊竊私語的聲音回應了省吾的呢喃。

  “省吾殿下?”

  那是個可愛的聲音。

  “您身體不舒服嗎?”

  聽到這句仿佛搞不清楚狀況……不,顯然是真的搞不清楚狀況……聽到這句欠缺緊張感的慰問,省吾露出了微微的苦笑。

  特麗法斯基亞塔。

  在被稱為“庭園”的封閉社會裡,在名為“血族”的集團中,被極為偏頗的價值觀扶養長大的少女。對她而言,這個世界里幾乎都是首次見聞之物。

  況且她是失明的。

  她也不可能正確地理解自己現在身處的情況為何。

  “與其要說是身體不舒服——”

  省吾突然詞窮了。

  他——的確感到身體不適。

  身體很沉重。全身關節很疼痛。雙眼模糊。耳裡也聽得見如耳鳴般的聲音。恐怕全身各處正產生許多細微的異常吧。

  然而原因並不在省吾的體內。

  (不對勁的……是〈瀆神之主〉吧。)

  省吾他們現在的所在之處是〈瀆神之主〉的頭部——也就是駕駛者室。

  一旦關上了門,被鋼鐵保護的密室就會完全密閉,與外界斷絕接觸。為了在這種封閉空間裡操控〈瀆神之主〉,駕駛者除了味覺以外的五感全都連接到〈瀆神之主〉的感應器上了。

  也就是說……事實上,現在的省吾既是自己肉體的主人,同時也是〈瀆神之主〉的大腦。

  〈瀆神之主〉原本就不是不需維修的兵器。如今他感受到的身體不適,並非來自於他那活生生的肉體,而是在長時間未經整備,又沒有姬巫女們支援的情況下啟動〈瀆神之主〉——也就是所謂的勉強而為所造成的結果。

  “——我要著陸了。抓緊我。”

  “是。”

  坐在膝蓋上的少女用手臂緊緊環抱住省吾的脖子。雖然駕駛者席上有用來保護省吾的皮帶,不過那隻能供一人使用。這間駕駛者室原本就不是為了讓兩人以上的人類運用的。為了保護特麗法斯基亞塔免於衝擊或其他傷害波及,兩人只能緊緊地互相擁抱而已。

  不過……現在的省吾當然沒有餘力去感受少女柔軟的身體。

  (〈瀆神之主〉——應該不至於會被著陸的衝擊分解吧。)

  省吾一邊以浮現在腦海中的想像畫面慎重地控制奇跡術場,一邊注視著急速迫近而來的地面。

  (對手有四具……一旦被包圍了會很不利,也不能讓它們有多餘的時間採取額外的戰術。)

  省吾將〈瀆神之主〉的視覺切換到廣角影像,並且進行確認。他俯瞰多洛潘卡城,確認了四具“代行者”的位置。

  東南西北,四具“代行者”漂亮地配置在四個方位。距離〈瀆神之主〉著陸地點最近的是北邊的那一具。這具要盡可能地以快攻打倒。然後接下來——以順時針方向看,剩下東、南、西三具。不過比起打倒剩下的三具,反而應該優先將它們引開城市。特別是南邊那一具。一旦被北邊那具耽擱了時間,南邊那具極有可能會橫跨城市逼近而來。如此一來,城裡的居民們就會全數滅亡。

  (這樣說來——我就必須率先發動攻擊吧!)

  大概是已經習慣了吧?

  省吾極為冷靜地在腦海中編排戰術。

  “——〈破神之弓〉!”

  在省吾下令的同時——隨著一陣金屬摩擦的聲音響起,安裝在〈瀆神之主〉手腕裡的數座奇跡術機關也跟著運轉了起來。力場形成炮身,並且展開了炮擊戰用的武裝。

  鋼鐵巨人一邊落下,手腕上一邊生出又長又大的半透明炮身。

  “首先是——”

  南邊的那一具。

  功率輸出固定在六成。以全力攻擊的話,或許能輕易打倒那具“代行者”也說不定,不過〈瀆神之主〉的動作在炮擊後有可能會變遲鈍。總之,現在只要能或多或少傷到那具“代行者”,達成牽制的效果就好。

  然而……

  “……!”

  省吾愕然地看著自己的——不,是看著〈瀆神之主〉的右腕。

  展開力場所形成的炮身,就像壽命已盡的日光燈一樣明滅閃爍——然後消失了。

  這顯然是運轉失常的結果。看來不經過〈雷涅蓋德〉的整備,又沒有得到姬巫女們的支援,果然還是沒辦法順利運作的樣子。

  (糟了——)

  這樣下去,〈瀆神之主〉只能進行近身格鬥戰了。以四具“代行者”為對手的話,無論如何都會演變成腹背受敵的情況——至少省吾無法一邊保護自己的背部與城裡的居民,一邊進行戰鬥。

  這樣的話……

  “嗚——”

  〈瀆神之主〉著陸了。

  雖然〈瀆神之主〉在飛行時,身上也產生了許多細微的金屬摩擦聲,不過——此時鋼鐵巨人的身體摩擦聲卻特別響亮。無路可逃的〈瀆神之主〉全身累積了名為應力的疲勞,而省吾也切身地感受到了。省吾也很明白,一旦這股疲勞超出極限,身體就會招致破裂與粉碎的下場。

  “——!”

  衝擊也襲擊了本應被奇跡術場重重守護的駕駛者室,緊緊抓著省吾的特麗法高聲喊出不成聲的悲鳴。和能做好心理準備的省吾不同,雙眼看不到的她感到更為驚慌。

  不過省吾沒有餘力去顧慮特麗法。

  (沒有餘力——)

  事到如今,省吾更深切地感受到,姬巫女們與〈雷涅蓋德〉的整備員們肩負著多麼重要的職責。

  〈瀆神之主〉並不是汽車。它是以會毀壞——越是使用,越容易不停毀壞——為前提而製造出來的兵器。因此,〈瀆神之主〉必須時常修理有問題的部份並更換零件,也就是必須進行所謂的“新陳代謝”。如今的〈瀆神之主〉卻沒有這些支援。這就好比——硬是讓屍體動起來一樣。

  然而……

  (我得盡快打倒兩具“代行者”才行。)

  險惡的嘎吱聲作響的駕駛者室中,省吾這麼想著。

  著陸的衝擊揚起了大量土砂——在轟然卷起的帷幕後,省吾的,不,〈瀆神之主〉的眼睛捕捉到巨大的黑色人型。

  那就好像〈瀆神之主〉本身投射在粉塵布幕上的影子。

  “代行者”——

  “〈誅神之刃〉!”

  省吾重新啟動接近戰用的武裝。

  雖然不知道會不會啟動的不安一瞬間掠過省吾的腦海里,不過爆裂螺栓還是推出了具有實體的兩枚刀刃,並且從〈瀆神之主〉的手腕長長地延展出來。

  原本——為了抑制“聖遺物”的活性化而填充在〈瀆神之主〉各部位的“原罪物質”,如今透過管線集中到右腕上。“原罪物質”一邊在展開的兩對刀刃中進行限制循環,一邊展開令神之力無效化的“褻瀆領域”。

  如果是這把刀刃的話,應該可以斬斷構成“代行者”的詛咒才是。

  然而……

  (……果然……)

  右腕上還殘留著一點僵硬的感覺。

  同時〈瀆神之主〉全身也摩擦得嘎吱作響。這並非具體上有哪裡怎麼了,而是整體的動作都很遲鈍。就像硬是讓生鏽的機械動起來般的不協調感,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而且……灑落在駕駛者室裡的“聖光”也變得越來越微弱了。

  可說是〈瀆神之主〉主動力的“聖光”已經掉到僅剩狀態完善時的兩成。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省吾硬是將無法保存的“聖光”用在維持奇跡術回路上。

  (不過我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省吾讓因著陸的衝擊而跪在地上的〈瀆神之主〉站起來。

  就連一瞬間都不能浪費。

  仿佛要推開尚未平息的砂塵似的,巨大擬神機往前突進。

  如果這時有人能在近距離下觀看〈瀆神之主〉的話,大概會注意到它的全身正掉出——不停掉出有如細小塵埃般的東西吧。正確地說,那並非塵埃,而是劣化或破損的部份零件正從〈瀆神之主〉本體脫落。

  如今的〈瀆神之主〉正可謂滿目瘡痍——形同全身不停流血的狀態。

  “可……可惡。給我撐下去!”

  省吾一邊大叫,一邊將〈誅神之刃〉砍向近處的“代行者”。

  然而帶有旗開得勝之意的這一擊,卻切開了虛空。

  被閃開了。

  “代行者”就像水底搖曳的水草一樣,以感覺不出重量的動作迴避了〈瀆神之主〉的一擊。“代行者”往後退,並且拉開了距離。

  “等等!”

  省吾大叫著追趕“代行者”。

  可是——

  “省吾殿下——”

  省吾的耳邊突然響起特麗法斯基亞塔有點不安的聲音。

  她大概只是因為不了解狀況的不安,才會呼喊唯一能依賴的存在,也就是省吾的名字。

  不過,省吾在這個瞬間卻嘗到了宛如頭上潑了盆冷水般的感覺。

  他忘了。

  忘了現在特麗法斯基亞塔也坐在〈瀆神之主〉裡。

  雖然這個世界——索隆的人類無法對抗“代行者”的理由有好幾個,不過其中之一就是索隆的人類無法靠近“代行者”。索隆的人類光是靠近“代行者”,其〈存在子〉就會受到干涉而化為塵埃。之所以特地從異世界將省吾召喚過來,作為〈瀆神之主〉的駕駛者,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也就是說。

  一旦〈瀆神之主〉發起接近戰,特麗法斯基亞塔就會死。雖然不知道要接近到什麼程度的距離內,才會觸及“代行者”的絕對殺傷圈,不過這並非可以一試的事情。

  “可惡——該怎麼辦啊?”

  現在也沒有閒時間讓特麗法斯基亞塔下去了。

  不能使用中距離炮擊戰用的〈破神之弓〉——著實損失慘重。就算挖起附近的岩石扔過去,也不可能打倒“代行者”。

  “省吾殿下?您怎麼了?”

  “沒什麼。什麼事情也沒有。”

  “可是——”

  “抱歉,你稍微安靜一下。”

  雖然感到過意不去,不過省吾還是這麼說,好讓特麗法斯基亞塔住嘴。

  省吾沒有多餘的心力。思考也亂成一團。

  找不到能夠順利化解僵局的對策。

  唯有焦躁在他的腦海內無意義地空轉。

  ……就在這個時候。

  【……吾殿下,省吾殿下!】

  “咦……?”

  一開始——省吾以為那是自己焦慮過頭而聽到的幻聽。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他的胸口便洋溢著足以令全身顫抖的喜悅。沒錯。就算隔著通信機,就算混入了雜音,省吾還是不會聽錯。那是他最愛的女人的聲音。

  “……梅莉妮!”

  【是……省……吾殿下。我是……梅莉妮!】

  這恐怕是“代行者”在附近造成的影響吧。儘管充斥在通信裡的雜音讓省吾難以聽清楚,但那確實是梅莉妮的聲音。

  “梅莉妮,梅莉妮——你為什麼。”

  會在這裡?雖然省吾試圖這麼問,不過他馬上就察覺到那是個愚蠢的問題,而把話給吞了回去。

  四具“代行者”出現了。在案隆全土布下嚴密監視網的〈雷涅蓋德〉是不可能不察覺到的。況且本應遭到強奪的〈瀆神之主〉又出現在這裡,姬巫女們更沒有不趕赴這裡的道理。畢竟對〈雷涅蓋德〉而言,〈瀆神之主〉是獨一無二的——名符其實又無可取代的最終兵器。他們絕不能在這裡失去〈瀆神之主〉。

  “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飛行船上……馬上就要到了……】

  “…………”

  省吾——〈瀆神之主〉抬頭仰望上空。

  頭上延展開來的天空依然像籠罩著黑煙般陰暗。

  這片灰暗天空的遠方看得見四個小黑點。

  沒錯。那是〈雷涅蓋德〉的飛行船。

  除了被“血族”奪走的〈艾狄尼特〉以外——〈富爾伐斯〉、〈愛耳哈姆〉、〈維滋登〉、〈帕柏絲庫〉等四艘飛行船都到了。不知道是不是以奇跡術獲得了某種加速度的緣故,四艘飛行船正以讓人想不到是飛行船的速度在雨中前進。雖然省吾現在是透過〈瀆神之主〉雙眼在高倍率影像上進行確認,不過要不了多久,就連肉眼也能清楚地看到那四艘飛行船。

  【省吾殿下!】

  【省吾殿下。】

  【省吾殿下!】

  【省吾殿下……】

  其他姬巫女們的聲音也接連傳來。

  大叫的聲音大概是蓓爾提雅。極為冷靜的聲音應該是瑟妮卡。突然蹦出來似的可愛聲音是愛菲妮耶,而極為感動的聲音必然是哈傑妲。

  【我很擔心您呢!】

  愛菲妮耶這麼說。

  【您沒事吧?您有沒有受傷或生病——】

  這是蓓爾提雅。

  該怎麼說呢?……這種氣氛就像平常一樣。

  感受到自己“回來了”的事實,讓省吾的心裡湧現出小小的驚訝與滿足。原來那五位少女對自己而言成了如此重要的存在。

  【話說回來,省吾殿下。】

  梅莉妮突然問。

  【您那裡……有誰在嗎?】

  “啊——”

  省吾瞥了身旁的特麗法斯基亞塔一眼。

  純潔的“血族”公主正遵照省吾的吩咐緊緊地抓著他。

  “……嗯。”

  省吾老實地回答。

  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存在遲早都會在〈雷涅蓋德〉中曝光。問題是該怎麼說明她的事情。這段通信大概也會被〈雷涅蓋德〉的其他人聽見吧。這樣一來,要是隨便把她的事情講得太仔細,那就麻煩了。畢竟身為“血族”公主的特麗法斯基亞塔是〈雷涅蓋德〉的敵人之一——恐怕〈雷涅蓋德〉還會把她當成貴重的研究材料處置。

  “——抱歉,詳細的事情之後再說。”

  省吾這麼說。

  “因為一直以來都是單機作業——都靠我自己一個人運作,所以〈瀆神之主〉的身體出了很多毛病。從你們那邊能夠調整的部份就拜託你們了。不管是〈破神之弓〉還是什麼都好,給我能不觸及“代行者”的絕對殺傷圈,又能戰鬥的中距離戰用武器。”

  【調整作業早就已經開始了。】

  瑟妮卡淡淡地這麼說。

  哈傑妲緊接著說:

  【輔助回路臨時切換至副次機構!細部程序就由我們這邊處理!請省吾殿下專心戰鬥,不用顧慮我們!啟動中距離戰用武裝〈打神之拳〉!】

  “拜託你們了。”

  省吾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瀆神之主〉的控制上。

  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影像。

  (這是——)

  省吾用影像中的手抓住了那個影像。

  然後伴隨著一陣明確的聲音與震動,安裝在〈瀆神之主〉體內的武裝也跟著展開了。

  〈瀆神之主〉展開前臂,收回了〈誅神之刃〉,取而代之的是從手腕的左右兩側滑出了一組機構。這組機構一邊變形,一邊貼向握緊的拳頭。此時的狀態——就像是有個狀似手指虎的物體包住了〈瀆神之主〉的拳頭。

  這個武裝的特徵瞬間送進省吾的腦海里。

  〈打神之拳〉——這是將衝擊波順著拳頭的動作擊向對手的武裝。雖然乍看之下是格鬥戰用的武器,不過帶有指向性又集中的衝擊波,能毫不擴散地傳播到遠處。其有效射程約一麥里斯多。

  (——感覺好像漫畫啊。)

  這樣的感想一瞬間閃過省吾的腦海里。的確,這很像時常出現在漫畫或動畫裡,只要揮拳就能將未曾碰觸到的對手打飛的必殺技。

  無論如何,這樣一來的話——

  “大概……打得贏吧?”

  〈瀆神之主〉擺出架式。

  然而——

  “…………?”

  “代行者”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當然,省吾既不可能掉以輕心,也不可能忘記——就算是〈瀆神之主〉無法靈活地發揮出原本性能的這段期間內,“代行者”應該也有無數次的攻擊機會才是。然而帶著朦朧的輪廓聳立在四方的巨大黑影,卻一直絲毫未動。

  簡直就像是等待著〈瀆神之主〉主動攻擊過來的樣子。

  “‘代行者’到底在想什麼……?”

  在不見歇止跡象的大雨之中。

  儘管省吾抱持著一絲疑問,不過為了攻擊“代行者”,他還是把右拳往後拉。

  ——————————

  在抱緊省吾的同時——特麗法斯基亞塔輕輕地歪著頭。

  (…………?)

  自出生起,特麗法斯基亞塔從未見過光。

  雖然她沒有視覺,不過剩下的四感——也就是聽覺、嗅覺、味覺、觸覺都遠比一般人優異。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她身為“血族”的緣故。只是單純地在“生存”中磨練出來的必然。輕觸耳朵的微弱聲音,搔弄鼻孔的淡淡香氣,拂過肌膚的氣流……每當走路、吃東西、聽人家說話等,進行各種行為時,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關鍵。

  她生存在異於常人的感覺世界裡。

  當然……她本人並沒有自覺。

  不過由於“聽”、“嗅”、“嘗”、“觸”等四個動作得到的經驗與記憶,構成了她的意識與人格,因此在她腦海里描繪出來的東西也顯然與一般人不同。

  這也就是說……

  (……省吾殿下?)

  大部份認知都仰賴視覺的人類會漏看的東西——因為沒有進入視野之中,所以沒有發現其存在的東西,特麗法斯基亞塔都能敏感地察覺到。正因為她天生被剝奪了一個感覺,所以游刃有餘的大腦處理能力,才能從俯瞰的角度分析其餘四感所得到的情報,並且在腦海中描繪出“圖形”。

  因此……

  (省吾殿下沒有注意到嗎?)

  在〈瀆神之主〉立足的大地底下深處,某個巨大灼熱的東西正蠢蠢欲動。

  那像塊狀物,卻又不是塊狀物——反而像是會形狀不定又會流動的東西。

  統合震動、氣溫、聲響等等……統合在〈瀆神之主〉體內也能感覺到的無數情報,並且感受腦海中描繪出來的東西,這對特麗法斯基亞塔而言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

  來了。

  (正在上升……)

  “某種東西”正挖開大地,溶化岩盤。同時一邊劇烈地扭曲,一邊增強威力,最終轉變成有如生物般的激流,然後直驅而上——

  如果特麗法斯基亞塔是普通人類的話——又或者是能夠理解現況的話,那麼她應該會提醒省吾多加小心吧?然而省吾卻命令她“住嘴”,再加上她根本就不明白省吾正處於激戰中的事實——因此她只是一味地感受著,並且把感受到的東西就這樣放著不管。

  不久——

  (後面…………)

  她輕輕地回頭。

  剎那間——

  轟……轟……轟嗡……轟嗡嗡嗡嗡………轟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從地底傳來的轟然巨響,達到了就算不是特麗法斯基亞塔也能清楚認知到的程度與規模。同時震動搖晃大地,攪拌著〈瀆神之主〉周圍的大氣。

  ……轟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什麼?”

  省吾感到驚愕。

  儘管將臉頰貼在他的胸口上,感受著紊亂的心跳與呼吸,然而特麗法斯基亞塔卻只是遵照吩咐,繼續保持沉默。

  ——————————

  省吾有種不妙的感覺。

  不過省吾卻不得不回頭——不得不將意識轉向背後。這是因為從腳邊——正確地說是從背後的地面傳來的震動與轟聲,就是如此地非比尋常。省吾好不容易才打消讓〈瀆神之主〉回過頭去的念頭,同時將意識轉向設置在〈瀆神之主〉背面的光學感應器。

  雖然省吾以為那是地震,但其實不是。

  距離多洛潘卡城短短半麥里斯處。

  剛好在“代行者”和〈瀆神之主〉對峙的荒野與多洛潘卡城兩者的正中央。

  那裡原本有個小小的丘陵地帶。

  那個丘陵地帶其實沒那麼高。就省吾的感覺看來,那是個頂多數公尺高的平緩突起……那真的是不超過丘陵程度的地形。

  然而現在——

  “——居然來這招?”

  以前,不,直到剛才為止確實存在著丘陵的場所——如今已不復存。

  由於承受不了往上湧起的內部壓力,地面一邊產生一道道紅色的龜裂,一邊膨脹、隆起,成長到荒謬的高度。轉眼間,地面的隆起已如〈瀆神之主〉的身高一般高。

  雖然規模不大,不過那已然是個結構完善的“活火山”。

  在放射狀龜裂的中心點,也就是崩裂成圓形的大地孔洞中,可見熔岩不停冒泡,火花四處飛散。

  接著席捲而來的會是什麼現象?——就算完全不具備地質學知識的省吾也能明白。

  那就是火山爆發。

  當然,這種自然現象是不可能突然發生的。這是“代行者”乾的好事。過去“代行者”也曾經製造出海嘯或龍捲風。對於這些能夠干涉物質存在方式的神之詛咒們而言,加壓岩漿促使火山爆發,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要是四具同時出現的話,那就更不用說了。

  “——該怎麼辦?”

  大氣被火山口的熱度烤得轟轟作響。閃動微光的熔岩陰森森地照亮了昏暗天空下的大地,傾注而下的雨水在碰觸到熔岩的瞬間就蒸發了——同時化為白霧籠罩四周。一瞬間,省吾甚至期望熔岩會在雨水的澆淋下冷卻凝固,不過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從地底下噴發出來的熔岩顯然勢力較強。

  這樣下去的話,火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並且溢出大量熔岩。

  當然,人類卑微的身軀根本無法奈何得了大自然的驚奇。

  然而……

  “我該如何使用這傢伙才好呢……?”

  就算是贗品——省吾驅使的這具〈瀆神之主〉也算是神。

  只要用對方法,應該可以遏止即將席捲而來的大災害才對。

  不過盡是顧慮著那邊的話,“代行者”有可能會趁隙襲擊自己的背後——

  “——咦?”

  省吾將意識拉回〈瀆神之主〉面前。

  “又來了……?”

  消失了。

  “代行者”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代行者”原本就是不具有物理性實體的巨大“影子”。所以就算它瞬間消失,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不過……

  【省吾殿下!】

  仿佛證實省吾的驚愕與疑惑一般,梅莉妮傳來了通信。

  【“代行者”——四具“代行者”全都消失了!】

  這也就是說,就算從上空的飛行船觀察,也無法確認到“代行者”的存在。四具“代行者”一瞬間逃出了〈雷涅蓋德〉的探查範圍。

  “代行者”是因為提防〈瀆神之主〉才撤退的嗎——?

  不,不對。如果是這樣的話,“代行者”在〈瀆神之主〉出現的同時就該撤退了。

  “代行者”們特地四具一起出現,以那身姿態讓無力的人類們一味地感到恐懼,卻沒有採取任何具體的攻擊行動,就這樣經過了數天——而當〈瀆神之主〉來到這裡,並且開始進行戰鬥時,“代行者”卻又像是留下臨別贈禮似的做出火山,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行動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這樣簡直就像是——

  (被“代行者”耍著玩一樣。)

  當然……現在的省吾並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推測“代行者”的思維。

  火山口終於噴發出大量的熔岩,並且朝著城市一湧而去。

  “嗚——”

  省吾讓〈瀆神之主〉跑了起來。

  為了趕在熔岩前面,好遏止災害波及城市。至於具體上該如何遏止,省吾還沒想到。不過一旦到了緊要關頭,省吾也有用〈瀆神之主〉的身體當作盾牌的打算。

  鋼鐵巨腿一邊掘起大地,一邊飛快地奔馳著。

  【省吾殿下!〈瀆神之主〉的裝甲無法承受熔岩的熱度——】

  仿佛看穿了省吾的想法一般,哈傑妲慌慌張張地說。

  “我知道——梅莉妮!”

  省吾大叫。

  他幾乎是一邊跑,一邊歸納出對策。

  熔岩,也就是熔化的岩石如河水般流動。雖然面對這幅異樣的光景時總會不自覺地忘記,不過這條河流的本質正是名符其實的流體。

  這樣一來——

  【是,省吾殿下!】

  “我有事要拜託你。告訴我熔岩的流速、寬幅、周邊的詳細地形,還有——抵達城市前還剩下多少時間。”

  【是!——哈傑妲,你聽見了吧?】

  【咦……嗯嗯。——瑟妮卡、愛菲妮耶,來幫我。這樣應該會比我自己一個人做要來得快才對!蓓爾提雅和梅莉妮請繼續進行〈瀆神之主〉的調整,以及遠端操控的修復。】

  【了解!】

  姬巫女們齊聲說。

  不愧是從〈雷涅蓋德〉中選拔出來的五位少女。她們並非只有容貌優秀,各種能力也相當顯著。當〈瀆神之主〉追過熔岩流,並且回過頭來面對火山時,她們已經大致湊齊了省吾需要的情報。

  【省吾殿下!】

  哈傑妲報告。

  腦袋靈活的她,似乎已經大致察覺出省吾構思出來的作戰方案了。

  【現在將俯瞰圖傳送到您那裡去!壓縮情報可能會造成您些許的頭痛,這點還請您見諒!】

  “別說了,快點!”

  【遵命!】

  不從上空的視點觀察恐怕是無法明白的吧?

  多洛潘卡城周邊存在著好幾個丘陵地帶,而多洛潘卡城就位於丘陵之間的窪地處。由於這些丘陵地帶並非連綿不絕,而是斷斷續續地分布在多洛潘卡城的周圍,所以勉強說來,這些丘陵的分布狀態就像一條虛線一樣。

  現在——熔岩正沿著虛線的其中一個空格,也就是沿著丘陵與丘陵之間流下,同時逐漸迫近多洛潘卡城。而站在這道熔岩前方的正是〈瀆神之主〉。

  【熔岩流前端距離〈瀆神之主〉還有O.5麥里斯。】

  瑟妮卡淡淡地說。

  不斷接近的灼熱河流夾帶大量蒸氣,看起來就像拖著一條尾巴。

  (不能像薩非城那樣處理。)

  省吾回想起襲擊港口都市的巨大海嘯。

  那時省吾用奇跡術製造出巨幅的衝擊波,然後如同字面上所說的一樣推回海嘯。同樣的事情恐怕這次也是有可能辦到的吧,不過省吾卻不能這麼做。在薩非城的那個時候,被衝擊震起來的水滴宛如雨水般傾注在四面八方。

  因為那是海水,所以那時頂多只是城市被潮水泡濕就了事了。雖然鹹水的雨可能讓附近的農作物受損,讓城裡的金屬物品生鏽,不過這些都不是會直接致人於死的威脅。

  然而——如果傾注而下的是熔岩的飛沫,那麼城市恐怕會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吧。

  【剩下O.45……0.44……0.43……】

  瑟妮卡的聲音淡淡地流進省吾的耳裡。

  鼻子已經聞得到強烈的硫磺臭味。當然,那並不是省吾自己的鼻子直接聞到的。而是〈瀆神之主〉被增感的嗅覺感受到的氣味。不過——為了不妨礙省吾在戰鬥時集中意識,〈瀆神之主〉具備了緩和痛苦與不快感的機能。而那個氣味正是經由具備了這種機能的感覺同步機關傳來的……這也代表那個氣味原本有多麼地濃烈。

  (和海嘯不同。不過這樣——也未必都是缺點。)

  海嘯與熔岩流的性質顯然不同。

  正因為如此,能夠用在海嘯上的方法並不能用在這裡。不過反過來說,不能用在海嘯上的方法也未必不能用在這裡。

  比方說熔岩流的幅度並沒有那麼寬,流動速度也比較緩慢。

  這樣的話——

  【……0.38……0.37……】

  瑟妮卡繼續倒數。

  一邊持續盯著迫近眼前的紅蓮之河,省吾——〈瀆神之主〉一邊單膝跪地。緊接著〈瀆神之主〉彎下上半身,並且推出雙手。

  鏗——隨著這種聲音響起,巨大的鋼鐵手掌也拍向大地。

  這個姿勢簡直就像是起跑前的預備動作,或者是正準備開始倒立的前一刻。

  “一定要成功啊……”

  省吾閉上眼睛,集中意識。

  貼著大地的鋼鐵手掌——底下開始冒出了白光。

  從大地與鋼鐵間溢出來的白光逐漸增加亮度,並且開始膨脹。

  聖光——所有奇跡的基礎之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半出於無意識地大聲吼叫。

  仿佛被他的聲音牽引出來似的——大地裡又響起了新的轟聲。

  ——轟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冷雨的聲音。火山噴發的聲音。以及——原因不明的地鳴聲。

  渾然一體的各種聲音醞釀出異樣的空氣。

  多洛潘卡城的居民們或許會以為這是新的,而且還是比剛才規模更大的火山爆發出現的前兆,而感到恐懼不已吧。畢竟那的確是從地面產生的聲音——質量大得離譜的岩石與土壤產生質變,同時不斷移動的聲音。

  然而那並非火山爆發。

  儘管大地和火山爆發時一樣凸了起來——不過那並未伴隨著破壞性的熱度。

  〈瀆神之主〉的眼前。

  原本只是荒地一部份的地面上出現了一塊奇怪的隆起物。

  簡直就像原本埋沒在地底下的巨大柱子從底下被推上來一般,巨大的圓柱在砂塵的纏繞下,一根又一根地出現在地表。傲然聳立的柱子緊密地排列在一起,不久便形成一個弧度平緩的“墻壁”。

  只要從上方俯瞰的話,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什麼東西。

  正確地說,那並非只是單純的“墻壁”。

  而是巨大的——“堤防”。

  在省吾的命令下,〈瀆神之主〉的奇跡術機關干涉地底下的土砂,製造出五十根高密度的巨大石柱。省吾企圖借由交疊這些石柱來攔阻熔岩流。

  幸好熔岩緩慢地流過丘陵與丘陵間的狹窄窪地,所以用來攔阻用的“墻壁”就算不寬也沒關係。只要在像是河口的地方立起一面墻就好了。由於熔岩流的速度就像人類小跑步一樣緩慢,因此只要看準了一個定點,就能成功地攔阻熔岩流。

  “——這樣一來……”

  “堤防”的高度已經抵達了〈瀆神之主〉直立時的身高。

  接下來——就看這道“堤防”能夠支撐到什麼地步了。雨還沒有停。既然“代行者”已經不在了,熔岩流也不可能綿延不絕地流出來。在熔岩被雨水拍打而凝固之前,只要這道“堤防”能撐下來就好了。

  然而……那到底需要多久的時間呢?

  【O.20麥里斯……O.19麥里斯……】

  一邊聽著瑟妮卡的聲音,省吾一邊讓〈瀆神之主〉站起身子。

  如果有必要的話,省吾打算再建起一道“堤防”。不過要是熔岩流的壓力比省吾預料中要來得強,那麼“堤防”恐怕眨眼間就會潰決,〈瀆神之主〉也會和城市一起被熔岩流吞食殆盡。

  【……省吾殿下!】

  梅莉妮那帶有悲壯感的聲音——

  【抵達。】

  和瑟妮卡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被大地的“堤防”阻擋了去路……熔岩劇烈地舞動起來。

  從飛行船〈富爾伐斯〉傳來的影像投射在省吾的腦海里。熔岩順利地被擋在“堤防”的另一端,其“水位”正在增加的樣子。雖然雨水接觸到的表面急速地冷卻,變得有如瘡疤一樣黑——不過底下的紅色熔岩還是劃開凝固的部份,源源不絕地竄出頭來。

  這個“堤防”到底能撐到什麼地步呢?

  面對著這道“堤防”——

  “……越是冷卻,動作就越是遲緩。”

  省吾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呢喃。

  沒錯。熔岩越是冷卻,被剝奪了越多熱能,其流動性也會越低。

  那麼……

  “我辦得到嗎……?”

  儘管感到些微的不安,省吾——〈瀆神之主〉還是仰頭望向天空。

  不久前緊貼著大地的兩隻手掌,這回高高地舉向天際。

  拳頭上再度寄宿著聖光。

  雖然聖光還是朦朧的白色——不過卻又帶著若干青色,這或許是省吾腦海里描繪出來的想像畫面所造成的影響吧。

  “來吧——…………”

  〈瀆神之主〉擺出一副有如向上天祈禱的姿勢。

  在〈瀆神之主〉的體內,省吾——咆哮起來。

  “…………來吧!”

  從〈瀆神之主〉的雙手迸發出來的光芒刺進了雨雲之中。

  在下一個瞬間,雨雲——宛如被刀子割開的生物般大大地蠢動起來,然後大量的雨水像是鮮血湧出似的朝地面傾注而下。

  不——不對。

  那不是雨。

  那些水珠在從天而降的過程中結冰了。凍成白色的冰粒大量地——比剛才的雨更激烈地落下,敲打在熔岩上。熔岩表面冒出了一層劇烈的水蒸氣,急速冷卻造成的密度差,使得熔岩表面到處產生了龜裂。迸發而出的水蒸氣,嘎吱作響的熔岩——這簡直就像熔岩流正在做臨終前的垂死掙扎一般。

  讓天空降雨原本就不是〈瀆神之主〉的力量使然。

  如果現在是晴天的話——連省吾也不確定究竟能不能讓這股熔岩流徹底冷卻。

  這麼一想,這場從陰郁的灰色雲層間落下的雨,或許可以稱得上是恩賜之雨也說不定。

  (不——)

  省吾嘲諷地笑了。

  恩賜之雨?恩賜?

  在神早已死去的這片大地上,還會有誰的恩賜呢?

  “大地……鎮靜下來了。”

  突然間——身旁傳來了特麗法斯基亞塔呢喃的聲音。

  “鎮靜下來了……啊。”

  省吾將意識抽離〈瀆神之主〉的感覺。

  以前不管是感覺同步還是什麼的,全都是在姬巫女們的支援下進行的,不過最近省吾已經能夠獨立進行這邊的作業了。

  一回過神來,省吾才注意到自己滿身大汗,衣服也濕透了。

  “啊……嗯嗯,抱歉,特麗法。”

  這麼說完後,省吾將特麗法斯基亞塔從自己的身上拉開。

  “……?”

  特麗法斯基亞塔歪著頭。

  就省吾的觀感而言,畢竟自己現在滿身大汗,所以緊抓著自己的特麗法斯基亞塔可能會覺得既濕黏又噁心吧……不過她似乎完全不介意的樣子。

  “我……已經可以說話了嗎?”

  “嗯。”

  省吾苦笑著點頭。

  這時——

  【省吾殿下,您做得真是太漂亮了。】

  梅莉妮的聲音插了進來。

  “不,如果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是一定會輸的。這都是梅莉妮你們的功勞。”

  實際上,如果沒有梅莉妮她們的應急處理——不,是沒有“調整”的話,〈瀆神之主〉恐怕連原本一成的力量都發揮不出來吧。

  “謝謝你們——梅莉妮、蓓爾提雅、愛菲妮耶、哈傑妲、瑟妮卡,真的很謝謝你們。”

  省吾感慨良多地說。

  然後……

  【……我好……心。】

  “嗯?你說什麼?——梅莉妮?”

  梅莉妮的聲音突然變得含糊不清。

  “是下雨的關係嗎?我聽不太清——”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省吾殿下。】

  的確,省吾這次能一字不漏地清楚聽到梅莉妮的聲音。

  就連她的聲音在顫抖也聽得很清楚。

  “梅莉妮……你該不會是在哭吧?”

  【啊……是的……讓您見笑了……】

  從通信機另一頭傳來的聲音,省吾想像得出她那副羞澀的模樣。

  【我好開心。省吾殿下沒有違背約定,您真的回來了——光是聽到省吾殿下的聲音……梅莉妮就覺得好開心……】

  “啊……嗯。”

  省吾有點臉紅地說。

  雖然任誰都知道省吾與梅莉妮的關係,而且兩人的身體也結合了無數次——不過被梅莉妮這麼直接地表露思慕之情,省吾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害羞。恐怕幾乎〈雷涅蓋德〉的所有人都在聽著這段對話吧?

  【喂——梅莉妮。】

  在通信機的另一端,有個聲音向梅莉妮搭腔。

  那是蓓爾提雅的聲音。

  由於因培拉斯家的飛行船遭“血族”奪走,因此蓓爾提雅和遠端支援〈瀆神之主〉的所有設備一起搭上了〈富爾伐斯〉。

  【你一直哭的話,可是會被省吾殿下笑的。】

  【…………蓓爾提雅。】

  梅莉妮——用有點鬧彆扭的語氣說:

  【你還不是在哭。】

  【啊……等……那是!】

  蓓爾提雅慌張的聲音也直接傳進了通信機。

  雖然有好一段時間都聽得到爭執著什麼的聲音,不過不久後,蓓爾提雅用壓得特別低的聲音總結似的說:

  【這個、那個,省吾殿下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

  光是想像著蓓爾提雅害羞的模樣,省吾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個笑聲大概也傳到了另一頭吧。

  【啊,那個、省吾殿下?您——您在笑嗎?】

  “不——”

  將笑容轉換成溫柔的微笑後,省吾說:

  “總之,我沒事。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省吾殿下。】

  瑟妮卡靜靜地問:

  【我們接下來準備回收〈瀆神之主〉——然後回歸“聖廟”。這樣可以嗎?】

  也就是說……瑟妮卡正在問省吾是否有意再度回歸〈雷涅蓋德〉的庇護之下。畢竟在“血族”襲擊之際,省吾留下了一句“我馬上就回來”,〈雷涅蓋德〉或許會將之解讀成省吾有叛離的意思也說不定。

  然而……

  “嗯。拜託你們了。”

  省吾說。

  反正省吾無法運用〈瀆神之主〉和〈雷涅蓋德〉為敵。那麼他只能在所有可能的選項中,選擇最接近自己目的的道路。對於回到〈雷涅蓋德〉的庇護下,省吾也沒有異議。

  “還有——哈傑妲。回去之後,我有點話想跟你說。”

  【咦?您——您說我嗎?】

  哈傑妲大概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被指名吧。她以飄高的聲音回答。和她強勢的容貌相反,這位瑪布羅家的姬巫女有著如此可愛的部份。

  “應該說我有點事情想問你。”

  【是,如、如果您覺得我可以的話。】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接著愛菲妮耶又插進對話裡。

  【請您看看多洛潘卡城。】

  “——啊。”

  在愛菲妮耶的催促下,省吾再度將一部份的感覺連上〈瀆神之主〉。

  突然間——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省吾首先認知到的是聲音。

  那是——聲音的集合體。多洛潘卡城的居民們發出歡喜的叫聲。

  接下來認知到的是光景。

  多洛潘卡城的人們擠滿了大街。他們高舉拳頭,或者是淚流滿面地注視著〈瀆神之主〉。沒有必要放大視野去看每個人的臉,因為任誰的臉上都閃爍著喜悅的光芒。正因為曾一度被推進名為絕望的冰冷深淵中,所以從那裡被救出來後,兩者的落差才會讓他們的臉上充滿了龐大的喜悅。

  震天價響的龐大歡呼聲包圍了〈瀆神之主〉。

  不分男女老幼,倖存下來的人們都竭盡所能地對拯救城市的鋼鐵巨人投以贊詞。

  “我是——”

  省吾呢喃。

  後半段——就留在心底深處說。

  (——英雄。)

  這並非一時得意忘形而說出來的話。

  省吾之所以會說出這句話,是為了重新確認自己在這個世界裡被賦予了多麼強大的“力量”,以及因為擁有這份“力量”而必須背負的重責大任。

  ——————————

  “無論如何——那都不能說是上策。”

  聽了巴爾德·柯德蘭所說的話後,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不過他們並沒有提出異議。而是等待身為議長的巴爾德繼續說下去。這兩人大概也明白,要是迫不及待地隨便發言——屆時很有可能會被其他人抓住話柄窮追猛打吧?

  場所仍舊是在五家族專用會議室。

  “首先,處刑實在是太過於感情用事了。”

  這麼說完後,巴爾德盯著巴爾瑪斯。

  仿佛被巴爾德的氣勢壓倒似的,路思波力提家族族長的身體僵硬了起來。

  “就如同瑪布羅卿所說的一樣,那個女孩是極為貴重的存在。能從她身上得到‘血族’的情報就不用說了,還可以把她活生生地當成‘聖體’生產裝置使用。雖然生產出來的‘聖體’程度上大概比神低劣,不過應該可以從數量方面彌補這項缺點吧?”

  巴爾德他們正在協商如何處置省吾·香芝帶回來的“血族”之女——也就是特麗法斯基亞塔。

  在沒有充份的時間交換意見的情況下,巴爾瑪斯直接提議“處刑”,而泰羅伊德則是想把她當作研究用的實驗材料。考慮到他們各自的性格與立場,這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意見。反而可說是極其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巴爾德卻一口駁斥了他們的意見。

  “而且……就算要研究,也得小心不能對那個女孩進行解剖,或者是施加過度的負擔。要是她因此而死的話,就不能當作‘聖體’的生產裝置使用了——更重要的是,這樣會嚴重壞了救世主殿下的心情。”

  “可是——因為‘血族’襲擊的緣故,我等〈雷涅蓋德〉出現了多名死傷者。”

  巴爾瑪斯說。

  “要是把那個女孩放著不管,而不加以報復的話,恐怕會影響〈雷涅蓋德〉整體的士氣。”

  “的確,這點我也有同感。”

  瞥了傑布隆一眼後,巴爾德說:

  “不過,既然損失最為慘重的因培拉斯卿都不說話了,我們自然也沒有多嘴的道理。”

  “那是——”

  巴爾瑪斯憤恨地瞪著傑布隆。然而宛若磐石的因培拉斯家族族長,只是靜靜地承受巴爾瑪斯的視線。

  沒錯。在“血族”的襲擊中出現的傷亡者,盡是因培拉斯家所有的〈艾狄尼特〉的船員。這也就是說,死傷者全都是因培拉斯家旗下之人,而非瑪布羅家或路思波力提家的成員。的確,既然傑布隆都保持沉默了,巴爾瑪斯自然沒有高聲主張“復仇”的權利。就算他提出了這樣的主張,也只會把自己搞得很難堪而已。

  “——聽說。”

  傑布隆開口說。

  “那個女孩既沒有參與先前的襲擊,也並非戰鬥要員,只是一位普通的‘血族’而已……這樣一來,對她處刑就太不合情理了。”

  “你——你說不合情理嗎?因培拉斯卿。”

  “只因她是罪人的親屬就懲罰她——這種想法既幼稚又野蠻。”

  “嗚……”

  就連巴爾瑪斯也為之語塞。

  對於只因為身為“五罪人”的親屬,就飽受俗世間的迫害,最後不得不集結為秘密結社而活的〈雷涅蓋德〉相關人員來說,那是隻能點頭稱是的道理。

  “可是……她也有可能是‘血族’佯裝無害而送進來的間諜或破壞工作員吧?”

  泰羅伊德陳述這樣的意見。

  “那樣的可能性的確存在。”

  巴爾德轉頭面向泰羅伊德。

  “不過只要把她一直安置在救世主殿下的身邊,那麼她應該就不至於會造成什麼危害。而且姬巫女們也能監視她。”

  “那麼省吾·香芝投靠‘血族’的可能性呢?那種情況十分——”

  “瑪布羅卿。”

  聶羅用規勸——不,用安撫似的語氣說:

  “儘管救世主殿下曾二度失蹤,但他兩次都確實地回到了我們身邊。我們是不是也差不多該信任他了呢?”

  “那是因為有人質在的關係吧。”

  巴爾瑪斯說。

  沒錯。〈雷涅蓋德〉掌控了和省吾·香芝一起被拉進這個索隆的表妹——花梨·敕使河原。正因為如此,省吾·香芝才無法背叛〈雷涅蓋德〉。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啊啊,您說的沒錯。”

  聶羅滿意似的點點頭。

  “所以他才無法向‘血族’那邊靠攏。不過人質也不無失去效力的可能性——”

  好比省吾·香芝捨棄了花梨·敕使河原的情況。

  然而那麼一來的話,省吾特地回到〈雷涅蓋德〉裡就沒有意義了。至少他們認為是沒有意義的。他們也不認為省吾·香芝是因為真的擁有身為救世主的自覺,才會再度回到〈雷涅蓋德〉麾下。

  除了傑布隆·因培拉斯以外。

  無論如何——

  “只要不疏於監視的話,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

  “正是如此。”

  巴爾德作了個總結。

  雖然各家族之間有權勢的強弱之分,不過五家族會議採用的是多數決的合議制——這也就是說,既然巴爾德、聶羅,以及傑布隆持反對意見,那麼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就沒有權力強行通過自己的提議。

  “那就決定讓她在‘宅邸’內與姬巫女們一同生活。”

  然後巴爾德以視線詢問在場眾人有無“異議”。聶羅露出微微苦笑,同時沉默不語。傑布隆也是面無表情地默不作聲。雖然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依然露出不情願的表情——不過他們終究還是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處置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那麼接下來——”

  五家族族長們沒有可以繞著同一個議題打轉的閒工夫。

  他們將討論的焦點轉向出現在多洛潘卡城的“代行者”。

  “不過這回居然又來這套。那些傢伙們打算一直這樣反覆下去嗎?”

  巴爾瑪斯憤恨似的說。

  出現。恐嚇,或者是挑釁。然後撤退。

  “代行者”在最近這幾次總是反覆這樣的行動。當然,巴爾德他們也察覺到這種情況了。

  “嗯。不過或許有另一種可能性。”

  聽了巴爾瑪斯所說的話後,泰羅伊德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輕聲說。

  “雖然我們推測‘代行者’的行為是在煽起民眾對於〈瀆神之主〉的期望感,不過‘代行者’會不會真的想不出用以對抗〈瀆神之主〉的手段呢?當然,這種可能性或許很低就是了……”

  “不,我們應當將更多的可能性納入討論之中才是。”

  聶羅露出淡淡的笑容說。

  然而……以人類的觀點看來,“代行者”實在是過於異質,其思考本身也是迷團重重。而就算人類試圖理解“代行者”,相關情報卻又太少了。雖然“代行者”的目的必然是折磨人類,不過僅為此而生的自存型高密度詛咒,還是有可能採取超乎人類想像的奇怪行動。

  繼續觀察“代行者”——最後他們還是導出了以上的結論。

  然後……

  “我——有件事情要跟各位報告。”

  抓準了交雜在說話聲之間的短暫寂靜,巴爾德低聲說道。

  其他四人將視線集中在柯德蘭家族之長身上。

  等到大家的目光都確實地聚集過來後,巴爾德說:

  “我以柯德蘭家族族長的權限宣布,即日起,梅莉妮解除姬巫女之職。”

  “…………”

  一開始回應巴爾德這句話的是——沉默。

  緊接著這股啞口無言的氣氛傳染給每個人,引發出各種不同的反應。

  傑布隆連眉毛都沒有動過一下。不過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的表情卻由驚愕轉為疑惑,然後又漸漸地透出喜悅。聶羅只是露出了一如往常的微笑——但他卻又像是有點感興趣似的輕輕點頭。

  “這樣一來,爭奪救世主寵愛的競賽,或許又會回到起點也說不定。”——這是所有人都在想的事情。梅莉妮是省吾·香芝唯一出手過的姬巫女。而她的好友蓓爾提雅又在傑布隆就任監護人一事上居中斡旋。和這兩人相比,其他三家的姬巫女們似乎落後一步。

  不過一旦梅莉妮遭到解任的話,情況就不同了。

  只是——

  “——為什麼呢?”

  聶羅會這麼問也是很理所當然的。

  畢竟原本在競賽中領先的巴爾德故意提出了像是重賽般的提議。這不僅違背常理,對柯德蘭家也沒有任何有利的因素。

  然而——

  “畢竟她顯然有些失職啊!”

  巴爾德露出微微苦笑說。

  “所以我決定讓她為救世主二度失蹤一事負起責任。信賞必罰要是淪為形骸的話,就失去它的意義了。因此除了禁足以外,在這裡也必須給她其他處分才行。我認為這對姬巫女之首而言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您說的是。”

  雖然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紛紛點頭稱是——不過他們的笑容卻顯得有些生硬。如果要問及失敗的責任,那麼哈傑妲與瑟妮卡也是同罪的。當然,最該被問罪的是姬巫女中負責警備的蓓爾提雅……不過既然巴爾德自己說要“追究姬巫女之首的責任”,那麼傑布隆與聶羅也沒有提出異議的餘地。

  當然……將身為寵妃的梅莉妮·柯德蘭自姬巫女之列剔除,很有可能會招致省吾·香芝的不滿。不過從省吾·香芝特地將特麗法斯基亞塔從“血族”的“庭園”帶回來,而且又對她格外保護的態度看來,族長們也認為梅莉妮已經漸漸地失去了救世主的寵愛。

  因此——

  “有任何異議嗎?”

  只有沉默回應了巴爾德的確認。

  “那我們就繼續下一個議題——”

  柯德蘭家族之長靜靜地這麼宣告。

  ——————————

  族長們的反應……反而讓省吾覺得有些掃興。

  “特麗法斯基亞塔小姐就用花梨殿下的房間。目前暫時由瑟妮卡負責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梅莉妮這麼說。

  特麗法斯基亞塔。

  不用擬神杖就能施展奇跡術的“血族”少女。因為憐憫在扭曲的價值觀中成長的她,所以省吾才帶著她一起回到了〈雷涅蓋德〉——然而省吾並不認為〈雷涅蓋德〉知道了她的來歷之後,還能默不作聲。

  話雖如此,省吾也不認為特麗法斯基亞塔能夠徹底地隱藏自己的身份。不管是好是壞,這位天真純潔的少女都不可能作出欺瞞他人的行為。況且特麗法斯基亞塔在盡是住著“血族”之人的“庭園”中成長,對她而言,使用奇跡術是極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就算再怎麼隱瞞,只要她一不小心使用了奇跡術,那麼在那個瞬間,她身為“血族”之人的事實就會曝光了。

  正因為如此,省吾才沒有隱瞞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出身,反而直截了當地對〈雷涅蓋德〉的族長們主張——希望能把她安置在自己的身邊。

  “總之……這樣就可以放心了。”

  省吾一邊抱住梅莉妮那微微冒汗的纖細肩膀,一邊放心地這麼說。

  這裡是“宅邸”內——省吾的房間。

  雖然這是個沒有月光的夜晚,不過房裡並沒有點燈。

  室內幾乎為黑暗所占據,看得清楚的地方只有身邊而已。如今具體地映照在省吾視野中的是——梅莉妮那張近在身旁的臉。第一位姬巫女端正的臉孔,還殘留著情事後的微暈。

  原本兩人應該都有很多事情不得不互相傾訴才是。

  不過省吾回到“宅邸”後,先是向哈傑妲問過幾個簡單的奇跡術相關問題,接著和姬巫女們共進一頓久違的晚餐,隨後入浴,最後才回到甚至讓人感到懷念的房間裡……然而一看到獨自在房間等候的梅莉妮,省吾就再也無法壓抑在自己體內打滾的慾望了。

  恐怕梅莉妮也是一樣的吧?

  兩人同時伸手擁抱彼此,並且順勢倒向床上……非比尋常的激情讓省吾與梅莉妮互相索求對方。一切的一切都讓人心急難耐。省吾像是撕裂似的褪去彼此的衣物,一次又一次地親吻梅莉妮,並且反覆激烈的愛撫——然後省吾在梅莉妮的體內達到了頂點。

  之後……梅莉妮才趁著劇烈喘息的空檔,將特麗法斯基亞塔暫時的處置告訴省吾。

  “省吾殿下。您和她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啊——……啊啊。”

  省吾搔了搔臉頰。

  這個嘛,該從哪裡說起才好呢?

  不。在那之前——

  “慎重起見,有句話我必須先說在前頭——”

  “是。”

  “……那個……我跟特麗法並沒有什麼……也就是說,那個,我並沒有花心哦!”

  “…………”

  梅莉妮一瞬間露出愣愣的表情看著省吾。

  然後——

  “是。我——當然相信您。”

  “啊。是……是嗎?”

  省吾覺得有點放心,又覺得有點失望。

  雖然自己簡直就像個外遇的丈夫一樣搬出拙劣的藉口,不過梅莉妮似乎完全不在意的樣子。

  畢竟姬巫女們原本就有輪流被省吾擁抱的覺悟。或許連梅莉妮本身也沒有想要獨占省吾的意思吧?

  雖然梅莉妮那樣的反應也讓省吾感到有些落寞就是了。

  “話說回來,梅莉妮不困嗎?特麗法和‘血族’的事情……如果要把來龍去脈說清楚的話,可能會花上很長的時間哦……”

  梅莉妮的語氣裡透出了些微的倦怠感。雖說這是兩人互相索求的結果,不過激烈的情事後必然也會累積疲勞吧?沒有必要急著現在講——省吾是這樣認為的,然而。

  “沒關係的。請您告訴我,省吾殿下。”

  在黑暗中——一雙洋溢著真摯光輝的藍色大眼凝望著省吾。

  “我知道了。”

  省吾露出淡淡的苦笑,並且點了點頭。

  然後他一邊讓梅莉妮躺在自己的手臂上,一邊陳述了他在“庭園”的所見所聞。

  省吾一點一滴慢慢地說——就像為孩子說故事一樣。

  繼承了“神之血統”的“血族”。

  他們生活的“庭園”,與其異常的社會。

  和他們結盟的雷奧與安潔莉特。

  “血族”之長塔耶妮亞塔。

  從他那兒聽說了“神”的真實身份。

  身為“神之母胎”的特麗法斯基亞塔。

  在說話的同時,省吾的眼瞼裡浮現出那些情景與人物的面孔。

  然後——

  “我的身體裡似乎也流著‘神’之血的樣子。”

  “…………”

  梅莉妮沉默不語。

  因為這份沉默而擔心起來的省吾,又開口說了超乎必要以上的話。

  “也就是說——我跟‘血族’同樣都是‘神的後裔’。”

  在索隆裡——特別是對〈雷涅蓋德〉的人們而言,“神”即為怪物的同義詞。而自己的體內正流著那樣的血。

  梅莉妮究竟會如何解讀這個事實呢……?

  “…………”

  室內充滿了刺耳的沉默。

  省吾屏息等待梅莉妮的反應。

  然而……少女還是什麼話也沒說。

  她可能是因為感到恐懼或嫌惡才說不出話來,也可能只是豎起耳朵等候省吾接下來要說的話而已。參不透意義的寂靜重重地壓在省吾的身上。

  不久……

  “——梅莉妮。”

  省吾忍不住開口對身旁的少女說:

  “即使如此,你……你以後還是願意接受我嗎?”

  “是的。”

  梅莉妮的回答簡潔無比。

  “那是當然的。”

  梅莉妮露出微笑。

  她的臉上既沒有恐懼,也沒有嫌惡。她只是溫柔地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省吾殿下就是省吾殿下。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只有這樣而已。”

  梅莉妮斬釘截鐵地如此斷言。

  省吾——放心地嘆了口長長的氣。

  “……梅莉妮。”

  “是,省吾殿——啊……”

  省吾再度抱住梅莉妮,並且壓在她的身上。

  滿溢而出的愛意讓他無法再忍耐下去了。省吾一邊親吻梅莉妮的頸項,感受那副白皙軀體的顫抖——一邊吐出了熱烈的喘息。

  ——————————

  特麗法斯基亞塔獨自坐在房裡等待。

  這位“血族”的少女不具備自主性。

  她只是為了隨時被人命令或索求而存在著。因此,她並不會採取任何自發性的行動——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徹底處於被動狀態的她,對周圍的狀況更是極為敏感。

  儘管特麗法斯基亞塔雙眼失明,但她的其他四感卻異常地發達。而且又因為打從出生起就接受了適度的教育,所以她幾乎可以像是運動自己四肢似的施展奇跡術,並且用以支援自己的知覺。

  因此——她對這個宅邸裡發生的事情了若指掌。

  當然,特麗法斯基亞塔只是知道而已,她對那些事情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她只是把一切當作事實接受——然後淡淡地等候其中出現他人對自己的要求與命令而已。

  比方說在樓下活動的姬巫女們。

  腳步聲、走路的步調,以及呼吸聲的韻律——光靠墻壁外傳來的各種微弱震動,她就能掌握得到對方是誰。現在正在廚房收拾餐具的是哈傑妲。正在入浴的是蓓爾提雅。正在房裡睡覺的是愛菲妮耶。正在對監視裝置進行檢查與調整的是瑟妮卡。

  然後——

  “…………省吾殿下。”

  和省吾一起待在隔壁房間裡的是梅莉妮。

  當然……既然特麗法斯基亞塔能從地板下傳來的聲音,鉅細靡遺地推測出樓下發生的事情,那麼她自然也知道隔壁房間裡正發生什麼事情。

  省吾與梅莉妮壓抑的喘息聲,以及床鋪微微晃動的聲音。

  那些聲音是什麼意思——身為“太母”候選人,同時也是“血族”公主的特麗法斯基亞塔當然明白。

  然而特麗法斯基亞塔卻不覺得嫉妒或羨慕。

  她反而對省吾具備性交能力的事實感到放心。不管是好是壞,異性對她而言都只是用以產下“神”的合作人而已。只要男性機能正常的話,她對省吾就別無所求了。而她也深信省吾在明天或後天就會像對梅莉妮那樣擁抱自己。畢竟特麗法斯基亞塔沒有所謂的貞操觀念。她無法想像省吾為什麼會對擁抱其他女孩一事感到猶豫。

  因此……

  “…………”

  她也不是很明白姬巫女們投向自己的視線代表著什麼意義。

  “救世主省吾·香芝帶回來,並且希望安置在自己身邊的少女”——打從以前就隨侍省吾的身旁,而且勉強算是在爭奪他寵愛的女孩們是如何看待這種立場的,特麗法斯基亞塔也無法想像。

  就這層意義上而言,特麗法斯基亞塔這個女孩可說是意想不到的遲鈍。

  相反地,也可以說正是對他人情感的遲鈍救了她。

  姬巫女們——〈雷涅蓋德〉的人們絕非對她懷有好意。

  不光是秘密結社,組織這種東西原本就多以豎立起共通的敵人而團結凝聚在一起。如果實際上出現被害者,那就更不用說了。就這層意義上而言,身為“血族”的特麗法斯基亞塔實在是一個無比適切的“敵人”象徵。

  雖然〈雷涅蓋德〉表面上尊重省吾的意向,讓特麗法斯基亞塔接受和姬巫女們相同的待遇,不過如果是對他人的惡意或敵意稍微敏感一點的人,就算再怎麼不情願,也不得不意識到這裡就是“敵區”中心的事實。

  然而……

  “……?”

  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表情突然動搖了。

  儘管對他人的情感很遲鈍——但她對他人的狀態卻很敏感。

  她知道誰正在爭執。就算那爭吵聲再小,都完全無法逃過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四感。

  沒錯。

  誰正在宅邸的某處爭吵著。

  那並不是一場上演全武行的爭執。只有幾個處於興奮狀態的人——以強烈,卻又壓抑的語氣爭執著某件事情。

  不久……爭吵聲平息了。

  然而緊接著傳來的卻是壓抑的嗚咽聲。

  誰正在哭。

  特麗法斯基亞塔認知了這項事實。

  不過她只是認知而已。她並沒有將感情帶入這位正在哭的某人身上。省吾以外的人類感情上產生了什麼樣的波動,特麗法斯基亞塔都沒有興趣。就算那人再怎麼哭喊,只要與自己和省吾的關係性無關,那就不是她應該去關心的對象。

  因此,特麗法斯基亞塔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她持續不斷地等待——甚至連自己正在等待什麼都沒有意識到。

  ——————————

  好久沒有這麼熟睡過了。

  當省吾睜開眼時,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幾道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間射進來——帶狀的光線中可見微小的塵埃翩翩起舞。

  “………嗯嗯……”

  睡眼惺忪的省吾在手臂上施力。

  然而——他的手卻撥過虛空。省吾試圖擁抱的梅莉妮——原本應該睡在他懷裡的姬巫女已經不在床上了。省吾眨眨眼,環顧起昏暗的房內,不過他還是找不到梅莉妮的身影。

  “梅莉妮……?”

  她是趁省吾睡懶覺的時候離開房間的嗎?

  這是有可能的事情。姬巫女們一手包辦這棟宅邸的生活大小瑣事。她們五人決定好各自分擔的工作後,便輪流處理。這點就連身為寵妃的梅莉妮也不例外,今天她應該也有被分配到的工作才對。

  “我也不能一直貪睡下去了。”

  省吾露出苦笑坐起身子。

  梅莉妮或其他的姬巫女們之所以沒有叫省吾起床,大概是體恤他的辛勞吧?也有可能是她們來叫過省吾了,只是他沒有察覺到而已。在“庭園”裡經歷的一切恐怕真的讓省吾的精神如此地緊張吧?

  正當省吾想著這種事情的時候——

  “——省吾殿下。”

  響起了敲門聲與呼喚他的聲音。

  那是蓓爾提雅的聲音。

  然而——

  “…………?”

  她的聲音裡卻有某種不協調感。

  那確實是蓓爾提雅的聲音。就算隔著一道門,省吾也能如此肯定地斷言。不過——或許也正因為隔著一道門的緣故,她的音調聽起來跟平常略為不同。但如果要問是哪裡不同,省吾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

  “您起床了嗎?省吾殿下——一

  “啊啊。抱歉,我正要起床。”

  隔著門這麼說完後,省吾慌張了起來。

  因為他想起現在的自己是全裸的狀態。

  “啊——不,你先等等。”

  省吾急忙伸手去拿掉在床邊的內衣褲。然而——不知道是沒有聽到“等等”這句話,還是蓓爾提雅原本就無意等候,早在省吾撿起衣服之前,門就已經打開了。

  “等——”

  臉色大變的省吾用毛毯遮住下半身。

  “…………”

  站在門口的果然是蓓爾提雅。

  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有著一頭黑色長髮,言行舉止給人一種凜然的印象。這位出身武門的姬巫女不僅是梅莉妮的好友,也是繼梅莉妮之後,省吾最信賴的人。更進一步地說,她還是省吾武術方面的老師。

  可是——

  “……省吾殿下。”

  她的聲音卻細如蚊鳴,一點都不像那個闊達的蓓爾提雅。

  這顯然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之所以沒得到省吾的允許就擅自進入房間——恐怕是沒有多餘的心力能這麼做吧。走向省吾的她,表情顯得有點空洞,讓人聯想到喪失了什麼重大的東西。

  蓓爾提雅會如此意志消沉著實非比尋常。

  “……蓓爾提雅?”

  聽到省吾的聲音時,走向床邊的蓓爾提雅停下腳步,然後站在那裡注視著省吾。

  她的表情極度憔悴,顯然異於平常的她。雖然在武人教育下成長的她把嘴脣緊緊地抿成了一直線,不過她越是試圖裝出凜然的態度,她那強忍著苦難的模樣反而更清楚地顯露出來——這反而給省吾一種悲慘的印象。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省吾像是開導蓓爾提雅似的慢慢問。

  畢竟現在的她看起來既不是女武術家,也不是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而是與年齡相符的——稚氣未脫的少女。如果不小心溫柔地對待她的話,仿佛會弄壞什麼東西一般。

  “…………”

  蓓爾提雅沉默不語。

  在省吾的心中,討厭的預感正逐漸攀升。

  “蓓爾提雅?”

  省吾伸出兩手輕觸她的雙肩。

  在那一瞬間,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身體大大地震動了一下——然後好像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來,並且注視著省吾的眼睛。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以顫抖的雙脣宣告這個極為唐突的事實。

  “梅莉妮——被解除姬巫女之職了。”

  ——————————

  主要乾道宛如某種龜裂似的分布在荒野上。

  一個小小的城市建立在這個乾道旁——而雷奧他們正在此逗留。雖然住的旅館只有一個房間,老闆的態度又很惡劣,不過在這種窮鄉僻壤光是有宿泊設施就該偷笑了。慣於露宿荒野的雷奧他們也沒有特別不滿的地方。

  “…………”

  一邊橫躺在房間角落的床上,半出於無意識地摩娑著長滿絡腮鬍的下巴——他一邊回想起省吾·香芝不久前在“庭園”說過的話。

  【就因為覺得害怕,我才更不能對他們見死不救!】

  【像這種人類無法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的世界,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這話說得還真好聽。

  雷奧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事到如今,他也不會再對這種話由衷地感到敬佩,進而改變自己的想法了。

  然而……

  “真正意義上的——‘救世主’嗎?”

  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

  這位青年是早省吾兩代的“救世主”。他也是被身為“弒神者”後裔的〈雷涅蓋德〉召喚到索隆,並且被迫搭乘對“代行者”用兵器——超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的其中一人。也就是說——雖然“遠”“近”不同,但他的身上也跟省吾一樣流著“神”之血。

  當初雷奧被召喚過來時,〈瀆神之主〉的製作尚處於調整階段。

  表面上說是調整,但換句話說就是人體實驗。雖然實驗的危險性極高,不過幸好有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覺到這一點的一位姬巫女——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的協助,雷奧最後才能免於淪為犧牲品的下場。

  安潔莉特——和省吾一樣,五家族也分別準備了五位姬巫女隨侍雷奧身邊,安潔莉特正是其中之一。

  而她也是雷奧唯一以心相許的女性。

  雷奧逃出了〈雷涅蓋德〉。

  和安潔莉特一起。

  追求兩人的平穩生活。

  如今——他們仍持續邁向追求平穩生活的道路。為了奪取實為巨大擬神杖的〈瀆神之主〉,好達成回到原本世界的目的,兩人一邊窺伺機會,一邊在索隆的世界中游走。

  送還奇跡術需要莫大的奇跡量,因此非得用上體內埋藏了“聖遺物”的〈瀆神之主〉。不過問題是巨大擬神機如今被調整成適應第四代救世主的模式,所以沒有他的幫忙,雷奧他們的計劃是不可能實現的。

  第四代救世主——香芝省吾。

  在“庭園”裡,雷奧首次見到了他。

  要是那時,或者是從搶奪了〈瀆神之主〉的“血族”手中再度拿回它的那個瞬間——香芝省吾有那個意思的話,現在兩人或許早就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也說不定。

  然而他卻拒絕了雷奧的邀請。

  就算額頭被槍口抵著,他還是用筆直的視線拒絕了。

  那是做好了某種覺悟的人特有的眼神。

  “唉,雖然有些愚蠢——”

  就算同為“救世主”,他跟雷奧還是不同。甚至可說是完全相反——

  “不過有些事情只有愚蠢的人才辦得到。”

  能夠成就豐功偉業的大都是這種做好覺悟的愚蠢之輩。

  有小聰明的人無法冒險。只有意志堅定的理想家和夢想家,才能成就近似瘋狂的豐功偉業。當然,這種說法終究只是結果論——大部份的愚蠢之徒終究還是被自己的夢想吞沒而消失。

  “他——”

  雷奧的耳邊響起一個聲音。

  “說過……有人質在吧?”

  “我吵醒你了嗎?”

  “不……現在也已經快到中午了。”

  橫躺在面帶苦笑的雷奧身旁,安潔莉特露出了微笑。

  只有雷奧一個人知道這位常保冷靜沉著的女孩能像這樣子微笑。所以能夠充份享受她的笑容,也是雷奧獨享的特權。

  兩人習慣性地交換一個吻,作為剛起床的招呼。

  然後雷奧接著回到話題。

  “是表妹嗎?不過應該不只如此吧。”

  “您——指的是?”

  “恐怕他跟姬巫女裡的某個人搞上了吧?”

  雷奧露出苦笑說。

  “應該是柯德蘭家的梅莉妮吧?”

  安潔莉特說。

  “她是姬巫女之首。現階段唯一與省吾·香芝有過肉體關係的姬巫女。在武術、奇跡術、語言學、心理學等方面——她都沒有足以壓倒其他姬巫女的卓越才智,不過相對地也沒有特別顯著的缺點。”

  “像這種均衡型的人,一到了緊要關頭反而會變得很脆弱啊。”

  雷奧說。

  “無論如何,如果要攻略省吾·香芝的話,應該朝這方面下手吧。”

  “是的。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Give and take,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想賣他一點人情啊!”

  雷奧露出微微苦笑說。

  既然他是個認真的理想主義者——那麼他大概會規規矩矩地報恩吧?只要以某種形式,而且還要盡可能明確的對省吾建立起“借貸關係”,那麼要動搖他應該也會比較容易。

  “Give……and take?”

  安潔莉特含糊地呢喃著。

  “就是——‘平等互惠’。聽得懂嗎?”

  雷奧說。

  “平等……互惠?”

  雖然安潔莉特對日語相當精通——不過她卻不懂外來語和慣用語的說法。這種部份要是不在頻繁使用該種語言的生活圈裡耳濡目染的話,恐怕是學不會的。

  “因為我們在對方有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所以我們有困難時就換對方來幫助我們,你就想像成我們和對方締結了這樣的協定就對了。”

  “像我跟雷奧殿下之間的關係……嗎?”

  “那又有點不一樣了。”

  雷奧苦笑。

  這位名為安潔莉特的少女也是在〈雷涅蓋德〉這種扭曲的價值觀中成長的。雖然她所擁有的知識超乎常人,卻極度欠缺這種極為基本的——對人類而言理所當然的感情與概念。

  “總之——既然那位少爺能那麼厚臉皮地說出那種好聽話來,那麼只要我們主動幫他的話,等到我們向他請求協助時,他也會很難拒絕的。不過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那位少爺得先遇上自己無法應付的麻煩事才行啊!”

  “——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的話,我這邊應該也會接到聯絡才對。”

  安潔莉特說。

  沒錯——雖然他們沒有讓省吾知道,當然也不可能讓〈雷涅蓋德〉的人們知道,不過其實安潔莉特在〈雷涅蓋德〉內部……有個內應。這位內應將〈雷涅蓋德〉大致上的動向都洩露給安潔莉特。

  “在那之前……我們就慢慢地等吧!”

  “——啊!”

  被壓在雷奧底下的安潔莉特發出了甜美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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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新姬巫女

  餐桌上一如往常地擺出料理。

  仿佛在訴說著——一點問題都沒有一樣。

  不過對現在的省吾而言,就連那股刺激食慾的香味,也像是刻意用來敷衍他的東西。在省吾的眼裡看來,這隻不過是借由演出與平常無異的氣氛,好把省吾的憤怒當作微不足道的小事——當作不是有必要大驚小怪的東西,然後就這樣帶過。

  當然,今天負責張羅用餐事宜的哈傑妲絕不可能會這樣想。不管是好是壞,這位性格比外表更懦弱的瑪布羅家姬巫女,是無法做出這種迂迴又陰險的事情的。省吾也很清楚這一點。然而省吾卻覺得從這裡看得出在她背後——在姬巫女們背後,隱藏著五家族族長們的意圖,這讓他不禁感到怒火中燒。

  “——這是怎麼一回事?”

  省吾問話的聲音很嚴厲。

  現在——坐在餐桌旁的有四人。省吾、蓓爾提雅、愛菲妮耶,以及特麗法斯基亞塔。哈傑妲,以及負責煮菜的瑟妮卡並不在這裡。這並不是什麼罕見的情況——至今為止,姬巫女們也曾數度因為忙於某些作業,而沒有在用餐時間出現。

  當然,這股不自然地盤踞在餐桌上的寂靜,絕非她們缺席的原因。

  還有另外一個缺席者。

  那就是五家族之首·柯德蘭家的姬巫女梅莉妮。

  她突然遭到解任的事實,讓現場的空氣變得極為沉重。

  當然——會為梅莉妮的解任而感到沮喪的,原本應該只有省吾一人才對。對其他姬巫女們而言,梅莉妮除了是夥伴以外,同時也是爭奪省吾寵愛的“敵人”。而最受省吾寵愛——也是唯一能與他同床共枕的梅莉妮從競爭中被除名,這對她們而言本應是值得高興的事情才對。

  然而。

  這次的事情實在是太突然,又太蠻橫了。

  而且——

  “我也完全不知情。”

  愛菲妮耶聳聳肩說。

  梅莉妮形同遭綁架一般被抓起來,然後就這樣被帶離了這棟宅邸。連碰巧身處現場的哈傑妲與愛菲妮耶都無法阻止。以〈雷涅蓋德〉之人的身份負責監視省吾的周邊狀況,並且加以干涉的她們,似乎事先都沒有接到聯絡的樣子。

  “不過我能想像。”

  “這話是什麼意思?”

  “恐怕——”

  這時,愛菲妮耶瞥了特麗法斯基亞塔一眼。

  “這是要梅莉妮為‘血族’搶奪〈瀆神之主〉一事負責,我想這應該是最合理的推測。”

  “為——為什麼?”

  省吾啪答一聲地踢開椅子站了起來。雖然省吾的眼角瞥見特麗法斯基亞塔被這聲響嚇得蜷起了身子,不過現在的他並沒有多餘的心力能顧及特麗法斯基亞塔。

  “梅莉妮一點責任也沒有啊……!不,就算有好了,為什麼只有她會……?”

  “是的。原本最應該負起責任的是人在現場的——”

  這時,愛菲妮耶將視線轉向蓓爾提雅。

  她那不懷好意的雙眸,俯視著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

  “蓓爾提雅吧?”

  “…………”

  蓓爾提雅並沒有反駁。

  她大概無法反駁吧——也就是說,她也認為愛菲妮耶說的沒錯。

  “啊——不,可是。”

  這樣看起來就像是省吾在怪罪蓓爾提雅一樣。

  省吾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並且讓自己的呼吸穩定下來。

  “這也不是蓓爾提雅的責任吧?那種情況再怎麼想都是不可抗力——”

  “是的。不過我們之前也曾一度看丟了省吾殿下。”

  “…………”

  愛菲妮耶說的是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一事。

  的確,姬巫女們在那時也看丟了省吾。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之一,是省吾自己太厭惡〈雷涅蓋德〉而萌生了不想回來的念頭。

  這也就是說,在梅莉妮遭解職一事上,省吾也算是有責任。

  “接連兩次的失職——如果不以什麼形式讓姬巫女們負起責任的話,恐怕會危及〈雷涅蓋德〉內部的士氣。我聽說日語裡也有信賞必罰這種說法,省吾殿下應該也能明白這個道理吧。”

  “……我。”

  明白。

  雖然省吾明白這個道理——

  “可是為什麼是梅莉妮?為什麼只有梅莉妮一個人呢?”

  “因為她是第一位姬巫女——姬巫女之首。”

  愛菲妮耶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說。

  沒錯——姬巫女們有先後順序的排名。

  那八成是反映身為各個姬巫女後盾的五家族族長的權勢,不過原則上,這個排名還是以身為姬巫女的適任性與能力決定的,這種情況也造就了五位姬巫女的權能差別化的結果。

  以蓓爾提雅為例——每當護衛或與人戰鬥時,她被賦予了優先於其他姬巫女們的權能,而得以指揮現場,不過在日常生活的家事與作業方面,以及牽扯到奇跡術的事情上,她的發言力就比其他姬巫女們弱。

  而在綜合的權能上達到姬巫女們的頂點,同時擁有現場最終指導權的就是梅莉妮。因此,她才被賦予了“姬巫女之首”的頭銜。

  也就是說,她肩負的責任比其他姬巫女們要來得重。

  當然,〈雷涅蓋德〉也可以用連帶責任的名義處罰所有姬巫女,不過要是一口氣汰換掉所有姬巫女的話,從照顧省吾到操作〈瀆神之主〉等,姬巫女們原本已經十分熟練的各個方面很有可能會發生問題。

  “如果要讓某個人負起責任而加以解職的話——梅莉妮必然是首當其衝的對象。畢竟在省吾殿下身邊侍奉最久的也是她。”

  愛菲妮耶的聲音聽起來之所以有些挖苦的味道,大概是因為身為姬巫女的矜持吧。

  儘管她積極地爭取省吾的寵愛——但她的求愛卻總是落空。結果省吾最後擁抱了梅莉妮,連愛菲妮耶的一根手指都沒碰過。雖然很難想像這位少女會像梅莉妮那樣對省吾抱持著純粹的思慕之情,不過同樣身為女性的她恐怕還是會對梅莉妮感到嫉妒吧。

  只是……

  (儘管嘴巴上這麼說,不過愛菲妮耶的心情似乎也大為動搖的樣子。)

  省吾在意識的一角想著這種事情。

  歐托魯奇家的姬巫女——愛菲妮耶。

  在姬巫女們之中,這位宛如小惡魔般的少女在乎取省吾的寵愛上最為積極,就算她由衷地為梅莉妮的除名感到高興,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然而……

  (如果是平常的愛菲妮耶的話……是不會把話說得那麼露骨的。)

  儘管她試圖討好省吾……不過相反地,她幾乎沒有對其他姬巫女們大剌剌地表現出敵意。這是她為了不將不必要的糾紛帶進同為支援〈瀆神之主〉的夥伴之中,而費心控制自己言行的結果。

  她是一位工於心計的少女。

  自己的言行舉止會讓周圍產生什麼樣的反應——這位少女不可能不明白。

  然而如今的愛菲妮耶卻無法徹底地控制自己的情感,反而顯得有些慌亂。正因為她說話的語氣格外帶刺——旁人才更能看出她正為梅莉妮遭解任一事感到動搖。

  梅莉妮就不用說了,愛菲妮耶應該也明白蓓爾提雅是僅次於梅莉妮之後最接近省吾的存在。如果在省吾面前說出像是責難這兩人的話,很有可能會招致省吾的不悅——腦袋靈活的愛菲妮耶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這種事情才是。

  愛菲妮耶果然也亂了方寸吧。

  (……這女孩或許比她自己想像中要來得更容易對人產生感情吧?)

  省吾想著這種事情。

  事實上在最近這段時間內,姬巫女們之間已經培養出某種同伴意識。

  雖說彼此是競爭對手,不過只要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過著反覆侍奉同一人物的生活,那麼彼此之間自然會萌生出某種認同感。她們從一開始支援〈瀆神之主〉時就發揮了一絲不紊的合作關係。所以她們的情況原本就很容易萌生出這種感覺。

  話雖如此——愛菲妮耶的動搖還算好的。

  (……蓓爾提雅真的消沉得很呢。)

  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深感抱歉似的低著頭。瞥了這樣的她一眼後,省吾心想。

  由於蓓爾提雅的性格太直率了,因此她心裡想的事情也會馬上表現在臉上。畢竟她原本就跟梅莉妮交好,而且她又身為統括宅邸所有警備關係的負責人,所以對於“夥伴被帶走”一事,她大概也覺得自己有責任吧。真是一位認真到極點的少女。

  (不過特麗法倒是很冷靜——雖然這也很理所當然就是了。)

  特麗法斯基亞塔只是像平常一樣,帶著一副不知道搞不搞得清楚狀況的曖昧態度坐在那裡。傻愣愣的表情裡並沒有顯露出喜怒哀樂等特別明確的感情。

  (哈傑妲大概也很慌張吧。至於瑟妮卡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最冷靜的或許是省吾也說不定。

  老實說,他並沒有那麼驚訝。

  雖然說不上是已經預料到這種情況了,不過畢竟已經發生過表妹——敕使河原花梨遭到囚禁一事,所以就算如今再度面對這樣的狀況,省吾的心底某處也有一種早有預感般的印象了。儘管感到焦躁,省吾卻不至於茫然地停止思考。

  “蓓爾提雅。”

  “是。”

  聽到省吾的呼喚聲,蓓爾提雅僵著一張臉回答。雖然她的樣子顯得有點可憐——不過現在不是安慰她的時候了。

  “你的意見呢?除了原則問題以外——你對梅莉妮遭到解任的理由有什麼頭緒嗎?”

  “……如果包含我個人的感想與想像的意見也可以的話。”

  “沒關係。我自己也有一些想法。為了確認我心中的印象與想像是否大致正確,我想聽聽看你的意見。”

  “是。”

  聽了省吾所說的話後,蓓爾提雅點了點頭。

  “自從認識了省吾殿下後——特別是接受了您的寵愛後,梅莉妮顯然變了。該怎麼說呢……”

  “表情變得像‘女人’了啦。”

  愛菲妮耶呢喃似的說。

  “是的。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她顯然跳過了自己的立場與使命……徹底地倒向了省吾殿下這邊。”

  蓓爾提雅之所以一瞬間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恐怕是因為她本身也有這樣的自覺吧。

  其實在好幾件事情上,梅莉妮與蓓爾提雅只要踏錯了一步,就很有可能會被〈雷涅蓋德〉視為叛徒。比起組織的意向與利益,她們兩人都傾向以省吾為優先考量。

  然而……

  “恐怕〈雷涅蓋德〉方面認為這種情況很危險吧。畢竟之前發生過安潔莉特那件事。”

  姬巫女是否接受過省吾的寵愛,會為〈雷涅蓋德〉的權力鬥爭帶來重大的影響。

  雖然說是傀儡,不過在殲滅所有“代行者”後,以名符其實的“救世主”之姿君臨世界的還是省吾。那既是〈雷涅蓋德〉的招牌,也是應當樹立起來的形象。比起貫徹秘密結社立場的〈雷涅蓋德〉,省吾個人對一般大眾的影響力反而更強。如果他在公眾面前開始批判〈雷涅蓋德〉的話,恐怕會對〈雷涅蓋德〉的野心——殲滅代行者後,〈雷涅蓋德〉與省吾一起位居權力機構的頂點,成為人類世界真正的霸主——產生不好的影響。

  省吾終究不是站在〈雷涅蓋德〉這邊的人。

  所以〈雷涅蓋德〉的高層才會想用鎖鏈——用姬巫女們來束縛他。

  當然……和用來操縱大眾心理的王牌,也就是和“救世主”關係最緊密的,還是他寵愛的姬巫女所隸屬的家族。如此一來,姬巫女們果然是背負著各家族的命運而來到省吾的身邊。

  不過……

  另一方面,姬巫女們也是女人。

  原本要以甜言蜜語哄騙“救世主”的她們,卻有可能反倒被省吾哄騙。

  就像過去的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一樣。

  她們必須得到省吾的寵愛。

  然而卻又不能太醉心於省吾,以免背叛身為親屬的家族。

  梅莉妮破壞了這個大前提——〈雷涅蓋德〉方面恐怕察覺到這件事情了吧。為了不讓省吾成為第二個雷奧,〈雷涅蓋德〉只能將梅莉妮視為危險分子,將她自省吾的身邊除去。

  然而……這麼做對〈雷涅蓋德〉而言無疑是把雙面刃。

  繼花梨之後,要是把梅莉妮也從省吾的身邊剝奪的話,省吾對〈雷涅蓋德〉的反感極有可能會變得更為強烈。反過來說,即使考慮到這樣的可能性,〈雷涅蓋德〉還是認為梅莉妮醉心於省吾的程度已經到了危險的地步。

  事實上……梅莉妮確實全面支援省吾想救出花梨的願望。

  不管是物理上,還是精神上。

  在試圖用姬巫女來操控救世主的〈雷涅蓋德〉看來,這種情況實在是太本末倒置了。

  “梅莉妮被除名後,結果現在柯德蘭家姬巫女的位子就空出來了。”

  “在現階段是這樣沒錯。”

  “不過——為了讓〈瀆神之主〉能夠完全運轉,柯德蘭家姬巫女的支援還是有必要的。”

  “沒錯。”

  “也就是說——”

  “——新的姬巫女,就要來了。”

  愛菲妮耶依舊呢喃似的說。

  “從柯德蘭家過來取代梅莉妮·柯德蘭。”

  “…………”

  省吾咬住嘴脣。

  這樣就能壓抑他的不滿——只要把梅莉妮的“替代品”送過來,就能控制省吾的感情,巴爾德他們會是這麼想的嗎?

  還是說——

  (他們已經看穿了我的決心嗎?)

  省吾感到憤慨。

  經歷了至今為止發生的各種事情——特別是歷經“庭園”裡的體驗後,省吾下定決心就算拋開瑣碎小事不管,也要打倒“代行者”。

  這種世界不該存在。這種——一邊畏懼著早已死去的神之影,一邊為了忘記恐懼而講述絕望,並且把人類當成家畜一樣進行品種改良的世界,省吾無法肯定。省吾無論如何都無法肯定這樣的世界。

  所以他搭上了〈瀆神之主〉。

  省吾要駕駛〈瀆神之主〉打倒“代行者”——將這個世界從神之詛咒中解放出來。

  那在他的心中已成了無可動搖的信念與目標。

  正因為如此——“救世主”不會為了梅莉妮除名這點小事而離開〈雷涅蓋德〉——看穿了省吾的信念後,族長們或許是這樣判斷的也說不定。要打倒“代行者”無論如何都需要〈瀆神之主〉的力量,而為了繼續運用〈瀆神之主〉,無論如何都需要〈雷涅蓋德〉的組織力與技術力。

  也就是說。

  省吾想成為“救世主”的決心越是堅定,他就越是無法違抗〈雷涅蓋德〉。

  如果有辦法掙脫這種像是作繭自縛的狀況的話……

  (不可能?不——這本來就是不可能又胡來的事情啊。)

  省吾不經意地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然後——

  “愛菲妮耶。”

  “是。”

  愛菲妮耶眨著眼睛回答省吾。

  她大概想不到省吾會在這種氣氛中突然叫到自己的名字吧。

  然而——

  “如果我想得到你絕對的忠誠,那麼我該付出什麼代價才好?”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的臉上浮現出驚訝的表情。

  不。在那一瞬間,就連愛菲妮耶也帶著一副傻愣愣的表情注視著省吾。

  “您……您突然說這什麼話啊?”

  “之前我也說過……如果想要完成我所期望的事情,光靠我一個人是辦不到的。無論如何,我都需要有人在身邊全力支援我。視情況而定,可能還得賭上性命。視情況而定——可能也要有變成像梅莉妮這回這樣子的覺悟。”

  “…………”

  愛菲妮耶與蓓爾提雅忍不住面面相覷。

  恐怕當事人並沒有意識到吧,不過就某種意義上而言,這兩人可說是非常稀奇的組合。

  “老實說……我認為在姬巫女之中,你是最接近五家族族長身邊的人。你的忠誠想必是寄託在歐托魯奇家,或者是哥哥聶羅·歐托魯奇身上,而不是我。我無意為這件事情責備你。就某些意義上看來,我認為那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那個,那是——”

  愛菲妮耶罕見地結巴起來。

  然而省吾連珠炮似的接著說:

  “不過這種情況繼續下去的話,不管經過多久,我都無法盡全力地專注在改變這個世界上。我無論如何都需要有人來鞏固我的左右。比我更擅長和〈雷涅蓋德〉交涉,或者是收集情報——我需要擅長各種事情的人來幫我。”

  “您說的就是我嗎?”

  “應該說是全體姬巫女。”

  省吾乾脆地說。

  “當然,這樣都還不夠呢。”

  “省吾殿下——您該不會。”

  蓓爾提雅呻吟似的說。

  她大概已經察覺到了吧——察覺到省吾將會導出什麼樣的結論。

  “無論如何,我都需要〈瀆神之主〉。還有〈雷涅蓋德〉的支援也是。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我是無法打倒‘代行者’的。”

  這已然是不可否認的大前提了。

  那麼——

  “我絕對不要在梅莉妮和花梨被奪走的情況下,像個牽線人偶般隨〈雷涅蓋德〉的意圖起舞。我就明說了吧。我在這個世界追求的未來,和〈雷涅蓋德〉描繪出來的未來,兩者,八成是水火不容的。”

  “省吾……殿下……”

  愛菲妮耶喘息似的呢喃。

  這恐怕是因為她們第一次看到省吾明確地表現出對〈雷涅蓋德〉的反叛意圖吧。

  “也就是說……”

  愛菲妮耶說:

  “您要我……幫您篡奪〈雷涅蓋德〉嗎?”

  “沒錯。”

  為了達成目的,〈雷涅蓋德〉和〈瀆神之主〉都是必須的。

  如果省吾想要自由行動的話——那麼的確只能由他自己來掌握〈雷涅蓋德〉了。

  “…………”

  就連愛菲妮耶也說不出話來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她絕不可能想得到居然會在大白天的餐廳裡突然聽到這種事情。

  況且以省吾的立場要篡奪〈雷涅蓋德〉……這種行為根本就跳脫了大無畏的境界,已經稱得上瘋狂了。以道具的身份被召喚過來的異世界人,居然想奪取擁有五百年曆史,以及以如同瘋狂信仰般的團結力凝聚起來的組織。

  “當然,只是對你提出這種亂來的要求就太奇怪了。所以我才問你。為了得到你的忠誠,我該付出什麼才好?”

  “……那個……這個……可是。”

  愛菲妮耶顯然露出一副狼狽的樣子,視線也往左右兩邊游移。

  雖然她總是以小惡魔般的言行舉止引人側目——不過就算慣於玩弄他人,一旦碰上了如此直接又坦率的交涉,她大概也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吧。現在的她看起來甚至像個不知污穢為何物的純真少女。

  “你現在應該沒辦法馬上回答我吧。”

  省吾露出微微苦笑說。

  “不過我給你一兩天考慮。時間大概也不多了。”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帶著半茫然的表情說。

  ——就在這個時候。

  “省……省吾殿下!”

  一位少女慌慌張張地出現在餐廳。

  哈傑妲·瑪布羅。

  這位女孩擁有高挑纖細的身材、緊繃的四肢,以及長長地垂在背後的三股發辮,看起來有點像是女武術家——不過其實她是五位姬巫女中最擅長奇跡術,性格方面也有點懦弱的女孩。

  “怎麼了?哈傑妲。”

  恐怕哈傑妲使盡全力在宅邸中一路奔跑過來吧,只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伸手靠在墻壁上。蓓爾提雅站起身子,一邊走向肩膀上下起伏的哈傑妲,一邊開口問。

  “瑟……瑟妮卡她——”

  哈傑妲帶著一副有點混亂的表情伸手指向墻壁。

  看來她想說的是瑟妮卡在墻的另一邊——在宅邸內的另一個房間。雖然省吾只知道這點程度的事情,不過蓓爾提雅與愛菲妮耶似乎察覺了超乎這層意義上的什麼事情。

  “省吾殿下,請往這邊走。”

  蓓爾提雅帶著極為認真的表情回過頭來,並且抓住了省吾的手。

  ——————————

  宅邸裡有好幾個省吾不知道的房間。

  其中有平常上了鎖而無法進出的房間——也有從配置上看來應該有房間,卻又找不到出入口的區域存在。當初省吾以“因為這裡是異世界”而隨便接受了這種不可思議的部份,不過省吾如今察覺到,那些房間似乎是在什麼意圖下隱藏起來的。

  然後——現在。

  省吾被帶到這些房間的其中一間。

  這個房間位於宅邸一樓的最深處。房間平常上了鎖,門和附近的裝潢也比其他地方來得草率——外觀看起來就跟倉庫沒什麼兩樣。

  然而……

  “這裡是——‘通信室’。”

  在房間前,蓓爾提雅這麼說明。

  從蓓爾提雅這句話——以及她那帶著若干猶豫的語氣,省吾察覺了這個房間的用途。這裡恐怕是姬巫女們對族長們報告省吾相關狀況的場所。正因為如此,這房間才會特地上鎖,讓省吾平常無法進出。

  蓓爾提雅用鑰匙開門,然後走進房裡。

  緊接著省吾,還有跟在背後的愛菲妮耶與特麗法斯基亞塔也走進房裡。

  房內的景觀極度殺風景。

  雖然省吾從“通信室”這個字眼,反射性地想像出一幅埋沒在巨大操作台與機械裝置裡的室內景觀……不過仔細一想,這個世界根本就不是用那些東西進行通信的。如果是〈雷涅蓋德〉就更不用說了。

  房內沒有任何傢具與照明器具,甚至連窗戶也沒有。

  只有地上描繪著狀似魔法陣的圖騰正無聲地釋放光芒。

  手持擬神杖,並且站在圖騰中央等待的是——

  “——瑟妮卡。”

  省吾呢喃似的呼喚她的名字。

  路思波力提家的姬巫女瑟妮卡·路思波力提。

  雖然她背對入口站在房間正中央,不過一聽到省吾的聲音,她便靜靜地回過頭來。由於地上狀似魔法陣的圖騰,以及她手中的擬神杖正散髮著光輝,所以她看起來就像被光芒包圍了一樣。當然,那些光芒的真面目是奇跡術發動之際產生的聖光。她用聖句控制聖光,隨心所欲地引發超常現象。

  好比——和遠方的雙向通信。

  “瑟妮卡——還連著嗎?”

  哈傑妲有點提心吊膽地問。

  “是的。”

  瑟妮卡以一如往常的平淡語氣回答。

  “還連著?連去哪?”

  蓓爾提雅一邊看著地板上的圖騰,一邊皺起眉頭問。

  她似乎從那個圖騰裡看出什麼的樣子。愛菲妮耶也像是察覺了什麼似的眺望著地板上的圖騰——然後轉頭對瑟妮卡說:

  “等等,瑟妮卡……這該不會連到‘外面’吧?”

  愛菲妮耶指的是〈雷涅蓋德〉的“外面”嗎?

  “沒錯。”

  瑟妮卡點點頭。

  蓓爾提雅與愛菲妮耶驚訝得倒抽一口氣。畢竟身為秘密結社的〈雷涅蓋德〉很難想像會有和自己以外的存在通聯的情況。就算有,那也是〈雷涅蓋德〉內其他部門之人的工作——不會讓姬巫女們接手。

  而且……

  “對方是誰?”

  “我的姐姐——安潔莉特。”

  瑟妮卡淡淡地回答蓓爾提雅的詰問。

  “……!”

  除了特麗法斯基亞塔與瑟妮卡以外,所有人都驚愕不已,同時也緊張了起來。

  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

  〈雷涅蓋德〉的背叛者,瑟妮卡的親姐姐。她和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一起逃離了〈雷涅蓋德〉。就立場上而言,她就形同於前任姬巫女。

  “這是怎麼一回事?”

  蓓爾提雅更進一步地質問。

  然而瑟妮卡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透過眼鏡靜靜地將視線投向省吾。

  “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似乎想和省吾殿下談話的樣子。”

  “我、我們對五家族會議報告結束後……那個,安潔莉特殿下便主動聯絡了瑟妮卡——”

  哈傑妲以透出動搖之色的語氣說。

  使用奇跡術的通信技術是應用在與〈瀆神之主〉通聯,或者是飛行船之間彼此聯繫的技術。雖然〈雷涅蓋德〉獨有的奇跡術技術並不算少——〈瀆神之主〉可謂〈雷涅蓋德〉奇跡術之大成——不過這個通信系奇跡術本身普遍地流傳在一般社會間,並不是那麼稀奇的東西。

  只不過……如果雙方不在約定好的時間啟動同樣的術式,奇跡術通信就無法成立。

  也就是說,奇跡術通信之所以能像這樣子成立,是因為在姬巫女啟動通信用奇跡術之前,安潔莉特那邊無時無刻、一次又一次地不斷嘗試接觸這邊——若非如此,就是兩者之間從以前開始就有某種形式的往來。

  “瑟妮卡。你——”

  “省吾殿下——請到這邊。”

  瑟妮卡無視於蓓爾提雅所說的話,對省吾伸出沒有拿擬神杖的左手。

  “瑟妮卡!”

  “蓓爾提雅——總之,有事待會兒再說。”

  這麼說完後,省吾往前邁開步伐。

  雖然省吾不懂詳細的原理,不過要是奇跡術通信的時間拖長了,〈雷涅蓋德〉方面或許會察覺到什麼也說不定。而且也有被竊聽的可能性。身為〈雷涅蓋德〉的背叛者,雷奧與安潔莉特絕不可能甘冒這樣的危險聯絡他們——就只為了和省吾閒話家常。

  省吾下定決心走向瑟妮卡。

  他一腳踏進被聖光從下方照亮的圖騰。圖騰外側的——周圍的光景一口氣沉入了黑暗之中。在這之中,瑟妮卡用左手握住了省吾的右手。

  突然間——

  “——”

  和〈瀆神之主〉的感覺同步很相近的什麼東西碰觸到省吾的神經。

  同時——

  某棟建築物的其中一間房間映照在省吾的視野中。

  那個地方並不大。恐怕是某個旅館的客房吧。而一個男人正坐在那間房間的床上。那張臉——省吾當然有印象。

  【看來你已經平安回到〈雷涅蓋德〉了。】

  雖然聲音聽起來有點遙遠——就像隔著玻璃一樣伴隨著一股違和感,不過省吾一瞬間就知道那個聲音出自於不久前才見過的雷奧。音質也是一樣帶有一股違和感,然而他的語氣,應該說整體態度帶有一種游刃有餘的感覺,顯得極富特徵性。

  “——雷奧。”

  這感覺很像從〈瀆神之主〉的駕駛者室與姬巫女們通信——雖然省吾對眼前的情況只有這點程度的認知而已,不過既然實際上都是使用奇跡術的通信,那麼原理應該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才對。如今瑟妮卡大概正充當〈瀆神之主〉這個巨大擬神杖的替代品吧。在瑟妮卡與安潔莉特分別充當通信機的情況下,如今省吾的聽覺與視覺正與雷奧彼此相連。

  【那麼你考慮得怎麼樣了?——那件事情。】

  雷奧單刀直入地問。

  【你該不會忘了吧?】

  “不。”

  那件事情——省吾絕不可能忘記。

  使用〈瀆神之主〉施展送還奇跡術,好回到原來的世界。

  同時捨棄索隆這個世界。

  省吾對這件事情的答案是——

  “我的想法還是跟那時說過的一樣。我無法捨棄這個世界……無法捨棄這個世界的人們。”

  【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能那樣說嗎?真是了不起啊。】

  “…………”

  省吾注意到了。

  雷奧知道梅莉妮被除名的事情。恐怕也知道梅莉妮跟省吾的關係。如果瑟妮卡跟安潔莉特從以前就有聯繫的話,那麼就算雷奧知道這些事情,也沒有什麼好不可思議的。

  【所謂的拯救世界,可是包含了拯救〈雷涅蓋德〉、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還有“血族”那些傢伙哦?就算被他人自私地搶走了自己的表妹,甚至還搶走了自己最愛的女人,你還是對人類這種生物懷有希望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你就是蠢到不行的傻子,要不就是器量極大的人物吧,救世主殿下。】

  “我應該說過了,請你不要用那種稱呼叫我。”

  省吾生氣地這麼說完後,便聽到了雷奧的笑聲。

  【抱歉,講話帶刺是我的壞習慣。這種說法確實缺乏誠意啊。】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附和你的提議的。”

  【哎呀,不過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了。】

  雷奧搔著臉頰,同時咧嘴一笑。

  【就算不是現在也沒關係。總之,只要我和你有那個意思,就有能夠回去的方法,這點請你記住了。】

  “咦?可是——”

  雷奧追求的不是現在立刻逃出這個世界嗎?

  不想死在有“代行者”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存在的異世界——雷奧的期望應該是這樣才對。這個期望的基礎蘊含了不可能打倒“代行者”的判斷。

  不過要是打倒了所有“代行者”的話,〈雷涅蓋德〉就沒有必要把省吾留在這邊的世界了。如此一來,省吾就能毫無滯礙地回到原本的世界。

  就是因為雷奧已經“等不下去了”,所以他才會建議省吾逃亡才對。

  可是……

  【就算……你順利地打倒了“代行者”。】

  雷奧說。

  【〈雷涅蓋德〉也不會放你走的。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你可是貴重的門面呢。光是把你以救世主的身份推出來,〈雷涅蓋德〉就能控制民意。而且又不會直接成為眾矢之的——〈雷涅蓋德〉就這樣安安全全地隱藏在背地裡。你啊,到死為止都會是〈雷涅蓋德〉的奴隸哦。】

  “…………”

  省吾無法否定。

  不——雷奧說得一點也沒錯。只是省吾自己想得不夠深而已。

  【我不認為自己可以在這樣的索隆裡生活。畢竟我們對〈雷涅蓋德〉而言是背叛者。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會有我們的安居之地。就算你打倒了“代行者”,我想帶著安潔莉特一起回到原來世界的心情還是不會改變。】

  “……我能理解。”

  【所以啦。】

  雷奧咧嘴一笑地說。

  【我想趁現在賣你一點人情。】

  “——這話是什麼意思?”

  省吾注意到雷奧切入了正題。

  他提高警覺緊盯著雷奧。

  【你不要那麼緊張嘛。這不是什麼壞事啦。我跟安潔莉特打算幫你救出重要的表妹和姬巫女哦。】

  “咦……?”

  【為了打倒“代行者”,〈雷涅蓋德〉的力量是必須的。〈瀆神之主〉不是能夠以單一個體長期運用的兵器。如果想要打倒剩下的“代行者”的話,〈雷涅蓋德〉在整備、修理與補給方面的力量都是必要的。所以你現在才無法正面反抗〈雷涅蓋德〉。我有說錯嗎?】

  “……你說得沒錯。”

  省吾一邊慎重地窺伺對方的反應,一邊肯定這番話。

  【所以我們來幫你救出你的表妹和心愛的姬巫女吧。我們原本就是〈雷涅蓋德〉的背叛者——也就是“敵人”。就算我們做出了與其利益相左的行動,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即使我們擅自救出了那兩人,你和〈雷涅蓋德〉之間也不會立即變成對立的關係——】

  “那……”

  這話說得一點也沒錯。

  當然,要是花梨和梅莉妮被奪走的話,〈雷涅蓋德〉必然會懷疑這場行動的背後是否隱藏著省吾的意志。然而只要沒有明確的證據,〈雷涅蓋德〉也無法責難省吾。更重要的是,失去人質——也就代表〈雷涅蓋德〉失去了用來對付省吾的王牌。他們應該沒辦法對省吾表現出太強硬的態度才對。

  不過。

  【怎麼樣?這提議不錯吧?“聖廟”的基本構造八成沒有變過吧,如果只是要帶著兩個女人逃走的話,憑我、安潔,還有杜梅的力量應該還不至於辦不到。】

  “或許真是那樣也說不定。”

  省吾一邊說,一邊瞪著雷奧。

  “然而那樣一來,人質就落到你的手裡了。”

  【這倒也是。】

  雷奧乾脆地承認了。

  【不過我的目的就跟之前說過的一樣。跟你的目的並不衝突。你不覺得與其讓〈雷涅蓋德〉那些傢伙掌握她們,倒不如將她們安置在我這邊比較好嗎?】

  他說的或許沒錯。

  不過——

  (乍聽之下,這是個好到不能再好的提議,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為什麼雷奧會選在這個時機聯絡省吾呢?

  為什麼與他們有所聯繫的瑟妮卡,會允許愛菲妮耶、蓓爾提雅,以及特麗法斯基亞塔在旁邊參與這場對話呢?她們或許聽不到雷奧所說的話,不過應該聽得到省吾所說的話才對。也就是說,方才的對話內容要是出了什麼差錯,其他姬巫女們很有可能會通報〈雷涅蓋德〉高層——

  (也就是說。)

  省吾心想。

  (雷奧的目的是在我背上推一把——嗎?)

  要是〈雷涅蓋德〉得知了這場對話的內容,省吾的立場必然會變得更為艱辛。至少他要奪回梅莉妮跟花梨就變得更困難了。

  這樣的話,包含堵住其他姬巫女們的嘴在內,省吾就不得不更積極地對〈雷涅蓋德〉採取敵對行動。而且這樣一來,省吾無論如何都得增加同伴的數量——

  “請讓我考慮一下。”

  【好吧。我這邊隨時都可以行動。】

  這麼說完後,雷奧點了點頭。

  ——————————

  聖光消滅的同時,室內又恢復了淡淡的昏暗。

  由於百葉窗與門扉緊閉,油燈也被吹熄了,因此房間內沒有任何光源。只有勉強從百葉窗的縫隙間透進來的日光,稀釋了盤踞在房間內的黑暗。

  “——接下來。”

  雷奧一手握著安潔莉特的手,一手撫摸著長滿絡腮鬍的下巴。

  他的臉上浮現出笑容。

  “不管他要堵住其他姬巫女的嘴也好,還是用什麼方法矇混過去也好——這樣一來,他就走投無路了。只要在〈雷涅蓋德〉裡越是被孤立,他自然就越想在外面尋求夥伴。接下來——就看他的器量了。”

  雷奧主動放開安潔莉特的手。

  “您說——器量嗎?”

  “要是他的器量太小的話,一旦被逼急了,反而會自亂陣腳。不過要是他的器量還算大,心計也還算深的話,那麼他應該會附和我們的提議吧。畢竟那是最輕鬆的一條路。如果器量再大一點的話,他應該會‘自己想辦法處理’,然後一口駁斥我們的提議。如果器量又更大的話——”

  雷奧反而愉快地說。

  “除了附和我們的提議以外,他恐怕還會試圖控制我們吧。”

  “您是說——他的器量有到這種程度嗎?”

  安潔莉特有點驚訝地問。

  她大概是對雷奧如此欣賞省吾而感到意外吧。

  “像那種一板一眼的傢伙啊——”

  雷奧聳聳肩說。

  “跟我這種只有小聰明的男人不同。正因為太過於正直,所以這種人才會不知不覺地跨越自己的極限。當然,大部份的人在這時就會身敗名裂了。不過要是偶然間倖存下來的話,這種人可是會成長為了不起的大人物呢。”

  “…………”

  “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期待哦。”

  這麼說完後,雷奧站了起來。

  “通知杜梅。要她在“聖廟”附近待命。”

  “我明白了。”

  安潔莉特行了一禮。

  ——————————

  瑟妮卡的手靜靜地離開了省吾的右手。

  同時投射在省吾視網膜上的光景也變回昏暗的“通信室”。

  省吾回過頭去,只見表情僵硬的蓓爾提雅、愛菲妮耶、哈傑妲,以及仍舊一臉茫然的特麗法斯基亞塔正站在墻邊。

  然後——

  “——這是怎麼一回事?可以請你說明一下嗎?”

  蓓爾提雅以嚴厲的聲音說。

  那不是面對夥伴時的聲音。而是面對背叛者——不,面對“敵人”時滿懷警戒心的聲音。視回答而定,蓓爾提雅甚至不惜把瑟妮卡打得滿地找牙——她身上正散髮著這樣的氛圍。

  愛菲妮耶與哈傑妲也帶著透露出不信任感的眼神注視著瑟妮卡。

  姬巫女們之間顯然產生了隔閡。

  至今為止,姬巫女們勉強凝聚成一體運作的團結心,如今仿佛產生了龜裂。不——正確地說,那並不是如“線”一般的龜裂,而是“鴻溝”。就算表面上相處得很融洽,但由於身為各家族代表的立場不同,因此她們在最後一線上並非“夥伴”。只是因為身處“姬巫女”這種職位,所以她們之間才有著形式上的羈絆。事到如今,這種關係性更明顯地暴露出來。

  “瑟妮卡,你跟那個背叛者有聯繫嗎?”

  “沒錯。”

  瑟妮卡若無其事地點頭。

  “所以……那又如何?你要對五家族會議報告,好把我解任嗎?”

  “當然,我會這麼做的。”

  蓓爾提雅說。

  然而瑟妮卡的嘴角露出了形式上的——真的只是形式上的笑容。雖然她勾起了嘴角,不過那雙眼鏡深處的眼睛卻沒有在笑。

  “以背叛者的身份?”

  “——你想說什麼?”

  “那你就不是背叛者嗎?蓓爾提雅·因培拉斯?”

  瑟妮卡說。

  “你說什麼——”

  “蓓爾提雅。因培拉斯卿如今就任省吾殿下的監護人一職吧。”

  “那又怎麼樣了?”

  “那是你居中斡旋的吧?這又是為了什麼?總不會是為了〈雷涅蓋德〉吧?”

  “…………”

  蓓爾提雅似乎瞬間明白了瑟妮卡沒說出來的話。

  她沉默不語地咬住嘴脣,同時死命地瞪著瑟妮卡。

  事實上,梅莉妮與蓓爾提雅的種種行動都是為了省吾——而非為了〈雷涅蓋德〉。蓓爾提雅的情況是比較傾向於協助父親傑布隆·因培拉斯,所以背叛的意味比較淡薄,不過和〈雷涅蓋德〉相比,蓓爾提雅確實更以省吾為優先,因此她還是不能免於背叛者的污名。

  “如果要說背叛者的話,我們早就是背叛者了。”

  “…………”

  “愛菲妮耶也是。”

  “——咦?”

  一邊轉頭面向驚訝的愛菲妮耶,瑟妮卡一邊淡淡地繼續說:

  “你的行動都只是為了歐托魯奇家——為了兄長聶羅·歐托魯奇,而非為了〈雷涅蓋德〉對吧?”

  “你——你說什麼?”

  “這個通信室留有你多次使用後消除了紀錄的痕跡。使用這個通信室進行的報告內容都歸五家族會議所有,我們應當有義務留下紀錄才對吧?”

  “——!”

  一臉愕然的愛菲妮耶說不出話來了。

  “說起來,奇跡術就是利用神的權能迫使物質轉變成不自然狀態的技能。當然,在這之中也會產生各種“歪斜”或“扭曲”。而就像揉得亂七八糟的布沒辦法立刻撫平一樣,使用奇跡術的痕跡也會殘留在這裡好一陣子。只要進一步詳細調查的話,不管是誰、以什麼樣的形式,甚至是使用了什麼樣的術式,都能查得出來。”

  “…………”

  “當然——”

  環顧在場的眾人後,瑟妮卡開口說:

  “我沒有責備你這種行為的資格。只是大家對於〈雷涅蓋德〉真的有嘴巴上說的那麼忠誠嗎……?”

  “瑟妮卡!”

  哈傑妲以悲鳴般的聲音大叫。

  “不要說了——”

  “啊啊。這麼說起來……”

  瑟妮卡露出淡淡的苦笑。

  “就只有你純粹地發誓效忠〈雷涅蓋德〉呢。”

  “瑟妮卡——你。”

  “我想說的是。”

  瑟妮卡像是要打斷哈傑妲似的接著說:

  “我們是不是也差不多該表明彼此的立場了呢?畢竟已經發生了梅莉妮那件事情,我們身處之處或許不如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安定。”

  “…………”

  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

  姬巫女們原本並沒有主體性這種東西。不——應該說是不被允許擁有主體性。她們被迫在極權主義蔓延的組織中扮演零件的角色而活。個人的慾望與希望是惡,唯有侍奉組織、對組織獻上忠誠心才是善,她們一直以來都是接受這樣的薰陶。

  然而……

  人類擁有個性與智能。

  人類無法成為螞蟻或蜜蜂。

  組織要求的職責,也就是身為姬巫女的高深素養,無法讓她們單純地成為構成組織的一個單位,反而激發了身為人類個別獨立的自立心——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還真是一件諷刺的事情。

  如果這時出現了什麼契機的話,她們當然就會開始思考。

  思考——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正確。

  以梅莉妮和蓓爾提雅為例,她們的契機就是與省吾相遇。

  她們認識了省吾。

  她們隨侍省吾身旁,並且接觸了省吾帶來的“異世界”價值觀。

  在省吾身邊把他的事情當作首要考量的這段期間內,她們的價值觀也自然而然地更換了優先順序。

  就連哈傑妲也有某些部份受到了省吾的影響。

  至於愛菲妮耶的契機大概就是兄長聶羅·歐托魯奇吧。

  聶羅在〈雷涅蓋德〉中顯然是個異端分子,只要有點腦袋的人,馬上就會察覺到他擁有急進式的思維。愛菲妮耶首先受到聶羅的價值觀洗禮,接下來又因為成為省吾的姬巫女,讓她得以進一步地接受第二階段的洗禮。

  然而——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省吾開口說。

  “瑟妮卡。這樣的你——到底是為了誰,又是為了什麼才這樣做呢?”

  “…………”

  瑟妮卡沉默不語。

  在姬巫女之中,她對省吾的興趣肯定是最淡薄的。她的言行舉止看起來總是有種站在其他姬巫女們一步之後的感覺。

  那是觀察者的眼神。

  不過……到底是什麼東西造就了她的立場呢?

  “為了安潔莉特嗎?”

  “沒錯——不,或許不是。”

  瑟妮卡罕見地含糊其詞。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想知道?”

  “我想知道姐姐為什麼會捨棄〈雷涅蓋德〉——不,甚至不惜捨棄我,也要跟那個男人一起逃走。不管是在組織中創下的豐碩功績,還是被賦予的地位,她全都捨棄了,只為了跟隨那個男人。我想知道她這麼做的理由,不是表面上的言詞,我想知道實際的感受。”

  “…………”

  “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畢竟我的性格不像姐姐那麼激烈。所以我才想借由觀察她的行動來理解那個理由。如果無法直接模仿心理層面的話,那麼只要收集所有表現在外的行動,並且把這些行動當作鑄模,進而描繪出心理層面,如此一來,我就能知道那個理由了——我的目的只是這樣而已。”

  “是嗎?”

  省吾點點頭。

  “——哈傑妲。”

  “咦?是——是?”

  被叫到名字的哈傑妲慌慌張張地轉頭面向省吾。

  “你要怎麼辦呢?”

  “咦?那個——咦?您、您是說我嗎?”

  “雖然和瑟妮卡的理由不同,不過我也差不多該強迫你們做個決定了。”

  省吾說。

  “我有我的目的在。我的目的——已經成形了。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非得利用〈雷涅蓋德〉不可。不是被〈雷涅蓋德〉利用,我要主動利用〈雷涅蓋德〉。”

  “那……那樣。”

  “不過我一個人不足以構成壓倒性的力量。所以我需要能作為我的左右手活動的人。我需要的不是〈雷涅蓋德〉的姬巫女,而是作為我的姬巫女行動的人。當然,既然我迫使你們做出這種事情,我也會把我拿得出來的東西全部交出來,和你們進行交易。”

  省吾一邊往哈傑妲的方向踏出一步,一邊說:

  “哈傑妲。還有瑟妮卡。愛菲妮耶和蓓爾提雅也是。”

  然後省吾轉頭面向站在背後的特麗法斯基亞塔。

  “特麗法,你也是。我該給你們什麼?我該交出什麼東西,才能配得上你們的忠誠?因為我是笨蛋,所以不懂。告訴我吧。”

  “呃……那個……”

  哈傑妲只是一味地驚慌失措。

  要說當然也是很理所當然的。

  畢竟她不可能想到省吾會突然問她這種事情。

  可是……

  “省吾殿下。”

  突然間——一直以來保持沉默的特麗法斯基亞塔開口說:

  “您是說我們可以向您提出一樣想要的獎賞嗎?”

  “——沒錯。如果是我拿得出來的東西。就算現在沒辦法,但我以後能實現的東西都可以。”

  “那麼。”

  特麗法斯基亞塔說。

  “我想要省吾殿下的精種。”

  “…………”

  聽到這句話時,就連姬巫女們也說不出話來了。

  不過——其實省吾想像得到。特麗法斯基亞塔並沒有其他基準點的價值觀。她的目的終究只是作為“血族”之一生下接近神的孩子而已,除此之外的目的並不存在她的人生中。這樣一來,從她被安排在省吾身邊的時間點開始,她的願望就只會是懷下省吾的孩子而已,這是不言可諭的道理。

  “——我知道了。我答應你。”

  省吾說。

  “省吾殿下?”

  愛菲妮耶用悲鳴似的聲音說。

  這大概是因為在她百般誘惑之下,依然堅持不擁抱她的省吾,居然會如此乾脆地答應特麗法斯基亞塔吧。蓓爾提雅與哈傑妲似乎也受到了同樣的衝擊,就連瑟妮卡也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特麗法的力量是必須的。”

  省吾明確地這麼宣告。

  “可是……那個……”

  “…………”

  “…………”

  “…………”

  姬巫女們——儘管有程度上的差別,不過四個人都露出了困惑與狼狽的表情,同時緘默不語。要她們現在馬上做出決定的確是過份的要求。與其要成為〈雷涅蓋德〉的背叛者,倒不如現在立刻向高層密告省吾的反叛之意——有人會這麼判斷的可能性很高。畢竟就算話說得再好聽,省吾個人終究也只是個少年罷了。

  可是……

  “不光是特麗法。我需要更多的夥伴,就算只多一個人也好。”

  這麼說完後,省吾露出淡淡的苦笑,並且搖了搖頭。

  “不對。我需要你們。”

  “…………”

  “如果我得不到你們的幫忙——那就代表我的器量也不過如此而已。”

  要是連最貼身的姬巫女們都無法拉攏到自己這邊,並且加以控制的話,省吾終究還是不可能拯救世界,也不可能利用〈雷涅蓋德〉的。

  如果想成為真正的救世主,而非裝飾用的救世主。

  那麼,要是連這點程度的事情都辦不到——省吾終究還是不可能往前邁進。

  “——如果。”

  愛菲妮耶突然說。

  “我只是假裝追隨省吾殿下,其實還是對〈雷涅蓋德〉方面宣誓忠誠的話,省吾殿下也無法判斷吧?”

  “沒錯。”

  省吾老實地點了點頭。

  “不過我只能相信你說的話了。”

  “您願意相信我嗎?”

  如果瑟妮卡所說的話是可信的——那麼愛菲妮耶原本就對〈雷涅蓋德〉陽奉陰違。

  “我沒有其他辦法了。畢竟我也不能為了封住聽到這些話的姬巫女們的嘴——而把你們給殺了吧。”

  “…………”

  愛菲妮耶再度沉默不語。

  不光是她,其他姬巫女們大概也察覺到了吧。

  省吾的賭注——就常識來判斷實在是太不利了。

  沉默壓在一行人的頭上。

  然而——

  “——我明白了。”

  出乎意料地,率先打破這股沉默的是瑟妮卡。

  “不是以姬巫女的身份,我以個人瑟妮卡·路思波力提的身份宣誓效忠於你——省吾·香芝。”

  “瑟妮卡……你。”

  哈傑妲呻吟似的說。瞥了這樣的哈傑妲一眼後,瑟妮卡接著說:

  “我原本就是〈雷涅蓋德〉的背叛者。而且我的目的和你的目的並不衝突。侍奉你、守候著你的未來,或許能讓我理解姐姐發誓效忠雷奧的心情也說不定。”

  “謝謝你,你真是幫了我個大忙。”

  聽到瑟妮卡說出這番很有個人風格的意見,省吾苦笑著點點頭。

  “那麼——你們打算怎麼辦呢?”

  瑟妮卡平靜的雙眸緊盯著其他三位姬巫女。

  ——————————

  這裡顯然是牢獄。

  雖然沒有鐵柵欄——不過這裡顯然不是供人居住的房間。

  房間裡沒有任何傢具。沒有椅子,沒有桌子,也沒有床。只有一個小小的壺擺在房間的角落,大概是要人在那邊大小解吧。門是一片扁平的木板,從走廊那邊上了鎖。

  這個空間裡完全沒有可以安心休息的要素。

  在房間的角落——在四邊形的房間一端,梅莉妮正抱著膝蓋蹲坐著。

  雖然門旁擺著簡易的餐點,但梅莉妮完全沒有碰過。自從被帶到這間房間以來,她一直是那種狀態。

  “省吾殿下……”

  其實——梅莉妮並不是沒預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個樣子。

  反而應該說她早就預料到了。

  身為秘密結社的〈雷涅蓋德〉是不會饒恕背叛者的。如果不用堅定的凝聚力加以維持的話,所謂非公開組織這種東西眨眼間就會崩壞。因此,組織最重視的就是忠誠心——而背棄了忠誠心的人,甚至連有可能背棄忠誠心的人,都會遭受嚴酷的制裁。這點程度的事情梅莉妮也明白。

  然而……她以為還能再撐久一點。

  她以為能再騙過養父與〈雷涅蓋德〉高層之人一陣子。也以為能夠繼續隱瞞比起〈雷涅蓋德〉,自己更以省吾為優先的事實。

  可是……

  “…………”

  梅莉妮傻愣愣地抬起頭來。

  外頭傳來“扣扣扣”的冰冷腳步聲。在門的另一邊,某個人正一步步地走過來。

  不久——腳步聲停在門前。

  接著響起了“咖鏘”一聲開鎖的聲音。

  伴隨著嘎吱聲敞開的門後——一個男人正站在那裡。

  他是梅莉妮的養父,同時也是五家族會議議長。

  巴爾德·柯德蘭。

  實際上君臨〈雷涅蓋德〉權力金字塔頂端的這個男人,如今帶著猛禽類般的銳利眼神靜靜地盯著梅莉妮。

  他的眼裡沒有任何感情。

  梅莉妮——感覺有股虛脫感正逐漸滲透全身。

  如果巴爾德的表情裡有侮蔑或憤怒的神色,那還算好的。就算是失望或嫌惡也無所謂。如果是那樣的話,梅莉妮大概還能忍受吧。

  不過——

  “我對你感到很失望。”

  巴爾德淡淡地這麼說——然而他的聲音和語氣裡都沒有任何感慨。即使嘴巴上說著失望,他那泰然自若的態度卻依然未曾移易。雖然他的雙眼映照出梅莉妮的身影,但他是否真的“看著”梅莉妮,還是個很大的疑問。甚至連他是否覺得有看的必要也很可疑——有如對待路邊的小石子般,他完全沒有刻意意識到梅莉妮的存在。

  “我原本有意進一步栽培你——不過光是被男人擁抱就衝昏了頭,你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人罷了。”

  “…………”

  梅莉妮的視線落向地上,身體不住顫抖。

  好可怕。梅莉妮打從心底害怕這位養父。

  他並不殘忍。

  他只是徹底地冷酷而已。他真的只把梅莉妮當成道具看待。不——不管是誰,對這個男人而言都只不過是可以利用的道具罷了,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他並不認同他人的人格。在這個男人的心中,梅莉妮真的和路邊的石頭沒什麼太大的差別。

  所以他能若無其事地殺人,若無其事地玩弄他人。

  所以——

  “我會讓其他人取代姬巫女的職務。”

  他也能若無其事地替換掉他人。

  就像用新貨交換受損的道具一樣。

  “至於你的處分隨後再說。在那之前,你就給我乖乖地待在這裡。”

  這麼說完後,巴爾德轉身走出房間。

  表示斷絕關係的關門聲與上鎖聲威嚇著梅莉妮。

  雖然梅莉妮有好幾件想問想說的事情——不過在那位養父面前,梅莉妮的個人意志完全沒有意義。他是支配梅莉妮超過十年以上的絕對者。對他的服從心仍舊刻劃在梅莉妮的身體深處。梅莉妮只是借由待在省吾的身旁暫時遺忘這個事實罷了。

  已經不行了。

  難以動搖的絕望壓在梅莉妮頭上。

  “省吾殿下——”

  梅莉妮只能這麼呢喃……並且再度抱著膝蓋蹲坐在地上而已。

  ——————————

  蒸氣式汽車的運轉聲逐漸遠去。

  仿佛取代引擎聲一般,宅邸內響起了宣告來訪者存在的鈴聲。

  “——省吾殿下。”

  聽到瑟妮卡的呼喚聲,省吾回過頭去。

  省吾知道是誰來了。會來這棟位於森林中的宅邸——況且主人還是個無依無靠的異世界人——造訪的人極為有限。至少不可能是有人迷路誤闖進來。

  “來了啊。”

  “——是的。”

  瑟妮卡面無表情地行了一禮。

  取代梅莉妮的——新姬巫女。

  省吾在這棟宅邸的大廳等候著她。省吾身旁可見蓓爾提雅、哈傑妲、愛菲妮耶,以及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身影。姑且不論完全搞不清楚現況的特麗法斯基亞塔,其他姬巫女們理所當然似的露出了嚴肅的表情,等候新姬巫女的到來。

  然後——

  “——初次見面。”

  退到一旁的瑟妮卡後方出現了一位少女。

  該怎麼說呢?

  真是一位美麗的少女。她身上穿著和其他姬巫女們相同的衣服。只不過繡在衣服邊緣的圖騰是象徵柯德蘭家的紋章——也就是跟梅莉妮穿的衣服一樣。

  她左手拿的同樣是擬神杖。那身帶著擬神杖的站姿極為自然。恐怕她並非虛有其表,而是真的擅於使用奇跡術。

  “省吾殿下——”

  新姬巫女深深地行了一禮。

  “…………”

  省吾沉默不語。

  從外表看來——如果光看構成容貌的零件,少女和梅莉妮有幾個共通之處。白皙可透的肌膚,流洩而下的金髮,紅潤又修長的四肢。

  當然,如果仔細觀察的話,還是可以發現無數個相異之處。她身上散髮出來的氣質根本與梅莉妮不同。相對於梅莉妮給人一種虛無飄渺的印象——這位少女身上帶著一股自信滿滿又剛強的氣息。雖然沒有露骨到傲慢的地步,但那股氛圍卻有種格外壓抑眼前之人的感覺。

  省吾這麼覺得。

  蘊含知性而敏銳,感覺不出慈悲而冷淡,默默地壓倒眼前的對手才肯罷休——她的眼神帶有這樣的感覺。

  巴爾德·柯德蘭。柯德蘭家族族長,實際上君臨〈雷涅蓋德〉頂點的男人。同時也是將梅莉妮自姬巫女除名的最高權力者。雖然省吾並沒有見過他幾次——不過他卻能從這位新姬巫女身上感覺出與那個巴爾德共通的某些東西。

  “我的名字是艾雪·柯德蘭。”

  “……我是香芝省吾。”

  省吾姑且回禮。

  緊接著——

  “我是路思波力提家的瑟妮卡·路思波力提,請多指教。”

  瑟妮卡率先進行自我介紹——接下來其他姬巫女們也依序介紹自己的出身家族與名字。特麗法斯基亞塔是由瑟妮卡負責介紹的,最後特麗法斯基亞塔自己也行了一禮。

  所有人的自我介紹都結束後——艾雪重新深深地行了一禮。

  然而——

  “我才要請大家多多指教呢。”

  (有體無禮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省吾不經意地想著這種事情。

  艾雪遵守了形式上的禮節。不過她的表情與動作的小細節卻流露出過度的自信——說老實話就是傲慢不遜。恐怕她認為身為前輩的其他姬巫女們地位比自己低下吧。

  然而……或許這位名叫艾雪的少女才是與柯德蘭家最相稱的姬巫女也說不定。艾雪顯然以自己身為第一位姬巫女——以隸屬於〈雷涅蓋德〉中權勢最強大的柯德蘭家為傲。光是看著她就能很清楚地明白這件事情。

  (不……現在就這樣判斷或許還太早了。)

  或許只是因為和梅莉妮相比,才會讓這位少女顯得更為傲慢也說不定。

  “艾雪小姐——”

  雖然瑟妮卡的聲音還是如往常一樣不帶任何感情——不過不知道艾雪是如何解讀這種情況的,只見她莞爾一笑地說:

  “不,叫我艾雪就可以了。大家也是。當然——省吾殿下也是。”

  “那麼艾雪。”

  瑟妮卡的態度還是一如往常地平淡。

  “我帶你到你的房間去。請往這邊走。”

  “是——那麼我先告辭了。”

  優雅地行了一禮後,艾雪便跟著瑟妮卡走出了大廳。

  隨著一陣生硬的聲音響起,門被關上了。

  關上門的是揪起臉來的愛菲妮耶。

  “總覺得不是滋味呢。”

  愛菲妮耶一邊背著手上鎖,一邊這麼說。

  看來似乎不是只有省吾感受到艾雪的有體無禮。

  “……對方搞不好也是這麼想的。”

  蓓爾提雅皺起臉來回應愛菲妮耶。

  “省吾殿下。”

  “嗯?”

  “請您務必小心提防她。”

  蓓爾提雅單刀直入地這麼說。

  “我曾經聽梅莉妮說過,艾雪直到最後都一直跟梅莉妮爭奪姬巫女的位子——而且事實上,這個女孩與巴爾德·柯德蘭大人有血緣關係。”

  “是親生女兒嗎?”

  “不,似乎是遠親的樣子。無論如何,梅莉妮之所以會被視為不適任柯德蘭家姬巫女一職而遭到解任,或許就是因為有她這個‘代替品’存在——”

  蓓爾提雅一邊像是要看穿門的另一邊似的眺望遠方,一邊說:

  “不只如此,她對柯德蘭家也是非比尋常地忠誠。如果讓她察覺到省吾殿下真正的意圖,您的立場或許會變得很危險。”

  “謝謝你——蓓爾提雅。我知道了。”

  “不過既然新的姬巫女被送過來了。”

  哈傑妲有點不安地說。

  “也就是說梅莉妮已經——”

  “哈傑妲!”

  蓓爾提雅尖銳的聲音讓哈傑妲嚇得縮起脖子。

  然而——

  “不。還是盡快進行比較好。不管是梅莉妮的事情——還是花梨的事情。”

  從省吾至今為止觀察到〈雷涅蓋德〉這個組織的性格看來,梅莉妮和花梨的處境絕不能說是安全。或許還是盡快救出她們兩人會比較好吧。

  然而——如果貿然行事的話,〈雷涅蓋德〉很有可能會發現省吾的反叛之意。

  (——只能照雷奧說的……借重他人的力量嗎……?)

  就算如此——還有所謂的時機問題。

  要是雷奧救出那兩人的話,恐怕有人會察覺到省吾與雷奧私底下的利害關係吧。

  如果可能的話,省吾希望事情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進行。

  “哈傑妲。”

  “是——是。真是非常抱歉。”

  哈傑妲大概以為省吾是要責怪她剛才的發言吧——只見哈傑妲帶著若干膽怯的表情說。然而省吾露出微微苦笑後,便對她說:

  “不是啦。我沒有生氣。有幾件事情我想拜託哈傑妲。我希望你能稍微調查一下〈雷涅蓋德〉整體的例行公事,以及〈瀆神之主〉的整備狀況。”

  “例行公事……嗎?”

  “就是發生了什麼騷動也不奇怪的狀況啊。視情況而定,就算要誘發像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過去的襲擊也沒關係。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不會有人死於騷動。順帶一提,事後難以找出特定原因的狀況更好。”

  “啊……原來如此。”

  哈傑妲似乎馬上察覺到省吾的言外之意。

  如果發生了牽扯到〈瀆神之主〉的事故,那麼“聖廟”內必然會陷入一片混亂。而且在像這類涉及奇跡術與奇跡術機關的整備方面,大概還是哈傑妲最清楚吧。

  “我明白了。我會試著調查看看的。”

  哈傑妲點點頭。

  “蓓爾提雅與愛菲妮耶就負責重新調查〈雷涅蓋德〉的警備狀況。”

  “是。”

  “我明白了。”

  “還有——特麗法。”

  “是。”

  “血族”的少女開心似的回答。

  雖然這位有點超脫塵世的少女平常總是一副傻愣愣的樣子,不過她或許也體會得到自己被置之事外般的——疏離感吧。

  “特麗法該做什麼才好呢?”

  “你等會兒教瑟妮卡幾個攻擊用和防禦用的奇跡術。我想‘血族’大概有獨自發展起來的東西——所以如果有瑟妮卡不知道的奇跡術,那你就教教她吧。自成一派,而且不用擬神杖就能操控奇跡術的‘血族’之力,必定會成為往後的王牌。”

  “……您是說我只要跟瑟妮卡殿下聊聊奇跡術的話題就好了嗎?”

  “大概就是那種感覺吧。”

  省吾苦笑著點點頭。

  “行事要慎重、確實,不過也要迅速。大家——拜託你們了。”

  聽了省吾所說的話後,少女們同時點了點頭。

  ——————————

  就結論而言,艾雪·柯德蘭非常優秀。

  姬巫女有好幾個面像。

  首先,姬巫女在“宅邸”生活的主要工作是專門照顧省吾——現在還包含了特麗法斯基亞塔——的日常大小事,具體上就是打掃、洗衣、煮飯等家庭主婦的工作。當然,那只是表像,姬巫女的工作內容也包括了監視省吾,不過無論如何,艾雪都圓滿地完成了這些作業。

  在姬巫女的另一個面像——也就是在〈瀆神之主〉的支援作業方面,雖然在未經實戰的情況下還有很多無法評斷的部份,不過根據哈傑妲與瑟妮卡的說法,在〈瀆神之主〉的奇跡術機關與奇跡術相關方面,艾雪具備的知識量似乎不比其他姬巫女們遜色。

  作為替代梅莉妮的姬巫女,她可以說是無可挑剔的存在。

  當然,對省吾而言,艾雪絕不可能取代他最愛的女性梅莉妮……不過艾雪本人似乎也打算扮演那個角色的樣子。

  如今艾雪在用餐時很理所當然地坐在省吾身旁的座位,而且只要一有了空閒,不管是省吾接受哈傑妲的奇跡術講座,還是和蓓爾提雅進行武術演練時,她都假借見習的名義陪在省吾身邊。雖然煩躁起來的愛菲妮耶把一些瑣碎的工作都推給了艾雪——不過對擅於處理家事與事務的艾雪而言,那樣似乎是無法絆住她的腳步的。

  沒錯。艾雪真的很優秀。

  就〈雷涅蓋德〉的觀點看來,恐怕艾雪可說是超乎完美地扮演著梅莉妮的替角吧。至少除了梅莉妮換成艾雪這點以外,宅邸的生活表面上並沒有產生任何變化。

  然而……

  ——————————

  “…………”

  省吾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他在床上無所事事地來回翻身。

  自從梅莉妮不在以來,已經過了將近一周的時間。和花梨那時不同,〈雷涅蓋德〉把名為艾雪的“代理人”送過來這件事情,未必能保證梅莉妮的人身安全。雖然省吾認為〈雷涅蓋德〉並不會無意義地殺了梅莉妮——但卻也不是不可能把心思從組織轉向了省吾的她,以“背叛者”的身份處刑以仿傚尤。

  然而就算一味地焦慮,事態也不會好轉。

  如果想要奪回梅莉妮和花梨的話,就只能打出確實的一招棋。要不然就算奪回來了,也只會再度被〈雷涅蓋德〉帶走而已。

  (視情況而定……或許到事情結束之前都見不到面了也說不定。)

  救出梅莉妮與花梨後,或許讓她們跟雷奧在一起才是為她們好。至少到省吾在〈雷涅蓋德〉內確保了穩固的影響力與發言力之前。

  如此一來,到底會有多久時間見不到她們呢?

  一個月嗎?或者是一年?還是十年?

  一想到這裡——省吾就感到坐立難安。

  省吾已經知道了擁抱心愛之人的喜悅。因此,一旦欠缺了這種喜悅,缺戚就會化為某種焦躁感在省吾的全身來回竄爬。當然,在那之中也有十幾歲的少年時常傷透腦筋的單純性慾——不過即使如此,省吾也不認為那是比方說擁抱特麗法斯基亞塔就能鎮靜下來的東西。

  因此——

  “……省吾殿下。”

  呼喚他名字的聲音——以及敲門聲同時傳來。

  當省吾沉默以對時,門邊響起了“咖喳”的金屬聲響,緊接著衣服摩擦的沙沙聲闖進了室內。雖然房間的百葉窗全都關上,燈火也全都吹熄了,不過走廊上的燈光從無聲敞開的門外滲進房內,照出了一個纖細女性的輪廓。

  因為逆光的關係,省吾無法仔細地看清楚對方的容貌。

  不過光聽一開始的聲音,省吾就已經知道這位女性是誰了。

  “省吾殿下……”

  妖媚的聲音在依舊躺著的省吾上方迴盪。

  那是艾雪的聲音。

  “您已經睡了嗎……?”

  “我還醒著。”

  省吾並沒有起身,就這樣回答她。

  省吾知道艾雪是為了什麼目的而悄悄地潛入這個房間。既然她是梅莉妮的替代品,那麼以自己的肉體成為把省吾綁在〈雷涅蓋德〉身邊的溫柔枷鎖,自然也是她的使命之一。

  這就像糖果跟鞭子一樣。

  一方面奪走了梅莉妮與花梨,另一方面卻又命令艾雪與其他姬巫女們繼續求取省吾的寵愛——面對這種矛盾的緩急之計,大部份的人在過於混亂的情況下,最後都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也就是把最容易接受的想法當作真實。

  然而現在的省吾並不會那樣了。

  如果是在遇見茉莉他們之前,如果是在遇見“庭園”裡的“血族”之前,省吾或許會輕易地被籠絡也說不定。不過現在的省吾已經習慣退一步俯瞰圍繞在身邊的事實了。趨附安寧是極為容易的事情,然而那同時也會導致自己的思考停止,省吾十分清楚這個事實。

  “由於排遣救世主殿下夜晚的無聊也是姬巫女的職責……”

  艾雪靜悄悄地跪在床邊,並且對省吾這麼說。

  省吾的目光焦點依舊停留在床的頂蓬上——他的視線一端看見了艾雪。

  平常姬巫女服的剪裁,就已經薄得讓十幾歲的少年看了都會面紅耳赤,然而現在的艾雪更是幾乎形同於裸體的狀態。雖然她的身上形式上地披了一條薄絹,不過在入口的逆光照射之下,她的身體曲線近乎露骨地清楚暴露在省吾的面前。

  如果硬是拿她和梅莉妮相比的話……與其說是更為妖艷,倒不如說她給人一種更為豐滿的印象。

  只要是男人都不可能不被激起情慾。

  事實上,省吾也感覺到自己的下半身毫無節操地起了反應。

  然而——

  “不好意思。”

  嘆了一口氣後,省吾說:

  “我現在沒有那種心情。”

  這話在艾雪的耳裡聽來——或許就像省吾冷淡地推開自己也說不定。

  不過艾雪還是面不改色地盯著省吾的臉。她反而一邊露出妖艷的——宛如貓兒玩弄獵物般的笑容,一邊向前挺出身子。

  那雙枯葉色的眼眸挑釁似的眨動著。

  “因為……我不是梅莉妮嗎?”

  提到梅莉妮的名字時——艾雪的表情瞬間閃過了什麼。

  那張費盡心機擠出來的笑臉仿佛一瞬間晃動了一下。

  當然,那或許是省吾看到的錯覺也說不定——

  “您似乎很中意梅莉妮的樣子呢。”

  儘管沒有得到省吾的許可——艾雪的手掌還是慢慢地爬上了省吾的身體。

  仿佛訴說著自己比梅莉妮更能取悅省吾一般。雖然愛菲妮耶也會像這樣誘惑省吾……不過艾雪的誘惑和愛菲妮耶那有點像在惡作劇,又有點像在開玩笑的氛圍不太一樣。

  她的誘惑反而有種肉食性猛獸盯上獵物般的——分外緊張的威嚇感。

  “不過——比起梅莉妮,我一定更能取悅省吾殿下的。”

  “艾雪。”

  這時,省吾第一次轉過頭來正面看著艾雪的臉。

  “如果你是想消解我的性慾,那我已經夠滿足了。不過你居然認為我是個會一一對身邊的女孩出手的禽獸,這讓我覺得有些不愉快啊。”

  “不……我絕對沒有這麼想。”

  艾雪露出有點畏縮的表情……然後搖了搖頭。

  “我只是想為省吾殿下——”

  “省吾殿下——”

  一個嚴肅的聲音打斷了艾雪所說的話。

  “他是說沒有必要侍寢哦——至少那不會是你。”

  “…………”

  一個嬌小的身影佇立在門口。

  那是蓓爾提雅。

  出身武門的因培拉斯家姬巫女,只是極其自然地站在那裡。然而她身上散髮的氛圍,卻遠比過來斥責愛菲妮耶的夜襲時險惡。

  “蓓爾提雅。”

  艾雪說。

  雖然她的聲音絕不算大——不過她的語氣顯然就像上級命令下級時一樣強烈,仿佛要將每一字每一句強加在他人身上一般。

  “退下。排序第五位的因培拉斯家姬巫女,能夠命令排序第一位——也就是身為柯德蘭家姬巫女的我嗎?”

  如果是哈傑妲的話,或許會怕得說不出話來也說不定。

  然而蓓爾提雅卻沒有絲毫動搖。

  “那跟排序無關。省吾殿下的意志才是最優先的。我有說錯嗎?”

  “…………”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不惜動武的。”

  “……省吾殿下。”

  雖然艾雪以求助般的眼神望向省吾——不過省吾搖了搖頭。

  “不好意思。就如同我剛才說過的一樣,我現在不想抱你。”

  “我明白了。”

  艾雪嘆了短短的一口氣後,便離開省吾的床。

  “是——現在吧?”

  艾雪以確認般的語氣說。

  她大概不會為了這點程度的挫敗就放棄吧。

  艾雪踩著平靜的腳步走向蓓爾提雅佇立的門口。瞥了默默退到一旁的蓓爾提雅一眼後,艾雪就這樣離開了。

  她挺直了背脊——流暢的步伐讓人聯想到某種舞蹈。

  那沒有任何累贅之處的走路方式,是徹底接受過訓練的人才會具備的身段。

  (那女孩或許正以她自己的方式拼命也說不定。)

  省吾一邊聽著逐漸遠去的微弱腳步聲,一邊想著這種事情。

  “省吾殿下——”

  “你真是幫了我個大忙。”

  當行了一禮後的蓓爾提雅正準備離去時,省吾對她說。

  “謝謝你。”

  “……您是怎麼了?”

  蓓爾提雅露出微微苦笑說。

  她關上門,然後走向省吾身邊。

  “我想我做的事情,應該跟愛菲妮耶夜襲時差不了多少吧。”

  “嗯,你這麼說也對。”

  省吾——換成有點軟化的語氣說。

  梅莉妮不在的現在,對省吾而言,最親近又最信賴的人就是蓓爾提雅了。

  儘管瑟妮卡、愛菲妮耶,以及哈傑妲都已經對省吾宣誓效忠——不,正因為如此,省吾才必須在她們面前努力地裝成一個自信滿滿的“主人”。如果在要求她們“追隨自己”的同時省吾自己也表現出不安的表情或態度的話,那麼她們大概也會覺得省吾靠不住吧。

  然而……蓓爾提雅卻不同。

  唯有在她的面前,省吾才不用裝腔作勢,同時言行舉止也能恢復成原來的少年。

  “做自己不習慣的事情……實在是很累啊。”

  省吾從床上坐起身子,並且露出了苦笑。

  “我已經決定要當個真正的救世主,當個真正的英雄了。所以才經歷這點程度的小事就筋疲力盡是不行的。只不過有時候——”

  省吾的視線落向自己的膝下。

  握緊,放開。省吾一邊凝視著自己的手掌,一邊露出了自嘲般的笑容。

  “該怎麼說呢?……有時候我會突然感覺到一種坐立難安的心情。好比——自己真的是正確的嗎?”

  “省吾殿下……”

  “其實繼續服從〈雷涅蓋德〉會不會比較好呢?如果我更成熟一點的話,花梨是不是就不會被抓去當人質,梅莉妮也不會被免除姬巫女的職位呢?一旦心情放鬆下來,我覺得各種後悔的感情就會瞬間席捲而來——”

  省吾的手顫抖著。

  雖然省吾在手上使勁,試圖遏止顫抖——卻反而讓手抖得更厲害了。

  省吾的心中並沒有單純地恐懼什麼的情感。也沒有臨陣前的緊張興奮。

  他的內心反而一片漠然,卻又有一股根深蒂固的不安感。

  “就算順利成功了,我想大概也會有好一段時間見不到梅莉妮跟花梨。掌握〈雷涅蓋德〉那件事情也是,既然我們不知道“代行者”的所在之處,那麼我們就無法主動出擊。搞不好“代行者”再也不出現了也說不定。這樣一來,我的目的就永遠無法達成——”

  “省吾殿下。”

  “說真的,我會不會正在做什麼天大的蠢事呢——”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跪在省吾的面前說。

  “啊——抱歉。”

  省吾曖昧地笑著說。

  “我對你發了些奇怪的牢騷。”

  “為什麼——您要道歉呢?”

  蓓爾提雅哀傷地說。

  “……咦?”

  “支持省吾殿下是姬巫女的——是我的本份。不管是牢騷還是什麼的,請您不要客氣,盡量對我說吧。如果無法為您分憂解勞,我就不配當個姬巫女了。”

  “沒有那種事情。蓓爾提雅真的幫了我很多忙。我很感謝你。”

  “…………”

  蓓爾提雅哀傷地——垂下了視線。

  “蓓爾提雅?”

  “…………”

  以膝蓋跪立起來的同時,蓓爾提雅將手伸向省吾——並且緊緊地抱住了他。

  省吾驚訝地僵住了身子。

  然而蓓爾提雅卻不以為意。她憐愛地緊緊抱住省吾,並且說:

  “就算您把我當成替代品也沒關係。”

  “……蓓爾提雅?”

  “就算您把我當成梅莉妮的替代品也沒關係。就算只有在梅莉妮回來之前的這段期間也無所謂。請讓我成為省吾殿下的支柱。請您不要一個人像這樣把所有事情都埋藏在心裡,全都告訴我吧。請讓我分擔省吾殿下的苦惱。要不然我會——”

  “…………”

  當蓓爾提雅把省吾的頭抱在胸膛裡時——省吾刻意按住自己的手,不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回抱蓓爾提雅。

  其實省吾原本就對蓓爾提雅懷有好感。

  不過……那就像對花梨的感情一樣,是對朋友或妹妹才會懷抱的感情,本身不帶有性方面的意義。那是蓓爾提雅天生大剌剌的性格使然——而且最重要的是,省吾的身邊有梅莉妮在。

  只不過……老實說,省吾察覺到了。

  察覺到蓓爾提雅對待自己的態度正逐漸改變。

  他只是裝作沒注意到而已。那是因為根植在省吾心中的日本現代倫理觀與價值觀,不容許他對梅莉妮以外的女孩產生感情。

  雖然省吾承諾過要擁抱特麗法斯基亞塔,以作為她對自己獻上忠誠的代價,不過那種情況又不一樣了。再說,省吾才剛對艾雪說過“你居然認為我是個會一一對身邊的女孩出手的禽獸,這讓我覺得有些不愉快啊”這句話而已。

  事實上,不論是愛菲妮耶、特麗法斯基亞塔,或者是艾雪,省吾都拒絕了她們的求愛。如果要說她們的美色沒有讓省吾激起情慾,那絕對是騙人的。只是省吾覺得要是不拒絕她們的話,自己就背叛了梅莉妮而已。

  一旦潰堤的話,這股慾望大概就無法阻止了吧。

  省吾有這種預感。

  所以……

  話雖如此,省吾也無法推開蓓爾提雅。

  因為省吾明白那樣做會傷害到她。

  在姬巫女們之中,蓓爾提雅打從一開始就給人一種站在遠處旁觀——和瑟妮卡不同意義上的旁觀——省吾的寵愛爭奪戰的印象。那大概是出於省吾的身旁有梅莉妮在的顧慮,同時也是她決心不以女性魅力,而是以身為武術家的能力侍奉省吾的一種矜持吧。而且她似乎以為自己身為女性的魅力略遜其他少女們一籌。

  所以蓓爾提雅才會一如往常地以一副大剌剌的態度對待省吾。

  而正因為如此——她心中無法遏止的激情,才會促使她做出這種事情吧。

  那一定是既純粹……卻又因此而脆弱的感情。

  “……蓓爾提雅。”

  從緊貼著自己臉頰的胸膛深處,省吾感受到她的心臟正劇烈地跳動。

  乳房的柔軟觸感刺激著與理性不同的部份,也就是省吾的男性本能。

  “那樣做的話,你大概會很難熬哦。”

  “正如我所願。”

  “我——最後大概還是會傷害你哦。”

  要是梅莉妮回來的話,自己一定會選擇梅莉妮。

  那恐怕是不容動搖的未來。至少省吾是這麼想的。或許梅莉妮會容許自己與蓓爾提雅的關係——畢竟姬巫女們原本就對這種事情做好了覺悟,才來到省吾身邊——不過省吾沒有能夠對她們一視同仁的自信。

  自己最後大概還是會傷害蓓爾提雅吧。

  可是……

  “與其為沒有留下任何東西而後悔。”

  蓓爾提雅耳語似的說。

  她以很符合自己風格的態度——極為毅然決然地說:

  “我更希望您能給我一道傷痕。”

  “…………”

  省吾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情感了。

  他半出於無意識地回抱了蓓爾提雅的身體。

  ——————————

  “——原來如此。”

  愛菲妮耶背靠在走廊的墻壁上,並且這麼呢喃。

  “太強硬是行不通的。我果然還是太單純了啊。”

  “…………”

  站在她身旁的是滿臉通紅的哈傑妲。

  由於設置在省吾房內的竊聽用傳聲管被梅莉妮封住了,所以姬巫女們最近都使用奇跡術進行竊聽——不過差不多開始習慣竊聽梅莉妮與省吾兩人交歡的她們,也想不到省吾居然會把積極求愛的特麗法斯基亞塔與愛菲妮耶擱在一旁,而選擇擁抱蓓爾提雅。同時蓓爾提雅會採取那樣的行動也超乎她們的想像之外。

  順帶一提,艾雪與瑟妮卡並不在這裡。

  或許她們也像愛菲妮耶兩人一樣,正使用奇跡術竊聽也說不定——

  “‘我更希望您能給我一道傷痕’啊,我也來說說看好了。”

  “那個……我想第二次用是不可能行得通的。”

  “那倒也是。嗯——”

  愛菲妮耶抱起胳膊沉吟著。

  看著這樣的她——

  “愛菲妮耶。”

  “什麼事?”

  “你為什麼會宣誓效忠省吾殿下呢?”

  “…………你這問題來得還真突然呢。”

  “因為。”

  哈傑妲露出困窘似的表情說:

  “愛菲妮耶……你不是沒有要求任何東西嗎?”

  她指的是——向省吾要求什麼,以作為獻上忠誠的代價。

  “哈傑妲不也一樣。啊——所以你才這樣問我啊?”

  愛菲妮耶聳聳肩說:

  “嗯——為什麼呢?如果說是單純地迷上了他,你應該會比較容易理解吧。不過我又覺得那種說法好像不太對。”

  “…………”

  “是想爭一口氣嗎?畢竟我無論如何都想讓這個人打從心底迷上我。”

  “可是那種事情。”

  “是不可能的吧。不過啊,我覺得他很有趣……應該說他很有價值。畢竟〈雷涅蓋德〉一直以來都沒有出現過那樣的人。老實說,我也覺得〈雷涅蓋德〉走到窮途末路了。”

  “那——”

  才剛開口,哈傑妲就說不出話來了。

  她之所以會宣誓效忠省吾,或許也是因為這種理由吧。

  神死後營運了數百年之久的秘密結社〈雷涅蓋德〉。

  在一種內向封閉的——儘管和外界有一定的接觸與互相干涉——組織裡,必然會培養出極端的價值觀與思考法。而正因為極端,才會孕藏著隨時崩壞的危險性。

  從實現了用來達成最終目的的手段,也就是從實現了〈瀆神之主〉那時起,〈雷涅蓋德〉就開始一點一滴地產生紛爭。

  當初立下目標的人早已亡故,如今的成員從出生起就活在最終目標早已決定的情況下。他們只要盲目地遵從〈雷涅蓋德〉的始祖們訂下的目標,專心致志地團結在一起,並且反覆眼前的作業就行了——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然而得以屠殺“代行者”這種存在的〈瀆神之主〉完成後,〈雷涅蓋德〉的人們開始迷失了方向。在最終目標,也就是“排除代行者”、“由人類完全支配世界”已經觸手可及的現在,〈雷涅蓋德〉身為秘密結社的凝聚力正逐漸衰退,五家族也開始在檯面下互扯後腿。

  而且……〈雷涅蓋德〉這個組織本身也有老朽化的問題。

  從始祖“五罪人”還活著的時候開始,組織的理念基本上都沒有變過,而這樣的理念會造成一種基要主義式的思考停止現象。〈雷涅蓋德〉無視於數百年來產生變化的文化、情勢、價值觀等事物,導致他們企圖支配世界的想法正逐漸與時代脫節。

  “哥哥或許能夠改變這種情況吧——我是這麼想的。”

  “聶羅·歐托魯奇大人嗎?”

  “嗯。我現在還是會這樣想。不過——我覺得省吾殿下或許也能改變呢。”

  愛菲妮耶開心似的笑了。

  的確——表面上身為實業家的聶羅,在〈雷涅蓋德〉裡是極為急進的存在——也是如異端分子般的存在。他積極地干涉〈雷涅蓋德〉外部,並且將外部的知識與經驗帶進〈雷涅蓋德〉。

  雖然保守派的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似乎對這種情況感到不快的樣子——

  “我——終究只是個小人物罷了。”

  愛菲妮耶露出有點自嘲般的笑容說。

  “小人物……”

  “我不像蓓爾提雅那樣擁有卓越的武術才能,也不像哈傑妲一樣擅於使用奇跡術。我的身材嬌小,也欠缺體力和肌力。如此一來,我就只能使用與生俱來的“女性本能”而已。可是那也不是什麼好自豪的事情。或許乾脆下定決心轟轟烈烈地幹一場會比較好吧。不過那種事情我也辦不到。”

  愛菲妮耶聳聳肩。

  竊聽中的省吾房內傳來蓓爾提雅壓抑的喘息聲。

  “所以——就算對周遭的事物有所不滿,我也無可奈何。我沒有能夠改變狀況的力量。肉體上和精神上都是。既然這樣的話……我想在有能力的人身邊率先見證改變。見證〈雷涅蓋德〉的——或許是世界的改變。”

  “能夠改變世界的是省吾殿下嗎?”

  “嗯。我是這麼想的啦。能夠為內向封閉、窮途末路的世界帶來變革的,大多是來自“外面”的某種事物吧?”

  “可是——”

  哈傑妲猶豫地說。

  “如果能夠改變世界的是聶羅大人呢?”

  “哎呀,那也不是不可能啦。”

  愛菲妮耶露出小惡魔般的笑容。

  “…………”

  哈傑妲沉默不語。

  她推測不出愛菲妮耶的真正想法——不,正因為能隱約地看出來,所以她才會感到困惑吧。畢竟愛菲妮耶所說的話,也可以解釋成“視情況而定,她會選擇背棄省吾,轉而再度效忠兄長”。

  “不過借用瑟妮卡的話來說,我跟哥哥似乎本來就是〈雷涅蓋德〉的背叛者。所以我的立場其實也沒什麼太大的改變啦。”

  “……那是……”

  “哈傑妲會選擇效忠省吾殿下才讓我感到驚訝呢。依省吾殿下的性格看來,我想就算哈傑妲在那個時候拒絕了省吾殿下,省吾殿下也不會就此殺了你,或者是幽禁你。”

  “話是這麼說沒錯。”

  哈傑妲露出靦腆的笑容。

  “可是我……該怎麼說呢?這麼說或許有點放肆也說不定,不過我很喜歡現在這樣的生活。”

  “現在的生活?”

  “嗯。雖然麻煩事也不少,但——我覺得很開心哦。有省吾殿下在、有大家在的這種生活真的很開心呢。畢竟我很少跟瑪布羅家以外的人說話,也很少跟瑪布羅家以外的人一起生活。”

  “哦?”

  愛菲妮耶盯著哈傑妲那張微微低下來的臉。

  身材高挑的姬巫女瞥開視線,有點臉紅地接著說:

  “所以我想像這樣一直跟大家在一起——我的目的大概就是這樣吧。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希望省吾殿下能努力奮戰下去。如果是為了這個目的,那麼我應該也能努力奮戰下去吧。”

  “這很像哈傑妲會說出來的答案。”

  “是這樣嗎?”

  “就算結果得背叛父親,你還是會這麼做嗎?”

  “…………”

  哈傑妲的表情僵住了。

  沒錯。身為瑪布羅家族族長的泰羅伊德·瑪布羅,是哈傑妲的親生父親。正因為如此,完全信任哈傑妲的泰羅伊德才會選擇她作為姬巫女,並且將她送到省吾的身邊。

  然而——

  “驅使〈瀆神之主〉打倒‘代行者’——那是〈雷涅蓋德〉跟省吾殿下的共通目的。所以老實說,我不認為自己是背叛者。”

  “——你那隻不過是詭辯哦。”

  “或許……是吧。”

  哈傑妲露出淡淡苦笑。

  “不過我也能理解省吾殿下想奪回梅莉妮跟花梨殿下的心情。”

  “……總之。”

  愛菲妮耶轉頭面向走廊深處。

  那裡——應該有新姬巫女的房間才對。

  “我們不能讓艾雪察覺到任何蛛絲馬跡。我不認為柯德蘭家的高官顯要會接受我們的辯解。”

  “……嗯。”

  哈傑妲一邊將視線轉向同一個方向,一邊繃起臉來點了點頭。

  ——————————

  在沒有任何人的黑暗深處,有個不停討論的意志集合體。

  不——將之稱為意志並不妥當。

  它們沒有主體。它們的主體早己亡故。那主體存在過的痕跡只是宛如山谷間的回響一般,一邊互相影響,一邊繼續殘存在那裡而已。

  為了代為實行早已逝去的主體所期望的事情。

  正因為如此,它們才會被稱為“代行者”。

  正式名稱是“神罰代行者”——也就是已滅亡之神的復仇代理人。

  盡可能地用殘酷無情的方法不斷折磨人類的惡夢。

  對無力的人類來說,它們本應是絕對的驚異,也是命運的同義詞才對。

  然而它們的絕對性如今開始動搖了。

  〈瀆神之主〉。

  人類如此稱呼的東西。

  用神之遺骸製造出來的不祥最終兵器。

  它的力量無與倫比地龐大——其上限還是未知數。

  因此,“代行者”們慎重地迴避正面衝突。

  有時用海嘯般的自然災害攻擊。

  有時以化為暴徒的人類們攻擊。

  在失去三具“代行者”的時間點,它們迴避了直接對決,轉而測量〈瀆神之主〉的能力,並且探索其弱點。然而它們最後得到的只有“不明”的結論而已。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以神的殘像之姿被創造出來的“代行者”們,本來就不可能看透使用神之肉體勉強建造出來的——不,是再構築出來的“神”的能力。況且綜合種種情報看來,坐在那個巨大擬神機裡的,很有可能是“代行者”們的力量無法直接造成影響的異世界人。

  沒錯。跟過去創造出這個世界的“神”一樣。

  如此一來……有機可趁之處只有那個“神”以外的部份了。

  人類的部份。

  比方說管理那個〈瀆神之主〉的組織——〈雷涅蓋德〉。

  然而“代行者”們曾一度對〈雷涅蓋德〉施以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攻擊作戰,結果以失敗告終。

  如此一來,它們只能從別的方向進行攻略了。

  也就是說——

  (關於巨大擬神機內的人類。)

  (關於朝人類心理進行攻略。)

  (關於名為“省吾”的人類個體。)

  (關於“省吾”這個名稱的情報。)

  (殘留在探查體重現記憶內部的情報。)

  (這個“省吾”與坐在巨大擬神機內部的人類是同一人物的機率。)

  (經計算確定為八成。)

  (認定此一數值值得實施試驗性作戰。)

  (肯定。)

  (肯定。)

  (肯定。)

  “請求提供探查體五七九五的肉體情報。”

  (提供。)

  (關於外觀相似性對人類產生的心理作用。)

  (推測狀況四四?六的人類心理符合種類七八的恐懼。)

  (肯定。)

  (肯定。)

  (肯定。)

  (基於探查體五七九五的情報構築得以成立的作戰案。)

  (六七方案。)

  (建議實行其中獲得最多贊同的方案。)

  (肯定。)

  (肯定。)

  (肯定。)

  在深不可測的深淵底部,人型的詛咒們不斷反覆討論。

  它們沒有憤怒,沒有傷悲,甚至連喜悅也沒有。

  它們只是機械性地追求最大多數的最大不幸——

  ——————————

  表面上——宅邸裡的平穩生活依然一天一天地持續下去。

  當然,姬巫女們正遵從省吾的命令,時時窺伺著救出梅莉妮與花梨的機會。雖然省吾想過視情況可能得引發某些事故或騷動,不過光靠省吾與姬巫女們是非常難以創造出這樣的狀況的。當然,要是因為行事太招搖,而讓〈雷涅蓋德〉高層察覺到我方的意圖,那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既然決定慎重行事了,那麼會耗上一段時間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艾雪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自從那次夜訪以來,她變得比較安份了。或許艾雪已經察覺到省吾擁抱了蓓爾提雅也說不定——不過她依然有條不紊地完成每天的雜務,完全沒有提及這件事情。

  蓓爾提雅並沒有改變自己原本的態度。

  就連武術修練也是一如往常地嚴苛。

  原本她就不是個會在得到省吾的寵愛後大肆炫耀的女孩……不過現在的蓓爾提雅看得出來是在強迫自己維持平常的樣子。省吾反倒對她未曾改變的態度感到有些不安,同時也擔心她是不是過度勉強自己。不過當他開口詢問蓓爾提雅時——蓓爾提雅只是苦笑著說“我很清楚自己的本份”而已。

  這些先姑且不提。

  “…………”

  水蒸氣裡混雜著嘆息。

  省吾仍舊像是橫躺似的浸泡在浴池低淺的熱水中——同時獨自在腦海里整理現況的相關知識。

  根據瑟妮卡的調查,梅莉妮與花梨似乎都被囚禁在“聖廟”中,距離省吾他們不遠的樣子。只是目前還不清楚兩人到底被囚禁在什麼場所,又是處於什麼樣的狀況。不過從〈雷涅蓋德〉沒有準備花梨的飲食與衣物看來,他們或許用了什麼方法讓花梨處於“冬眠”般的狀態也說不定。

  哈傑妲說,雖然奇跡術無法直接對身為異世界人的花梨產生作用——不過就理論上而言,奇跡術可以干涉花梨周圍的環境,借此“停止她個人擁有的時間”。要運用這種高度的奇跡術,就需要特殊的固定式擬神裝置。而“聖廟”內也留有再度將這種擬神裝置運送進來的紀錄。

  恐怕花梨是以“非生非死”的狀態被囚禁起來,這麼想或許比較妥當。雖然不清楚〈雷涅蓋德〉為什麼不是只把她幽禁起來,而是特意選用這種費工的方式囚禁她,不過無論如何,她的情況還不至於令人絕望。

  梅莉妮的處境雖然是隨巴爾德·柯德蘭的意思而定,不過梅莉妮應該還不至於突然遭到殺害,這是瑟妮卡的意見。即使被解除了姬巫女的職務,梅莉妮本身還是一個相當優秀的人才,就這樣殺了她太浪費了。再說,萬一省吾不服梅莉妮的解任而不顧一切地大鬧一場,卻又無法立刻將艾雪換回梅莉妮的話,那也未免太危險了。

  恐怕〈雷涅蓋德〉正處於觀察現況的狀態——瑟妮卡是這麼判斷的。

  沒錯。

  梅莉妮和花梨都還有希望。

  然而——省吾他們遲遲抓不住救出兩人的“機會”。

  為了盡可能地不造成人員傷亡,同時也不造成〈瀆神之主〉本體的損害——要是〈瀆神之主〉因破損而無法啟動,“代行者”又剛好在這時候出現的話,那可就血本無歸了——到底該引發什麼樣的騷動,才能趁亂救出兩人呢?

  恐怕省吾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靜默的焦躁感讓省吾備感煎熬。

  或許——正因為如此。

  省吾才會沒注意到她的接近。

  “省吾殿下。”

  “……呃,啊……”

  在本應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浴室裡,卻聽到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省吾不禁驚訝得睜開眼睛。

  雖然潛入浴室誘惑省吾是愛菲妮耶最擅長的把戲,不過站在那裡的並不是歐托魯奇家的姬巫女。

  “……艾雪。”

  柯德蘭家的新姬巫女盤起頭髮,身上裹著一條像是浴巾的大塊棉布。不過艾雪只用左手按住布條一端而已——一旦她放開了手,那塊布條恐怕會立刻滑落到她的腳邊吧。

  她潛入浴室裡的目的可說是一目了然。

  “省吾殿下。”

  艾雪露出溫婉的笑容,同時一腳踏進了省吾使用的浴池裡。

  “失禮了。”

  “——你不必介意。我正打算起來。”

  這麼說完之後,省吾用布巾遮住前面站了起來。

  然而——

  “請您等一下。”

  艾雪這麼說完,便用白皙的手抓住了省吾的右手。

  “您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艾雪帶著求助般的眼神凝視著省吾。

  當然,省吾可以瞥開視線,也可以揮開她的手。

  不過——

  (……這是怎麼一回事?)

  感受到某種既視感的省吾重新端詳起艾雪。

  沒錯。既視感。

  明明才認識她幾天而已,省吾卻有種很久以前曾經見過這副表情的感覺。或許是艾雪那與梅莉妮有部份共通之處的容貌喚起了這種感覺也說不定,不過——

  (啊啊,原來如此。)

  省吾這時才明白。

  (這女孩跟梅莉妮很相似。)

  而且還是剛認識時的梅莉妮。

  所謂的相似指的並非外表上的意義,而是一種對自己的立場不抱有任何疑問,反倒被自己的立場束縛,並且被逼到窮途末路般的——而且本人沒有自覺到的奇妙危險感。

  當初剛認識的梅莉妮也有這種感覺。

  而如今站在眼前的艾雪也是。

  (是急於完成身為柯德蘭家姬巫女的重責大任,才造就了這種壓迫感嗎——?)

  她們恐怕沒有選擇其他價值觀或生存方式的自由吧。

  所以只能死命地抓著賦予自己的生存方式不放。

  如果人類只被賦予了一個生存方式,那麼從中推導出來的價值觀——衡量事物的尺度也只會有一個。所以事物的觀點極度單純化的結果,這種人就會變得過於拘泥勝負優劣……

  (這女孩也是——)

  比起性慾,省吾反而對艾雪興起某種憐憫之情。

  省吾以溫柔的語氣說:

  “我覺得你很有魅力。”

  “那麼為什麼——”

  “因為你並不是憑你自己的意志站在這裡。”

  雖然省吾這麼說——不過艾雪似乎聽不懂的樣子。

  搖了搖頭後,艾雪再度抬起眼來注視著省吾。

  “今天我只是為了了解我想知道的事情而來。省吾殿下——省吾殿下很中意梅莉妮嗎?”

  “…………”

  “您甚至擁抱了屈居末席的姬巫女……擁抱了蓓爾提雅——然而您卻不願意碰我,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艾雪有點拼命地——以混雜了責備與哀求的語氣說。

  “…………”

  省吾沉默不語。

  不知道艾雪是不是對省吾的態度感到焦急,只見她湊上身子——並且吶喊似的說:

  “我——我到底有什麼地方比梅莉妮差呢?”

  “你問這個要做什麼?”

  “…………”

  艾雪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繼續注視著省吾的眼睛——不久,她像是逃避似的瞥開了視線。

  “……您為什麼……會對那種野貓……”

  “野貓?你是說梅莉妮嗎?”

  艾雪咬住嘴脣低下頭。

  “艾雪?”

  “……我和父親大人——和巴爾德大人有實質上的血緣關係。相對地,梅莉妮只不過是個孤兒。她沒有繼承延續了〈雷涅蓋德〉崇高理想的血統。不管再怎麼想,都是我更適合姬巫女之職才對……!”

  “…………”

  “然而她總是得到比我更優秀的評價……就連父親大人也不是選擇我,而是讓梅莉妮成為省吾殿下的姬巫女!”

  這個少女真的懂嗎?

  被選為姬巫女這件事情的意義,只是作為巴爾德·柯德蘭的道具,獻給“救世主”這個男人的人肉供品而已。

  “不過如今梅莉妮被打上了失職姬巫女的烙印。換我——艾雪·柯德蘭成為省吾殿下的支柱了。如此一來,我就贏過梅莉妮了!”

  “…………”

  省吾沉默不語。

  艾雪大概把省吾的沉默視為肯定吧,只見她露出溫婉的笑容,同時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了省吾的身體。

  包住她身體的布巾掉落到腳邊的熱水上。

  “我在各個方面都比梅莉妮優秀!不管是血統!能力!還是容貌!然而為什麼省吾殿下抱了梅莉妮,甚至對因培拉斯家的巫女那種人出手,卻拒絕了我呢?”

  “——艾雪。”

  省吾感覺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極為冰冷。

  雖然裸體的少女緊緊抱住了同樣全身赤裸的自己——不過興奮早已遠去,只剩強烈的憐憫與虛脫感充滿了省吾的胸口。

  “我發現你跟梅莉妮之間有一個決定性的差別。”

  省吾靜靜地說。

  “梅莉妮看的是我。蓓爾提雅也是。”

  “我——”

  “你只看著你自己而已。你的眼裡沒有任何人。”

  “…………”

  “你不懂嗎?那麼——這就是理由了。”

  省吾的聲音反而帶著憐憫之情。

  然而——艾雪只是露出了一臉訝異的表情。

  她大概是真的不懂吧。這就跟教導天生不能視物的人分辨紅與白的差別——雖然稱不上是不可能——是極為困難的事情一樣,面對“只把他人當成確保自身立場的比較對象而加以排擠”的人類,就算再怎麼說明對他人懷抱的愛情,以及對他人獻身的情操,這種人恐怕還是無法理解吧。

  如果是以前的省吾,大概會覺得艾雪這種想法讓人感到很不快吧。

  不過省吾現在卻覺得她很可憐。

  雖然表現方式不同,不過茉莉、特麗法斯基亞塔,還有以前的梅莉妮也是如此。一旦停止了思考,人類就會依附單純化的價值觀。那一定是在過度嚴酷的環境中迫不得已的自衛手段吧。

  這位少女八成也是——受害者。

  “省吾殿下……?”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不過我——”

  就在省吾說到這裡的時候。

  “——省吾殿下!”

  浴室的出入口傳來叫聲。

  省吾抓著艾雪的肩膀推開她的身體後,便轉頭隔著肩膀望向背後。

  “——什麼事?”

  “打擾您入浴了!方才——接獲‘代行者’出現的報告!”

  雖然隔著門有點聽不清楚,不過那確實是哈傑妲的聲音。

  “請您盡快準備出擊!”

  “知道了,我馬上去。”

  這麼回答之後,省吾再度回頭面對艾雪。

  “這件事情——以後再說。”

  “是。”

  艾雪露出生硬的笑容點了點頭。

  ——————————

  “——來了。”

  在城市的一角,一位少女一邊抬頭仰望夜空,一邊低喃。

  這位少女身上裹著一條破破爛爛的布,還打著赤腳走路——看起來跟流浪漢沒兩樣。

  雖然有良知的人看了她的打扮必然會皺起眉頭,不過現在這裡卻沒有任何人對她投以注目禮。所有人都被突然出現在城外的巨大人型黑影奪走了目光——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注意一個骯髒的少女。

  “比預計抵達時間還早。”

  少女又低聲呢喃。

  她的身邊並沒有隨聲附和的談話對象。至少看起來像是沒有。然而少女卻不以為意,她宛如和虛空對談似的繼續說:

  “肯定。肯定。無須變更預定計劃。對所有探查體同步下達命令。肯定。事態進展至第四階段後,由各個個體依據理論性的判斷移動,以及實行。肯定。”

  說到這裡——少女眯起了眼睛。

  同時天空“轟”地發出巨響。

  一尊巨大的黑色人型衝破厚重的雲層,自黑暗的天空落下。

  那是——

  “——〈瀆神之主〉。”

  少女面無表情地說。

  ——————————

  科基伽城是一個位於山谷中的小城市。

  由於城市的左右兩邊被巍峨的山脈包夾——因此這個城市給人一種與周遭隔絕的印象。然而就算在這樣的場所,人類這種生物還是像黴菌、像鐵鏽一樣,不知不覺地侵入、定居、擴大,最後自成一塊領域。

  不過……如今科基伽城正瀕臨滅亡的危機。

  山壁上長出一個像是要壓在城市上方的巨大平面。

  擁有人類的形狀,卻沒有實體的——獨立自存的黑影。

  那是高密度詛咒的集合體,也是神遺留下來的詛咒。

  “代行者”。

  對這個世界·索隆的人類來說,那是無法逃離的死亡象徵。

  然而……

  “——只有一具?”

  省吾發出訝異的聲音。

  超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這裡是身為中樞的駕駛者席。

  雖然這是個既封閉又狹小的空間,但卻洋溢著聖光朦朧的光輝,省吾的五感也與〈瀆神之主〉同步而充滿了開放的全能感。

  由於在“聖廟”接受過整備,〈瀆神之主〉的機體狀態良好。而且省吾的心中也沒有躊躇猶豫,更別說是恐懼了。如果硬是要說有什麼不安要素的話,那就是這次代替梅莉妮以柯德蘭家姬巫女的身份參加實戰的艾雪——不過到目前為止,她都能順利地進行各種奇跡術機關的遠端調整作業。

  省吾陣營在針對“代行者”的戰鬥方面沒有任何不安要素。

  然而……

  (……真糟糕。)

  省吾這麼想。

  老實說,他和除了艾雪以外的四位姬巫女們訂立了一個計劃。

  〈瀆神之主〉的出擊與回歸——這時候是“聖廟”內部最為混亂的時刻。幾乎所有人都為這尊巨大擬神機與其周邊設備的作業忙得不可開交,沒有餘力去做其他事情。如此一來,監視身為人質的梅莉妮與花梨的警備人力勢必會變得最為薄弱。

  再者——如果〈瀆神之主〉在“代行者”的交戰中產生部份破損的話,機體修理、聖遺物的去活性處理也會占用大量的人手。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就算“聖廟”陷入了不安定的狀態也不奇怪。

  也就是說,要引發“事故”是很容易的事情。

  包含奇跡術的爆炸與裝置失控在內,演出騷動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讓雷奧他們趁這個機會救出梅莉妮和花梨——這就是省吾他們立定的作戰計劃。省吾已經透過瑟妮卡聯絡了雷奧他們。雷奧他們在“聖廟”附近待命,一旦省吾這邊引發了騷動,他們便立刻展開行動。事情就這樣談妥了。

  當然……“雷奧與姬巫女們到底可以信任到什麼地步呢?”這樣的不安感還是糾纏著省吾,不過在時間與方法都有限的情況下,如果不信任他們的話,事情是不會有任何進展的。

  然而……

  (——這回〈瀆神之主〉非得表現出一副陷入苦戰的樣子不可。)

  如果要引發表面上看起來是不可抗拒力造成的“事故”,那麼〈瀆神之主〉就得在“代行者”的戰鬥中,表現出一副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樣子——姑且不管實際上的損害。然而〈瀆神之主〉曾擋下了兩具“代行者”的同時攻擊,並且在戰鬥中獲得了勝利,事到如今,〈瀆神之主〉也不可能只為了一具“代行者”就搞得焦頭爛額。就算實際上真的陷入了苦戰,〈雷涅蓋德〉那邊恐怕也難以信服。

  (要是不一次來個兩、三具的話——不,從守護科基伽城的角度來想,我們反而應該歡迎容易打倒的敵人吧。)

  省吾一邊這麼想,一邊讓〈瀆神之主〉擺出架式。

  如果對手只有一具的話,那麼格鬥戰應該是最確實的戰鬥方法吧。

  〈瀆神之主〉的右腕內伸出〈誅神之刃〉,注入〈誅神之刃〉內的原罪物質產生了褻瀆領域。如果是這把刀刃的話,應該能確實地斬斷不具物理性實體的“代行者”才對。

  省吾讓〈瀆神之主〉朝“代行者”的方向前進——

  “——?”

  突然間——省吾的視野染上了色彩。

  整個視線範圍就像流過淡墨一樣,逐漸變化成蘊含著不祥意味的黑色。

  “什麼——煙?”

  沒錯。

  那是空氣本身染上了顏色。

  黑煙宛如被稀釋般——暗色的霧氣逐漸包覆了周圍。

  產生黑煙的源頭是“代行者”——“代行者”周圍有張透明的薄膜包住了黑煙。而那張透明薄膜上頭仿佛開了無數個小孔一般,可怕的黑霧正逐漸從“代行者”全身上下流洩出來。

  “這是……”

  一股不祥的預感閃過省吾的腦海里。

  像是要印證這股預感似的——

  【省吾殿下!】

  哈傑妲的聲音透過通信回路傳了過來。

  【請展開防禦用力場!慎重起見,封閉各部通氣口!】

  “這是什麼?”

  【詳情尚在分析當中,不過是毒物的可能性很高。】

  “毒——”

  省吾感覺自己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他並非覺得恐懼。也並非感受到威脅。畢竟毒氣這點程度的小東西根本無法奈何〈瀆神之主〉。就像剛才哈傑妲說的一樣,只要把包含駕駛者室在內的各部份封鎖起來的話,就不會有問題了。不僅如此,有必要的話,〈瀆神之主〉甚至能在水中活動。

  然而——

  “肯因帕克斯……”

  不可能忘記的嫌惡記憶令省吾感到戰慄不已。

  省吾剛來這個索隆時,“代行者”首先展現出來的威脅。

  那個時候,省吾雖然只透過望遠鏡,一五一十地遙望襲擊肯因帕克斯的悲劇,不過在襲擊城市的毒霧中逐漸死去的少女身影,如今依然揮之不去。

  然而……

  “我已經不是那時的我了……”

  那時的省吾只能一味地感到恐懼不安。

  不過現在的他有〈瀆神之主〉。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擁有了自覺與目的——還有夥伴。

  被賦予了方向性的力量,可是比漫無目的的力量要強上數倍、數十倍。

  因此……

  “這種東西……!”

  隨著一陣轟聲響起,〈瀆神之主〉開始移動了。

  巨大擬神機一邊讓鋼鐵巨足嵌入山壁中,一邊高舉雙手。

  同時全身的奇跡術機關也跟著運轉——用於運轉的火藥彈匣化為金色的雨,灑落在巨人的周圍。

  對手是毒霧。

  除了無法捉摸之外,就算用劍砍、用拳頭打,都是沒有意義的。

  就某種意義上而言,大概沒有比這更難以應付——也沒有比這更惡劣的攻擊了。毒霧會悄悄接近人們身邊,同時破壞人們的神經,直到死去為止。不管是劍、是槍,還是盾,全都是沒有意義的。

  不過——那終究也只是霧而已。

  霧並非剛體。不具備積極抵抗的能力。

  如此一來——

  (——我就把這些霧全部吹走。)

  只要使用更大更廣範圍的力量加以干涉,就能驅散這些毒霧。

  比方說——

  (用風……!)

  全身的奇跡術機關反應省吾的意志而運轉起來。

  〈瀆神之主〉一邊發出悲鳴般的聲響,有如絲線般的白光一邊從全身朝四面八方散髮出去。同時姬巫女們調整奇跡術機關時的慌忙交談聲也傳進省吾耳裡——不過相信她們的省吾不去注意那些瑣碎小事,只是專注地精煉自己腦海中的印象。

  (平面的風是不行的。單一方向的風也不行。那樣——無法驅除全部的毒霧。)

  乍看之下,這回的毒霧和襲擊薩非城的海嘯屬於同一種類的威脅。

  的確,海嘯無法捉摸,也無法單純地擊碎。

  不過——這回的攻擊卻有一個決定性的不同之處,那就是毒本身就是一種威脅。構成海嘯的海水只要不匯集成海嘯這種現象,就不足以造成威脅。然而毒光是存在於那裡,人類就會因而喪命。

  所以——只是吹走毒霧是不行的。

  那麼該怎麼做呢……?

  (不能讓毒抵達科基伽城。)

  那該怎麼做才好呢?

  (只能把所有毒霧收集起來,再一口氣扔掉了。)

  這就好比想要清掉灑落在地上的水。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用指尖再怎麼撥水,都是沒有意義的。就算從某個方向施加力量,流體也只會往沒有力量的方向逃竄,甚至連想驅散流體都辦不到。

  只能全部吸收起來了。

  這樣一來——

  (卷起來吧……!)

  省吾命令自己——命令和自己互相聯繫的巨大擬神機。

  接受到命令的奇跡術機關,為了產生省吾最渴望的現象而更快速地運轉著。

  (轉吧。就是旋轉——用旋轉把所有毒霧都拉進來!)

  省吾需要的是漩渦的印象。

  旋轉的向量。

  如漩渦般運動的空氣。

  龍捲風。

  能把碰觸到的所有東西卷進來,並且運向天空彼端的巨大風柱——!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在省吾大叫的同時——〈瀆神之主〉往前推出的右手手掌前方,也就是虛空中產生了黑色的漩渦。

  那漩渦一開始只是緩慢地旋轉著……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過在省吾的怒吼聲下,漩渦也跟著加速了。

  不斷回轉的漩渦無限地收斂成一個圓。

  眨眼間,那道漩渦宛如轆爐上的黏土一般,形成一個柔和起伏的漂亮圓筒——並且更進一步地向上延伸而去。周圍的黑霧被卷進圓筒裡,黑霧被卷走後留下的真空又吸引更外側的黑霧,黑色的龍捲風就這樣不斷成長。

  就像想把整個世界卷進自己的旋轉中一樣。

  (不要急——不要急。)

  省吾慎重地控制龍捲風。

  他可以提高回轉數,以更強勁的風勢卷走毒霧。不過要是龍捲風成長過頭的話,科基伽城很有可能會一起被卷進去。正所謂過猶不及——焦躁會壞了大事。

  同時……

  (“代行者”——)

  這陣毒霧的源頭正逐漸淡去身影,現在看起來好像就要消失了。這是“代行者”開始逃亡的跡象嗎?還是“代行者”要以自己的身體轉換成攻擊呢?——無論如何,省吾都不能掉以輕心。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視野恢復成平常的色彩。

  省吾一邊維持著龍捲風——一邊將意識投向被卷進龍捲風內部,並且被運送到上空的毒霧。不管那是化學物質也好,還是“代行者”本身也罷,如果只是像這樣把毒霧掃到其他地方,那麼這些毒霧還是很有可能會再度造成威脅。

  如此一來,省吾就必須將這些毒霧轉變成無害的東西。

  “〈擬神之掌〉!”

  【咦?可是省吾殿下,那是——】

  【了解,這邊會全力支援您的。】

  雖然哈傑妲發出了猶豫的聲音,不過艾雪卻像是要蓋過她所說的話似的說。

  “哈傑妲,‘就算不可能’,我也要做。”

  省吾稍微強調了抑揚頓挫——以不讓艾雪注意到的略強語氣這麼說。

  光是這樣,哈傑妲似乎就理解了。

  【我明白了。“萬一出現了什麼損傷”,這邊也會為您控制在最小幅度的!】

  “——拜託你了。”

  省吾說。

  同時集中自己的意識。

  在右手仍舊維持著龍捲風的狀態下,〈瀆神之主〉高舉左手。

  巨大的鋼鐵手掌裡釋放出細長的白光——聖光。

  同時持續高速運轉的奇跡術機關發出了悲鳴,更多的空彈殼又從手臂裡啪啦啪啦地掉出來。手腕一帶像是胖了一圈似的展開裝甲板。無意義地散髮出來的聖光一邊在空中彎曲旋轉,一邊像是畫出紋章似的糾結在一起。

  〈擬神之掌〉。

  有別於其他裝備,〈擬神之掌〉並非直接性的兵器。

  這個裝置搭載了用來變換物質成分的——用來重新編組物質的奇跡術式。也可以說是一種煉金術裝置。

  當然,〈擬神之掌〉除了有處理能力的極限外,在變換物質成分之際,省吾也得刻意意識到變換後的具體成分,〈擬神之掌〉才會順利地發揮機能——不過如果只是將毒物無害化這點程度的小事,這個未完成的裝置應該還是辦得到的。

  而且省吾還有另一個目的。

  如果是未完成的奇跡術機關,不就比較容易演出受損或失控的場面嗎?

  哈傑妲之所以中途改變意見,就是因為察覺到省吾的這項企圖。

  (——給我好好地動啊。)

  話雖如此,要是無法順利地讓毒物失效,那可就麻煩了。

  〈瀆神之主〉遵從省吾的意志——在左手手掌上展開奇跡術式,接著將左手推進龍捲風內。

  ——轟!

  一陣更為劇烈的爆炸聲震天價響。

  同時推進龍捲風內的手掌釋放出來的白光,一邊描繪出複雜的圖騰,一邊沿著龍捲風滑行,直沖天際。原本龍捲風只是個灰色的“高塔”,如今表面卻刻畫著細緻的花紋,帶有一種前衛藝術品般的風貌,同時還像是垂死掙扎似的不斷扭曲。

  然後——

  “——!”

  伴隨著省吾不成聲的吼叫,龍捲風散髮光芒。

  在下一個瞬間,〈瀆神之主〉全身——特別是左肩到左腕的部份迸發大量的火花,鋼鐵摩擦的嘎吱聲震耳欲聾地響徹周遭。

  同時龍捲風——停止了旋轉。

  霹靂……伴隨著一陣宛如玻璃摩擦般的聲響,龍捲風染成了白色。在下一個瞬間,龍捲風潰散了。

  龍捲風化為無害的雨珠,傾注在〈瀆神之主〉身上——以及科基伽城裡。

  “哈……哈……哈……”

  省吾一邊吐出紊亂的氣息,一邊進行確認。

  “代行者”消失了。

  是逃走了嗎?——還是身體完全轉換成方才的毒霧而隨之消滅了呢?

  這點之後再向姬巫女們確認就行了吧。〈雷涅蓋德〉的飛行船團應該在附近一五一十地記錄了所有戰鬥過程才對。

  【您做得真是太漂亮了。省吾殿下。】

  艾雪這麼說。

  【接下來將由〈富爾伐斯〉進行機體回收作業。您應該很疲倦了吧,請您在原地稍後片刻。】

  (不愧是接替梅莉妮的姬巫女……)

  省吾這麼想。

  從〈瀆神之主〉的出擊開始,到戰鬥結束為止——夾在歷經數次實戰的姬巫女們之間,艾雪非但沒有扯其他人的後腿,反而稱職地以第一位姬巫女的身份統括了戰鬥支援的現場。

  當然,站在戰鬥第一線的是省吾搭乘的〈瀆神之主〉,不過就算考慮到這點,以首戰的表現看來,艾雪可說是難以置信地能幹。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的聲音突然傳來。

  她現在跟艾雪一起坐在〈富爾伐斯〉上。因培拉斯家的飛行船如今正在重建當中。應該趕得及在下次出擊前完成。

  【請您看看腳邊。】

  “…………”

  聽蓓爾提雅這麼一說——省吾凝神細看自己的腳下。

  〈瀆神之主〉可以自由自在地調整視覺的倍率。當然,要是設定成平常派不上用場的高倍率,連走起路來都會變得很困難——就好像把望遠鏡抵在眼睛上走路一樣——不過卻可以從〈瀆神之主〉直立時的位置,看到擱在腳邊的書本上細小的文字。

  在那裡的是……為數眾多的人們。

  那些人恐怕是從科基伽城跑過來的吧。

  有人高舉拳頭,歡喜地大叫。有人淚流滿面地獻上祝禱。有人高聲吶喊“英雄”,不住地讚揚“救世主”。

  “……太好了。”

  省吾打從心底這麼想。

  老早就死去的神。

  人類不該為了早已不在世上之人的自我滿足而遭受殺害。

  【是。】

  蓓爾提雅以慰勞的語氣說。

  同時——螺旋槳的聲音在黎明的天空中回響,巨大飛行船抵達了〈瀆神之主〉的頭上。

  ——————————

  科基伽城在“代行者”的毒霧威脅襲擊的前一刻獲救了。

  對居民們而言,那恐怕是最長的一個夜晚吧。不過長夜已盡,從山谷間射進來的朝陽灑落在城市上方。城裡洋溢著居民們對離去的黑色鋼鐵巨人獻上的聲音。

  歡聲、喝彩、稱讚、驚嘆、感謝……

  目睹了〈瀆神之主〉超越人類智慧的豐功偉業後,人們的感動久久不散。

  只有一個人例外。

  在城市一角仰望天空的少女。

  “——肯定。對方無察覺跡象。”

  少女仍舊淡淡地對著虛無說。

  “肯定。肯定。否定。肯定。故建議繼續此一狀況。肯定。肯定。肯定。肯定。”

  仿佛和看不見的誰討論著什麼一樣——少女繼續奇怪的自言自語。

  “肯定。肯定。肯定。否定。判定無問題。截至下一階段前,全‘探查體’待命。除四六二號外,進入第四階段後,全‘探查體’調整各種設定值,同時改稱‘攻擊體’。唯四六二號繼續以‘探查體’之姿進行觀察。肯定。肯定。肯定。肯定——”

  少女轉身離開了歡聲雷動的科基伽城。

  黎明的太陽在大地上刻畫出來的影子——從少女的腳邊長長地延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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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聖廟異變

  特麗法斯基亞塔眼不能識物。

  這是反覆近親交配的過程中,時常會出現的遺傳性疾病。她並非失明,而是打從出生起就未曾見過光這種東西。所以她腦內用以處理視覺的神經系統幾乎沒有使用過。

  在這十幾年間——一直都是如此。

  然而。

  就結構上的意義而言,腦組織擁有超乎普通人想像的柔軟性。

  比方說——盤根錯節的神經細胞“網”就算喪失了特定的部份,其他部份也會相互補足,試圖重建神經細胞“網”,好恢復原本的機能,這種現象已經獲得了證實。人稱復健的行為,也可以視為是在促進這個恢復機能的能力。

  也就是說,腦神經系統的泛用性很高——各種部份都能加以應用。

  那麼就天生被省略了視覺機能的特麗法斯基亞塔而言,那游刃有餘的腦神經又是用在什麼地方呢?

  當然是——用在處理其他感覺器官的情報上。

  長期處於盲目狀態的人類為了補足視覺上的缺愜,聽覺與觸覺等其他感覺往往相當發達。他們能比普通人更快速地處理高度的聽覺情報與觸覺情報,透過累積這些綜合性情報,在腦海中集結成“影像”。

  說起來就跟某種動物一樣。

  蝙蝠與海豚之類的生物能借由聽覺——借由聲音的反射,在腦海中描繪出圖像。畢竟在視覺難以發揮功用的黑暗或海底,相較於光學性的感覺,聲音性的感覺反而能更正確地掌握整個空間。

  也就是說。

  雖然特麗法斯基亞塔無法感受光,不過在特定的情況下,她反而“看”得比眼能視物的人更清楚。

  因此——

  “…………?”

  在宅邸內等候省吾歸來的特麗法斯基亞塔突然抬起頭來。

  她以令人意外的穩健腳步走向窗邊後,便用雙手打開窗戶。

  突然間——一口氣變得更為明確的轟然巨響打在她的臉上。

  “省吾殿下回來了。”

  特麗法斯基亞塔低喃。

  她抬起那張傻愣愣的笑臉面對上空。

  確實如她所言——吊著〈瀆神之主〉的<富爾伐斯>正悠然地橫越天際。

  “…………”

  特麗法斯基亞塔輕輕地歪著頭。

  “那些人是誰呢……?”

  身為孕育神的母胎而出生在“血族”的〈庭園〉裡,同時從未踏出〈庭園〉一步的特麗法斯基亞塔,在各方面都欠缺一般常識。而天生失去了光學性視覺的她,又“看得見”有別於普通人類的世界。

  正因為如此,她才不知道那種情況是異常現象。

  也就是——巨大的黑色擬神機上到處攀附著小小的人影。

  在普通人看不見的空間——裝甲與裝甲的間隙、奇跡術機關的間隙等,視線無法觸及的諸多小空間。微小的人影宛如圍繞在獵物旁的螞蟻一般,密密麻麻地潛伏在裡頭。

  正因為特麗法斯基亞塔能從聲音細微的差別,精準地掌握對象空間內的所有物體,所以她才能發現這種情況。

  可是……儘管察覺了那些人影的存在,她卻完全不覺得恐懼。

  “血族”少女只是帶著茫然的表情佇立在那裡。

  ——————————

  “——接下來。”

  抬頭看了隨著轟聲通過頭上的巨影一眼後,雷奧從腰間掏出手槍,並且確認彈倉內的子彈。

  雖然他也能獨力施展奇跡術——不過到了緊要關頭,他多半還是仰賴槍械或刀具。相較於詠唱冗長的聖句,只要輕扣扳機,或者是手臂一揮就能擊潰對手的武器,還是比較符合他的性格。

  “準備好了嗎?”

  雷奧回過頭去,他的面前有兩個人影。

  其中一人是手持擬神杖,臉上戴著一副眼鏡的年輕女孩——安潔莉特。

  另一人則是頭上深深地戴著斗篷,乍看之下連性別都無法辨識的存在——杜梅裡莉耶。

  追隨雷奧的兩位女孩同時默默地點了點頭。

  “一接到瑟妮卡的聯絡就馬上行動。目標是被幽禁在‘聖廟’第四層東南第二區域的梅莉妮·柯德蘭,以及被奇跡術機關囚禁在同一區域的花梨·敕使河原。”

  雷奧有點開心地說。

  “如果可以的話,盡可能地將行動偽裝成‘事故’。萬一無法成功地搶回兩人的話……”

  “要是不成功的話?”

  杜梅裡莉耶問。

  “就殺了她們。”

  雷奧乾脆地說。

  “這兩人死了的話,省吾行動的自由度就會增加。而且他對〈雷涅蓋德〉的不信任感越是強烈,相對地就會越仰賴我們。當然,要是被省吾發現是我們殺了她們的話,麻煩就大了。到時候就準備個什麼簡單易懂的‘理由’吧……不管是‘事故’也好,還是〈雷涅蓋德〉方面的失控也好。”

  “…………”

  杜梅裡莉耶的身體微微地動了一下。

  安潔莉特則是帶著沒有任何動搖的表情靜靜點頭。

  “以上。‘聖廟’的地圖都記在腦海里了嗎?”

  “是的。”

  “是的。”

  看到女孩們都點頭示意後,雷奧往前邁開步伐。

  “好——我們走吧。去拯救被囚禁起來的公主們。”

  ——————————

  〈瀆神之主〉與飛行船的收容作業進行得很順利。

  被〈富爾伐斯〉以數十條鎖鏈垂吊著的鋼鐵擬神——正緩慢地下降到“聖廟”底部。到達底部後,只要將〈瀆神之主〉分解成五個部份,並且收納起來,收容作業就算告一段落,省吾也可以獲得解放了。

  然而——

  (差不多了……吧?)

  省吾正在駕駛者室中斟酌時機。

  收容作業中的事故。〈瀆神之主〉的機能失常。省吾的目的是借此在“聖廟”內部引發騷動。讓雷奧他們趁著騷動的混亂入侵“聖廟”內部——救出梅莉妮與花梨。

  老實說,這個作戰計劃實在是既草率又粗暴。

  然而為了救出梅莉妮,省吾他們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至少省吾和除了艾雪以外的姬巫女們是這麼認為的。正因為如此,就算是多少有些不確定性存在的作戰計劃,省吾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總之,省吾拜託哈傑妲編組了奇跡術式,好讓〈瀆神之主〉產生簡單的機能失常。當然,雖說是簡單的機能失常,不過〈瀆神之主〉光是動個手臂,就足以讓“聖廟”內部產生相當大的損傷——如此一來,“聖廟”內部自然就會陷入一片混亂。

  〈富爾伐斯〉以外的飛行船已經結束了收容作業。

  省吾一邊在〈富爾伐斯〉下方隨船身搖晃,一邊等待“機能失常”的瞬間。

  “聖廟”的損傷既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如果太大的話,除了會造成人員傷亡之外,恐怕在〈瀆神之主〉的運用上也會發生問題。那樣就沒意義了。就算要引發騷動,終究也只是暫時性的事情——省吾希望可以將損害控制在極短的時間內可修復的程度。

  正因為作戰計劃十分草率,所以實際執行起來才必須更加細心注意。

  “…………”

  〈瀆神之主〉的腳部觸及了“聖廟”底部的地板。

  然後——

  (——好。)

  省吾將手伸向臨時趕工設置在駕駛者室角落的——瑟妮卡親手製作的——小型奇跡術機關。只要啟動這個的話,應該就能讓〈瀆神之主〉的控制用奇跡術回路中產生某種雜訊,進而誘發機能失常的現象才對。

  然而——

  “——?”

  某種惡寒竄上了省吾的背脊。

  “什……什麼?”

  省吾不清楚這股惡寒的真面目。

  甚至連那是自己的身體產生的,還是〈瀆神之主〉的機體產生的,都無法判別。那股惡寒就像薄膜一樣包覆了省吾的感覺,令他的五感產生微妙的違和感。

  “什麼——”

  【省吾殿下!】

  悲鳴般的聲音刺進了省吾的意識之中。

  那是——蓓爾提雅的聲音。

  【〈瀆神之主〉身上——】

  “什麼?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省吾殿下,請看這個。】

  哈傑妲那同樣帶著焦躁與驚愕的聲音響起。

  同時省吾的視野一角——恐怕是〈富爾伐斯〉將本身捕捉到的影像傳送過來的吧——投射出異樣的情景。

  一瞬間,省吾搞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

  “…………!”

  那是從頭上——從正上方俯瞰的〈瀆神之主〉。

  省吾從未看過〈瀆神之主〉本身的模樣,更別說是從正上方俯瞰了。那就跟人類幾乎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頭頂是一樣的道理。只要省吾不搭乘〈瀆神之主〉,〈瀆神之主〉就不會結合——當然,一旦省吾搭上了〈瀆神之主〉,他也不可能看到形同於自己本身的〈瀆神之主〉。

  不過。

  省吾之所以一瞬間無法發揮理解力,並不是因為那個視點的特異性。

  而是因為有某種奇妙的東西從〈瀆神之主〉全身,從裝甲與奇跡術機關的間隙內,宛如蟲子般亂七八糟地爬出來。

  那是什麼?

  那是——

  “人類?”

  那是攀附在〈瀆神之主〉全身的無數人類。

  ——————————

  〈瀆神之主〉抵達“聖廟”底部的同時,作業員們也一湧而出。

  他們必須迅速地進行作業。畢竟長時間將“聖遺物”匯集在同一個地方,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因此,他們必須盡快將〈瀆神之主〉分解成五個部份,並且移動到五家族各自管理的收納塔中。

  然而……

  “——嗯?”

  作業員們揪起臉來,同時停下腳步。

  那裡顯然有個不屬於這裡的東西。

  不——那是人類。

  “什麼?”

  “喂,你是從哪裡進來的?”

  “應該說——”

  作業員們會感到困惑也是很理所當然的。

  因為一位少女正站在那裡。

  少女露出一絲不掛的裸體,臉上帶著茫然的表情,悠然地站在〈瀆神之主〉的腳邊。

  這是一幅毫無脈絡可循的異常情景。

  在對那白皙的肌膚、裸露的乳房與性器官產生情慾之前,作業員們反而先懷疑起少女是否神志正常。這個裸體的少女到底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呢?

  “喂。你——”

  作業員將手放在少女的肩上。

  然後——

  “是什麼人?你從哪裡——”

  作業員的話說到一半就中斷了。

  少女回過頭來,並且伸出白皙的手臂。

  那纖細的指尖有如玩弄似的撫摸著作業員的臉頰,手掌宛如蜘蛛般在作業員臉上竄爬,然後——

  “呃……?”

  少女的指尖猛然地刺進作業員的眼窩。

  “什——”

  “喂?”

  “你在幹什麼?”

  一看到夥伴痙攣不止的模樣,其他作業員們一邊大叫,一邊上前抓住少女。

  不過少女卻抓住作業員的臉——食指、中指,以及大拇指分別勾住了兩眼窩和嘴巴——然後用那纖細的手臂輕輕地甩動雙眼潰爛的作業員。

  “……!”

  撲上前來的作業員們一口氣被打飛了。

  鮮血四濺。

  就像丟掉使用後折斷的棍棒一樣,少女把眼窩和嘴巴正汩汩流血的作業員扔在原地,然後若無其事地邁開步伐,走向附近的作業員。

  “喂!”

  “你這傢伙!”

  其他作業員們單手拿著工具,試圖衝過去制服少女。雖然拿著武器可說是明智的判斷——不過很不巧地,少女並非這點程度的東西就能奈何得了的尋常存在。

  “…………”

  鋼鐵的工具以毫不留情的速度揮向少女的肩膀。

  作業員大概是打算擊碎她的肩骨吧。畢竟她顯然讓一位夥伴遭受致命傷。就算殺了她也無所謂。作業員之所以不以頭部為目標,大概是打算把她抓起來,好在事後仔細地拷問一番吧。要是殺了她的話,就無法查出事情的真相了。

  然而……

  隨著“批哩”一聲響起,少女的肩膀扭曲成歪斜的形狀。

  不過——

  “…………”

  少女卻完全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她沒有痛得揪起臉來。

  也沒有氣得睜大眼睛。

  少女只是淡淡地伸出白皙的右手,抓住了作業員的手——

  “——!住、住手——”

  為了不讓作業員逃走而抓緊了他的手後,少女又伸出左手攻擊作業員。

  纖細的手臂輕輕地一擊。

  雖然這一擊看似不留後路,甚至還稱不上是攻擊,但卻帶來了戲劇性的效果。因為作業員的頭轉向了不可能的方向。

  “這傢伙!”

  “怪物……?”

  周圍的作業員們發出了戰慄的聲音。

  把頸骨折斷而死的作業員遺體像垃圾般丟棄後——少女繼續尋求下一個犧牲者。她踩出“啪嗒啪嗒”的無力腳步聲,同時光著腳丫子開始在“聖廟”內走動。

  ——————————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泰羅伊德·瑪布羅一邊以尖銳的聲音怒吼,一邊走在“聖廟”的走廊上。

  〈瀆神之主〉的收容作業並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事情。一直以來也從未發生過稱得上問題的問題。當然——要是同時發生了奇跡術的干涉與其他幾個要因的話,〈瀆神之主〉的確有可能會發生機能失常的現象,不過……

  “聖……‘聖廟’遭受襲擊。”

  前來報告的人一邊走在泰羅伊德身旁,一邊呻吟似的說。

  “襲擊?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那些傢伙們又來了嗎?”

  “不……那是。”

  “是什麼人?是哪邊的勢力?都確認清楚了嗎?”

  報告者不知所措地閉上了嘴。

  泰羅伊德煩躁地快步走著——然後一腳踏進了五家族族長專用會議室。平常總是緊緊關上的門扉如今大大地敞開,本來不該存在於會議室內的數名士兵們,正手拿槍劍站在裡頭。

  “——瑪布羅卿。”

  回過頭來叫喚泰羅伊德的是柯德蘭家族族長,同時也是以常任議長的身份支配這間會議室的巴爾德·柯德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很難說明。”

  巴爾德說。

  “很難說明……?”

  “你自己親眼看看應該會比較好吧。用言語恐怕無法正確地表達現狀。”

  巴爾德指向會議室一角。

  在那裡待命的奇跡術師詠唱了簡短的聖句,並且高舉擬神杖後,房間的角落便映照出海市蜃樓般的影像。

  那是佇立在“聖廟”內的〈瀆神之主〉——以及群聚在周圍的無數人影。

  這間五家族族長專用會議室的所在位置,剛好可以從正上方俯瞰“聖廟”內的〈瀆神之主〉。只要移動墻壁的一部份,族長們就能直接目視“聖廟”內的景象。但巴爾德卻沒有這麼做,而是特地使用奇跡術播放現場的實況影像——

  “這是……………這、這是?”

  泰羅伊德愕然地注視著那幕影像。

  無數的人影——全都長著同一張臉。

  那是裸體的少女們。

  她們一絲不掛,毫不吝惜地暴露出尚未發育完全的軀體,同時糾纏著〈瀆神之主〉,或者是爬下〈瀆神之主〉的身體,在“聖廟”內來回晃蕩。不管是哪個都一樣,長相就不用說了,從手腳和頭髮的長度,到肌膚的色澤、眼睛的顏色等,所有部份都像大量生產品般相似。不——與其說相似,倒不如說是一模一樣。

  那是一幅異樣的光景。

  恐怕她們是潛伏在〈瀆神之主〉的各個部位裡,才得以成功地入侵“聖廟”吧——手忙腳亂的〈雷涅蓋德〉作業員們一接近,長著同一張臉的少女們便以不可能做什麼粗活的纖細手臂殺了他們。

  每當纖纖細手一揮,作業員們就被折斷脖子,或者是被打爛了頭,然後趴在地上不住地嘔血。當然——也有人揮動工具,或者是持槍反擊,不過少女們大概是不死之身吧,不管再怎麼被打,再怎麼被槍掃射,少女們都不以為意。她們就在血流不止,或者是脖子扭向奇怪角度的狀態下,繼續襲擊作業員們。

  “不可能——這、這是什麼?”

  “現在我派警衛兵過去了,不過老實說,能夠應付到什麼程度還是未知數。”

  因培拉斯家族族長——傑布隆以嚴肅的語氣說。

  “再說,我們完全不清楚這些人是何方神聖。槍彈和刀械也對她們起不了作用。光從影像看來,雖然可以用物理性的方式破壞她們,不過——”

  傑布隆說得沒錯,少女們既非幻影,也不是鋼鐵。她們的身體終究還是以柔軟的肉塊構成的,只要刀刃一切,她們的皮膚就會裂開滲血,只要用槍彈射擊,她們的身上就會產生槍傷。

  不過那也僅止於此而已。

  儘管身受本應是致命傷的重傷,少女們卻未因而停止行動。

  如果手腳被砍斷的話,她們就用軀體在地上爬行,同時用嘴巴咬住對手。而且就算手被切斷,就算腳被斬斷,她們也會自己撿起來接回去。

  少女用沒事的那隻手撿起被砍斷的手,並且將之接回傷口後,本應被砍斷的手又若無其事地動了起來——看到這種情況,就連泰羅伊德也不禁發出悲鳴。

  這是一場惡夢。除了惡夢以外就什麼也不是了。

  “我們也不能在‘聖廟’內使用爆裂物。”

  “而且只要〈瀆神之主〉還在啟動當中,使用奇跡術就有相互干涉的可能性。”

  聽了傑布隆與聶羅所說的話,巴爾瑪斯的臉色變得一片鐵青。

  “那該怎麼辦——”

  “——姑且不論詳細的道理為何。”

  聶羅呢喃似的說。

  “恐怕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夠造就出這種極為不合常理的事態。”

  “——!”

  “‘代行者’嗎?”

  巴爾德代替驚愕地倒抽一口氣,然後再也說不出話來的泰羅伊德說。

  “那麼能夠正面對抗她們的——”

  聶羅帶著像是要看穿影像另一頭般的眼神說:

  “還是只有〈瀆神之主〉而已吧。”

  ——————————

  “聖廟”內一片混亂。

  不過對雷奧他們而言,那是早已安排好的事情。所以他們才能在完全不引人疑竇的情況下,順利地從安潔莉特記憶中的一條秘密通道入侵“聖廟”內部。由於騷動以“聖廟”為中心波及到整個縱坑,因此對外警戒變得極為薄弱。

  然而——

  “——怪了。”

  雷奧一邊在走廊上快步前進,一邊呢喃。

  他的身後跟著安潔莉特與杜梅裡莉耶,不過杜梅裡莉耶如今褪去了平常總是穿在身上的連帽斗篷。

  杜梅裡莉耶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孩。

  她將一頭大波浪卷的黑色長髮綁在頸際,身上和雷奧他們一樣穿著事先準備好的〈雷涅蓋德〉的作業員制服。

  說穿了——杜梅裡莉耶長得並不怎麼漂亮。她那張下巴突出的國字臉,反而帶有一種強烈的個人特色。以男性的眼光看來,那副容貌必然會得到毀譽兩極的評價。不過她的表情極為認真,雙眼也寄宿著濃濃的理性光芒。應該也有不少人能從中感受到她特有的魅力吧。

  “是啊。”

  安潔莉特回應。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聽到一些與〈瀆神之主〉的事故無關的對話。”

  安潔莉特說完,數名單手持槍的作業員們跑過她的身邊。其中一人回過頭來對雷奧他們說:

  “喂,你們去第六倉庫把所有的預備彈拿來!”

  “知道了。”

  雷奧若無其事地這麼回答。

  “我們一定要把那些怪物——打得不留原形!”

  這麼大叫後,作業員們就跑著離開了。

  雷奧他們目送著作業員們離去的背影好一會兒——

  “——怪物?”

  “莫非〈遺落之子〉入侵了‘聖廟’?”

  杜梅裡莉耶歪著頭問。

  “誰知道。不過無論如何,我們的行動都不會有任何變動。走吧。”

  “是。”

  “是。”

  兩位女孩點點頭。

  ——————————

  省吾混亂不已。

  他摸不著頭緒。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茉莉……?”

  省吾最先脫口而出的就是這句話。

  茉莉。

  對徘徊在荒野上的省吾伸出援手的少女。

  不厭其煩地教會省吾索隆語的少女。

  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虔誠修道女。

  以及——可憐的殉教者。

  省吾曾親眼看著她在“聖廟”的襲擊中喪命。省吾的確看到她——恐怕她引爆了纏在身上的炸彈吧——粉碎成肉片而死。雖然省吾是透過〈瀆神之主〉的感覺器官目睹了這一幕,不過那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那麼……

  如今充滿了這座“聖廟”,並且接連襲擊作業員們的這個是什麼?

  這個長得跟茉莉一模一樣的東西是什麼?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這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對著蓓爾提雅透過奇跡術通信傳來的聲音——省吾悲鳴似的大叫。

  【我記得這張臉。這是過去把省吾殿下藏匿在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

  這麼說起來,姬巫女們在回收逃走的省吾時,曾經看過茉莉的臉。

  “對啦,是茉莉啦——不過這是。”

  【省吾殿下。】

  極為平淡又冷靜的聲音穿插進來。

  那是——瑟妮卡的聲音。

  【請您冷靜下來。這東西不可能是人類。這或許是以人類為基底製造出來的東西,但至少已經不能稱之為人類了。】

  “那——”

  或許真是那樣也說不定。

  不過。

  【首先請您絕對不要打開駕駛者室的門。】

  “——我、我知道了。”

  【根據我的判斷……不管再怎麼想,如此不合常理的現象只有“代行者”才辦得到。】

  “…………!”

  ——“代行者”。

  遭到屠殺的神遺留下來的詛咒。

  持續折磨人類直到永恆的東西。

  【“代行者”是如何研討出折磨我們的方法——原本就是個不解之謎。】

  瑟妮卡接著說。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強烈的抗拒感——所以在省吾的耳裡聽來,顯得出奇地沉重冰冷。

  【在持續了數十、數百次的“神罰”中,“代行者”是如何確保“神罰”的多樣性呢?】

  【關於這一點——一般認為……“代行者”是藉著混入人群追蹤人類的思考方式,以確保“神罰”的多樣性……換言之……“代行者”可能擁有一個以人類的觀點研討恐懼的存在。】

  哈傑妲以顫抖的聲音接著說。

  舉例來說,人類無法實際體會螞蟻被踩死時的恐懼。

  畢竟兩者的立場與存在都相去甚遠。

  那麼——如果想要了解人類的恐懼,自然就需要人類的觀點。

  也就是說,“代行者”需要一個調查人類的恐懼,並且將之傳達給它們的存在……瑟妮卡與哈傑妲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茉莉就是那種存在嗎……?”

  【“代行者”或許直接重新利用了死人的形質。】

  瑟妮卡的聲音依舊冰冷。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聲音反而遏止了省吾的動搖。

  【不過不管怎麼說,如果這種想像屬實——那麼這些嬌小的人類恐怕都是“代行者”的終端。那並非人類能夠戰勝的對手……】

  說到這裡,瑟妮卡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取而代之的是什麼東西刮弄鋼鐵的聲音。

  “…………”

  省吾愕然地回過頭去。

  厚重的鋼鐵門扉。

  門後有什麼東西在。

  有什麼東西用手指刮弄、敲打著門扉,試圖撕裂整個鐵門。

  那是什麼?

  那當然是——

  “…………嗚……”

  省吾感覺自己的心臟因為恐懼而跳得厲害。

  長得跟茉莉一模一樣的怪物就在那裡。

  一個接一個……有如群聚在獵物旁的螞蟻一般。

  【——省吾殿下。我再重複一次,請您千萬不要離開那裡。當然也不能開門。】

  瑟妮卡說。

  【如果“代行者”從過去的幾次戰鬥中判定難以直接攻破〈瀆神之主〉的本體,那麼下一個目標當然就是斷絕後援,或者是抹殺身為駕駛者的省吾殿下。】

  “……!”

  要是省吾死了,〈瀆神之主〉就無法運轉了。

  而且——要是〈雷涅蓋德〉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那麼〈瀆神之主〉也同樣無法運轉。同時也無法召喚出下一個“救世主”。

  就算無法破壞〈瀆神之主〉的本體,光是這樣也足以瓦解人類的希望。

  那確實是適當的——也是“代行者”應當採取的對策。

  “那麼這回的出擊是——陷阱?”

  恐怕方才襲擊科基伽城的毒霧,只不過是用來讓這些可怕的侵入者攀附在〈瀆神之主〉身上的障眼法。“代行者”誘出〈瀆神之主〉,並且將事先配置好的“終端”送進〈瀆神之主〉體內。幾十、幾百個茉莉們潛伏在裝甲與奇跡術機關的間隙內,同時像定時炸彈一樣等待〈瀆神之主〉回歸根據地“聖廟”的那一瞬間——〈雷涅蓋德〉的緊張感與警備最松懈的那個瞬間。

  (——也就是說。)

  省吾咬著嘴脣想。

  (“代行者”想的事情跟我們一樣嗎——)

  在〈雷涅蓋德〉內部製造破綻。

  其實關於這一點,省吾他們也是想著同樣的事情。

  也就是說,省吾他們還沒用到事先準備好用以製造“機能失常”的術式,“聖廟”內部就已經陷入一片大混亂的局面了。

  不過——

  “可惡……”

  要是繼續這樣下去,連〈瀆神之主〉和〈雷涅蓋德〉都被毀滅的話,那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再說,要是情況演變成如此嚴重的騷動,就無法徹底保證梅莉妮與花梨的安全,也很有可能會連累其他的姬巫女們。

  “該怎麼辦——”

  【她們似乎不像“代行者”的本體那樣具有絕對性。】

  蓓爾提雅說。

  【就算無法殺死她們,應該也能破壞到無法行動的程度才對。只要斬斷她們的手腳——】

  “別亂來!”

  省吾大叫。

  “蓓爾提雅,別亂來!”

  如果是她的話……可能會拿著一把劍或槍就衝出去了。

  不過她的武術終究是假想人類為敵而創造出來的東西。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砍不倒也打不死的對手。既然對手的外型是人類,那麼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是通用的也說不定,不過——

  【可是省吾殿下。】

  “我知道,我知道——”

  這樣下去就糟了。

  當然,就人數而言,〈雷涅蓋德〉方面還是占壓倒性的多數。不過茉莉們看來似乎是不死之身,也具備著足以與熊匹敵的臂力。而且如果她們真是“代行者”的終端——那麼她們很有可能具備了更可怕的能力,只是還沒有展現出來而已。就算用上十倍的人數,也未必能贏過她們。

  況且,一旦戰鬥的時間拖長了,導致設施的損害與傷亡者人數擴大的話,到頭來,〈雷涅蓋德〉還是會完蛋。

  那就形同〈瀆神之主〉的死亡。

  現在——不想點辦法不行。

  可是到底該怎麼做呢?

  〈瀆神之主〉能夠推回海嘯,也可以引發龍捲風。

  不過這裡是“聖廟”內部——而〈瀆神之主〉的力量又過於巨大。無法區分應當守護的姬巫女們和作業員們,以及“敵人”之間的差別。就算想要只選擇“敵人”而加以排除,〈瀆神之主〉的身體跟破壞力又顯得太大了。

  (——“敵人”?)

  自己的思考讓省吾呻吟出聲。

  茉莉。

  幫助了他的少女。

  省吾要——殺了她?

  不,不對。她已經死了。她應該已經死了才對。在這裡的只是將她的形質重新利用的怪物。所以殺死她也沒關係。就算殺死她——

  “…………”

  刮弄鋼鐵門扉的嘎吱聲未曾歇止。

  門後有和那個溫柔的少女長著同一張臉的東西。

  那個少女有如母親、有如姐姐般撫平了省吾的傷痕。然而和那個少女長著同一張臉的東西,卻為了殺死省吾而以指尖刮弄著鋼鐵的門扉……

  “…………哈……哈……哈……”

  省吾的心臟跳得更厲害,呼吸也紊亂起來。

  他認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覺悟。

  身為一個真正的救世主拯救這個索隆的覺悟。看準了目標,然後朝目標不斷累積努力的覺悟。如果有必要的話,甚至不惜變得卑鄙殘酷的覺悟。省吾認為自己辦得到這些事情。

  然而他錯了。

  他只是這麼相信而已。

  省吾的內心依舊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他——無法如此輕易地切割自己的記憶,並且加以捨棄。

  人類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改變。

  就算知道會死,就算知道這是不同的東西,省吾還是不得不為眼前的茉莉感到動搖。

  “可惡…………!”

  省吾用拳頭敲打著駕駛者席的扶手,同時咬緊了牙關。

  該怎麼做才好?

  省吾心亂如麻。

  有對茉莉的存在感到動搖的自己。

  也有對這種束手無策的狀況感到焦躁的自己。

  (該怎麼做才好?快想,快想,我——哪能讓就此完蛋這種蠢事發生啊!就算可能性很低也好,總之——)

  ——異常的聲音。

  “——!”

  省吾愕然地凝視著鐵門。在他的眼前,原本被固定住、絕不可能移動的門扉微微鬆動了。為了確保密閉性而深鎖的兩層鐵門,似乎就要被撬開了。

  那些臉長得跟茉莉一樣的東西就要進來了。

  已經——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了。

  “…………”

  省吾伸手去拿綁在駕駛者席下的手槍。

  ——————————

  巨大的縱坑。

  看起來就像是擊穿大地的槍傷。

  “…………”

  茉莉——不,是將過去被稱為茉莉的少女重新利用的“探查體”四六二號——正站在縱坑邊緣,注視著開始轉變成人間煉獄的底部光景。

  這世界上原本就存在著許多將死者的人體重新利用的“探查體”。

  “代行者”將茉莉這個少女的形質置換成“探查體”,並且更進一步地賦予了“攻擊體”的機能後,再投入作戰之中。

  這是“探查體”四六二號的主人,也就是第十號“代行者”構想的作戰計劃。

  正確地說——第十號“代行者”從“探查體”四六二號的情報與其他周邊情報,判定〈瀆神之主〉的駕駛者與名為茉莉的少女相識的可能性極高,並且提議在執行原本就決定以“攻擊體”襲擊的作戰時,將“攻擊體”的機能賦予茉莉這個少女的形質。

  “探查體”和“代行者”密切聯繫。

  這點“攻擊體”也是一樣的。

  不管這次的作戰是成功或失敗,“代行者”都不會感到歡喜,更不可能感到沮喪。如果成功的話,針對〈瀆神之主〉的行動就在此時告終,“代行者”再度作為折磨人類的存在而活動。要是失敗的話,“代行者”就繼續採取下一個針對〈瀆神之主〉的行動。而為此收集情報是“探查體”四六二號被賦予的使命。

  “……認定現階段作戰順利進行中。肯定。肯定。肯定。保留。肯定。保留。”

  一邊透過奇跡術回路,淡淡地道出“代行者”們的商議……“探查體”一邊繼續靜靜地俯瞰“聖廟”。

  ——————————

  嘎吱作響的鋼鐵交接處,產生了有如龜裂般的間隙。

  在不知道從哪裡流洩出來的——白色聖光照射下,站在間隙後方之人的臉清晰可見。有如刻畫在黑暗中一般,少女那浮現出空虛表情的臉就鑲嵌在那道間隙之中。

  “茉莉……”

  這麼低喃後,省吾在心中否定這個名字。

  不對。不對。這不是茉莉。

  甚至連人類都不是……!

  (……啊啊…………)

  省吾感受到一股不明就理的絕望感在全身來回竄爬。

  如此不合常理、殘酷、異常,又奇怪的……這種事情有可能發生嗎?為什麼自己會面臨如此意義不明的慘狀呢?

  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

  能保護的東西也終究不多。

  人類總是被迫面臨選擇取捨。

  但卻連這種事情也無法如願。

  這個世界是如此地——

  (……啊啊…………)

  反抗神遺留下來的詛咒。

  對抗神。

  那終究還是不可能的——

  ——怎麼啦?

  帶有嘲笑意味的聲音閃過省吾的腦海里。

  ——已經要放棄了嗎?嘻嘻……不過以這種程度的人來說,你算是很努力的。

  聲音反而溫柔地說。

  雖然那是蘊含著蠱惑之毒的溫柔就是了。

  省吾只是一邊注視著逐漸推開鐵門,試圖侵入駕駛者室中的假茉莉們,一邊聆聽這個聲音。

  ——拋開一切吧。沒有誰會責備你的。嘻嘻……哈哈……憑區區一介人類就想拯救世界,這種事情終究還是不可能辦到的吧……?

  “…………”

  ——來吧,讓自己快活一下吧。

  “…………”

  ——你就到此為止了。不管是女人,還是世界,對你而言都只不過是過往雲煙罷了。對吧?香芝省吾?你真的不是那種只要稍微轉換一下心情,就能拯救世界的大人物吧?你只是個小鬼吧?所以啦,你已經夠努力了。嘻嘻嘻嘻……就這樣放棄不是很好嗎?對吧?

  “…………”

  省吾短短地吐了一口氣。

  然後——

  “謝謝你。”

  省吾這麼呢喃。

  “我想起來了。沒錯。”

  低聲這麼說完後——省吾咧嘴一笑。

  “我只不過是區區一介人類——你也是!神!”

  ——……

  “區區一介人類想要詛咒整個世界,這種事情終究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你這傢伙……

  “我把你說過的話全都還給你,神。我知道的。我聽說了,你只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那麼就憑我一個人——應該也能擊潰你四處散布的惡意才對。”

  ——然後呢?實際面臨這種無可奈何的現實時,你又要怎麼做呢?

  “來幫我。你也不想被自己種下的詛咒破壞吧?”

  省吾之所以有好一陣子都沒聽到聲音——恐怕是因為聽了省吾那番話後,連神也不禁愣住了吧。

  然而……

  ——嘻嘻嘻嘻。有意思。好吧。不管是敵人也好,還是神也好,只要是能用的東西,你都要拿來用嗎?

  “沒錯。畢竟我只是個——小鬼罷了。”

  人類認清了自己的無力後,才能得到真正的力量。

  那麼——

  ——不過我只是幫你而已。你自己動手。就是你。就是大言不慚的你。

  就在這個時候,已故之神的聲音突然中斷了……然後在下一個瞬間,省吾的意識被拉進了從未體驗過的深淵。

  ——————————

  “——?”

  眨著眼睛的蓓爾提雅注視著眼下的光景。

  停住了。

  擁有少女外形的怪物們同時停止了動作。

  “這是怎麼一回事……?”

  【好機會!一口氣解決掉她們!】

  透過奇跡術回路,可以聽見傑布隆對作業員們與警備員們下達指示的聲音。

  這的確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不過——為什麼?

  “……該不會是。”

  對手是“代行者”的終端。

  那麼說到有誰能介入她們的動作的話。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慌慌張張地透過奇跡術回路呼喚省吾。

  然而——回路另一端的省吾卻沒有回答。

  ——————————

  或許——正因為那是在動畫、遊戲、漫畫,以及小說中看都看膩了的概念,省吾才會如此地熟悉,也才能比較輕鬆地接受吧。

  網絡潛航。

  恐怕最接近的感覺就是這個字眼吧。

  分不出天地的漆黑世界。

  幾道宛如流星般的光芒不時閃過黑暗之中,在畫出複雜的花紋後便逐漸消失。在這個極為特殊的世界裡,本能可以察覺到空間與時間都毫無意義的事實。

  省吾化為一個沒有肉體的“視點”,並且緩慢地沉入這片黑暗之中。

  (——這是那些長得跟茉莉一樣的傢伙們的。)

  不。還有另一個更正確的稱呼。

  (這是“攻擊體”的情報網嗎?)

  省吾瞬間理解了這件事情。

  恐怕省吾正沉浸在構成這片黑暗與光線的情報流之中吧。所以就算不必重新學習,必要的知識也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在意識裡。然而代價是省吾感受到一陣遲緩的頭痛。

  (透過奇跡術回路,反過來強行入侵依附在〈瀆神之主〉身上的“攻擊體”,並且介入對方的網絡……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一邊是神的遺體殘存下來的怨念。

  一邊是神遺留下來的自律型詛咒。

  兩者的親和性大概原本就很高吧——

  (如果溯流而上的話,連“代行者”都能打倒嗎?)

  雖然省吾這麼想——不過他並不知道具體上的做法。神也只是保持沉默,並沒有多說什麼。現在省吾大概只能靠自己的判斷行動吧。

  (…………如果那些光線就是網絡的話,那麼只要把某個統籌管理“攻擊體”的部份破壞掉,或者是斬斷的話,應該至少可以停止“攻擊體”的行動才對。雖然“攻擊體”也有可能是獨立行動的——)

  不。

  如果“攻擊體”是以“終端”的身份活動的話,那麼必然會存在一個統籌管理“攻擊體”的“核心”才是。不管是範圍多麼廣大的網絡,都必然有節點,應該說相當於服務器的極限點存在才對。

  只要破壞了那一點,就算無法破壞整個網絡,應該也能讓某些特定機能失去作用才對。這是因為省吾熟諳網絡遊戲——擁有因服務器常常死機而不能玩遊戲的煩悶經驗,才能想出這種點子。至少索隆的人類是不可能會有這種想法的。

  (那麼——)

  省吾慢慢靠向比較近的——而且是光線最頻繁往來的部份。

  如果那是從“攻擊體”那邊回溯到源頭的光線,那麼極限點存在的地方絕不可能太遠。

  (——這邊嗎?)

  省吾不太清楚該怎麼做才好。

  不過——

  (…………)

  省吾將意識化為匆促移動的光線,並且飛進了那裡。

  ——————————

  當——……

  遠方的鐘正不停地響著。

  那聲音既低沉又悠長——宣告時間流逝的鐘響撕裂陰郁夜晚的冰冷空氣,傳遍各個角落。

  聖都引以為傲的寬廣街道,早已蒙上一層稀薄的夜色,諸多建築物猶如成群的墓碑一般,靜靜地並排矗立在街道兩旁。在微弱星光的映照之下,街道上完全不見任何移動的身影,也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這猶如所有人都死絕一般的靜止光景中——唯有遠方斷斷續續敲響的鐘聲,才證明了此處還存在著不停流逝的時間。

  (什麼……?)

  當——……

  這裡是位於神聖大宮殿中央的謁見之間。

  平常有數千——不,甚至是數萬名臣子與士兵隨侍在旁的大廳,如今卻籠罩著一股異常冷清的氛圍。大廳裡金碧輝煌的裝飾,暴露在這寂寥的空氣之中,呈現出一股荒野般枯燥乏味的氣息。畢竟沒有人為之讚嘆的美麗,總是令人倍感空虛。

  無意義地綻放著白色光芒的吊燈下,“他”絕望地仰倒在地板上。

  ——“他”。

  (是我?是他?是誰?)

  省吾的認知一片混亂。

  當——……

  (這是……)

  “這是屬於我們的勝利。”

  “今後的歷史將由我們人類主導。”

  “世界將在我們的經營之下運作轉動。”

  “我們人類才是世界的支配者。”

  “我們將居於世界的頂點君臨全世界。”

  “神啊,真是辛苦您了——之後有我們來繼承您的職責,所以您就安心地去吧!”

  當——……

  “……汝等叛徒……不可原諒……!”

  當——……

  “……決不……原諒……”

  只剩一顆頭顱的“他”,省吾瞪大眼睛說:

  “吾所……創造……繁榮……長達四千年……的寵愛……汝等居然以此……相報?吾詛咒汝等!吾要詛咒汝等!詛咒汝等背叛吾的人類!以吾身為造物主統領萬物的權勢命令——世界啊!世界啊!萬物眾生啊!遵從吾令!”

  (這是……神被殺害的現場嗎?)

  過去神遭受背叛而被殺死的——現場。

  (…………)

  突然間,省吾的視野裡映照出一位女孩。

  少女身穿薄紗,容貌極為美麗——

  (長得好像……梅莉妮啊……)

  如果她就是懷了神之子的寵妃,那麼繼承了她的血脈的應該是特麗法斯基亞塔才對……可是這個女孩的相貌反而跟梅莉妮有幾分相似。

  (我——)

  “他”——

  (是因為這樣才憎恨一切的嗎?)

  憎恨世界。

  憎恨所有人事物。

  憎恨眼前看到的一切……?

  (……真的嗎?)

  省吾的記憶一片混亂。

  這到底是誰的記憶?

  縱橫交錯的影像與影像。

  記憶的碎片與碎片——

  “我討厭你!”

  大叫的省吾面前,花梨正在哭泣。

  花梨的腳邊躺著一個壞掉的玩具。

  兩人都很年幼。這恐怕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省吾最喜歡的機器人玩具被連根折斷了手。那是花梨半開玩笑弄壞的。

  “你走開!我討厭你!”

  聽到省吾狠狠地撂下這句毫不留情的話語,花梨全身不住地顫抖。

  然而——

  (……啊啊。)

  身在某處的省吾搖搖頭。

  (要是沒這麼說就好了。)

  明明自己並沒有這麼想。

  其實自己覺得這個總是如影隨形地跟在背後的表妹可愛得不得了。

  可是那時最喜歡的玩具被弄壞,讓省吾的腦海瞬間變得一片空白。就算知道不該這麼做,省吾還是責罵了花梨。

  結果在那之後,省吾和花梨有好一陣子都鬧得很僵。

  當然,省吾平常不會想起這種以前的事情——而花梨八成也忘了吧。現在的花梨可能會直接罵回來,還順便追加一巴掌吧。

  只不過……

  “我討厭你!我最討厭你了!”

  無心的話語。

  就算知道這樣很糟糕,自己依然止不住內心的激情。

  那是——

  ——————————

  廣大無邊的荒野一角。

  那裡有個緊緊貼附在地面上的黑色領域。

  巨大的——無主的影子。

  “代行者”。

  正確地說……那是為了方便辨識而被編上第十號的“代行者”。

  現在這個“代行者”正在指揮攻擊“聖廟”中的終端——也就是“攻擊體”。第十號“代行者”作為中樞發揮機能,並且進一步地將“攻擊體”得到的情報傳送給其他“代行者”。

  然而。

  影子……顫動了起來。

  就像下雨天的水面一樣,黑暗的表面產生了無數的波紋。無數的圓環產生後便往外擴散消失,並且互相融合,逐漸交織成複雜的圖騰。串聯詛咒製造出來的黑暗平面像是抽搐似的動了幾下——然後。

  “…………”

  影子裡緩緩地浮現出一張人臉。

  如果〈雷涅蓋德〉的相關人員在場的話,大概會感到一陣愕然吧。

  因為那張臉——跟救世主省吾·香芝的臉極為相似。

  然後。

  “…………”

  喀——從地面浮現出來的黑臉張開了嘴。

  有如喘息,亦如嘶吼。

  然後——

  ——轟!

  在下一個瞬間,“代行者”化為粉碎。

  ——————————

  “——怎麼了?”

  艾雪以顫抖的聲音低喃。

  不過——沒有任何人回答她。

  投射在她眼前的影像中,大量的少女們停止了動作——然後在下一個瞬間全都當場倒在地上。〈雷涅蓋德〉拼死一搏的人們就這樣手拿著武器,呆呆地佇立在原地不動。

  “什——什麼?”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仍舊不死心地對著奇跡術回路呼喚省吾。

  然後——

  【〈瀆神之主〉——】

  某個人透過通信回路大叫。

  同時在影像中,黑色的巨大擬神機悠然地移動身子。

  巨大的神像仿佛用盡力氣似的單膝跪在“聖廟”的地板上。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的嘴裡進出帶有悲痛音調的聲音。

  不久……

  【……蓓爾提雅。】

  “省吾殿下!”

  【我沒事……操縱“攻擊體”,不,是茉莉……不……是敵人…………操縱敵人的中樞已經被我擊潰了……】

  斷斷續續的話語隨著紊亂的氣息一同傳來。

  “省……省吾殿下?”

  【…………】

  省吾依然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了好一會兒,不過——

  【無聊……】

  省吾以有些感慨的語氣說。

  【……真的……有夠無聊……】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混亂不已。

  “代行者”用什麼精神性的攻擊侵蝕了省吾的意識嗎?她的心中有這樣的不安。

  然而……

  【我沒事哦——蓓爾提雅。】

  省吾說。

  【我沒事……】

  那個語氣是蓓爾提雅熟知的省吾。

  她直覺地認為可以信任。

  “是——是。”

  蓓爾提雅總算放心地吐了口氣,並且點了點頭。

  當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表現出這種反應時——艾雪只是帶著有點扭曲的表情默默地注視著她。

  ——————————

  駕駛者室充滿了微弱的運轉聲與殘留聖光。

  室內一角躺著一動也不動的人偶。

  “…………”

  有著茉莉外型的東西。

  如今——只是控制中樞被破壞的肉塊。

  “……可惡……真是有夠無聊的……為什麼……人類得因為這樣…………”

  省吾將額頭靠在駕駛者室的內墻上,並且呻吟似的說。

  咚——他將難以忍受的心情隨著拳頭一起打向鋼鐵的墻壁。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

  省吾離開墻壁,然後在長得跟茉莉一模一樣的“攻擊體”旁蹲下來。

  “茉莉……不,你應該已經不是茉莉了。”

  那不是對她說的話。

  而是對殘留在自己心中的殘像投以別離的呼喊。

  “我想那大概——不,那一定是很簡單的事情吧。”

  當然——形似茉莉的人偶並沒有回答。她已經完全停止了活動。

  “就像你為我做過的那些事情一樣。因為有你在,我才能活下來。原本應該在那片荒野上絕望,並且帶著對世界的憎恨而逐漸死去的我,才能像現在這樣——說著要拯救世界這種了不起的大話。”

  省吾低著頭說。

  “那真的是……無聊得令人感到悲哀,為了如此簡單的事情,為了——如此無聊的事情,人類就——”

  毀壞世界。

  殺死他人。

  那麼——

  “再見了。還有謝謝你,茉莉。如果我能夠打倒所有‘代行者’,並且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的話——那麼真正拯救了世界的人,大概就是你吧。”

  一點點的溫柔。

  一點點的慈悲。

  只要這樣——真的只要這樣就夠了。

  “…………”

  省吾嘆了長長的一口氣——然後站了起來。

  下集預告

  “代行者”們終於開始發動了總攻擊。同時啟動的神之詛咒們,和它們製造出來的怪物們一起包圍了“聖廟”,並且展開意想不到的攻擊——

  下集《瀆神之主! EPISODE08 聖歌 ANTHEM》

  ——然後世界將充滿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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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4 08:37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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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大家好,我是輕小說家一郎。

  因為一些有的沒有的緣故——導致《瀆神之主!》的出書間隔拉開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真是非常抱歉。其實執筆途中發生了很多事情,中間還出現了三個月左右的空窗期。也給責任編輯與kyo先生添了不少麻煩(其實這回的封面比本文還早完成。)

  雖然我反省過了——不過從下一集開始是否能改善這種情況,還是令我感到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到了不能勉強自己的年紀了,不久之前,我在醫院進行血液檢查的抽血時昏倒了。

  那似乎是血管迷走神經反射所造成的。

  我的意識突然飛到九霄雲外,回過神時,我才發現自己正一邊和地面接吻,一邊不住地痙攣。護士們也慌得手忙腳亂。

  “啊——血沒有流進抽血用的管子——”看到一半,我突然失去了記憶。接下來就是我察覺到自己正在痙攣了。啊啊,這莫非就是柔道中所謂的“失神狀態”嗎?我還為此莫名其妙地佩服了起來。

  不過這個血管迷走神經反射的癥狀似乎分為Ⅰ到Ⅲ度,我的情況好像是第Ⅱ度的樣子。順帶一提,到了第Ⅲ度——

  血壓低下·嘔吐·喪失意識(10秒以上)·痙攣(5秒以上)·脫糞·尿失禁。

  ——似乎會出現這些癥狀的樣子。該怎麼說呢?我的情況不是第Ⅲ度真是太好了嗎?特別是最後那幾項,要是那天真的做出了那些事情,總覺得自己會失去很多東西。呼,好險啊。

  話說回來,幻想故事裡時常出現角色昏迷的場景,不過仔細一想,昏迷這種事情原來存在這種危險性啊。故事裡的角色也真是有夠辛苦的。從昏迷狀態醒過來時,下半身常常會變得很辛苦……!寫實歸寫實,不過這樣的角色(特別是主角)也沒有誰想看吧。

  這些先姑且不提。

  《瀆神之主!》總算出到了第七集。

  這回的封面並不怎麼讓人傷腦筋(事實上第七集的封面是梅莉妮),不過新角色也登場了,同時也在故事中大為活躍。雖然故事差不多該開始收尾了……不過我在途中卻因為文興大發,不小心寫出了初期大綱沒有的多餘內容。

  雖然我在其他出版社底下寫的作品不常做這種事情(那也是因為故事的性質上不能這麼做),不過一聽到人家說“反正是‘瀆神’嘛”,我就失控了。

  這些多餘的部份是要放棄呢?還是反而會被採用呢?當我心懷不安地提出原稿時,責任編輯倒是沒有特別指摘這個部份。嗯嗯。不過考慮到責任編輯也負責那本《我的狐仙女友》,那麼後者的可能性應該比較高吧。

  這些先姑且不提。各位讀者們的反應又會是如何呢?

  接下來,被某企劃壓縮的工作行程應該也恢復正常了才是,所以下一集可以早點出書——的話就好了(果然還是會覺得不安)。

  對不起。我會努力的。

  那麼下一集再見。

  2007 6 25

  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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