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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清歌一片 -【大藥天香】《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08:34 PM     標題: 清歌一片 -【大藥天香】《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3-12-22 01:00 AM 編輯

【書名】:大藥天香

【作者】:清歌一片

【內容簡介】:

    桑菊飲中桔杏翹,蘆根甘草薄荷芳。

    世間男兒當如是,皎皎女兒亦自強。

    大藥結下同心緣,歸來衫袖有天香。

    忽然想到了句新文案:古代皇家文藝剩男青年的漫漫追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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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08:3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3 08:08 PM 編輯

上卷英雄劍

第1章

      八月。杭州西湖畔,千里溪山景妍,一派夏日媚好景象。
  
  這處名為雲水村的所在,是個聚居了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落,四周群山疊翠。村民多是茶農。或經營自家的幾畝茶田,或替當地茶大戶蘇家幫工。今年早過了春季頭茶的忙碌季節,茶農對夏茶並不十分上心,如今只準備著下個月秋茶的采收,所以大白天的午後,村頭村尾的納涼處也能看到婦人們搬了竹椅,拿了針線籮,三五成群地圍坐在一起閒話做針線。
  
  村尾有爿紫竹林,邊上築三間茅舍。茅舍側辟出了六七分的地,分畦種著成片的石斛佩蘭,香椽藿香,微吐甘冽芬芳。前頭是個很大的竹籬院,栽幾株枇杷,中間夾雜了老杜鵑和紫薇。花開正盛。天光晴好,幾隻蜂蝶蹁躚其上。院裡的空地上,列著一排排的竹架。上頭置著匾,匾裡頭晾曬著剛洗淨的草藥。空氣裡飄著淡淡的藥香。四周靜悄一片,只有風過竹梢時發出的輕微沙沙聲,更增夏日午後的靜謐。
  
  忽然一陣腳步聲急促而來,打破了這靜謐。竹林邊的青石路上跑來個小廝模樣的人,一把推開半掩著的竹籬門,扯著嗓子便朝裡頭喊道:「陳大夫在嗎?陳大夫……」
  
  茅舍的門立刻應聲吱呀而開,出來一個藍衫少年。年約十七八,肌膚白皙,容顏俊雅。唯一不足,便是乍眼之下,略有些男生女相之感。好在他雙眉挺雋,生得極好看,生生又補回了幾分英氣。
  
  「是你啊黑皮!我爹數日前去了靈隱找慧能師父喝茶了,要晚上才回。出了什麼事?」
  
  這少年迎了上去,開口問道。聲音略微低沉,但十分悅耳。
  
  名叫黑皮的小廝跑得滿頭大汗,此刻也顧不得擦,慌慌張張道:「繡春姐姐!幸好你還在!你趕緊去我家替少奶奶瞧瞧吧!忽然好好地就暈厥了過去,嘴裡吐白沫,整個人抽成了一團……」
  
  原來,這藍衫少年竟是個女孩兒。她姓陳名繡春,十幾年前便隨父親陳仲修遷住到了此地,從前只給附近十里八鄉的鄉鄰看病。這幾年,名氣漸漸傳揚開來,杭州城裡一等的大戶和官家也有慕名前來求醫。她因時常上山採藥外出行醫,裙裝不便,索性常作兒郎裝扮。附近村人都知道,早習以為常了。
  
  繡春聽了黑皮描述,略微一怔。
  
  蘇家是當地植茶大戶,家有將近千畝的茶園。園中所產的龍井頭撥春茶,一直是皇家御貢。黑皮口中的這個少奶奶姓孫,嫁給蘇家大少爺四五年了。前頭生了兩胎都是千金,如今這三胎,全家都盼著是公子。蘇家老太太更是去遍了附近寺廟燒香許願。繡春先前也跟隨父親去過蘇家,替這位孫少奶奶把過幾次脈。知道她除了因甜食攝取過量,孕期體重超標外,其餘狀況還算不錯。勸她克制些飲食,應該無大礙。估摸過幾日就是產期了。沒想到……
  
  「曉得了!你稍等!」
  
  繡春顧不得多想了。急忙轉身往裡,拿了平日的出診箱,急匆匆便隨黑皮去。
  
  ~~
  
  黑皮來的時候,趕了輛騾車,因青石路窄進不來,就停在那片竹林外的空地上。繡春坐在騾車上,詳細再問了幾句少奶奶的病情。
  
  「少奶奶不是快生了嗎?老太太早晚燒香,大少爺本要親自押茶船往淮安去的,特意推延日子,就等少奶奶先生孩子。今晌午時,少奶奶吃了碗甜羹,嚷著睡不著覺,丫頭便扶著到院裡納涼,不想忽然就撲在地上不知人事,手腳還抽個不停。大少爺急壞了,催我來請陳大夫!」
  
  黑皮一邊說,一邊得兒得兒地飛快趕車。
  
  蘇家離雲水村並不遠,出村幾里地外便到。黑瓦白牆的大宅掩映在蓊鬱樹木從中,十分醒目。
  
  騾車停在大門口後,繡春不敢耽誤,幾乎是跑著進去。
  
  方纔與黑皮閒聊,她大略已經可以斷定,蘇家少奶奶患的大約是一種名叫「子癇」的妊娠病,現代稱為妊娠癲癇,發生於妊娠晚期、分娩期或產後一兩天內,症狀是眩暈頭痛,突然昏不知人,全身強直,倘若搶救不及時到位,可致昏迷不醒,甚至死亡。
  
  「哎呀可算來了!」
  
  蘇家太太正等得心慌意亂,聽見門口起了腳步聲,慌忙出來迎接,見只有繡春一人,一怔,「你爹呢?」
  
  「陳大夫去了靈隱還沒回!」
  
  跟了進來的黑皮急忙應道。
  
  蘇太太其實更盼著陳仲修來,聽到他不在,有些失望。陳家女兒雖也時常替人看病抓藥,但畢竟只是個十七八的姑娘,媳婦兒眼見快要生了,忽然這樣,未免不放心。
  
  繡春沒理會蘇家太太的表情,只急匆匆往蘇家少奶奶住的屋去。
  
  孫氏二十多歲,因為懷孕的緣故,顯得很胖。暈厥後便被抬上了床,此刻仍昏迷不醒。繡春到了床前,見孕婦顏面潮紅,雙目緊閉,四肢間斷抽搐。摸她手腳掌心,熾熱如火。用力捏開緊咬的牙關,舌紅,苔黃膩。以指搭脈,脈弦滑而散,更加確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斷。
  
  「繡春姑娘,我夫人如何了?」
  
  大少爺蘇景同二十五六,此刻臉色煞白,顫聲著問道。
  
  繡春不應。
  
  對因了子癇抽搐昏迷的病患,護理極其重要,忌一切聲光刺激。她讓閒雜人等都出去,命人放下窗簾,將孕婦躺平後,往她口中強行塞入用紗布包裹的壓舌板,以免她痙攣時咬破唇舌。又將她頭側放,以防口腔積留黏液吸入引起窒息或咳嗆。隨即取出自己的針包,拿了根金針,以強刺激的瀉法刺入百會、人中、後溪、湧泉四處穴位,少頃留針,起身從藥箱裡扯了團棉絮搓條,徐徐塞進孕婦的鼻腔。孫氏打了個噴嚏,終於慢慢地睜開眼睛,一臉茫然之色。
  
  「杏娘,你可算醒了!嚇死我了!」
  
  她方才忽然暈厥躊躇,怎麼叫都不醒,蘇景同確實是被嚇住了,此刻見她終於甦醒,激動地撲了過去緊緊拉住她的手。
  
  「大爺……」
  
  孫氏看見繡春,彷彿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了,叫了聲自己的丈夫,聲音虛弱。
  
  繡春拔針,放回另個針包準備回去消毒。然後對著一邊早已經備好筆墨記方子的蘇家下人道:「制半夏、川連、生白朮各兩錢,明天麻、蔓荊子、談竹茹、陳膽星各一錢半,生石決、生龍齒三錢,記住要先煎。外加茯苓、黃芩各一錢。若有郁金最好,加一錢半。煎煮後早晚一次。」
  
  繡春一邊說,那記方子的下人一邊走筆如飛,很快記錄好,飛奔出去命人去抓藥了。
  
  此時蘇家太太和蘇景同的兩個女兒都進了房,見孫氏醒過來了,蘇太太這才算是鬆了口氣,搖頭歎息道:「眼見就要生了,怎的好端端又出了這意外,真真是叫人鬧心,但願平平安安生下我蘇家的長孫才好……」
  
  床上的孫氏聽見婆婆埋怨,臉色一黯。蘇景同覺察出妻子的情緒,急忙找話,再次問繡春:「繡春姑娘,杏娘好端端的,怎麼會發這樣的病?」
  
  繡春時常出入蘇家,自然也聽說過蘇家的一些八卦。蘇家老太太和太太都盼著長孫早日到來,偏這杏娘嫁過來五六年,生了兩胎都是女兒,去年起,蘇家人便讓大少爺蘇景同納妾。蘇景同與妻子感情甚篤,不忍傷她心,又不敢違抗母意,遂在老太太和太太跟前求情,說再等兩年,倘若下一胎生下還是女孩,那時再商議此事。去年底杏娘再次有孕,夫婦二人自然喜憂半摻。
  
  以繡春估計,杏娘在孕期憂思過重,生怕再生女兒見厭於婆家。心情不暢,便嗜甜食,導致體重超標。她本就長久壓抑,到了如今,精神更是高度緊張,各種緣由齊齊發作,這才引發了這病。此刻聽蘇景同詢問,看一眼蘇家太太,便道:「恐則氣下,驚則氣亂,進而損傷臟腑脾胃,生熱生風健運失司。我來時,聽黑皮說少奶奶發病前吃了甜食,想是痰濁內聚,又平日長久情志不舒,肝氣鬱結,肝風夾痰上逆,閉塞了心竅經絡,這才發了病。」
  
  蘇景同怔住。蘇太太皺眉看向繡春,表示不認可:「我兒媳婦自有了身孕,哪天不是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哪裡來的什麼情志不舒肝氣鬱結?」
  
  繡春淡淡道:「這我便不知曉了。少奶奶再過幾日便要生,倘心情不好壓力過重,不定還會犯病。你們留神著些。為防意外,準備羚羊角、天麻、牛黃各兩錢,研末放置。倘若我不在時,少奶奶再次發病,等她抽搐停下灌服,可暫緩症狀。」
  
  床上的杏娘眼睛一紅,眼淚已經下來,向繡春顫聲道謝。蘇太太還要再說,蘇景同猛然竟發作了出來,道:「娘,兒子便是被罵不孝,今天也要說一句!繡春姑娘說得沒錯!倘若不是你們一直逼我納妾,我沒奈何!用她腹中這孩子作借口暫時推擋,她會變成今日這模樣嗎?我與她夫妻恩愛,她年紀又輕,即便這次生的還是女兒,下回,再下回,總能生出兒子的。好歹不過數日就要生了,兒子求求娘,你就讓她安生些,行不行?」
  
  蘇太太見兒子忽然竟會這樣當著下人和外人給自己沒臉,臉一陣紅一陣白,氣惱不已,顫聲道:「你弟弟不靈光,咱們蘇家就指望你這一脈了。我日盼夜盼地盼著你媳婦能早些生個長孫好繼承家業,在你眼裡竟成了惡人?好,好,我不管了!任你們自己折騰,這樣你可滿意?」說罷拂袖而去。
  
  杏娘也沒想到,一向孝順的丈夫竟也會這樣發作替自己撐腰,一時呆了,等醒悟過來,慌慌張張下榻便要去向婆婆賠罪,被蘇景同攔了,歎口氣道:「怪我無能,先前才讓你擔驚受怕了這麼久。你快生了,什麼都別想了,有我在。我給你句話,即便這胎還是女兒,我也不會納妾。咱家的生意在淮安做得不算小,我一年裡有大半都在那兒,大不了帶你去那邊住幾年,好讓你也得個清淨。」
  
  杏娘聽了丈夫的話,忍不住垂淚。一邊的繡春也暗自點頭。蘇家富甲一方,沒想到大少爺竟這樣有情有意。便輕咳一聲,笑著叫孕婦躺下,仔細摸查她腹部,胎位正。
  
  產婦雖體胖了些,但胎位既正,又是第三胎,到時候有經驗豐富的產婆在,想來問題應該不大。叮囑她這幾天按時服藥,多下地走動,勿暴食暴飲,尤其注意控制甜食後,這才告辭,被大少爺親自送出大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08:4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3 08:08 PM 編輯

第2章

      蘇景同仍命小廝黑皮駕車送她回家,繡春笑著謝絕。路並不遠,走走就到了。與蘇景同辭別後,她負了藥箱,邁著輕快的腳步,沿村道往自家去。
  
  村道兩邊是鬱鬱青青的大片茶田,幾隻鳥雀唧啾著翔躍其間,一道清澈河流彎彎曲曲繞村而過,遠處,青山綿延起伏,景色叫人心怡神曠。
  
  「繡春,繡春——」
  
  她沒走多遠,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自己。回頭,見是蘇家的二少爺蘇景明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
  
  蘇景明比繡春小一歲,十六,生得面如桃花,很是漂亮。蘇家雖富,卻也攔不住旁人背後的口舌。村人偷偷笑話他,十六歲了還這般癡癡呆呆。不過繡春倒不這麼認為。在她看來,蘇景明很聰明。唯一的遺憾,就是他或許到老,也都只會是個像此刻這般的一個大孩子而已。
  
  「二少爺!」
  
  她停住了腳步,轉身朝他露出笑容。
  
  蘇景明停在了她跟前。因為跑路,他大口地喘息。白皙的一張面龐微微泛紅,雙眼明亮如同寶石,泛著快活的光。
  
  「繡春,」他說,「我送你回家!」說罷不由分說,一把便搶過她背著的藥箱。彷彿生怕她會跟他搶,奪了便飛快朝前而去。走了十幾步,發現繡春沒跟上來,停住了,回頭看向她,疑惑地問道:「繡春你怎麼不走?是不是腿疼走不動路了?我來背你!我力氣很大的!」
  
  他說來就來,捲起袖子蹲了下去,要讓繡春上他的背。
  
  繡春笑了起來,正要說話,後頭又傳來一陣踢踏腳步聲,伴隨著幾聲「二少爺」的呼喊,蘇家小廝旺財追了上來。
  
  「二少爺,剛還看見你在屋裡,一轉眼就沒影了,果然是跑了出來。快回去把字寫完!要不然先生知道了,少爺您是沒事,我的手心就慘了!」
  
  旺財朝蘇景明懇求。
  
  「我不回去!那些字七拐八拐的好難寫!我寫了好多遍也記不住。我就不回!」蘇景明發脾氣,頓足嚷了起來。
  
  「繡春姐姐,你幫我勸勸。二少爺他聽你的……」
  
  旺財無奈,只好轉向繡春,苦著臉求助。
  
  繡春便對著蘇景明笑道:「二少爺,回去先把字寫完好不好?我跟你說,我爹從前教我寫字時,哪怕字再難寫,我也一定要先寫完才出去玩的。」
  
  蘇景明垂下了頭。繡春看過去時,見他一雙長長的烏黑睫毛微微顫動,眼神裡流露出無限的委屈。一時心軟,差點就要改口了,生生忍住。
  
  「真的嗎?」他終於抬頭看向她,怏怏地問道。
  
  「真的!」她鄭重點頭。從他身上接回了自己的藥箱。
  
  蘇景明終於一步三回頭地跟了旺財回去。等他身影消失在視線裡,繡春笑著搖了下頭,這才繼續上路。快入村口時,看見路邊的一處向陽坡上長了片馬齒莧,鮮嫩可愛,便放下藥箱過去採摘。邊上正路過幾個村婦,看見她背影,笑著招呼道:「繡春,採了作藥呢?要不要幫你?」
  
  馬齒莧確實可入藥,清熱利濕、解毒消腫,種子還有明目功效。但繡春現在可沒打算摘回去當草藥,而是炒菜吃。晚上她父親回家。到時候入沸水焯一下,打兩個雞蛋炒炒,就是一盤菜。他最愛吃了。正好趕上這時節肥厚多汁,口感最嫩,再過些天,就會變老了。
  
  繡春和村婦閒聊片刻,也採了滿滿兩把野菜。回家後,先將今日用過的金針投入藥房側特設的一個鍋裡煮沸消毒,眼見日頭有些西斜了,去院裡收曬著的草藥,捏了下乾濕。
  
  照這天氣,再曬個兩三天便好進行下一步炮製了。
  
  繡春收拾好草藥後,估摸著父親也快回家了,便開始燒晚飯。自母親去後,父女二人相依為命多年,她對這些家務事早練就得在行。飯在灶膛的裡鍋燜著,用外鍋炒了個小蔥茭白和蒜薹肉,又燒了條前幾天養在缸子裡的鯽魚,接著準備炒馬莧菜。去摸櫥櫃裡放著的雞蛋時,摸了個空,這才記起來前天已經吃光了。正埋怨自己粗心,忽然聽見外頭院裡有人喊,忙壓了灶裡的火出去,看見村裡的丁三艘手上提了個小竹籃站那兒,笑瞇瞇道:「繡春,籃子裡有幾隻我家母雞生的蛋,還有一包新炒的夏茶。夏茶糙,不值錢。只前回我記得聽你提過,說能做紅茶養胃,我便挑了葉最肥的一包,你別嫌棄。」說罷遞了過來。
  
  繡春忙推辭,架不住丁三嫂的遞送。最後她把籃子往地上一放,「繡春,三嫂子不和你拉扯了,還趕著回去燒飯。」說罷轉身匆匆而去。
  
  村裡人大病小病都找陳家父女醫治,見他們不收錢,便送東西表答謝。這樣的場面時常發生。丁三嫂轉眼便跑了,繡春只好朝她背影大聲道了謝,提籃子進去。炒好雞蛋馬齒莧裝盤,又拿出特意打來的一壺上好老酒,放在熱水中溫著。見晚飯準備好了,打水回自己房裡洗頭洗澡。洗完了,換回女子打扮。穿了身涼快的青布夏衫,在屋裡點了自製的熏蚊艾草香後,便搬了條竹椅坐到門口,一邊在晚風裡晾著還沒乾的長髮,一邊等著父親回來。
  
  她的父親陳仲修,現在雖然是個守窮的鄉間郎中,但出身其實卻有些來歷。哪怕是在遠離上京的雲水村這種小地方,說到京中的金藥堂陳家,也是有人知道的。金藥堂百年招牌,與京中另家季姓人所辦的百味堂一道,為太醫院供奉御藥,陳家佔大頭。每年秋的河北祈州藥市,四面八方藥商雲集,東貨西易,卻一直有個規矩,陳家人未到,藥市不開盤。可見金藥堂在行業裡的地位。
  
  陳家子嗣自上三代起便羸弱,一直單傳。到了這一輩的陳振時,除了長女,終於得了陳伯康陳仲修一對孿生兄弟。陳伯康是長子,擅經營之道。陳仲修則天資聰穎,精通藥理。兩兄弟關係也好。倘齊心掌著陳家的金藥堂,祖業必定更上一層樓。偏陳仲修後來卻在婚姻事上與自己的父親起了衝突。當時老爺子替他相中了一門親事,女方是珠寶世家,近族裡又有做官的,不僅門當戶對,而且這門聯姻對家族也大有裨益,但陳仲修卻執意要娶董芸娘為妻。
  
  三十年前,還是先帝宣宗朝時,董芸娘的父親董朗官任四品中書侍郎。在她十歲那年,朝廷出了樁蜀王謀逆案。董朗被政敵誣告牽涉其中,下獄冤死,繼而抄家。她幾經顛沛,後被賣入風月之地。年輕的陳仲修在一次應酬中,偶然結識了即將要被老鴇梳攏的芸娘,被她一曲琵琶所動。知她身世後,更是憐惜。二人漸成知音,互生情愫。陳仲修後來便替她贖了身,決意娶她為妻。
  
  陳家雖世代布衣,但在京中素有名望,不但時常出入達官貴人府第,祖上甚至因了所造靈藥之功,被先帝賜了嘉匾。那塊匾額一直高懸在金藥堂的正堂牆上。這樣的家世,陳老爺子又向來嚴厲古板,如何能容忍兒子娶一落入風塵的罪臣之女為妻?父子遂發生激烈矛盾。最後一次衝突時,盛怒之下的老爺子放話,倘若他執意娶那個女子,那便脫去陳家少爺的皮,往後他也再不認這個兒子。陳仲修竟真應他的話,把家業撒手丟給了兄長,帶了芸娘便離家而去。幾經飄零,最後落腳到了芸娘的祖地杭州。夫妻二人安貧樂道,在這裡一停就是十數年,再也沒回京城一步。
  
  繡春至今還記得自己的母親。貌極美,才情極高,性子也極溫柔。論容貌,自己不過繼承了她七八分。至於才情和性子,那就完全不能比了。可惜她身子一向不大好。據說原本是不合宜要孩子的。但發現有了繡春,想替丈夫留一點骨血,仍堅持生了下來。大約正是這樣,這才加劇了她的病症。陳仲修雖有一手岐黃絕技,面對自己妻子的病,卻也回天無力,雖百般調理,到繡春六歲時,她還是去了,自此剩父女倆相依為命,一直至今。
  
  ~~
  
  繡春的頭髮晾乾了,隨意編了條辮垂胸前。眼見天色漸暗,父親還未回,等得有些心焦。正要去村口等,忽然看見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外竹林側的青石道上,定睛一看,正是父親踏了夕光而歸。心中一喜,急忙迎了上去,第一句便埋怨,「爹,怎不早些回?你腿腳不好,天色暗了,萬一看不清路摔跤怎麼辦?」
  
  幾年前陳仲修外出上山採藥,不慎跌了一跤,折斷腿骨,養了大半年才好。繡春此時還心有餘悸。
  
  陳仲修不過四十,兩鬢卻已略染白霜。頭綰方巾,身披長衫,目光清炯,身形清瘦而挺拔。聞言哈哈笑道:「傻閨女,你爹又不是三歲孩童,哪裡那麼容易摔跤?這不是回了嗎?」
  
  繡春幫他從肩上卸下身後背著的四方竹筐,揭開蓋子看了眼,裡面裝滿了草藥。
  
  「這回你爹去大師父那裡,不但喝到了上品毛尖,還在山上採了不少好藥。上回跟你提過的紫珠葉、苧麻根,都是極好的止血良藥……」
  
  「知道啦——明天我會收拾的。爹你先去沖個涼,水我已經給你放好了。然後咱們吃飯。我做了紅燒魚、蔥茭白,還有你愛吃的馬莧菜炒雞蛋。馬莧菜可嫩了。雞蛋是丁三嬸拿來的。哦對了,我還給你買了酒呢。只是不許你多喝,免得你又醉……」
  
  繡春親暱地挽住父親的手臂,嘀咕著和他並肩往屋裡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08:4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3 08:08 PM 編輯

第3章

      「春兒,今天這是什麼好日子?燒了這麼多菜,居然還准許爹喝酒?」
  
  陳仲修換了衣衫坐定,看到一桌平日難得吃到的好菜,邊上還擺了壺酒,有點受寵若驚,忍不住問道。
  
  繡春道:「爹,你忘了?今天可是你的四十整壽!」
  
  陳仲修一怔,這才記了起來,輕輕拍了下自己額頭,「瞧爹這記性……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記了!」
  
  繡春笑吟吟替他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
  
  陳仲修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咂了下滋味後,歎息一聲,「四十不惑。白駒過隙,晃眼便半輩子了。可惜你母親不在了。倘若她如今還在,見你長成了大姑娘,該有多高興……」
  
  從前母親還在時,每逢父親生日,這些事都是母親備辦的。繡春見父親此刻又提起母親,怕他傷感,忙一把奪過他手上的酒杯,笑著轉了話題:「飯菜沒吃幾口,酒倒先喝起來了,空腹最易傷脾胃。爹你先吃菜,等下再喝也不遲。」
  
  陳仲修向來就聽女兒的話,聞言呵呵笑了起來。繡春陪著吃了一碗飯後,替父親斟酒夾菜。自己因了酒量淺,不敢多喝,不過只陪著喝了一杯而已。待父親有七八分飽醉了,便拿出自己前些日偷偷做好的一雙厚底軟面鞋,遞到了父親面前,道:「爹,這是女兒送您的壽禮。可別嫌我手藝粗糙,您經常外出行醫採藥,腿腳舒服要緊。您湊合著穿。」
  
  陳仲修又驚又喜。
  
  女兒自小就如大人般乖巧懂事。自妻子亡故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自己萎靡不振,反倒是身邊這個當時不過才六七歲的女兒陪伴安慰,甚至照顧自己渡過了最初的那段艱難日子。這麼多年來,她不但用心學習醫術,悉數得了他的衣缽,於某些病症的診斷處置,甚至時常讓他有耳目一新、青勝於藍的感覺。雖然自己衣食住行一直都是女兒在打理。可是在這時收到女兒這樣的一份心意,感覺卻異常貼心。
  
  「爹,我幫你穿穿看,大小合適不?」
  
  繡春蹲到了父親的腳前,替他換了腳上舊鞋。陳仲修起身走了兩圈,感覺又軟又合腳,連聲稱讚,忽然想了起來,急忙道:「春兒你等等,爹也給你買了東西。」說罷急匆匆去了。很快回來,手上已經多了一樣用帕子包住的東西,交到繡春手上。
  
  「春兒,你如今十七,過年就十八了。本該是打扮漂亮好出嫁的年紀。可惜跟了我這個沒用的爹,耽誤了你。家裡窮得只剩下了四壁藥材,你連副像樣的首飾都沒有。這是爹請城裡相熟的萬福珠寶鋪師傅打的一隻銀嵌金手鐲,紋樣還是爹自己親自挑的。你瞧瞧喜不喜歡?等爹錢攢夠了,一定再給你打副真金的!」
  
  「男人有什麼好?非要巴巴地嫁了去?是女兒自己不願嫁人的。女兒要陪爹一輩子……」繡春笑瞇瞇這麼說著,打開盒子,眼前一亮。見裡頭的鐲子雪銀質地,上頭絞了金絲,鏤空刻出南瓜、葫蘆、葡萄等瓜果的紋樣,不但精巧可愛,而且不落俗套——陳仲修出身富貴之家,從前除了研習醫理藥學,自然也養出了一副不俗的玩賞眼光。
  
  繡春把鐲子套上了手腕,迎著燭火晃了幾下,愛不釋手,連聲道謝。
  
  陳仲修望著女兒。見燭火中她一截雪白皓腕與銀鐲交相爭輝。發黑如墨,膚光勝雪,眉眼舒笑,清麗無儔。恍惚之間,彷彿又看到了多年前還是少女模樣的妻子,感慨萬分。許是心有所觸,半壺酒下肚,一改平日沉默,話漸漸多了起來。
  
  「春兒,想當年,爹帶了你娘離京時,才二十歲不到。如今又一個二十年過去了……不但你娘早早故去,連你伯父也……」
  
  他停了下來。望著燭火默然。大約是憶及年少時的手足情深,眼中漸漸泛潤。
  
  繡春自出生起,便沒見過陳家之人。但此時見父親神傷,倒是想起了半個月前的一件事。
  
  ~~
  
  那天她外出歸來,進屋時並沒見到父親。張嘴要喊他時,忽然聽到用作書房的後東間那邊傳來一陣說話聲。除了父親,另有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住這裡這麼多年,父親絕口不提來歷,雲淡風輕,所以家中除了城中慕名過來求醫的人,極少有別的訪客。繡春忍不住輕手輕腳拐到了屋側,從半開的支窗外看了進去。
  
  從她這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來訪者的側後背。是個中等身材的年輕人,穿件杭綢直裰,打扮頗體面。他正跪在陳仲修面前道:「……自大伯不幸去後,這麼多年來,金藥堂的事便一直由我爹和姑太太一家在幫著打理。所幸沒出什麼紕漏。我爹對叔祖忠心,叔祖也把大事都信託給我爹。只是我爹的為人,二叔你也曉得,最重情份。私下裡常對我說,就算叔祖的氣兒至今不消——每逢他在叔祖跟前提二叔您,想勸他老人家回心轉意,叔祖便會發火,更不提讓您回家的事,但咱們這些幫著做事的人卻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別管怎麼著,如今二叔您就是金藥堂正經的接承人,這是鐵板釘釘不會更改的事。所以我爹悄悄地瞞著叔祖,一直在打聽您的下落。他的意思,只要您回去了,在叔祖跟前好好認個錯,叔祖想來便就回心轉意了。可算侄兒幸不辱命,今日找著您了。無論如何,二叔您一定要回去接掌這家業的,到時候,我爹也就好撂下金藥堂這千鈞重擔了。」
  
  這年輕人嘴巴利索,一大段話說得片溜,口齒清楚。
  
  繡春明白了。此人應是陳家宗族裡的人,也就是自己的族兄。讓她驚訝的是,自己那個與父親孿生的親大伯竟然早已死了。而且,這個族兄說的那些個話……落入她這種陰暗之人的耳朵裡,倘若用惡意去揣測的話,彷彿包含了些耐人尋味的意思在裡頭。
  
  「立仁,你起來吧。」
  
  繡春還在默默品咂的時候,屋裡的陳仲修開口說話了。他的眼眶微紅,看起來剛剛彷彿流過淚。
  
  陳立仁依言,從地上恭敬地起來。
  
  陳仲修道:「你回去後,代我轉達對你爹的謝意。就說難得他這份心意。我閒散了大半輩子,等你繡春妹妹出嫁有所依後,我便會出家去。過些天,等這裡的事都妥了,我會回去探望你叔祖。但陳家的家業,我是不會再接手的。」
  
  陳立仁背對著繡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聽聲音,他似乎有些焦急。
  
  「這怎麼成?二叔,您是叔祖如今唯一的親兒子了。大傢伙都巴望您回去接掌……」
  
  陳仲修擺擺手,阻攔了他的話。
  
  「立仁,方纔我聽你說,你叔祖如今身子還硬朗。如此我便無牽掛了。金藥堂於我而言,早已是身外之物。」
  
  陳立仁輕輕啊了一聲,聲音裡難掩失望:「二叔,侄兒好不容易找著您了,您卻不願回去接掌家業,侄兒回去後,恐怕會被我爹責怪不會辦事。」
  
  陳仲修道:「我修書一封,你替我帶去給你叔祖。至於你爹那裡,你放心,他不會怪你的。你千里而來,路途迢迢,想必早乏了。倘若不嫌你二叔這裡苦陋,留下用頓飯。等你妹妹回來了,見上一面再走不遲。」
  
  陳立仁恭敬地道:「多謝二叔的美意。妹妹我本是極想見的。只是侄兒這趟出來時日已久,既尋到了二叔說上了話,侄兒便想盡快趕回去向我爹覆命。等二叔寫了信,侄兒就告辭了。」
  
  陳仲修也未再強留,提筆具信後封起,然後起身送他。轉過身的時候,藏身窗外的繡春看了眼這個族兄的臉。見他二十五六的年紀,濃眉闊口,樣貌誠厚。
  
  ~~
  
  「……記得那時候,我和你大伯不過七八歲,正是討狗嫌的年紀。那年春,我倆趁你祖父不在家,爬到祖屋房頂上去放風箏,正比著誰放得高,可巧你祖父竟回來了,倆人都被罰著跪了一夜……」
  
  繡春的思緒被邊上還在絮叨往事的父親給拉了回來。聽他繼續道:「我本以為你大伯能代我盡孝,不曾想離家不過數年,他竟便不幸墮馬去了,我卻如今方知道這消息……」
  
  他的聲音裡,帶了無限的惆悵。
  
  上次,那個族兄陳立仁離去後,繡春當時因父親十分傷感,便沒過多追問。此時見他喝了些酒,自己先提起這事,終於忍不住了。問道:「爹,你真的不願再接管藥堂了嗎?」
  
  陳仲修怔忪片刻,道:「春兒,你祖父至今還未消氣兒,更不承認我與你娘的婚事。當年自然是你爹大不孝在先。只是我並不後悔。這輩子能有你娘相伴,又得了你這樣的女兒,我已心滿意足。更何況你爹本就志不在此。又半生頹蕩,如今早形同廢人了。便是回去,也助不了你祖父的力。前次我叫你族兄帶了封家書給你祖父,在信中乞伏告罪,但願能得他諒解。我已經想好了,這個月底便帶你回京中一趟。但願你祖父不會遷怒於你。回來後,等你嫁人了,我便去靈隱與大師父作伴。往後修撰醫書,研習佛法,如此了卻殘生,再無別求。」
  
  陳家的那個老爺子,他認不認自己這個孫女,繡春根本不關心。她只是想起那日聽牆根時落入耳中的話,忍不住道了一句:「爹,你不接管金藥堂,說不定正好趁了那些人的心願呢。」
  
  陳仲修看她一眼,略微一笑,搖頭道:「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總愛把人往壞裡想。你是說你族叔和姑母姑父他們嗎?說起來,反是你爹要多謝他們。我雖是陳家兒子,卻未在你祖父跟前盡到孝道。你大伯去後,這麼些年,幸而有他們替我……」
  
  「爹,你什麼都好,就是總愛把人往好裡想,」繡春笑嘻嘻打斷他,學他的話,「倘若陳家沒有金藥堂這塊招牌,沒有那份家業,他們會巴巴地爭著在老爺子跟前盡孝?」
  
  陳仲修啞然失笑:「你族叔自小與我在同個書塾裡讀書長大的,是個信靠人。你的族兄,便是那日過來的立仁,也和他父親一樣,見了便知是個忠厚的。還有你姑母,她比我大兩歲。從前在家未嫁時,對我和你大伯也是百般愛護。都是極好的人。」隨即正色道,「春兒,咱們行醫做藥的,講究修合無人能見,存心卻有天知。陳家百年下來,以濟世救人為祖訓,這才有了今日局面。往後不論你祖父把擔子交給誰,只要那人能秉承陳家祖訓,把金藥堂這塊牌子扛下去,那便是上善之舉。只是,」他望著繡春,歎息了一聲,「為父對不住的人,便是春兒你。讓你跟著我在鄉野長大……」
  
  繡春知道父親秉性淳厚,也不和他爭了,見他又提到自己,口吻中滿含歉疚,忙道:「爹,我明白你。我和你一樣,半點也不想回。我就想這樣在這裡陪著爹過一輩子!」
  
  她說這話,既是在安慰陳仲修,也全出於真心。
  
  陳仲修笑了下。他酒量本也淺,想起故人,再感慨唏噓一番,一時便有些不勝酒力了。
  
  繡春見父親已然醉了,便奪他手中的杯,扶他回屋去歇息。待安頓好後,正要吹燈出去,已經躺在床上的陳仲修忽然睜眼,問道:「春兒,爹以前教過你的那些密製藥丸的配法,你都記得嗎?」
  
  陳家先祖曾在太醫署擔任吏目,借皇家藏書之便,廣閱古今藥典,收集散佚古方,修合炮製,後創立了金藥堂。百多年來,制售之藥,選料精純,配劑詳慎。傳下一本《金藥堂藥綱》。藥綱裡不但囊括了金藥堂世代制售的數百種藥丸湯劑,更記載了數十種陳家秘製丸散的配製方法。如其中之一的人參健脾丸。此藥治元氣不足,中氣虛損。這種成丸,天下幾乎所有藥店都有售賣,唯獨金藥堂所出的丸散比別家更勝一籌,功效卓著。連京城名醫金不解給病患開方,往往也會首推金藥堂的藥。可以這麼說,《藥綱》正是金藥堂賴以做大的依仗。所以歷代家主對這本藥綱自然萬分看重,秘密收藏,非家族接掌人不傳。當年陳仲修離家前,《藥綱》裡所載的數十種秘丸配製之法,也不過只知曉其中一部分而已。
  
  「爹,我都記著呢。」繡春停了腳步,回頭應道。
  
  陳仲修點了點頭,道:「春兒,陳家藥綱記載的數十種秘製丸散,涉及風痰、傷寒、瘟疫、婦女等諸多病門。陳家有祖訓,非家主不傳。爹之所以違背祖訓,把我知曉的都教給了你,是出於醫者之心。大藥乃是天成,宜養生濟人,不該為一己之利而限於一姓一族。往後,為父若是走了,你代我繼續濟世救人,則為父心滿意足矣。」
  
  繡春一怔,遲疑了下,道:「爹,我曉得的。你喝醉了,好好休息吧。」
  
  陳仲修呵呵一笑,「女兒你嫌我囉嗦了。行,我聽我乖女兒的話,睡覺了。你也早點去睡,別累著了。」
  
  繡春笑著點了下頭。看著父親閉上了眼睛,過去替他攏了下被頭,這才熄了燈,帶了門出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08:4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3-12-19 01:57 PM 編輯

第4章

      繡春收拾好廚房,檢查過灶膛,閉上裡外門扉後,回了自己的屋。就著燈火再次欣賞了下父親送給自己的手鐲後,把它用帕子包起來藏在了衣櫃裡,然後熄燈爬上了床。
  
  今天有些累了。她閉上眼睛想睡覺,卻一直睡不著。或許是受父親方纔那些話的影響,腦海裡不停浮現出自己小時候母親芸娘還在世時的情景。那時候,每到夏日傍晚時分,一家人就會搬了桌椅到院中圍坐在一起,其樂融融地一起吃晚飯。父親喝幾杯小酒,興致上來時,便會取出他與母親當年定情的那桿玉簫,對著竹籬外的斜陽竹林吹上一曲桃花渡。每當這時候,母親就會抱自己坐於膝上,靜靜聽著簫聲,望著父親背影的目光裡充滿了柔情。後來母親死了,那桿玉簫便與她陪葬在了一處。此後,她就再也沒聽到父親的簫聲了……
  
  繡春似睡非睡,似夢似醒之時,忽然聽到院子那頭似乎傳來拍門聲,猛地睜開眼睛。側耳細聽,果然沒錯,是有人來了。急忙穿衣起身。
  
  夜間被人喚去看病,這樣的事繡春早習以為常了。估摸這也是個來求醫的。開了門,見門外竟是白天來過的黑皮。
  
  「繡春姑娘,我家少奶奶陣痛了。家裡待著的產婆說要生了。她嘴裡一直嚷著你的名,大少爺便叫我來叫你……」
  
  繡春聽到蘇家少奶奶竟提前發動要生了,忙道:「你等等,我這就隨你去。」說罷回屋。匆匆收拾了下出來。經過父親的屋前,隔著門聽了下,聽到他呼吸均勻,知道醉了酒睡得正沉,便沒叫醒他,只自己出去了,帶好門後,隨了黑皮坐上騾車急忙而去。
  
  騾車駛過被夜風吹得嘩啦作響的紫竹林畔時,繡春無意回頭看了眼。身後,深藍的夜空之下,銀色月光如流水般無聲淌洩在自家的一片屋頂之上。望去如同一副濃彩輕墨的風景畫,美得不似人間。
  
  ~~
  
  蘇家很快就到。雖夜已深,大少爺那院裡卻燈火通明。產房外蘇景同和蘇太太都在等著了。丫頭婆子端水拿盆來來去去,忙碌個不停。
  
  這個世代產婦生產,若沒意外,一般用的都是產婆,與郎中並無多大干係,所以繡春平日不大接生。此刻淨手後入了產房,見裡頭已經圍了兩個產婆。
  
  杏娘忽然發動要生了,不管不顧地便一直嚷著繡春的名,彷彿這樣便可以減輕心中焦慮。正疼痛著,見她過來了。也不知怎的,這女孩年紀雖小,卻彷彿帶有一種能叫她心安的力量,一時心便寬坦了下來。她既心定了,這又是第三胎,生產過程自然順利。繡春在邊上搭手幫著,一個多時辰後,到了凌晨,嬰孩便呱呱墜地了。
  
  「恭喜少奶奶!是個帶把的小哥兒!」
  
  產婆喜笑顏開,手腳麻利地剪斷臍帶,用剛在溫水裡絞過的柔軟布巾擦拭著嬰兒,大聲報喜。
  
  不止產婦,便是邊上的繡春,也替她大大鬆了口氣。
  
  昨日蘇家大少爺那一番愛妻之語雖叫人動容,但繡春也知道,倘若有選擇,他應也不願意違逆自己的父母家族,尤其是像他這樣要繼承家業的長子。一旦真的因為這種事與家人鬧翻,就算蘇大少爺自己不後悔,杏娘的心理負擔可想而知。這一點,單看自己的父母就知道了。繡春記得清楚,自己的母親一直因了父親與祖父因她決裂而心存愧疚,甚至還想過偷偷回去求祖父諒解父親,只不過被父親知道後,阻攔了而已。
  
  等在外頭的蘇家人也聽到了,欣喜若狂。原本還在生悶氣的蘇太太,此刻也忍不住笑容滿面。蘇景同更是高興,不顧身份接連嚷了兩聲「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
  
  繡春看了下產婦,見她只是略有些疲憊,其餘都好。知道她昨天突發子癇,主因還是心理負擔。現在生了兒子,心理徹底放鬆,想來應該不會再犯。也笑著恭喜了幾句。
  
  蘇景同對她十分感激。封了謝銀,又要親自送她回家。繡春知道他此刻的心定都飛到兒子身上了,哪裡要他送?謝絕了。蘇景同便仍讓黑皮送。又親自將她送到大門口。正站在那裡說話,邊上的一個蘇家下人忽然指著雲水村方向失聲大叫:「看,那邊!失火了!」
  
  繡春一驚,猛地轉頭,赫然看見村尾自家那個方向此刻竟火光一片,火勢看起來不小。隔了這麼遠的路,都能見到紅彤彤一大團的火光。頭皮瞬間發麻,什麼也顧不得了,拔腿便往自家飛奔而去。她入村口時,村裡有發覺的村民拿了掃帚水盆等滅火之物,一邊敲打著喚醒還在沉睡中的旁人,一邊隨了繡春一道往火光起處奔去救火。終於趕到自家門前的那條青石道上時,繡春簡直無法呼吸了,整個人抖得幾乎站立不住。
  
  起先她還抱了僥倖之心,盼著只是自家邊上的竹林著火。但是現在,映入她眼簾的卻是一幅她最不願見到的景象:起火的正是她家的那三間屋舍。
  
  這半個月來,接連沒下雨,天本就乾燥,今夜又有風。火借風勢,此刻早吞沒了整座房子,邊火甚至已經燃著了近旁的竹林。火舌捲著燃燒的茅草和竹枝四處飄舞,火星子發出啪啪的爆裂之聲。隔了數十步遠,都能感覺到熊熊火勢烤炙著皮膚的那種灼熱。
  
  附近並沒有看到父親陳仲修。自己離家前,他睡得正沉。
  
  「爹!」繡春大叫一聲往裡衝去,被趕到的丁三嫂抱住了,「你不能進去!」
  
  村民們紛紛趕到,用手中掃帚和盆桶裡的水去滅火,只是收效甚微,火勢絲毫沒有減小。
  
  繡春的一雙眼被火光染透,赤紅一片。她奮力掙扎推開抱住自己的人,不顧一切繼續往門的方向沖,靠近之時,火星迅速濺燃了她的頭髮,她絲毫不覺,唯一的念頭就是一定要衝進去,把還在睡夢中的父親搶出來。剛衝入幾步,正此時,「喀拉」一聲,近旁的一竿茅竹被火燒斷,半截帶了余火的竹竿挾了呼呼風聲朝著繡春當頭砸了下來,眼見就要砸中她頭頂,身後傳來一聲「繡春」的大叫聲,趕了過來的蘇家二少爺蘇景明不顧一切地衝了上來一把推開她,自己腳下收不住勢,撲跌在了地上,那截帶火的竹竿不偏不倚,正砸到了他後背。火苗迅速透過薄衫燃到了他的皮肉,蘇景明哇哇慘叫,邊上的人回過了神,慌忙挑開竹竿,將地上的蘇景明和繡春齊齊搶了出來。
  
  繡春拚命掙扎,卻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她絕望地抬頭,「嘩啦」一聲,面前的整間屋轟然倒塌了。烈焰中迸濺出密密如流螢繁星的細碎火苗,瘋狂地上衝,一直衝到十數丈高的夜空之中,這才如同禮花般在夜空中飛散熄滅。
  
  「爹——」
  
  繡春撕心裂肺般地叫了最後一聲,熱淚滾滾而下。
  
  ~~
  
  一個月後,陳仲修的喪事早過去了。繡春受的幾處輕微燎傷也恢復了。只是蘇家二少爺當日為了救她,被燃著的半截竹竿砸到,皮肉燒傷。好在並不十分嚴重。蘇家已請了杭州城裡最好的燒傷大夫來看過。但因了最近天氣熱,一時還沒有好全。
  
  陳家出事後,繡春便一直暫住在丁三嫂家,父親的後事也是蘇大少爺和村人幫忙料理的。她知道二少爺還在家中養傷,有心想去探望下。只是考慮到他家新近添丁之喜,自己卻是熱孝身,過去怕多有不便,故只讓黑皮傳了個口信表示她的謝意。蘇太太心疼兒子,起先難免有些遷怒繡春,又怕兒子跑出來再去找她,叫家人把他看得死死。到了此時,待兒子傷勢漸好,想起陳家父女往日的好,偏卻遭此厄運,漸漸也轉唏噓感歎。知道陳家所有東西都被那一把大火燒得乾淨,甚至也叫人送了些日用之物過去,安慰了幾句。
  
  ~~
  
  將近黃昏,暮靄沉沉而降。不知何時起,天下起了迷離細雨。雨點打在近旁的竹林梢頭,時疾時緩,一陣風過,發出或輕或重的沙沙之聲。繡春獨自坐在竹林旁的那塊石頭上,渾身漸漸濕透。雨水開始沿她髮梢一滴滴地墜落,她卻渾然不覺,仍是那樣坐著,木然望著前方的一片空地。
  
  她已經在這裡坐了大半個下午。
  
  就在一個月前,就在她此刻停腳的這塊大石畔,那個晚霞落滿天的黃昏裡,她還曾高高興興地迎接父親的歸來,給他過四十整的生辰。一切就像還在昨天,父親的音容笑貌還歷歷在目。可是一轉眼,物是人非。她熟悉的十幾年的家消失了,被大火夷為平地。面前的那個地方,如今一片殘垣。只有那幾株被大火燒得枝葉半焦面目全非的枇杷樹還默默立在原地,見證著當日曾發生的那一幕慘烈。
  
  她的手心緊緊握著一個東西。那是手鐲——父親送給女兒的禮物,也是唯一一件從大火中留存下來的東西。
  
  淚水混合雨水,淌滿了繡春的一張臉龐。
  
  頭頂忽然一暗,身後有人撐了把傘靠近,替她遮擋風雨。
  
  「繡……繡春……」
  
  她聽到身後有人怯怯地叫自己的名,抹了把臉回頭。
  
  是蘇景明。他的手上高高舉了一把傘,用力地撐住她。用他那雙如林中幼鹿般的純淨雙眼望著自己。
  
  繡春想對他笑一笑,想朝他道聲謝。只是剛叫了聲「二少爺」,喉嚨又被新一陣湧出的哽咽堵住了。蘇景明頓時慌了起來,他手足無措地看著她,不停安慰她:「繡春——你別難過,你千萬不要哭……我的傷都已經好了,真的已經好了……不信我脫衣服給你看……」
  
  繡春點頭,又搖頭。淚湧得更凶。
  
  蘇景明呆呆看她片刻,忽然眼睛一紅,跟著也哭了起來。
  
  「繡春——你爹真的被火燒死了嗎?以後你一個人怎麼辦?我不想你天天這樣哭。你去我家好不好?我讓我娘留下你,我會天天陪著你的,我也會聽你的話,一定讓你高興……」
  
  繡春道:「我沒哭。剛才是有只蟲子飛我眼裡。你看,我已經好了。二少爺你也別哭了。」
  
  蘇景明抽抽搭搭地道:「真的?」
  
  「真的。」
  
  繡春微笑著,點頭。
  
  蘇景明見她笑,終於也止住了淚,跟著破涕而笑。
  
  繡春愛憐地伸手擦去他臉頰上兀自還掛著的眼淚。猜他應又是偷跑出來的。眼見天色已暗,怕蘇家人著急,沉吟了下,道:「二少爺,我送你回家吧。」
  
  ~~
  
  繡春送蘇景明到了蘇家門外時,雨漸漸也停了。蘇家人才剛發覺二少爺又偷溜出去,料到他是去找繡春了,旺財黑皮幾個正出來要去尋,迎頭碰到了。
  
  「繡春,你不要怕。我一定會讓我娘接你到我家來的!」
  
  蘇景明進去的時候,還不停回頭這樣安慰她。她笑著朝他擺手,示意他進去。等他身影消失在門裡後,收了笑,轉向黑皮:「黑皮,你家大少爺在嗎?煩請你讓他出來下,我有點事。」
  
  黑皮急忙點頭,轉身匆匆入內。沒片刻,蘇景同便出來了。遠遠看見繡春側立在門外的一株石榴樹下。樹上榴花勝火,樹下白衣如玉。她鬢邊綴了一朵寄托哀思的小小的白絨花,臉龐也如這絨花一般雪白。嘴唇微微抿著。目光正平視前方,如水一般地沉靜。
  
  無疑,她是悲傷的。那張迅速消瘦下來的帶了尖尖下巴頦的臉龐就能說明一切。但是她卻能夠控制情緒,不會讓自己沉浸其中無法自拔。這就是此刻這女孩給蘇景同的感覺。這讓他略微有些迷惘——陳家的這個女兒一直便顯得有些與眾不同。除了她的醫技,她也比他認識的所有同齡少女都要來得沉穩。就在這一刻,他的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他疾步到了她跟前,道:「繡春姑娘,你找我有事?」
  
  「前些時日我爹的喪事,還有杭州府衙那邊的事,承蒙您一直在操持。更遑論那日二少爺相救於我。繡春十分感激。本是該早早上門道謝的。只是熱孝在身不便登門,今日在此一併向大少爺道謝了。」
  
  繡春轉身朝向他,說罷,朝他鄭重行了女子的襝衽之禮。
  
  蘇景同歎息一聲,望著她的目光中充滿憐憫。「令尊在此十數年,一向治病救人,造福鄉民,我十分敬重。不想此次竟出這樣的意外……實在是令人扼腕。我不過略盡綿薄之力而已,何足掛齒。你如今可還好?若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繡春道:「實不相瞞,我尋大少爺出來,除了道謝,確實另有一事相求。」
  
  「但講無妨。」
  
  繡春道:「我聽我父親生前說,我家在上京之中有戶舊親,十分信靠。我想前去投奔。我聽說大少爺過幾日便要北上行船去往淮安,可否搭載我一程?到了淮安後,我再改道去往上京,如此路便近了。」
  
  蘇景同立刻道:「區區小事而已,有何不可?到淮安後,我家商號也有船去往上京。正好還可一路捎帶你過去。」
  
  繡春微微一笑,朝蘇景同再次道謝。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08:4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3-12-19 01:58 PM 編輯

第5章

      九月的風拂面而過時,已帶些微涼的秋意。當雲水村的村民們開始忙著采收秋茶的時候,這一天,繡春一身簡單行裝,坐上蘇家的馬車,粼粼往城中而去。
  
  青翠的遠山、山腳下那條迤邐的小河、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茶田,村人們依依的離別,蘇二少爺在得知她要離開後的嚎啕大哭,還有自己那個充滿了回憶的曾經的家園,漸漸都被她拋在了身後——就在今天,她將隨蘇家的茶船從錢塘渡口下運河,北上去往這個國家的帝都上京。
  
  上京對她而言,只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她曾經遙想過那片萬丈紅塵下的九天闔閭和萬國衣冠,卻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朝那城闕而去。前路對她而言,也是煙雲籠罩。她沒有未卜先知的大能,並不能看清未來。但是她必須要去。
  
  這一輩子,她都將無法忘記大火過後的次日,她在廢墟中最後尋出父親時的情景。宛如一場噩夢。可是一切卻都是真的。那樣一個瀟灑猶帶名士遺風的人,最後竟就這樣猝然被毀,毀於這樣慘烈的方式。
  
  村人們都以為那場大火是一場意外。官府也這樣認定。是啊,一對與世無爭行醫鄉間的尋常父女,又有誰會包藏禍心,意欲置他們於死地呢?他們都說,幸而繡春那夜裡被喚去了蘇家,這才倖免於難,是個後福之人——可是繡春分明記得清清楚楚,那晚自己如常檢查過灶膛,沒留半點火星。出門前也是滅了燈的。父親喝了酒醉睡過去,也不大可能會起身再用燭火。如果是意外,那麼這一場大火,到底是如何燒起來的?
  
  將父親與母親合葬,她也終於能從悲慟中清醒過來之後,幾乎是憑了第一感覺,她便將這件事與之前來訪的那個陳氏族兄聯繫了起來。
  
  父親為人忠善,甚至帶了孩童般的天真,也就是那樣性格的人,當年才會為愛而拋棄富貴。所以他只看得到他們的好。但是她卻不一樣。
  
  這場火來的太過蹊蹺。不早不晚,就在那個不速之客到來後才發生。再聯想陳家如今的微妙之處,如何能叫她不起疑心?
  
  她不是判定罪與罰的法官。可是倘若到了最後,叫她查清這把火的來源真與他們有關的話,前方哪怕是條滾刀路,她也絕不會回頭——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她的父親陳仲修,不能就這樣白白死於包藏禍心的奸人之手。
  
  血債血償。這是天道。直接而公平。
  
  ~~
  
  從杭州走運河到淮安,不過十來日便到了。蘇景同停在了此地。整貨兩天後,繡春與他道別,隨他家的茶船繼續北上。
  
  淮安是淮河與大運河的交匯之處,也是南北通衢的要衝。從這裡到上京,一路要過數十道的閘漕。民船本就要避讓官船,加上若遇漕運高峰季節,行船愈發緩慢,原本不過一個月的路程,往往要拖至數月才到。故而北上商人為趕時間,倘若不是大宗貨物,往往會在這裡上岸改走陸路。好在聽押船的丁管事說,如今還不是高峰期。果然如他所言,這一路還算順風順水,一個月後,裕泰五年的十月中旬,蘇家的茶船終於抵達了定州。
  
  定州屬上京畿輔。從這裡到上京,只剩三四日的水路了。丁管事急著入京,便想緊趕些好早日到,不想偏卻遭遇了意外。這日中午開始,前頭水道不知何故開始慢慢積聚船隻,堵塞了通道,行船速度一緩再緩,猶如龜行,到了次日,停在一個名叫新平的地方後,竟再也挪不動一步了。站在船頭放眼望去,前頭河道密密麻麻停滿大小船隻,後頭還不斷有新的船隻上來,前頭竟一齊被堵了個嚴嚴實實。
  
  丁管事心焦不已,上岸去打聽緣由,大半日過去方回來,連連搖頭興歎。原來前頭數里之外入京的最後一道閘漕口竟被官兵封閉了,無論官船民船,一律不予放行。不止水路,陸路據說也是如此,通往上京的唯一一條官道也已被封。至於緣由,近旁船隻上的人各說紛紜,一時也沒個定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京城裡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丁管事眼見通行無望,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挪動,怕天色暗了再上岸,到時候連客棧都沒房了,便派倆人留船上守著,其餘人上岸去了。
  
  新平原本是個只有數十戶人家的小地方。只是毗鄰運河與官道,靠著南來北往的客商,這才漸漸發展成一個集鎮。鎮上設了個供官方所用的小驛館,此外有幾家客棧。丁管事直奔相熟的那一家而去。到的時候,正好還剩幾間屋。
  
  丁管事是蘇家的老人,出發前,被蘇景同叮囑過,要好生照顧繡春,此時便揀了間乾淨的,讓繡春一人一間,其餘人搭著睡。夥計陸續送來飯菜,一行人便在人聲嘈雜的大堂上圍坐著吃了起來。
  
  越臨近上京,繡春心情愈發沉重,也沒什麼胃口,倒是留意到那個跑堂的夥計一直在不停打嗝,等他送一碗湯到桌上時,又呃了一聲。與他相熟的一個蘇傢伙計便取笑道:「方三兒,你這是趁掌櫃的不留神偷吃隔夜冷飯吃出來的吧?坐下起便見你嗝個不停。」
  
  那叫方三兒的夥計又呃了一聲,愁眉不展:「你還取笑!上月起不知怎的便一直嗝個不停,好了發,發了好,去鎮上回春堂那裡搓了好幾副藥,吃了也沒用,愁死我了……」又是呃一下。
  
  坐上人也都打過嗝,片刻倒沒什麼,倘若持續超過半刻鐘,那滋味確實不好受,更何況像這方三兒,嗝起來就是接連一個多月?眾人面露同情之色,紛紛籌謀劃策,有叫他去喝熱水的,有叫他憋氣的,方三兒搖頭道都試過了,就是沒用。
  
  繡春瞥見桌上有個放了花椒末的小碟,拿了起來示意他放到鼻下去聞。方三兒莫名其妙接了過來,依言聞了一下,一股辛味直衝腦門,忍不住阿嚏一聲打了大噴嚏,通體舒暢之餘,發現打了許久的嗝竟也停了,驚喜異常,邊上人也替他鬆了口氣。只是很快,方三兒又苦下了臉,對著繡春道:」這位小哥兒,你這法子倒管用。只是治得了一時,治不了一世。只怕沒好多久,我便又要嗝起來了……」
  
  繡春外出作男兒裝扮。她本就習慣此種裝扮,舉止不帶絲毫脂粉之氣。如今白日裡束胸,穿件領口高能遮擋喉部的中衣,加上天氣漸涼,身上外衣再加一件,不仔細看,便是個清俊少年。
  
  「那你就隨身帶花椒,嗝了就聞一下。」蘇傢伙計湊趣。
  
  丁管事為人穩重,也不跟著起哄。只對方三兒道:「你莫小看陳小哥兒。他雖年輕,卻是看病的一把好手。叫他給你瞧瞧,不定便能好。」
  
  方三兒聞言,半信半疑。望著繡春不動。
  
  打嗝在中醫裡被稱為呃逆,是因為膈肌痙攣收縮而引起的。原因多種,一般片刻後便可自行消退。但也有持續長久的,此便是頑固性呃逆。西醫臨床並無好的根治方法,而在中醫裡,長時間頑固呃逆不止,往往被認為與脾胃失調有關,分胃中寒冷、胃氣上逆、氣逆痰阻、脾胃陽虛、胃陰不足等等,須得辯證下藥。
  
  繡春搭了下方三兒的脈,叫他張口吐舌,仔細察看後,便問道:「你先前抓的藥,方子裡有什麼?」
  
  方三兒眨巴了下眼睛,皺眉道:「去抓藥時,聽那夥計念,仿似有枳實、生大黃啥的……別的我也記不住了。」
  
  繡春唔了聲,心中已經有數了。
  
  方纔她聽這方三兒的呃聲沉緩連續,察看脈象口舌,脈遲緩,舌苔白,應是胃中寒滯而發的呃逆,治宜溫中祛寒。但聽他報的這方子,雖不過寥寥兩味藥,卻也能判定是治胃火上逆的類似於加味小承氣湯的方劑。雖都是呃逆,但根源一寒一熱,用藥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如何能止得住?當下便叫他取了張紙,開了副丁香散方,叮囑每服三錢,以水一中盞,加生薑半分,大棗三個,煎至六分,去滓稍熱服,不拘時候。又教他一穴位按摩法。打嗝時將拇指放置於喉下天突穴處,由輕漸重、由重到輕地揉按片刻,亦有奇效。
  
  方三兒捧著方子半信半疑去了,姑且死馬當活馬醫。邊上人議論聲中,繡春正要坐回去把碗裡的飯吃完,注意到邊上隔了幾桌的大堂中間的那桌上,有個坐著的人正轉身看著自己。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寶藍紫金團花的緞面衣衫,服色鮮亮,瞧著像出自大富之家。那男子相貌生得也英俊,一雙眼睛正望向自己。
  
  繡春不過瞟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吃完飯後散了各自回房,歇下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河道還是絲毫沒有疏通的跡象,後頭船隻倒是越聚越多。眾人紛紛叫苦埋怨之時,也不知道哪裡傳出的消息,說之所以封住水陸通道,是因為皇上眼見就要不行了,而太子尚年幼,怕生變亂,這才限制進出。
  
  這消息不脛而走,原本還埋怨的眾多船家客商登時齊齊閉了嘴。天家事大。倘若這消息屬實,誰敢說一句不是。只能盼著快些解封,好叫自己能早日抵達目的地。
  
  丁管事自然也聽說了這傳言,只好按捺住焦急一邊在客棧裡住下來,一邊繼續打聽消息。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別的消息沒打聽到,那個夥計方三兒倒是興沖沖地湊了過來,給他們這一桌加了盆滿滿的菜,說是昨晚連夜抓藥服了後,今日早便止住了嗝,到此刻都沒復發。一時不停翹著拇指,對著繡春連連道謝。
  
  繡春叮囑他再吃幾天藥,往後適當進補些暖胃之物,此事便也拋下了。不想這會看病的名頭兒很快便傳了出去。客棧大通鋪裡住著的人走南闖北,身上多少都會帶些小毛病。平日頂頂也就過去了,懶怠特意去醫館尋郎中。反正滯留無事,又同住一家客棧,便紛紛尋了過來叫繡春幫著看。繡春一一替他們看過,選開一些廉價的對症之藥,忙碌個不停。
  
  一個方里,分君、臣、佐、使四類藥材,唯相輔相成,才能達到最佳藥效。世人總覺價貴的藥,其療效必定優於價賤者。這其實是一種誤解。例如金銀花與黃芩,這兩種都是極其常見的藥材,價格也低廉,但前者清熱解毒,後者清熱燥濕,藥效顯著。從前,身為醫者的繡春也曾懷疑過中醫,甚至質疑古籍醫書中時常會出現的一個經典方救命無數的記載。但現在,跟隨陳仲修學習這麼多年,又親診許多病患後,她漸漸有些明白過來為什麼現代中醫裡中藥藥效似乎力不能及。原因很多,其中重要一條,便是好方子也需要好中藥來配。
  
  中藥講究地道。比如貝母,以四川所產為優,這才有「川貝」一說,但後世之人為了追求經濟效益隨意種植,自然導致藥效下降。
  
  中藥講究炮製。光炒一種,方法就有米炒、沙炒、鹽炒、麩炒等十數種。比如米仁健脾,若用麩炒,則更增強功效。而後世之人為求方便,早摒棄了這些繁複的炮製之法,大多集中加工。
  
  中藥也講究品種。一種藥材,根據炮製方法不同就可分出許多品種。例如半夏,內用可和中理氣,外用可消腫止痛。但生半夏有毒,必須先經炮製。根據炮製方法不同,可分宋半夏、仙半夏、姜半夏、法半夏、戈制半夏、竹瀝半夏等。但在後世,隨著不少炮製技法的失傳,能用的只有制半夏、法半夏、竹瀝半夏等寥寥幾個品種。一些經典方中標明要用宋半夏,卻只能用制半夏來取代,經典方的效果自然便大打折扣。
  
  總而言之,炮製用料及工藝的簡化,使得藥材功效不斷下降,這也是中醫日益沒落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像此刻,繡春開的雖大多是廉價之藥,但只要切合患者的病患之處,療效未必不佳。
  
  忙碌起來時辰過得也快,一個下午眨眼便過去了。天色再次暗了下來。
  
  繡春替人問診看病時,留意到昨日那個藍衣青年似乎一直在自己近旁,顯得頗感興趣的樣子。但沒靠近。只不遠不近地坐著。覺得他舉止有些奇怪,看了幾眼,也沒搭理他。如此又過了一夜,到了停留在這新平的第三天,看完最後一個人後,草草吃了晚飯便回房歇息。那跑堂方三兒照她的藥吃,這兩天再沒復發,感激她治好了自己的打嗝症,慇勤地親送熱水。繡春道謝後閉了門。
  
  她覺得有些疲乏。脫了外衣,解開束縛胸口的胸衣,長長舒了口氣後,把自己拋在床上,很快便睡了過去。睡得正沉,忽然聽到響起急促敲門聲,人一下驚醒,摸黑坐了起來大聲問道:「誰?」
  
  「陳先生,有人急尋醫!」
  
  這兩天,客棧裡的人都改口叫她先生了。此刻說話的,正是跑堂方三兒。
  
  繡春聽到有人急病,睡意頓消,忙起身下床點了燈。匆忙理好自己衣衫後開了門,見方三兒和掌櫃的一道站門外。那掌櫃道:「陳先生,趕緊去驛館!」
  
  繡春本以為病患是客棧裡的人,沒想到來自驛館。驛館裡住的,非官即差。繡春還在遲疑,掌櫃的已經一把扯了她衣袖匆忙要走。繡春只好掙脫開,回屋取了原先帶出來的一套簡易出診行頭。往大堂去的時候,順口問病人身份和症狀,那掌櫃卻一問三不知,只不住口地催促,說驛丞他們已經在等著了。
  
  繡春匆匆到了大堂,藉著昏暗的燭火,看見正中果然站了兩個人。一個瘦子身著灰色公服,一臉誠惶誠恐,估計便是驛丞。另是個身材魁偉的大漢,三十來歲,濃眉環目,兩頰蓄短髭,著一身軍中勁裝常服,腳踏黑皮靴,腰跨陌刀,氣勢逼人,正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聽見腳步聲,猛地回頭,看見繡春過來了,一怔,上下掃了眼,隨即道:「他會看病?」聲如洪鐘,神情裡滿是質疑和責備。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08:45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3-12-19 01:58 PM 編輯

第6章

      這驛丞姓王,是此家掌櫃的小舅子。這幾日,前頭入京之道忽然被封,除了信使,餘者一概不許出入,他這驛館裡便也陸續積留下了十來位原本要入京述職的外地官員。他雖位卑,但驛站接待南來北往的官員,加上他這地兒離上京又近,多年下來,朝中大官也是見過了不少。今天半夜,驛館裡忽然又闖入了風塵僕僕的一行四五人。餘者他不認識,但這個大漢,他卻見過。乃赫赫有名的已故衛國公,兵部尚書裴凱的兒子裴度,正三品的懷化大將軍,外駐西北涼州刺史。
  
  王驛丞雖不過是個低等濁官,消息卻靈通。早也聽說了天闕中的那個傳言。此時見裴度這樣急趕回京,更加證實傳言而已。只是像他這般高高在上的一個人物,瞧著竟還要小心陪伺他邊上的那個人。那人的身份,王驛丞簡直不敢多猜,更不敢多看。只趁著領他們入內的時候,匆匆偷看過一眼而已。
  
  安頓好這一行人後沒片刻,裴度便匆匆喚他,命立刻尋個郎中過來。他雖沒提是誰不妥,但王驛丞想起方才偷眼看那人時,昏暗燈火也掩不住他蒼白的臉色,估摸著便是他出事了。不敢怠慢,急召了鎮上回春堂裡唯一的那個坐堂郎中來,最後卻是無效而出。裡頭那大人物如何是不曉得,眼見裴度的一張臉卻黑得仿似鐵,王驛丞唯恐出事被遷怒,正心驚膽戰之時,忽然想起昨日仿似聽自己姐夫說過,他客棧裡來了個妙手回春的小郎中,也顧不得許多了,慌忙又來這裡找。裴度性急,耐不住等,也跟著過來了。
  
  王驛丞也早看到了隨自己姐夫出來的繡春。見竟然是個弱質少年,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登時暗暗叫苦,後悔自己一時輕信,只怕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便不住朝自己姐夫丟眼色。
  
  掌櫃不認得這威勢深重的大漢,只是聽他一開口便殺氣騰騰,自己小舅子又丟來殺雞般的眼色,自然害怕,上前作揖顫聲道:「大老爺息怒。這位陳先生,別看他年紀小,看病真是一把好手,前日一來,便治好了我店裡一個夥計的老毛病……」
  
  「方纔領來的是個庸醫。這個要是再不頂用,老子要你們好看!」裴度喝道。
  
  「是是……」
  
  王驛丞再次想起方纔那個被他拎了脖子丟小雞般給丟出去的回春堂郎中,暗呼倒霉,面上卻不敢現出來,只能把頭垂得更低,一疊聲地應個不停。
  
  雖不曉得這漢子到底什麼來歷,但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想必是有些背景,這才這般恣睢凶暴。不過再一想,這個世代,莫說真有背景的人物,便是那種流外等的濁官小吏,真要凶橫起來,普通百姓也只能退避三舍——繡春壓下心中的不滿,望著裴度道:「頂不頂用,須得去看後才知道。只是話說前頭,我雖略通岐黃,卻也不敢打包票能治百病。盡我所能而已。」
  
  裴度出身將門,駐涼州刺史抵禦西突厥,在賀蘭山一帶的戰場之上,歷大小陣仗數十回,生平殺人無數,尋常之人見到他,便似能感覺到通身的殺氣,唯恐避之不及。他也早習慣了。此刻見這少年郎中竟敢這般與自己說話,一怔。再次打量了下他。見他立在那裡,神情也正如他方纔的那話一樣,不卑不亢,哼了聲,霍然轉身,粗聲粗氣道:「既然會看病,那就快跟我走!囉囉嗦嗦說那麼多甚!」說罷大步而去。
  
  ~~
  
  新平地方小,驛館離客棧也並不遠,隔一條街便是。裴度大約是因了焦急的緣故,在前步伐邁得極大。他人本就高大,再這般疾步而行,繡春幾乎要一路小跑著才能跟上。匆匆趕到驛館,逕直跟他到了裡頭一個獨立的院落前。抬眼便見門外廊道上有幾個人影晃動。廊上燈光昏暗,也瞧不清什麼樣子,想來是護衛。見人回來了,當頭的那人急忙迎了過來。
  
  「裴大人,郎中請到了嗎?」
  
  那人飛快問道。
  
  走得近了些,繡春才看清了這人的樣子。三十左右,一望便是精明強悍之人。
  
  「來了!」
  
  裴度回頭朝繡春呶了下嘴,看一眼透出燈火的那扇門,壓低聲問道:「如何了?」
  
  那人搖頭,歎了口氣,隨即看向繡春。等看清大半個身子都被遮擋在裴度影子裡的繡春後,目光一閃,露出了先前裴度有過的疑慮之色。
  
  「沒辦法了。病發得急,這種地方沒什麼妥當郎中。只能讓這個再去試試。」
  
  裴度匆匆說完,回頭示意繡春隨自己來。在前小心地推開門,輕手輕腳地往床榻方向而去。
  
  老實說,看到這樣一個原本舉止粗豪的大漢做出這般小心翼翼的舉動,實在不搭調,甚至有些可笑。自然,繡春不會表露,只是屏住呼吸,在身後那幾個人的疑慮目光注視之下,跟隨裴度往裡而去,停在了床榻之前。
  
  這間屋子想來是驛館裡最好的一間了。只是空間也不大。靠牆的桌上點了一盞燭台,把屋子映得半明半暗。借了略微搖擺的火光,繡春看向床榻之上的病人。禁不住一怔。
  
  她原本以為,病人年紀會比較大,至少也是個中年人。沒想到竟會是個年輕的男人——雖然他背對著自己,但這一點,還是一眼便能感覺得出來。此刻,他的身體正彷彿因了某種難以忍受的痛苦而緊緊地弓了起來,整個人甚至在微微顫抖,但並沒聽到他發出呻-吟聲。他的外衣已經脫下,隨意搭在了床頭近旁的一個架子上,身上此刻只穿一件天青色的寬鬆中衣——已是深秋了,後背卻一片明顯的汗漬,將衣衫緊緊貼住。顯然,這是因了極度疼痛而迸出的冷汗。
  
  大約是聽到了身後靠近的腳步聲,他身子動了下,艱難地略微伸展開,然後慢慢轉過了身。
  
  那是一張英挺的臉龐。但是此刻已經蒼白得不見絲毫血色。鴉黑雙眉緊蹙。燭火映照出額頭的一片水光。一滴汗因了他此刻轉頭的動作,沿著他的額角飛快滾下,正落到了那排細密長黑的眼睫之上。他的眼睫微微顫了下,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這個人,此刻顯然正在遭受來自於他身體的極大折磨。這種折磨讓他顯得狼狽不堪。但是當他睜開眼睛的這一刻,眼神中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明亮與深邃,還是輕而易舉便能俘獲對面之人的目光,甚至讓人忽略掉他此刻的狼狽和虛弱。
  
  「還不快過來看下!」
  
  裴度見他已經面無人色了,比自己離開前更甚。一個箭步到了榻前,一把扶住,回頭對著繡春怒目而視。
  
  這人的目光隨了裴度的喝聲落到了繡春的身上,隨即收回,低聲道:「裴大人,我這不過是老毛病而已。捱過去便沒事了。不必為難他。」
  
  他的聲音低沉。大約是痛楚的緣故,略微帶了些顫抖。說完這一句話,彷彿已經耗盡了全身力氣,再次閉上了眼。
  
  繡春先前因了裴度而轉嫁到此人身上的不滿,在這一刻忽然消失了。她沒理睬裴度,只是看著他,開口問道:「你可是關節疼痛?」
  
  她話一出口,那年輕男人驀然再次睜開眼,飛快看向她,眼神中閃過一絲訝異。
  
  繡春知道自己所料應該無誤了。
  
  之所以下這樣的判斷,其實也很簡單。她方才站在榻前,便留意到了這男子的一雙手。他的手指修長,左手拇指上套了個寸寬的玉質指環,上雕不知何意的繁複紋路,色黑如墨,光潔典雅,一望便知無價。但吸引她注意力的,並不是這個指環,而是他的指節。
  
  這雙原本會十分好看的手,被變形的指節破壞掉了美感。指部中間指節,尤其是中指,關節明顯異常外擴。方纔他蜷縮成一團的時候,並未抱腹,而是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大約為了緩解痛苦,一雙手緊捏成拳,反覆鬆開、成拳。甚至能聽到骨節因了用力而發出的輕微格格聲。便是據此,她才下次論斷。
  
  「正是!」裴度反應了過來,急忙接口道,「你快看看有沒有止痛的辦法!」
  
  繡春到了床邊,一手托住年輕男人的手腕,觸手一片冰涼。輕輕捋高他衣袖。見他肘關節處也如指節一般,已經微微變形。另只手臂也是如此。放下他手臂,再察看他的膝關節。發現膝處更甚,而且已經腫脹了起來。
  
  她端詳片刻後,俯身下去,伸指往他膝蓋前後探捏數下。隨了她的按壓,那男子覺到一陣愈發尖銳的痛楚襲來,眉肌微微抽搐,卻忍住了沒動。
  
  繡春不動聲色地看他一眼,繼續檢查。發現膝部不止肌肉腫脹,關節骨頭似也已微微變形。執他腿屈伸數下,甚至能聽到骨擦之音。
  
  這種症狀,與關節炎後期很是相像。
  
  在中醫裡,關節炎屬「痺證」範疇,普遍認為是血氣不通所致。起因或是慢性勞損、受寒,或年老體弱,肝腎虧損、氣血不足。以風濕性和骨性兩種居多。倘若久治不愈,關節到後期便會變形。但一般發於以膝蓋或肩周。像他這樣,連手指指節都遭波及,實在是罕見。繡春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病例。
  
  不止如此。看這個人的年紀,最多也就二十四五。而她方才探捏到的骨節變形程度,多發生於久病不愈的中老年患者身上。以他這樣的年紀,怎麼會患上這樣嚴重的關節疾病?
  
  ~~
  
  繡春尚在沉吟間,見那男子眉頭皺得愈發緊,汗滴涔涔從發間額頭滾落,雙手緊緊捏拳,手背青筋暴迸,知道他疼得厲害,暫時顧不得別的了,先替他止痛要緊。
  
  她起身飛快解開自己的布包,從消毒過的紗布內襯裡取出裹著的四寸長銀針。
  
  「哪裡最痛?」她問道。
  
  「膝部……」
  
  那男子緊閉雙眼,幾乎是咬著牙,迸出了這兩個字——病發之時,便如萬蟻齊齊咬噬。每每遭受這種非人般的折磨時,他便恨不得將自己的兩個膝骨剜除才好。
  
  繡春命裴度將他雙腿放直墊高,將褲管捲至大腿處。開始辨穴施針。主穴取內膝眼、犢鼻、梁丘、血海、委中,配穴大椎、關元、曲池、合谷,行深刺透刺,不斷詢問酸麻脹痛之感,再據他所答,尋到阿是穴入針。約莫半刻鐘後,明顯得氣,見他原本緊繃著的腿部肌肉開始放鬆,知道起了功效,便停針於各穴,對著邊上的裴度道:「有薑片艾葉嗎?薑片切成銅錢薄厚。」
  
  ~~
  
  這年輕男子接到急召,原本是要日夜兼程急趕入京的。不想到了此地,宿疾發作無法趕路,只能投宿於驛館暫歇。裴度原本心焦如焚。見繡春施針後,他的臉色雖還蒼白,但神色有些緩了過來,似乎得效。欣喜若狂。聽到繡春要這兩樣東西,哪裡會不應?急忙點頭,飛奔出去命那候在外的驛丞去取。很快便拿了過來。
  
  繡春拔下犢鼻、梁丘兩穴上的針,取薑片搭在穴位之上,將艾葉卷條,以火點燃灸之,最後堆灰其上。漸漸地,薑片滲出黃水。再換委中、血海二穴位。雙腿交替。一刻鐘後,床上男子長長吁了口氣,終於再次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額頭汗還未消盡,但臉色比起方纔,已經恢復了些血色。他視線停在繡春面上,微微一笑,沙啞著嗓音道:「多謝小先生出手相助。我已經好多了。」
  
  許是大痛終於過去了的緣故,他此刻雙眸如濯,眼神顯得愈發明亮。雖仍那樣躺著,神情卻軒然似若初舉朝霞,將整間屋子都要照亮的感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08:46 PM

第7章

     繡春並未看他。只是唔了一聲。轉頭叫裴度取紙筆來,提筆寫了一副蠲痺湯的方劑,遞給裴度。
  
  裴度出去後,屋裡只剩繡春與那男子二人。她盯著他膝部,等著艾灸結束,道:「你這關節痺證有些不同尋常。我施針開方,不過暫時止痛而已。日後必定還會復發。倘若長久不治……」
  
  她停了下來,瞟他一眼。
  
  這裡沒有X射線等現代透視設備,看不到直觀的關節病變情況。但憑經驗和手感,估計他關節面已到了骨質增生韌帶鈣化的地步。倘若控制不善,這樣的疼痛發作只會越來越頻繁持續,到最後甚至可能廢掉雙腿。
  
  她沒有再說下去。躺在床上的那男子卻也彷彿知道了她的意思,卻只笑了下而已,隨即默然不語。
  
  「你這樣的年紀,怎會患上這樣嚴重的關節疾病?」
  
  繡春終於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男子起先似乎不大想說。他抬眼之時,正好對上繡春凝望雙眸。見這少年神色端凝坐於自己身畔,一舉一動儼然帶了大家之風。躊躇了下,終於低聲道:「我年少時,在戰場上曾中過毒箭。毒源來自域外,毒性奇絕,當時險些喪命。後經救治,雖揀了條命回來,體內餘毒卻始終難以拔除,沉積至關節各處,以膝部為最,已然沉痾不治。逢寒遇濕,時常發作。方纔你雖未說下去,只我自己也曉得。再過兩年,恐怕我就……」
  
  他略微搖了下頭,便停了下來。
  
  原來竟是這樣!
  
  繡春驚訝地望著他。見他躺在枕上,臉色仍是泛著蒼白,神情卻很平靜,目光裡看不出半點怨艾或不甘。彷彿早已經坦然接受這樣的結果。
  
  她略微皺眉。停了艾炙,拔除銀針。然後伸手拿過他左手,仔細搭脈,果然,覺脈弦緊澀凝滯,類於風寒濕痺阻於經絡,繼而痺阻氣血之相。換右手,也是如此。
  
  難怪此人年紀輕輕,關節病變便如此嚴重了。原來是毒性所致。他的身份她雖不知,但看這樣子,想來也不是尋常之人。既罹患此種疾病,想必天下最好的醫生都替他看過了。萍水相逢,自己今日能做的,也就只是這樣替他暫時止痛一次而已。
  
  她輕吁口氣,放下了他的手腕。正要起身,卻見他已經坐了起來,仿似要下地的樣子,便阻攔道:「你還不能走路。躺下歇息為好。」
  
  那男子並未聽她的,已經下榻,試著慢慢站了起來。
  
  他剛才一直躺著,倒沒什麼感覺,此刻站起來,繡春才發現他身量頎長。她的個子在女子中算是偏高的。但他比自己還是高了差不多半個頭。他試著邁步時,腳下忽然微微一個踉蹌,繡春下意識地一把扶住了他。二人雙手相接,她感覺到了他掌心的一層薄繭,他卻似乎有些驚訝於她那隻手的柔若無骨,低頭看了眼她,說了聲「沒事」,鬆開了她手。自己站立片刻後,等適應了,便邁步朝掛衣裳的架子而去。看得出來,腳步其實仍略帶了些蹣跚。
  
  以繡春的估計,他先前應該是風塵僕僕趕路。估計路上沒做好防護,導致病灶處發炎。此刻疼痛雖暫時止住了,但膝處已然紅腫積水,不能再多走路。見他已經取了外衣開始穿,繡春忍不住正要再開口,門被推開,裴度進來,身後跟著方纔那侍衛頭領,手上端來剛煎好的藥。看見那男子已經起身在穿衣,裴度驚訝地道:「殿下,你怎的起來了?」
  
  此話一出,繡春略微一怔。
  
  方纔她只猜想這男子身份應當非同一般,卻萬萬沒料到竟被稱為「殿下」。只是本朝,自太子、親王直到郡王、將軍,凡是蕭家宗室,一概被臣下稱為殿下。不知道這個到底是哪位皇室宗親而已。看了過去,見他一邊繼續穿衣扣帶,一邊道:「京中事十萬火急,耽誤不得。眼見就要抵達。我既已好,那便繼續上路。」
  
  裴度看了眼他的腿,極力勸道:「殿下,再急也不必急於這一時。殿下已經接連趕路數日,未曾好生歇過,此刻又是深夜,既到了驛館,還請暫停,等天明繼續上路也不遲。」
  
  這男子很快便衣履完畢,轉身而立。燈影之中,青袍玉帶,軒軒韶舉,與方才便似換了個人一般。只是繡春注意到他眉宇間似乎帶了一絲掩飾不住的憂色。他望向裴度,道了聲「動身吧。」寥寥數字,聲音也溫和,卻自帶了一種叫人不得不從的威嚴之意。
  
  ~~
  
  裴度自然清楚面前的這位魏王殿下為什麼會不顧病情,稍有好轉便迫不及待地繼續上路。確實如他所言,京中之事十萬火急,便是用改天換地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就在一個月前,一直纏綿病榻的裕泰帝病情惡化,藥石無功。他自知大限將至,發急召命兩位皇弟,唐王蕭曜與魏王蕭琅急速歸京。蕭琅就藩於西北賀蘭之側的靈州。接到詔書之後,當即簡馬往上京趕去。一路風吹雨淋,加上日夜兼程未得緩衝,竟引發了宿疾。一路忍著到了這裡,終於堅持不住,這才投宿於驛館停歇。裴度親眼見他苦痛異常,恨不得以身代受才好。此刻終於止住了痛。不想他剛能站立,便又要上路。有心想再勸阻,卻也知道這位魏王殿下,看似溫和文雅,實則富於主見。他決定了的事,輕易不會受人左右。
  
  按說,以裴度這樣世勳子弟、上州刺史的身份,蕭琅雖是皇室貴胄,他又何至於會如此鞍前馬後地效勞?這其實,說來話長。
  
  先帝宣宗有三子。長子即今上裕泰帝,次子唐王蕭曜,幼子便是眼前的這位魏王蕭琅。蕭琅的生母,並非如今宮中的吳太后,而是多年前便已病故的閔貴妃。五年前,先帝駕崩,時年三十五歲的皇太子繼位,是為裕泰帝。裕泰帝出於手足之情,特下旨意追封魏王之母為惠太妃。
  
  閔惠太妃當年多才而貌美,頗得先帝之寵。她出身亦是不凡。閔家世代為江東應天府望族,曾出五代儒宗,書香之名,天下盡聞。蕭琅不僅繼承了母族的文彩,自小讀書過目不忘,才華超逸,而且志向不凡。十五歲時便自請跟隨當時的懷化大將軍裴凱奔赴至靈州一帶的賀蘭山抵禦西突厥的進犯。邊塞風沙的磨練與天賦,讓他迅速成長成為一名用兵如神的優秀將領。甘州一戰,他橫空出世,率三千騎兵深入漠南,以謀略破殺突厥三萬精兵。消息傳至金山之畔的西突厥牙帳時,全城為之震動。就在少年將軍意氣風華之時,同一年,卻出了樁意外。當時,十七歲的蕭琅隨同老將軍裴凱至祁連一帶巡察守備情況,遭遇內奸引敵人突襲刺殺。混戰之中,蕭琅為救裴凱,腿部中了毒箭。便是這一箭,成為自那以後他這一生再也揮之不去的夢魘。
  
  五年之前,裴凱病重死於安西都護任上。臨終之前,他上表至天闕云:我去之後,惟三皇子殿下可守賀蘭,以御北蠻。宣宗納其表,加封時年二十歲的蕭琅為賀蘭王,就藩靈州。同年宣宗駕崩,繼位的裕泰帝加兼幼弟為安西都護。這五年來,從漠北的金山到漠南的祁連,從龜茲西的天山到漠東的陰山,無人不知賀蘭王之名。在西突厥人的眼中,賀蘭王是個狡詐而可怕的難纏對手,而在這一帶天朝子民的眼中,賀蘭王卻如同護佑他們家園平安的神祇。傳說中,他立於賀蘭之巔,凱風自南,他白衣飄舉,「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巖巖若孤松之獨立,人遠遠見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
  
  「殿下——」裴度知道阻攔不了,目光落到繡春身上,立刻道:「把他也帶著上路,好有個防備。」
  
  蕭琅看了眼繡春,下意識地捏了下方才與她手相握過的那只右手,那種留在他掌心的異常柔膩之感,此時彷彿還未消去。這讓他感覺略有些不適。
  
  「咱們路上疾行,他未必會騎馬,便是會,想來也受不住馬匹顛簸。左右一兩天便會到,不必多事了。」說罷接過那碗熬好的藥汁,一口喝完,回頭對著繡春點了下頭,便邁步而出了。
  
  繡春盯著他背影,見他走得已經很是穩當,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了。心裡其實清楚,以他膝部這樣還未消腫的狀況,走路對他而言,絕不是什麼輕鬆的事。只是這個人,他自己都不在意身上的兩條腿,她這個外人又何必多事?
  
  裴度無奈歎了口氣,摸出一塊碎銀丟給繡春,轉身便隨前頭的而去。
  
  ~~
  
  繡春回到客棧,已是凌晨丑時多了。安撫了還在惴惴等候的掌櫃幾句,便回自己屋裡繼續睡覺。次日早,丁管事等人才知道昨夜她被叫去驛館出診的事,問了幾句。繡春隨口應了幾聲,並未提那人的身份。丁管事無事,和人一道再去探聽消息,仍不見放閘的跡象,回來唉聲歎氣不已。
  
  昨夜那幾個人,雖沒有明說,但結合這兩天聽來的小道消息,繡春知道這回恐怕真的要在這裡繼續滯留了。反正急也沒用,索性安下心來,一邊替問診的人看病,一邊慢慢等著便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08:47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3-12-18 09:37 PM 編輯

第8章

     次日黃昏,漫天晚霞夕照中,上京唯一沒有關閉的北城門口,迎來了風塵一行的四五人。
  
  天下馬匹,以河套北、天山西戰馬為駿。那幾匹天山雄駿停在高聳城牆側時,卻已然大汗淋淋鼻息咻咻。
  
  城尉一眼便認出了騎於馬上的當先二人。涼州刺史裴度便罷了,賀蘭王之名,天下誰人不知?他急命城卒推開沉重的城門,正要迎向那位此刻坐於馬上的的魏王殿下之時,忽聽遠處又傳來一陣潑剌剌馬蹄之聲,舉目望去,看見再一行人自卷揚塵土中飛馳而來,幾乎眨眼間便到近前——當先那人,一身軟甲,正當三十左右的男子壯好之年,雙目如電,神情冷峻,胯-下驅一匹遼東鐵駿,不是別人,正是唐王蕭曜!
  
  唐王蕭曜,乃先帝次子,為當今吳太后所生,以武冠天下而聞名。如今就藩於遼東北庭。
  
  一百多年前,以遊牧為生的突厥人日漸強大,最後建立了突厥汗國。突厥人時常南下襲擾,一直便是天朝之患。到了四十年前,突厥牙帳起了內訌,一場兄弟鬩牆之後,一分二治,以黑河為界分東、西二汗國。牙帳雖一分二,這幾十年來,突厥人對南方中原的覬覦之心卻始終未變,邊境摩擦不斷。十年前開始,唐王據北庭,魏王據賀蘭,先帝二子,一北一西,分別抵禦東西突厥。正是有了被並稱為天朝「銅城」「鐵壁」的他兄弟二人,這麼些年來,突厥人才不敢貿然南下進犯,朝廷得以安定。
  
  城尉已經奉命在此等候這兩位親王多日,先前一直不見人到。沒想到此刻他二人竟齊齊趕到了,慌忙跑著迎了出去。
  
  蕭琅勒馬回頭,看到自己的二兄正往城門疾馳而來,面上露出了笑容,立刻調轉馬頭,親自迎了上去。
  
  他二人相差五歲,雖不是同母所出,在他十六歲奔赴靈州之時,早已成人的蕭曜也已去了北庭歷練,且這麼些年來,因了各自之事聚少離多。但打小起,兄弟二人的感情便一直不錯,同席讀書,同行遊獵,年長的蕭曜甚至還充當過蕭琅的騎射師傅。因而此刻在這裡意外遇到已有數年未見的兄長,自然高興。
  
  蕭曜轉眼便到近前,看到蕭琅正要下馬相迎,敏銳地注意到他蹬著馬鞍的左足似乎有些勉強,立刻驅馬過去,伸手攔住了他,關切地問道:「三弟,數年沒見,你的腿腳如何了?」
  
  他的左手拇指之上,也戴了一隻與蕭琅相同的黑玉指環。這是先帝當年從同一塊稀玉中雕琢而出分賜他兄弟三人的。意寓同根同生。
  
  蕭琅微微笑道:「多謝二皇兄關愛。已經好多了。並無大礙。二皇兄近況如何?」
  
  蕭曜略微點頭,道:「我一切安好。」隨即看向城門方向,神色略轉,皺眉道:「我自接到消息,便日夜兼程趕來,恨不得肋下生翅,只是路途遙遠,直至今日才到。但願陛下無事。」
  
  蕭琅未應聲,目色中掠過了一絲憂慮。
  
  他二人其實都清楚,倘若不是病情極度惡化,裕泰帝絕不會這樣臨時突然急召他二人齊齊回京。皇宮中的那位兄長,恐怕已經是……
  
  「二位殿下,小人奉命在此等候多日了,城門已開,二位殿下可入城了!」
  
  城尉已經跑了過來,朝他二人施禮後,立刻說道。
  
  兄弟二人對望一眼,齊齊挽韁,驅馬朝城門疾馳而去。很快,一行人馬便如風雷般消失在城門裡,只留下身後被馬蹄卷揚而起的微微塵土。
  
  「怕是要變天了呢……」
  
  城尉目送這一行人背影后,仰頭看了下晚霞密佈的天空,搖了搖頭,低聲這樣自言自語了一句。
  
  ~~
  
  裕泰帝如今不過三十五歲。這樣的年紀,本當是男人的盛年。只是他卻是個例外。
  
  他是先帝宣宗的長子,為元後所出。出生即被立為太子。可惜先天不足,身體自小孱弱。元後薨後,宣宗續立吳皇后。吳皇后以賢惠而著稱,對他照顧備至。他就這樣做皇太子一直做到三十歲,繼位成為皇帝。
  
  他因了身體的緣故,性格偏於軟弱,與兩個文才武功出色過人的弟弟相比,更顯才智平庸。但稱得上是一個好皇帝。繼位之後,尊吳皇后為皇太后,愛民清政。可惜健康每況愈下。不過當了五年皇帝,便到了燈盡油枯的地步。自知大限將至,他將內閣首輔傅友德與歐陽善二人傳至朝華殿的病榻前,命他二人為顧命大臣,雲自己去後,請他們輔弼太子。傅友德與歐陽善在皇帝病榻前涕淚叩首,表示自己必將全力輔佐幼主,肝腦不惜塗地。安排好顧命大臣之後,他便只剩一件事了,那就是撐著等待他那兩個幫他撐住半壁江山的弟弟的到來。
  
  天色擦黑,前來探望皇帝的臣子剛剛出去。他們還沒離開,正在外殿盤詢太醫院的御醫。傅皇后命宮人掌燈後,坐在御榻之側,娥眉深鎖,久久不解。
  
  她是首輔傅友德的女兒,閨名宛平。太子蕭桓的母親,此時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因天生麗質,保養得又好,容貌便如二十出頭,仍是絕艷後宮。倘若病榻之上的皇帝真就這麼去了,毫無疑問,她將會成為本朝一百多年來最年輕的一位皇太后。
  
  案角之側宮燈灼灼,燈光映在了她的臉頰之上。她望著燭火出神,眉頭仍是微蹙,卻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榻上的皇帝忽然發出一聲低弱的叫聲,她回過了神,正要看向他時,外殿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個宮人過來傳話,說唐王殿下與魏王殿下趕到了,此刻就候在殿外等待傳召。
  
  她目光微微一動,面上閃過一絲奇異的表情。點頭命宮人召他們入內,隨即俯身下去,對著皇帝輕聲道:「陛下,唐王與魏王到了。」
  
  裕泰帝睜開了眼睛,原本泛出瀕死之色的一張臉在這一刻彷彿終於被吹入了生氣。他掙扎著想坐起來,皇后往他背後墊了兩個靠墊。他終於覺得舒服了些,吃力地看向外殿,見自己的兩個弟弟已經在幾位肱骨大臣的簇擁之下疾步而入,到了榻前,朝自己齊齊下拜叩首。
  
  裕泰帝的目光在對面二人的臉上交替游移數下,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喘息著道:「朕撐著一口氣,便是想要等到二位賢弟到來,好再見最後一面……」他咳嗽數聲,續又道,「朕纏綿病榻之時,每每憶及幼時兄弟情深,種種往事便歷歷在目。而今朕先行要去,心中不勝悲涼……」
  
  他說著,不禁垂淚。榻前的唐王魏王及眾大臣亦是慼慼然哽咽不已。
  
  「朕勉力撐著,另便是想當面將太子交託給二位賢弟……」裕泰帝勉強振作精神,喚了聲太子的名。八歲的蕭桓便從太傅歐陽善的身畔疾步而來,垂首立在了榻前的皇后身側。
  
  「桓兒……你尚年幼,父皇去後,除了兩位顧命閣老,諸事尚要仰仗你這兩位皇叔……若能得他二人傾力輔佐,朕便是去了,也是安心……還不快向你兩位皇叔見禮……」
  
  蕭桓目中含淚,要向蕭曜和蕭琅行禮時,他二人起身避讓,對著裕泰帝齊道:「陛下放心。臣弟必定鞠躬盡瘁,不敢負陛下重托!」
  
  「如此朕便放心了……」裕泰帝欣慰一笑,神色轉肅,道,「朕去後,由閣輔傅友德、歐陽善為顧命,贊襄一切政務。唐王、魏王監國,至太子成年歸政……」
  
  說這些話,彷彿已經耗費了他全身大部分的力氣,他再次閉上了眼。
  
  蕭曜和蕭琅安慰了流淚的侄兒幾句,知道皇帝此刻需要靜養,便與大臣們一道退出。正此時,榻上的皇帝忽然道:「三弟且留下。」
  
  蕭琅一怔,抬眼之時,遇到了對面蕭曜的目光。
  
  蕭曜向來深沉,喜怒不大顯於色。與蕭琅四目相對後,不過微微點頭,便率先而去了。內殿之中,最後只剩下了蕭琅一人。
  
  ~~
  
  裕泰帝睜開了眼,凝視蕭琅片刻,終於抖著手,從自己的枕側摸出一個尺長的瘦匣,遞了過去。
  
  蕭琅接過,打開匣,取出裡頭一副捲起的黃帛,展開之後,他微微一凜,霍然看向榻上的皇帝。
  
  一向雙目渾濁的裕泰帝,在這一刻,目光竟是前所未有地清明。他盯著蕭琅,低聲一字字地道:「三弟,朕執政的這些年,自問不愧列祖列宗。你是朕唯一可信之人。倘若有朝一日,事真被朕料中,此遺詔便是你臨危攝政的倚仗。我把太子交託給你,你應不應朕?」
  
  蕭琅慢慢捲回那張黃帛,放回匣中。沉吟片刻後,終於緩緩艱難下跪,沉聲道:「陛下所托,臣弟萬死不辭。」
  
  裕泰帝長長呼出一口氣,慢慢閉上了眼睛。
  
  ~~
  
  蕭琅雖年少時便離了上京。但作為親王,在京中自有一座規模不小的王府。王府裡設各屬官及總攬庶務的總管。眾人知道他不日會歸,早做好迎接準備。他出宮,回到闊別許久的王府時,天已黑透。總管與閔太妃從前身邊的方姑姑迎他入內,方安頓好,便有派自宮中吳太后的宮使到來,呈上了一個錦盒,內有一支百年遼東老山參,色泛金黃,宛成人形。說是唐王進獻所得,太后知道他亦回京了,關切他的病情,特意贈慰。
  
  吳太后雖不是蕭琅的生母,但多年以來,一直是母子相稱,關係甚篤。自己剛回便接到了她的贈禮,蕭琅答謝,命宮使傳話,說明日便去拜見太后。宮使去後,少頃,太醫至。
  
  蕭琅因了過往的特殊經歷,與御醫們自然相熟。此時過來的,便是太醫院中聲名最盛的老御醫林奇。當年他能死裡逃生,全仗林奇妙手救治。故而對他十分敬重。聽到他來了,親自要去相迎時,林奇已隨方姑姑匆匆入內。慌忙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蕭琅自接詔後,從靈州趕至上京,一路顛簸引發舊病,前日雖偶遇繡春止住了痛,但並未好全。這兩天急著趕路,隱隱又有復發之態,膝處脹痛異常,一直強忍著而已。此時便順勢坐了下去。
  
  饒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林奇看到他膝處關節情狀之時,還是吸了口涼氣。邊上的方姑姑更是雙眼泛紅,責怪他不知愛惜自己。蕭琅笑而不語,任由她念叨。林奇搭脈察舌,開了方子,方姑姑接過,匆忙出去抓藥。林奇最後取出一個裝了藥膏的白瓷瓶子,準備啟塞時,留意到他膝蓋上有針灸過的痕跡,詢問緣由。蕭琅便把前夜在新平的經過略微說了一遍。林奇咦了一聲,似乎頗感興趣,詳細詢問經過,又問那少年郎中所開方子的藥目。蕭琅本人略通醫理,當時也看過那方子,記得清楚,便一一報了出來。
  
  林奇沉吟片刻,捻著花白鬍鬚,點頭道:「三殿下,這方子名為蠲痺湯,乃是經方,入手足而去寒濕。他加防風制風邪,加附子、制川烏、細辛,以溫通散寒止痛,至於這地龍、蠍粉,這兩種藥材藥性因過於猛峻,極少有人使用。只是當時以你情狀,卻必須要用,可謂這副方子裡的點睛之筆。這個少年人,既用經方,又不拘泥於經方。所謂有是病用是方,便是如此了。這副方子隱然有大家之風。若無長期行醫經驗,決開不出這等方子。只是聽你所言,他不過十六七歲而已。不知師承何門?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造詣,倘若假以時日,勘當國手……」
  
  蕭琅眼前浮現出那少年當時替自己止痛時的樣子,確實是氣質端凝。不禁略微出神。
  
  林奇評述完畢,拔掉手中瓷瓶的木塞,以長匙挑出瓶中藥膏,細細敷他雙膝之上。一時異香撲鼻。緩緩推拿片刻,蕭琅覺到雙膝之上原本的隱隱脹痛頓時消去了不少。便笑問道:「不知這是何藥?倒頗有效。」
  
  林奇道:「此乃金藥堂所出的紫金膏。消腫止痛頗有奇效。說起來,百味堂也有相似功效的五福膏。兩相比較,下官覺著紫金膏功效更勝一籌,故取用金藥堂之藥。這瓶子就留在殿下這裡,每日早晚記得敷用……」他再看一眼蕭琅的雙膝,搖頭歎了口氣,「三殿下,多年以來,下官與太醫院眾醫官雖探究不停,想要替殿下拔除餘毒,卻始終力不從心,累殿下如今還要受這等體膚之苦。實在是無能之極……」
  
  蕭琅笑道:「老大人不必自責。便是廢去了這兩條腿,我也仍可再替這天下抵擋北犯。十年料想不多!」
  
  林奇一怔。隨即呵呵笑了起來。由衷道:「非下官諂言示好。實在是殿下這等胸襟氣度,叫下官由衷欽佩。下官定當盡心盡力,早日為殿下覓得良方以除痛痺!」
  
  ~~
  
  是夜三更,裕泰帝崩。上京內外,數十座寺廟次第敲響喪鐘,鐘聲響徹全城,久久不息。
  
  皇帝駕崩的消息,也很快便傳到了新平。彷彿靴子終於落地了。已經等了數日的滯留旅人並沒為天子的駕崩而感到多大的傷悲。除了按照慣例,在船頭紛紛掛白布示哀之外,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們其實都暗暗鬆了口氣。因為這就表示,他們終於可以繼續上路了。
  
  果然,次日開始,前頭的船隻便開始慢慢鬆動,到了下午的時候,繡春和丁管事一行人正要離開客棧上船時,身後忽然有人道:「陳先生可否留步說話?」
  
  繡春回頭,見叫住自己的,竟是先前幾日那個彷彿一直留意自己的青年。雖有些疑惑,只見他面帶微笑朝自己而來,便也停了腳步,微微一笑,道:「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08:48 PM

第9章

     這男子到了繡春跟前,道:「冒昧打擾,還望見諒。在下乃是京中百味堂之人,姓季,名天鵬。此番押送一批貴重藥材回京,不想竟滯留在此。這幾日見老弟你妙手不凡。正好我家藥鋪缺一位坐堂先生,不知陳老弟可願屈尊而就?」
  
  他說完,含笑望著繡春。
  
  「原來竟是百味堂少當家!失禮,失禮!」
  
  丁管事見多識廣。蘇家雖做茶葉生意,與藥行風馬牛不相及,但自然也聽說過百味堂之名。百味堂亦是藥行翹楚,藥店遍佈全國。雖不如金藥堂盛名,但季家的一個女兒,也就是這位少當家的姐姐,幾年前因了機緣,被當朝內閣首輔傅家的兒子看中,收了做妾,十分受寵。雖不是正經的親家,但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有了這層關係,季家做事自然方便許多,在藥行聲名日盛,如今已經隱隱有與陳家一競高低之勢。此時見這男子竟是百味堂的少東家季天鵬,不敢怠慢,忙過來見禮。對於做生意的人來說,多結交一人,便多一門道。何樂而不為?
  
  對於丁管事的的示好,季天鵬只是哂笑一下,略微回禮,便再看著繡春。
  
  繡春有些驚訝。她自然知道百味堂季家,可謂是陳家的對頭了。只是沒想到這麼巧,這幾天滯留在此,便遇到了季家人。尚未開口,季天鵬又接著道:「在下求賢若渴。確實是誠心相請。也打聽過,知道老弟入京是去投親。既然有一手岐黃妙技,何不到我季家藥鋪一展所長?至於薪俸,陳老弟放心,只要你來,必定不會虧待了你。」
  
  丁管事是蘇家在淮安的人,並不知道繡春來歷。只知道她懂醫,如今進京投親。竟然遇到這樣的事,在他看來不啻是天上掉餡餅,也替她高興,正等著她點頭應下,不想繡春卻已經拒絕了。
  
  繡春道:「多謝少當家的美意。我不過略通醫理而已,不敢到內行人跟前班門弄斧,坐堂一事,更關乎藥鋪的招牌,絲毫不能疏忽。我怕是擔不起這樣的重責。還請少當家另請高人。」說罷朝他作了個揖,轉身就要離去。
  
  季天鵬此番滯留在此,恰巧遇到繡春行醫。已經觀察了她數日。他既出身藥行世家,本人自然也懂幾分醫理。看她為人診病開方,方子裡時常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配藥。細思之,卻無不在理,頗帶靈妙之氣。心中便起了延攬之意——他的父親數年前去世之後,季家的家業便由他執掌。他生平最大心願,便是壓過金藥堂,將天下第一藥堂的名頭歸到季家門下。倘若季家百味堂中有名醫坐鎮,自然有利於提升名望。只是京中郎中不少,良醫卻難尋。真正有本事的郎中,大多又自己開堂坐診,不願受雇於旁人受掣肘。季家先前坐堂的幾位郎中裡,最有名望的一位,年初時因年邁回了老家後,一直尋不到合意的人來代替。此番正好見到繡春行醫。雖則她年紀輕了些,但只要有真本事,加上自己在後加以宣傳,不愁傳不開名。故而他當機立斷,趁著此時叫住了她,表明了身份。
  
  在季天鵬看來,自己這番邀請,這個少年必定會應下。看她樣子便不像有錢傍身。又是遠道投親,往後必定要靠自己謀生的。這樣的機會,並不是時常會有。所以話說完後,十分篤定。不料竟被一口拒絕了。眼見她轉身要走,以為是坐地起價,便不再繞圈了。
  
  「陳老弟,只要你來,年俸白銀五十兩,年底另有封賞。如何?」
  
  京中物價雖貴於別地,但這樣的俸祿,實在不算低了。便是丁管事,刨除別的進項,一年差不多也就這個數了。丁管事以為繡春一定會應了,沒想到她又道:「多謝少當家看得起。只是我確實沒這坐堂行醫的本事。不敢耽誤少當家的正事。」
  
  季天鵬心中略有些不快。覺著這少年還在起價。面上卻未顯出來,反而笑道:「也罷,一百兩!且你只要來了,若真有本事,我百味堂必定會不遺餘力相捧。假以時日,老弟何愁不能在京城杏林揚名立萬?」
  
  他開出這樣的條件,又以成為名醫為餌,確實極有誘惑力。可惜繡春卻另有打算,怎麼可能會去季家坐堂?再次謝絕,轉身便去了。
  
  季天鵬這才知道這少年是真的拒絕了自己的邀約,有些難以置信,望著她背影,直到她快要邁出客棧大門,這才醒悟過來,最後道:「也罷,倘若日後你改了主意,逕直來南市永豐街來找我便是。」
  
  繡春停住腳步,回頭微微一笑,道:「多謝少當家。我記住了。」
  
  ~~
  
  蘇家的茶船繼續往北而去。直到拋下新平老遠,丁管事猶對繡春拒絕季天鵬的舉動感到十分不解,替她惋惜不已。繡春只說自己從前不過跟隨家人略學過幾年醫而已,替人看看小毛病還行,不敢獨挑大樑去坐堂。丁管事這才作罷。到了第三天,船終於到了上京南城門外的碼頭,繡春上岸,謝過丁管事一路的照應,告別之後,便往城門而去。
  
  煌煌帝都,與她住了十幾年的杭州外城截然不同。她停在高大而莊嚴的城門口,看著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地從自己身畔經過時,第一次強烈地生出了融入這個世代的感覺。摸了下包袱中那個已然燒化的銀鐲,她閉上眼睛,長長呼吸一口這略帶乾燥泥腥味的陌生空氣之後,終於堅定地邁開了腳步。
  
  裕泰帝新喪,太子擬定二十七天後繼位。這將近一個月的國喪期裡,城中百姓也俱戴孝,停一切婚嫁酒樂。繡春入城後,第一件事便是朝人打聽金藥堂。得知位於北市的銅駝街,一路找了過去。
  
  銅駝街很是繁華。雖國喪期,但兩邊店舖都開著,車馬不斷。沿著街面一直往西,到頭便是了。繡春停下腳步,站在對面觀看。
  
  靠左,是陳家大宅。兩扇黑漆大門建在一個數層台階高的平台上,大門兩側蹲了兩隻石獅,包鐵皮的門檻,高約一尺,左右兩邊各一間房長的門房,屋簷前應景地高高懸了兩盞白燈籠,整個大門看起來半新不舊,但顯敦厚大氣。至於大門裡頭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緊挨著陳宅過去十來步,便是陳家金藥堂在京城中的老店了。門面一口氣佔了五間。左右各安了兩扇半人高的雕花柵欄。正中大門之上,高高懸掛著黑底金漆的「金藥堂」三字牌匾,左右四道廊柱之上依次篆了楹聯,分別是「獨活靈芝草」、「當歸何首烏」、「夙擅軒歧術」、「全憑藥石靈」,大門大開著,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從繡春的角度望過去,能清楚看到裡頭四四方方的棕黑色藥櫃賬台,夥計們正站在台後慇勤地在給客人抓藥。
  
  繡春默默看了半晌後,天色暗了,在附近一個弄堂口尋到了一家小客棧落了腳。當夜,她獨自一人躺在泛了濕霉味的床上,輾轉難眠。
  
  來時的路上,她曾反覆想過接下來該當如何。毫無疑問,她上京的唯一目的,就是查證她懷疑的兇手,要為父親報仇。她也曾想過,逕直去找陳家的當家人,也就是她的那個祖父陳振,把一切都告訴他,讓他出面懲凶。就算他與陳仲修有再化不開的深刻矛盾,畢竟也是父子。她不信他會無動於衷。但是很快,她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先不說她完全不知陳振此人如何,這也只是她自己的強烈懷疑,完全沒有真憑實據,而且這麼多年來,陳家事務一直由那些人把持,必定早有了自己盤根錯節的實力。既膽敢做出這樣的事,暗中想必也有防備了。自己的祖父陳振,既然那麼痛恨芸娘,對自己這個孫女必定也是厭惡至極。況且現在,對於陳振來說,自己不過就是一個陌生人。撇去他厭煩自己這一點不說,如何自證身份都是個問題。連官府都認定那場大火是意外,那些人怎麼可能輕易就被突然冒出來的自己的一面之詞而打倒?
  
  說到底,證據才是一切。沒有真憑實據之前,自己任何的貿然舉動都顯得缺乏說服力。
  
  否定了這個念頭之後,剩下的一個選擇,便是隱瞞身份潛入金藥堂伺機行事。這並非不可能。陳家沒有人見過她。這麼做,一來能給自己獲得一個緩衝的時間。她需要在揭底牌前理清陳家的各色人物,做到心中有數。二來,便於暗中搜集證據。倘若有人真的做過這樣的惡事,毫無疑問,他們的目標就是陳家龐大的家業。目的一天沒達成,絕不會就此罷手。一旦有所動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只要她在暗處用心,想抓到狐狸尾巴,並非不可能的事。
  
  主意打定,繡春終於睡了過去。次日一早,她翻出包袱裡那件半新不舊的夾衫,收拾一番後,見沒什麼紕漏了,便出房門。
  
  客棧裡的夥計嘴巴很是活絡,人也熱心。迎面見繡春出來,張嘴便是「客官早!」
  
  繡春回了聲好。知道客棧裡夥計消息向來靈通,便朝他打聽金藥堂近期是否有招人的消息。那夥計上下打量了下她,問道:「客官你要找活幹?」
  
  繡春道:「是啊。我從南方來,原本是想到京中投親的,不想親戚多年沒聯繫,一直沒找著,眼見連飯也吃不上了,只能先去找活兒幹。昨日我見金藥堂門面大,想必裡頭雜事也多,便想著能不能先在這裡找點事幹。」
  
  夥計笑了下,「金藥堂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去的。他家便是掃地守門的人,說起飲片來,那也是頭頭是道。你啥都不懂,還是去別的地方找活的好。」
  
  繡春道:「我在老家時,也跟人當過幾年藥店學徒。略微知道些事的。」
  
  夥計哦了一聲,再次打量了下他,歪著頭想了下,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想起來了,上月好像聽巧兒說她爹的炮藥房裡少人手,只是不知道如今招著了人沒有。要不你去問下。」
  
  繡春原本不過隨口一問而已,沒想到卻真被她問著了。便朝他打聽那個巧兒。夥計道:「陳家藥廠連著宅子,就在宅子後頭。裡頭有個專門炮藥材的院子,管事是朱八叔。巧兒就是朱八叔的閨女。我跟她相熟。你過去藥鋪裡找巧兒好了,就說是我叫你過去的。」
  
  繡春大喜,朝熱心夥計道謝後,出門便往藥鋪去。
  
  此時還早,太陽剛出來,迎面吹來的風也帶了幾分昨夜秋露的涼氣。但藥鋪已經開了門,一個頭戴小帽,二十左右的夥計正在門口掃著地。繡春過去,打了聲招呼,問道:「這位大哥,巧兒姑娘在嗎?」
  
  這夥計在櫃檯前替客人包藥打雜,已經幹了兩年了,名叫孫興。打量了下繡春,問道:「你找她做什麼?」
  
  繡春道:「我是前頭那家福興客棧夥計薦來的。他說你們家藥廠招人。我來找活幹。」
  
  孫興撓撓頭,道:「你等著。我去替你叫。」說罷丟了掃帚往裡。繡春等著沒事,索性便拿了掃帚接著替那夥計掃地。正掃著,街上來了個身穿青綢袍的五十左右的老者,正往藥鋪裡去,經過她身畔時,看了她幾眼。
  
  繡春掃完了門口的地,那夥計也從藥鋪裡出來了,身後跟著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件撒青花的小襖,相貌很是甜美,口中道:「人呢?」
  
  繡春知道正主來了,急忙放下掃帚迎了上去,道:「巧兒姑娘好。是我。」
  
  巧兒停了下來,目光剛落在繡春身上,立刻便搖頭道:「你怎麼行?不行,不行。」
  
  繡春是行業中人,自然明白這小姑娘為什麼一看到自己就搖頭。藥材炮製是中醫行業裡非常重要的一個步驟。但也是最辛苦、最沒前途的一項活。從事的人被稱為藥人。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泥。洗、曬、收,爬上爬下,一天到晚沒片刻空閒。說句難聽點的,藥人連件好點的衣服都不能穿。更不用說藥材後期的各種繁複加工。便是學成了技術,成為個中好手,也沒什麼前途可言。總之就是吃力不討好。這也是為什麼自打前頭去了幾個人後,陳家藥廠的炮藥房裡至今也沒招夠合適人的緣故。別說那些粗通醫理的人,都想著法削尖腦袋要去站櫃檯、替坐堂郎中抄方,便是在前頭掃地、看門,也比做藥人來得輕鬆有前途。
  
  這小姑娘看到自己就搖頭,想必是見自己生得文弱,怕是吃不了苦。所以繡春立刻道:「巧兒姑娘放心。只要有活幹,我不怕吃苦。」
  
  巧兒再次打量了下她,猶豫了下,終於道:「你若肯吃苦,也不是不行。只是這活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過來就能幹的。除了肯吃苦,至少要認得一些普通藥材和飲片。你行嗎?」
  
  繡春道:「我從前老家裡時,也在藥鋪做過些事。粗略曉得一些。你可以考考我。」
  
  「好吧!你跟我進來。我考考你。」小姑娘甩了下辮子便往裡去。
  
  繡春知道有戲了,跟了上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08:49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3-12-18 09:44 PM 編輯

第10章

     此時因還早,藥店裡並沒來抓藥的客人,大門進去,左右兩邊兩個坐堂位也空著,郎中並未到。但站櫃、揀藥的夥計都已經齊了,擦桌的擦桌,歸置的歸置,正忙碌著,瞧見巧兒領了個人進來,曉得是要考校後,紛紛停了手上的活兒,圍了過來瞧熱鬧。
  
  中藥種類繁多,時常用到的飲片便達數百種。繡春進去站定,撲鼻便聞藥香。紫紅色的藥櫃子靠牆而立,一溜排滿了整一面的牆。上頭的藥斗四邊倒稜,上書黑色隸書藥名,整齊排列,既密密麻麻,又一目瞭然。
  
  「這認得嗎?」
  
  巧兒隨手拉開一個藥斗子,問道。
  
  「艾葉。」
  
  藥斗裡是一堆乾燥的灰綠色羽狀分裂葉片,邊緣有粗鋸齒。繡春立刻應道。
  
  「這個呢?」
  
  「八角香。」
  
  「這個呢?」
  
  「巴豆。」
  
  「不錯,你還認識挺多的啊,」巧兒讚了一句,正要點頭,邊上一個夥計道:「藥斗子上頭不是有名字嗎?他不定認字呢。我這裡有副藥包子,正等著客人來取。叫他認認我手上這包藥就行了。」
  
  巧兒被提醒,從那夥計處接了藥包打開,招手讓繡春過去認。
  
  這種辨藥的基本功,對繡春來說自然不在話下。一眼便看了出來,這是一副去焦驅熱的涼膈散。便指著紙包裡的藥材,慢慢道:「川大黃、樸消、甘草、山梔子仁、薄荷葉……」
  
  「行啦!我領你去後頭,我爹要是也點頭,你就能留下了。」
  
  巧兒顯然是滿意,沒等繡春說完,便打斷了她,正要領了她往後頭去,邊上忽然有人道:「等等,就只會認這麼幾種簡單藥材,怎麼能到咱們藥廠做事?我再考考他才行。」
  
  繡春循聲望去,見邊上側房的簾子裡出來個十幾歲的青年,衣著打扮與藥堂夥計不大相同,瞧著像個公子模樣。只是不知為何,瞧著自己的臉色有些不善。正猜測他的身份,巧兒已經皺眉,不滿地道:「葛春雷,這是我爹炮藥房的事,你管什麼?」
  
  葛春雷道:「我爹是金藥堂的大總管,我自然要管。」
  
  「嗤——」
  
  巧兒笑了出來,「葛老爹是大總管,你又不是大總管。等你當上大總管了,你再來管!」
  
  她口齒清楚,這話一出,惹得邊上的夥計都齊齊笑了出來。只是大約很快想到他爹的身份,急忙又都止住了笑。
  
  葛春雷臉色微微發紅,瞪著繡春道:「我看這小子賊眉鼠目的,最近百味堂不是卯足了力氣要跟咱家斗嗎?說不定便是他家派來的內奸。不能就這麼輕易留下!」
  
  巧兒也沉下了臉,冷冷道:「葛大爺,我爹那裡少人,活又多,他老人家五十多了,前些天還跟人一道日日忙到半夜三更,累得犯了腰疼的老毛病,到如今還不能好好走路。你阻攔我找人,行,你自己要是能來代替他的活,那我就不要他了!」
  
  葛春雷是陳家大總管葛大友的兒子。葛大友是陳家老人,替陳老爺子做了半輩子的事,忠心耿耿。老爺子對他也不薄,支持他兒子讀書科考。只是他非但不是讀書的料,而且仗著自己爹,在陳家頗有點少爺的架勢。他一直喜歡巧兒。偏她看他不上眼。方才恰巧見到巧兒領了繡春進來。見繡春生得是個小白臉的模樣,怕日後近水樓台勾了巧兒,忙不迭地蹦出來阻攔。此刻見巧兒真的惱了,忙賠了笑臉道:「巧兒妹妹你別惱,八叔那裡少人,我自然知道。只是咱們金藥堂招人,歷來也有規矩。尤其是廠子裡,更馬虎不得。看他就不會做事的模樣,若是再招個什麼都不懂的人過來,非但幫不了忙,只怕反而絆了你爹的手腳。」
  
  畢竟是大管家的兒子,好歹不能得罪死了。巧兒忍住厭惡,哼了聲,「我倒要看看你能考出什麼花樣。」
  
  葛春雷見她讓步了,便對著繡春問道:「四氣五味是什麼?」
  
  這是非常淺顯的入門知識了。
  
  「四氣寒熱溫涼,五味酸苦甘辛鹹。另有平、澀。平歸於甘味,澀歸於酸。」繡春應道。
  
  葛春雷咳嗽一聲,又問道:「炮製之法,都有哪些?」
  
  「曰炮、曰爁、曰煿、曰炙、曰煨、曰炒、曰鍛、曰煉、曰制、曰度、曰飛、曰伏、曰鎊、曰摋、曰曬、曰曝、曰露。共計十七種。每一種又可詳分細法。須得根據實際各盡其宜。」
  
  葛春雷見一邊的巧兒不住點頭,有些不甘心。轉了下眼睛,不屑道:「這些不過是入門,知道也是應該。我再問你,入藥的姜分幾種炮製法?都有什麼功效?」
  
  巧兒不滿地插道:「葛春雷,你這是在考藥師呢?我找的可是藥人!」
  
  葛春雷反駁:「巧兒妹妹,這姜可是再普通不過的藥材。他要是連這都不曉得,以後怎麼替你爹做事?」
  
  繡春淡淡道:「姜按炮製法,可分生薑、乾薑、煨姜、炮姜。生薑歸肺經,發表散寒。乾薑歸心經,回陽救逆。煨姜歸胃經,暖胃止瀉。炮姜歸脾經,溫經止血。這個正好當初我在老家做學徒時,師傅教過我。」
  
  邊上夥計紛紛點頭,巧兒笑道:「我就知道我看中的人沒錯。」扭臉對著繡春道,「別理他了,咱們走吧。」
  
  葛春雷臉漲得通紅,惱羞成怒道:「不行,我還沒考完……」話沒說完,忽然整個人蔫了下來,朝著藥堂一側的內門方向訕訕地叫了聲「爹」。
  
  繡春看去,見那裡不知何時立了個老者,正是方才自己掃地時從邊上經過的那個。他此刻雙眉緊皺,盯著葛春雷。冷冷道:「我叫你去城外莊子裡檢點藥材,你怎的此刻還在這裡耍嘴皮子?你出去看看,日頭都要升到半天了!」
  
  葛春雷慌忙應了聲是,也顧不得繡春了,低頭便匆匆而去。
  
  「葛老爹!」
  
  「葛總管!」
  
  巧兒和夥計紛紛朝那老者打招呼。
  
  ~~
  
  陳家老爺子陳振多年以來養成了個規矩,每日一早,必定親自去巡視一遍自家開在城中南北的兩家藥鋪,風雨無阻。如今他不方便去,這事便由葛大友接過。他方才便是從城南的藥鋪回來,第一眼看到繡春時,便覺得有點眼熟。但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也就走過去了。方才拐回前堂,無意撞到自己兒子為難這少年人的一幕,這才知道他是來找活幹的。見他懂幾分藥理,方才又勤快主動掃地,對他印象便不錯了。罵走葛春雷後,看了眼繡春,略微點頭道:「年輕人,不錯。你領著去你爹那裡吧。」後頭這句話,是對巧兒說的。
  
  巧兒點頭,高高興興地帶了繡春往後頭去。此時兩個坐堂郎中也相繼來了,徒弟忙迎上去端茶擺椅。葛大友察看了一番店面,見窗明几淨,諸般有序,客人也開始陸續上門了,心中滿意,喝了聲:「都用心著些!」
  
  夥計齊齊應是。
  
  新的一天開始了。
  
  ~~
  
  繡春跟著巧兒穿過藥鋪前堂往裡,這才發現藥鋪後頭和昨天看到的陳家宅子也是相連的。整個陳家宅院,從南到北,幾乎佔了半條街,數百間房。巧兒一邊帶著她七拐八拐地往後頭去,一邊不停地介紹各處所在,儼然她已經被僱傭了的樣子。繡春聽她介紹,從南到北走到頭後,雖還有些雲裡霧裡,但對大宅裡的佈局,大致還是有了個概念。
  
  藥堂後頭是外賬房,過去一個花廳,便是南院。以一道匾額廊分隔左右,左手邊是南廳花園,除了尋常花草,主要栽種香櫞、佛手、藿香、佩蘭等藥用植物,還挖了個水道方坑養蠍子和蛇,都有專人打理。右手邊是祖先堂、裡賬房,貯存藥材的庫房,以及專門接待客人買賣貴重參茸的院落。南院與北院用一道牆分隔,中間開一扇門,主要是陳家人的居所。這裡巧兒沒帶她進去,從旁邊一條甬道經過時,只跟她說裡頭住了陳老太爺和姑太太一家,也就是老太爺的女婿一家人。女婿姓許,有個兒子叫許鑒秋,今年十八歲。
  
  「我聽說,藥堂裡除了姑太太一家幫著做事,還有一家族裡的人?他們住在哪?」
  
  繡春裝作隨口問道。
  
  巧兒道:「三叔公一家啊?他們不住這,住後頭陳家巷子過去的那條街上。很近。」
  
  繡春的眼前浮現出陳立仁的那張臉龐,心口忽然一陣突突亂跳,便如有利刃在刺一般。
  
  巧兒並未覺察她的異常,繼續領她往後門去,走過一片牆時,忽然放緩了腳步,指著牆頭裡露出樹冠的一片院落道,壓低聲道:「這裡便是從前陳家公子住的地兒——那才是真正的陳家公子,可惜大爺死了,二爺聽說帶了個青樓女子走了,到如今一直沒消息——那會兒我還沒生出來呢。只是老爺子可恨這位二爺了,提起他就發脾氣。有一次我爹多說了兩句,他還砸了茶碗,正好我在邊上,瓷片兒差點飛我臉上,嚇死我了……」
  
  她說著,忽然像是意識到自己多嘴了,急忙摀住了嘴。
  
  繡春沒有接口,只是默默看了眼牆頭那側伸過來的一片樹冠,想像著父親當年在這裡生活時的情景,不禁一陣黯然。
  
  「到了。」
  
  終於到了後門。這裡有數排罩房,住了在陳家藥廠做事的大小主管。巧兒父女也住這裡。她略微介紹了下,便領著繡春出了門,到了巷子尾毗鄰陳家宅院的一座門前,推了進去。
  
  這裡便是藥廠。金藥堂所有的成藥,包括丸劑、散劑、藥酒、膏藥,從藥材炮製、原料配製、成藥、裹蜜、裹金、吊蠟皮,到最後打上金藥堂的標記,全部都在這裡完成。有大小主管數十人,工人數百。一到天黑,裡頭用於制細藥的內院便清場上鎖,白日裡也不隨便放人進去。相比之下,炮製原材料的院落管得沒這麼嚴,巧兒對著門房說了幾句,門房看了眼繡春,便放了進來。進了炮藥的院。院子很大。裡頭到處曬滿各種待乾的藥材,十來個人忙忙碌碌,巧兒問了聲,得知父親在釜房,便領了繡春過去。剛進入,繡春便聞到一股濃烈的奇異味道,立刻辨了出來,似乎是阿膠。一個五十上下的老者正在一口釜前忙碌著,邊上站了兩個學徒。走進了些,見他正在炒制一鍋切成指甲面大小的阿膠粒。邊上已經啟出剛炒好的一鍋在晾涼。成品是圓滾滾的棕黑小顆粒,大小均勻,狀如珍珠,瑩潤可愛。
  
  阿膠珠是陳家膏方中的必備藥材。這種炒製法,既繁瑣又需技巧,對體力也是很大的一種考驗。繡春從前也只聽說過而已,不想此時竟親眼見到。不禁對這個看起來黑黑瘦瘦的老者肅然起敬。
  
  朱八叔指點了學徒幾句後,把鏟交給了他們,擦了下額頭的汗,看向了繡春。
  
  「爹,這是新招的人。你別看他長得像讀書人,他很吃苦耐勞的。連葛老爹都說他好。他叫——」
  
  巧兒立刻幫著繡春說好話,順口要提她名字時,才想起來一直沒問,停了下來。
  
  「八叔,我叫董秀。」
  
  繡春接了下去,朝他見禮。
  
  「唔,能幹活就行。明天就來上工吧。試用一個月,工錢五百錢,東家管吃住。以後另論。」朱八叔簡單說了一句,便出去了。
  
  「我爹要你了!太好了!我先領你去住下。我家邊上正好有間空屋,你住最好不過了。」
  
  巧兒高高興興地道。繡春回客棧結了房錢,謝過了那夥計,被巧兒帶到了住的地兒。見屋子雖不大,但收拾一番後,很是乾淨。就此算是順利落腳了下來。
  
  繡春次日上工。初來乍到,分派給她的自然是最粗重的活。
  
  從前在雲水村時,一應藥材炮製大多也都是她經手,自然熟悉這些。如今不過是加大了勞動量而已。一天下來,雖有些累,但也算得心應手。炮藥房裡的工人,起先見她這文秀樣子,便覺做不長久。不想幾天過去,見她不但沒有皺眉,經手的事也井井有條,這才漸漸收了輕視之心。
  
  繡春勤勤懇懇幹活,面上瞧著與這炮製房裡的其餘人無二,實則暗地留意藥廠巷子另頭住著的那一家人。這兩天下來,她與邊上幹活的人閒聊,漸漸對那家人也瞭解得更多。那是陳家隔了一代的叔房,家主陳存合,這裡的人叫他三叔公,兒子便是她先前見過的陳立仁,被稱為三爺。這些年,外出採購等事項都由這父子倆負責。說來也巧,昨日下工的時候,繡春在巷子裡便正迎面遇到了那個燒成灰她也能認得出來的陳立仁。只是當時她混在眾工人之中,他完全沒注意到她而已。
  
  ~~~
  
  一早新送到了一批新鮮的石菖蒲。繡春和巧兒一道忙著去除殘葉雜質,搬去水池清洗的時候,看見一邊的賈二正在切升麻。
  
  升麻具有發表透疹、清熱解毒之功,原態為不規則的厚片。繡春知道這一批升麻是要作炒制用的。回來時,忍不住停下腳步,提醒一句道:「賈二哥,不能切這麼薄,要稍厚些才好。」
  
  賈二來這裡做事也不過數月,卻要在繡春面前裝老,道:「自然是越薄越好。你初來乍到沒見識。我跟你說,咱們朱八叔切出來的那才真叫薄!一粒小小的檳榔,他能切成百多餘片。制附子你見過吧?他切出來,放手心上,吹一口氣就能飛起來,跟蒲公英似的。厚樸、黃柏,切得跟眉毛片一樣。片子切得越薄,自然越容易煎煮出藥令。」
  
  繡春笑道:「八叔的功力,那自然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我也十分佩服。你剛提的檳榔制附子那些,應都是取生片用的。生用的時候,自然是越薄越好。只你此刻在切的這升麻要拿來炒制的。最後要炒成外頭微焦裡頭帶黃的效果。倘若切得太薄,過火的時候,很容易裡外都焦,這樣反倒減了藥效。」
  
  賈二還有些不服,正要再開口時,身後有人道:「董秀說的不錯。正是這個理兒。」
  
  繡春回頭看去,見不知何時,朱八叔過來。他到了近前,彎腰抄起賈二剛切的那些片看了下,皺眉道:「太薄了。只能作生用了。」
  
  賈二這才信服,訕訕地抓了抓頭。邊上人望著繡春的目光裡頓時多了幾分佩服之色,巧兒更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朱八叔看了眼繡春,微微點了下頭,目光中帶了絲讚賞之色。正這時,院門口有人喊了一聲:「老太爺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0:27 PM

第11章

     繡春聽到喊聲,一驚。心跳不知怎的便有些加快。還立著不動時,朱八叔已經快步迎了過去,道:「老太爺,你身子不便,不好好養著,怎的跑這裡來了?」
  
  繡春更是驚訝。
  
  她記得前次陳立仁見到她父親時,分明說老爺子一切都好的。
  
  「嗯。好久沒聞到你這院裡的生鮮藥味兒了。過來聞聞……」
  
  她還在發怔時,聽到身後傳來一把蒼老的聲音。
  
  她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身去。見朱八扶住了一個老者。那老者六十左右的年紀,瘦高個。頭髮花白,身穿件鴉青色的緞面暗紋袍子,手上拄了根黃楊木的枴杖,正在朱八叔的攙扶下,朝著自己慢慢而來。
  
  繡春很容易就能在他那張乾瘦的臉上尋到自己父親的影子。但是眼前的這個老頭,顯然又與自己的父親完全不同。他花白雜亂的眉,眉心處即便沒有皺眉也停著的川字紋、深刻的眼窩、高挺的鼻樑,以及生在嘴唇兩邊的那兩道深深法令紋,無不顯示出了他的苛刻和嚴厲。他走過來的時候,她悄悄往後退了些,略微側過了身去。
  
  老頭子並未留意到她。
  
  「我聽大友說,你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經過身畔的時候,繡春聽見他對著朱八叔這樣道。
  
  「承蒙您記掛,都已經好了!您別擔心。」朱八叔的感動溢於言表,小心扶著他繼續往裡,「我領您進去坐。」
  
  繡春目送那倆進了後頭的一間屋子,便繼續做手上的事,卻開始有些心不在焉。片刻之後,等巧兒送完茶水回來了,問她:「巧兒,老太爺怎麼了?瞧著身子不大好?」
  
  巧兒歎了口氣,道:「本來是好的。就這兩年,慢慢開始不行了,晚上睡不著覺。這才把藥堂的事漸漸交到三叔公這些人手上幫著幹。不過我跟你說,老爺子雖然不大管事了,腦子可還靈光得緊。上回三叔公給他報賬房出來的月賬。剛念完,老爺子就說錯了,叫打回去重新算。賬房裡管賬的夏三爺熬了一宿重新做,你猜怎麼著,竟然真的出了錯……」
  
  繡春微微笑了下。片刻之後,趁了起身的空當兒,見眾人都忙著各自手頭的活,並未留意自己,便悄悄往後頭去,躡手躡腳地躲到了門外,側耳聽著裡頭的說話聲。不知道他們前頭在說什麼,只她剛靠近,入耳的話便讓她心中一跳。
  
  說話的是朱八叔。只聽他道:「老太爺,我打年輕那會兒就替您做事,知道您,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從沒虧待咱們這些老人半分。您對外人尚如此,何至於要那樣苛待自己的親骨肉?如今趁您來了,就算您不愛聽,我也要倚老賣老再勸您幾句。您就鬆鬆口,叫老葛去找找,把二爺找回來吧!您脾氣倔,那二爺也倔,一晃這麼多年沒消息。老太爺您嘴上不說,心裡難道就一點兒也不想他……」
  
  啪一聲,似乎是茶盞重重頓到桌上的聲音。
  
  「別跟我提這孽子!」
  
  繡春聽見老頭子的聲音隨即驀然而起,滿含了怒意,「他就是死在外頭,我也不會有半點傷心!」
  
  一陣沉默後,朱八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帶了點哽咽。他道:「老太爺,您這話也就是騙自己了。我曉得您,這些年一直都在等二爺他回來。他卻一直沒回來,您也一年年的老了。等您百年之後,這偌大的家業,你交給誰能放心?現如今幫您做事的人,我人輕言微,也不好說什麼,但到底如何,老太爺你自己心裡跟明鏡似的。就算不顧父子之情,為了金藥堂三字,你也要把二爺找回來啊……不就是開口一句話的事麼,有什麼拉不下臉的……」
  
  再一陣沉默。半晌之後,繡春聽見老頭子長長歎了口氣,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終於道:「好,我就聽你的勸,叫大友去找他回來……」
  
  朱八似乎鬆了口氣。外頭的繡春聽見這一句話,心中也湧出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滋味。只是她還來不及品味這種滋味,便聽裡面的老頭子又加了一句話。
  
  他說:「若是已經生出了孫兒,把孫兒帶回來。至於那個女人,我絕不會認那樣一個兒媳婦!倘若當初不是她使出狐媚手段勾走了我兒子的魂兒,他何至於會幹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
  
  繡春沒再繼續聽下去了。她默默地轉身離開。
  
  她能夠理解老爺子對於自己母親的偏見和恨意。也有過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他竟然固執到了這樣可笑的地步。聽他最後一句話的意思,難道他到現在還覺得他的兒子陳仲修之所以遲遲不歸,就是少了他張開金口的一句召喚嗎?更何況,理解歸理解,真聽到那種懷了深刻仇恨般的話從他口中出來,她還是忍不住有些氣惱。雖然沒看到他說話的表情,卻可以想像他當時咬牙切齒的模樣……
  
  歲月並沒有讓他變得明智豁達。自己的祖父,他是一個固執高傲、剛愎自用的老糊塗。
  
  繡春心裡原本因了目睹他現狀而出生的那一絲同情之心,此時立刻煙消雲散了。這樣的一個人,倘若最後當他得知自己父親已經死去的消息後,他會如何反應?
  
  ~~
  
  傍晚時分,陳振在北院自己的那間偏屋裡,坐在那張紅木扶手椅上,雙手撐著面前的枴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夕陽從西窗裡透進來,照在他一邊臉上,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一尊泥像。
  
  到了申時末,外頭起了一陣腳步聲。葛大友、陳存合、女婿許瑞福和另幾個大管事等人過來了。與往常一樣,他們到這個點兒,就會過來向他匯報這一天的事務。各自說完了事後,陳存合笑道:「老太爺,有個喜事說出來讓您高興下。前些時候,京畿那爿兒,不是有別家冒充咱們金藥堂賣藥嗎?就今日,傳來了好消息,官府已經抓到了制販假藥的人,投牢了。過兩天,御藥房行文都察院也會轉行五城察院衙門出示公告,不准旁鋪冒充咱們的字號,否則加重治罪,絕不寬宥。此事是立仁一手操辦的。您說是不是天大喜事?」
  
  陳振唇角露出一絲淺笑,點頭淡淡嗯了聲,「立仁這事做的不錯。」
  
  陳存合笑得更歡快:「他說了,等衙門公文下來,就張貼一張在咱們金藥堂大門口,提醒大傢伙務必要到本堂藥鋪買藥。免得萬一又上當受騙。」
  
  葛大友道:「是要這樣做。立仁這事辦得確實不錯。」
  
  邊上一個素日和陳存合不合的管事便呵呵笑道:「辦這事兒,怕也是使了不少銀兩吧?要不衙門怎麼這麼利索?」
  
  陳存合看了眼陳振,道:「雖是花了筆銀子,只都一定是要使的地兒……」
  
  「錢要花在刀刃上。這樣的事,花再多也無妨。去賬上報了便是。」
  
  陳振忽然打斷了陳存合的話,又轉向葛大友,「沒事了,就都各自早些回去歇了吧,大友你留下,我有事要說。」
  
  葛大友應了下來。
  
  陳存合一鬆,面上微微露出喜色。再看向老頭子,見他臉色如常,一時也猜不出是什麼事,只好和旁人先後退了出去。等屋裡只剩下他二人,葛大友見陳振半晌不開口,想了下,便試探道:「老太爺可是想問方才立仁疏通衙門花錢數目的事?說起來,確實也有些費……」
  
  陳振哼了聲,道:「水至清則無魚。我如今身體不行。藥堂裡事多,你一人照管不夠,要用人。讓他們得些好處,也是應該的。我還不至於掐到這樣的地步。」
  
  葛大友點了下頭。正想問那您留下我要問什麼,看見坐對面的老爺子臉色凝重,眼神中似乎透出些悲傷之色,忽然想起一件事,心咯登一跳,頓時有些亂了,連大氣也不敢透——自從得知那可怕的消息後,最近他一改常態,根本就不敢再在老爺子跟前提那事了。只是越不想提,反倒越來事。果然,正惴惴時,聽見老爺子悠悠歎了口氣,低聲道:「大友,你從前時常勸我,叫我去找老二回來。我想著,你說的也對。他也確實該回了……你這就派人出去找找吧……找到了,就跟他說,是我的話,讓他好回家了……」
  
  葛大友怔怔望著自己的老東家,整個人一動不動。
  
  陳振說完了話,發覺對面自己的老夥計並沒如他預想中的那樣痛快應下,便朝他望了過去,見他如石頭般地立在自己跟前不動。皺眉道:「怎麼了?」
  
  葛大友這才回過了神,慌忙道:「沒……沒什麼。我這就是著人去找……」說罷轉身,匆匆要去。
  
  陳振與他一道大,共事了幾乎大半輩子。對自己的這個管家再熟悉不過。他的異常立刻引起了他的疑心。叫住了他。「不對。你有事瞞我!」
  
  「沒事……」
  
  「大友!」老頭子的話聲轉厲,「我聽得出來,你有事瞞我……」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從椅上站了起來,瞪著眼睛道,「不對,你一定有事瞞我!難道是你已經有了老二的消息?」
  
  葛大友說不出話。
  
  「快說!」
  
  老頭子忽然暴喝一聲,枴杖猛地頓地。
  
  葛大友一抖,整個人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眼淚已經流了下來,顫聲道:「老太爺——我對不起你啊——我該早一點讓人去找的……」
  
  「到底怎麼了!」老頭子的聲音也開始帶了些顫音,但肩背還是挺得筆直,「我這輩子經歷了不知道多少風浪,有事還能撐得住。你給我說老實話!」
  
  葛大友知道遲早是瞞不過去的。流淚道:「老太爺,數年前開始,我就瞞著您派人四處去打聽二爺的下落。方半個月前,才得知了消息,二爺他這些年,一直落腳在杭州……」
  
  「如今他人呢?」
  
  陳振焦躁地探身向前。
  
  「就在兩個月前,他住的那地兒,起了場火……」葛大友淚落不止,「二爺他……他和他的那個女兒,一道都……都去了……我對不住您啊,該早一步找到他們的……」
  
  他伏地痛哭不已時,聽見前頭噗通一聲。抬頭,見陳振已經仰面倒在了地上,雙眼圓睜,一動不動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0:32 PM

第12章

     葛大友大驚失色。急忙上前將老爺子扶起送至榻上躺平。藥堂的坐堂大夫劉松山住後面那幾排罩房處。聞訊匆忙趕來。一陣緊急救治之後,陳振喉嚨裡咯了一聲,終於悠悠轉醒,屋裡點了燈,他眼前卻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了。
  
  老太爺得知在外多年的二爺的凶訊,暈厥過去,醒來眼底出血暴盲——這個消息當晚便傳遍了整個陳家。闔家為之震動。陳存合父子自不必說,第一時間匆匆趕去探望。他父子倆到了,姑太太一家人更坐不住。姑太太陳雪玉領了兒子許鑒秋也早到了,在旁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一會兒哭自己苦命的弟弟,一會兒哭瞎了眼睛的老爹。任憑邊上人鬧哄哄一片,躺那裡的老頭只一動不動,木然睜著眼睛,便如沒了氣一般。最後還是葛大友和劉松山出面,說老爺子需將靜養,好容易這才把人都勸了出去。
  
  一行人出了老太爺的北正房,目送那對父子離去的背影,陳雪玉想起方才陳立仁在屋裡說的那些安慰詞,再看一眼自己那個一聲不吭的兒子,一回到自己住的院落,便氣得重重拍了下他的胳膊,訓斥道:「娘教過你多少遍了?到了你外祖跟前要會說話。你瞧瞧你,平日辦事沒那個人靈光便算了,到了此刻,你怎的還一聲不吭?你只站一邊掉眼淚,你外祖眼睛瞎了,你就算哭死他也看不見,你要說話啊,說話啊……我怎麼生了個你這樣的笨兒子。氣死我了……」
  
  許鑒秋十八歲,長得虎背熊腰,人卻老實。只一聲不吭低頭任她訓斥,邊上他爹許瑞福看不下去了,幫著兒子說話道:「我瞧阿秋挺好的……」
  
  「呸!」
  
  他話沒說完,便被陳雪玉打斷,怒道,「你還說,就是你自己沒用,生了個兒子出來也隨你沒用!你瞧瞧你,在我爹跟前做多少年的事了,如今還只在後頭藥廠裡打轉!那隔了房的父子倆,攬得都是在外跑的買賣!這些年暗地裡的進項就不說了。等我爹要是沒了,我看這家業不還遲早落他們手裡!」
  
  許瑞福在後頭藥廠一幹便是二十多年,如今慢慢升上了主管。聽了有些不服氣,反駁道:「我做的事也是要緊。做出來的藥要是有個差池,那才關係到咱們金藥堂的名聲……」話雖這麼說,聲音卻越來越低,顯見是在陳雪玉面前底氣不足。
  
  陳雪玉冷笑道:「你在後頭再能幹,那也是累死的活,怎麼比得上前頭露臉風光?如今我弟弟確證沒了,我爹又成這樣子,你要是再不給我醒醒,往後我瞧你連吃飯的地兒都沒有……」
  
  許瑞福沉默了下,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二舅爺那樣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唉……」
  
  ~~
  
  不提這一石激出千層浪的陳家眾生相,再說回眾人退去後的那間屋裡,此刻只剩下劉松山和葛大友二人了。劉松山在金藥堂坐堂多年,雖算不上名醫國手,卻也穩重可靠,大小病極少有難倒他的。知道陳振是因了暴怒驚恐,氣機逆亂,血隨氣逆而導致的暴盲,不敢怠慢,開了一副方子,煎好之後,服侍陳振服了下去。
  
  「劉先生,老太爺的眼睛何時能好?」葛大友問道。
  
  劉松山蹙眉,沉吟半晌,方道:「我這方子,以桃仁、紅花、赤芍、川芎活血化瘀,生薑、大棗調和營衛,輔以黃酒、老蔥散達升騰通利血脈。本病初起,即宜以此方活血通竅,但願能起功效……」
  
  葛大友聽出了他話裡的含義,一凜,想再問,看了眼邊上的陳振,見他閉著眼睛面無表情,便將劉松山拉到了外面,這才徑直問道:「你給個痛快話,能不能治好?」
  
  劉松山歎了口氣,道:「我也實話說了。此病罕見,卻極其凶險。治不及時或無有效治療,必定難以挽救,不能復明。能不能好,就看頭幾日了。我也只能盡力……」
  
  葛大友愣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陳振暴盲的消息,當夜也傳到繡春的耳中。她一併亦知道了這事的起源,那便是老頭子得知了自己父親意外身死的消息。
  
  就在白天的時候,她還曾想過,等老頭子知道這個消息時,他會是如何反應。沒想到這麼快,當晚竟就發生了這一幕。聽說老頭子醒來睜眼時,眼白血紅,目不能視。從中醫術語來說,是體內氣血逆亂,上壅竅道,致使眼中脈絡阻塞,輸注入眼的氣血驟斷。從病理來說,大約是淤血阻塞了視網膜中央動脈或靜脈,從而引發暴盲。
  
  她的心情有些沉重,這一夜幾乎都沒睡著。翻來覆去的時候,除了想著陳振的病情,也在想她聽來的另件事。據說,這消息來自大管家葛大友。他兩年前就派一個名叫陳芳的心腹外出四處尋找陳仲修,如今方得知了這個消息——別的都沒問題,但為什麼要說自己也已隨了那場火一併被燒死了呢?是那個陳芳打聽有誤,還是葛大友在撒謊?倘若撒謊,他的目的又是什麼?難道那場大火的起因,不止陳立仁是懷疑對象,連葛大友這個在外人眼中忠心耿耿的大管家也牽涉其中?
  
  繡春心事重重。次日起身,照例去炮藥房上工。今日裡頭的人卻一反常態,都無心做事了。紛紛議論著東家昨晚出的那事。漸漸地,便扯到了陳家家業後繼乏人的話題上。有人說老太爺往後必定會愈發器重能幹的陳三爺,指不定過繼過來,也有人反對,說姑太太家的兒子也有可能。正說得歡,聽見背後起了陣咳嗽聲,回頭見是朱八叔來了,正站那兒瞪著眼,一臉的不快。曉得自己多嘴了,慌忙散了去。
  
  兩日後的晚間,巧兒來給繡春送她自己做的糕點。繡春便問老爺子的病情進展。巧兒皺眉,憂心忡忡道:「我剛跟我爹去看了老太爺。老太爺這兩天都在吃劉先生開的藥,也用了自家造的琥珀還睛膏,只是彷彿沒什麼起色。劉先生自己也沒個譜。我爹很是擔心,回來一直都在唉聲歎氣。但願老太爺能好……要是就此真的這麼瞎了,往後可怎麼辦才好。真真是禍不單行……」
  
  巧兒對這個新來的俊俏少年很有好感,所以待繡春處處與人不同。她雖不是大家小姐,也沒那麼多規矩,只畢竟是個閨女,也不好一直待在繡春這裡,送來了糕點,說了幾句話後,便起身要走。繡春向她道謝,目送她離去後,陷入了沉思。
  
  暴盲之症,重在起頭數日的初期治療。倘若過了這個黃金搶救期,那便難以挽救了。從方才巧兒帶來的消息來看,目前也不好下論斷,但僅憑藥物一項之力,恐怕難以獲得良效,這卻是肯定的。這裡不可能施展眼部手術,但若能輔以針療,說不定能收到奇效。
  
  她雖然是陳仲修的女兒,血管裡也流淌著陳家人的血液。但因出生便帶前世記憶,所以自小到大,她懷有感情的,只是生養她的父母二人。對於上京之中的陳家,可謂沒有半點歸屬感,陳振於她而言更是如同陌生人,甚至連陌生人也不如——至少,她不會對一個陌生人產生厭惡情緒。這個老頭子,在這麼短的時日裡,卻成功地讓她做到了這一點。除了人,她對於陳家的祖業和金藥堂,也沒半點認同感。金藥堂往後如何,她也絲毫不關心。她唯一想的,就是要找出謀害她父親的真兇,為父親報仇。但是現在,這麼些天過去,隨著對陳家的瞭解,她也愈發意識到了僅憑自己的力量想要尋凶,確實渺茫。那對最可疑的父子,毫無疑問,如今在陳家的勢力十分雄厚,幾乎處處都是他們的人。甚至現在便已有許多人把他們看做陳家家業的不二繼承人了。她拿什麼去鬥?唯一,也是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去接近老頭子。她相信,倘若他知道他剩下的唯一那個兒子並非死於意外,那種想要拿到真兇的渴望,絕不會比她少半分。
  
  半夜的時候,她再次習慣性地從睡夢中醒來——自從父親死後,她就極少再能一夜安眠到天亮了。她想著方才夢境之中又一次出現的小時與父母一起時的場景,怔怔望著透過棉糊窗紙撒在榻前的那片朦朧月光,悲傷再次湧上了心頭。
  
  ~~
  
  十月中了。一輪冷月皎皎掛於夜空,清輝冷冷照灑著大地。
  
  繡春起身開門,沿著那條她到此第一天被巧兒帶過的側旁甬道,朝當日她所指點的父親從前曾居過的院落方向慢慢而去。這個辰點,人們都已經沉入夢鄉。和著她緩慢腳步的,只有遠處打更人敲出的幾聲斷續殘梆之聲。
  
  她行到了靠近那處院落的牆外,在牆根邊停了下來,手輕輕觸在因了年深月久、連磚縫中也爬了層絨苔的牆面之上。指尖所觸,一片如同月色般的涼意。
  
  她仰頭,望著那棵華蓋已然探出牆頭的老樹,想像著當年,還年輕時的父親在牆的那側庭院中吟哦讀書的樣子,正當黯然神傷,忽然聽見那邊有枴杖點在磚地上發出的輕微得得聲音。隨即靜了下來。片刻後,就在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的時候,耳畔又傳來了帶著極度壓抑的低低飲泣聲。聲音短促,不過一聲,立刻便止。但她還是聽了出來,這是自己祖父陳振的聲音。
  
  繡春心微微一跳。四顧看了下,見角落處有一道花牆,躡手躡腳過去,踩在一塊廢棄的石鼓上,踮著腳尖從花牆上方的鏤空磚隙往院落裡偷偷看去。看見一個枯瘦身影正立在小池子邊兒上,月光如洗,照出他面上的兩道閃閃淚痕。
  
  「仲修,仲修!你兄長早早去了,你怎的竟也如此地去了!你這一去,叫為父往後如何獨自活於這世上?」
  
  正是陳振,他自言自語地喃喃道,「這個院落,你已經有多少年沒回來過了?你看看,你屋裡的擺設,你讀過的書,你坐過的椅,哪一樣不是和你當年離家前一模一樣?你再看看你院裡的這口池子,我年年叫人疏通。當年你養錦鯉在裡,不過數寸長而已,如今卻有尺長了。你怎的便一直不回來看看?還有你書房梁前的燕巢,它也一直都在。年年入春,乳燕便會在此啣泥育雛……」
  
  「仲修,燕兒尚且知道年年歸家,為何你便真的與我如此置氣,一去竟是永不復返了……」
  
  他哽咽了起來。彷彿再也壓抑不住情緒了,淚流滿面。
  
  一陣夜風嗚嗚吹過,吹得那棵老樹樹葉嘩嘩作響。繡春覺到面上一陣涼颼颼的,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也流淚了。她低頭,抬手正要擦去淚水時,看見那邊又急匆匆趕來了一個人,正是葛大友。他停在了距離陳振七八步外的簷廊下,顫聲道:「老太爺!夜間風大,您還是回去歇著吧。」
  
  陳振沉默了片刻,最後緩緩轉過身去。他說:「大友,我還要煩勞你一件事。你把你的事兒交給別人,過幾日,你親自動身去杭州,替我把仲修的遺骨帶回來。」
  
  他背對著繡春,繡春見不到他的臉了,卻能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平靜。
  
  「是。等您眼睛稍好了些,不用您說,我也會親自去一趟的!」葛大友道。
  
  陳振微微點了下頭。
  
  「……把那個女人和她生的那女娃兒也一併帶回來吧……」
  
  良久,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他這樣加了一句,聲音裡充滿了艱澀。
  
  「是。」
  
  葛大友彷彿有些意外,一怔。隨即應了下來,上前扶住了陳振,攙著他慢慢離去。
  
  月白如水,照得中庭一片潔淨,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繡春獨自一人倚在牆角落裡,身影凝如化石。
  
  ~~
  
  次日一早,葛大友詢問劉松山關於老爺子眼睛的事。劉松山歎了口氣:「大管家,這一回,我真的不敢打什麼包票。您便是把太醫院裡的御醫請來,也只能這般療以湯藥。當今太皇太后罹患眼銀內障數年,只能勉強視物,你應也曉得吧?太醫院第一國手林奇,嘗試以古籍中所載之金針愈目法治之,終因眼目多禁針穴位,最後不了了之。我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啊!前次那副湯劑已連服兩日,瞧著無效,今日我再試著換個方子……」
  
  葛大友聽罷,心情沉重。搖頭之時,忽聽身後有人道:「大管家,我願一試,用劉先生方纔所說的金針之法輔以治療。」
  
  葛大友回頭,見巧兒不知何時帶了炮藥房的董秀入內,說話的正是那個董秀,未免有些驚訝,噫了一聲。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0:37 PM

第13章

   巧兒心裡也沒底,看了眼站自己側旁的繡春,見她神情自若,人既都被她帶了來,此刻也只好硬著頭皮道:「葛老爹,劉先生,是這樣的。董秀說他或能治老太爺的眼睛,讓我領他到您跟前跟您說。我心想這是好事,所以就帶他來了……」
  
  劉松山沒見過繡春,不認得她,疑惑地問道:「他是誰?」
  
  「我們炮藥房裡的做事的……」
  
  巧兒的聲音更低了。
  
  劉松山打量了下繡春,皺眉搖頭道:「少年人無知而狂妄。方纔我說了,連御醫林奇都不敢替太皇太后施針醫眼,你不過炮藥房裡一小工,怎敢如此信口雌黃?豈不知自古所傳禁針禁炙穴位七十餘種,眼目便佔其中五六?你哪裡來的膽氣竟說出這樣的話?萬一有個閃失,你擔當得起麼?」
  
  針灸是中醫裡的一項重要內容。但凡行醫之人,無不學習此項技能。確實如劉松山所說,醫家世代傳述,列出七十餘處為禁針禁炙或限制穴位。這些穴位,或因穴區深部有重要臟器,或因針灸時較疼痛,易造成損傷或引起相關臟器異常活動而被視為禁區。而到現代,絕大多數的禁穴其實都已被證明並非不能施針。那些穴位之所以被禁,與古時針灸器具的相對落後和古人對人體的認識有限也不無關係。
  
  此時的針具多以銀、銅、鐵製,或質地偏軟,打磨相對粗糙,入人體後易折斷留針發生意外,或易生銹,遠不如後世的不銹鋼針好用。時人也沒有消毒的觀念與方法,某些穴位施針,更易引發針刺感染。故而被禁。早年在杭州,陳仲修曾治好鄰村一個鐵匠妻子的病,鐵匠感激,兩家漸漸相熟後,繡春深感針具不便,便與那鐵匠商議,央他鍛煉質地精純堅硬的合金針。鐵匠反覆琢磨鍛造,最後終於打出了頗合繡春心意的針具,她加以精心保養,一直用到了現在,十分順手。至於對人體生理解剖構造的認識,學醫出身的繡春自然比現世的任何一個醫生都更瞭然於心。
  
  劉松山方才提到的那位林奇太醫,繡春自父親那裡也聽說過他的名。父親對他十分推崇。稱他「醫德雙馨」。以繡春的猜測,他最後之所以「不了了之」,除了前頭所提到的客觀因素外,礙於對方身份的顧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故而採取保守療法,說不定也是原因之一。
  
  此刻劉松山對自己有質疑,這也完全正常。繡春便應道:「劉先生所開之方子,我先前去前頭藥堂看過,確實是良方。但兩日已經過去,並不見多大效用。先生是良醫,當也知道暴盲之症,重在病發初期的救治,倘錯過,日後便再難恢復。我從前恰曾隨人習過針療眼目的技藝,此番聽聞老太爺的病情,心中不安,這才毛遂自薦想要一試。」
  
  葛大友起先自然是驚訝,等聽完繡春的話,見她說得與劉松山無二,且語調穩穩,態度落落,也是病急亂投醫的心思,正有些搖擺,劉松山已再次搖頭:「荒唐!你小小年紀,何來這樣的底氣!你這樣的少年之人,我見得多了。略通岐黃,背得幾句湯頭口訣,便急著想要出人頭地以博功名。這便罷了,萬一刺傷了老太爺眼目,不但於事無補,反雪上加霜!老太爺的身體,豈可讓你拿去貿然行事?」
  
  繡春道:「醫者治神,修德正己。古聖賢亦云,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慾無求。我自認做不到這一點,也不敢保證一定能讓老太爺恢復眼目。但既然敢開口,心中確實還是有幾分把握的。」她轉向葛大友,誠摯地道:「大管家,請請務必信我一次。老太爺的暴盲之症,真的不能再耽擱了。有劉先生的藥,再輔以我的針療,說不定會有顯效的。」
  
  葛大友瞧著有些意動。正沉吟時,藥堂前頭劉松山的徒弟金不解來叫,說胡二娘又來了。
  
  劉松山到門口與金不解說了幾句,回頭便對繡春道:「你既信誓旦旦通曉針療眼目之技,正好,數日前堂中來了一婦人,雙目旋轉不定,狀如轆轤。家人曾以為是污邪附體,請道士驅邪無效,無奈求醫。我診後,斷定此婦人乃是因了肝經風熱而致的轆轤轉關,治以柴連湯。方纔她又來。說病情稍解,只還未盡解。你既有一手壓過國手大醫的針灸神技,可敢先對此疾下手?叫我瞧瞧你的本事。」
  
  轆轤轉關翻譯過來,其實就是旋轉型眼球震顫。起因視具體而定。除了對症治療,現代亦用手術。但輔以針灸,對於放鬆眼肌,歸正中樞神經,效用也是十分明顯。
  
  繡春見葛大友也望向了自己。明白這種時候,自己說什麼也沒用。涉及老爺子的眼目,事關重大,對方憑什麼相信自己這個剛來沒多久的炮藥房雜役?她想了下,緩緩點頭。
  
  「好,那你先去看看那個胡二娘的眼睛!若真有用,我便信你!」葛大友最後一聲拍板。
  
  ~~
  
  胡二娘四十多歲。正如方才劉松山說的那樣,小半月個前,一覺睡醒,眼球忽然開始持續轱轆轉動,自己完全無法控制。他家人起先以為撞邪,請了法師作法驅邪,卻是無效。無奈之下,數日前到了金藥堂求醫。吃了一貼藥,稍有好轉,今日便又過來了。見劉松山在面帶微微冷笑在一邊袖手旁觀,替自己看眼睛的是個小後生,有些不樂意,卻也無可奈何。
  
  繡春察看了她舌苔,見苔黃,舌乾紅少津,再請她伸手過來搭脈。胡二娘咕噥了幾聲,不情不願地伸臂過來。繡春靜心診脈,察得脈細弦。
  
  「大嬸子,你發病前數月,月事是否量少色淡,且時常頭痛腰酸,口乾想喝水,夜間易出汗,性情也急躁易怒?」她問道。
  
  胡二娘見被她說中,怔了下,她邊上陪著過來的兒媳婦兒急忙點頭:「說的是。娘前些時候是愛發脾氣。小先生你看怎麼治?」
  
  這婦人正處於更年期,得了典型的更年期綜合症。至於眼球震顫,估計也是綜合症所引發的。先前劉松山雖也診出她肝火旺盛,只這已是表現,故用藥並未達及根源之處,效果自然有限。當然了,當著眾人的面,她也不會多說什麼。只微微點了下頭,道:「這是腎虛肝旺之症,先前劉先生所開之方也是對症。只你若是信得過我,我再替你用針灸療目,應會好得更快。」
  
  胡二娘自得了這怪病,連門都不敢出,痛苦不堪。方才被繡春一語道出那些暗症,心中便有些信服了。此刻聽她說要替自己針灸眼睛,微微有些擔心,一邊控制不住地轉眼睛,一邊問道:「不會有事吧?」因了這模樣滑稽,惹得邊上幾個來抓藥的客人捂嘴偷笑,胡二娘惱羞成怒,跟著吼了一聲:「笑什麼笑?都滾出去!」
  
  這胡二娘就住附近,平日便以潑辣聞名。眾人見她惱了,慌忙噤聲。
  
  繡春道:「我師傅從前時常教導,說為醫者,見彼苦惱,若己有之。大嬸子放心,就算無效,也絕不會傷害你的眼目。」
  
  胡二娘鬆了口氣,點頭道:「那好,我就豁出去讓你治!」
  
  繡春一笑,寫了張配製藥液用的方子,讓夥計撿拾藥材後以紗布包裹,用兩碗水上爐煎煮,同時準備兩個開成兩半的核桃殼,殼須完整,不能有裂痕,一道投入同煮。完畢後,叫人再去折兩條細柳枝來備用,巧兒自告奮勇去了。
  
  眾人見狀,紛紛莫名其妙。莫說店舖裡的人,便是來抓藥的客人,也紛紛圍了過來看熱鬧。劉松山心裡愈發覺得這小子是在故弄玄虛,只是等繡春回去取她自己的那個針包時,還是忍不住去看了下她開的方子,見有黨參、川穹、黨參、黃芪、夜明砂、密蒙花等藥。
  
  繡春取了自己的針包來時,巧兒也已經折了柳枝回來。趁著煎熬藥液的功夫,繡春削平柳枝,做成一副眼鏡形狀的架子,兩端再分彆拗出一個鉤托,用以插藥艾。片刻後,取出浸在藥液中煮好的核桃殼,待稍涼仍溫熱時,嵌套在眼鏡框中,隔著藥核桃殼點燃了藥艾,命胡二娘端坐閉眼,把眼鏡戴上。如此灸約莫兩刻鐘。等完畢後,摘下眼鏡,仍令胡二娘閉目,繡春淨手後,按摩她睛明、攢竹、太陽、四白四穴,最後取專用於精穴的極細毫針,刺入這四穴至合適深度,加兩側耳邊阿是穴位,引刺補瀉,一刻鐘後收針,叫胡二娘睜眼,道:「大嬸子,你試著雙目向左、向右、上下各轉一圈試試。」
  
  胡二娘依言轉動,自己還沒反應過來,邊上的媳婦兒已經驚喜地大叫出聲:「娘,你自己能轉眼睛了!」
  
  胡二娘被提醒,眨了下眼睛,這才發覺原本一直呈緊張拉扯感覺的眼目四周鬆弛了下來,困擾自己半月之久的眼睛亂轉症狀竟消失了。自己可以控制眼球。大喜過望,一下從椅子上彈跳而起,對著繡春連連道謝,口稱神醫。
  
  邊上眾人方纔還當看熱鬧,此時見胡二娘竟真被治好,也都驚歎不已。巧兒更是高興,朝著繡春豎了大拇指讚好,那劉松山也是怔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太好了!快,快跟我來!」
  
  葛大友大喜過望,催著繡春要去後頭給陳振看眼睛。繡春望了眼劉松山,見他不動,便給胡二娘開了副調理綜合症的左歸湯,收針後,教巧兒投入燒沸的苦參黃柏湯中消毒,自己便隨葛大友往後頭去。
  
  這是她第一次踏入陳家的後院。一路穿廊過庭,最後到了老太爺所居的北大屋院落。站在門口向裡望去,一道能容四五人並排走的平整青石路筆直延伸至正屋大門,兩邊栽幾株松柏,此外別無他飾,四下靜悄悄一片,更顯空落。
  
  繡春被葛大友帶入屋裡時,看到陳振正獨自坐在一扇窗前。窗墉半開,風從外吹入,拂動他略顯凌亂的花白髮須,他一動不動。聽到葛大友介紹繡春,說她剛在前頭藥堂用以前所未聞之法治好了一個罹患眼疾的婦人,並未露出什麼別的神色。只是將他那雙眼底淤紅已經轉成略紫之色的眼睛緩緩轉向繡春,開口道:「儘管治吧。若治好了,我不會虧待你的。」
  
  ~~
  
  兩個兒子接連先他而去,白髮送黑髮。自己這個血親上的祖父,他那在人前從不表露的脆弱和內裡的錐心之痛,就在昨夜之時,繡春已然感受到了。她可以想像這兩三天,他獨自一人時都是如何渡過的。現在,她看到的這個老頭子,卻與昨夜那個在月夜下失聲痛哭的老人已經迥然不同了。他的雙目雖然無神,嘴角卻仍緊緊繃著,肩背也仍挺得筆直,說話語調亦平緩——但透過他的話聲,繡春卻能清楚地感受到此刻他那種想要恢復目力的渴盼。
  
  他是金藥堂的掌舵之人,現在這種時刻,就算再傷悲,他也比誰都清楚自己應當如何——就在這一刻,繡春對面前的這個老者忽然萌出了一絲敬意。
  
  不管別的事怎樣,單就作為金藥堂主人一項,他的表現也值得她的敬重。
  
  「是。我會盡量。」她沉聲應道。
  
  ~~
  
  第一次的針灸治療十分順利。繡春望聞問切之後,除取承泣、太陽、魚腰、內迎香這四處目側或近旁相牽穴位為主穴外,另取身體之風池、膈俞、肝俞、太沖、太溪、足三里為輔穴。眼周穴以毫針斜刺,刺至有針感擴散至整個眼區後停下。內迎香用粗毫針剌血,出血約兩三毫升,不留針。風池穴直刺,反覆探尋,使針感向眼區放射。余穴針之略深,待得氣明顯後,均用平補平瀉手法。如此留針兩刻鐘。結束之後,繡春問道:「藥鋪裡有龍腦冰片嗎?」
  
  龍腦冰片是半透明類白色的顆粒狀晶體,氣清香,味清涼,嚼之慢慢融化,以大而薄、色潔白、質松、氣清香純正者為佳。來自南洋諸國,上等冰片,價格堪比黃金。尋常藥鋪極少見到。陳家供奉御藥,自然不惜成本採購。聽到繡春問,葛大友忙道:「有。前回採購了一批上好的冰片供奉御藥,還有些剩,存在細料庫裡。」
  
  繡春道:「甚好。讓老太爺在原先服的那味方劑再加丹參、三七與冰片,每日一劑,早晚分服。」說罷寫下劑量。
  
  治療暴盲症時,時常配合使用罌粟鹼、尼莫地平等擴張腦細血管的藥物,以促進淤血排流。此處沒有。好在中藥裡的這三味藥配合使用,也有相似效果。
  
  葛大友問了聲,得知這三味藥的效用,聽著有理,不敢怠慢,急忙親自去取。
  
  老頭子此時已經被個小廝從榻上扶著慢慢坐了起來。繡春一邊收拾自己的針具,一邊道:「明日這時候我再來。十日為一療程。切記戒躁戒怒,」她看了他一眼,又補道,「亦不可過於傷悲。肝氣平順了,有利於眼目恢復清明。」說罷也沒看他了,轉身離去。待她腳步聲去後,陳振忽然問近旁的小廝:「這董秀,是男是女?」
  
  小廝一怔,隨即應道:「老太爺,自然是男的。只是長得清俊了些。」
  
  陳振聞言,略微皺眉,沉吟不語。
  
  ~~
  
  接下來幾天,繡春定時過來給老爺子治療。為了方便,葛大友安排繡春搬到北院靠近老太爺居所的一個側院裡住。反正陳家人少地方大,空院多的是,收拾出就是一個。繡春搬了過來後,不時便能遇到自己的姑姑陳雪玉一家和早晚過來探望老爺子的那對陳家父子。這兩家人對待她的態度,對比十分微妙。陳雪玉是把她當菩薩一樣地看待,不時叫人往她院裡送吃用的東西。陳存合父子見了她,面上雖也帶笑,在繡春看來,那笑意多少卻帶了幾分勉強。尤其是到了第五天,傳出好消息,說老太爺一早睜開眼,眼前仿似能看到了些晃影后,這倆人的笑便更難看了。到了第十天,繡春檢查老太爺的眼睛,見眼底原來的水腫消退,出血基本吸收。伸手指到他眼前,他也能分辨出是幾個手指了。
  
  陳雪玉高興壞了,葛大友也十分高興。因陳振催得緊,便打算這幾日南下。劉松山到此刻,對繡春也是心服口服。見她並不居功自傲,對自己仍是恭謙有禮,不禁為自己當日說的那些話汗顏。見老太爺眼睛有所好轉了,誠心與她一道商議新的湯劑。
  
  繡春見有效,心裡自然也是高興。這麼些天來,她漸漸與老頭子也有些相熟起來。此刻做完一次診療後,聽他開口朝自己道謝,便道:「老太爺不必謝我。吉人自有天相,我盡力而為而已。明日起改兩日施一次針,想來慢慢便會好……」
  
  她正說著話,外頭匆匆進來一個下人,面帶稍稍訝恐之色,喘息著道:「老太爺,大管家,宮……宮中來人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0:42 PM

第14章

     陳家供奉御藥,與太醫院之人及掌管御藥房的太監都很熟悉。宮中的人,比如御藥房的大太監司徒空有時也會親來陳家。陳家下人也不至於沒見過世面。陳振此時眼目雖未完全恢復,耳力反倒比平日更聰敏,立刻聽出那下人話聲裡的不對勁,問道:「可是司徒公公來了?知道是什麼事?」
  
  下人道:「不是司徒公公!是太醫院林奇林大人的學生孫用過來了。說出了大事!此刻正被三爺陪著在前頭花廳,三爺命我趕緊來知會老太爺。」
  
  此言一出,一屋的人都是一驚。陳振霍地起身,身體跟著微微一晃,被邊上的葛大友一把扶住了。他伸手,扶了下自己的額,隨即定了下來,擺擺手,沉聲道:「去看看吧。」
  
  葛大友攙著陳振,一行人匆匆往前頭南院的會客堂去。繡春壓下心中的疑慮,收拾了東西,因不方便也跟去前頭,便回了自己暫時住的那側院。也無心做別的事了,只豎著耳朵留神外頭的動靜。等了許久,外頭靜悄悄的,一直沒聽到陳振回來的動靜。終於忍不住出去,想找巧兒打聽一下。路過自己姑姑陳雪玉一家人住的那院落前時,正看到他夫婦跟了個陳振身邊的小廝急匆匆往前頭去,似乎是被叫去有事,臉色灰白一片。目送他夫婦二人背影消失後,錯眼間,見自己那個表哥許鑒秋還呆呆地立在院裡發怔,忍不住走了過去朝他打聽。許鑒秋吭哧了半晌,終於把話說清楚了——原來真的出了件大事。
  
  事情是這樣的。
  
  六天之前,大行皇帝梓宮出殯,大長公主府的永平小郡主回來後,隨太皇太后入宮陪住。當晚微微起熱。由太醫院另一大醫王元主治。王元診察後,斷定小郡主感了風寒,需辛溫解表,便以慣常的麻黃湯治之發汗,不料不但不起效用,反而出現了壞症,病情加重。兩日後呼吸急促,高燒不止。王元又改用桂枝湯,亦是無用。到了今日,第六天,小郡主已然病得失去痛覺,四肢弛軟,小便帶血。按照往前的經驗,風寒之症若敗壞到這樣的地步,接下來兩到三天之內,除非奇跡出現,否則必死無疑。
  
  大長公主封號朝陽,乃太皇太后的女兒,也就是唐王蕭曜的親姐。她與駙馬先是生了個世子李長纓,十五年後中年之時,才又得了這個永平小郡主,如今六歲,自然愛惜若命。見好好的掌上明珠不過發了點熱,幾天的功夫便奄奄一息命垂一線,闖入宮中到太皇太后面前哭訴,要拿王元問罪。王元呼冤,說自己前後所用的這兩個方子,都是醫典中治療傷寒的經方。從古至今,醫生無不奉方而行。若真有問題,那便極有可能出在發病第三天後被當做輔藥的「紫雪丹」上。
  
  紫雪丹是風痰門的藥。用於積熱溫毒、熱閉神昏、小兒急熱驚癇之症等,此時也被當做風寒症的輔藥來用。因煉造過程特殊,價格昂貴。幾種紫雪丹裡,又以金藥堂陳家的品質為上,故御藥房的紫雪丹一直由陳家供應。
  
  此事非同小可。太皇太后當即命太醫院醫官到御藥房查驗剩下庫存的紫雪丹。經嘗辨,所剩的十五丸裡,其中有十丸,外色與尋常無二,但捏開蠟皮後,發覺氣味與味道都不對。嘗之,最後判定系減味所致。太皇太后大怒,當即便要命人去封陳家藥鋪捉人。幸而當時林奇也在。
  
  林奇與陳振雖算不上深交,但平日也有往來,十分讚賞金藥堂嚴謹做藥的態度,向來懷了好感。覺得此事蹊蹺。便出言勸阻太皇太后,說金藥堂長期供奉御藥,從無差錯,此次必定事出有因,不可一棍子打死。且當務之急是小郡主的病,先治好病才是重中之重。太皇太后依了他話,勉強按捺下怒氣,命眾醫官極力搶救小郡主。林奇出來後,便派了自己的這個學生火速趕到陳家通報消息,好讓他們有個準備。
  
  「據林大人說,小郡主的壞症,已到十分嚴重的地步,凶多吉少,恐怕也就這兩三天內的事了……倘若真有個好歹,那個王元為推卸責任,必定會抓住紫雪丹不放,到時候金藥堂……」
  
  許鑒秋耷拉著腦袋,一張臉漲得通紅。
  
  繡春聽完前因後果,人也是愣在了原地。此刻之心情,簡直難以言表。
  
  ~~
  
  紫雪丹她自然知道。與虎骨酒、治中風的牛黃再造丸以及婦科白鳳丸一道,被並稱為金藥堂四大鎮店之寶。據說紫雪丹的配方最早來自古時上方典籍,後人根據配方造出了此藥,但無論怎樣試驗,均無法達到古籍中所記之「色鮮紫如霞」的程度,功效自然也打了折扣。還是一百多年前,陳家一位極具智慧的先祖廣閱典籍,經無數次失敗之後,終於發現了其中秘訣:配製此藥的十數味藥材中,有幾味藥性太活,合在一起則變色。要製出真正的紫雪丹,需摻入微量純金粉,既壓制變色,又可激活藥性,就此造出了真正的紫雪丹。面世之後,價雖昂貴,功效卻極好。直到如今,陳家也一直沿用這個秘法。這添加金粉的最後一步,只有陳振與陳仲修知道。他傳給了繡春,所以繡春也知道——但是現在,恰恰卻就是陳家引以為榮的紫雪丹出了問題,而且還牽涉到了皇家郡主的性命安危!怪不得方才陳雪玉夫婦二人臉色如喪考妣。許瑞福是製藥廠的主管,現在藥出了事,他自然首當其中。
  
  ~~
  
  陳家南大院的那間議事廳裡,林奇派來通報消息的學生已經匆匆去了。此刻裡頭雖聚了十數人,氣氛卻異常壓抑。除了陳振還端坐著不動,連見慣了場面的葛大友,面色也是有些變了。供奉的御藥出了問題,這一點已經被確證無誤了。因那學生說,林大人曾親自嘗藥,發現確實與從前的藥味不同。純正的紫雪丹,甘中帶苦,而那五枚藥,卻是苦大於甘。
  
  陳雪玉夫婦很快趕了過來。許瑞福惴惴不安地站定,回話道:「今年做過兩次紫雪丹。第一次是三月裡,第二次是上個月。」
  
  「每一批紫雪丹出去前,最後你自己可都顆顆檢驗過?」陳振追問。
  
  許瑞福額頭汗涔涔地下,抬手用袖子擦了下額頭,吃吃地說不出話。
  
  「你快說啊!一定都檢驗過的!你做了這麼多年,哪一回不是這樣!快跟爹說啊!一定是有人在藥出去後動了手腳,想要陷害你的!」
  
  陳雪玉見丈夫不應,急得狠狠擰了丈夫一把。
  
  「你給我出去!」
  
  陳振驀地怒喝一聲,傾身向前,死死盯著自己眼前那個還模糊的女婿,厲聲道:「快說,到底有沒有顆顆檢驗過?」
  
  許瑞福只覺耳邊似爆開了一個雷,嚇得腿一軟,跪了下去,顫聲道:「爹,我實話說吧……這藥金貴,三月裡做的那一批,是顆顆檢驗過的。上次那一批,做了總共五十顆,那日我正要去檢驗,正好被一友人叫去赴席,我想著這藥都做了這麼多年,從來沒問題,一時大意,便……便……」
  
  他說不下去了,只俯身下去,叩頭不止。
  
  陳振目瞪口呆,一時胸肋氣脹,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砰一聲往後靠回了椅背上。
  
  「許姑爺,供奉用的御藥,豈可如此大意?如今恰就出了事,倘若小郡主有個不測……」
  
  陳存合忍不住說了這一句,臉色也愈發難看了——許瑞福做事出了差池,若是別的事,哪怕死了人,以陳家之勢,也能擺平,他自幸災樂禍。但這回,事情出到了皇家郡主的身上。若金藥堂真就此倒霉,他也必定跟著竹籃打水一場空。
  
  「快!去把上次參與做這藥的人都叫來查問!從炮藥的到最後合藥的!統統叫過來!」
  
  葛大友回了過神兒,匆忙下令。下人急忙出去,片刻之後報:「老太爺,大管家,其餘人都來了,只少個孫虎!昨日下工後,今早便一直沒見到他來!」
  
  葛大友聞言,心驀地一沉,知道大約不妙了。這個孫虎,雖是外鄉人,被熟人介紹來的。但在陳家藥廠已經做了兩年多,平日悶聲苦幹,又有妻子一家人,怎會做出這樣的事?
  
  「快去他家中找!」葛大友勉強壓下心中不安,急忙吩咐下去。
  
  很快,消息便傳了過來。據鄰人說,孫虎一家昨半夜便搬走了,不知去了哪裡。
  
  聽到這話的時候,連陳振也是微微變了臉色。在眾人的紛紛怒罵聲中,他驀然開口,一字字道:「事已至此,只能極力補救。立仁,你與衙門的人熟,速去報案,請官府協助追查此人。大友,你去找御藥房司徒空,請他務必幫忙轉圜!不必心疼銀子,該使就使!」
  
  葛大友和陳立仁急忙應了下來,一番準備後,各自帶了人匆匆出門。半日過去,先後回來了,臉色卻都十分難看。原來那些人,平日裡雖拿了陳家不少好處,瞧著關係不錯,此番陳家真倒霉了,又是與皇家小郡主性命攸關的事,誰肯出頭幫忙?推的推,躲的躲,唯恐避之不及罷了。
  
  ~~
  
  這個消息如何隱瞞得住?當日,金藥堂藥鋪的大門雖還開著,客人也依舊往來如織,只後頭的整個陳家,卻已到處開始瀰漫大樹將倒前的惶恐驚懼氣息。藥廠關停,工人解散,下人們暗地裡紛紛開始收拾細軟,以備天庭之怒砸下來時,自己可以第一時間逃跑。繡春過去炮藥房取新鮮石斛用於配老太爺的藥時,見平日熱鬧非常的偌大的一個地方,此刻只到處堆了些處置了一半的藥材,人全走光了。朱八叔獨自坐在一張矮凳上叭滋叭滋地悶頭抽著旱煙,巧兒一個人在水池邊收拾著被人洗了一半丟在裡頭的藥材,清瘦的背影,看起來異常孤單。她聽到腳步聲,回頭見是繡春,一把拋下手上的藥材,跑到了她面前,開口便問道:「董秀,你醫術那麼好,你說,小郡主一定會好起來的,是吧?」
  
  繡春望著她充滿了希望的雙眼,說不出話。
  
  在後世,一場外感風寒極少再能奪去人的性命。但在這個世代,所謂的傷寒,卻是時人死亡率最高的疾病之一。繡春隨父親行醫多年,對此自然深有體會。以她的經驗,倘若前頭醫治無效,到了第七、八天,壞症嚴重,對老人和孩子來說,通常就意味著死亡。
  
  見繡春不應,巧兒眼中的希望之色漸漸地消失。她眼睛紅了,哽咽著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的。得這種病的孩子,十個裡通常只有五六個能好……我小時候有個哥哥,他也是得了這病死了……」
  
  身後的朱八叔磕了磕煙灰鍋,起身慢慢往裡頭去,背影佝僂。
  
  巧兒還在哽咽,繡春腦中卻忽然閃出了一個念頭,心一跳。她怔怔想了片刻,丟下巧兒,猛地轉身大步而去。
  
  ~~
  
  陳振的北屋裡,此刻空落落無人。葛大友還在外四處奔走打聽消息。繡春進去的時候,看見自己的祖父正站在門口,手上拄著枴杖,面對夕陽而立。聽到她靠近的腳步聲,他出神片刻,搖了搖頭,緩緩道:「你走吧。趁著此刻還能走。免得遭牽連。」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表情還很平靜,但聲音聽起來卻蒼涼無比。
  
  繡春停在了他的面前,逕直道:「老太爺,能不能想個法子,入宮去看王太醫的診病記錄?」見他一怔,立刻又道:「我從前隨家父行醫時,見過許多醫生錯把風溫當成風寒來治。病死的人裡,大部分其實都是死於醫生的錯治。小郡主的病,我雖知之不詳,但從目前聽來的消息推斷,有可能是誤診——倘若小郡主得的真是風寒,以麻黃湯和桂枝湯治病,即便紫雪丹減味,已是無法痊癒,也絕不會敗壞到逆傳心包的地步。所以我懷疑小郡主感染的是溫病。」
  
  「溫病?」
  
  陳振還是沒反應過來。
  
  ~~
  
  風溫是一種完全獨立於風寒之外的疾病。兩種疾病症狀雖相似,但起因及波及的臟腑經絡卻完全不同。而自古以來,風溫就被歸入風寒。千百年來,醫生們師徒相授,用治療風寒的方法去治風溫。直到近代清朝,嘉慶年間的吳瑭總結前人及自己的經驗,寫出了一本《溫病條辯》,從那時開始,溫病才被看做一種獨立的疾病進行治療,從而挽救了無數人的生命。
  
  這個世代的醫生,同樣也還沒意識到風溫這種疾病的獨立性,一直沿用風寒的方法去治風溫。繡春從前便曾與父親探討過這個問題。陳仲修起先並不接受。後來隨了她用自己方式治癒病例的增多,這才漸漸相信。他原本是想將此發現編撰成書以濟世人的。只是可惜,書未成,人已去。
  
  ~~
  
  此時,繡春越想,愈發覺得自己的判斷存在可能。
  
  「是的!」她飛快道,「具體我此刻沒空多說。但我說的,都是真的。倘若能實證,小郡主的壞症是因為太醫錯誤用藥所致,紫雪丹即便減味,咱們的罪名也是微不足道了!」
  
  「老太爺,你一定要信我!」最後,她這樣道。
  
  陳振還是覺得無法完全理解她的話。但是眼前這個他只能看到模糊光影的少年人,她說話時的那種口氣,卻讓他不由自主的願意相信他——而事實也擺在眼前,除了相信他,自己此刻幾乎已經沒旁的辦法了!
  
  「好!我就信你一回!我讓人去找林大人!請他幫忙!」
  
  陳振一頓枴杖,做了決定。
  
  ~~
  
  傍晚的時候,壞消息再次傳來。因小郡主病情毫無好轉的跡象,林奇奉命一直守在她身側,無暇脫身。被派去找他傳話的人空等了一個下午未見其面,只能先傳出消息給宮外的陳家人,說有時機了再遞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繡春在自己的屋裡,卻是心急火燎。先前她還沒什麼感覺,一旦有了這種想法,簡直恨不得立刻進宮親自去查看病歷——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挽救小郡主的性命。倘若再耽誤下去……
  
  她在屋裡走來走去,焦躁不安之時,忽然想到了一個人。眼前一亮,便如黑暗大海大海中茫茫行船的人看到了燈塔,心一陣怦怦亂跳,熱血湧上了臉面。
  
  去找那個曾在路上遇到過的魏王!她不是曾幫過他嗎?他應該能夠回報自己達成這個心願。不為什麼,因這就是她此刻的感覺。況且,現在除了他,她也實在想不出還能去找誰。
  
  ~~
  
  繡春並沒有告知陳家人自己的去向。此刻,陳家的各色人也都在黑夜的暗霾中為自己的明日而各懷心思,沒有誰會留意她。她出去後,朝人打聽,先去了魏王府。那裡卻是大門緊閉。繞到側門後,正遇到一個開門送人出來的王府門房。在他要關門前,急忙上去道:「這位大爺,魏王殿下可在府中?我與他有故。煩請幫我傳報一聲。」
  
  那下人用看傻子似的目光打量她,最後不耐煩地道:「殿下還在宮中!沒回!」說罷砰地關了門。
  
  繡春無奈,只好又繞回了大門。遠遠地等著。
  
  她只能在這裡等。宮門附近有衛兵把守,根本不容許一般人靠近。她要是去那裡等,估計人沒等到,下場就是被當成別有用心者給抓起來。
  
  初冬的夜,烏沉得特別快。她出來的時候,忘記了穿上厚衣裳。她立在夜風中等了沒片刻便覺週身有些發寒。最後蹲到了牆邊一個避風的角落,抱膝縮著,一直睜著眼睛留意著前頭的動靜。
  
  四周漸漸沉靜了下來,直到街面上再沒車馬行人經過。已經很晚了。繡春估計將近十點多了。她也已經凍得手腳僵硬,連耳朵都開始麻木。蹲在黑暗裡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等下去很傻。那個魏王,皇兄剛死,幼帝繼位還沒幾天,他身為皇叔,現在想必繁忙異常,說不定就留在宮中不回來呢?
  
  繡春被這個念頭打擊到了。呵了口氣,暖了下自己的手指,正扶著牆角準備起來,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車馬聲。她精神一振。循聲望去,見一輛轅頭上掛了魏字照明燈的大馬車正從皇宮方向的那條路上來,邊上是一叢騎馬的侍衛。
  
  他出來了!那個魏王!
  
  繡春的心再次怦怦地跳。一下站了起來,正要到近前,不想那行車馬速度很快,轉眼便從她面前風一般地掠過。
  
  這機會要是失去了,等他進去,想通過王府下人再見到他,簡直比登天還難。
  
  她急了,拔腿追了上去,在後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魏王殿下,是我!咱們在新平見過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0:46 PM

第15章

     馬車車廂內空間軒闊,頂上懸了盞照明用的琉璃燈。一個身穿九蟒袍的年輕男子正微微閉目靠坐在位子上。他的膝上覆了一整張的純黑色熏貂皮裘毯,隨著馬車車身的輕微晃動,整齊的皮毛在燈光照耀下,閃動著油潤如水的光澤。他的一雙手隨意搭在裘毯上,半隻手被柔軟的毛皮淹沒,露出拇指上戴著的一隻黑色闊玉戒。另手的拇指,此刻正有一下沒一下地來回碰觸著溫涼的戒面,正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他正是魏王蕭琅。
  
  一個多月前,裕泰帝崩,廟號文宗。年僅十二歲的太子,也就是他的侄兒蕭桓繼位,改年號建平。作為文宗臨終前指定的監國親王之一,這些日子以來,他的忙碌可想而知,幾乎日日都要忙到這辰點方歇。他膝處的傷,這些時日經林奇精心診治,已經大好。但天氣漸寒,林奇叮囑他尤要注意防凍。太皇太后聽聞,便為他在宮中安排了一處寢殿,讓他可留宿宮中,不必每日這般來回奔波。被他以不合規制給婉拒了。
  
  忽然,他似乎聽到身後傳來什麼什麼異樣的動靜,眉頭隨之略微一蹙。
  
  他的耳力極佳。稍一凝神,立刻便已從身後那陣挾裹了風的馬蹄聲中辨出了聲音。腦海裡浮出了一個人的身影。驀然睜開了眼,燈光下雙睛湛黑如墨。那張原本顯得有些淡漠的臉龐,此刻也飛快地浮出了一絲訝色。
  
  ~~
  
  繡春眼見追不上了,卻不敢停下。怕他要是進去大門了,想再見到他,恐怕就是一番周折。正要再加快速度,忽然看見前頭的一行車馬漸漸停了下來,最後停在距離王府大門十來步遠的地方,精神一振,急忙加快腳步,到了近前,她一眼便認出了其中一個騎馬的侍衛,正是當日在新平客棧裡見到過的那個。那人看到她的時候,先是略微一怔,盯著她看了片刻,終於抬了下眉,露出恍然之色。
  
  繡春知道他認出了自己,忙朝他點了下頭,見他似乎並沒攔著自己的意思,便穿過人馬停在了馬車前。抬眼見車廂門已經開啟,那個魏王正探身出來。兩人四目相對,她還沒開口,他已經朝她微微一笑,道:「小先生,是你啊?有什麼事?」
  
  繡春原本以為,他應該已經忘了自己,或者至少要自己再費一番口舌,他才會記起來。沒想到他立時便認出了自己。
  
  上一次在新平的驛站,他只一身常服,此刻卻是朝服在身,宛如換了個人。見他說話的時候,臉龐被側旁懸在車轅上的燈光映著,雙目微閃如同暗夜寒星,神情卻十分舒展,叫人瞧了頓時便似生出百倍的勇氣——在這樣的目光注視和微笑中,她很容易就生出了一種錯覺,彷彿此刻她無論開口要求什麼,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殿下,」繡春還有些喘息,喉嚨也因方才使勁喊叫,吸入冷風,此刻微微有些不適,咳嗽了一聲,稍稍定了下心神,抬頭接著道,「多謝殿下還記得我。我尋你確實有事,想求你幫個忙。」
  
  她的話,似乎就在蕭琅的預料之中。他的神色一如方才不變,很自然地點了下頭,「說吧,什麼事……」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她被夜風凍得有些泛紅的面頰和鼻尖上,停了一個呼吸的當兒,改口道,「有事進去說吧。」
  
  繡春急忙搖頭,道:「不必進去了。殿下,你應當知道大長公主府小郡主的事吧?太醫沒治好她,就把責任都推到了金藥堂的紫雪丹上。我就是金藥堂的人。找你想求你帶我進宮,去查看下太醫的診病記錄。」
  
  「我懷疑太醫誤診。倘若真如我所想,小郡主也吉人天相的話,說不定還能挽救!」
  
  最後,她這樣飛快地道,微微仰著臉,望著面前的這個正服男子。她看到他眉頭略微一蹙,方纔的笑意消失不見了,神情油然轉為涼肅,目中仿似掠過一絲驚疑的光,緊緊地盯著自己。
  
  這樣的他,恐怕才是真正的魏王。先前在新平客棧裡,那個遭受病痛折磨的溫潤之人和方才朝自己露出和煦笑容的他,都不過是假象而已。
  
  在他這樣的目光注視之下,她忽然又覺得有些不確定了。不過是幫他紮了幾針止了個痛而已,憑什麼就認定他一定會放在心上,繼而幫自己這個忙呢?高高在上,這才是權貴們習慣了的待人處事方式。
  
  她深深呼吸了口氣,抬頭挺胸,迎上了他審視的目光。
  
  「殿下,你當知道,我絕不會信口開河。確實,我想為金藥堂洗脫罪名,但倘若我的猜測無誤,對小郡主的病情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她現在已經很嚴重了。拖得越久,治癒的機會就越渺茫……」
  
  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夜風吹的緣故,她的聲音略微帶了絲顫抖。
  
  蕭琅忽然收了注視著她的目光,人也跟著退了回去。她一怔,心口一涼,不死心正要再開口,聽見他的聲音已經從車廂裡傳了出來。
  
  「上來吧。這就帶你進宮。」
  
  繡春在原地愣了兩秒,這才反應過來,他這是應許自己了。一陣狂喜迅速湧上心頭。急忙爬上了馬車,彎腰鑽了進去。
  
  ~~
  
  車廂闊大,裝飾華美,卻處處透著閒適,正合對方的身份與品位。繡春並沒多打量,進去後,見除了他身畔,沒可容旁人坐的地方,便仿古人踞坐在了他斜對面的一處角落裡。好在膝下鋪了地毯,並不硌人。那個侍衛長名喚葉悟,聽蕭琅開口叫速速回宮,並沒多話,立刻便領命而行。
  
  身下的馬車掉了個方向,開始朝著城北的皇宮方向而去。
  
  「殿下,多謝你相信我。」
  
  繡春對他鄭重道謝。
  
  他淡淡一笑。
  
  「你前次幫了我。倘若沒遇到你,說不定我便延誤時辰,趕不上先帝的臨終。這不過舉手之事而已。且我知道你應有幾分本事。姑且信你一回。」說罷便閉上眼,靠回了椅背之上。
  
  馬車駛上闊道之後,速度開始加快,變得顛簸了起來,繡春本就不慣這種坐姿,等馬車經過一塊鬆動了的路面磚時,咯登一聲,一邊輪子劇烈一頓,她身子跟著一晃,瞬間失去了平衡,一時收不住勢,眼見就要撲摔到地毯上,面上掠過一陣略帶麝馨氣味的輕風,覺到手臂一緊,下撲之勢驟停。抬眼,見是對面的蕭琅竟已探身過來,伸臂扶住了自己。他望著她,雙眼之中,似乎也浮出了一絲笑意。見她穩住了,便鬆開了她的手臂,坐了回去。
  
  繡春有些窘。正好看到他膝上的那方裘毯因方纔的動作滑落在腳下,順勢便替他揀了起來蓋回腿上,道:「殿下的膝處,確實要注意保暖。也不能受濕。免得下回又發作。」
  
  蕭琅任由她替自己蓋回那張裘毯,人懶洋洋地靠回在椅背上,注視著她,道:「確實。林大人也這麼說。」
  
  繡春點頭,退回了自己的地方。
  
  大約因了這段小插曲,車廂裡先前的沉默氣氛被打破了。繡春聽見他隨即又問自己:「還冷嗎?」
  
  方纔她確實冷。現在上了車,車廂裡雖沒燃火爐,但比外頭要暖多了。便搖頭,「不冷了。」
  
  他點了下頭,看她一眼,又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的?」
  
  繡春一怔。隨即明白了過來。便道:「殿下離去後,後來我是從客棧掌櫃那裡聽說的。說您就是當今的魏王殿下。」
  
  他再次點了下頭。不再開口了。
  
  他不說話,繡春自然更不說。再次沉默,片刻過後,繡春忽然聽見他又道:「你叫什麼名字?」
  
  「繡春……」
  
  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後,才忽然意識到不妥,忙改口道:「董秀。」說完抬眼,見他略微抬眉,掃了自己一眼,目光裡略帶了絲疑惑。知道已經惹他疑心了,忙補救道:「那是我的小名,家人那麼叫的。」
  
  他略微揚眉,看她一眼。
  
  這個年輕男人,看起來風輕雲淡的,但從方纔她追上他說話到現在,雖不過短短片刻時間,她卻也感覺到了,這人其實很是精明,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怕再說錯話,乾脆又低頭下去盯著對面他的腳背。
  
  「董秀,倘若真是太醫誤診,你有幾分把握能治好我的外甥女?她如今的敗症,實在是……」
  
  他微微皺眉,似乎在出神,說話聲也停了下來。
  
  繡春抬眼,見他眉宇間已然帶了絲憂慮,神情凝重。想了下,清晰地應道:「殿下,倘若真是誤診,我會盡我所能。」
  
  這回答,應在他的意料之中,卻又似乎在他意料之外。
  
  他再次看了眼她。見她那雙能映出自己身影的明亮眼眸正直直地望向自己。知道這才是唯一真實的答案。略微搖頭,苦笑了下,不再說話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0:51 PM

第16章

     深夜的上京街道空闊而寂靜,一行車馬毫無阻攔,很快便到了皇宮平日供公侯大臣們出入的東華門前。守衛見是魏王去而復返,立即開門放行。蕭琅下車,帶了繡春往太醫院去。
  
  太醫院位於皇宮外圍,很快便到。裡設大方脈(相當於內科)、小方脈(相當於兒科)等十一科。由院使統管,左、右院判各一人,下有御醫、吏目、醫士等各數十人,統稱太醫,分班入宮,輪流伺值。林奇便是院使。至於這次主治小郡主的那位王元,乃是左院判,在傷寒及小方脈上頭,資歷很深。
  
  此時雖是深夜,但因了小郡主病危的緣故,太醫院裡從林奇往下,資歷最老的七八位御醫,此時還都齊聚在太皇太后所居的永壽宮側殿。所以太醫院裡此刻也是燈火通明,有當值的醫吏正秉燭夜讀,忽見魏王帶了個青衣小廝樣子的人進來,十分驚訝,急忙起身相迎。聽到要調看王元數日前的診病記錄,忙解釋告罪道:「另把鑰匙由林院使保管。」
  
  原來先前,因出過一次暗地篡改診病記錄的事,為杜絕類似情況再次發生,便規定太醫院御醫每次行醫時,過程記錄及最後的方子,均由專人謄錄一份出來加以存檔保管。上兩道鎖,由院使及當日輪值的醫吏各保管一把鑰匙。須得二人齊齊到場,存檔的櫃子才能打開。
  
  蕭琅聞言,立刻命人去請林奇。約莫一刻鐘後,林奇匆匆趕到。不止他過來,左院判王元也跟著趕了回來。等弄明白原委,林奇面帶驚疑地看向繡春之時,一邊的王元已經忍不住惱火起來,只是礙於蕭琅在側,不敢發作,但面色已然十分難看,哼了聲,對著繡春道:「你便是金藥堂的人?怎麼,自家的藥出了問題,便想將污水潑到我的頭上?」
  
  繡春並未回應,只看向蕭琅。蕭琅便道:「林大人,照我吩咐做。」
  
  林奇忙應了下來,取出隨身攜帶的鑰匙,與那吏目的一道,打開了鎖,取出了數日前王元關於小郡主之病的詳診記錄。繡春接過,飛快找到關於發病初期症狀的那段描述,不過掃了一眼,立刻便瞭然於心了,抬頭道:「果然錯了。照這症狀看,小郡主得的是溫熱病,卻被施治以風寒之法,這才是壞症的根源所在!」
  
  這話一出,別說王元,一張臉迅速漲紅,連林奇也是微微搖頭,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你這後生,你懂什麼?怎的在殿下面前胡說八道?」王元強壓下怒氣,勉強道,「溫熱病就是風寒之屬。《素問》裡講,今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難經》中也雲,傷寒有五,有中風、有傷寒、有濕溫、有熱病,有溫病。自古以來,就是如此施救,何錯之有?」
  
  蕭琅對醫書也是有所涉獵。方纔他只聽繡春說太醫可能誤診,並未詳問。此時才知她所指的「誤診」是何意,不禁也看向了繡春,目光略帶訝色。
  
  繡春道:「傷寒與溫病,看起來病人症狀相同,都是惡寒發熱、頭痛身痛、無汗少汗,但傷寒者,舌苔薄白,脈象浮而緊,而溫病卻不同,舌尖邊赤紅,脈浮數。」她指著診療記錄,「王大人,這份診病記錄中,您十分詳盡地描述小郡主發病初期『舌泛紅,脈浮數』,加上你使用麻黃湯、桂枝湯辛溫解表,不但無效,反而令小郡主出現壞症,這就說明小郡主得的是溫病,而不是風寒!」
  
  王元豈容自己醫術被一個少年這樣污蔑,顧不得魏王在側了,瞪大了眼,怒道:「什麼意思?你是說我診錯了病?用錯了藥?」
  
  繡春道:「確實。治療傷寒之初,必須辛溫解表,而治溫病,只能辛涼解表。這兩種病,外感起源不同,一寒一熱,治法也是完全不同……」
  
  「簡直是胡說八道!」王元激動地打斷了她的話,辯解道,「照你的意思,從古至今,所有醫書所言和醫生診治都是錯的?你是金藥堂的什麼人?為了脫罪,竟敢如此大言不慚!你當太醫院裡所有御醫都是無知庸醫?」
  
  「王大人,我並無此意。《素問》《難經》自然是醫書典籍,咱們也可以把溫病歸入廣義的傷寒之中。但這兩種病,確實不能混為一談。倘若你願意聽,往後我很樂意再詳細與您探討。」她轉向了林奇,「林大人,小郡主此刻如何了?」
  
  林奇歎了口氣,道:「高熱不退、昏不識人、遺溺、肢搐。瞧著已是心竅閉塞。我等雖極力救治,但怕是……」
  
  他停了下來。
  
  「董秀!」蕭琅忽然道,「你跟我來,去看下郡主!」
  
  繡春急忙應是,隨了蕭琅疾步而出。王元面露不忿之色,林奇也是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她的背影。
  
  「林大人,你瞧瞧,這金藥堂吃錯了藥不成?見自家的藥出了問題,竟不知道從哪裡弄出這麼個人,瘋狗似的亂咬人!」
  
  王元憤憤地訴苦。林奇撫了下須,只是道:「去看看。」
  
  ~~
  
  如今的太皇太后便是先前的吳太后。蕭桓登基後,她升為太皇太后,新遷到了永壽宮。這永平小郡主是她的親外孫女,眼見不過數日便病成了這樣,且聽太醫們的口風,似乎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如何不急怒攻心?不顧自己年邁,與大長公主一道在側親守,此刻過於疲累,被勸去歇息了,側殿裡,此刻除了太醫們,還有大長公主,神情憔悴,面上猶帶淚痕,此刻正在親自拿調羹喂女兒參湯。床上的小女孩昏迷不醒,嘴巴雖被宮人幫著掐開,餵進去的參湯大多卻都沿著嘴邊流了出來。大長公主見狀,眼淚流得更甚。正這會兒,看見蕭琅匆匆而入,勉強要起身打招呼,被蕭琅阻止了。她舀了一勺,再次試著去餵,冷不丁聽見身後有人急道:「快住手!不能餵她參湯了!」被嚇了一跳,手一抖,手上的碗便跌落在地,砰地打碎。回頭見說話的是個看起來不過十七八的少年,模樣打扮像個小廝,不知道是哪裡鑽出來的,滿肚子的怒氣便似尋到了出口,勃然大怒,霍然而起,指著她道:「大膽!你是哪裡來的?竟敢這樣說話!」
  
  蕭琅看了眼繡春,立刻道:「皇姊勿要動怒。這是我帶來的人。年紀雖輕,但於醫術頗有心得。讓他給永平瞧下,說不定有用。」
  
  大長公主見他開口了,礙於他的臉面,不好發作,臉色卻依舊十分難看,哼了聲,道:「三弟,這人是誰?毫不知禮數。這參湯是照林院使他們的提議喂永平的,如何他便說不能?」
  
  從中醫基礎理論來說,宇宙自然中存風寒暑濕燥火六種不正之氣,從而產生病邪。風溫是感受風熱病邪而引起的急性外感熱病。如果治療不及時或誤治,邪漸入裡,肺經邪熱雍盛,便會發展成逆傳心包的壞症,這個階段也就是西醫裡的肺炎。倘若繡春估計無誤,小郡主此時已經是重度肺炎了。炎為陰虛,本就火甚,人參是補陽的,陽為火,會加重病情。只有在恢復期才可以吃。此時她也沒空說這些了,只道:「參湯確是吊氣之寶,卻不適宜所有病症,殿下可否先容我看下小郡主?」
  
  她說話的當,邊上一眾御醫已經在低聲相互打聽她的來歷了。恰林奇與王元過來了,很快便從王元口中得知她是金藥堂的人,頓時議論開來。大長公主聽見了,猶如見到仇人,猛地看向繡春,睜大了眼怒道:「好啊,原來你就是金藥堂的人!好大的膽!我沒去動你們,你竟自己上門來了!」四顧指揮宮人,「來啊,快給我把他綁了!」
  
  大長公主發怒的時候,眾御醫停了議論,王元面上微微現出得色,鼻孔裡無聲哼了下。
  
  邊上宮人聽到大長公主下令,正要上來,卻又見魏王立在那裡,不怒自威,一時停了下來,不敢近前。
  
  大長公主愈發怒了。顧不得身份,自己就要過來動手時,蕭琅略微皺眉,道:「皇姊!事已至此,當極力挽救,你這樣於事絲毫無補!這裡的御醫們,誰還有辦法對永平下藥?」
  
  他聲音不大,卻隱隱含了沉威。林奇等人見他目光緩緩掃來,彼此對望一眼,無人應聲。實在是眾人心知肚明,小郡主這病拖到此刻,能想到的法子都用過了。此刻不過是在拖延時辰,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而已。
  
  「既然無人應,他又願意試,那就讓他試!」
  
  蕭琅最後這樣道。聲音裡帶了不容辯駁的力量。大長公主不由自主停了腳步,怔怔看著那少年疾步到了自己女兒的身邊,俯身下去。
  
  繡春到了床邊,見小女孩兒面赤如火,摸她額頭,如同火燒。翻看眼皮,雙瞳無神微散,舌苔已然焦黃,搭她脈搏,脈搏急促,一息之間至少六次,知道她已發展到肺炎重症期了,急忙叫人取銀針,刺曲池、大椎、足三里這三處穴位進行清洩腑熱。
  
  邊上一眾太醫見狀,紛紛搖頭。王元低聲譏笑道:「還以為你有何本事。這幾處穴位,歷來便是清洩去熱的要穴。早就試過了!」
  
  繡春沒有理睬,最後取三稜針,刺小郡主左右手大指間的少商穴,點刺出血。奇跡出現了。片刻之後,已經昏迷了一日一夜的小郡主眼皮微微一動,喉嚨裡竟發出了一絲叫之聲。聲雖微弱,大長公主卻聽見了,激動地一下撲了過去,跪在床邊淚流滿面道:「永平,是娘啊,你快醒醒!」
  
  繡春繼續留針。道:「叫人取梨、馬蹄汁、麥冬、藕,若有葦根最好,一併搾汁,溫熱後送來喂飲小郡主!快!」
  
  大長公主此時拿她話便如聖旨,急忙回頭喝道:「聽見沒有,快去!」宮人急忙依命匆匆而去。
  
  這個時候,也就西藥裡的抗生素最管用了。只是這裡沒有。只能用消炎類的口服中藥了。好在消炎類的中藥多廣譜抗菌。如今只能蒙一蒙,撞撞運氣了。繡春開了一副辛涼解表的竹葉石膏湯後,再開鴨跖草、魚腥草、烏蘞莓、桔梗、蒲公英、平地木。命人再速去煎藥。宮人捧方而去。
  
  藥汁送來了。小郡主已無法自主咽飲。好在此時已經有了專用於此類情況的鶴嘴壺。將藥汁倒入壺中,撬開小郡主的嘴,插入直接灌送入食道後,繡春吩咐道:「每個時辰服送一次。直到我再另外叮囑。」
  
  「不妥啊!」一直冷眼旁觀的王元搖頭插話,「小郡主年幼,臟腑嬌弱,又奄奄一息,你這什麼方子,對不對症先不說,如何能這樣大劑量服藥?你這是在害她!」
  
  繡春冷冷道:「醫生用藥,往往在該用峻猛之藥時,因各種顧忌而畏手畏腳。該用和緩藥時,卻又因了急功近利,妄用猛藥。這就是良醫與庸醫的分別。王大人自然不是庸醫,我也不敢妄稱良醫。但什麼時候該用什麼劑量的藥,我自己心中自有計較。」
  
  這王元平日在太醫院裡人緣並不好。眾御醫見他被這個少年堵得啞口無言,若非此時情狀危急,恐怕早笑了出來。再仔細體會這少年的話,確實一針見血。聯想自己平日開方時的心態,面上雖沒什麼表示,心裡卻有幾分認同。看向她的目光頓時便有些不一樣了。
  
  藥喂完了,繡春如今能做的,也就止於此了。至於小郡主能不能好轉,一半靠藥力,一半靠老天了。
  
  繡春長長吁出一口氣,看向蕭琅,見他正望著自己。想了下,道:「多謝殿下信我,帶我至此。我也已經盡力了。今夜可否再容我守在此處。」
  
  她之所以要留下,是怕小郡主萬一因高熱嘔吐,穢物堵塞氣管的話,自己在旁可以施加急救。
  
  「你當然要留下的!」
  
  大長公主立刻道。現在便是繡春要走,她也絕不會放她走了。
  
  蕭琅看她一眼,微微點頭,「依你所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0:55 PM

第17章

     幼兒因了不治,死於風寒壞症這樣的事,在這個世代雖然算不上什麼重大醫療事故,但此次病患者是大長公主的愛女,真若有個三長兩短,太醫院眾御醫臉面過不去不說,事後多少必定也是要受些牽累的。尤其是王元,此刻的他,根本就不相信這個少年會有什麼高明醫術能扭轉局面讓小郡主起死回生。他正愁要面臨責罰,先前這才死死抓住金藥堂的紫雪丹不放。心中本就犯虛,此刻見這名叫董秀的少年主動承攬事情,一方面,覺得顏面被掃,暗中不忿。但另一方面,其實也是鬆了口氣——有人這樣橫插一腳,對他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一旦小郡主死了,金藥堂的罪名不過更坐實了一步而已。
  
  此時已過凌晨了。在場的七八個御醫,既然能成太醫院裡的佼佼者,年紀普遍都不小了。自從小郡主出現壞症以來,幾乎是連軸轉地守在這裡,早熬得兩眼通紅,幾個平日體質弱些的,此刻連腳都有些站不穩了。只是大長公主不開口,眾人便不敢離去,死命撐著而已。此刻見這少年處置完畢後,主動開口要求留下監護,他們自然更是不好離去。蕭琅看了眼御醫們,見個個都形容憔悴,林奇也是疲乏不堪的樣子,便開口道:「諸位大人辛苦了。永平既新服了藥,也不必你們這麼多人齊齊在旁守著。暫且去歇一覺也可。」
  
  大長公主有些不樂意,只見他開口了,也不好反駁,默不作聲而已。林奇抹了把臉,道:「多謝殿下撫恤。」轉頭對剩下人道,「諸位可去太醫院暫時歇一歇,我留下。」
  
  「我也留下!」王元接口道。
  
  他兩個,一個是院使,一個是院判,既自己開口留下了,餘下人對望一眼,抱拳作揖後,便紛紛離去。蕭琅在側守至丑時初,等第二次灌喂小郡主藥汁後,見並無惡化之態,這才出宮回了王府。
  
  繡春一夜沒合眼,一直守在小郡主身側,不時察探呼吸脈搏。她偶有藥汁外溢,但不是很嚴重,處置過後,再用溫水一遍遍替她擦拭四肢散溫。熬到天亮時,發覺小郡主人雖還昏沉不醒,但身體抽搐減少,呼吸稍稍平穩,脈數也降了下來,一時所有疲乏都不翼而飛。知道應該有所轉機了。
  
  林奇昨夜之所以不願離去,一是生怕小郡主出事,二也是存了探究繡春用藥效果的心思。先前一直在側與繡春一道觀察。到天快亮時,畢竟是年紀大了,實在熬不住,坐在椅上打了個盹,片刻後驚醒,見那個少年還守在床邊,便過去再次查看。一時又驚又喜,忍不住咦了一聲,急忙喚醒邊上正靠在椅背上睡得東倒西歪的王元,道:「小郡主有所好轉了!」
  
  王元睜開還佈滿紅血絲的浮腫雙目,一陣茫然。等反應過來後,猛地跳了起來,衝到榻前為小郡主看舌探脈,見病情果然穩定了些,一時呆住,怔怔不動。此時趴在榻側小睡的大長公主也醒了過來,等知道自己女兒病情有所好轉,更是歡喜不已,對著繡春連連道:「你今日還不能走!我女兒什麼時候好,你什麼時候才能走!」
  
  不用她說,繡春自己也是不會走的。再次仔細查看小郡主病情,辯證無誤後,稍微調整了下方子和劑量,這個白天便繼續留在此處觀察。沒多久,太醫院餘下眾御醫也紛紛過來,知道了這消息,紛紛低聲議論開來。到了中午,針療過後,已經昏睡數晝夜的小郡主終於第一次甦醒過來,對著大長公主叫了聲微弱的「母親」後,又閉眼睡了過去。大長公主又是歡喜,又是擔憂,追著繡春問病情。
  
  繡春知道小郡主這是因了體虛無力才又睡去,並不十分擔心。寬慰了她幾句。太醫們也都經驗豐富,知道小郡主應是熬過這一生死關了,紛紛鬆了口氣,氣氛一下便鬆弛了不少。
  
  林奇此刻心中已經裝了無數疑問。見小郡主病情既穩定了,這個董秀除了眼眶微微泛青之外,精神瞧著還好,再也忍不住,將她叫到了外殿,開口便問道:「董秀,你昨日說風溫不屬傷寒,何解?王院判所言並無謬誤。不止《素問》《難經》,須知就連仲師所著之《傷寒論》中,亦將溫病歸入傷寒。」
  
  仲師便是張仲景。後世醫家出於敬仰,提及他時,往往尊為仲師。
  
  繡春昨夜一夜沒睡,原本該十分疲倦了。但此刻,或許是因為小郡主病情有所好轉的緣故,此刻十分興奮,絲毫沒有睡意。見林奇發問,剩餘御醫們也紛紛跟隨而至,七八雙目光齊齊投向自己,心知這是個極好的機會。站在這裡的醫生們,堪稱這個世代地位最高的杏林精英。倘若他們能夠接受這種理念,往後無論是對普及溫病概念還是病患者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福音——她自然不是救世者,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傳播先進的醫學概念,這本就是醫者的天生使命與職責。
  
  繡春便道:「仲師《傷寒論》,發揮闡明了軒轅黃帝和岐伯等人在《黃帝內經》中對話的深奧含義,如同日星河岳,光照千秋,任憑後世百代的醫家鑽研,而其中義蘊也仍未能探究窮盡。但是此書是專為傷寒而寫的,並未普遍涉及六淫邪氣的具體致病情況。後世的醫家,倘若不加鑽研,只簡單沿襲,將書中治療傷寒的法子用於變化不定的病情,必定格格不入。這便罷了,之後流傳極廣的《傷寒六書》,更是擅自改變了仲師治療的原則和方法。後世學醫之人,本就苦於仲師著作的艱澀奧妙,紛紛尊奉這簡明易學的《傷寒六書》,師徒世代相授,流傳至今,禍害無窮。甚至可以說,真正死於疾病的患者,不過十之一二,而死於誤診的,卻佔十之七八……」
  
  「信口之言!」一個臉圓圓的太醫忍不住開口打斷,「少年人,你雖暫時止住了小郡主的壞症,只這其中,咱們先前所下的藥力便不說,運氣恐怕也佔了大半。你怎好一棍子將這些典籍都打死?」
  
  繡春望去,見不止他,邊上數人也都是這般不以為然的神態。點了下頭,道:「我知道你們都難以接受。但溫病確實與傷寒是兩回事。除了表現在症狀上的舌相脈數有差別外,病因機理也完全不同。傷寒是風寒病邪,而溫病是風熱病邪。傷寒從體膚侵入,溫病從口鼻侵入。入人體後,傷寒侵犯足太陽膀胱經,溫病侵犯手太陰肺經。小郡主得的是風溫,初期被王太醫施以辛溫解表之劑,這才耗傷陰液,致使熱陷心包。倘若一開始辯證得當,以辛涼解表之法,一兩劑便可以見效,斷不至於壞症到這樣的地步。」
  
  王元不服氣地道:「你有何憑據來證你之言?我行醫數十年,遭遇許多與小郡主類似症狀的風寒病人,以慣常之法,不知治好了多少,這你又如何解釋?」
  
  繡春看他一眼:「想必同時也治死了不知多少人吧?」
  
  王元一滯,說不出話了。
  
  「王大人,我從頭到尾,並沒有指責你的不對。從古至今,溫病與傷寒便被混治。你辯證有誤,這不怪你,因你不知道應當分而治之。且金藥堂也確實有責任。我聽說你是第三天給小郡主服用紫雪丹的。倘若紫雪丹沒出問題,說不定小郡主也不會壞症到這樣的地步。」她想了下,又道,「你不是問憑據嗎?憑據就在仲師的《傷寒論》中,只是千百年來,醫生們都選擇視而不見而已。」
  
  眾人一怔。林奇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道:「願聞其詳。」
  
  繡春轉向他。
  
  「仲師在《傷寒論》太陽溫病的條文裡中,分明指出過,溫病不可誤汗。實際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不可辛溫發汗,而當用清法。只是後人不加鑽研,不予變通,這才致使今日之誤。」
  
  餘下太醫尚在議論紛紛之時,林奇卻是陷入了沉思。
  
  此刻面前這個年輕人的這一番話,雖有些驚世駭俗,但細細想來,卻頗觸動他的心思。他行醫半生,遭遇過無數傷寒病例。對於某些因了初期救治不力導致過汗亡陽的病人,他試著用姜、附、木、芍救逆,往往有效。而某些病例不但無效,反而導致病人痙厥昏譫,比比皆是。經過長期摸索,他摒棄原先的經方,逐漸試用生地、麥冬、鮮石斛、沙參、羚羊等,反而獲得良好效果。此次小郡主病危,他並非主治。到了後期敗壞之時才被召去會診。他在太醫院裡雖是院使,但此病患既由王元主治,出於業內默認的行規,他也不好取代對方位子。雖最後也照自己的經驗方給小郡主下藥試過,但終究因了壞症已到了極其嚴重的地步,收效甚微。
  
  對於自己的經驗方,他曾細想過,漸漸也產生了模模糊糊的某種想法,但始終難以明白解析。此刻仔細分辨這少年方才關於溫病與傷寒的一番解析,竟似有眼前一亮的豁然開朗之感,一時不禁陷入了沉思。
  
  繡春見林奇低頭不語,目光定怔,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剩下人則議論紛紛,都是不以為然之色。知道心急不來。在她的那個時空,溫病學從萌芽到最後形成被廣泛承認的完整理論體系與診治方法,經歷了漫長的數千年時間。這次自己的主要目的還是治好小郡主,為金藥堂贏得脫罪的機會。當下微微一笑,轉身要回去時,一怔。看見蕭琅不知何時竟過來了,正立在門邊,似乎凝神在聽自己說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1:00 PM

第18章

     繡春望去。他正安靜地立在那扇赭紅雕花門側,雙眉修如遠山,眼眸沉靜清亮,線條乾淨的一張臉龐在身後正午陽光的強烈光線中透出雪洗玉濯的光澤。通身的清貴與儒雅。
  
  太醫們此時才發覺魏王在門口了。曉得他應是如前幾日那樣,過來探望永平的。紛紛停了議論去朝他見禮。
  
  蕭琅目光從繡春面上掃過,朝眾人,也朝她微微頷首後,轉身往裡去了。
  
  繡春因擔心小郡主病情還不穩定,不敢掉以輕心。停在原地等他背影消失了,也匆匆往小郡主所在的那側殿去。拐過一個轉角時,沒提防裡頭竟正飛快衝出來個一個男孩兒,一時躲閃不及,當頭撞到了一處。那男孩兒個子到她胸口,撞在一起後,整個人往後跌了過去,哎喲一聲趴到了地上。繡春胸口本就束得緊,此刻被撞得生疼生疼,似石頭砸了一下,往後退了兩步才停住。摀住胸前看去,見這男孩七八歲左右,皮膚雪白,眉眼精緻,頭頂一握漆黑髮髻束以燦燦紫金笄。只是此刻,那雙漂亮的眼睛裡充滿了怒火,趴在地上正怒視著繡春。
  
  繡春也顧不得自己了,忙上前蹲下身要扶起他時,那男孩兒已經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指頭戳著她怒道:「你是誰?撞了我竟還不下跪認罪?」
  
  這男孩兒,看他樣子,便是皇族子弟。按說,她是平民,這樣衝撞了貴人,哪怕是對方自己先撞上來的,也是大罪。下跪認罪是理所當然。只是叫她對著這樣一個盛氣凌人的小屁孩兒下跪,心中又實在不願。躊躇了下,慢慢從地上起身,對著他道:「方纔我走得急了些,沒留神避開。你身上可還疼?」
  
  那男孩驚詫地瞪大了眼,看模樣似要跳起來了,此時後頭匆匆趕了上來兩個宮人,口稱世子殿下。
  
  「給我把他摁下去掌嘴!」
  
  男孩兒嚷道。
  
  這兩個宮人眼生,想是伺候這男孩跟隨過來的,並非此處之人,自然也不認識繡春。聽到那男孩發號施令,其中一人捋起衣袖,正要上前動手時,繡春往後退了一步,道:「我要替小郡主看病了,耽誤不得。」
  
  宮人聞言,停了腳步,看著那男孩兒。男孩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輕輕咦了聲,最後不屑地道:「原來就是你?」
  
  繡春略鬆了口氣,應了聲是,正要避到一側繼續往裡,不想他又道:「是你也不行!撞了我想這樣就過去?你自己給我掌嘴!」
  
  這個小惡魔,分明就是個被寵壞了的皇家熊孩子。繡春低頭下去,裝作沒聽見,加快腳步就要往裡去,熊孩子已經像青蛙似的一下跳到了繡春面前,一把揪住她衣袖,口中道:「你好大的膽子!不想活了是不是?」
  
  「羚兒!在做什麼?」
  
  繡春正一個頭兩個大,裡頭傳來一個聲音。繡春抬眼,見蕭琅正從裡而出。大約撞見這一幕,便出聲阻止。
  
  那男孩看到蕭琅,立刻鬆了手,換了副委屈表情,指著繡春道:「三皇叔,這個人方才故意把我狠狠撞地上,我手腳到此刻還疼!」
  
  蕭琅失聲笑道:「皮癢了是不是?在你三叔跟前也敢撒謊!信不信我跟你父王說?」
  
  這小孩名叫蕭羚兒,是唐王蕭曜的兒子。因王妃三年前病去,蕭曜人又一直在北庭,所以這些年一直被養在宮中太皇太后的身邊。從血脈來說,太皇太后就這一個嫡親的孫子,自然愛他若寶,慣出他一副刁頑橫行的性子,宮中之人見了他,唯恐惹到招禍上身,無不退避三舍。
  
  蕭羚兒聽蕭琅提到自己父親,有些畏懼,忙笑嘻嘻道:「妹妹瞧著好了些。我這就去告訴皇祖母。」說罷轉身,背著蕭琅朝繡春惡狠狠呲了下牙,一溜煙便去了。那幾個宮人也忙跟隨在後。
  
  繡春見終於擺脫了這難纏的小孩,終於鬆了口氣。朝蕭琅走了過去,道了聲謝,想著還是解釋下的好,便又道:「方纔我是不小心撞到了那位世子殿下……」
  
  蕭琅打斷了她,「我曉得,不必解釋了。我方才看了永平,瞧著應該無大礙了。」他看了眼她,目光裡笑意淺淡,「你做得很好。」
  
  「我盡力而已。小郡主能轉危為安,除了藥力,運氣也占一半。我這就再去看下她。」繡春朝他作了揖,低頭繞過他往裡去。
  
  ~~
  
  繡春在宮中再留守一夜,到了第三天,小郡主已經完全清醒。除了臉色還有些蒼白,偶爾咳嗽幾聲外,精神已經好了許多。大長公主的歡喜自不必說。到了午後,繡春正與林奇幾人在說著這幾日讓小郡主一直在用的五汁飲方,聽見外頭起了一陣腳步聲,進來了太皇太后和傅太后。
  
  繡春此前見過太皇太后,傅太后卻是第一次見到。見她一身孝中素服,反更襯出年輕貌美。袖角裙裾綴了精緻的暗繡雲天水意紋樣,裙側各兩束銀灰流蘇悠然垂下,隨她步態微生漣漪。
  
  繡春不敢多看,忙隨了林奇等人避到一邊見禮。
  
  太皇太后雖看不清,但聽到小郡主用軟軟聲音喚自己「外祖母」,自也欣慰。想起數日前的危急情況,猶是心有餘悸,抱著安撫片刻後,便喚了繡春到跟前問話。誇了幾句,要賜她賞物。
  
  她已經知道了繡春的來歷。見小郡主已經轉危為安,對金藥堂的怒氣自然也沒先前那樣大了,但餘怒還未消盡,哼了聲,道:「金藥堂是老招牌了,不想如今竟也做起這種偷工減料的勾當!皇家御藥尚且如此,那些用於民間的藥,豈非更是鬆懈?」
  
  這話卻是真的冤枉金藥堂了。繡春到陳家雖沒多久,卻也知道陳家供奉用的御藥與鋪於藥店的藥其實並無區別,只不過另設庫房仔細保管而已。
  
  對著這個能決定金藥堂命運的老太太,繡春可不敢大意。老老實實跪了下去道:「此次紫雪丹有問題,確實是金藥堂的責任,但絕不是為了謀利故意偷工減料,而是人事一時不察,這才出了紕漏。事發前夜,便有個參與制過此藥的工人舉家連夜逃跑,推測應與此人有關。至於他的動機,或者是否受人指使行事,陳家人迄今仍是無解。如今已經報了官。草民此次斗膽給小郡主施治,小郡主也吉人天相,草民不敢受太皇太后的賞,只求太皇太后能暫時息下怒火。等抓到那人,一切便能明瞭。」
  
  「我聽說紫雪丹造價昂貴。出了事,你們自然拿旁人來脫罪。實情到底如何,恐怕你們自己最清楚。」有人忽然這樣冷冷道了一句。
  
  繡春抬眼,見是傅太后發話。她正側臉斜睨過來,菱唇微微勾出一道帶了譏誚的弧線。
  
  繡春的性子,從前便是遇強則剛,遇弱則軟。知道在這裡,這樣的性子是個禍害,這些年自己也暗中磋磨了不少。只畢竟,隨父親的這些年,生活雖樸素,卻也沒真正遭過什麼苦,骨血裡的天性始終難以泯滅。敏感地覺察到了來自這位高貴女人的不善之意,忍不住回了一句。但聲音並不高,和緩地道:「回稟太后,金藥堂製藥,向來遵肘後,辨地產,哪怕炮製再繁瑣,品味再昂貴,也是不省人工、不減物力,一貫嚴格據方製藥。這麼長久以來,從沒出過什麼事,這便是最好的憑證。且說句冒犯的話,陳家人即便再利慾熏心,也絕不敢自己去動御藥的手腳。還請太皇太后與太后明察。」
  
  太皇太后沉吟之時,林奇想了下,忽然開口道:「臣以為董秀所言不無道理。陳家當家人陳振,我與他雖無深交,但也認識多年,知道此人不是那種利慾熏心之人。此次紫雪丹的問題,不定真有內情。小郡主能安好,董秀功不可沒。懇請太皇太后給金藥堂一個自省機會。料想經過此事,陳家人往後於製藥,必定愈發嚴苛求精,這也是一件好事。」
  
  太皇太后想了下,終於點頭道:「也好。這次的事,我暫不追究。金藥堂須得謹記教訓,往後再不可出類似之事!若有下回,嚴懲不貸!」
  
  繡春大喜,急忙磕頭謝恩。起身之時,朝林奇感激地望了一眼。見他撫鬚微笑,心裡對這個老御醫的好感度,立刻噌噌地暴漲。
  
  事既完,小郡主也轉安,繡春也就可出宮了。捧著得來的賞跟隨宮人出了永壽宮,剛跨出宮門,便見對面搖晃著來了個二十左右的黑胖青年,腰扎玉帶。看見繡春,雙眼便直勾勾地盯著她,腳步也停了下來。
  
  繡春直覺地厭惡這樣的目光注視,正低頭要避開快速而過時,領著她的宮人已經朝那男子笑嘻嘻見禮,顯然很是熟了,口中喚道:「李世子,您來啦?」
  
  世子……又一個世子。上京最不缺的,就是滿大街的王爺世子。
  
  繡春頭垂得更低,聽見宮人已經道:「董秀,這位便是大長公主府的李世子,還不快快見禮。」
  
  原來是永平郡主的那個哥哥李長纓。
  
  繡春只好朝他見禮。
  
  「不必多禮!」李長纓目光從繡春的頭掃到腳,來回幾趟後,咳嗽一聲,「他是誰?」
  
  「李世子,他就是金藥堂的董秀,治好了小郡主的那個。此刻領了賞,正要帶出宮呢。」
  
  李長纓哦了一聲,再次打量繡春一眼,從自己腰間扯下那塊白玉珮,噗一聲丟到了繡春正捧著的賞盒的封上,手一揮,豪爽地道:「原來是你治好了我的妹妹。好!賞你的!」
  
  也不知為什麼,這個李長纓的一舉一動,還有他說的話,都讓繡春沒來由地覺得有些不對勁。急忙推脫。李長纓靠近一步,摸下巴望著她笑嘻嘻道:「這是爺賞你的!收了就是,囉嗦什麼!」
  
  繡春微微抬眼,正撞到他的目光,隱隱似有曖昧之意,渾身一陣雞皮疙瘩,急忙道謝,轉身匆匆去了。直到出了羽林郎把守的宮門口,這才覺得舒服了些。回憶方纔那宮人自遇到此人後,望著自己便是一臉曖昧,卻始終閉口不言的樣子,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全身上下立刻又起一陣惡寒。
  
  「董秀!你可算出來了!」
  
  繡春正疑神疑鬼著,耳邊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在叫,抬頭望去,見宮門外遠遠那片空地上,停了輛馬車,葛大友竟等在那裡,此刻正面帶笑容地朝自己大步而來,有些意外,急忙迎了上去。
  
  她那晚上出來時,並未通知過陳家人。次日等小郡主稍安,便請林奇派人代自己傳了個口信出去。只是沒想到,葛大友這時刻竟會親自來接自己,急忙告罪。
  
  葛大友滿面笑容:「董秀,這回你為金藥堂立了大功。莫說我來接你,便是讓你接過我這大管事的位子,我也決不會皺眉一下。」
  
  繡春笑了起來,上了馬車。
  
  ~~
  
  回到金藥堂時,繡春受到了空前的歡迎。前頭藥堂裡的十來個夥計齊刷刷站在門口迎接不說,連陳振自己都拄著枴杖,領了藥廠的大小管事親自迎了出來。繡春便如凱旋英雄,被眾星捧月般地迎了進去。眾人齊聚在前頭的議事堂,你一言我一語地詢問繡春治病的經過。繡春並未多提,只簡單帶過,滿足了眾人的好奇心後,顧不得歇息,先領了陳振回北院,繼續他眼睛的治療。
  
  這幾天她不在,但第一個十日的療程結束後,便改成隔日療,到今日之耽誤了兩次,藥還一直在吃著,所以並未造成多大影響。她淨了手,一邊替陳振繼續治療,一邊與主動過來的劉松山交流心得。陳振始終沒吭一聲。等完畢後,繡春收了針,劉松山搓了搓自己的手,心悅誠服地道:「先前我還有些不服。此番經過這事,我倒真的心服口服。方才聽你提了下替小郡主的治療過程,我有些疑問,若你有空,可否再與我細細講一遍?」
  
  劉松山是個良醫。他自己主動開口,繡春豈有不應之理?點頭應下時,陳振忽然道:「劉先生,你先去一下,我與董秀有話說。」
  
  劉松山應下,與旁人退了出去。屋裡只剩繡春了。她一邊洗手,一邊道:「老太爺,你如今目力自覺如何?我估計再過些天,應該就能恢復了……」
  
  「女娃娃,你是哪家的人?這樣潛到我陳家,到底意欲何為?」
  
  繡春冷不丁聽見身後的陳振這樣開口,吃了一驚,回頭看了過去,見他正望著自己,目光炯炯。遲疑了下,問道:「你……都看清楚了?」
  
  老頭子微微瞇了下眼睛,「差不多了。至少你方才靠近時,我瞧見你少了個喉結。」
  
  繡春一滯,抬手摸了下脖子。
  
  方纔她進了屋,為動手方便,一時忘了,順手便把外衣給脫了放邊上,脖子露了出來,沒想到便被這老頭子給看了出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1:0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3 08:01 PM 編輯

第19章

      「你到底是誰派來的?這樣潛埋在我陳家,居心何在?」
  
  陳振目力還沒完全恢復,此時她離得遠了,便又只能見到一個模糊重影。見她立著不動,也不應聲,心中早先便起的那絲疑竇更濃,冷笑了下,「你分明是個女娃,卻以男裝示人。你有一手上好醫術,卻甘願到我陳家當一個炮藥小工。又這樣百般示好,我想來想去,唯一能吸引你的東西,大約就是我陳家的那本藥綱了。」
  
  「女娃娃,我說的對不對?」
  
  繡春看向自己的祖父。他面罩寒霜,語氣冰冷。
  
  她原先是打算混熟了,再找機會向他稟明身份的。沒想到事情忽然有了戲劇性的轉機,也不知道他是何時開始發現自己的端倪,此刻竟被他這樣逼問。既然這樣,索性向他言明便是。轉身到了門口,見外頭確實沒人了,只幾個小廝遠遠站在大院外門口,這才關門到了陳振跟前,低聲道:「你說得不錯,我確實是女子。董秀也不是我的真名。但我過來的目的,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為了藥綱。我本姓陳,名叫繡春,您的次子便是我的父親。」
  
  陳振差點沒跳起來,極力睜大了眼,使勁躬身靠近,大概是想看清她的樣子。繡春索性站到了他跟前。
  
  陳振死死盯著面前這張離自己不過一尺之距的年輕面龐。
  
  「你……你不是已經沒了嗎?說你和……和你爹一道……」
  
  半晌,他終於艱難地從喉嚨裡發出了這麼一句話。
  
  「我爹確實命喪火場了,但是我沒有,我當晚去別家接生,所以逃過了這一劫。」繡春回憶當時的一幕,那種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之感再次襲上心頭,聲音也不自覺地瘖啞了下去。
  
  「你……你……」
  
  陳振臉頰肌肉微微跳動,握著枴杖的那隻手也開始發抖了。
  
  繡春定了下心神,接著道:「我之所以這樣隱姓埋名接近你,是因為我懷疑一件事。那場大火,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為之!」
  
  陳振猛地站了起來,嗄聲道:「你說什麼?」
  
  繡春看向他。見他眼睛睜得似要暴出,呼吸陡然急促,鬍鬚也隨了牙關微微顫抖,顯見是震驚之極。暗暗呼吸了口氣,一字字道:「是有人不想我父親回京,所以放火燒死了他!」
  
  「砰」一聲,陳振手上的枴杖脫手摔在地,他自己人也跟著跌坐到了椅上。
  
  「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老頭子一陣眼冒金星,閉眼定了下心神,終於再次睜眼,顫聲問道。
  
  繡春便把當日陳立仁拜訪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道:「我爹當時還寫了封信,叫他帶過來給你的。你可有收到?」
  
  陳振沒應。一雙手只死死抓握住身下座椅的兩邊扶手,枯瘦的手背之上,青筋突突暴起。
  
  見他這反應,繡春便知他必定沒收到信。這不過愈發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而已。一陣憤恨再次湧上心頭,惡狠狠地道:「果然就是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爹已經對他說了,他不會回來繼承陳家家業。他們卻還不放心,竟下這樣的狠手!」
  
  她咬牙切齒說話的時候,陳振靠在椅背之上閉目不動。繡春說完,便也靜默了下來,盯著對面的這個老者。片刻之後,見他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開口問道:「你說你是我陳家的孫女,可有憑證?」
  
  繡春怔住了。
  
  她原本就沒有指望老爺子聽了自己的話,會老淚縱橫地上演一場認親秀。畢竟,因了自己母親的緣故,心結還擺在那裡,況且自己又是一個女孩而已,在時人眼中抵不了什麼大用。但他在這時候竟還會問這話,實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再轉念一想,在這個祖父的眼中,那本藥綱恐怕比他的性命還重要,在他看來,人人都有可能在謀要他的傳家寶。他懷疑自己的身份,會不會是假扮孤女前來行騙,這也屬正常——可是想法雖這樣,心裡總還是有點不快。強壓了下去,自顧背誦道:「九天長生丸。秘製此丸,專治男婦左癱右瘓,半身不遂,口眼歪斜,手足頑麻……」
  
  她一口氣把陳仲修傳給她的記載於藥綱上的幾種陳家秘製藥丸藥性及煉製方法背了出來。背到素娥丸時,見陳振擺手,顫聲道:「好了,不用背了……」
  
  看得出來,他此刻的情緒應該是極其複雜的。因他說完了這一句話,死死盯著自己瞧了半晌,眼中飛快掠過一絲難明意味的目光,嘴裡喃喃念了句「像,是有些像……」便又氣短般地靠在了椅上,再次閉上了眼。
  
  繡春猜到他應該是說自己和自己母親像。至於那目光,在她瞧來,倒像是厭惡多過別的。便停了下來,稍稍往後退了些,等著他再次開口。屋裡一片靜默,繡春甚至能聽到他喉嚨裡發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息之聲。
  
  半晌,她看到自己的祖父緩緩睜開眼睛,雙眼中雖還略帶渾濁,目色裡的陰涼之意卻是迎面撲來。他瞇了下眼,低聲道:「我曉得了。此事我會再細想。你暫且不要聲張開來。先前如何,接下來也如何。你此番這般露臉,恐怕會引旁人猜疑你的來歷。明日我便叫人放出消息,說你其實是我年輕時一位遠方故交的孫子,因父母雙亡家道敗落過來投奔。又怕隔了代,且多年沒往來,我會拒了你,你這才找了事先安身立命。懂了沒?」
  
  繡春一凜。被他這話提醒。急忙應了下來。
  
  這話說完之後,祖孫二人便都沉默了下來,相對無言。
  
  這樣的情況下,自己應該開口叫他爺爺的。只是看老爺子的反應,此刻根本沒半點祖孫相見的激動,方才盯著自己時,眼中似乎還掠過一絲厭惡之色,那一聲「爺爺」便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了。彆扭了一會兒,輕咳一聲,道:「那……我先去了。」話說完,見他仍沒反應,轉身便走。快到門口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問話聲:「你爹……他先前真的就此打算不回來繼承家業了?」
  
  繡春停下腳步,轉身道:「是。他那時候說,下月帶我回京去看望你,但不會留下接掌家業……」
  
  陳振的臉色驀然轉為陰沉,從鼻孔裡哼了一聲。
  
  繡春偷偷看他一眼。斟酌著又道:「我爹說他自知不孝,懇請你能諒解……」
  
  「啪!」
  
  她嚇了一跳。見對面的老爺子臉色鐵青,憤然一拍桌案,幾乎咆哮著道:「他還知道自己不孝!這種逆子,他還有臉懇請我的諒解!我跟你說,我便是死了做鬼,也絕不會諒解他!」
  
  繡春呼吸微微停滯,急忙閉了嘴。
  
  「還有你那個娘!著實可恨!當年要不是她蓄意勾引你爹,他又怎麼可能會背離陳家,以致如今命喪他鄉?我當年看她第一眼,就知道是個命不長久的禍水!報應!叫她勾引了我的兒子……」
  
  繡春勃然大怒。
  
  董氏雖然早死,但她對自己的好,繡春這一輩子也銘記。此刻聽這老頭說話委實難聽,實在忍不住了,打斷了他。
  
  「我娘很好!當然,你可以恨她,你也可以罵她,這是你的自由。但請不要在我面前罵。我絕不接受!」
  
  「你說什麼?」陳振驚詫萬分,嘴巴張得合不攏,「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你知道我是你什麼人?」
  
  「你是我的祖父,但她是我的母親。」繡春道,「死者為大。你可以不尊重,但不能這樣在我面前侮辱她。她與我父親的結合到底是對還是錯,你我立場不同,不能替對方判定。我甚至也可以告訴你,當年要不是你那樣極力反對,也就不會有今日這樣的事發生了。」
  
  「你……」
  
  陳振手指頭指著繡春,「你爹是怎麼教你的!竟敢這樣目無尊長!你也不想回這個陳家了,是不是?」
  
  繡春聽出了他話裡的威脅之意。忽然覺得想笑。
  
  這個老爺子,一生強硬。這樣的脾氣,真真是一條道走到黑。
  
  「老太爺,你弄錯了一件事。」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我找到你,不是來認親的。這次倘若不是為了我爹的仇,我是不會入京的。等事情有個了結後,我也不會留下。我會回杭州。那裡才是我的家。」
  
  她說完,轉身開門而去。
  
  ~~
  
  繡春離開後,倒不擔心老頭子會怎樣。那樣一個人,他比誰都都清楚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喪子的巨大悲痛,他都能這麼快就熬過去,又怎麼可能真會被自己那一番不痛不癢的話給氣倒?
  
  果然,到了晚上,巧兒便指揮下人陸續往她屋裡送來了不少新的日用玩意兒,連原先的鋪蓋也撤了,換成上好鬆軟的綾鍛錦衾。繡春朝她打聽,巧兒歡天喜地笑道:「董公子,老太爺讓我來服侍你了!原來你家和老太爺有故啊!怎麼不早說!怪不得公子你這麼厲害!往後我一定會好生服侍你的。你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就是。」
  
  繡春忙道:「別,你還叫我董秀就是。也別老提什麼服侍。咱們和以前一樣。」
  
  「好!我聽你的!」巧兒更是高興,用力點頭。
  
  ~~
  
  打發走巧兒後,這一晚繡春一直留意北院的動靜。先是葛大友、陳家那倆父子、許瑞福等人被叫進去,片刻後旁人先後離去,只剩葛大友還在裡頭,很晚才見他的身影出來。也不知道到底說的什麼事。但繡春估計,大概和自己白天說的那事有關。只是不曉得老爺子到底打算怎麼行事而已。她倒是非常好奇。但剛和他翻臉,就算她腆著臉皮去打聽,估計他也不會和她說,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第二天不用給老爺子做治療,繡春沒穿昨晚新送來的錦服,仍是原來的裝扮,照舊去炮藥房。裡頭的人卻一反常態,畢恭畢敬,朱八叔無論如何也不讓她幹活,說她如今是貴客,老太爺吩咐過的,要看作自家公子一般。繡春無奈,只好甩著手到了前堂。見夥計忙著招呼客人賣藥,劉松山和另個坐堂郎中給病人號脈看病,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做,獨她一人杵著十分怪異,又插不上手。正無聊時,一個庫房小管事要送一批成藥到城南的分店去,她還沒去過那邊,便自告奮勇一道。清點了藥後,一一分裝妥當,那管事趕了騾車,她坐前頭的車轅板上,一道出發了。
  
  京城之繁華,別地自是不可比擬。一路走走停停,看了不少風景。到了分店後,停下騾子車,小管事和裡頭迎出來的人把藥搬進去清點造冊,繡春無事,見藥鋪過去不遠有家賣果酥的,正在門口翻炒糖炒栗子,被那股香甜味吸引了,踱了過去摸出幾個銅板正要買,忽然有人從後拍了下自己的肩,回頭一看,見竟是昨日那個長公主府的世子李長纓,身後跟了幾個家奴樣子的人。
  
  「董秀兒,」李長纓自行給她改了個名,道:「要吃栗子啊?爺給你買。」
  
  繡春暗叫不妙,轉身便往藥鋪方向去,沒兩步,就被李長纓攔住了,笑嘻嘻道:「爺在觀月樓裡備了桌酒,咱們過去喝幾杯,說說話。」說罷朝邊上幾個家奴一使眼色,那幾個人做慣了這事的,上前圍住了繡春,捂嘴的捂嘴,抓手的抓手,一下便將她簇著推上了邊上停著的一輛馬車,李長纓跟著上去,門砰一關,馬車便走了,乾淨利落,全程不過幾分鐘而已。邊上人有認得李長纓的,卻不知道繡春是誰。誰敢多管閒事,不過對著那馬車指點了幾句而已。
  
  繡春被丟上馬車,見黑胖子笑嘻嘻湊過來,渾身一陣雞皮疙瘩。
  
  昨天晚上,巧兒看見她隨意擲在桌上的那塊玉珮,問了一句,她便順口向她打聽長公主府世子的事。果然被她料中。這李長纓好色,男女通吃,尤其愛美少年,臭名昭著,全城人幾乎都曉得。沒想到陰魂不散,今天竟就這麼快便落到了他的手裡。眼見車門緊閉飛快而去,叫喊想必是沒用的,自己又打不過這個黑胖子,不禁焦急萬分。
  
  李長纓自昨日在宮中偶遇繡春,便如見珠玉,自歎生平第一回見到這般容色的美少年,恨不得立刻摟入懷裡疼才好。一夜都在打她的主意。天亮便領了人,摸到了金藥堂的附近,想著找機會再碰到她。正巧被他等到她出來,大喜過望,一路跟隨了過來,覷了個機會將人強行架上馬車,曉得這人是自己的了,心中頓時大定。此時再仔細看他,見雖然一身小廝打扮,卻果然生得與眾不同,眉眼別有一番風姿,加上幾分驚惶無助的神情,更令人生出愛憐之心,一時看得食指大動,搓了搓發癢的手心,顧不得裝斯文了,道:「秀兒莫怕。讓哥哥好生疼你一番……」一邊說著,一邊朝繡春逼了過去。
  
  繡春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退到了馬車角落。只是空間狹小,邊上又沒什麼可以用作自衛的東西,眼見他面露淫邪,一雙手已經摸到了自己的臉邊,脫口而出道:「等等,你不能動我!」
  
  李長纓嘿嘿笑道:「你這話說的。你也知道我是誰。我娘是當今大長公主,我爹是長安侯。爺既看上了你,你好生從了爺便是。往後絕不會虧待你的。」
  
  繡春咕咚嚥了口唾沫,瞪大了眼睛,腦子飛快地在轉。
  
  倘若這個李長纓只好男風,自己說出是女兒身的話,最多惹他惱怒,即便挨打,也比遭奸強。偏偏他葷素不忌,這要是惱羞成怒了,自己下場估計更慘……
  
  「識相的話,就好好服侍我。爺高興了,有你的好……」
  
  「你真的不能動我!」繡春厭惡地拍開他的手,強壓住已經跳得如同擂鼓的心跳,極力鎮定下來,一字字地道:「我已經是魏王的人了。他是你的三皇舅吧?你要是敢動我,讓他知道了,你以為你有好果子吃?」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1:10 PM

第20章

     繡春這話一出,李長纓便似當頭一盆子冷水澆灌下來,那滿腔的快活念頭被嗤地一下澆滅。愣了片刻,這才回過了神兒,略一想,鼓著眼睛道:「你當爺我是二傻子?會被你這一句就輕巧騙了過去?爺活了二十來年,可從沒聽人提過我那魏王舅舅好這一口。且再說了,他長年在靈州,這趟回京也就這麼些日子而已。你跟他八竿子打不著一處,就算他有這等事,你又哪裡來的門路去勾搭上他?再胡謅了恐嚇爺的話,叫你曉得爺的手段!」
  
  方纔情急之下,繡春根本也沒多想,幾乎是順口便把魏王扯了出來當擋箭牌。話既出口,自然沒收回的餘地了。且這樣的情勢之下,這也就是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只能死抓住不放。見黑胖子不信,冷笑了下。
  
  「你笑什麼?」
  
  冷笑不過是在給自己作勢而已。鬼扯的最高境界,就是要讓自己也相信接下來說出來的話都是真的。
  
  「我笑你井底之蛙,自以為是!」
  
  繡春不客氣地一把拍開李長纓那根再度戳到自己臉龐前的手指頭,從方才龜縮的角落裡爬起來,撣撣衣角上沾著的灰塵。
  
  「李世子,我跟你魏王舅舅的關係,又豈是你能想像的?」繡春在他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坐在了座椅上,冷冷道,「我跟他早就認識了。九月底在定州新平相遇。他當時因了舊傷發作,夜投驛站,恰我路過,就是我幫他止住了痛的。當時隨他一道的還有涼州刺史裴度。至於後頭的事,我就不方便跟你多說了。我只告訴你,你舅舅跟我的關係非同一般。李世子,你敢動我一根頭髮試試?」
  
  李長纓起先確實不大信,覺著這個董秀不過是在信口雌黃,沒想到她接下來這一番話說得竟有鼻子有眼,聽著便不像是胡謅出來的。一時遲疑了。
  
  他的那個魏王舅舅,年紀雖不過比他大了四五歲,二人的經歷卻是天差地別,加上另外一個唐王舅舅,皇族中人,李長纓對這兩位,素來只有仰望的份兒。誰都知道,魏王蕭琅年紀雖不小了,但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娶妻,據說是因了他身體的緣故。莫非……這不過是個幌子,其實他和自己一樣,真愛只是男子?
  
  李長纓越想,越覺得可能。
  
  這麼多年,他一直在靈州那種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邊境之地。什麼都缺,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即便他弄出了什麼事,這山高水遠的,京中人也不大容易知道。不像自己,稍微弄出點什麼出格的事,沒幾天就傳得沸沸揚揚滿大街的人都知曉……
  
  「方纔眾目睽睽之下你把我那樣弄上了車,我不信沒人看到。我要是沒回去,陳家人自然會去找魏王求救。我勸你就此罷手,趕緊把我送回去。看在你是魏王外甥兒的面上,我也不與你計較了,此事就當沒發生。」
  
  繡春察言觀色,見李長纓面露猶疑之色,知道自己這一招狐假虎威應是起了作用,便稍放緩了語氣,給了他一個台階下。
  
  李長纓便是有再大的膽,此刻也是消了下來。虛眼兒再看了下對面坐著的那少年。眉眼清黑,紅唇輕抹,肌膚幼嫩,白得如同一抔初雪,越看,越像是被人好生調教過的薄媚樣兒,偏此時還做出一臉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雖極是捨不得,卻也真沒膽大到敢和自己舅舅爭人的地步——何況這還是個監國的舅舅。見對方也頗會做人,曉得給自己遞梯子,終於咕咚一聲嚥了口唾沫,臉上便堆出了笑,呵呵地道:「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誤會啊!我並無那意思。昨日在宮中見你之後,一是感激你救了我妹子,二是被你風采傾倒,這才生出了傾慕之心,想和你親近下,故而辦了桌酒宴相請而已。倒是我太過粗魯,驚嚇到了你,見諒則個。」
  
  繡春鬆了口氣。面上卻淡淡唔了聲,擺著姿態道:「不知者不罪。我也不是那種小氣的人。誤會既解開了,那就有勞世子送我回去吧。免得他們以為我被世子怎麼了,萬一弄出事就不好了。」
  
  李長纓見他一本正經的,暗罵了句騷貨兒,心想等我魏王舅舅膩味了你,你沒了靠山,到時候瞧你還蹦躂到哪裡去,面上卻笑得更歡,推開門吩咐車把式掉頭往回。外頭他的隨從不曉得出了何事,只聽他吩咐,只好又潑剌剌地回去了,停在了藥鋪的大門前。
  
  繡春下車前,回頭對著李長纓道:「我和殿下的事,殿下暫時還不想讓人知曉,免得有人背後非議。世子當曉得該如何行事吧?」
  
  本朝歷來打壓男風之好,世人側目。自己為了這癖好,從前被親娘教訓過不知道多少回。那個魏王舅舅,素來有個好名聲,自然更不願被人曉得他也是此道中人。李長纓便不耐煩地道,「不用你說,我也曉得。」
  
  方纔一時情急,繡春拿了魏王開脫。她這裡是沒事了,卻又怕這李長纓四處宣揚。萬一讓那個魏王知道了,自己有敗壞他名聲之嫌,恐怕有些不妥。這才特意又補了這一句。見他應得乾脆,這才放下了心,自顧下了馬車。
  
  ~~
  
  方纔金藥堂那送藥來的管事終於忙完了事,準備要走時,發現同行的董秀不見了,出來在門口張望時,見前頭不遠處那家果酥鋪門口聚了些人正在指指點點,急忙過去打聽,聽到李世子搶了個人弄上馬車走了,聽描述,正是董秀。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正急著要趕回去報訊時,忽然看見街邊停下輛馬車,車門打開,跳下來一個少年,可不就是董秀?見她逕自朝藥鋪裡去,那架馬車裡頭的人也沒露臉,立馬便走了。這才醒悟過來,忙追了上去問緣由。繡春自然沒說實話。只含糊應對了過去。管事見他既安然回來,也就放心了,忙駕車回北城。
  
  出去溜躂一下,竟遭遇個大瘟神,遇到了這樣的倒霉事。最後雖有驚無險地回來了,繡春卻也仍心有餘悸。打定主意往後絕不再輕易單獨出去了。在屋裡好半晌,心神這才定了下來。到了晚上,得知了一個消息,說老太爺眼睛漸好,決定派葛大友南下去杭州替二爺一家人撿骨了,明日便帶人動身。
  
  繡春思量了許久,覺得葛大友這一趟南下,必定還另有目的。只是不知道自己祖父如何安排而已。心裡愈發好奇。到了第二天,目送葛大友帶了幾個家人離去後,正也是老爺子治眼的時辰,繡春想了下,便往祖父的院落裡去。
  
  ~~~
  
  且說,李長纓昨日白忙活一場,到嘴的肥肉飛了,心中雖不甘,卻也無可奈何。在外頭混了一圈回了府,正撞到自己的父親長安侯。長安侯自己出身敗落門第,向來吃軟飯,這爵位也是因了大長公主而得的,無論去哪兒,總覺得旁人在暗中譏諷自己,心中一直鬱鬱,對兒子自然期望頗大。偏這李長纓不出息。侯爺見兒子醉醺醺地從外回來,知道又去廝混了,心中惱怒,揪住了就是一頓痛罵,最後道:「你瞧瞧新安侯府的世子,年紀比你小一歲,如今就已是羽林都尉,前途未可限量。你倒好,日日在外廝混,丟盡了我的臉!」
  
  本朝的羽林衛裡,高級職位向來都是從權貴之家的年輕子弟中挑選出色者就任,能入選的話,是一種極大榮耀。且因了與皇帝近親,歷練幾年後,其中的佼佼者,日後常飛黃騰達。
  
  李長纓被父親責罵,又想起自己的死對頭新安侯府世子,仗著生了副好模樣,向來趾高氣揚,身邊還不乏一圈追捧者,心中愈發氣悶,翻來覆去之時,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頓時眼前一亮,整個人呼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原來正前幾日,羽林衛到了納新的時候,有幾個職位空缺了出來。李長纓憋了口氣想進去,大長公主也為兒子暗中活動了下。偏偏負責此事的衛尉卿,正是以剛正而聞名的李邈,乃是從前衛國公裴凱一系的人,誰的面子都不賣,李長纓第一輪文試時就被刷了下去。本來也就作罷了。只是昨日被長安侯一番責罵後,李長纓忽然倒想出了一條絕妙的門路:李邈不買自己爹娘的賬,但是那個魏王舅舅,和李邈卻有極大的淵源。倘若他肯為自己作保,李邈必定不會拂了他的面子。一旦自己能入羽林衛,他就不信壓不過那新安侯府世子的風頭!作為監國親王之一,他自然和百官一樣要赴早朝。明日一早去堵住他,求他替自己開口說話。倘若他不應求,那就用他養小倌的事去威脅。料想他顧忌名聲,總會成全自己這一番要上進的心思。
  
  李長纓越想越興奮,恨不得天立刻亮才好。次日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還摸著黑,帶了倆小廝,不畏冬寒,匆匆忙忙騎馬趕著去魏王府。剛到,遠遠恰好見大門打開,裡頭出來了一個人,邊上有隨從牽馬相隨。此時天還沒亮透,借了門口燈籠的光,瞧見那人玄氅加身,正是自己要堵的人,急忙打馬到了近前,口中叫著「舅舅留步」。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1:14 PM

第21章

    蕭琅正要上馬,聽見有人在背後叫,回頭見李長纓竟來了,整個人裹得似只毛粽子,一口氣跑到自己跟前站定作揖不停。知道這個外甥是個混日子的,今天竟這樣趕早來找自己,有些驚訝,停住,咦了聲:「長纓,怎的是你?」
  
  李長纓點頭哈腰,湊過去小聲道:「是我啊舅舅,我有事找你,就耽誤你片刻,借個地兒說話可好?」
  
  蕭琅看他一眼,見他露出來的鼻頭凍得通紅,雙目閃閃發亮,滿臉的興奮之色,便把手中的馬韁交給邊上的侍衛,領了他入內到大門邊的茶水房裡,問道:「什麼事?」
  
  李長纓關上門,到了他近前,陪著笑臉道:「舅舅,是這樣的。你也曉得,你外甥兒老大不小了,卻一直沒什麼正經事兒幹。這人一沒事,難免就閒得慌,我在家裡也被我爹娘時不時捶罵。其實我冤啊,不是你外甥兒不想上進,實在是沒給我機會啊!如今羽林衛裡不是正要人手嗎?這正是個好機會。舅舅,你也不想讓我這麼一直廝混下去是吧?你就體恤體恤你外甥兒想上進的不易,幫我說句話可好?只要你肯幫我說話,那個李邈必定會買你的面子。」說完,眼巴巴地望著蕭琅。
  
  蕭琅雖常年不在京中,但自己這個外甥聲名狼藉,他卻也略知一二。只是一來,他年紀比自己其實也就小了那麼四五歲而已,二來,上也有大長公主和長安侯,他自然不便多說什麼。沒想到此刻他竟撞到了自己跟前開口求這事。略微沉吟,便道:「長纓,你想上進,這是好事,舅舅自然支持。只是羽林親衛隊職責重大,必須經嚴格考試,有資格者才能進入,這是規矩。且衛尉卿李邈向來嚴苛,舅舅便是開口,你若通不過考試,恐怕也沒什麼用。」
  
  李長纓聽他拒絕,心裡不平,嘴裡便嘟囔著道:「什麼考試!我空有一身好武藝,只是不愛唸書罷了!結果第一關文試便被刷下來了,實在是不公平!」
  
  蕭琅微微一笑,打量了下他,想了下,道:「那這樣吧,除了親衛隊,我知道翊衛隊裡也有幾個不錯的位子空出來。你若肯去,我舉薦你過去。你還年輕,只要真有本事,做個一兩年後,舅舅再舉薦你入親衛隊,如何?」
  
  羽林衛分親衛、勳衛、翊衛三等,翊衛品級最低,一般只做後備用。李長纓一聽,大失所望,哪裡肯去,立著不動,更不點頭。
  
  蕭琅知道他素來眼高手低,見他不願去翊衛隊,也不勉強,抬頭看了眼開始朦白的窗外,拍了下他肩,道:「你好好考慮下,什麼時候想去了,隨時可以來找我。舅舅還要趕早朝,先去了。」
  
  李長纓見他說完就要走,極不甘心,脫口而出道:「舅舅,你要是不幫外甥這個忙,可別怪外甥不替你保守秘密了!」
  
  蕭琅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他一眼,略微挑眉,「什麼秘密?」
  
  李長纓見他一臉莫名之狀,心想真會裝蒜。幾步跑到了他身畔。
  
  「舅舅,在外甥兒跟前,您就別裝了。你跟那個董秀的事兒,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
  
  蕭琅聽他忽然提董秀,更加糊塗了,「什麼瞞不了你?」
  
  「舅舅!」李長纓壓低了聲,擠眉弄眼道:「你可真有福氣,回京沒多久,就得了董秀那樣的標誌人兒,外甥羨慕得緊。我曉得舅舅你不欲讓外人知道此事,外甥自然會替舅舅好好隱瞞的……」
  
  蕭琅聽他沒頭沒腦地說出來這一番話,神情猥瑣至極,語帶隱隱威脅之意,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和那人被這樣扯到了一處。又是驚詫,又是惱怒,打斷了他話,「你哪裡得來的這消息?」
  
  他話很短,聲音卻已經隱隱帶了絲嚴厲。李長纓抬眼,見他正盯著自己,神情不復方纔的溫和,目光裡隱然含了絲威怒。以為是秘密被自己戳破了,所以惱羞成怒,雖有些畏懼,卻也仍硬著頭皮勉強道:「舅舅,既然都是同道中人了,還有什麼不可說的?那個董秀難得一見的清俊,你不收用了才真是暴殄天物。我知道舅舅和我不一樣,愛惜名聲,反正外甥不會出去亂說的,舅舅你放一百個心便是……」
  
  蕭琅搖了搖頭,看他一眼。
  
  「長纓,你既自己提到了,我便以長輩身份誡你幾句。你素日所為,我也略有耳聞。既有此等癖好,你若尋得同好之人,再如何廝混,自然也與外人無干。只是我聽說你從前曾做出過強迫他人之事。往後倘再不加自律,必定招禍上身。至於那位董秀,我與他不過見過數次面。其人精通醫道,是個難得的醫才。卻不曉得你是哪裡得來的消息,捕風捉影便到我面前這般詆毀他的名譽,」他的聲音驀地轉為冰冷,「被我查到捏造謊言之人,定不輕饒!」
  
  李長纓脖子一縮,慢慢低下了頭去。
  
  他聽了出來,蕭琅話裡話外,似乎真的和那董秀沒什麼關係。可是為什麼昨天董秀卻對自己說那些話?
  
  「啊!難道他竟是在騙我!」
  
  李長纓忽然醒悟過來,瞪大了眼,「一定是的!舅舅!我被他騙了!他竟敢騙我!這次非要他好看不可!我絕饒不了他!」
  
  「誰騙了你?」蕭琅略微蹙眉。
  
  「就是那個董秀啊!他狗膽包天了!」李長纓怒氣沖沖,狠狠一拍大腿,「就是他自己說的!說他是你的人,我信以為真,這才放了他的!」話出口,才驚覺說漏了,慌忙摀住了嘴。
  
  蕭琅眸光微動,「到底怎麼回事!」
  
  李長纓見瞞不住了,心一橫,索性把昨日之事挑揀著說了一遍,最後道:「舅舅,我不過是想擺桌酒水謝他而已,他在路上卻對我搔首弄姿的,我一時把持不住就動了心思,不想他卻又裝腔作勢起來,最後還說舅舅你跟他好了。我一聽,信以為真,哪敢跟舅舅你搶人,立馬恭恭敬敬地送了他走。不想他竟是拿你做幌子騙我來著!」一邊說著,一邊拔腿就要走。
  
  蕭琅錯愕,嘴巴微張無法閉攏,驚訝簡直無以復加。眼前忽然閃過數日前那個少年背對自己向七八位御醫解釋病理時的一幕。丹青墨染般的烏髮以一青笄整齊束於頭頂,露出小半段潔白後頸,背影纖若修竹,聲音娓娓,抑揚頓挫,充滿了自信,卻並無半分居功之傲……一抬眼,卻見李長纓已經到了門邊,立刻低喝一聲:「你給我站住!」
  
  李長纓住了腳,轉身摩拳擦掌道:「舅舅,你放心,這等狗膽包天之徒,反了天了!我這就去找他!看我怎麼教訓他!」
  
  蕭琅自然知道他接下來想要幹什麼,禁不住躊躇了。
  
  按說,這個董秀為了逃脫,竟把自己這樣拉扯出來做幌子——別的倒罷了,竟還是這種有損他名聲的事,深究起來的話,確實不當。他理當惱怒才對。但是很奇怪,此刻他竟覺察不出自己有什麼怒氣,或者說,怒氣是有,但不是針對他,而是自己面前的這個外甥。一想到那樣一個人,差點就要被他玷辱,心裡忽然十分不快,面色便沉了下來,說話的聲音也就跟著冰冷了。
  
  「長纓,這個董秀,是我的人沒錯。」他慢慢地道。
  
  嗄?
  
  李長纓的下巴掉了下來。
  
  「你給我聽著,先前你不知道就算,如今你知道了,往後要是還敢再對他有什麼非分之念,你自己曉得。」
  
  他淡淡地道。
  
  「舅舅……你,你方才不是……」
  
  李長纓傻眼了,舌頭都有點打結。
  
  「這是我私下裡的事,容不得旁人非議。這次且不怪你,下次倘若你再拿出來說道,或是對外人提及,叫我聽到隻言片語,也定饒不了你!」
  
  李長纓見他微微瞇眼盯著自己,眸光帶了刀鋒般的寒銳。許是身上衣裳裹得太過厚重,後背竟陣陣發潮,哪裡還有半點先前想要威脅的念頭,慌忙低頭下去,連聲應是。
  
  蕭琅看他一眼,聲音終於有些緩和了下來,語重心長道:「長纓,你這樣在京中蹉跎,確實不妥。翊衛隊你既然不願入,靈州軍中尚缺一參軍,職位不低,頗適合你,不如派你過去歷練,等有了資歷,回來不愁不出頭。我這就去跟你父母商議下,想來他們應會同意。」
  
  李長纓聞言,大驚失色,慌忙擺手不停:「別啊我的親舅舅!我聽你的,我去翊衛隊!我要去翊衛隊!」
  
  蕭琅唔了聲,點頭道:「你願意去也行。只是你進去後,須得給我打起精神好好做事!倘若表現好,自然會提你入親衛隊。」
  
  「是,是……」
  
  李長纓見他說完話,轉身便往外去,擦了把額頭的汗,急忙跑過去慇勤開門。目送他翻身上馬,一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後,愣怔了半晌,懊喪地哎了一聲,終於也無精打采地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1:19 PM

第22章

    繡春入了祖父的院落。一院子的寂靜晨光中,他正獨自拄著枴杖立在一棵老松之下,仰頭望著松枝之上來回跳躍著啄食松果的一對鳥雀,便停在了他身後。半晌過去,見他明明知道自己過來了,卻始終沒轉身,顯然是還在負氣,仍記恨自己昨日頂撞他的事,便輕輕咳嗽一聲,道:「該進去了。好治眼睛了。」
  
  她說完話,見他還是沒理睬自己。便又重複了一遍。這才聽見他甕聲甕氣地道:「我用不著你來治!」
  
  繡春哼了聲:「可惜治都治了這麼久!你再不想欠我人情,這人情也已經欠定了!趕緊早點弄好,省得我再在你跟前晃著讓你鬧心。」
  
  老頭子定了半晌,終於一頓枴杖,氣鼓鼓地往裡而去。繡春跟著進去,見他僵硬地坐在平日的那張椅上,繃著臉一動不動,也沒理睬他。只照往日程序替他做完後,道:「這是最後一次了。接下來只要再吃段時日的藥估計就能痊癒了。劉先生知道該如何處置……」見他神色略微一動,立刻搶著道:「我知道你討厭我。你放心。往後沒事我不會在你跟前晃。等那事了結了,我立刻就會走人。」
  
  老頭子神色愈發難看了,眉頭緊皺。
  
  「今天葛老爹出門了。你們是不是有什麼安排?」
  
  過了一會兒,繡春實在忍不住,見邊上沒人,便輕聲問了一句。
  
  「你一個女孩家,管這些做什麼?我自有主意。」
  
  陳振冷冷道。
  
  繡春被噎得說不出話,負氣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正要出去,遠遠聽見外頭院落裡有小廝的聲音傳來:「老太爺,林太醫來了——」
  
  陳振啊了聲,立刻起身。那小廝跟著已經推門而入,笑道:「老太爺,林太醫來了,已被迎到了前頭客廳。他聽說你此刻正在治眼睛,便說沒什麼急事,讓您好了再去。」
  
  陳振道:「已經好了,這就去吧。」
  
  小廝接過陳振的手,扶著往外去。
  
  ~~
  
  林奇在前頭南大院的會客廳裡,由陳立仁陪著敘話,沒等片刻,見陳振便來了,起身相迎,二人寒暄,分賓主坐定,叫其餘人都出去了,陳振便道:「林大人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說起來,老夫心頭還記念前次之事。倘若不是林大人暗中相助,我陳家還不知會如何。此種恩情,老夫謹記在心。本該親自登門致謝的,只是因了眼睛不便,這才只派了家人過去。還往林大人勿要見怪。」
  
  林奇笑道:「陳老太爺言重了。我不過說了幾句公道話而已,何至於你如此掛懷。」說罷歎息一聲,「令郎之事,我也略有耳聞,實在是遺憾……」看向他的眼睛,又關切地問道:「我方才來時,聽三爺說,你正在治眼?如何了?」
  
  陳振道:「快痊癒了。」
  
  林奇靠近,仔細察看了一番後,點頭道:「暴盲之症,能似你這般痊癒,老夫行醫大半輩子,也是少見。莫非出手替你醫治之人,也是那位董秀?」
  
  陳振一挺胸,「可不,正是她!你別看她年紀小,醫術著實高明!」
  
  林奇撫鬚笑道:「無須陳老太爺說,我自然也清楚。金藥堂得此少年,可謂如虎添翼,實在是件天大的喜事。」
  
  林奇這麼誇,陳振便又謙虛開來了:「林大人謬讚。她還年輕呢,不過略通岐黃,再加上運道罷了,那裡比得上太醫院裡眾御醫的神技。」
  
  林奇見他口中這麼說,神色裡卻不無得意之態,呵呵一笑,點頭道:「我今日過來呢,一是想再買貴堂所出的紫金膏。前回那瓶子藥,我給魏王殿下施用,取效不錯,快用完了……」
  
  陳振立刻道:「這等區區小事,何至於林大人親自過來?叫個人過來說一聲便完了,我自會派人送去!」說完忙要起身去喚人備藥,林奇忙阻攔了,「不急不急——」
  
  「我過來還另有一事,」重新坐定後,林奇道,「這事便是和那董秀有關。」
  
  「和她有關?」陳振遲疑了下,「不知何事?」
  
  林奇道:「是這樣的。前次董秀在我與幾位同僚面前談了些有關小郡主病情的醫理。初聽之下,有些難以接受,細細思之,卻又覺得有些道理。太醫院裡的諸多御醫們對此也爭論不休。我便想擇日將他請去再加詳細探討。」
  
  陳振再次遲疑了,心中有些不願。
  
  他如今知道了董秀其實便是自己的孫女後,想法自然隨之改變。一個女孩兒家,讓她再這樣喬裝入宮,萬一出了什麼紕漏,便是件大事。林奇卻哪裡知道他的心思,見他不應,連聲催道:「他可在?」
  
  陳振無奈,只好叫人去將繡春請來。
  
  ~~
  
  方纔陳振走後,繡春便一直在猜想林奇過來的目的,隱約總覺得與自己有關。此刻見下人果然來請了,對鏡理了下衣冠,便去了前頭。進去後,朝林奇見了禮,聽說了他的來意,沉吟片刻後,道:「林大人嚴謹治學,晚輩十分欽佩。對於林大人的提議,我自然無不應的道理。只是太醫院隸屬皇家,我不過一介草民,這般頻繁出入,恐怕有些不妥。」見林奇面露失望之色,接著又道,「其實不必我親自過去。不敢隱瞞林大人,更不敢冒領大功,這溫病學說,並非我所創,乃我從前在江南之時,從一位杏林先生那裡習得的。」
  
  林奇眼睛一亮,「是誰?」
  
  繡春道:「他姓吳,諱瑭,乃江蘇淮陰人。」
  
  「淮陰吳瑭……」林奇皺眉,「沒聽說過……」
  
  「是。先師醉心醫學,不求聞達,故一生籍籍無名。他潛心研究溫病,曾寫《溫病條例》書稿,將溫病分成上中下三焦,系統論述病因、病機、治法以及方藥。只是未曾付梓。我有幸拜讀。願意詳加複寫出來,林大人讀後,自然一目瞭然,所有疑慮盡可得解。」
  
  林奇聽說那位吳先生已故,先是唏噓不已,感歎真正濟世良醫存於民間,等聽到繡春能復出這醫稿,欣喜異常,忙起身,肅然道:「如此有勞你了。得稿後,我必誠心拜讀。日後倘被證實有理,必定以尊師之名付梓成書,好叫傳播天下。」
  
  繡春也誠摯道:「林大人乃當世大醫,德高望重,卻能這般孜孜探求,晚輩十分敬服。」
  
  「聖人尚不恥下問,何況我這凡人?」林奇道,「不知何時能出稿?」
  
  繡春也跟著笑了,鄭重道:「林大人放心,在力求無誤的前提下,我會盡快。」
  
  林奇點頭,看一眼繡春。繡春見他神色轉為嚴肅,似乎欲言又止,因對他極有好感,便主動道:「林大人可還有別事?有事儘管說,只要我能辦到,必定應承。」
  
  林奇歎了口氣,道:「是這樣的,我廬州老家有一年邁叔父。我自幼失怙,便是由這叔父將我養大的。前些日得到老家傳訊,說叔父年邁體弱,恐將不久於人世。我想回去見他一面,已經往上遞了告假,不日想來應能批下了。估計這一去,少則數月,多則小半年才能回。別的倒沒什麼,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魏王殿下的舊疾。他那舊疾,從前在靈州時,隨軍醫生不夠盡心,他自己也大意,一直沒得以好生醫治,這才有愈發敗壞之相。如今既回了京,自然要好生調理,一直由我跟著。如今我要走了,這叫誰接替,倒是難住了我。恰前幾日從葉侍衛長那裡聽說,殿下數月前入京時,路上舊疾發作,便是由你給止的痛?這不正好!交給你,我也放心。」
  
  陳振咳嗽一聲,推拒道:「恐怕不妥……魏王殿下千金之軀,董秀恐難當大任……」
  
  林奇不以為然搖頭,「陳老太爺不必擔心。我看董秀行。原本是想把此事交給太醫院同僚的。只是你也曉得,術業有專攻。精通此道的兩位太醫,一位年邁體弱,殿下卻日日早出晚歸,恐怕難跟得上,另位正好半月前不慎跌斷了腿,如今還在家將養。實在尋不著合適的人,這才想到了你這裡。且再說了……」林奇稍稍壓低了聲,「殿下監國,又是位仁善君子。你們趁此機會若能結交上他,往後對金藥堂有利無弊。」
  
  陳振自然明白這道理,只是有些不願放自己的孫女這樣出去而已。見林奇話都說到了這份上了,自己倘若再推拒,實在不近人情,只好道:「多謝林大人照拂。看董秀這孩子自己怎麼說吧。」
  
  繡春見林奇殷切望著自己,一時倒也想不出什麼能推拒的理由,還在沉默時,林奇已經當她應了,輕輕掌擊了下桌面,「那就這樣說定了。我走之後,殿下便交給你了。事不多,你只需隔兩日去一趟王府,接替我先前的事便行。」
  
  林奇把自己先前定下的類似康復治療的詳細內容一一告知了繡春後,歎了聲「可惜,我目前也只能做到此種地步,讓他暫時免遭遺毒之苦而已。想要徹底拔出舊疾餘毒,恐怕還須些時日,一時也沒什麼好法子。」又叮囑了些注意事項,讓繡春明日先跟他同去一趟,熟悉過程,便告辭離去了,陳振親自送他出了大門。
  
  ~~
  
  林奇去後,陳振回來,對著繡春皺眉半晌,最後道了聲「那位魏王殿下雖說為人還行,不似旁的烏七八糟之人,只你一個女孩兒家,出去後也要萬事小心,記住了沒?」
  
  繡春知道他這話確實是為自己好,不再跟他抬槓,嗯了聲。回了房後,記著答應過林奇的話,立刻便開始仔細回憶從前讀過的那本《溫病條例》,在頁面端正寫下「著者吳瑭」之後,開始著手列大綱。
  
  手頭既有事,時間便飛快而過,一晃眼便第二天傍晚了,正忙得昏天暗地,巧兒來叫,說老太爺備好了車,問她準備好了沒。繡春這才想起昨日林奇的話,忙放下筆,揉了揉有些脹痛的腦袋,匆忙收拾了一番,出了門,在兩個健壯家丁的相送下,往魏王府方向去。到了後報上名,大約是事先得過吩咐,這回門房態度頗客氣,開門迎了她進去。那倆家丁在茶水房候著,其中一個門房便對她道:「殿下還沒回,你可先去禊賞堂等著。」說完,便有一王府下人領她入內。一路曲折到了,見是間軒闊的起居屋,坐北朝南,牆上有字畫,對面懸一青銅劍,多寶格上錯落擺設各色古玩器具,牆角有一半人高的三足盤龍香爐,龍嘴中微煙裊裊。
  
  很快有侍女來奉茶,又去了。屋裡再度只剩繡春一人。四下靜悄無聲。靜得她甚至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能聽到。
  
  不知怎的,她忽然竟起了絲緊張之意,閉上眼睛,用力呼吸了幾口氣,這才鎮定了下來。也沒到處亂看,只安靜地坐等林奇到來。天快擦黑時,聽到外頭起了陣腳步聲,夾雜了說話聲,其中一人,正是林奇的聲音,心中一鬆,急忙站起來相迎。
  
  幾個侍女進來掌燈。屋裡大亮。林奇與一四五十歲的婦人隨後一道進來。看見繡春迎了過來,林奇笑道:「你來了?來,過來認個人,往後便是你跟她打交道了。」指著那那婦人道:「這位是方姑姑,殿下回京後的起居飲食,一應都是她掌著。」說完,又對那婦人道:「這位便是我跟你提過的金藥堂小先生董秀。」
  
  這位方姑姑,穿了件寶石青的提花褙子,頭上插了只玉簪,打扮甚是素淨,臉龐圓圓看著人也和氣,但那雙眼睛卻透出了絲精明之色,繡春知道必定是個厲害的人,不敢怠慢,忙朝她過去一步,作揖道:「方姑姑好。」
  
  方姑姑打量了下繡春,目中帶出略微疑惑之色,但很快便消了去,面上露出笑,道:「小先生不必客氣。我聽林大人說過你。他既對你如此推舉,想必你有些本領。往後殿下之事,要你費心了。」
  
  繡春忙稱不敢。那方姑姑再打量她幾眼,又與林奇說了幾句,這才去了。屋裡只剩林奇與繡春後,林奇便詢問書稿之事,繡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邊回憶,邊寫。怕出錯,故很慢,一篇還沒完成。」
  
  林奇笑道:「是我性急了,恨不得立刻看到。你莫急,慢慢來。」
  
  繡春點頭。再等片刻,外面天已經咕隆黑了,還沒見魏王現身,林奇看出她有些不耐,便笑道:「我已經跟殿下說過你了。只他何時歸並不定。通常在亥時後。有時也會提早些。故咱們最好要早些來……」
  
  他話還沒說完,聽見外頭有侍女呼喚「殿下」之聲,林奇停了下來,咦了聲,「殿下回了。今日怎的這麼早?」說罷急匆匆起身去迎,繡春一聽,忙也跟了出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1:25 PM

第23章

     繡春跟在林奇身後出去,迎面便見一行人正沿著那道抄手廊往這方向過來,待稍近了些,認出前頭的正是魏王蕭琅。見他不急不緩地行來,越來越近,腦子裡不由自主便蹦出了自己昨日在李長纓跟前拿他扯虎皮的事兒,雖然篤定他應該還不知道這事情,但心裡還是有點發虛,腳步便遲疑了下來,悄悄退到了走廊邊燈火找不到的昏暗處,垂手立著不動。
  
  前頭的林奇已經迎了上去。繡春聽見他與蕭琅說話,問他今日怎的比往日早歸了些,對方應道:「今日折子少了些,亦無大事,便由兩位閣老處置……」隨了話聲漸近,繡春覺到面門輕輕掠過一陣走路拂起的微風,隨即是股似曾相識的淡淡清爽味道,一瞥,見一襲玄氅袂角已從自己身前掠過了,抬眼,只剩個燈影中的背影了。穩了下心神,便隨前頭的一行人進去。
  
  裡頭跟進來伺候的人不少,蕭琅仿似也沒注意到繡春。繡春便仍仍垂手立在角落。見他解下外頭罩著的大氅,露出裡面的素緞朝袍,輝煌燈火映照之下,人看起來精神奕奕。邊上方姑姑接過了,詢問晚飯吃了沒,蕭琅道:「寅時中在宮裡用了碗點心,現下還不餓,先讓林大人做事吧。也好早些回。」
  
  林奇忙道:「寅時到此刻也過去好幾個時辰了,殿下先用飯要緊。我再等等無妨。」
  
  蕭琅目光掠過一直立在角落處的繡春,隨即笑了下:「我不餓。還是先隨你們的事吧。」說罷往邊上相連的一間更衣室去,方姑姑便命人抬去預先調好的一桶散著騰騰熱氣的藥浴湯,隨後領了幾個侍女跟去服侍。
  
  繡春已經聽林奇說過,每次健療時,他先須將雙腿浸在藥桶裡一刻鐘,估計這時刻也順帶去洗澡了。見林奇開始挽袖洗手,便凝神在邊上等著。約莫兩刻鐘後,蕭琅回來了,換了件寬鬆的檀青色常服,赤腳,趿一雙黑緞面的軟底鞋,半躺半坐地仰到了那張寬大的梨木貴妃榻上,隨即有侍女上前替他卷高褲管,繡春瞥了眼他的腿,大約是剛從熱湯裡拔出來的緣故,從足部開始往上,皮膚泛出嬰兒般的淡淡粉紅色,似乎還蒸騰著熱氣。
  
  林奇坐到了榻側。手心已經抹了紫金膏擦熱,均勻塗抹於他雙膝前後及上下各數寸的位置,招呼繡春到近前觀看自己的手法後,便開始推拿。
  
  過程其實很簡單,就是推拿摩壓穴位,讓方才藥浴中的那些藥物和紫金膏的藥力滲透進去,作用於患處。只是這手法及效果,卻是因人而異。就如同同樣的一管毛筆,有人寫出的字矯若游龍,有人寫出的字卻春蚓秋蛇。繡春留神觀看,見林奇的推拿,採用按揉、彈撥、提拿、擦搖等手法,部位以雙膝及周圍為主,重點取犢鼻、鶴頂、膝眼、陽陵泉等穴位。在側默默看了約莫一刻鐘後,林奇停了下來,對著繡春道:「你來試試。」
  
  方纔林奇在推拿的時候,那個病人一直安靜地半靠在貴妃榻上,一手枕在後腦,一手執了卷書在看。聽到林奇開口,繡春下意識地望向他,見他略抬了下眼皮,隨意掃了自己一眼,便又把目光落到了手中的書卷之上。
  
  他這樣的散漫態度,讓繡春的心虛症頓時不藥而癒。想來那個李長纓不可能蠢到這麼快就去他面前揭他「老底」的地步,他應該還沒機會知道自己曾擺了他一道。頓時壓力大減,應了一聲,挽起衣袖,淨手之後,挖了些藥膏在掌心,搓熱之後,坐到了林奇方纔的位置上,照著他的指點繼續推拿。
  
  這對於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唯一的不足就是後續力不足,容易手酸,但堅持一下也就過去了。林奇見她手法熟練,取穴精準,十分高興,站在一邊笑道:「我果然沒找錯人。往後你都這般就行了。」
  
  繡春並未抬頭,只應了聲,繼續手上的動作。漸漸地,他腿上的藥物被徹底吸收,掌心所觸的皮肉開始發熱,他兩腿其餘部位的皮膚也恢復了潤白本色,再繼續半刻鐘,終於微微吁了口氣,停住了手。
  
  蕭琅放下手上的書卷,坐了起來,侍女替他放下褲管,他趿鞋站了起來,對著林奇道謝,然後轉向一邊早已起身的繡春,道了一句:「有勞了。」——燈火之中,他容色皎然如月,眼中含了溫和笑意,繡春只消看一眼,腦子裡便又蹦出了自己往他身上抹黑的那件事,竟起了一陣負罪感,心虛不敢與他對視,忙垂下眼避開了視線,口中一本正經地道:「能為殿下效勞,是我的榮幸。」
  
  蕭琅略聳了下眉頭,帶了絲不置可否的味道。隨即請下人帶林奇與她一道去用茶點。林奇推辭,繡春更沒興趣再留下,兩人謝絕了,各自淨手後便告辭。蕭琅也未再留,送他二人至禊賞堂外的廊上,被勸留步了。那個方姑姑代他繼續送林奇,繡春跟在後頭。林奇一邊走,一邊便道:「如今天氣轉濕寒,我走後,姑姑要督促殿下保重身體。隔個晚上,睡前可飲半盞虎骨酒,祛風驅寒,效用頗顯。」
  
  方姑姑歎了口氣,「唉,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對自己一點都不上心。這趟回來,我起先見他那樣子,差點沒落淚。從前在外頭這些年,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過來的。好容易回我邊上了,不消你說,我也會盯著的……」
  
  聽這方姑姑說話的口氣,繡春估摸著她應是從前閔太妃身邊的人,想必蕭琅是她看大的——只是乍聽到有人用這樣的口氣去說那個人,還是極其意外。忍不住便回頭,瞧見那個魏王殿下正轉身往裡去的背影滯了一下,估計也是聽到了自己前頭那倆人的說話聲,頓時又覺好笑。怕被他發覺自己在偷看他的反應,趕緊扭過了頭。
  
  方姑姑送出他二人後,再看了眼繡春,便轉身往裡。繡春出了王府大門,陳家車伕與那倆家人便驅了車過來。繡春與林奇道別時,林奇道:「董秀,殿下的健療,重在恆持,這我不說你想必也知道。我走之後就有勞你了,中途不可停下。」
  
  繡春自然清楚這一點,立刻道:「林大人放心。我既應下了這事,必定會盡心盡力。」
  
  林奇這才終於放下心,二人道別後,各自上路。
  
  ~~
  
  林奇的告假次日批了下來,因老家之事不等人,又已經找到了適合的代替者,自然不再耽擱,派了人到陳家通知後,當日便收拾行裝出京了。打發走林家下人後,繡春回了自己屋裡,繼續一邊回憶,一邊編寫著那本溫病條例,正塗塗改改時,巧兒給她送了碟新鮮果子來。繡春道了聲謝,由著她在自己邊上轉來轉去,一會兒幫著慇勤磨墨,一會兒誇她字寫得好,又拐著彎地朝她打聽昨晚去魏王府的經過。
  
  繡春瞥她一眼,猜到她應是受了陳振的指使來打聽的。便放下了手中的筆,耐心地把昨晚的經過說了一遍。巧兒聽完,急著去回話,尋了個借口走了,到了陳振跟前,把繡春方纔的話學了一遍。
  
  陳振確實想知道繡春去了王府後到底都幹些什麼,偏自己又拉不下臉去問,這才叫巧兒去打聽。聽了之後,對於讓她去替個陌生男人推拿腿腳之事,略有些不快,只又聽說邊上有姑姑和侍女們隨同,這才稍稍放下了心。沉吟之時,見巧兒要走,忽然想了起來,叫住了問:「你方才沒說是我叫你問的吧?」
  
  巧兒眨了下眼睛:「老太爺你不是叮囑過嗎,叫我別提是你。我就沒說。」
  
  「嗯,去吧。」
  
  陳振揮了揮手。
  
  巧兒不知道這老太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眨了下眼睛,費解地轉身而去。
  
  ~~
  
  隔天傍晚,到了該去魏王府的時候了。這一回,除了前頭那倆家丁中的一人,老太爺另派了許鑒秋同去,叮囑他務必照管好董秀的來去。
  
  許鑒秋自小力氣便大,書讀得不好,對習武卻十分癡好。他娘陳雪玉不讓他學,只逼他讀書。他自個兒便偷偷跑去隔街的武館裡蹲看,為此少沒挨陳雪玉的罵。最後還是陳振開口,說文不成,習武強身健體也好,這才拜師學藝,如今練得一手好拳腳,尋常幾個漢子難以近他身。他見老爺子這麼叮囑了,自然一口便應了下來,護著繡春出門了。只是這安排,卻惹來了陳雪玉的不滿。覺著這董秀不過是個來投奔的外人,雖說前次解了陳家的圍,但也不至於讓自己兒子淪到跟班的地步,和長袖善舞的陳立仁相比,更顯窩囊。
  
  因前次出了那紕漏後,她男人許瑞福為將功補過,如今做事愈發勤勉,此刻還在藥廠,沒人可讓她嘮叨,便與身邊的吳媽訴苦。
  
  「姑太太,依我看,老太爺這是想栽培少爺呢。你想,宰相門房七品官,何況如今去的是監國王爺的王府?若不是這機會,咱們怎麼可能和王府裡頭的人近親?少爺多去個幾趟,倘若結識了一兩個王府裡的人,日後大有好處呢。」
  
  陳雪玉聽了這話,覺得又有理,這才歡喜了起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好在被你點醒。等阿秋回來,我再好好提點他一番。」
  
  吳媽又壓低聲道:「姑太太,你當也看得出來,咱們老太爺如今對那個董秀很是器重。他就一個外人而已,往後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姑太太何不籠絡下他?一來,不好叫他成了陳家父子的人,二來,倘能叫他在老太爺跟前幫咱們家少爺多說好話,豈不是好事?」
  
  陳雪玉點頭,道:「果然是這個理兒。我曉得了。」
  
  ~~
  
  再說繡春一行人,到了魏王府,其時天剛擦黑,那魏王自然還沒回。如前回那樣,讓許鑒秋和另個家人在茶水房裡候著,繡春仍去禊賞堂等。但這一回,卻沒像前次那麼順了,繡春一直等到戌時末,這才等到蕭琅回府。等他沐浴兼泡完藥湯,又小半個時辰過去,這才見他再度現身。
  
  「久等了,」蕭琅仰坐下去後,對著繡春致歉道,「今日事多,回來得晚了。」
  
  繡春早等得不耐煩了。只是林奇先前也說過,這個病號就是因為早出晚歸,怕另個年邁太醫吃不消,這才讓她代勞的。面上自然沒顯出什麼,反而愈發恭敬了,平聲道:「殿下日理萬機,為國事操勞,我等也是應該的。」
  
  蕭琅看她一眼,沒再說話,往後靠定,順手從邊上立著的那架紫檀雕花書格上拿了本書,屋裡很快便靜寂了下來。
  
  繡春一邊搓熱自己抹了藥的掌心,一邊指揮邊上的那個圓臉侍女將他褲腿卷高。再命他放平腿,然後照前次林奇手法,先以按揉法施於大腿股四頭肌處,著重在膝上部。
  
  股四頭肌是人體最有力的肌肉之一。連上數月前在新平驛站的那一回,這已是繡春第三回看到他的身體了。他的下肢沒有一般武夫那般孔武鼓賁的肌肉,但修長勁瘦,觸之隱隱可覺其下隱藏著的力量。線條乾淨而勻稱,很是好看,就和他的人一樣。唯一的遺憾,就是膝關節處微有變形,破壞了整體線條的流暢,否則可稱完美了。
  
  繡春收回目光,靜心斂氣。先取股四頭肌處的鶴頂、梁丘、血海、伏兔四穴,揉按約五分鐘後,改用按揉與彈拔法交替作用於韌帶和內外側副韌帶,再提拿委中和承山穴,最後命他轉身過去俯臥。見他終於把目光從手中書卷轉向自己,便解釋道:「林大人的推拿法裡是沒這個。這是我自己創習出來的。對你有好處。」
  
  蕭琅沒說話,看她一眼,便很聽話地翻了個身,趴了下去。
  
  繡春繼續抹了藥膏在手,以提拿法施力於他大腿後側的膕窩與小腿處,重點在委中穴。
  
  方纔兩人位置他高她低,又是兩兩相對,他雖手中握卷,但繡春總是有些拘束,此刻換了個體位,他剩個後腦勺對著自己,繡春一下覺得自在了許多。見他趴在榻上,似乎開始閉目養神了,略一閃神,腦海裡便又浮現出了那日的事。
  
  照目前這樣子看,他似乎對此還渾然不知。只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萬一哪天這事被他曉得了,到時候恐怕就難看了。比起出自旁人之口,倒不如自己趁早向他坦白——估計接下來還要經常打交道,也省得每回都這樣提心吊膽。況且,她對這個人雖然算不上瞭解,但憑了感覺,只要自己態度放低,強調那日的迫不得己,估計他就算生氣,應也不會真拿自己如何的。再說了,自己現在是他的醫生,他總要給幾分面子的。
  
  繡春打定主意,見方姑姑正好不在邊上,是個絕好的機會,便對近旁立著的幾個侍女道:「你們出去一下。我有項獨門手法,不方便叫人瞧了去。」
  
  那幾個侍女一怔,對視一眼,隨即望向榻上的蕭琅。見蕭琅恍若未聞,仍是閉目不動,便齊齊應了聲是,魚貫出去,帶上了門。
  
  繡春見人都走了,鼓足勇氣小聲道:「殿下,方纔我支走她們,其實是有件事要跟你說。」
  
  蕭琅微微睜眼,目光落在他視線正對過去的那張書格上,隨即又閉上了,淡淡唔了聲,道:「說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1:31 PM

第24章

   他這會兒口氣很是淡然,繡春想像著等下他聽了那事兒可能會出現的表情,心裡一陣發虛。深深呼吸了口氣後,終於道:「這事和殿下您的外甥兒李世子有關……」一邊說著,一邊留意他的神色。見他仍是那樣側臉趴著,雖只能見到他半邊側臉,但明顯瞧得出來,他神色很放鬆。
  
  顯然,自己手上動作讓他感覺舒服——她推拿得愈發賣力了,然後道:「是這樣的,數日前我去金藥堂城南的分店,不想竟遇到了李世子……」
  
  她把經過大致說了一遍。說到自己被李長纓強行押上馬車逼到角落,眼見就要遭受姦淫之時,再看向他,見他竟還閉目,巋然不動,心裡不由地一陣發堵,心想難道是自己看錯了人,這個魏王其實和那個李長纓是差不多一路的貨色?一陣發涼。手上的動作便停了下來。只是話既出口了,又怎麼可能再收回?再呼吸口氣,勉強接著道:「我見情勢危急,一時無計可施,當時腦子發昏,也不知道怎的,就……就想到了你……」
  
  她說到這裡,蕭琅終於睜開眼,翻身坐了起來。見他雖還是沒開口,但望著自己時,目光裡並無驚訝,也沒什麼被冒犯的怒意,方纔已經有些涼下去的心又開始回暖了。看他一眼,接著吞吞吐吐地道:「我就跟他說,說……」
  
  「說什麼?」
  
  蕭琅微微歪了下頭,神色裡竟似現出一絲調皮的味道。雖然短暫,但繡春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一下備受鼓舞,話便脫口而出了:「我就說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這話一出口,她看到他眉頭略揚,忙解釋:「殿下你千萬別生氣,更不要誤會。我知道我這樣說話對你來說是天大的冒犯,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當時我實在是沒辦法。那個李世子逼得急,我腦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的就說出了這樣的話。倘若那會兒我不那麼說,現在指不定已經沒命了。我曉得我玷污了你的名聲,心裡也極不好受,罪當重責。思前想後,覺著還是主動向你坦承認罪的好。殿下倘若要責罰我,我絕無二話。」
  
  繡春覺得這會兒她如果跪下去,估計更能博他同情。只是腿一時還彎不下。說完話,只從自己坐的墩上站了起來,垂手等著他接下來的反應。
  
  以她猜測,他聽了這樣的話,驚怒自是少不了的,訓斥自己一頓後,等他冷靜了下來,應該也就差不多了。她做好了準備——沒想到的是,對面榻上的這個魏王聽完她的認罪詞,看了垂手而立的她一眼,唇角略為上揚,接著竟道出了兩個她先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字:「無妨。」
  
  繡春愣住了。
  
  怎麼可能。居然這麼輕巧便過了關?
  
  她呆呆望著蕭琅時,蕭琅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的這倆字有些不妥,似帶令人誤會的歧義,立刻改口:「我並不介意……」這句還沒說完,又覺有些不對,忙再度停下。
  
  繡春這下終於回過了神,立刻也聽出了蕭琅這兩句話裡的歧義,見他自己匆忙打住,神情裡似也浮出絲尷尬,忽然覺得十分好笑,看向了他,正遇到他望過來的目光,兩人眼中的笑意都是隱隱可見,一下便似火花引爆,竟齊齊笑了出來。
  
  這一笑,方纔的所有不安和尷尬立刻煙消雲散,氣氛也跟著鬆弛了下來。
  
  繡春吁出口氣,趁機再次懇切道歉:「殿下,實在是我當時糊塗了,情急之下拿殿下做了護身符。懇請殿下大人大量,勿與我計較。往後我再不會這般莽撞了。」
  
  蕭琅收了笑,略微搖了下頭。
  
  「此事你不必掛懷了。其實事發次日,我便從長纓那裡得知了。我已經痛斥了他,想來他往後再不敢惹你。萬一他要是劣行不改再尋你的事,你叫我知道便是。我定會處置的。」
  
  繡春這下是真的傻了。搞了半天,原來被蒙在鼓裡的人竟是自己!
  
  他既然早就知道了這事,這兩回相見,面上竟表現得若無其事滴水不漏。一方面,應是他出於善意,不想讓自己看出來尷尬,但另一方面,也足可見此人的深沉……倘若不是今晚上她主動向他坦白認罪,以後回回見面,他豈不是一直不動聲色,像看猴戲般地看自己在他跟前演戲?
  
  繡春臉色一下敗壞了下去,立在他跟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從頭到腳沒一處舒坦的地方。正難受著,身後門忽然被推開,方姑姑進來了,看見倆人一個坐,一個立,都是一動不動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慮之色,隨即笑道:「有些晚了,董先生在此等了一晚上,我叫人替你備了宵夜。等下好了,過去吃了再走。」
  
  繡春忙婉拒了,道:「這裡快好了。等好了,我就走。殿下,煩請你再躺回去,仰躺。」
  
  蕭琅瞟她一眼,照她話躺了下去。繡春握住他一腿,作屈膝搖法,配合膝關節的伸屈、旋內、旋外,最後在膝關節周圍擦熱。再換另腿。一整套下來,這晚上的活兒,總算是幹完了。因長久沒這樣,手臂酸痛不已。卻忍著沒表露,只站起身,對著蕭琅道:「殿下白日裡若坐久了,得空自己也可鍛煉一下。法子很簡單,在壓痛點處用大指按揉半刻鐘。若關節活動不利,可坐著,將膝關節作主動伸屈與旋轉,注意勿要用力過猛,以自己感覺舒適為度。每日一到二次,一是緩解疲勞,二是促進關節血液流動,有一定的防治作用。」
  
  蕭琅坐起了身,試著照她話動了下腿,隨即笑道:「多謝。我記住了。」
  
  繡春微微點頭,俯身到盆裡洗手。擦淨手後,再次婉拒方姑姑的挽留,告辭而去。快出門時,忽然聽見身後蕭琅道:「最近朝中事一直繁忙,我估計回來都早不了。下回起,你不必那麼早便來等,戌時末到此便可。」
  
  繡春回頭,見他從榻上起身了,一邊接過侍女遞來的衣服在穿,一邊說著話,眼睛並未看向自己。便微微笑道:「多謝殿下撫恤,我記住了。」
  
  ~~
  
  方姑姑不顧繡春的推辭,定要親自送她出大門。路上,繡春聽她問自己:「小先生,你年紀輕輕,聽說醫術十分了得,連林大人對你也是讚不絕口。你是哪裡人,可有家室了?」
  
  繡春看向她,借了前頭引路侍女手中燈盞的火,見她正笑吟吟望著自己,便照先前陳振替自己編的來歷應答了一遍。方姑姑哦了聲,再次打量了下她,沒再問話了,一直送到大門,這才進去了。
  
  繡春敏感地覺到這位方姑姑似乎對她的身份有些懷疑。這其實並不奇怪。就像陳振,他第一次聽到繡春的聲音時,因了目不能視,第一印象並未將她定位為男子,故而聽到她偏於中性略帶陰柔的語聲時,會生出她到底是男是女的疑慮。而眼前的這位方姑姑,從前在後宮服侍了多年,倘若練就了一雙厲害的眼,憑了第一感覺懷疑她的身份,也屬正常。事實上,這一點倒並不怎麼困擾繡春。即便她懷疑自己,自己作為蕭琅的康復醫生,又沒有別的任何利益衝突,她至少還要對她保持禮節,絕不可能進行什麼過分的試探舉動。自己只要多加小心就是。等過些時日林奇回來,把事情還給他,便再無交集了。
  
  比起方姑姑,這兩次因了毫不知情而在蕭琅跟前出的醜,更讓繡春耿耿於懷。回了陳家,繡春閉門後,解開胸前捆綁了自己一天的束縛,長長舒出一口氣。洗了個澡,躺在榻上,撫揉略微發脹的胸口,遲遲還是無法入睡,心情沮喪無比。忽然深深覺得,這次自己答應林奇接手這事,或許極有可能將會被證明,這其實是一件蠢事。
  
  ~~
  
  接下來數日,繡春過得很是規律。白天裡大部分時間,仍是忙著寫那本醫書,隔兩天去一趟王府。原本繡春還有些彆扭,去了兩趟後,發覺蕭琅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這事,態度落落,自己替他推拿時,他仍照舊,躺那裡看書。讓他曲腿他曲腿,讓他翻身他翻身,很是聽話,但此外別無一句多話。倒顯得是自己多心了。這才自在了些,漸漸也將那件倒霉事給拋開了。
  
  除了那邊的事漸漸順手,這些天,她與祖父似乎也有些緩和的跡象。每次她去魏王府,回來不管多晚,陳振屋裡的燈必定還亮著。只在自己回來後,他那邊的燈火才會滅。繡春不是瞎子,看在眼裡,自然也有些感動。
  
  作為女兒,不管父母有什麼錯,她依然深愛。對於祖父,她其實也完全能理解他的舉動和心思。只是有時候,或許兩人的脾氣太像,一言不合,反倒頂了起來互不相讓。老人家本習慣早睡的,見他等自己的次數多了,繡春漸漸過意不去,這天回來後,乾脆親自到了他屋外,隔著窗對著裡頭道:「我回來了!阿秋很細心,人也好,有他在,不會有事的。你眼睛剛好沒多久,不能久熬,往後按時早些睡才好。」
  
  這是這麼多天來,她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說完,豎著耳朵聽,半晌沒動靜。無奈正要轉身離去時,忽然聽見裡頭傳出一聲:「誰跟你說我在等你回!」噗地一下,屋裡黑了。
  
  繡春朝黑漆漆的窗戶丟了個白眼,轉身去了。
  
  屋裡頭,已經悶了好些天的老頭子心情終於略有些快活了,忍不住起身在黑暗裡轉了兩圈。只是快活沒多久,忽然又不滿了。
  
  叫一聲爺爺,怎麼就那麼難?
  
  ~~
  
  隔兩天,又到了繡春去王府上工的時辰。這幾次,確實像蕭琅自己說過的那樣,他每次回來都在戌時末後。繡春卻不好真的踩著點去,一般會提前半個小時到。等一會兒,他也就回來了。
  
  許鑒秋照舊套好了車停在陳家側門邊的巷口,繡春出去時,正與外頭回來的陳立仁迎面相遇。
  
  對於這個人,她心裡恨不得抓住了狠狠咬他一口肉下來,面上卻始終不冷不熱,既不親近,也沒表現出敵意。只是這些天,她也覺察到了,陳家這兩父子見了自己,態度明顯比一開始熱絡許多,和自己姑姑差不多,彷彿也是想籠絡的意思。此刻見陳立仁朝自己招呼,壓下心中的厭恨之意,朝他略微點頭,笑了下,便從側旁而過。
  
  陳立仁望著她背影消失,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
  
  陳家的車停在了王府門前,繡春進去,照例在禊賞堂等。過了戌時末,蕭琅卻沒回。繡春耐心再等,一直等到將近亥時末了,她坐在燃了暖爐的屋裡,人已經開始犯困打瞌睡,迷迷糊糊時,聽到外頭起了腳步聲,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揉了揉眼睛,看見蕭琅挾裹了一身寒氣匆匆進來了,趕忙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過去相迎。
  
  蕭琅看了眼她還略帶惺忪的模樣,一邊解自己外氅,一邊道:「今天實在是回不來,累你久等。太晚了,這次就算了。你回去吧。下次倘若我過了戌時還沒回,你不用等,自管回去便是。」
  
  繡春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趕緊搖頭:「殿下日理萬機,為國事操勞,我等等又何妨。」
  
  還是這句話……見蕭琅橫自己一眼,繡春忙又補道:「這是其一。其二便是殿下的健療不能停。一停,藥物的功效缺乏連續作用,便達不到預期的最佳效果。」
  
  蕭琅見她堅持,點頭道:「那你稍等。」說罷轉身去更衣。
  
  這一次,他動作似乎很快,幾乎只是泡藥浴的功夫過去,人便回來了。往那張榻上一躺,道:「有勞你了。」
  
  兩人經過這麼幾次配合,已經頗熟了。繡春也不用邊上侍女動手,自己替他捲了褲管至大腿上部,然後從頭開始那一套動作。做完林奇規定的那部分,也未抬頭,只道:「殿下,好翻身了。」說了一聲,沒見他動。抬眼才發現,他不知何時竟已睡了過去。那本他常看的書仍緊緊握在他左手上,卻一道搭垂在他胸前。他的臉龐微微側著,雙眼閉合,已然沉沉睡了過去。
  
  繡春一怔。
  
  如果說,第一次她對他說「殿下日理萬機為國事操勞」這話,完全只是應付之辭,那麼今晚方纔那句,其實已經有些出於真心實意了。越與她的這個病人接觸頻繁,她便愈發感覺到此人是個工作狂。早出晚歸不用說了,就拿他最近一直在看的那本書為例,她原先還以為是什麼消遣之類的玩意兒,後來有一次出於好奇,趁他不在時偷偷去翻了下,才發現是本水利農書,隨意翻了兩下,沒什麼興趣便放了回去。
  
  此刻,想必也是他太過疲累了,這才會這樣便睡了過去。
  
  方姑姑不在,邊上的侍女剛也恰出去了。繡春停了手,屏住呼吸,悄悄看向這個睡夢中的年輕男人。他的面龐在跳躍的燭火下,如美玉光潔,額角下頜卻又帶了種說不出的英挺。髮簪許是因了方才洗澡後沒插緊,在枕上稍一滾,將將便鬆了出來,綰不牢他一頭漆黑青絲,任它柔順地覆在青玉素面的錦緞枕上……
  
  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繡春所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
  
  繡春看了一會兒,咬了下唇,終於收回了目光。拿過放在邊上的一張毯子,展開,輕輕蓋在了他的身上,然後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1:37 PM

第25章

     再過幾日,十一月的二十八,是太皇太后吳氏的六十大壽。
  
  按說,太皇太后的六十大壽,自該普天同慶,須得好生操辦一番。只是不巧,恰趕上文宗新喪未滿三月,雖說作為母輩,太皇太后無需替兒子服孝,但除了他,從太后和兩位監國親王開始,往下一應人等都尚未出服孝期,這個壽日自然無法大辦了。最後折中一下,至晚間,只在宮中設小宴,以水代酒,不備戲樂,只讓子孫後輩及親近些的皇族中人和命婦們入宮列席,以賀大壽。
  
  到了這日,雖說只是小宴,但場面自然也十分排場,巨燭煌煌中,小皇帝蕭桓領了比他小一歲的堂弟蕭羚兒、永平郡主等孫輩給祖母磕頭賀壽後,分坐在她兩側,再是傅太后、大長公主、唐王、魏王等人拜賀,再下去旁的皇親貴戚、公侯命婦……待冗長的拜賀過後,便是筵席。
  
  蕭琅不過略坐,便起身離去,往前頭內閣日常議事的紫光閣而去。
  
  小皇帝才八歲,幾乎還什麼都不懂。照先帝遺命,朝政暫由傅友德歐陽善兩位顧命大臣和蕭曜、蕭琅兩位監國王爺共同攝理。傅友德曾是蕭琅幼時起在宮中的教授,歐陽善亦是內閣元老,這二人在朝中可謂德高望重,卻又各成一派,原先還算和睦共事,只是最近,身為外戚的傅友德,漸漸似表露出隱隱攬勢之態,自然遭到歐陽善的抵制。至於唐王蕭曜,除了軍政方面的事務,其餘朝政,大多不插手。而每日,朝廷連同地方各地投來的數以百計的折子,其中十有七八卻都是有關各地的農事水利民生,這些繁冗政務,幾乎都需蕭琅過目,最後與內閣商議拍板,他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方才過來之前,還有十來本奏折未完。傅友德與歐陽善此刻應還在那裡等著自己過去。
  
  出了永壽宮,蕭琅加快腳步,抄近道經過晚間不大有人往來的雲光閣,經過側旁一道復廊時,前頭忽然有個人影閃動,最後立在昏暗處不動,卻恰擋住了他的去路。蕭琅稍走近,看清來人之後,目光略微一沉,腳步便停了下來,朝那影子作了個揖,恭敬道:「太后怎的不在壽席就座?」
  
  這人影微微晃動,髻側斜插的鳳釵銜珠隨之顫動,反射不遠處一盞宮燈燈火,光線掠過她的臉龐,照出一道明艷,正是當今傅太后傅宛平。
  
  傅宛平朝蕭琅微微走近一步,低聲道:「我找你,有話說。」
  
  蕭琅未動,只道:「太后有事,明日遞折至內閣便可。臣先告退。」轉身之時,傅宛平卻在他身後低聲呵呵笑道:「三郎,多年不見,何以你竟無情至此等地步。就算不顧念少年時的青梅之誼,如今與我不過說兩句話而已,也會這麼難?」
  
  蕭琅並未回身,只是道:「太后若是有事,明日可至紫光閣。此處並不是說話的地方。臣告退。」說罷邁步,身後一陣細碎腳步聲來,鼻端香風拂過,看見傅宛平竟攔在了自己身前。
  
  「魏王殿下,倘若你不怕在這裡說話被人撞見,我也不怕。」傅宛平冷笑道,「我尋你,確實是有事,關乎國家之大事。」
  
  蕭琅略微蹙眉,借了昏暗的夜光,看她一眼,終於道:「我還是那話,你來紫光閣吧。你父親大人和歐陽大人正在那裡。你是太后,桓兒年幼,你若有事,並非不容你說話。」說完轉身,大步往前而去。
  
  ~~
  
  蕭琅至紫金閣,與傅友德和歐陽善剛議完今日最後剩下的幾件朝廷之事,外頭宮人傳話道:「太后到——」聲音裡帶了絲掩飾不住的驚詫。
  
  傅友德和歐陽善對望一眼,也是訝異不已。齊齊站起身,看見傅宛平已經進來了。朝她見禮後,傅友德便問道:「宮裡正為太皇太后賀壽,太后不去那裡,怎的到了這裡?」
  
  他雖是傅宛平的父親,但君臣之禮,仍需恪守,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傅宛平道:「我過來,尋監國魏王有事商議,你們退下。」
  
  傅友德歐陽善再次對望,不約而同皺了下眉,看了眼蕭琅,終於勉強出去了。
  
  傅宛平看著蕭琅,冷冷道:「這下我可以說話了吧?」
  
  蕭琅有些無奈,搖搖頭,望向她道:「太后請講,臣恭聽。」
  
  傅宛平盯了他一眼,壓低聲道:「我從前便聽聞,唐王在北庭時便有不臣之心。如今桓兒年幼,恐怕他此心更盛。你身為監國之一,對此應該有所防備了吧?」
  
  蕭琅神色如常,便似她說的是今天天氣不錯而已。只淡淡道:「太后此話重了。唐王亦是監國之一,倘有半分你所言之心,先帝又何以會委他以重任?還望太后勿要信人讒言,免得冷了臣子的忠君心腸。」
  
  「你向來就是這樣,即便有事,也從不會言講。從前就這樣,如今愈發會遮掩心事了,」傅宛平冷笑道,「先帝不過是出於忌憚,這才委他以監國,加以安撫而已。先帝臨終前,最後見的人是你。我雖未聽到他說了什麼,料想應也和桓兒有關。他既信你,把桓兒交託給你,你便當盡心竭力保他。我能說的,也就是這些。但願你能聽得進去。」
  
  蕭琅道:「太后放心。臣既監國,當履監國之責,絕不敢懈怠半分。」
  
  傅宛平哼了聲,立著不動,臉色有些難看。
  
  「太后,時辰不早了,今日事也已畢。倘若無事了,臣先告退。」
  
  蕭琅朝她行了臣禮後,邁步離去,待要與她平肩而過時,忽聽她壓低聲,沒頭沒腦道:「你和金藥堂的那個董秀,到底是什麼關係?」
  
  蕭琅微怔,腳步一頓,側頭望著她,見她正盯著自己,柳眉緊蹙,眸中隱隱似帶不屑之色。
  
  「他是郎中,代林大人與我瞧病,如此而已。」
  
  蕭琅收回目光,隨口應了句,繼續往前。
  
  「好個如此而已。果然是你一貫的姿態,只是你休想瞞得過我!」傅宛平低聲喝道,隨即呵呵冷笑,「你當我不知道?我當年嫁你皇兄後,你便去了靈州,又這麼多年未娶妻,莫非是恨我棄你在先,這才轉恨至天下女子身上?我第一次見你與那個董秀說話,就覺得不對勁,如今更是荒唐,竟將他夜夜召至你的王府,明裡是說替你瞧病,暗中做什麼,恐怕你自己清楚。三郎啊三郎,你再不收斂,恐怕沒多久,此事就會人盡皆知,到時候……」
  
  「太后,」蕭琅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平靜地望著她,緩緩道,「你弄錯了。」
  
  「當年你嫁我皇兄,我曾上賀表,恭祝你二人白頭。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正如你方纔所言,青梅之誼,足令我緬記終身。但也如此而已。身為皇子,我去靈州,不止是我當盡之責,亦是我自小便懷的夙願。此其一。」
  
  「其二,我視那位董姓少年為良醫,亦小友。坦坦蕩蕩,面天地而無愧。不知你為何竟會作如此想法,實在令我詫異。我亦只解釋這一遍。心正,則人正。此外再無話可說。」
  
  蕭琅朝她略一頷首,開門揚長而去。
  
  傅宛平銀牙咬住紅唇,盯著他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怔怔不動。
  
  ~~
  
  永壽宮的筵席散去,蕭琅亦出宮回王府。
  
  今夜夜色不錯,一月如鉤,繁星滿天。迎面的風亦帶了刺骨般的寒意。最近他一直騎馬,隨同的葉悟有些擔心他的腿受寒,卻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竟莫名有一股躁火,燒得他渾身如生了熱刺般地難受。他原本有些不明,直到回了府,跨入禊賞堂,看到那個人邁著輕快腳步迎了過來,那張帶了微笑的熟悉面孔也出現在自己眼前了,這才忽然意識到,原來竟是和這個名叫董秀的少年有關。
  
  不知道哪天起,他覺得自己好像竟有些習慣了他的存在似的。每隔一個晚上,這個少年必定會準時在他的居所裡等待他回來,用他靈巧的一雙手服侍著他,帶給他身體上的極大撫慰。當他為自己忙碌的時候,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看書,當然,偶爾也會把目光從書頁轉到他的身上。看到他專注於自己的表情時,他往往便會生出一種淡淡的滿足感。他也樂意服從他的指揮,聽他命令自己抬腿或轉身,這種時候,就像在沙場上,他這個將軍和小兵忽然換了個位置。他覺得有些新奇,並且喜歡這種感覺,樂此而不疲。
  
  這種微妙而難言的體驗,是先前林奇林太醫未曾帶給過他的。
  
  外甥李長纓的那一番胡言亂語,絲毫也沒有撥亂過他的心弦。但是今晚,傅宛平的那一番話,卻像是一道閃電,忽然便劈開了原本混混沌沌的夜空。他無法不去想。越想,竟越覺到了一絲心驚肉跳。這是從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
  
  繡春如常那樣替他上藥推拿。雖然兩人現在已經很熟了,但知道他不愛說話,所以除了偶爾一聲「把腿抬起來」之類的話,她一直很是安靜。
  
  但是今晚,她卻敏銳地覺察到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或者說,是心浮氣躁。他雖然手上仍握了那本書,但她注意到他許久都沒翻頁。等手上動作進行到大半,準備叫他翻身時,抬頭,正撞到他的目光,發覺他正盯著自己在看。
  
  這樣的魏王,讓繡春一時有些不適應。遲疑了下,終於開口問道:「殿下,你怎麼了?」
  
  蕭琅嗯了聲,卻沒應答。只放下了書,隨後閉上了眼。
  
  繡春覺得他大概是過於疲勞了。想了下,便輕聲道:「殿下可是覺得疲勞?國事雖重,只自己的身體也重要。需勞逸結合,不使身體過勞,要不然,勞則耗氣,氣虧了,自然愈發疲乏,便成惡性循環。平日可多補充白肉。如鴿、雞、鵪鶉、魚。除了這些,還可吃些補氣養陰的藥餌,人參、淮山、銀耳,都不錯……」
  
  她說著,發覺對方沒有反應,便閉了嘴。片刻之後,發現他似乎又睡了過去,便停了手,示意侍女替他蓋上被,對她小聲道:「我方才說的那些,你讓方姑姑挑了些,做給殿下吃。我那裡還有些藥膳方子,若需要,我回去整理下,下回帶過來。」
  
  侍女忙道謝,繡春點頭,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後,悄然而去。
  
  等她一走,榻上的蕭琅便睜開了眼,慢慢坐起來,獨自出神了片刻,隨後下榻去了臥房。稍傾,方姑姑過來了,手上端了半盞淺棕黃的虎骨酒,看著蕭琅一口喝了下去,笑道:「這是從金藥堂新買的。他家的虎骨酒,據說最是醇正,制好後要在缸內存放兩三年,等燥氣沒了才出售。聽說是咱府上要,特意選了上好的一壇。你覺著如何?」
  
  蕭琅咂了下,覺著酒中藥氣似乎確實更濃些,便隨口道了句不錯。
  
  「我聽蘭芝說,董秀列了些食療方子。你想吃什麼,我明日便親自做給你吃。」
  
  方姑姑服侍他上榻,當他小孩般地替他攏被,要放下帳簾時,問了一句。
  
  蕭琅壓下心中的那絲怪異之感,道:「隨意吧。姑姑你曉得我什麼都吃。」
  
  方姑姑搖搖頭,口中絮叨道:「是,你打小就是個乖孩子,不挑食。什麼都好,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肯娶個王妃,要是早日能這樣,姑姑才真的高興了……」
  
  ~~
  
  蕭琅在睡夢中,依稀覺到彷彿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光。
  
  那時候,母妃雖然已經去了,但他是父親最寵愛的幼子。他才華橫溢,寶劍千金,走馬長楸。意氣飛揚,少年不知愁為何,是這上京中最最耀目的一位天家驕子。只是,在他十六歲的時候,少年的世界一夕而變。他曾一直以為,日後將會成為自己妻子的恩師之女嫁給了他的太子兄長。
  
  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他上的那份賀表中,字字真心。只是,少年的心裡,不可能沒有遺憾和難過。那一年,恰邊關狼煙戰起,他便效仿自己的二兄長,投筆從戎。在邊關山月與漫天風沙面前,風花雪月顯得如此蒼白虛假。在老將軍裴凱的悉心栽培下,他的天縱將才很快得以充分發揮,不過短短數年,威名便傳遍了賀蘭山脈。倘若不是誤中毒箭禍患至今,他的人生,如今想來應也是另一番模樣了……
  
  他忽然覺到一陣口乾舌燥,身體裡彷彿有火在燒。起身下去喝水,幾盞涼茶下肚,這才覺得心火壓下了些。正要再回去睡,聽見有人叫自己,回頭,看見竟是董秀過來了,一襲青衫,笑意盈盈。他有些驚訝,正想問他怎會到了他的臥室,他已經牽了他的手,引導他躺下,笑吟吟道:「我忽然想起來了,方纔還沒做完就走了。怕林大人回來知道了責怪,便特意趕了回來。」
  
  蕭琅聽他這樣說,只好由他了。見他如常替自己捲了褲管,開始推拿。他極認真,自己不知怎的,卻漸漸開始有些心猿意馬,趁他低頭之時,仔細看向了他。見他肌膚白嫩,青絲烏髮,額頭光潔,雙眉雋秀,眼睫濃密,至眼梢處時,長睫微微捲翹,更襯出明眸善睞,甚至,不輸女子般地嫵媚……
  
  他忽然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住。急忙命令自己不去看她,偏偏卻像是中了魔咒,視線竟是挪不開她的一張臉。又是緊張,又是微微興奮,甚至連手心都似迸出了汗。正不安時,不想他竟忽然抬頭,對著自己嫣然一笑,抬起纖纖素手,慢慢拔下了發頂的那枚青木簪,滿頭青絲頓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服帖地散落在他的肩背之上,觸目驚心地美。
  
  「殿下,我是女子呢。你瞧我可好看?」
  
  他微微歪頭,朝他一笑,笑容俏皮至極,簡直雌雄莫辨。蕭琅目瞪口呆,覺自己如遭雷擊,心跳猛地加快,渾身血液激盪不停。他想斥責他的無禮,話竟無力出口。就在他幾乎透不出氣時,忽然打了個激靈,驀地睜開了眼,這才發覺是南柯一夢。
  
  只是這夢,清晰卻似片刻前真正發生過一般,蕭琅的心還在怦怦地跳,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汗意和那種來自於身體的某種繃得叫他幾乎難以忍受的渴望。他喘了口氣,一把撩開帳子下榻,摸黑到了桌前拿起茶壺,就著壺嘴一口氣喝光,這才稍稍壓下了心底的那種焦渴之意。
  
  蕭琅抹去額頭的冷汗,在黑暗裡,長長吁出一口氣。
  
  這金藥堂的什麼虎骨酒,以後真的是再不能亂喝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1:43 PM

第26章

     繡春對蕭琅最近表現出來的疲乏也頗上心。畢竟,換個說法的話,自己其實就是他的保健醫生。作為一個責任心還算及格的保健醫生,除了護理病患的舊疾,幫著調理好整體狀態,應也算是分內之事。
  
  所以繡春回來,次日便特意跑去與劉松山商議,討論了一番後,增增減減,最後定下了幾種藥膳,回房端正謄抄了,到了隔日晚上,一併帶了去往魏王府。到了,她把膳單遞給那位名叫蘭芝的圓臉侍女後,便如常那樣等蕭琅回。等到平日他差不多要回的那辰點時,卻意外得了個消息,魏王殿下剛派了個人回來,說是今日事情過多,回不來了,晚上可能就宿在宮中,叫董秀不必等,自管回去便是。那人遞完消息後,立刻便走了。
  
  繡春聞言驚訝,方姑姑也顯得也是既意外又無奈。二人商議了幾句後,繡春決定改在明天晚上來。次日,她特意早早地去了,不想剛到,卻又被告知,魏王殿下從昨夜起便一直沒回。方姑姑不放心,方纔已派了人入宮去問消息,叫她一併等著。
  
  繡春無奈,只好坐下去等。一邊等,一邊忍不住便開始猜測起來:難道是這天下忽然發生了什麼可怕的大事?地震?水災?或者乾脆是要打仗了?否則再忙,應也不至於讓他忙到這樣的地步……
  
  繡春正自個兒胡思亂想著,忽見方姑姑來了,忙起身迎上去。
  
  「董先生,我打發去的人方才回來了。殿下說,最近事情接踵而至,他本就無暇分身,覺著每日這樣來回極不方便,決定就歇在宮裡了,讓你這段時日都不必過來了。」
  
  繡春急了,啊了聲,「這怎麼行?再忙,藥也是要上的!姑姑你也曉得,已經誤了一次,再耽誤下去,對殿下舊疾不利。」
  
  方姑姑顯得也很無奈,皺眉道:「正是這個理兒!也不知他如何想的。路也不遠,何至於忙到這樣的地步!」沉吟了下,道,「這樣吧,我再叫人過去。讓他對殿下說,倘若他今晚還不回,等下我就自個兒入宮押他回來!」
  
  繡春道:「那我便在此等好了。反正回去也無事。」
  
  方姑姑顯然對繡春的態度很是滿意。略點了下頭,看向繡春道,「那就勞煩你了。」
  
  繡春搖頭道:「沒什麼,我的本分而已。我既應了林大人,自然要把事情做好。只是怕萬一回去太晚,想叫我家的人先回去通知一聲,讓他們不必給我特意留門了。」
  
  方姑姑點頭:「應該的。這樣吧,乾脆讓他們先都回去好了。等這裡事完了,你坐我府上的車回去便是。」
  
  ~~
  
  方姑姑去了。禊賞堂裡便只剩繡春和幾個侍女。如今她與她們都熟了,侍女們也喜歡這小神醫生得俊俏,又和善可親,不似這王府的主人,雖也如玉樹臨風,卻只可遠觀,叫人不敢生出別念。見沒旁的事,方姑姑又不在邊上,便與繡春搭訕開來。繡春無事,教她們搭脈辨舌之法消磨時辰,你一言我一語的,時間倒也過得飛快,一下子到了戌時末,用了送來的點心,侍女們各自有事漸散。亥時中,此時已算夜深了,仍不見魏王回,方姑姑打發了人來,說給繡春備了個臨時的歇息之地,他若倦了,可先去那裡瞇一眼兒。
  
  繡春是有些困了,只想著那個蕭琅不定下一刻就會回,便謝絕了,一直坐在禊賞堂裡等。
  
  夜越來越深,已近三更。繡春最後有些熬不住困了。懷疑那個蕭琅今晚是不是也不回了。倘若真這樣,自己再空等下去也是徒勞……
  
  正尋思著,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困意立刻飛了。側耳聽去,隱隱聽到有男子說話聲隨風而來,立刻辨出是蕭琅。困意煙消雲散,一下從椅上彈了起來,飛快地迎了出去,果然,看見方姑姑正陪了蕭琅過來,方姑姑面上帶了笑,口中責備道:「你再不回,我便真的要親自去請了……」說話間,人很快到了堂前。繡春也跨了出去,朝蕭琅喚了聲「殿下」。
  
  蕭琅大約是沒想到她這會兒竟還在,明顯一怔。一邊的方姑姑已道:「殿下,董先生做事,確實用心。昨晚沒見你回,今日特意早早來了,一直等到此刻——他都如此上心,你怎的就不遵醫囑?先前林大人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我記得你自己也曾應過他的。再說了,什麼事這麼忙,能勝過你自己的身體?」
  
  她嘮叨著往裡,話裡帶了些埋怨。蕭琅不語,默默入內後,看向隨後跟了進來的繡春,略一躊躇,終於道:「是我不好,累你久等了。」
  
  說完全沒鬱悶,這自然不是真話。但此刻見他已經回了,對著這樣的一個人,繡春方才心裡積出來的不滿一下便消散了。微微一笑,很是大度地道:「無妨。反正我也別的事。」
  
  「你累了吧?快先去更衣,把藥澡也泡了,趕緊讓他給你好好上藥。本該昨晚的,你偏竟不回!快些去吧……」
  
  方姑姑一邊喊侍女們去準備,一邊催蕭琅。蕭琅再看一眼繡春,轉身去了。
  
  ~~
  
  繡春打起精神也做準備。過了一刻多鐘,蕭琅帶了一身混著藥味的清爽氣息回來了,照舊上了那張貴妃榻。繡春正彎腰準備替他挽褲管,不想他忽然避了下,道:「我自己來吧。」說完伸手,開始往上卷褲腿。
  
  這個魏王殿下,雖然看起來沒別的皇族子弟慣常有的那種凌人盛氣,為人也稱得上謙恭,但這麼些天下來,繡春漸漸也發現了,這個人的骨子裡,其實處處透出區別於尋常人的貴族做派。她聽侍女偶爾提及,說他不喜與人肢體多有接觸,故每次脫衣後沐浴,侍女只能在外等著,以備召喚伺候。他對食物並不怎麼講究,但茶,卻只喝頂級的龍園勝雪。他極愛乾淨,自己這個人就不必說了,連住的屋裡必定也要纖塵不染,侍女需得早晚各細緻打掃一遍,任何邊角余塵都不能遺漏。他讀過的書,要照一定的次序排列,不能調換位置、隨意放置。他穿的衣物,外衫可不用最好的衣料,但貼身裡衣,必定是松江貢布裡的三梭精軟布。再比如,就連捲放褲腿這種小事,繡春先前也從沒見他自己動手過。一開始是那個名叫蘭芝的侍女替他卷放,後來有些熟了,改為繡春替他卷放。他似乎也理所當然地接受著別人這種細緻入微的服侍。像這樣自己動手,倒是第一次見到。
  
  繡春覺得他今晚的舉動有些奇怪。但他既然自己肯動手,她自然不會跟他搶。看著他一折一折地將一邊褲腿整整齊齊地折至大腿上部,再換另邊,然後躺了下去,隨手抽過一本書,如常那樣翻看了起來。
  
  繡春看他動作的時候,腦子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這樣一個明顯帶了點潔癖、富貴毛病也不少的男人,他在西北時,到底是怎麼過來的?那一帶她雖沒去過,但憑想像,也可以知道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在那裡一待那麼多年,到底是如何保持著他的這些臭毛病的?
  
  繡春心裡暗自腹誹了幾句,見他已經準備好了,忙驅去自己腦子裡不該有的亂七八糟念頭,開始自己的工作。因為斷了一次,這一次,她需要適當延長時間,盡量讓藥力發揮最大功效,以彌補昨晚。換句話說,他這個病人若不好好配合,最後加大工作量的,還是她這個醫生。
  
  蕭琅躺下去後,視線便一直停在手中的書頁之上。但是今晚和從前卻有些不同——從前這種時候,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書上,偶爾會留意下坐自己腿邊的董秀。今晚卻反了過來。他的視線落在書上,注意力卻一直停在此刻這個正忙著替自己上藥推拿的少年身上。這讓他有些懊惱。
  
  昨晚他沒回,原因很簡單。並不是他真忙得必須留宿於宮中,而是他忽然對自己有些不篤定起來,甚至有些抗拒讓這個少年再靠近自己,在他的肢體上做出像此刻這樣親近的動作。
  
  他自然清楚,對方不過是在為自己上藥而已,林奇也曾用他的手對自己做過相同的事。但是自從前夜那個夢後,他竟開始忐忑不安,這種情緒甚至影響到了他白天處理政務的效率。那麼不再與他見面,讓他從自己眼前消失,自然就是最直接的選擇了——他需要幾天時間,來消除這種顯然已經影響了他的負面情緒。
  
  今天晚上,他本也不想回的。但方姑姑第二次派人傳來的口訊讓他改了主意。他知道她,要是他不回,她可能真的會親自入宮押他回,所以他回來了,但特意很晚。他以為這個少年已經離開了,沒想到他竟還一直在等。
  
  他早就注意到了,董秀有一雙靈巧而纖細的手。手心微微生肉,柔軟得不可思議。當他往手心塗滿藥膏擦熱,用帶了他溫度的那雙手貼上自己腿部的時候,那種溫熱細緻感,通常會讓他十分享受,有時候,甚至不希望他停下。
  
  就像此刻,雖然他的視線一直在手中的書卷上,但是感官上傳來的那種愉悅,讓他無法不去留意他在自己腿上的一舉一動。她的手停在了他的大腿上前方、轉到了膝兩側、改用手指彈撥、再將他的腿微微曲起,用掌心來回揉擦他的膕窩……
  
  這是個非常敏感的地帶。先前他這樣做的時候,蕭琅只覺舒適。此刻,一種異樣的感覺卻倏地經由那片小小的地方,如電流般地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他甚至覺到自己身體微微一緊,心裡頓時生出了一種濃重的罪惡感,終於忍不住,在她改為按揉自己兩側韌帶時,僵硬地問道:「你好了沒?」
  
  繡春手一停,抬眼看他,見他微微側著臉還在看書。要不是自己剛才聽得清清楚楚,簡直會以為他沒開口過。
  
  她早就留意到了他今晚似乎和先前有些不同。此刻的神情裡,甚至帶了絲反常的冷淡。和先前他給她的感覺迥然不同。她猜測他應是肩上壓力過重,加上慢性疲勞,所以導致情緒波動——這完全可以理解。所以並未在意,反而微笑著解釋道:「殿下,因為你昨晚少上了一次藥,所以這次要適當延長時間。」
  
  他恭和的態度,讓蕭琅一下又開始反省自己的粗暴。說來說去,關他什麼事呢?完全是自己這邊出了問題……
  
  他壓下心裡隨之而起的那種歉疚之意,極力命令自己忽略他那雙手在自己身上游移的感覺。此時卻又聽他道:「殿下,往後你再忙,也不能像昨晚那樣不回。你也知道,林大人走之前,千叮萬囑過,中途是不能斷的。你回來再晚也無妨,我可以等的。」
  
  他忍不住看向他。見他正抬眼望著自己,那雙在夢裡曾讓他生出過邪念的漂亮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目光裡帶了淺淺的關切。
  
  他想了下,終於定下心神,放下手上的書,從榻上坐了起來,望著對面的少年,緩緩道:「董秀,以後你不用來了。我讓太醫院裡別的人來接替這事吧。」
  
  繡春這下是真的愣住了,停了手,「怎麼了?」
  
  蕭琅道:「是這樣的。以後我會越來越忙,天氣也愈發冷了,每日這樣來回,確實不便。更不好讓你每次都等得這麼晚。所以我覺著,換個人更妥當……」見她臉色隨了自己的話微微一變,忙補了一句,「你別誤會,和你無關。你做得很好……」
  
  ~~
  
  繡春自然不是個笨蛋。
  
  這個魏王這兩次態度忽然反常,她在心裡自然也猜測過緣由。她根本就不信他口中所說的什麼太忙的話。完全就是借口而已。如同戀愛中的一對男女,倘若情正濃,便是隔了千山萬水,也會尋找一切機會見面。倘若情松肉弛,即便朝夕相對,也不會想著去見面。雖然比喻有些不當,但道理卻是相同。
  
  顯然,這個魏王殿下對自己這段時日以來的護理,不但不領情,而且還不滿意。
  
  先前,她所扮演的,一直是個成熟而耐心的醫生角色,容忍著這個特殊病人的各種毛病。這除了林奇的囑托,更多的,還是出自自己的職業習慣。但是現在,當她意識到這個高貴的病人並未對自己的付出有所尊重時,心裡頭住著的那個本色的她自然便開始冒頭了。
  
  「無妨,」她的臉色轉涼,淡淡地道,「殿下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8 11:48 PM

第27章

   蕭琅微微鬆了口氣。
  
  接下來,再不用面對這種讓他尷尬的境地了。
  
  但是很快,他便發現,這個董秀說完那句話後便低下了頭,再也沒看自己一眼。他的手仍在繼續,動作不疾不徐,力道也恰好,與先前一模一樣,但仍能感覺得出來,對方有些不快。
  
  蕭琅現在事情很多,用日理萬機來形容並不為過。他看似隨和,其實卻是個一板一眼的人。之所以想換人,只是不喜歡自己習慣的固有步調被不該有的意外打亂,僅此而已,並非針對董秀這個人。何況,對方這段時間的用心和醫道上的精通,他也全看在眼中。所以見繡春表露出不快,想了下,便解釋道:「我方才也說了,之所以換人,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和你無關。你做的很好,我很滿意。明天我會讓人送謝禮到你府上……」
  
  「轉過身去。」
  
  繡春打斷了他的話。乾脆而利落。
  
  蕭琅確定,這個少年真的生氣了。
  
  他看他一眼,見他視線落在自己的腿上,躊躇了下,決定這樣也好。
  
  雖然他也不想這樣。但出於習慣,並不想就這種事再多做什麼解釋。
  
  他不再說話了,只是照了繡春的話,默默翻過了身去。
  
  繡春很快便也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畢竟,她不是三歲的孩子。也無意去猜度對方的心思。不過是受人之托而已。
  
  她照常那樣替他推拿上藥,最後命他再次翻身回來,幫他搓熱膝蓋,讓藥物徹底發散被吸收後,今晚的治療就結束了。
  
  她起身,到邊上的水盆裡洗手,開口道:「殿下,你讓代替我的人明日到金藥堂來吧。我須得示範給他看。你也曉得,」她看他一眼,語氣平靜,「我因了林大人的囑托才接手他的事。如今我不做,也須得保證後頭接替的人清楚林大人的要求。」
  
  蕭琅已經自己整好衣衫,赤著雙腳,如方士般盤腿坐於榻上。
  
  他抬頭望向繡春,看見她立在那裡,霜雪孤姿,目光純淨,那樣淡淡地看著自己,完全沒了方才生氣的感覺,卻多了幾分拒人以千里之外般的疏離。怔了片刻,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太過可笑。
  
  心倘若是明鏡台,又何懼拂染塵埃?
  
  在這樣的目光之下,他驀地覺得困擾了自己兩日的那些無謂情緒一下便消失了。這一刻,心底竟出奇地安寧。
  
  這個少年年紀雖不大,但卻完全配得起他的尊重。
  
  他想了下,下榻趿了鞋,走到繡春面前,望著她道:「我改主意了。往後還是你來吧。我會盡量早些回的。」
  
  繡春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他已經恢復了從前的模樣。說這句話時,面上含了溫和而篤定的笑意。
  
  繡春此刻卻覺得沒必要了。她也不想去探究這個人為什麼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說到底,自己不過是受人之托。她並無意與這些皇族之人有過多來往——富貴固然逼人,但高樓起,高樓覆,這樣的事,也太過尋常。況且,老爺子對她入王府替一個男人做這種事,始終還是耿耿於懷。
  
  她先前對他確實很是盡心。但這並不表示,她樂意接受這位魏王殿下招之則來呼之則去的對待。
  
  「殿下,我覺得你方纔的那個提議其實挺有道理的,」繡春一笑,「御醫就在皇宮裡,可定時為殿下上藥,如此你也不必為了這事特意趕點。且正好,我前些天答應林大人寫的那本書還沒完,我也想盡快寫出來。便就照咱們先前的議定,您派人明日去金藥堂找我便是。」
  
  蕭琅沒想到她竟會給自己吃軟釘子。老實說,這樣的情況,他還從沒遇到過。一下怔住了。微微張了下嘴,卻又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好了嗎?」
  
  蕭琅正尷尬的時候,看見門被推開,方姑姑帶了個侍女過來,笑道,「這麼晚了,董先生要麼就留宿在此吧,明早再回。」
  
  繡春忙轉向她,婉拒道:「多謝姑姑,我還是回去的好,路不遠。」瞟了眼一邊的蕭琅,「還有,下次起,我就不來了,改由另位御醫代替我的事。」
  
  方姑姑驚訝不已,輕輕啊了聲。
  
  「這是殿下的意思。我也覺得考慮得很周到。」繡春道,「我先走了,煩請姑姑派個車送我。」
  
  方姑姑滿頭霧水。看向蕭琅。見他只是沉默,並未開口否認,那個董秀又一副急著要走的樣子,見天確實是不早了,只好壓下滿腹疑竇,吩咐侍女送繡春出去。
  
  等她人一走,方姑姑立刻追問:「殿下,這是怎麼回事?我看這個董秀挺好的,為何要換?」
  
  蕭琅現在有些惆悵。不對,應該說,是非常後悔。
  
  他輕輕呃了聲,習慣性地略微抬了下眉,隨即淡淡道:「也沒什麼。這種事並非非他不可。換個宮裡的御醫,更方便。」說罷,甩袖而去。
  
  ~~
  
  第二天,接替繡春的人來了。便是林奇先前提過的那位老太醫,姓段,鬚髮皆是花白。
  
  陳振還不知道這事,親自去接待後,聽說是被魏王派來接替事情,一下喜憂半摻。喜的是繡春往後不用再去服侍男人了,憂的卻是知道自己這孫女脾氣有些孤,莫非是衝撞了魏王殿下遭厭?小心打聽幾句,見這段太醫言下並無他意,只絮絮叨叨地念著讓董秀出來,這才稍放了心,叫人去通知繡春。
  
  繡春過來,見過了段太醫,客套過後,便將先前林奇所吩咐的要點連同自己的那套手法都演示給他看。叫了個前頭藥鋪裡的夥計當人模。段太醫本就精通人體穴位,繡春在旁略講述一遍,他便瞭然於心。繡春看著他伸出枯瘦如雞爪的兩隻手在那夥計的腿上東揉西捏的,在旁略加指點,最後見八九不離十,心中滿意,成功交接。送走段太醫後,知道祖父掛心,主動又在巧兒跟前把緣由提了下,說魏王因了忙碌,往後大部分時間要留宮中,這事便就算過去了,閉門繼續用心寫那本溫病學的書稿。這樣過了幾天,這一日,傳來了個消息。官府找到了先前在金藥堂做事的那個工人。是在他老家找到的。只是找到時,他家正在辦喪事。那男人數日前去同村一戶辦喜事的人家裡喝酒,當晚沒回。家人次日找了大半天,最後才在田間的一段溝渠裡找到他。他已經倒栽蔥地淹死在了小水溝裡頭。大家都說是他在酒席上貪酒,喝多了沒看清夜路,這才一頭栽進去淹死的。
  
  官府傳來這消息,也就意味著金藥堂前頭出的那事算是草草了結了。那一批有問題的紫雪丹,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成了樁無頭案子。
  
  許瑞福把這消息報給陳振的時候,知道老爺子會大發雷霆。果然,被他當著那一堆陳家父子和另些管事的面給臭罵了一頓。因知道是自己的錯,也不敢頂嘴,只低著頭任由訓斥,等老爺子罵夠了,擦著冷汗連連保證,說往後再不會出這樣的事,這才見他臉色稍霽。
  
  陳振罵完了許瑞福,又嚴令其餘各房提起精神做事,再不能出這樣的紕漏。眾人紛紛點頭受訓,這才散了。
  
  ~~
  
  陳存合父子一回家,就關上了門,低聲說了幾句今日這消息後,陳立仁想起方才出來時遇到那個董秀時的情景,略微蹙眉:「爹,我總覺得這個董秀,有點奇怪。他真的是老爺子當年故交的後人?」
  
  「誰知道呢!老爺子年輕時走南闖北,他在外頭結交了什麼人,有些我也不大清楚。倒是他如今頗得老爺子的寵信,這倒是真的。你沒見許家人如今對他一直在籠絡?恐怕就是想讓他幫著在老頭子跟前說話吧。」
  
  陳立仁哼了聲,「我總覺得這個人怪,見了就不舒服。他似乎對咱們也淡淡的。」
  
  「算了,不過是個小角色,湊巧幫了老爺子一個忙而已,不必咱們多費心,」陳存合擺了擺手,看了眼窗外,見沒人,壓低聲道:「倒是那個死鬼二爺的女兒,她既沒死,當初你幹嘛讓陳芳對葛大友說她也死了?如今葛大友南下,這消息還怎麼瞞得住?」
  
  陳立仁道:「我自有考慮。爹,老頭子這個人,脾氣古怪,戒心又極重。咱們父子倆替他賣命這麼多年,你瞧他可有真心對待咱們過?倘若他知道那個死鬼二爺的女兒沒死,找了她回來,弄個贅婿上門繼承家業,這也是有可能的。這樣的話,咱們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我乾脆讓陳芳說她也死了。爹你想,這消息是葛大友告訴老頭子的。他一定不會懷疑。我邊也正在等消息,絕不會讓她出現在老爺子跟前。至於葛大友,我與那人也商議過了……」
  
  他湊到了陳立仁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最後道,「如此一來,老頭子又能奈何?」
  
  陳立仁聽完兒子的安排,沉吟半晌,終於微微吁出口氣,道:「但願那人是個守信的。等事成後,照議定行事,各取所需。看到你出息,爹這輩子也就圓滿了。」
  
  陳立仁雙眼微微發亮,笑道:「爹放心。金藥堂大著呢,那人嘴巴再大,沒咱們,也不可能一口吞進去的。我曉得該怎麼辦。」父子二人又低聲議了些事,這才散了。
  
  ~~
  
  一轉眼,葛大友離去已經有些天了,繡春估摸再過半個月,他就能到杭州了,當然,前提是他真的被老爺子派去杭州。那本有關溫病的書稿,她快完成了。眼見時日一天天過去,老爺子仍那樣篤定,彷彿什麼事都沒有,她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思前想後,這天正打算拉下臉去他跟前再探下口風,卻又出了件事,宮裡又來人了!這一回,來的是御藥房的總管,那個司徒空太監。
  
  上一回,金藥堂出了事,司徒空對陳家人避而不見,陳振心中自然不快。面上卻也不顯。該怎樣還是怎樣。這次聽說他來了,不曉得又出了什麼事,過去接待時,見對方一臉笑容,張口便說恭喜。
  
  「陳老太爺,好事啊!」司徒空笑瞇瞇道,「太皇太后聽太醫院的段大人說,你的眼盲之症被董秀治好了?正好,她老人家的眼睛也有些不便,讓董秀這就隨我進宮吧。倘若這回能治好太皇太后的眼睛,你們金藥堂可就真的立了大功!」
  
  陳振怔住了。
  
  前回段太醫來時,也問起過他的眼睛。當時他已經痊癒,便提了幾句繡春,算是無心。沒想到竟會傳到了太皇太后的耳朵裡。自己的這個孫女兒,連去魏王府他都有些不放心,何況是要入深宮給太皇太后治眼睛?
  
  他還在猶疑時,司徒空已經一疊聲地催。陳振無奈,只得讓人把繡春喚來,說了一遍。
  
  太皇太后的眼睛患銀內障,也就是白內障,但尚在初期,如今還能模糊視物。這事繡春也知道的。被叫了過去,聽完之後,立馬推辭。
  
  這一回和上次不同。上次小郡主急病她主動出手,是因為關係到陳家的舉家安危。這一趟,卻並不必要,不但不必要,倘若能推,是一定要推掉的。她無法保證自己能讓太皇太后眼疾康復。雖說那個老太太她見過,人看起來好像也算明理。但伴君如伴虎,這句話她還是知道的。
  
  見她推辭,司徒空的臉色便有些沉下來了,看向陳振道:「陳老太爺,宮裡看上了你家的人,特意命我來請,這是給了天大的恩寵。老太爺你也不是第一回和宮中打交道,有些規矩,想來你比誰都清楚。」
  
  陳振清楚,繡春自然也清楚。司徒空這話說得確實沒錯。別說讓人這樣來請了,換個方式,一道聖旨下來,她陳繡春就算現在斷了條腿,也得感激涕零地上門。人家都說了,看中你,這是恩寵。
  
  見祖父看向了自己,眼中滿是擔憂之色,繡春暗呼口氣,朝他略微點了下頭,隨即轉向司徒空道:「草民曉得了。這就隨公公入宮。」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2:00 AM

第28章

     入夜,紫光閣裡燈火通明。
  
  唐王、傅友德、歐陽善以及另幾位內閣重臣方離去不久,最後留下的蕭琅從桌案前的卷宗上抬起眼,看向自過來後,一直坐在爐火邊便開始縮著胳膊打瞌睡的段太醫,命人過去喚醒了他。
  
  段太醫從瞌睡中驚醒,茫然看向前方,聽見宮人說可以給殿下上藥了,哦了一聲,如夢初醒,慌忙站起了身,起得太急,腳一時沒站穩,晃了下,幸好邊上宮人一把扶住。
  
  這幾次,為方便段太醫,蕭琅都是在這裡上藥,完了後再回王府的。所以宮人對經過已經很熟悉了。方才便抬來了藥水桶,伺候蕭琅泡腳,此刻時辰到了,便喚醒段太醫。
  
  蕭琅已經上了屏風後特意放置著的一張榻,像在禊賞堂裡那樣半躺半臥了下去,讓段太醫上藥,自己一目十行地閱著剩下的最後幾本奏折。
  
  段太醫著宮人幫著捲了袖子,用夾子夾住,手心擦了藥膏搓熱後,小心地開始推拿。
  
  他的手法,自然也是老道的。當然,和先前董秀替自己上藥時相比……
  
  蕭琅看了眼老太醫因發力導致青筋畢露的枯瘦雙手,收回了目光,專心於自己的事。
  
  老太醫年紀大了,難免就話癆,又知道這個魏王殿下素來仁善,手在動,也不管魏王殿下有沒有聽,嘴裡便一直在絮絮叨叨,最後就扯到了件今天新發生的一件事上。說:「……那個胡醫,不過會些奇技淫巧罷了。我今日便在太皇太后跟前舉薦了金藥堂的董秀小郎中。太皇太后將他召進了宮。陳家老爺子前些時候暴盲,就是他給治好的……」
  
  蕭琅一怔,目光停了下來。
  
  段太醫所提到的這個「胡醫」,蕭琅自然清楚。
  
  這事說來話長。
  
  半個月前,吐蕃使團抵達上京朝賀新君。隨使團同來的,有個高鼻深目棕黑皮膚的天竺人,因兄弟排行老大,自己便取漢名阿大。這個阿大精通醫理,尤其是有一手神奇絕倫的金針撥障術。據說他只需一枚金針,便能拔除眼中障翳,讓患者豁然開雲而見白日。連使團裡的一個官員都說,此話確實不假。因在出發前,這位阿大便恰施展神技,治好了使團官員家中老父的銀障眼疾,因他說想要遊歷中華,這官員便將他一併帶了過來。到了上京後,聽說天朝國太也患內障,便自告出手醫治。
  
  太皇太后深受眼疾困擾,聽到這樣的事,自然心動不已。只是她身份貴重,加上雙目又是五官之君,如何敢貿然讓這異域來的阿大動手?便命太醫院裡眾御醫與這阿大辯議。這阿大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口才又好,舌燦蓮花滔滔不絕,把太醫院眾御醫駁得無人能夠應對,紛紛敗下陣來。太皇太后尚猶豫之時,阿大讓找個人過來,說可以當場拔除眼障,以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兩天前,便找了一個與太皇太后一樣罹患銀內障的老太監來。這阿大當著眾御醫的面,以手上一枚金針,刺入老太監的雙目,一陣撥弄之後,擦去血痕,那老太監竟真的當場便目能視物了。一時嘩然。太皇太后大喜,下令厚賞阿大,迫不及待要他替自己撥障。阿大便得意洋洋,言下之意,太醫院眾多御醫都是飯桶,卻惹了眾怒,昨日全體太醫空前團結,摒棄從前的勾心鬥角,齊齊進言到兩位監國王爺跟前,說這阿大不過一次僥倖而已。且看那老太監雙目尚有些血腫,預後如何,還不能判定,千萬不能匆忙下決定。蕭琅與蕭曜也覺太醫們說得有理,昨日便去勸阻了太皇太后。沒想到,今天太皇太后竟將那董秀又召進了宮……
  
  蕭琅因一天忙碌,並不知情。直到此時,才聽說這事,立刻問道:「那個董秀怎麼說?」
  
  段太醫見終於引出了魏王殿下的興趣,精神一振。
  
  「董秀極力反對。與那個阿大辯論。太皇太后不曉得該如何辦,暫時讓那個董秀留於宮中,說明日早召齊眾御醫,再讓兩位王爺一道過去最後商議。殿下還不知道這消息?」
  
  蕭琅確實不知道這事。但估計明早,太皇太后便會派人來叫。
  
  段太醫對這個狠狠羞辱了太醫院的天竺阿大恨得牙癢癢,先前與他爭辯時,最後往往被壓得啞口無言。想起今日那個董秀,口中說出來的一些話,自己雖然聽得不是很明白,但看起來他似乎極是堅持,一時便信心大增,方纔的困意也不翼而飛,恨不得明早快些到才好。到時候倘若能擊敗那個阿大,這才是揚眉吐氣。
  
  蕭琅出神片刻,一直沉默不語。
  
  ~~
  
  次日早朝過後,太皇太后果然派了人來喚蕭琅與蕭曜,讓他們同去聽那個天竺阿大與金藥堂董秀的辯論。二人知道此事關係到太皇太后的眼目,不敢掉以輕心,放下別事,一齊過去了。
  
  ~~
  
  繡春昨夜被留在了宮中,一夜幾乎沒睡,一直在想著那個天竺阿大的所謂「金針撥障法」。
  
  這種治療白內障的古法,她自然知道。據說最早就是傳自於印度。原理是應用一根針,從角膜緣外的鞏膜處切一細微小口,探針進去,將眼內牽拉晶狀體的韌帶撥斷,讓渾濁的晶狀體脫落,壓向下方的玻璃體中後,光線就能順暢地進入眼內,人可以重新看到東西了。這種方法簡便易行,據古籍記載,曾治好了不少人的眼疾,被傳為美談。後失傳,直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被一著名眼科醫生摸索復原後加以改進,用這種方法治好了不少人的白內障,其中甚至包括一些當時的著名大人物。現雖已經被更先進的手術手段所取代,但在當時,確實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這個名叫阿大的印度人,很顯然,他掌握了這種眼科手術方法,並非如太醫院的御醫們一廂情願所認為的那樣,完全是在招搖撞騙,這從他出手讓老太監恢復光明一事就能看出來。但繡春從昨日被召進宮聽說原委後,卻極力反對。原因很簡單,因為在現有的條件下,想要避免手術帶來的感染和後遺症,可能性幾乎為零。按她的猜測,這也是為什麼這種在古醫籍中曾被一度傳得神乎其神的手術方法最後終於失傳的原因——倘若從頭到尾真的那麼神奇,又怎麼會失傳?
  
  現代的白內障復明原理,是清除渾濁晶體後,按照患者眼部的屈光狀態植回人工晶體。
  
  這種金針撥障法,類似現代白內障手術的前半部分。在剛施行完畢後,確實有可能使患者復明。但在幾乎沒有任何消毒與抗生素可言的條件下,術後更大的可能,還是引發炎症。即便逃過這一關,接下來,被挑斷後強行推沉入玻璃體的晶體也極可能導致玻璃體渾濁,無法固定位置,最後甚至破掉玻璃體,引發自身免疫反應,致使渾濁的皮質溢出,堵塞房角,從而引發繼發性的青光眼。
  
  退一萬步講,即便以上的風險都不存在,經此治療後,缺了晶體的患者眼睛也將產生大約1900度的遠視。現代的話,還可以佩戴眼鏡矯正。在這裡,何來適合的眼鏡?
  
  正是基於以上緣由,所以繡春極力反對這個印度人對太皇太后施行金針撥障。
  
  這個印度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這種手術的可怕後遺症。從他治了那個老太監的眼睛後便不停催促太皇太后下決定的舉動來判斷,繡春估計他是想博個時間差,在那個老太監因感染再度失明之前拔除太皇太后的眼障。復明之後的太皇太后必定會重賞他。倘若僥倖沒有後遺症,那便福星高照。倘若因了感染再度失明,到時候他也已經遠走高飛了。
  
  繡春對太皇太后這個老太太並沒什麼感情可言,她的失明與否與她也無多大干係。但既然已經被召入宮,出於一個醫生的本職天性,在明知可能的嚴重後果的前提下,她做不到漠然視之。
  
  ~~
  
  辯議的場所就設在永壽宮的議事堂裡。太醫院全體太醫幾乎都早早到了,同仇敵愾,趁著開始前,紛紛給繡春鼓氣。那隨後,吐蕃使團的幾個官員和阿大也來了。阿大翹腳坐在繡春對面,一臉的不屑。繡春只是安靜而坐,等著辯論開始。早朝散後,沒片刻,兩位監國親王便隨了小皇帝蕭桓,一道護了太皇太后過來。宮人早在議事堂前擺放一張屏風,太皇太后與隨後而至的太后、大長公主隱身於後,唐王與魏王便坐在小皇帝下首,受了眾人的禮後,便示意開始。
  
  那個蕭琅一進來,繡春便看到了他。他也正投了目光過來,兩人視線短暫交匯,繡春立刻便挪開了。蕭琅亦是閒閒靠於椅背,與邊上的唐王低聲說了幾句。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雖然並沒刻意去留意那個方向,但繡春還是瞥見那位唐王的目光隨後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略帶了些驚詫。
  
  阿大早等得不耐,見人都齊了,忙出列,朝著座上的小皇帝、兩位親王和屏風行禮,大聲道:「我從前在天竺時,用這金針撥障法便使無數人復得見光明。這回隨了吐蕃使團來到上國,聽說太皇太后亦不幸罹患此疾,故自告願為太皇太后解除目翳。前日那個太監便是明證,可見我並未誇口。偏偏貴國眾多御醫不知出於何種心思,竟齊齊詆毀於我。倘若太皇太后、皇帝陛下及二位親王殿下亦不信我的話,我寧可就此離去,再不會受這侮辱。」說罷斜睨了繡春和眾太醫一眼,憤憤而委屈。
  
  唐王蕭曜再次看向繡春,打量了她幾眼,終於道:「董秀,今日這場辯論,便是為你與這天竺神醫特意所設的。你有何話說?」
  
  繡春出列,行至阿大對面,朝二位親王見禮後,轉向阿大,道:「阿大神醫,你的所謂金針撥障術,其實並沒什麼玄奧之處。我也會。」
  
  她說話聲音並不大。這是這話一出來,立刻震驚全場。太醫們面露不可置信之色,議論紛紛,屏風後的諸人神色各異,唐王蕭曜看著繡春,難掩神色驚訝。只有蕭琅仍是那樣靠在椅上,神情絲毫不動,只不過微微挑了下眉而已。
  
  「你說你也會?」
  
  終於反應過來的阿大臉色難看,卻忍不住呵呵冷笑起來,「你倒是說說,怎麼個會法?」
  
  繡春微微一笑。
  
  「這有何難?金針撥障,分審機、點睛、射復、探驪、擾海、捲簾、圓鏡以及最後完璧八法。進針部位,在風輪與外毗相半正中插入,探到翳體後,用撥障針將內障整個撥下,如重新浮起,需再度撥落,務必使內障落到下方,再不浮起為止。完畢後,緩緩將針抽一半,稍待片刻,若無誤,再全部出針。我說得對不對?」
  
  她說話的時候,全場靜默。那個阿大的眼睛也越睜越大,最後連嘴巴也張大了,久久無法閉合。立於他對面的太醫們見狀,知道必定是被繡春說中了,頓時喜笑顏開,大有揚眉吐氣之感,紛紛再次低聲議論起來。
  
  「怎……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知道!」阿大終於回過了神兒,不可置信地嚷了起來,「這是我老師傾其畢生心血所創的法門,獨一無二!你怎麼可能知道!」
  
  繡春望著他搖了搖頭,聲音驀然轉寒:「我不但知道這金針撥障法是怎麼回事,我還知道你在太皇太后面前撒了謊!」
  
  議事堂裡再度安靜下來,靜得只剩那個阿大的呼吸聲,越來越粗濁。黧黑的兩個顴骨之上漸漸也泛出了赤色,厲聲道:「胡說八道!我撒了什麼謊!」聲音裡卻分明帶了絲微微的顫慄。
  
  繡春哼了聲。
  
  「你自然撒謊了!這種撥障術,在起初剛完成的時候,倘若成功,病患確實可以重獲光明。只是很快,少則六七日,多則月計,受過金針的眼睛就會出現各種後患,或流血不止,或糜爛難愈,痛苦不堪,最後往往再度失明,而且是徹底失明,永遠再不可能恢復!」
  
  「你胡說!你八道!你誣蔑我!」
  
  阿大情急之下,一時說錯了話,激動地揮舞著手,朝繡春衝了過來,繡春見機得快,急忙遠遠退開,這才道:「我是不是誣蔑你,很簡單。」她轉向了那架屏風,「太皇太后,您可以再等些天,至多一個月。倘若那個老太監的眼睛一直安然無恙,您再讓這位天竺神醫為您施醫也不晚。我要說的話,全部說完了。請太皇太后定奪。」
  
  安靜了片刻後,蕭琅和自己的兄長對望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再看了眼那個此刻臉色已然十分難看的天竺神醫,站了起來,在太醫們的議論聲中,護著太皇太后一行人先行離去。
  
  ~~
  
  第二天,傳來了一個消息,那個天竺神醫阿大,昨夜竟從驛館裡偷偷溜走了,不明下落。這恰恰驗證了繡春的所言。再接著,又發生了件不幸被繡春言中的事。雖然她一直極力挽救,但因了嚴重的手術感染,那個老太監雙目腐爛,血流滿面,數日之後,待血止住,卻也完全失明了,與術前一模一樣。太皇太后嚇出了一身冷汗,那個吐蕃使團的官員更是憂心如焚,唯恐自己出門前兩天才接受手術的老父親也落得個如此下場,次日便領了使團,匆匆告辭離去。
  
  經此一事,不僅太醫院裡那些原本對繡春不服的太醫們再不公然質疑她的醫術,太皇太后也對她生出信賴。命她暫居宮中為自己醫治眼睛。繡春知道避不過去了。仔細檢查後過患眼後,發現所幸確實還只在內障初期,以方藥配合針療,假以時日,應該會有效果。便與太醫院裡通耳目科的太醫仔細商討,最後定下方藥,自己每日施加針療,如此過去數日,雖一時還沒明顯效果,但太皇太后自己感覺頗是不錯。
  
  繡春入宮已經有小半個月了,天也下了今年入冬後的第一場雪。她一直被安排住在太醫院後頭供輪值太醫歇息的一處所在。因自己畢竟是女兒身,這樣住在一個陌生地方,處處多覺不便,且過幾天就是生理期了,到時恐怕更不方便。這日替太皇太后做完針療後,見她心情不錯的樣子,便提出想先回陳家,以後每日到了這辰點,自己再早早入宮給她治眼睛。太皇太后倒也沒不點頭,只是想起了件事,道:「你先去替我那羚兒瞧瞧病。好了你再走。」
  
  原來,這蕭羚兒最近忽然患上了腹痛之疾,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完全無礙,發作起來便疼得滿地打滾,太醫院裡眾多御醫都去瞧過了,卻是藥石無效,束手無策。太皇太后自然心焦。
  
  這個蕭羚兒,繡春最近偶爾也有碰到。這熊孩子大約對前次接下的梁子還記恨在心,看見繡春便一副張牙舞爪之色。繡春自然是躲著他走路。此刻聽太皇太后這樣吩咐,沒奈何,只好硬著頭皮隨宮人過去。
  
  蕭羚兒因喪母,那個唐王也未續絃,他這幾年便一直隨太皇太后住在永壽宮裡。繡春過去時,他正躺在床上,兩隻眼睛盯著上方,一副出神的樣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看見繡春過來,不過撇了下嘴,目光微微閃動。繡春叫他吐舌,給他搭脈,按摸他腹部,他倒也都配合。仔細檢查一番下來,繡春終於明白了過來,為什麼太醫院眾多御醫對這個小孩束手無策了——自己也是。
  
  蕭羚兒看到繡春眉頭微皺,彷彿陷入沉思,眼中飛快掠過一絲陰謀得逞後般的得意之色,哼了聲,「庸醫!趕緊走,別在這裡礙我的事!」
  
  這個熊孩子……
  
  繡春在心裡暗暗罵了一句。
  
  他要是一直這樣好不起來,自己可就要被羈絆在這裡出不了宮了。
  
  繡春回過了頭,打發邊上的宮人出去,調弄一碗燒開的蜜水。等人走了,看向蕭羚兒,面無表情地道:「你什麼病我已經知道了。這叫時有時無病。藥方很簡單。一斤黃連、半斤水蛭、半斤地龍、二兩夜明砂,夜明砂知道是什麼嗎,就是蝙蝠的糞便、十隻全蠍,嗯,再加十條曬乾的蜈蚣乾,搗碎細細捏成小圓子,每次你肚痛發作之時,吞一顆就好。」
  
  蕭羚兒眼睛瞪得差點沒掉出來,一張漂亮的小臉蛋上佈滿了嫌惡恐懼之色,嘔了一聲,呸道:「你這個庸醫!開的什麼方子!我不吃!」
  
  繡春俯身下去望著他,笑得很是開心:「世子,可是你這病,時好時壞,時有時無,必須得要下這種土方子。否則好不了啊!」
  
  「你快給我滾,我不想見到你——啊——」
  
  小惡魔厭惡地尖叫一聲,朝裡滾了個身,拿枕頭壓住臉。繡春哼了聲,轉身要走時,嚇了一大跳。身後不知何時,竟多了個人,那人正面現怒意,一雙眼睛盯著還在榻上尖叫翻滾的蕭羚兒。
  
  此人正是蕭羚兒的父親,那個唐王蕭曜。
  
  繡春心裡咯登一下,知道壞事了!
  
  蕭羚兒的腹痛之症之所以難倒了整個太醫院的御醫,原因很簡單,他就是在裝病。太醫們估計也知道這一點。只是不敢明說而已,說了,太皇太后未必信,說不定還會責怪他們無能,拿這借口來污蔑自己的小孫子。
  
  繡春自然不清楚蕭齡兒為什麼要裝病。只是他好不了,自己就走不掉。一時氣惱,這才故意隨口捏造了個所謂的土方子去嚇唬一下他。沒想到竟被人聽去了,而且還是這熊孩子的爹。顯然,他已經知道了自己兒子在裝病,這才露出了這種嚇人的表情。
  
  繡春知道自己闖禍了。這下,她算是徹底得罪這個小惡魔了。還在發呆的時候,正在打滾的蕭羚兒也已經發現了自己父親的到來,看到他的表情,立馬知道自己的把戲被拆穿了,臉色唰得慘白,一骨碌坐了起來,呆呆地看著自己爹,目中滿是驚恐乞憐之色。
  
  「來人,給我把世子帶去黑房,不許送吃喝,不許通知太皇太后!等他什麼時候肚子痛的毛病好了,再放出來!」
  
  蕭曜怒喝了一聲,身後急忙跑進來的宮人面帶微微懼色,為難地看著這一對父子。
  
  「殿下,」繡春趕緊想將功補過,「世子他……他確實有些不舒服……」
  
  蕭曜沒有理睬,轉向宮人,再次怒喝一聲,「聽見沒有?」
  
  「不用你假慈悲!進黑房就進黑房!誰怕!」
  
  榻上的蕭羚兒忽然一躍而起跳了下來,狠狠一把推開繡春,連鞋也不穿,踩著冰涼的地面便飛快而去。宮人看了眼唐王,慌忙追了上去。
  
  「殿下……」
  
  繡春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張了下嘴,停住了。
  
  蕭曜冷冷看她一眼,轉頭便大步而去。
  
  ~~
  
  出了這樁倒霉事後,繡春心驚肉跳了一夜,也不敢提出宮的事了。當晚又在太醫院邊上湊合過了一夜,第二天提心吊膽地去給太皇太后伺候眼睛。知道太皇太后必定已經曉得了這事。第一件事便是在邊上太后那叫她費解的幸災樂禍般的眼神裡跪下去,戰戰兢兢地認罪。好在太皇太后倒並沒怎麼責怪她,只是歎了口氣,揮手讓她起來。等治完了眼睛,開口准許她出宮了。
  
  繡春大喜,急忙再次磕頭謝恩。夾著尾巴出了永壽宮,雖寒冬凍死人的天氣,後背已經全是冷汗了。
  
  她一邊在心裡嘀咕著這皇家的人十個裡頭九個都有毛病,自己再待在這個地方,下回怎麼死都不知道,一邊踩著還沒來得及被清掃乾淨的積雪,急匆匆低頭往太醫院去。正走著,身後忽然有宮人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說是太皇太后改了主意,臨時召她去蘭台陪駕。
  
  蘭台是永壽宮裡的一個庭院,裡頭有個池,和御花園的太液池相連。繡春不曉得這老太太怎的突然又改了主意。只是這傳話的宮人,確實又是永壽宮的人。無奈,只得扭頭,跟著宮人回永壽宮。到了蘭台,宮人指著池邊的一座水榭,道:「太皇太后就在那裡頭,去吧。」
  
  繡春覺得有些奇怪。這大冷的天,老太太不蹲在屋裡頭烤火,跑到這裡做什麼。再一想,皇家的人都沒個定數,彎彎腸子能繞死人,做什麼事都有可能,只好按捺下心思往那水榭去。
  
  水榭在池子中間,用一道三人能並排走的基台相連。須得走過基台才能到達。路稍有些滑,繡春正小心地走著,後背忽然被人一推,腳下一滑,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便咕咚一聲,一頭栽進了邊上的水裡。
  
  她落水的地方,離池邊已經七八步遠,水深高過人頂,她又是只旱鴨子,這樣倒栽蔥地跌入冰冷徹骨的水裡,沒撲騰兩下,立馬便嗆水嗆得天旋地轉,就在快要失去意識時,隱約覺到似乎有人靠近,一把托住了自己的腰身往上帶去,知道應該是有救了,心中一鬆,乾脆便暈了過去。
  
  這跳下水救起繡春的,不是別人,正是魏王蕭琅。
  
  說來也是巧,方才繡春跟了那宮人往這裡來的,蕭琅正經過,要去給太皇太后問安,正好看到繡春和那宮人往蘭台方向去的背影,有些奇怪,便遠遠跟了幾步,想看個究竟。看到她與那宮人上了台基,走到一半時,一錯眼,竟在水榭一扇半開的窗裡看到自己侄兒蕭羚兒一晃而過的身影,頓覺不對。剛要加快腳步趕上來,見走在她身側的那宮人竟忽然出手推了他一把,他便應聲栽進了池裡。當時情況緊急,蕭琅幾乎連想都沒想,下意識地便飛奔到了近前,在那宮人目瞪口呆兩眼發直的注視之下,跳下了水去撈已經沉底的繡春。
  
  蕭琅拖著已經暈厥過去的繡春濕淋淋地上了岸,那個宮人已經嚇得面無人色,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求饒。蕭琅陰沉著臉,抱著繡春便往最近的那座水榭裡去。躲在窗戶後的蕭羚兒見叔父來了,貼著牆角跟往門邊挪,到了門口,猴子般的哧溜一聲鑽了出去。
  
  蕭琅自己渾身已經濕透了,冰水順著他額發滴答滴答地流淌下來。此時卻顧不得自己了,只想著要先把這個董秀弄醒要緊。一邊大聲命人起暖爐送熱水過來,一邊將繡春放到了裡頭的一張榻上。她此刻臉色雪白,雙目緊閉,拍了幾下她的臉,見她沒反應,改將她撥到床榻邊上,讓她半個身子朝下,捏開她嘴,用力拍她後背,聽她喉嚨裡發出咯咯兩聲,嘴裡咕嘟咕嘟出來些水,眼皮子也稍動了下,似乎快甦醒了,心中終於一鬆。
  
  她身上的衣裳也濕透了。蕭琅怕她受凍,也沒多想,伸手過去,想先替她脫去濕透了的厚重衣裳。
  
  他飛快解開她衣襟,解到一半時,看到貼著她雪白一片的胸口處,竟露出了橫裹著的青布一角。一怔,起先還不明白這是什麼。再仔細一看,手一頓,整個人便似遭了雷劈,僵住了。
  
  「殿下,爐子來了!」
  
  正此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宮人急急忙忙地進來。
  
  「東西留下,人都出去!沒我召喚,不許進來!」
  
  蕭琅終於反應了過來,猛地回頭,低聲喝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2:05 AM

第29章

     繡春方才嗆了幾口水,又心慌意亂,再被冰水一刺激,這才一時閉過了氣,實際在水下停留並沒多會兒,被蕭琅撈上來這樣折騰一番後,意識很快便有些恢復了過來。朦朦朧朧只覺自己四肢沉重,身體便如在冰櫃裡,使勁翕著眼皮想睜開,一時卻又無力,正掙扎著,耳畔聽到嗡嗡的說話聲,感覺有手在觸自己的脖子。
  
  自從以男兒面目示人後,她對來自外人的任何非主動肢體接觸都非常戒備,這種戒備甚至已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此時感覺到有人在碰自己,腦海裡第一反應便是自己是假扮男人的,絕不能讓外人發現,整個人打了個激靈,眼睛便猛地睜開,躍入眼簾的是兩個面生的宮女。一個打散了自己頭髮,正彎腰下來用塊絨巾在擦上頭的水,另個的一隻手,正停在自己的衣襟上,瞧著似是要替她解衣。
  
  繡春大驚,呼地彈坐了起來,立刻低頭,發現自己不過是外衣衣襟剛被解開,裡頭的還包裹嚴實,沒被動過,頓時鬆了口氣,急忙一把掩回了衣襟。
  
  那宮女見她醒了,面露喜色,忙道:「董先生,你身上衣衫都濕了,快換下來吧,免得受了寒氣。」
  
  繡春驚魂甫定,四顧,見自己已經置身一張床榻之上,邊上是個燃得極旺的火爐。稍一凝神,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識前的一幕:永壽宮的宮人說太后要召見,她跟他到了蘭台,經過基石時,被人從後推了一把,掉下了水,然後有人救起了自己……
  
  「別,別,我自己來!」
  
  繡春見這宮女說著,一雙手又伸了過來要幫自己脫衣服,急忙避開了,抬頭問道,「我方才落水,誰救我上來的?」
  
  宮女和蘭台裡的所有宮人,方才都已得過魏王的吩咐,不要在這董秀跟前提他到過這裡的事,也不准把這事傳揚出去。雖然大是疑惑,但誰敢抗命?此時聽她詢問,一個便照先前被吩咐過的那樣,道:「是蘭台裡的太監劉順正巧看到,跳下水救了你的。此刻已經去換衣裳了。」
  
  繡春不疑。低頭想了下。
  
  自己好端端地走路被人推下水,當時離最近的,就是那個來召的太監。很明顯,推自己的就是他。至於他為什麼這樣,此刻一想,很快便瞭然了。太皇太后想來不可能忽然對自己下這樣的手。皇宮裡別的人,那個太后雖看起來對自己似乎也有些莫名敵意,但應該還不至於到這樣的地步。那麼極有可能的,就是蕭羚兒了。應是他惡作劇,或是報復,所以故意假傳懿旨將自己誆到了這裡,然後推自己下水。
  
  她鼻腔忽然一陣發癢,打了個噴嚏,這才覺到渾身發冷,連毛孔裡似乎都在往裡鑽寒氣,邊上燃了大火爐子也沒用,見那宮女又要伸手過來,急忙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自己換。」
  
  她此刻長髮濕漉漉打散下來凌亂披著,映著那張臉,若非此刻臉頰嘴唇發白,簡直美若桃李。倆宮女並未把她往女子裡想,還是第一次看到生得這麼漂亮的少年,以為她羞澀,笑道:「董先生不必拘束,我們服侍你方便些。」只她堅決拒絕。宮女對視一眼,無奈只好退了出去。
  
  繡春去閂了門,湊到爐火旁,脫去身上濕透了的裡外衣裳,取了邊上放置著的一套裡外行頭,抖抖索索地穿了起來,鞋襪俱備。穿好後,坐到了火爐邊一般烤頭髮,一邊烤著裹胸的布條,漸漸覺得身上暖了,那布條也差不多乾了,重新上身,再綰了頭髮,尋到裡頭的一面鏡子,照了下,見沒什麼異樣了,這才過去開門。
  
  雖然差點便送命在那個唐王世子的手上,但繡春有自知之明。遇到這樣的事,除了自認倒霉,以後加倍小心外,別無他想。莫說報復,便是連告狀的心思也沒有。她倒是想去向那個救了自己的太監道個謝。問了宮女,宮女卻說他救了人後便離去了,此刻不在蘭台。繡春無奈,只好叫宮女代自己先道個謝。
  
  外頭不知何時,紛紛揚揚又下起了雪。繡春在蘭台一個宮人的帶領下匆忙出宮。
  
  先前那些天,她一直留在宮中,陳家人並不知道她今日會回,所以自然沒派車來接。繡春出了宮門沒走兩步,身後傳來一陣轆轆聲,也沒留意,只想快點回去。卻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回頭一看,見叫自己的竟是魏王府的車把式。
  
  蕭琅有時用車,有時騎馬,為他方便,王府的車把式每日都會趕了車在此等著。繡春也知道這一點。
  
  「董先生,出宮了啊?本是在此等殿下的。只方才得了信,說他今日不用車了,我正要回去,順路送你一程吧。」
  
  那車把式笑道。
  
  繡春見車裡空著,自己因了落水驚嚇,雖沒多大事,一顆心到現在還有些晃悠悠的,既有順路車,也沒多客氣,道了謝便爬上去。車伕特意拐了個彎,將她送到了金藥堂,這才離去。
  
  繡春已經接連有幾天沒回來了,宮裡也沒什麼消息傳出來,陳振正有些擔心。此刻見孫女兒忽然回家了,自然高興,繡春在屋裡被巧兒纏著問東問西的時候,他也忍不住,最後拄著枴杖悄悄到了她屋外,立在瓦梁下豎著耳朵偷聽。聽了一會兒,大致便知道了情況,曉得正在給太皇太后治眼睛,終於放下了心。怕被裡頭的人察覺,正要再悄悄地走,不提防窗戶卻一下被推開,巧兒鑽出了頭,忽然看見陳振,咦了聲:「老太爺,您怎麼在這兒?」
  
  陳振嚇了一跳,忙背過了身,含含糊糊道:「我是路過……」說罷匆匆而去,繡春已經聽見動靜,跟著探出了頭,見祖父拄著枴杖在雪地裡踽踽獨行,肩背上落了層薄薄的雪,顯然是在自己窗外立了片刻的,咬了下唇,急忙出去,跑到了他身邊,扶住他一邊胳膊,道:「小心些。我扶你走。」
  
  陳振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嘴唇略微動了下,終於還是沒說話,只是默默被她攙著往自己院裡去,雪地裡留下兩列整齊的腳印。
  
  今早在皇宮的那場意外,讓繡春再次意識到人命的輕賤無常。倘若不是運氣好,現在已經沒了自己這個人。連讓自己差點丟掉了性命的唐王世子,她都不能有任何抱怨,又有什麼資格去與這樣一個年邁孤獨的老頭子置氣?更何況,他還是這個世上唯一所剩的真正與自己有關係的血親了。
  
  她這樣想著,扶住陳振的手便更用力了。送他到正房門前站定後,她轉身要走時,忽然聽見他道:「過些天,等你有空的話,你去藥廠做事吧。先從認料開始,熟悉每一房的每一道工序和那些當知道的事。我會叮囑瑞福,讓他帶你的。」說完,轉身往裡去了。
  
  繡春略一想,彷彿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倘若不是她自作多情想多了,難道,老爺子這是讓她從基層幹起,最後把金藥堂交給她的打算?
  
  繡春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怔了半晌。
  
  ~~
  
  繡春體質向來不錯,歇了一夜,第二天便差不多了,依舊早早地趕去入宮給太皇太后用針。過去的時候,邊上沒看到別的人,也不見蕭羚兒。
  
  昨天那事,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便似沒有發生過一樣。繡春自己自然不會提,太皇太后應也不知道。如常那樣結束後,她出了永壽宮,正所謂冤家路窄,忽然竟看見蕭羚兒從側對面過來,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兩人的臉色不約而同都稍稍一變。繡春還站著沒動,高度戒備著這熊孩子時,不想他竟縮了下脖子,扭頭便跑了。這舉動弄得繡春滿頭霧水,不知道他這是搭錯了哪根筋,今日怎的如此反常?只是這小魔星不找自己的事了,自然是萬幸,她哪裡還有別的想頭?轉身便急忙出宮去了。
  
  ~~
  
  繡春的月事向來很準,前後最多相差一兩天,這個月卻提早了三天。這日一早就來了。不但提早,還腰酸腹痛的。心知必定是因了數日前落水受寒導致的。好在宮中現在改兩日去一次就行,今天不必去。便自己拿湯婆子捂了一會兒,再喝碗熱熱的紅糖水,這才覺著稍好了些。
  
  陳振那日的那句話,這幾天一直在繡春的腦海裡翻騰。當時,她憑了老爺子說話時的那種表情和語氣,直覺他是想把金藥堂交給自己的意思。但後來再想想,又覺得極有可能是自己領會錯了。她只是一個女子,他怎麼可能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何況,就算他有這意思,她也不願接手。現在她最關心的,就是自己父親的事。眼見快要入臘月了,葛大友那邊卻始終沒消息。昨天,老太爺去了定州有事,過兩天回來。繡春已經下定了決心,這次等他回來後,一定要向他盤問清楚。
  
  到了傍晚的時候,因了天冷,加上身子也有些不適,她早早就閉門上床,一邊抱著湯婆子捂被窩,一邊檢查自己初步寫好的那本溫病學書稿,天漸漸有些暗下來時,巧兒過來敲門,說是魏王府的馬車來了,就等在門口,要她過去給魏王殿下上藥。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2:21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3-12-19 01:56 PM 編輯

第30章

      繡春的第一反應就是坑爹。這算什麼事?好容易死裡逃生又得了一天空閒,這會兒捂被窩捂得正舒服,肚子也沒那麼脹痛了,正打算等會兒就美美睡了,那個魏王憑什麼要這麼折騰自己?
  
  「我的事不是早交給段太醫了嗎?還關我什麼事!」繡春壓根兒不想出被窩,朝著門外應了一聲,「你就說我今天不舒服,去不了!」
  
  門外的巧兒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用這樣的口氣說話,為難地道:「聽王府裡來的人說,是段太醫生病了,那個王爺也生病了,好像什麼舊疾復發,這才要讓你過去呢!」
  
  繡春怔了下。
  
  這是怎麼回事?說段太醫生病了,還是可能的,畢竟他年老,最近天氣又冷。但那個魏王,他湊什麼熱鬧?從前些時日的理療過程來看,除非是他自己腦子進水故意光著兩腿在雪地裡凍,否則無論如何也不會到舊疾復發的地步。
  
  「你真的不去?那我就說你也生病了!」
  
  巧兒對繡春是無條件服從,聽裡頭半晌沒什麼動靜了,決定就這樣去回話,剛轉身,卻聽見身後門吱呀一聲,回頭,見繡春已經裹著棉被站在門後了。
  
  「說我收拾好就去。」
  
  她沒好氣地道了一聲,再度關上了門。
  
  ~~
  
  蕭琅做事效率向來很高,也是個很能控制自己的人。用顧命大臣歐陽善的話來評價,「整肅政務果決。每有書簡必看。一目十行,一絲不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兩天,他發現自己彷彿有些不對勁了。他竟無法像從前那樣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需要的地方。原本一個時辰便能結束的事,現在往往會因為走神而遲遲不決。次數多了,旁人雖還沒覺察,他自己卻難免生出一絲郁躁之感。最後他把這一切都歸於自己身體病痛的困擾,這才覺得舒坦了些。彷彿終於找到了問題的源頭。只要能克服病痛帶給自己的困擾,他相信一切很快就會恢復原樣,而這對於他來說,應該不是件難事。
  
  是的,數日前他下了趟冰冷徹骨的寒水,之後未來得及及時更衣,這兩天,後遺症便毫不客氣地上門拜訪了。這再一次提醒他,自己如今的這副身體,確實是脆若琉璃,一碰就碎。對此雖然早已習慣,但這樣輕而易舉地便再次發病了,難免還是讓他略微傷感。這一天,他便是在極力壓制肉體痛楚的過程中渡過的,以致於方才在紫光閣裡,連歐陽善也看出了他的不對勁,詢問他是否身體不適——當時,舊疾處那種熟悉的如萬蟻齊噬般的難言痛楚已經令他後背貼滿冷汗,臉色也微微泛白。但出於習慣,他並未停下手上的筆,只抬頭笑了下,道了聲「無事。」
  
  片刻前,其餘人都已經先行離去,蕭琅其實也無事了。但他並未與他們一道走,而是獨坐在人散後便只剩靜闃空曠的紫光閣裡,直到華燈初上,這才雙手扶著桌案,慢慢地站了起來。
  
  他的腳步有些遲緩,身形也略僵硬,但仍可以自己走路。只要還能走,他便想自己走——這種對旁人來說如同呼吸一般簡單的腳踏實地,於他,往後可能只會成為一種追憶了。
  
  天空仍飄著微雪,片片如羽。皇宮裡瓊樓玉宇。蕭琅緩緩行在雪白的御道之上。四周寂靜一片。耳邊只有自己與身後隨行宮人腳上靴履踏破積雪而發出的輕微咯吱聲。濛濛的雪沾到了他的眉骨處,因了他的體溫瞬間消融,帶給他的那種冰涼之意,卻讓他輕而易舉地又想起了數日前發生的那件事。
  
  即便到了這一刻,他還是無法準確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當那片被碧草色的柔軟青綢緊緊裹覆的雪脯躍入他眼簾的時候,他只知道自己頭腦瞬間空白了。
  
  她的肢體被裹得很緊,緊得讓他見了幾乎都覺不忍。可是就在這樣的束縛之下,青春的誘惑還在倔強地綻放。青綢的上緣之處,露出了與男人身體迥然相異的丘隆線條。這讓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當時他回過了神,看到她將醒,幾乎是下意識地,飛快便將她衣襟掩回整理好,然後迅速出去,喚了蘭台的兩個宮女進去服侍她。倘若,她能如他預料的那樣很快醒來,他想她應該會繼續將自己的真實身份隱瞞下去的。雖然他也覺得自己很想知道她為什麼要以男子面目示人,但既然這樣做了,想來總有她不欲人知的緣由。所以他無意揭穿她。至於為什麼不想讓她知道是自己救了她,老實說,這事即便已經過去了數日,他自己也還是不清楚。或許,只能用當時自己的下意識決定來解釋了。
  
  這兩天,他確實一直在遭受來自於這件事的折磨。因為下水,他的舊疾再度發作,時時痛楚。但是奇怪的是,他不但絲毫沒有悔意,每當邊上的人滔滔議事,他開始走神,思緒飄到了那件事上的時候,他的心底裡甚至偶爾會悄悄生出一絲歡喜。
  
  只有他知道,她原來是個女嬌娥。就彷彿與她分享了這個旁人無從知道的秘密。這種感覺……
  
  他慢慢走著,不由自主在腦海裡輕輕描繪著那雙曾讓他在夢裡也困擾不已的漂亮眼睛。這一刻,連身上的那種痛楚感似乎也減輕了不少。
  
  ~~
  
  「哎喲世子,您快回去吧!這天都要黑透了,再不回,太皇太后要責罰老奴了!您慢些跑!當心跌跤了!」
  
  側旁御道邊的一處湖山側,傳來一陣話聲。隨即「啪」一下,一個雪團砸到了蕭琅的氅袍末端,雪末四濺,散落到了他的靴上。
  
  肇事的人原本以為是旁人,這才順手拿了手中方才捏的雪團砸著玩。等看清來人,臉色一變,慌忙轉身要跑,蕭琅臉色已經一沉,喝道:「你給我過來!」
  
  蕭羚兒停住了腳步,磨磨蹭蹭地到了他近前,叫了聲「三皇叔」後,隨即飛快地道:「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我這兩天真的沒再找他的事了!我一看見他,自己先就走了!你不信問小六!」
  
  蕭琅哼了聲,「心胸狹隘,睚眥必報,背後算計,推人下水,你當男子漢大丈夫這麼容易做?」
  
  蕭羚兒臉一下漲得通紅,「那個人有多討厭你不知道!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那天只是想教訓他一下而已,沒想淹死他。等他在求饒了,我自然就會叫人把他撈上來……」
  
  蕭琅打斷了他的話,神色嚴厲。
  
  「這樣寒冬落水,你自己試試看!羚兒,叔父應了你的求,不把這件事告訴你父王。只是你這性子,再不改掉,真想讓人人都對你繞道而行?」
  
  「三皇叔,你護著外人,你不相信我!」蕭羚兒的一張臉蛋映了雪光,白得有些異常,眼睛裡忽然彌出了一絲悲傷,「我知道我父王不喜歡我,你也一樣!你們都一樣!」
  
  「我也不稀罕你幫我隱瞞了!你愛說就去說!隨你的便!」
  
  他最後嚷了一句,頓了下腳,扭頭便跑。
  
  隨行的宮人惶恐地看了眼蕭琅,慌忙追了上去。
  
  蕭琅目送前頭那個小小背影飛快消失,搖了搖頭。忽然膝部又傳來一陣刺痛感,幾乎有些站立不穩,他略皺了下眉,彎腰下去,伸手握住了刺痛之處,等漸漸有些緩下去了,復又起身,繼續往宮門方向而去。
  
  ~~
  
  他回王府的時候,比昨日要早些。映入眼簾的迂廊闊宇,飛簷翹角,被雪夜勾勒出無盡的沉寂與空寥。
  
  方姑姑一直在等他,看到他時,飛快迎了上來,扶住了他的臂膀,心疼地道:「快些進去吧。你都這樣了,我叫你今日別去了,你偏不聽。那些事再重要,也比不過自己身體……」
  
  方姑姑熟悉的抱怨聲入了他耳,驅散了他先前生出的那種空寂感。他笑了下,任她扶著,甚至彷彿有些撒嬌般地微微靠在她身上,並肩一道往裡而去。
  
  「對了,段太醫今早打發了人來,說昨晚上不慎染了風寒,我便讓他歇了不用來。改叫金藥堂的董秀。人已經來了,此刻正在禊賞堂等著呢。」
  
  蕭琅腳步停了下來。
  
  方姑姑看他一眼,見他面露異色,也辨不出是什麼情緒,便道:「這董秀我瞧著比那段太醫更好,做事也更細心。且你從前回京路上犯病時,不正是他給你止住的痛嗎?這回再叫他來,最適合不過了。」
  
  蕭琅回過了神,繼續往前行去。
  
  他的腳步看起來,比先前邁得更穩重。只是胸膛裡那塊看不見的拳頭大地方,此刻卻忽然加快了些跳動的頻率。
  
  禊賞堂就在前頭了,折過這道廊子就是。他已經看到裡頭透出的昏黃燈光。他忍不住想像著她此刻正安靜坐在裡頭等自己時的那種模樣,心口處更是莫名緊結。
  
  「怎麼了?」身側的方姑姑覺察到了他的異樣,看了他一眼。
  
  他沒應聲,只是朝她笑了下,暗自長吁出口氣,抬腿邁入了門檻。
  
  ~~
  
  繡春先前到了,在這個老地方已經坐等了片刻。
  
  從前,她完全可以心平靜地地等著此間主人的回來。即便有時因了等待過久而生出不滿,也很快就能調整好自己的情緒。但是今晚上,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對勁。過來後,聽完方姑姑的解釋,面上自然客客氣氣,表示她十分樂意再度為殿下效勞,心裡的那股憋悶卻一直難消。尤其是這麼坐著,坐久了,原本已經有些消下去的腰腹酸痛感又升了出來,心情更是惡劣。方才起身,慢慢溜躂的時候,看見書架上擺著的整整齊齊的書,甚至生出了一種想要故意打亂排列的念頭。對於有強迫症的人來說,哪怕並不嚴重,只要破壞他習以為常的秩序,也絕對會讓他很不痛快。只是怕殃及無辜侍女,後來這才忍了下去。
  
  他似乎回來了,她已經聽到了方姑姑說話的聲音。她長長吸了口氣,告誡自己要壓下各種不滿,把他當成病人看待。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終於起身,到了門口迎接。
  
  他進來了,蟹青狐氅,肩膀和發頂落了一層微雪。抬步跨過門檻的時候,她立刻敏銳地注意到了他做這動作時的勉強——正常人不會這麼遲緩僵硬,而他,顯然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軀體動作。
  
  這個人到底幹了什麼,竟會又導致舊疾復發,讓林奇,還有自己先前的努力付出都成了無用功?到位的推拿,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她一開始的時候,兩邊胳膊接連酸了好些天,後來習慣了,才漸漸好了。
  
  這個人,他向來就是這樣漠視別人對他的侍奉和付出,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她愈發不滿了,卻強忍住,臉上擠出一絲笑,朝他見禮:「殿下回來了?」
  
  很好,她這樣向他主動示好的舉動,並未得到他任何善意的回應。
  
  她看到他不過應聲掃過來一眼,仿似仍沾了些雪意的目光在自己臉上飛快掠過,略微點了下頭表示他看到她的存在了,隨即便側了臉去,讓侍女蘭芝脫去他的外衣。
  
  繡春面上仍帶著笑。最後目送他去更衣的背影時,心裡已經把這個魏王殿下來回憤憤碾壓了好幾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2:27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3-12-19 01:56 PM 編輯

第31章

      蕭琅回來了。
  
  禊賞堂裡暖氣很足。所以外頭雖寒氣逼人,他進來時,解去外頭隨意披著的氅衣後,裡頭也就不過內外兩層而已。月白緞裡,石青外袍。只是繡春注意到,他這一回竟不似從前那樣,鬆鬆垮垮隨意而來,而是有扣擐帶,竟穿戴得整整齊齊,倘若此時腳上再多一雙靴的話,簡直便似要出門一般了。
  
  她立在一邊,看著他入了屋,便徑直往那張已經鋪了層短絨裘墊的貴妃榻去,到了近前,脫鞋坐了上去。侍女蘭芝忙過來,彎腰下去要替他卷褲腿,他飛快看了眼面無表情的繡春,避開了她的手,低聲道了句「我自己來」,便俯身下去,自己捲了,然後躺了下去,又順手抽出本書,翻到了上次看到的地方。
  
  一切都和從前差不多。但是倘若繡春再留意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其實又有些不同。只是現在她確實沒心思多想別的。尤其是,當她到了他身邊,看清他雙膝的情況之後,一時什麼都拋在了腦後,只覺氣惱無比。
  
  先前她憑他走路時的那種僵硬和小心,便推測他的情況不會好到哪裡去。果然,此刻不但證實了她的猜測,甚至比她想像的還要嚴重。
  
  經過前段時間的調理,他的膝處肌筋早已經消腫,若非已經無法改變的骨造微微變形,看起來就與正常人差不多了。但是現在,映入她眼簾的這一雙膝蓋卻又紅又腫,不必伸手碰觸,也能知道積液已經再度充滿了腔窩。
  
  蕭琅視線越過手上書卷的上緣,偷偷看了眼她的臉色,見她那雙像用上好絨緞剪出的眉皺了起來,目光盯著自己的腿,不快之色盡顯無餘,忽然竟微微緊張了下,彷彿自己小時候做錯了事,即將要被母妃責備時的那種感覺。
  
  他不動聲色地把手上的書稍稍舉得高了些,這樣正好可以擋住她看過來的視線。只是手剛一動,一陣鑽心的疼便從膝處猝不及防地傳了過來,他嘶了一聲,放下書一看,她已經微微俯身下來,手正按在了上頭。
  
  她瞟了他一眼。改食指中指併攏,按壓兩側紅腫的部位,立刻深深陷成一個指窩。鬆手,片刻之後,那指窩還未恢復原狀,仍留一個淺淺的坑。
  
  她的眉皺得更緊,手穿到他的腿下,托在了他的腿窩處,道:「試著抬腿,到你能抬起來的最大程度。」
  
  蕭琅不敢怠慢,忙放下書,照她的指令抬腿。
  
  實情是,在現在坐臥著的情況下,因為牽引的疼痛,他幾乎已經不能伸直腿了。
  
  他咬牙努力了片刻,覺到已經到了自己的極限,卻想抬得更高一些,還在用力時,聽見她冷冷道:「行了,放下來吧。沒叫你抬過頭頂。」
  
  他有些尷尬。慢慢放下了腿。
  
  「疼嗎?」
  
  忽然,他聽見她又問自己。
  
  「不疼!」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立刻這樣回答。話說完了,抬眼,正見到她斜睨著自己,靈動如水晶的一雙明眸裡,帶了掩飾不住的譏嘲之意,一怔,終於訕訕地摸了下自己的頭,改口:「是有點疼。」
  
  繡春的口氣這才緩了些,道:「魏王殿下,我問你話,是要聽你說實話,好知道你的真實感受。這樣有助於我判斷你的病情。並不是要你逞英雄。」
  
  蕭琅望著她的眼睛,這回終於老老實實地道:「是很疼。你沒碰的時候,就疼。你一碰,更像有針在密刺。」
  
  她唔了聲:「你這個樣子,只能像前次一樣,先給你止痛了。」命他躺好,雙腿放直,往他小腿下墊了個半尺高的墊,好抬高他的腿,然後自己去洗手,取了自己帶來的針包,到了他身邊,像前次在新平驛站裡那樣做過的那樣,一邊給他認穴扎針,一邊問道:「怎麼回事,你的腿?原先不是已經好多了嗎?」
  
  她問完,半晌沒聽他回答,便抬眼望向他。
  
  蕭琅接收到了她目光裡的質疑和不滿。想了下,一本正經道:「是這樣的,數日前一晚,我睡覺時,踢掉了被,正好屋裡的爐火滅了,我睡前又忘了關窗,那晚上風也大,次日早才被凍醒。大約便是這樣凍壞了……」
  
  繡春又是意外,又是惱怒。
  
  這什麼人啊,年紀一把了,睡個覺居然也睡成這副德行!
  
  「殿下!」她強忍住想掐他的衝動,喉嚨裡出來的聲音都有些發僵了,「所謂養病,靠醫三分,靠己七分,這道理你應該知道的吧?我雖然是你的醫生,但我不可能一天到晚十二個時辰都跟在你後頭伺候你,還要提防你睡覺踢被子!我們當醫生的,白費力氣倒無所謂。可你知道像你這樣的毛病,每發作一次便境況愈下。這次就算止住了痛,也慢慢消了腫,但每次造成的內在損傷卻都是無法彌補的!你到底還要不要你的兩條腿?」
  
  她說到最後,口氣裡已經帶了呵斥般的嚴厲。聽得邊上侍女兩眼發直,面現微微惶恐之色。
  
  殿下就算犯了再大的錯,那也不能被人這樣拎著當小孩一樣地教訓哪!這個董秀,也太過僭越了。
  
  只是更叫侍女們兩眼發直的事還在後頭。她們眼中那位高貴不可侵犯的魏王殿下,現在卻一語不發地任由她教訓,甚至,要是她們沒看錯的話,他的表情還帶了些笑意?
  
  「你笑什麼?我說錯了?」
  
  繡春也發現了他的不對勁,住了口,不快地問道。
  
  蕭琅一怔,笑意頓消,摸了下自己的臉:「我沒笑。」
  
  繡春哼了聲,不再理他,只是低頭下去,仔細地繼續自己手上的姜艾炙。
  
  隨了她的動作,雙膝處,一種微微酸麻的溫熱感漸漸取代先前的針刺痛感,蕭琅吁出口氣,望向她,誠懇地道:「你方纔的話說得都很對。我以後一定會更加注意的。」
  
  繡春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隨即垂眸,繼續自己的事。
  
  大約兩刻鐘後,她收針去灸,往手心塗抹了藥膏,均勻抹在他的膝蓋和後腿窩處,手法輕柔,口中道:「你這裡紅腫很是嚴重,暫時不能再推拿上藥。除了吃藥,白天自己記得擦這藥膏,早晚各一次。要等消腫了,才能繼續。」說罷直起了腰。
  
  蕭琅以為她這樣便結束了今晚的治療,慢慢坐起了身,默默望了她一眼。不想她說完那話,看了一眼自己的腳,想了下,又道:「你的膝處雖然暫時止住了痛,但好起來是個漸進過程,晚上說不定還會犯疼。膝處雖不能推拿,但我可以替你推下腳底和近旁穴位,舒筋活脈,好促進血液流動,這樣晚上睡覺時,你可能感覺更舒服些。」
  
  她改坐到了他的榻尾,用侍女遞過的溫熱濕巾擦拭過他的雙腳後,一手托住他的腳,另一手,在他腳底板開始按壓起來。
  
  他覺得非常舒適。她的手就像帶了魔力,隨了點點壓壓,一陣酸麻感漸漸從腳底蔓延開來,往上爬滿了他的全身。他的眼睛雖然還盯著手中的書卷,那一列列的黑字到底說什麼,卻完全沒了概念。所有的注意力只停在了那雙在他腳底忙碌著的手上。
  
  他舒服地幾乎就想這樣閉目睡過去了。
  
  那雙手開始漸漸往上,繼續撫揉著他的腿。這一次,他覺到自己四肢百骸的每一個毛孔隨了她的碰觸仿似都舒張了開了,在盡情呼吸,整個人甚至起了微微的戰慄。
  
  他不愛與人有過多肌體相觸,能避則避。但是來自於她這雙手的碰觸,他卻一直不覺牴觸,現在……甚至是喜歡。
  
  所謂的銷魂,大約也不過如此吧?
  
  不知何時起,他的視線已從書卷上挪到了那雙游移在他腿上的手上,慢慢往上,掠過她胸前時,不受控制般地停留了片刻,最後,停駐在了她的臉上。
  
  她正低頭,專注而認真,所以並沒覺察到來自於他的注視。
  
  她的臉龐白皙而秀美。這樣的一張臉,從前他怎麼居然就一直被騙過去了,真的以為她是男子?
  
  他怔怔地望著,看得有些出神。又注意到她的兩頰泛出了紅暈,不知道是因為費力,還是屋裡太熱的緣故,額頭鼻尖沁出了細細的一層汗。
  
  他覺得心疼了。正想開口叫她停住了,她卻像是覺察到了他的注視,驀然抬眼看向了他。他的心咯登一跳,忙若無其事般地挪開了視線。
  
  繡春自然不知道對面這男人此刻的種種心思,抬眼之時,見他目光正落在自己側旁的那只洗手盆上,也沒在意。低頭繼續。
  
  屋裡很熱,她手上的活也需費些力氣,到了最後,後背不但開始有出汗感,腰腹處也因了一直躬身的緣故,墜漲感愈甚。自覺有些堅持不住了,再最後推了數下,口中道:「今晚就這樣吧……」
  
  她剛直起了腰,話還沒說完,忽然覺到身下一陣波濤洶湧而出,小腹處隨之一陣抽痛,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提住了筋,腰便一下軟了下去,抱住肚子,整個人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蕭琅見她驀得摀住肚子蹲了下去,唇色突然泛白,被嚇了一跳,不知道她怎的好好便成了這樣,急忙下了榻,傾身問道:「你怎麼了?」
  
  繡春又是尷尬,又是疼,見他湊了過來靠得很近,幾乎能聞到他身上的那種氣息了,急忙搖頭避開:「我沒事,等下就好,你別管。」
  
  蕭琅見她說著話時,額頭汗滴不住滾滾落下,顯見是疼出來的冷汗,一時情急,哪裡還聽她的,一把抱了她起來便放坐到了那張貴妃榻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2:33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3-12-19 01:56 PM 編輯

第32章

      繡春被蕭琅抱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呆掉了。
  
  不是她故意把人想歪,而是他的這個舉動,實在是太過曖昧,讓她不得不想歪。
  
  想像一下,一個男人肚子痛蹲在地上,另個男人不顧自己那兩條剛剛接受完醫治的老寒腿,用這種公主抱的方式毅然抱起了對方,然後小心翼翼呵護無比地放在了榻上……
  
  不止繡春被嚇住,邊上侍女們的眼睛也瞪大了,一臉的難以置信。
  
  侍女們都知道魏王有潔癖,不喜旁人靠近,王妃之位至今空懸。他回來後的這些時日,在王府裡,日常近身的服侍之事也只由方姑姑和已經配了人的蘭芝來做,平日對侍女們雖不刻意擺架子,卻極少說話,絕對疏離。從前她們暗中猜疑過各種緣由。只是殿下生得太過風光霽月,又清貴逼人,誰也壓根沒往那上頭想去。難道……
  
  難道他竟真的有那斷袖之癖?看這架勢,比之哀帝董賢,絲毫不遜啊!
  
  ~~
  
  繡春坐在了那張鋪著柔軟裘墊的貴妃榻上,定定望著正俯身下來關切看著自己的魏王殿下。
  
  這個蕭琅,生就了一張美男子的臉,這毫無疑問。但這一刻,她卻覺得自己彷彿看到了那個長公主府的世子李長纓。
  
  斷袖!分桃!男男愛好!
  
  他們兩個都是!只不過,一個走的是霸王硬上弓的粗豪路線,一個卻是不動聲色的迂迴戰術。相比而言,反是這種心機深沉屬性的人更加可怕!便如溫水煮青蛙,叫人防不勝防!倘若自己真的是個男人,面對這樣的攻勢,說不定早就已經怦然心動了。
  
  怪不得,以他這樣貴重的身份,一把年紀了還沒女人--連娶個女人用來遮掩下自己的性向都不願,可見嚴重到了何等的地步。又怪不得,他怎麼從一開始就對自己表現得這麼紆尊降貴,甚至,方才被自己那樣啪啪啪的教訓,他不但不生氣,反而還露出那種詭異的笑。還有!自己替他捏腳的時候,一直覺得他彷彿在看自己,等抬頭,發現他又在看自己邊上的那個洗手盆。當時還以為是自己多心。現在想想……洗手盆有什麼可看的?
  
  繡春毛骨悚然,連肚子痛也顧不得了,猛地往後仰過身子,與他拉開些距離,擺手道:「殿下,我沒事,真的沒事!」話剛說完,卻因了極度的緊張,小腹再一抽,又是一陣潮湧,瞬間只覺臀下腿間一片潮熱濡濕。臉色再次大變。
  
  現如今女人對付月事,都是自己縫一條帶子。窮人家填草木灰,富貴人家塞錦棉。繡春自己也縫了幾條加寬型的,中間填棉花充用。以前量多時,偶也有外漏,但不至於特別嚴重,基本能頂用。這一次卻慘了。今天本是第一天,她以為應該沒多少,填入的棉花並不多,卻不想竟會如此氾濫成災,那麼點棉花,根本就擋不住洶湧來襲的波濤。
  
  她低頭,看了眼身下坐著的那張短絨裘皮墊,白色,純白色的……
  
  她已經能感覺到潮濕正在滲透出去,迅速蔓延了開來。毫無疑問,自己屁股下面,此刻一定一片狼藉了。
  
  她的臉色愈發難看,一陣紅一陣白,木頭一樣地坐著,絲毫不敢動彈。
  
  蕭琅見她一動不動,額頭更是冷汗不斷,更加擔心了。
  
  「快把方姑姑叫來!」
  
  他喊了一聲。話聲剛落,方姑姑恰進來了,一眼看到繡春竟坐到了貴妃榻上,魏王卻立她邊上,兩人竟換了個位,有些驚訝。只是她素來持重,也未表現得大驚小怪,只是往近前去。蕭琅回頭,如遇救星,急忙道:「姑姑,你來得正好!她忽然腹痛得厲害,去叫個御醫來看看!」
  
  繡春看到方姑姑來了,更是無地自容。
  
  這個和魏王有特殊關係的老宮女,除了之前那次送她出去時,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地打探了那麼幾句話後,之後便一直尋常待她,既不倨傲,也沒親近。只是這會兒,要是讓她看到自己屁股下面的慘烈之狀……
  
  她知道到了這會兒,自己還這樣粘在魏王專用的這張貴妃榻上不起來,已經是極大的僭越。只是……
  
  她實在是起不來!
  
  「不必了,我真的沒什麼大事!」
  
  她硬著頭皮,迎上方姑姑投來的驚疑目光,勉強解釋道:「我方才擔心殿下夜間會因疼痛睡不好覺,故又替他推了好些腳上穴位。今日出來時,人其實原本也不適,路上吹了風,加上方才用力過度,這才勾出了頭暈腹痛的老毛病,有些站不住腳,只能先這樣坐著,望殿下和姑姑恕我無禮……」
  
  這是什麼爛借口……
  
  她自己都越說越覺不對,聲音漸漸小了下來。蕭琅卻絲毫不疑,手背輕擊了下另手的掌心,歉然道:「沒事!你坐著別起來!你人既不舒服,怎麼不早說?原本就不該讓你冒著風雪來的。都怪我不好。」
  
  方姑姑瞟了眼蕭琅。
  
  這孩子,今晚太過反常了。他雖以謙遜而被人稱道,但對著個外人,卻也決不至於親善到這樣的地步……
  
  她再把目光轉向仍坐在貴妃榻上的那個董秀。見她垂手垂腳僵硬坐著,臉色微微泛白,瞧著竟真的沒起來的打算了。略微皺了下眉,靠近了過去,到了繡春跟前站定,問道:「董先生,你真的沒事?若實在不舒服,我打發人去請御醫。」
  
  「真的沒事!我再坐坐就好了!」繡春臉上擠出一絲笑意。
  
  她說話的時候,大約是因了緊張,微微動了身體,方姑姑靠近時,忽然便聞到了一絲彷彿略帶血腥的異味。雖然那氣味很淡,但她還是捕捉到了。目光略微一動,彷彿明白了什麼。壓住心中隨之而起的訝異,再仔細端詳這個少年。
  
  原來自己先前的疑慮沒錯,她竟真的是個女子。
  
  她忍不住,再次看了眼蕭琅。見他目光此刻還落在這個董秀的身上,神情裡帶了掩飾不住的關切之意。
  
  繡春此時卻哪裡有心思去猜對面那倆人在想什麼,現在就像被架在了火爐上烤,從頭到腳沒一處舒坦的地方。
  
  怎麼辦才好?身下的這張裘毯一定已經被弄髒了。到底該怎樣,她今晚上才能起身走出這座王府?
  
  一陣沉默之後,她終於想出了個應對的主意。雖然很爛,很爛……但總比她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露餡出醜要好。
  
  「殿下,姑姑,」她定了下心神,抬臉看向他二人,「我該走了。」
  
  蕭琅立刻道:「你若還不舒服,今晚可以留下的。」
  
  方姑姑再看他一眼,沒有出聲。
  
  「多謝殿下,但我還是回去的好。只是我來時,便覺著衣服穿少了,有些冷……」
  
  「去拿件厚的裘氅過來!」
  
  蕭琅知道她不願留下,也不勉強,回頭吩咐侍女。
  
  侍女應了聲,正要出去,繡春阻攔道:「不必了!其實……」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下的這張裘毯,實在沒勇氣望著對面人的目光說出下面的話,垂下眼皮,一咬牙道:「這張毯子就不錯,瞧著挺暖和的。要是殿下准許,我在路上用這毯子就蓋一下就行了,下次過來時帶回來……」
  
  蕭琅愣住了,侍女們以為聽錯了,方姑姑若有所悟,憋笑憋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她對這個一直以男兒面目示人的女孩印象不錯。見她落入這樣的尷尬境地,原本正想找個借口,把蕭琅和侍女們都打發出去,自己幫她解下圍,沒想到還沒等自己開口,她竟想出了這樣的應對招數……虧她想得出來。
  
  蕭琅疑惑不已,忍不住看了眼她身下的那張裘毯。這是怕他冬日裡躺上去涼,所以特意鋪在榻上充當墊褥用的。毯子無需多說,自然是上好的白裘毯,只是……
  
  「你真的要這張毯子?不需要衣服?」
  
  他遲疑了下,和她確認。
  
  「是。」
  
  繡春也沒轍的了,這一次,乾脆抬起頭,望著他痛快地應道。
  
  就算被當成怪人,也比站起來讓人家看到那慘烈一幕為好。
  
  蕭琅看了眼一邊一直默不作聲的方姑姑,搓了下自己的手,點頭道:「那……也行,你帶了去就是。」
  
  繡春鬆了口氣,急忙道謝,當著眾人的眼睛,伸手過去把裘毯兩邊捲了過來,順勢包覆在自己身上,緊緊裹住了。知道險情解除,這才慢慢站起了身,自我解嘲般地補了一句:「天氣真的好冷,在這屋裡也覺得冷。保養身子是重中之重。殿下你在屋裡也要注意保暖,不好總穿得這麼少。」
  
  蕭琅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略顯單薄的衣裳,呃了聲,點頭稱是。
  
  方姑姑忍住笑,忙叫侍女幫著收拾了繡春的東西,又吩咐人備車。
  
  繡春知道自己裹著毯子的模樣怪異至極,此刻卻也管不了這許多了,匆匆轉身而去。
  
  深深的王府,斷袖的魏王……這地方,倘若可以,往後她真是一步也不想再入了!
  
  ~~
  
  方姑姑回來,看見蕭琅還未回臥房,手上握了本書,正獨自靠坐在那張已經光禿禿的貴妃榻上,只是目光似乎有些出神,便過去道:「下頭墊子沒了,小心受涼。叫人換一張鋪上去。還有,不早了,好去歇了。」
  
  蕭琅回過了神,略微一笑,放下了書,慢慢起身。
  
  方姑姑送他到了臥室安頓好,蘭芝送了藥來。看他喝了下去後,見他靠在那裡,似乎略有所思,唇邊還帶了絲笑意,想了下,便坐到了他近旁,道:「這個董秀,殿下頗喜歡她?」
  
  繡春人雖走了,蕭琅卻一直還在回味今晚與她相處時的種種,只覺她怎麼樣都是好。連最後不要衣服偏看中那張毯子的舉動,當時雖稍覺怪異,但此刻回想起來,也成了率性的體現。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女孩子……
  
  他正這麼感歎著,冷不丁聽到方姑姑來了這麼一句,頓時清醒了過來,意識到她現在在外人眼裡還是男子,自己何來所謂的「喜歡」?忙搖頭,待要否認時,卻見方姑姑已經笑了起來,神情裡似乎帶了些意味,一時不解。
  
  「姑姑,你……」
  
  「殿下,我跟你說吧,她其實是女子。」
  
  蕭琅自然已經早一步知道了這事,但此刻這話從方姑姑嘴裡出來,他還是略微驚訝,遲疑了下,問道:「姑姑是怎麼知道的?」
  
  「我一早就覺得她有些怪,彷彿不大像男人。先前也試探過一回,她推掩過去。我怕她另有目的,著人去金藥堂悄悄打聽了下,說是陳老爺子年輕時一個故交的後人。覺著對殿下應沒什麼不利,也就作罷了。只是方才……」
  
  提到方纔,連她這樣素來端莊的人,也是實在撐不住,笑了出來,「方纔我才真的確定了,她確實就是女子。」她看了眼蕭琅,「瞧你樣子,莫非早也知道了?」
  
  蕭琅不欲讓她知道那日在皇宮裡的事,咳了聲。
  
  方姑姑見他不說,便也作罷,只低聲道:「她其實根本不是什麼老毛病。想是來了月事,方才把那張毯子弄髒了,怕被咱們看見了,這才死活不肯起身的,最後還包了毯子帶走……」
  
  蕭琅被她提醒,這才終於恍然大悟。想到先前那一幕,這一刻,心底裡忽然又是憐惜,又覺有幾分尷尬,默不作聲。
  
  方姑姑瞥他一眼,問道:「你跟姑姑說實話,你是不是頗喜歡她?」
  
  蕭琅只是略微揚了下眉,沒應聲。
  
  方姑姑搖了搖頭,低聲道:「殿下,你年歲實在不小了,我知道你,所以從前一直也沒催逼你。從前你在靈州如何,我手沒那麼長也探不到。只是如今你回了京,身邊雖有我們伺候著,但有些事總是顧及不到的。要有個貼身人照料才好。我瞧這個董秀就不錯。生得好,有福相,做事穩重,又懂醫術。真真是再合你不過了。倘若你對她也有意的話,我再去探下她的底細。若沒問題,把她收了,往後便叫她留在你的身邊,做個侍妾也好,你覺著如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2:38 AM

第33章

     方姑姑說完,見他目露微訝之色,似乎是意外於自己的那一番話,便道:「殿下難道覺得她不合心意?」
  
  蕭琅略微一笑,神情裡帶了一絲不置可否的味道。
  
  方姑姑白他一眼:「你什麼都好,就是這悶葫蘆性子不好。我跟你說,倘若你想要她,開口便是。她如今雖扮成男子,但想來與陳家有莫大關係。只要咱們開口了,對方沒有不應的道理。二八的女兒不愁嫁。你磨磨蹭蹭的,萬一被人捷足先登先求去了,到時候咱們再以勢壓人,也是不妥……」
  
  蕭琅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話,搖頭笑道:「姑姑,我與她認識不過數月而已。即便我有心,她未必與我一樣。如今就說這種事,為之過早了。以後再說吧。」
  
  方姑姑不以為然道:「她能得你青眼,侍奉在你身側,那是前輩子修來的福分。她怎麼就無心了?再說了,等成了你的人,自然就死心塌地了。」
  
  蕭琅呵呵笑了下,起身送她,「姑姑也早些去安歇了吧。累了一天。」
  
  方姑姑知道他沒聽進去,歎了聲。蕭琅目送她離去後,晚上發生的一幕幕慢慢地再次浮現在了他眼前。
  
  毫無疑問,她是一個非常好的醫生,對他這個病人盡心盡力,甚至……連她自己身子不適的這日子裡,還這樣費力地替他做額外的輔助治療,就是為了讓他「晚上睡覺的時候,感覺更舒服些」。
  
  這是她當時說的原話。
  
  他閉上眼睛,反覆回憶著她當時說這句話時的神情,緩緩地,心裡湧出了一股泉流般的淡淡喜悅和幸福感。腳底心到此刻,彷彿還停留著那雙柔荑不經意撫觸而過時帶給他的那種瘙癢感……
  
  他的膝處此刻其實還是略帶了些酸脹。但他感覺很好。渾身上下,真的沒一個地方不舒服……
  
  只是,她對他做的這一切,應該都僅僅只是出於醫者的立場吧?就像林奇、段太醫他們對他做過的那樣,他們都是醫生。
  
  方纔的那絲甜蜜感漸漸地消退了。
  
  有沒有可能,或者什麼時候,她為他再做這一切時,是出於她對自己的關心,而不僅僅只是醫生的責任?
  
  心似乎微微地有些亂了。
  
  今晚上,可能不大容易睡得著覺了。
  
  ~~
  
  繡春裹著戰利品回陳家,猶是驚魂未定。在旁人詫異的目光中徑直回了房,閂門後攤開裘毯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純白的皮毛已經被沾染上了一片猩紅,心裡頓時暗暗叫苦。
  
  真皮皮毛上有細小毛孔,被血跡污染後吸收入裡,恐怕很難恢復原先的純白之色了。要是浸漬時間久了,更是深入其裡洗刷不掉。繡春連自己這個人都沒來得及收拾,先用水去洗那片印痕。忙活了半天,顏色好容易從猩紅變成了淡紅,但她卻更欲哭無淚了--那塊痕跡,原本還只是半個手掌心大小,被她這樣使勁一折騰,現在已經暈成了一個手掌心。
  
  最後她放棄了,心知再怎麼洗,想要讓這塊純白色的裘毯恢復如初,基本是不可能了。只能找個借口先把這條裘毯給扣下,過兩天等老爺子回來,問問他有沒有。有的話,賠王府一條,沒的話……到時候再說吧。
  
  ~~
  
  繡春這一夜睡得也很差。除了來自於身體的不適,更多的,還是來自於接下來自己要如何面對那個魏王的困擾和憂心。她細細回憶著先前與他的種種交集。至今還記得那一回,因了李長纓的事,自己向他解釋並請求原諒。他脫口第一句話就是「無妨」,第二句是「我不介意」。當時,她還頗為他的仗義和心胸寬廣小小感動了一把。現在想來,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以他膝處的情況,今天必定還是要去給他做針灸的。再難受彆扭,熬一下也就過去了。問題是以後接下來的那種常規護理,該怎麼辦?
  
  告訴他,自己其實是他不感興趣的女人?可是父親的事一天沒了,她就一天不能讓外人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原先,確實覺得這個魏王還算是個可以信託之人。現在既然知道了他對自己其實是另有所圖,可見也是個心機難測之輩,萬一他惱羞成怒了,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可見這一條路不通。
  
  林奇?估計他最快也要明年春才能回。段太醫?他正生病。以他那種年紀,遇上這樣的嚴寒天氣,沒個十天半月別想恢復完全。至於另個傷了腿的太醫……
  
  繡春眼前一亮,宛如抓到了根救命稻草。
  
  怎麼就忘了他呢?離前次林奇提到他摔腿,過去已經有些時日了。說不定他已經好了。
  
  第二天一早,繡春入宮去替太皇太后做例行針療,出來後便拐去了太醫院。果然找到了那位蔣太醫。五十多歲。恰幾天前已經回來了,今日正輪值。繡春大喜,細細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最後懇切地道:「蔣太醫,先前林大人本是屬意讓你代替他去給魏王殿下做護理治療的,說你是太醫院裡這方面造詣最高的醫生。只是當時恰好你腿腳不便,最後才落到我頭上。如今你回來了,我不敢班門弄斧,煩請蔣太醫接過這事才好。」
  
  繡春如今也算太醫院裡的編外紅人了。蔣太醫被這個當紅炸子雞戴了高帽,心裡自然高興。加上魏王寬仁,又是監國親王,能替他做事,若是入了他眼,對自己總歸是有好處的,滿心樂意。面上卻拈了下須,為難道:「只怕殿下那裡不好說話……」
  
  繡春早瞧出他的心思了,立刻道:「你放心。殿下那裡我代你去說。他一定會點頭。」
  
  蔣太醫滿心歡喜,兩人便算說定了這事。
  
  ~~
  
  到了晚上,王府的車又來接了。繡春硬著頭皮上去。到了那邊,嚇了一跳。
  
  她出入王府次數不算少了。從前每回,都是她苦苦等著魏王殿下,望眼欲穿。這一回,居然是尊貴的魏王殿下在等她!進去禊賞堂的時候,一眼便看到他正坐在那裡伏案疾書,邊上撂了些卷宗文件類的東西。聽到她進入的腳步聲,他抬頭,隨即擱筆,起身朝她點頭,微微一笑。
  
  蕭琅這是替她考慮,所以今天白天特意把最重要的事處置完後便趕早回來了。想著她處理完自己的膝處後,也不必再像昨晚那樣做別的額外之事,讓她早些回去休息。只是他這舉動落入繡春眼中,除了「反常則妖」,再無別的想頭,更添彆扭。勉強回他一個禮。
  
  蕭琅如常那樣上了貴妃榻。上頭已經另換了張褥墊。繡春飛快瞥他一眼,低聲道:「殿下,實在是抱歉,昨日那張毯子被我帶回去後,一不小心竟擦上了燈油,一時難洗乾淨。我再洗洗,要是實在弄不乾淨,我想法子另賠你一張新的。」
  
  蕭琅聽她一開口便提那事,極力忍著不笑出來,嗯哼了聲,淡淡道:「無妨。你慢慢洗就是。不急。能洗乾淨最好。實在洗不乾淨也沒事,不過沾了燈油而已。哪天順便帶回來就是。不必另賠了。」
  
  繡春乾笑。看著他躺了下去。雙臂攤開交撐在後腦勺,一副悠閒的樣子。
  
  她愈發覺得他怪異起來。壓下心裡的不安,淨手後如常替他針灸膝部,一針入犢鼻,抬眼,見他正盯著自己。二針入梁丘,抬眼,他還在看自己。三針過後,實在受不了了,停住手,臉上擠出絲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殿下,你怎麼不看書了?」
  
  蕭琅如夢初醒般地哦了聲。隨即抬臂抽了本書,握在手上翻看起來。
  
  繡春暗暗吁了口氣。
  
  總算不用被他這樣盯著了。他再盯著不放,她難保不會抖手抖腳地扎錯針認錯穴。
  
  她很快上完了針,得氣後,開始燃艾,以鞏固效果。
  
  蕭琅不過隨意翻了幾下書,視線便情不自禁再次落到了她身上。
  
  其實今晚她一過來,他便覺到她與往日有些不同。對著自己時,不但沒了昨晚那種佔了理兒就抓住了趁勢教訓的氣勢,甚至似乎變成了誠惶誠恐般的畏懼--難道真的是因為弄髒了他的那張裘毯所致?他覺得不大可能。可是除了這個,他又實在想不出能有別的什麼理由,會讓她的態度一夜之間就來了個這樣巨大的改變。
  
  對此他不解。且老實說,這種感覺也很不好。
  
  他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試探著問道:「你今天怎麼了?」
  
  繡春彷彿受了驚嚇,啊了聲,抬眼飛快看他一下,搖頭:「沒什麼。」
  
  「你好像有點怕我?」
  
  「怎麼可能!」她驚詫地睜大眼,加重語氣,補充了一句,「殿下這麼好的人!」
  
  蕭琅沉默了下去。
  
  他開始檢討自己剛才的說話語氣。剛才她解釋那條裘毯時,他一時沒忍住,稍稍逗弄了下她。會不會就壞在自己的那種態度上?
  
  「那個……就你方才說的那條毯子,我是和你玩笑的。髒了就不要了,你不必再想那事了。」
  
  主動提這事,他此刻其實還是有些尷尬。卻看著她,很是誠懇地這樣說道。
  
  繡春聽他又說那毯子的事,頭垂得更低,含含糊糊道:「我盡量……賠你……」
  
  蕭琅暗歎了口氣,決定不再提了。
  
  ~~
  
  繡春結束了針灸,最後往他雙膝處上了藥,以掌心輕輕推揉直至吸收,道了聲「好了」。
  
  蕭琅坐起了身,望著她匆忙收拾東西的背影,只覺時間飛逝過去一般,身下的褥墊彷彿還沒坐熱,她便要走了。他心裡有些淡淡的不捨。再一想,接下來她都還會再來的。一下又覺開朗了。
  
  再過幾天,等她漸漸忘記了昨晚的尷尬場面,對著自己時,應該就能恢復從前的樣子了。
  
  「殿下,」繡春收好針包之後,轉身看向他,面帶笑意,「有件事想跟您說下。林大人回鄉前,本是想讓蔣太醫接替他的。只蔣太醫當時腿腳不便,這才由我暫代。如今蔣太醫回來了,於情於理,都該把這差事交還。所以明天起,便由蔣太醫接替我了。王府不必再派車來接。」
  
  蕭琅怔住了,一時應不出話。
  
  繡春察言觀色,見他似不大情願的樣子,便又道:「殿下放心,蔣太醫於此道十分精通,我遠不及他。他定會好生替殿下護理,好叫殿下早日恢復健康。」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蕭琅又怎會聽不出來?分明就是她不願再繼續為自己做事的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笑了起來。點頭道:「也好。那便換他來吧。這兩回,還有先前,辛苦你了。」
  
  繡春唯恐他不答應。正眼巴巴等著他的這句話。現在終於聽到從他口中說出來了,如逢大赦。在他跟前雖不敢笑出來,只眉梢眼底的喜色卻是遮也遮不住。
  
  「多謝殿下。如此我便先走了。殿下往後要多保重雙腿。」
  
  她裝模作樣地道謝,拿了自己的東西,轉身便去。
  
  蕭琅仍那樣坐在那張榻上,默默望著那個背影消失在自己視線中,出神了片刻,然後慢慢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等成了你的人,自然就死心塌地了。」
  
  也不知怎的,這會兒,他忽然便想起了昨夜方姑姑說過的這話。
  
  自然,以他的身份和秉性,絕不屑於強迫一個女人留在自己身邊。倘若他真的有心,他自然會想法子讓她死心塌地地留在自己身邊,成為他的女人。
  
  現在,他是不是真的想讓她成為屬於自己的女人?
  
  這一點很重要。
  
  他需要好好想想……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09:05 AM

第34章

     暫且讓咱們的魏王殿下自管橫躺豎臥地去想個夠,再說回繡春。交代完事,出了王府,想到這麼順利就卸了差事,往後再不用去面對那個人,心情頓時鬆快了許多。至於他的腿疾……
  
  老實說,繡春自覺並不比太醫院裡的太醫們高明多少。目前也想不出有什麼可以徹底根治的法子。那位接替的蔣太醫,她相信他絕對只會比自己更盡心盡力。所以自己也就不存在所謂中途棄病的醫德問題。這樣一想,她覺得更輕鬆了。
  
  今晚因開始得早,結束得也早。此時才不過戌時多。但因了冬夜寒冷,大多數人此時都已回家鑽熱被窩,街面上便黑沉沉靜悄悄的,除了偶有幾個縮著脖子還在路上趕的路人,便只剩酒樓客棧的門裡仍透出燈火了。
  
  馬車忽然減速,漸漸停了下來。繡春探頭出去詢問。那車把式已經下車,俯身下去在檢查了,歉然道:「怪道我聽它蹄聲不對,原是馬掌掉了一個。近旁沒幾步過去的街上便有家鐵匠鋪。董先生要是不急,可否容我先去把馬掌釘一下?很快便好。」
  
  這車把式愛馬如命,捨不得讓馬光著蹄子在路上磨。繡春反正也無事,便點頭。車把式道了謝,牽著馬往邊上一條街拐去,果然沒多會兒就到了那家鐵匠鋪前。鐵匠還沒睡。與這車把式是老相識。開門見竟是王府的馬要釘腳掌,哪敢怠慢,忙點火幹活。
  
  接送繡春的這輛馬車外面看起來很是普通,裡頭佈置卻很舒適。車廂裡還燃了炭爐,燒著上好的無煙銀炭,暖洋洋十分舒服。反正釘個馬掌很快,繡春便沒下去,只在車裡等。隨手掀開窗簾子往外瞧了幾眼。見鐵匠鋪緊挨過去幾家,是個小酒館。門口透出昏黃的燈火,此時還沒打烊。
  
  她看了幾眼,正要放下簾子,忽見裡頭出來個人。借了燈火,恰瞧見了那人的臉,是個二十多的年輕男人。他停在酒館門口,左右看了兩眼,便往東邁步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繡春乍一眼,便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彷彿在哪裡看到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正使勁想著,酒館門口又出來了一個人。這個人穿得很是厚實,頭戴一頂狐皮帽,帽簷壓得低,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但繡春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竟是陳立仁!見他匆匆往自己這邊的方向走來,很快便從馬車旁過去了。
  
  這個陳立仁,和前頭那個往相反方向去的人,雖一前一後出來,中間也隔了一會兒的空,但繡春憑了直覺,總覺得這倆人應是一塊的。只是,前頭那個年輕男人,到底是誰?
  
  她坐了回去,在腦海裡再度仔細回想。忽然,靈光一動,想了起來。
  
  數月前,自己在北上途中新平鎮上偶遇了一個人,好像叫……季天鵬!
  
  是那個季天鵬,沒錯!
  
  但是,這兩個人,一個是百味堂的少當家,一個是金藥堂裡得勢的重要管事。同行冤家。誰都知道,金藥堂和百味堂兩家從來不來往。他們怎麼會在這個辰點,恰恰一齊出現在了這家不起眼的小酒館裡?
  
  繡春的心怦怦直跳,手緊緊地捏在了一起,很快竟覺到了潮汗。
  
  難道……
  
  她費力地吞了口唾沫,長長呼吸了口氣,極力定下了心神。
  
  ~~
  
  馬掌很快便釘好了。車把式調轉方向,順利將繡春送回了陳家。繡春道過謝,看見邊上藥堂還沒打烊,想了下,便過去。孫興如今已經升為站櫃夥計,正與另幾個人一道忙著打烊。見她來了,忙打招呼。繡春一邊幫著收拾擺在外的藥材,一邊裝作無意地問道:「方纔可瞧見過陳三爺?」
  
  孫興應道:「三爺方才是恰來過,瞧著剛外面回來,看了一圈,便走了。」
  
  繡春嗯了聲,等打烊完畢,便從藥堂後頭過去,回到了自己住的屋。
  
  次日傍晚,陳振回來了。
  
  他這個年紀,身體又每況愈下,本來極少外出了。只是這一回,定州那邊出了件事。年初時,最大的一間藥堂街對面新開了家百味堂的鋪子。所售的普通成藥,無不比金藥堂便宜個兩成。比如藿香丸,金藥堂售十錢,則百味堂售賣八錢。諸如此類,均是如此。尋常買藥之人,自然趕著便宜的去。一年下來,金藥堂若非還有秘製藥丸撐著門面,簡直是舉步維艱。管事叫苦不迭,數次來上京與陳振商議對策。
  
  陳家藥鋪裡的成藥,貨真、價實。每年春秋兩季去祈州藥市採購原料時,向來只取地道上等的藥材。買三七,要瓷實鐵骨,不要發泡松疏的。買地黃,要圓厚皮薄,切開油潤有光澤的。有時只選取藥材販攤上最上面幾層所謂的頭水兒貨。有回配烏雞白鳳丸,恰只剩二十來只純種烏雞,不夠一料所需的三十八隻。許瑞福聽了下頭管事的建議,便用帶雜毛的烏雞代替,覺著不過一次而已,想來無妨。藥都出來了,被陳振知道了,大怒,當即命人撤回已經送出的成藥全部銷毀,嚴厲責罰了許瑞福等人。自此眾人再不敢掉以輕心。
  
  這樣製出來的藥,加上最低限度的利潤,價格自然不輕易打折扣。陳振不欲與對方斗價,只命那管事做好自己的事而已。不想數日前,兩家藥鋪的夥計卻因拉客起了衝突,大打出手,傷了對方的一個人。氣勢洶洶地告上了衙門。陳振得知消息,這才不顧年邁,親自趕過去處理,這才回來。
  
  繡春等到了天黑,許久後,等人都陸續從北大屋裡出來散了,自己進去。看見祖父正坐在那裡,獨自對著一盞油燈出神,燈火裡照出他憔悴樣子,心裡忽然掠過一絲不忍。咳嗽了聲,向他問起定州那邊的事。
  
  陳振道:「我托人在衙門裡走了關係,賠了些錢,已經沒事了。」
  
  繡春點了下頭。照自己先前所想,把昨晚看到的一幕說了出來。
  
  陳振起先有些驚訝。但很快,便哼了聲道:「你可知道,咱們陳家與季家的先祖,百年前本是同門師兄弟。後出來些事,季家先祖與咱們祖宗結怨,從那會兒開始,他家的人便憋著股氣要壓過咱們陳家。百味堂這兩年由季天鵬執掌,此人雖年輕,卻頗有手腕,又攀上了傅家的大樹,動作愈發多了。若非咱們金藥堂牌子硬,恐怕早落下風。他籠絡咱們的人,也不算奇怪。我只是沒想到,這人竟是立仁……」
  
  他沉默了下去。
  
  「葛老爹南下,究竟怎麼樣了?我爹的事,該怎麼辦?都過去這麼久了!」
  
  繡春打破了靜默,開口徑直問道。
  
  陳振看她一眼,捏了下手骨,發出一串清脆的格格之聲。
  
  「告訴你也無妨。快了。」
  
  他招招手。繡春到他近前,聽他說了一遍,恍然,一直有些找不著著落的心這才放了下去,想了片刻,道:「我曉得了。等抓到兇手的那一天,血債定要血償!」
  
  陳振微微歎息一聲。
  
  繡春見他面上露出疲乏之色,便道:「那你歇了吧。我先去了。」
  
  陳振點了下頭。看著她轉身離去,忽然道:「你從前既與那個季天鵬見過一面,他與陳立仁又有往來,你須得多加小心。去宮中時,我會多叫幾個人跟,別的地方,哪也不要去,前頭藥堂那裡,也不要露面了。」
  
  繡春點了下頭。
  
  ~~
  
  這一場祖孫敘話之後,很快便進入臘月。年年這時候,陳家都是忙碌異常。各地藥鋪的管事紛紛入京報賬。每天一撥撥的人,賬房裡燈火徹夜不息,門檻都要被踏平了。
  
  人人都忙,繡春卻過得很是規律。除了每兩日入宮一次外,照陳振的吩咐,哪裡也不去,只蹲在自己屋裡核校書稿,乏了,便去後頭炮藥房裡幫忙。每逢入宮,也是完事後便飛快離去。有幾次遠遠碰到了魏王,剛看到他的袍角,立馬便改道。實在避不開,也不過低眉斂目與宮人一道等在路邊,等他到近前,朝他見了禮後,低頭匆匆而過而已,壓根兒連對方的臉都沒瞧見過。
  
  如此一晃眼,到了臘月的十五,這一天,陳家傳出了個重磅消息,說先前的訊息有誤。二爺雖沒了,他的女兒卻還活著。葛大友南下,已經尋到了她。確認無誤後,正帶了往上京來認親。因路上經過別地的藥鋪,有事耽擱了,為叫老太爺高興過年,特意先派快腳的先回京報訊。
  
  此消息一出,沒半天便傳了個遍。說老太爺聽聞後,當即老淚縱橫,激動不已。陳家之人,上從姑太太一家,下到門房打雜,無不議論紛紛,猜測著這位唯一冠以陳姓的陳家孫女,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44 AM

第35章

      房裡門窗緊閉,風卻還從不知道哪裡的縫隙中絲絲地鑽進來,掠得桌上燈火一晃一晃,映得陳存合父子兩的臉也一明一暗。
  
  「立仁,到底怎麼回事?剛前些天,你跟我說你得了那陳二爺女兒的下落,說已經病死了。如今怎的又傳來葛大友找著了她的消息?陳芳到底怎麼說的?」
  
  陳存合向自己的兒子發問,眉頭緊皺。
  
  這兩日,有關葛大友是如何找到老太爺孫女的一些細節也漸漸清晰了。據說,當初陳二爺意外身亡後,只剩一個孤女。當地茶大戶蘇家因從前受過二爺的救治,憐惜她孤苦,便捎她坐船一道北上,好上京去投奔祖父認親。不想到了淮安後,她卻染上了重病,滯留在了那裡。葛大友得知了消息,找了過去,如今病好了,便帶她回京。
  
  ~~
  
  先前,葛大友派了心腹人陳芳外出去尋陳家二爺。做這事,自然是出於他的忠義之心。只是當時,老爺子提及二爺便大發雷霆,所以他也是瞞著旁人的。恰卻被他的兒子葛春雷知道了這事。
  
  陳立仁平日與葛春雷也有往來,一次喝酒時,得知了這消息。心中便有了算計。漸漸將陳芳拉攏過來,成了自己的人。杭州出事後,他便指使陳芳傳回了那個半真半假的消息。葛大友信以為真,報給了老太爺,這才有了後來的一連串事。等家裡紫雪丹的事過去,葛大友被老太爺親自派去南邊給二爺一家人收骨,陳存合父子倆合計一番過後,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在路上,有陳芳做內應,把向來礙事的葛大友也給解決了。不想出京後沒幾日,他便另帶人與陳芳等人分開了。陳芳急忙把消息遞給陳立仁,陳立仁派人追找他的去向,卻一直杳無音訊,心中不安,這才在半個月前,暗中尋了季天鵬請求幫助。沒想到,季天鵬那邊還沒新動靜,這頭卻已經傳來了這樣的消息。
  
  聽到自己爹這樣發問,陳立仁的臉色也不大好,道:「我自打曉得二爺的那個女兒沒被火一併燒了後,也一直著人在打聽她的下落,防備她找過來。前些時日,得知她隨坐當地一戶蘇家人的船去了淮安,之後便斷了消息,再經多方打探,才知道在淮安時,染了場重病,已經死了。這才報給你的……」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抬頭,看向了對面的陳存合,神色略帶驚惶:「我知道了!莫非是她故意放出自己已死的消息來迷惑咱們?那場火後,就是她堅持報官,說有人縱火的。先前我曾去過他們家。當時雖沒遇到她,但她回來後,肯定知道我去過。說不定她已經懷疑上我了!倘若她沒死,又與葛大友碰上了頭。等她過來,在老頭子跟前一說,以老爺子的疑心,就算捉不到真憑實據,拿咱們無可奈何,但往後在這金藥堂裡,恐怕也就真的沒咱們的立足之地了!」
  
  陳存合被兒子這樣一說,臉色也一下微變。躊躇道:「這怎麼辦?」
  
  陳立仁沉吟片刻,眼中驀地掠過一絲暗影,低聲道:「做都做了,也不怕再多背負幾條人命。葛大友在一天,咱們父子就絆手絆腳一天。至於那個陳二爺的女兒,更是不能讓她見到老爺子的面!」說罷附到陳存合耳邊,低聲說了些話。
  
  ~~
  
  自從得知葛大友找到了自己唯一的孫女,就快要帶回來後,這些天,老太爺做什麼都無心,成日只盼著他們早回。命人收拾出了北院最好的一個向陽院落,不惜重金,移了半院子最富盛名的素心臘梅過來,如今正迎寒吐芳,滿院幽香。裡頭的傢俱寢飾等物一應俱是上好嶄新的。又早早撥了四個丫頭在那院裡等著,以後就專門伺候孫小姐。
  
  老太爺的這些舉動,一一落入人眼,自然又成了陳家人議論的焦點。大家也覺得可以理解。畢竟,這把年紀,只剩這一個陳姓的嫡親孫女了,骨血天性,憐惜她也是人之常情。除了艷羨之外,對那位陳二爺留下的孤女更是好奇。不想就在闔家都翹首等著她到來的時候,這一天,陳家人卻再度被另一個傳來的消息給震驚了。說,就在數日之前,葛大友一行人快到定州時,經過一處荒僻路段,竟遭遇了一夥強人,葛大友與那位孫小姐雙雙被殺。賊人奪了財物一哄而散。因是年底裡了,似這種流竄行劫之事,時有發生,官府也無可奈何,不過隨意搪塞幾下便不管了,剩下的家人無奈,只能將葛大友與那位孫小姐的屍身裝殮了往回送,如今還在路上行走。
  
  傳回這消息的,便是一路先行緊趕回來的陳芳。
  
  這一日,剛正好是臘月二十三的祭灶日。得知這消息後,陳振悲痛不已,躺下去便起不來。陳家原本熱鬧迎接新年的氣氛也一下降至冰點,上下人等無不喟歎飛來橫禍,心知這個年是沒法好好過了。
  
  這消息,本就在陳存合父子的預料之中。此刻成了真,面上自然做出悲痛之色,心裡卻大大鬆了口氣。果然如願,一舉除掉了礙手礙腳的葛大友和巨大隱患的陳家孫女,暫時算是解除危機了。往後只要尋機會再把許家給踢出去,金藥堂還能逃出他父子的手掌心?
  
  兩日之後,臘月二十五。
  
  陳家氣氛仍是低迷。陳存合到了前頭藥堂巡視。落入眼中的一切,彷彿都是屬於自己的。這種感覺他從前就有。此刻愈發強烈而已。他轉了一圈,見一個夥計不小心灑了飲片在櫃檯上,皺眉上去教訓,神態口氣不自覺地帶了幾分模仿陳振的意思。見那夥計誠惶誠恐,心中的滿足感前所未有地膨脹。背了手正要離去,卻見一個家人找了過來,說老太爺尋他過去,叫把三爺也一併叫去。
  
  陳存合一怔。
  
  這兩日,老頭子被那消息打擊地臥床不起。他假意去探望,見他一直懨懨的,瞧著便似快要死的樣子,便也沒在意。不想此刻竟叫自己父子過去,意欲何為?不敢怠慢,忙去喚了在家正與妾室廝混的兒子,兩人猜疑一番後,匆匆趕去北大院。進了屋,不禁愣住了。看見陳振已經起身,正坐在桌前,上頭攤了厚厚一堆賬簿。
  
  陳存合心裡咯登一跳,只覺不妙。硬著頭皮上前問了聲好,賠笑道:「叔,怎的不好好歇著?當心費心勞神……」
  
  陳振不語,驀地抬眼,盯著陳存合。原本看起來還病懨懨的一個人,此刻竟雙目如電。陳存合後頭的話登時便說不出來了,僵在了那裡。
  
  「好一對父子兵!存合,老叔我真的是羨慕你,有這樣與你齊心共力的一個兒子!倘若我也有這樣的好兒子,又何至於會落到這樣的地步?」陳振目光掠過他父子二人的臉,歎息著微微搖頭。
  
  「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自己說說,這幾本賬目裡,你們都動了什麼手腳?」
  
  啪一聲,最上邊的幾本賬簿已經被投到了陳存合的腳下。他低頭飛快看了一眼,見是三年前,自己和兒子所管的藥材採購明細匯總。沒想到陳年的舊賬竟還會被翻出來。臉色大變,勉強道:「叔你是不是聽信了旁人的讒言?這賬目,是經夏三爺核校過的。您不信我,夏三爺當信吧?」
  
  「誰能信?誰還能讓我信?」陳振拖長聲調,呵呵地怪笑,「自家兒子都不能信,何況是你們這些外人!不查不知道,一查可真嚇我一跳。光這一本參茸蟲草的賬,就有將近五兩銀子的損!外加別的林林總總,一年就算一萬兩,沒冤枉你們吧?你們父子替我做事這麼多年,自己說說,到底啃去了我金藥堂多少的肉?」
  
  陳立仁彷彿要開口辯解,一邊的陳存合已經搶著道:「叔,我一時貪心,從前確實是順了些入自己的袋,但數目有限,絕沒您想的那麼多啊!我願意全都拿出來賠,哪怕是傾家蕩產,也一定補足賬目……」
  
  「放你娘的狗屁!」陳振重重一拍桌面,喝道,「夏三爺,給我滾進來!說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他話聲落下,外頭便進來了賬房的夏三爺。臉色灰白一片,寒冬臘月的,額頭掛滿了汗,彎腰低聲道:「老太爺,我對不住你。從前因一時糊塗,有了把柄讓他父子抓住,沒奈何,這才一直幫著他們做賬……這些年,我總共從他們那裡得了五千五百兩的好處,我全都交出來,只求老太爺不要抓我送官去……」
  
  陳立仁呸了一聲,「他這是在誣陷!是被人收買了,故意誣陷我爹和我的!」
  
  「你的意思是說,收買他誣陷你們的人,就是我?」
  
  陳振哼了聲,盯著他冷冷道,「倘若你們父子只取銀錢,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過去。無意為難你們。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老話說的沒錯。你們竟然把手動到了我陳家人的頭上!著人縱火行兇,害了我的兒子,我如何還能容你們?」
  
  陳立仁臉色大變,邊上的他爹已經道:「叔,這話可不能亂說!無憑無據的,如何能這樣把罪名加在旁人頭上?」
  
  陳振哈哈大笑,一陣笑下來,眼角竟迸出了淚光,點頭道:「你們要證據?行,我就給你們上。好叫你們心服口服!」
  
  他看向了門外,喝道:「繡春,你給我進來!讓他們瞧一瞧,我陳家人該當是什麼樣!」
  
  繡春早已經等在外了,聞聲推門而入。陳存合父子看見她,怔住了,等回過神,目中滿是訝異:「你!」
  
  繡春冷冷道:「是我。我便是陳二爺的女兒陳繡春。陳立仁,八月裡你去杭州尋訪我的父親,你以為我不在家,你錯了。當時我就在窗外,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你與我父親說的每一句話,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你走之前,我父親寫了封信,叫你帶給我祖父,那封信,恐怕早就被你掐了吧?我父親當時已經對你明明白白說過,他此生無意再回來繼承陳家家業。可是這樣了,你們還是不放過他!天理昭昭不可誣,莫將奸惡作良圖。只要我還在一天,豈能不報血親之仇?為防你們對我也追殺不放,我到了淮安後,便特意叮囑蘇家少爺不要外洩我繼續上京的消息,若有人問起,便說我到了那地後染病身亡。我隱姓埋名,這般到了上京尋到我祖父,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揭露你們這對父子的狼子野心!」
  
  陳立仁眼睛瞪得幾乎要掉出來,辯解道:「根本就沒這樣的事!我何時去過杭州?何時見過你的父親?」
  
  繡春搖了搖頭,歎口氣,看向陳振:「他不承認,怎麼辦?」
  
  陳振面無表情,「那就想法子讓他認!」
  
  「您說的極是,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繡春轉頭,「葛老爹,該你出場了!」
  
  方纔繡春一現身,陳存合父子倆便知大事不妙,此刻聽到這句話從繡春口中出來,不用細想,登時明白了過來是怎麼回事。知道自己上當入了彀,二人雙雙面如土色,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葛大友應聲推門而入,精神奕奕。朝著陳振叫了聲「老太爺」,又朝繡春恭恭敬敬喚了聲「大小姐,」,這才轉向陳家父子,怒目而視道:「你們沒想到,我根本沒死吧?說起來,這還要多謝那個陳芳。他本是我的人,被你們收買了去。偏你們忘了一點,既然他能被你們收買,自然也能被我再一次收買回來!這要是沒他,事也沒這麼順利。如今你們派去想要行不軌的賊頭都已落網,人證物證俱在,你們再狡辯也沒用,等著見官受死吧!」
  
  陳存合兩腿抖得如同篩子,再也堅持不住,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衝著陳振磕了個頭,涕淚交加道:「叔,這些事,都是我一人做的。立仁什麼都不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以命抵命,你們不能遷怒到我兒子身上!」話說著,猛地起身,彎腰低頭,衝著側旁的牆壁奮力衝去,繡春早有防備,飛快操起邊上的一條凳子朝他狠狠砸了過去,陳存合倒在了地上,摀住被砸到的胳膊,痛苦不已。
  
  繡春放下了凳子,冷冷道:「想把罪都攬了,然後一頭撞死,料想就拿你兒子沒辦法了是吧?你想得美!」
  
  「陳立仁,你們的背後,是不是還有旁人在指使?」繡春轉向陳立仁,「紫雪丹的事,我與老爺子想過,於情於理,不會是你們幹的,對你們沒好處。可見你們背後還有旁人。倘若你肯說出來,另有主謀,你父子是從犯,罪責說不定還能減輕。」
  
  「立仁,千萬別胡說八道!所有事都是我一人做的!我一人做的!」
  
  地上的陳存合痛苦著,不斷提醒自己的兒子。不如自己一力承擔,自己的兒子或許還有活路,有東山再起之日。
  
  陳立仁僵直而立,兩眼發直,半晌,終於顫聲道:「我不曉得這些,什麼都不曉得……都是我爹做的……」
  
  繡春已經料到他會這樣回答。她壓下心中的失望,看著地上的陳存合,鄙夷地道:「看看吧,這就是你生養的兒子。你也只配生養這樣的兒子。」
  
  陳存合的一張臉貼在地上。悔恨、不甘、恐懼、痛苦、失望,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老太爺,我教子無方!累及二爺!請老太爺責罰!」
  
  葛大友將葛春雷揪了過來。他屁股已經開花,被重重打了數十大板了。兩人齊齊跪了下去。
  
  陳振歎了口氣,道:「春雷也是無心之失。何況你早已將功補過。快起來吧。春雷往後能上進,我就高興了。」
  
  葛春雷滿面羞愧,趴在地上不起來。
  
  「我這就將人送去見官。官府也已經打點好了。」
  
  葛大友狠狠踢了一腳兒子,這才從地上起來,道。
  
  陳振揮了揮手。很快,屋裡的人便散了去,最後只剩了下繡春一人。
  
  繡春看向自己的祖父。
  
  這一刻,在心底裡埋藏了這麼久的恨意終於得以稍稍釋放,她覺得自己應該高興。但是她卻絲毫不高興。
  
  她的祖父也是。對面的這個老者,此刻,他蒼老的一張臉上看不到半分最後算計得逞後的愉快和方才怒斥陳家父子時的威嚴。有的,只是濃重的疲憊和哀傷。
  
  他看向了繡春,微微動了下唇,似乎要開口,忽然眉頭一皺,猛地低頭下去,等抬頭時,繡春看到他的唇邊現出了一絲血跡。大驚失色,一個箭步到了他身前。
  
  陳振嚥下口中的血,挺起胸膛,擺擺手:「我沒事!我心裡高興。我陳家有你這樣一個孫女,頂得過旁人的十個兒孫!除夕祭祖的時候,族人都會來,到時我會當眾宣佈你的身份,你也好脫去這身男人皮了!」
  
  繡春怔住了。
  
  「怎麼,你還不願意?」
  
  老頭子眉頭再次皺了起來,面上掠過不快,口氣也冷了。
  
  繡春微微咬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這樣決定了!」
  
  他頓了下手中的枴杖。
  
  ~~
  
  第二天傳來消息,陳存合在留下一份認罪書後,當晚竟自監房裡用褲帶自縊身亡,陳立仁仍被收監。因年底了,判決最快也要明年春下來。他家的婆娘們領了娃娃上門撒潑哭鬧,葛大友阻攔不住,眼見就要鬧到老太爺正養歇著的北大院了,被繡春攔住了。撂賬本到他家婆娘的臉上,冷笑道:「你們家的男人這麼些年,摸魚去了不下十萬兩的銀子。拿去打十口金棺材都足夠了!沒有追究,讓你們吞下錢,已經是看在同姓族人的面上,憐恤你們這些人了!殺人償命,天理昭昭,倘若再想胡攪蠻纏,信不信叫你們把吃進去的都吐出來?便是拿去捐了育嬰堂,也比養著你們這些白眼狼要好!」
  
  陳振雖還沒正式宣佈她的身份,但經了昨日那事,誰還不知道這個仍作男子打扮的少年便正是陳二爺的女兒陳繡春?那些婆娘,既知男人脫罪無望,便想著過來撒潑洩憤。不想她竟這麼刁惡,說出的話字字如刀,一下便削了這幫婆娘的底氣。叫她們此時再交出那些已經吞下腹的肉,哪裡捨得?對望了幾眼,口中再扯幾句,訕訕地便散了。
  
  「大小姐,你太厲害了!」
  
  巧兒用鄙夷地目光掠過葛大友等人,望著繡春,神色愈發崇拜。
  
  好吧,昨晚上,她曉得原來自己一直心儀的董秀小哥兒原來竟是女兒身,確實難過了大半夜。此刻卻忽然發現,原來大小姐也可以英明神武,值得自己繼續誓死追隨!
  
  葛大友擦了下額頭的冷汗,長長吁出口氣。
  
  ~~
  
  年底前的一天,繡春照例入宮給太皇太后治眼。據她自己說,最近眼前似從前那般蠅子亂舞般的感覺已經消了不少,雖還視物不清,但舒服了許多。可見有功效。賞了她一些尺頭。繡春謝恩後出宮,迎面竟遇到蕭琅正從外而來。因了距離近,躲避不及,只得站在一邊,隨宮人一道,恭敬喚了他一聲殿下後,便低頭等著他過去。透過眼角風,瞥見他腳步在經過自己面前時,似乎稍稍一頓。但很快,便繼續往前了。
  
  繡春吁出口氣,急忙加快腳步出宮。快到宮門口,忽然聽見身後彷彿有人上來,下意識回頭一看,愣住了。那人竟是蕭琅。
  
  他的腳步邁得很穩健,步伐略快。沒見他在笑。但目光恰正筆直落在她的身上。她回頭時,不偏不倚接住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對時,他便朝她點頭,然後微微一笑。稍稍帶了絲拘謹的味道,彷彿生怕會嚇跑了她一樣。
  
  繡春遲疑了下,終於停下腳步。等他到了自己近前站定,低聲叫殿下。
  
  陽光灑在他身上的朝服袂角之上,將細緻繁複的刺繡紋路照得纖毫畢現,略微反光刺目。
  
  蕭琅是特意回來追上她的。
  
  他停在了距離她一人遠的地方,看了她一眼。躊躇了下,終於問道:「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51 AM

第36章

     他這是想替自己洗白的節奏嗎……
  
  倘若不是繡春這幾天心情有些低落,現在乍然見他趕上來攔住自己,為的就是問這樣一句話,可能還會有另外一番感受。只是此刻……她的心情原本就不怎麼樣。
  
  欲蓋彌彰。這是她對他的四字評論。
  
  她的視線依舊落在對面他的衣袍一角,應道:「沒有。怎麼會?」
  
  她的回答與應對的態度與他想像中的差不多。雖然先前已經有過心理準備。但過去這麼些天了,見她仍是這樣,難免有些失落。
  
  他先前曾仔細想過,為什麼她忽然會對自己態度大變?他幾乎記著與她相處時的每一個細節。清清楚楚。就在她弄髒那塊毯子的前一次,她對自己的態度也還是恭謹中帶了隨性,不對,應該反過來說,是隨性中帶了些恭謹。來自於旁人這樣的對待,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很是喜歡。但就在那個晚上後,她對自己的態度一下便改變了。甚至連再與他見面都不願了,直接就把他當包袱一樣乾脆利落地甩給了蔣太醫。
  
  蔣太醫……
  
  自然是個好太醫。只是……和她相比,總還是差了那麼一點感覺。
  
  今天既然已經決定留住她的腳步,索性便再問清楚些。
  
  所以他看向她,繼續道:「你沒說實話。倘若有什麼誤會,完全可以對我明說的。」
  
  「我並不是聽不進去話的人。」
  
  頓了下,最後他這樣強調。
  
  繡春終於忍不住了。
  
  她想發作了。
  
  她知道應該控制自己的脾氣。
  
  這幾天,將先前睡夢裡都恨得牙癢的那對陳家父子揭穿拿下了,現在甚至已經死了一個,另個在不久的將來應該也很快會有結果。她本來應該高興的。但是說真的,她卻一點也沒高興的感覺。祖父的身體狀況和他的決定,自己對往後的迷茫、還有心底裡關於父親之死的那一層未解的深深疑慮……彷彿無形的手,讓她情緒一直反常地低落。然後現在,又冒出這樣一個死纏爛打陰魂不散的彎王爺……
  
  她的臉色愈發涼了。心裡忽然冒出來一個惡作劇般的念頭。
  
  他不是說自己是個聽得進去話的人嗎?反正明天,祖父也就要當著族人的面正式介紹自己了。那現在就乾脆告訴她自己是個女人,不是他愛的男人!看他下巴掉下來的樣子,應該還是蠻痛快的。
  
  冬日的陽光溫煦地照下來。照得她的眼睛閃著碎鑽般的晶芒。他捕捉到了其中的一絲狡黠味道,猜想她大約是要說話了。
  
  「殿下,是您非要我說的,我說了,您可千萬別怪罪我!」她輕咳了一聲,瞟他一眼,「其實我是女人!」
  
  她說完,留意他的神色。
  
  他居然沒露出掉下巴的神色,只是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
  
  難道沒聽懂?
  
  她決定把話挑得更明些。
  
  「殿下,您先前一直以為我是男人,對吧?其實我是女人。先前我在太皇太后跟前沒說實話,是有我的苦衷。下回我見了她向她解釋,想來她老人家應該不會責怪我。還有您這裡,我也真的不是刻意欺瞞。我知道殿下對我挺好的,先前也幫了我大忙。我很感激。我要真的是個男的,能得殿下垂青,簡直是天大的好事。可惜我是女的,怕辜負了殿下的一番心意,想來想去,還是趁早讓您知道的好。」
  
  除了愈發古怪的眼神,他仍沒別的什麼表情。
  
  一陣風迎面而來。他的目光似乎也隨風輕飄飄地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前的飛機場,下意識地挺了下肩膀。
  
  蕭琅終於明白了過來,她為什麼會對自己忽然態度大變。
  
  她竟然以為他……
  
  他覺著自己此刻應該順了她的意圖,露出驚詫的表情,這才符合情理。只是他卻只想笑。尤其是看到她最後低頭,又挺胸的動作之後。
  
  他終於沒忍住,還是笑了起來。
  
  這下輪到繡春發呆了。
  
  這個人到底什麼意思?這種時候,就算他涵養好,沒惱羞成怒氣急敗壞,也不至於樂成這樣啊!
  
  她看著他。忽然覺得挺沒意思的,雞同鴨講的感覺。眼角餘光正瞥見來路上過來了幾個宮人。
  
  「這個……殿下,我先告退了。」
  
  她決定撤了。朝他作了個揖,隨即轉身匆匆離去。
  
  蕭琅目光隨她背影,直到轉過了前頭的拐角,看不到了。
  
  宮人們停在他身側,朝他恭敬見禮。他恍若未聞,唇邊的那絲笑意還是沒有消失。
  
  ~~
  
  繡春徑直回了陳家。
  
  方纔在那個魏王跟前似乎並沒佔到什麼上風。讓她很是意外,更有些失落。不過很快也就過去了。
  
  說清楚了就好,省得往後再牽扯不清。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路上不時有皮孩子丟幾個小響鞭嚇唬人,街上到處是歡樂過年的氣氛。陳家也一改數日前的低迷氣氛,大門口早掛出了紅燈籠,貼著嶄新的春聯和倒福,門房丁老六看見她坐的車回來了,慇勤地遠遠來迎,叫她大小姐。
  
  不過短短幾天的時間,她已經一躍成為這座大宅裡最受人矚目的一位新主人,地位特殊而超然。
  
  前些時候來報賬的各地藥鋪管事們都已離去,藥廠也放了年假。偌大的宅子,此刻顯得有些空蕩,不大見人。
  
  她往陳振的北大院去時,正遇到許鑒秋出來,便與他打招呼,叫了聲「表哥」。
  
  既然已經表露了身份,她自然也該改口。
  
  許鑒秋停了腳步,看她一眼,「表……表妹」,他結結巴巴地回叫了一聲她,神情略有些忸怩。
  
  繡春微微笑了下,繼續朝裡而去。
  
  陳振那日嘔了口血。劉松山替他診斷後,歸結於情緒暴亢,肝氣犯肺,氣血逆亂所致,開方益氣攝血。他自然有道理。但這也不過是泛泛而論。倘若身體健康,又怎會因了情緒波動而嘔血?
  
  她進入祖父日常起居的那間南房,看見他正坐在向陽的南窗前在翻賬本。看見她進來,朝她招手,道:「過來,教你些看帳的訣竅。」看起來神情很是愉快。
  
  繡春到了他身邊,瞥了眼密密麻麻的賬冊,從他手上收掉,道:「你這幾天還在吃藥,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還是休息下好。」
  
  陳振呵呵一笑,也沒和她搶,改口問道:「那個新的院落,怎麼樣?你覺著還好嗎?要是哪裡不滿意,跟大友說一聲,隨你意思佈置就行了。」
  
  繡春已經照他的意思搬進了那個新栽了半院子梅花的院落,離這裡沒幾步路。
  
  「很好,沒什麼需要改動的,」繡春笑了下,坐到了陳振的對面。
  
  「你有話說?」陳振看了她一眼。
  
  繡春躊躇了下,終於道:「是。這幾天我都在想。我爹的事,會不會不會這麼簡單。您先前也說過,上次紫雪丹的事,可能另有貓膩。我又無意看到陳立仁密會季家人。上次咱們戳破那兩父子之事的時候,您應該也注意到了,陳存合不斷提醒他的兒子,似乎是想隱瞞什麼事,一副要把全部罪責都攬自己身上的架勢。他自然是想借此保住自己的兒子。可是我總覺得這其中沒這麼簡單。」
  
  「如果……證實確實和季家人有關……」
  
  她終於說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慮。
  
  陳振的目光微微閃了下。
  
  「繡春,所以爺爺更需要你留下幫我!季家人居心叵測,手段不窮,」他往後靠了靠,長長歎出口氣,「我年紀大了,日子是一天天少下去。你姑姑那一家人,難成大事。你雖是個女娃娃,做事卻頗合我心意。把金藥堂交給你,我就算哪天走了,也放心。」
  
  繡春終於道:「我想懇求您一件事。明天暫時不要大張旗鼓地在族人面前介紹我,行不行?」她對了下手指,「其實我覺得表哥挺不錯的……」
  
  「他自然比他那對爹娘靠譜。卻不是能做事的人,你放心,我不會這麼早就迫不及待地到處嚷嚷你是我陳振看中的人,明天不過是讓眾親友知道你的身份而已。你是我陳振的孫女,在外多年,如今歸家,自然要好好熱鬧一番。再說了,他哼了聲,臉色繃緊,話鋒一轉,「你別以為我真這麼輕易就會把家業交給你。還需考察。倘若你做的不好,你便是想,我也不會給!」
  
  他這是在給自己找場子,好挽回點面子嗎……
  
  繡春的心情忽然變得好了些。忍住笑,正色道:「是。」
  
  祖孫倆又說了些話,外頭有家人來報,說有客人來訪,繡春便起身告退,道:「那我先回房了。您注意休息,不要太累。」
  
  陳振不應聲。繡春走出去了兩步,覺得他不對勁,回頭看了眼,「您還有事?」
  
  陳振板著臉,咳嗽了一聲,「你這孩子,怎麼不懂半點稱呼上的規矩?都這會兒,還一口一個你的。自家人倒沒什麼,以後對著外人也這樣,豈不是要被笑話?有空教大友教教你。」
  
  繡春怔了下,隨即恍然。
  
  他這是拐著彎地在責備她一直不叫他爺爺?
  
  她想了下,好像從一開始到現在,自己確實一直沒叫出過這個稱呼。起先是不願意,現在……
  
  見他端坐在那裡,嚴肅地望著自己。她終於轉過身對著他,咬了下唇,輕聲道:「是,爺爺您教訓得對。」
  
  陳振眼裡飛快閃過一絲快活的光,臉色卻愈發崩得緊了,嗯了聲,「知道錯就好。去吧。」
  
  繡春忍住笑,道:「是,爺爺,那我先去了。」
  
  陳振目送她輕快背影離去,細細體會了下方才聽到爺爺那倆字從她口中出來時的新鮮感覺,這下,感覺終於十分滿意了,長長吁出了一口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58 AM

第37章

     次日便是除夕。按照慣例,藥鋪八扇門臉,只開靠左一扇,裡頭留倆夥計值班。陳家大門大開,藥鋪及藥廠的人挨著去北大院給陳振拜賀新年,完了再去另個院裡,大人領紅包和過年條肉,帶來的小孩也都有一個封了十二枚銅錢的壓歲包,討個六六順的綵頭。眾人知道金藥堂年年都這樣,所以滿院都是小孩在跑,吱吱喳喳,熱熱鬧鬧,半天功夫便過去了。
  
  到了晚上,前頭南大院的祖先堂裡燈燭輝煌,本家各路親戚齊齊聚了過來,陳振便領著已經換回女裝的繡春現身。
  
  繡春今天並沒怎麼刻意打扮。只梳了時下未婚少女常用的回心髻,髻側插了支梅心簪。雖是過年,但因了父親的緣故,打扮並不花哨。上身是件粉藍襖,下頭白羅馬面繡花裙,略點唇妝。看起來十分精神,往那兒一站,數十道目光便齊齊投到她身上。
  
  在此的人,大半都靠金藥堂營生,從前也都知道董秀。這幾日方才曉得原來她竟就是是早年鬧出了大醜聞的二爺的女兒。詫異過後,私下裡議論幾句便也過去了。剩下那些先前沒見過繡春的,好奇心自然盛,且說起來,頭幾句難免就是她母親的出身了。此刻親眼見到了人,便紛紛打量起來。
  
  陳振替祖先和邊上的供著的藥王上完香後,對著眾人聲如洪鐘道:「諸位本家親眷,她便是我的孫女繡春。今日歸宗,是我陳家的大喜之事。」轉向繡春,「去給大家見個禮。」
  
  對面這些人,多是自己長輩。繡春便大方往前一步,微笑道:「諸位叔公叔伯,繡春有禮了。我不會說話,正好過年,便給諸位恭個喜,道個賀。往後還請多多照拂。」說罷往左右各行了一足禮。
  
  眾人見她並無忸怩之態,落落大方,說話時,她邊上的陳振又是一臉自豪之色,不用多猜,便也曉得這個孫女在他眼中的份量。也難怪。通醫術,助陳家渡過難關,如今又出入宮中,能與太皇太后說得上話,唯一的缺憾,就是個女子,倘若是個男兒,陳家的家業還不穩穩落她袋中?便也紛紛朝她點頭受禮。
  
  陳振便逐一向繡春介紹幾個輩分高的長者。繡春也過去各自一一見禮,收了對方的見面紅包,謝過。陳振最後道:「因是年底了,都忙,也沒功夫往這上頭費心思,趁這機會先把她領出來給大家認個臉兒。過了年,正月初十,恰正是我六十又一的生辰。原本沒想著辦的。如今既有我孫女回家的喜事,我與大友商議了一番,想著還是辦幾桌酒席。除了列位親眷,再請些平日有往來的好友,熱鬧一下,到時候再讓我孫女給諸位親朋好友敬杯酒,才算正式歸家。」
  
  繡春並不知道陳振快過六十一歲生辰的事,先前也沒聽他提過。此時突然聽他這樣宣佈,除了略微驚訝。心裡也是有些無奈。
  
  這個老爺子……原先還以為他聽了勸,簡單讓自己和這些族人見個面就過去了。沒想到他不聲不響的,竟已經暗中決定了要弄個更大的「歡迎」儀式。所謂的平日有往來好友,想必就是與金藥堂有生意往來的各上下家。他這一番做派,但凡稍有點眼色的人,不難便能知道到他的心思。
  
  對面的那些族人聞言,卻頗驚訝。去年這時候,陳振逢花甲大壽,按說是要大辦的。他不辦。今年並非整壽,他倒竟拎了起來要宴客……可見辦壽其次,主要還是為了這個孫女。便紛紛恭喜,看向繡春的目光頓時也更不一樣了。
  
  繡春見祖父看向自己,略帶了絲促狹般地抬了下眉。眼神裡有些小得意,似乎對方才玩的這一招突然襲擊自我感覺挺不錯的。忍不住搖了搖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點頭,也只能默認了。
  
  ~~
  
  大年夜便這般在爆竹聲中過去。次日年初一,是個艷陽天。陽光照在積雪尚未融盡的廊簷上頭,明晃晃得白。
  
  繡春起得早,巧兒和一個名叫秋香的丫頭一道送了洗漱用的水和器物來。
  
  巧兒如今就算繡春的半個丫頭,不顧繡春的勸阻,定要貼在她身邊。繡春無奈,只得隨了她。
  
  繡春這麼多年來,生活日常之事一直都是自己動手。此時雖然成了旁人口中的「大小姐」,習慣卻難改變。只叫她們放下水,自己洗漱開來。完了,往臉上擦了層金藥堂出的潤膚膏。
  
  今日雖是大年初一,但醫藥之事卻不會因了節次而停。巧兒知道她等下還要入宮,正興致勃勃地要和她商議穿什麼,卻見她已經取出從前的一套男衫,不禁大是驚詫,睜眼道:「大小姐,昨日你穿女衫,真真好看。怎的只一晚上,便又套回這男人衣?多可惜!」秋香也是附和。
  
  繡春笑道:「我是去給人治眼睛,要好看做什麼?這樣方便。」說罷自己穿戴妥當後,去了陳振那裡,陪他一道吃了早飯,到了慣常的那個點,便坐自家的車去往宮中。
  
  ~~
  
  昨夜除夕和初一今早,內外命婦紛至沓來,到永壽宮中朝拜恭賀,太皇太后因了眼睛不便,雖處處簡化,卻也仍是疲累不堪。繡春到了時,恰不相干的命婦等人剛被宮人以太皇太后到點需治眼睛為由請走了,裡頭只剩剛從太廟祭祀歸來,特到此處向慈聖朝拜的小皇帝、兩位親王等人。她隨了宮人到了內殿口,瞧見太皇太后正半坐半躺在榻上,小皇帝坐榻前的椅上,兩個親王著簇新大服,立她左右下手,邊上過去是太后,蕭羚兒也在,竟是一家人齊齊聚首敘話的模樣,滿滿的天倫之親。
  
  這裡頭的,是當今天下最尊貴的一家人。繡春自然不敢貿然進去,便停腳在了殿口的角落處,等著宮人進去傳話。等的功夫,聽見傅太后正在說話,似是在訓導小皇帝:「……桓兒,過幾日,西突厥王子率使團到來,倘若兩國能夠敘和,可謂大好之事,你定要慎重對待。你的兩位皇叔於突厥的人事都十分瞭解,你這幾日無事,記得多向他二位請教,千萬不可大意。」
  
  蕭桓不過八歲。聽自己母親這樣教導,便跳下了椅,衝著蕭琅和唐王各自作揖,一本正經地道:「有勞二位皇叔了。」
  
  蕭琅與唐王忙避到一邊,回禮,口中稱不敢,道是自己當盡之責。
  
  傅太后一雙鳳目依次掃過蕭琅與唐王,笑道:「兩位叔叔不必謙遜。突厥人一貫刁狠凶蠻,這些年倘不是有你們鎮著,何來咱們的安定日子?此番西突厥人肯派使團來試探議和,倘若成了,剩下西突厥還有何懼?這個禮,二位叔叔完全當得起。」
  
  唐王看了眼蕭琅,隨即朝小皇帝點了下頭,笑道:「皇上放心,我與你三皇叔一道同心戮力,到時候一定諸事順利。」
  
  蕭琅略微一笑。無意轉頭,正看到殿口垂地帳幔側露出的青衣棉袍一角。
  
  皇宮之中,人人各有服色,會這樣穿的,就是那個陳繡春了。且這辰點,也正是她入宮的時候,知道那帳幔後的人必定是她了。
  
  「太皇太后,董秀來了。正在外頭等著呢。」
  
  宮人見裡頭話聲停了,趕緊見縫插針地通報。
  
  太皇太后聽董秀來了,點頭,朝自己的一幫兒孫道:「如此便散了吧。我曉得今日你們還各自有事,都忙。」轉向宮人,「叫董秀進來。」
  
  繡春聽到自己可以進去了,便往裡去。
  
  繡春可沒忘記前日與這魏王的一番對話,想起來就覺挫敗,此刻壓根不想再看到他的表情。覺到對面有人出來了,知道是那倆親王、太后和小皇帝,忙避讓,頭始終沒抬。錯過去後入內,瞧見太皇太后身邊只剩小魔星蕭羚兒了。見他倨傲地翹著下巴,早習慣了。施禮後,如常那樣淨手,然後開始針療。順利結束後,道:「太皇太后,今次做完,我再隔天來三趟,這療程便算好了。中間停半月,再開始下次療程。跟您說下,好叫您知道。」
  
  太皇太后嗯了聲,問道:「董秀,我這眼睛,最近確實比從前好了些。大概還要多久,可以好全?」
  
  繡春斟酌了下,應道:「太皇太后堅持服太醫的藥,再加我的針,快則數月,慢則一年半載,想來漸漸便能恢復清明。須得慢慢來,心急不得。」
  
  蕭羚兒噗了一聲:「說了等於沒說!」後頭那嘴巴張著,雖沒發話,瞧他口型就是「庸醫」。
  
  繡春沒理他。
  
  太皇太后面露微笑,道:「倒也不急。有個盼頭便好。」
  
  繡春見她心情不錯,便照先前打算的,在她跟前跪了下去。
  
  太皇太后雖看不清,卻模糊有光影,察覺了,訝道:「你這是怎麼了?」
  
  繡春便把自己的事略微提了下,最後道:「我曉得這是欺瞞之罪,只先前為了我爹的事,確有苦衷,並非有意。還往太皇太后恕罪。」
  
  太皇太后起先聽到她自告是女子身份時,大為驚訝。等聽完緣由,漸漸明白了過來,最後歎道:「竟有這樣的事!你之行事,也算個難得一見的奇女子了。我怪你做什麼!起來吧!」
  
  繡春謝恩起身,最後告退出來前,看見那個小魔星猶一臉訝色地盯著自己,一雙眼珠子幾乎都沒掉出來的樣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01:23 PM

第38章

    陳振既決定要辦壽宴了,正月裡頭幾天忙碌過後,接下來自然便都準備著這事。口中雖說是「辦幾桌酒席」,實則要請的賓客眾多,忙著擬定名單發出請帖,盡量不有餘漏。
  
  繡春照先前所說,還要再去兩趟宮中。到了初五這天,也就是最後一次了。
  
  她平常出入皇宮,都是從東邊的宮門進出,這也是大臣們每日出入的門。只每次去時,必定先遠遠路過南大門。這天經過時,瞧見那邊與平日有些不同,羽林郎執戟林立,羽旗招展,車馬往來不絕,一派肅穆宏盛景象。
  
  前日巧兒外出回來,說在街上看到些披髮左衽的突厥人昂然往來行走,想來便是西突厥使團的人過來了。
  
  突厥與本朝,一百年來,雖陸陸續續地時戰時和,但基本沒有往來。像這樣派遣使團來到上京,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據說,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一場議和,與賀蘭王在其中的調停,不無關係。自然,倘若兩國能夠和平共處,再不用烽火狼煙打仗,對百姓來說就算是件喜事。所以此次西突人入京,頗受矚目。
  
  繡春不過看了兩眼,便過去了。針療的時候,那個傅太后恰也在邊上。
  
  這個年輕的太后,從第一次遇到起,她便對自己不大友善。繡春也曾想過緣由。想來想去,似乎只能歸結到金藥堂與季家百味堂之爭上。百味堂與她有那麼點彎彎繞繞的親戚關係,而自己是金藥堂的人,她嫌惡自己,也情有可原。故對她一直是敬而遠之,倒也相安無事。只是這一回,朝她見禮時,見她望著自己的目光裡,厭惡之色似乎更甚。實在是莫名其妙。
  
  「你叫陳繡春?」
  
  傅太后開口了,「先前便罷了,如今既已經告明你是女子,入宮為何還穿男裝?衣冠不整,是為不敬!」
  
  這個正月,繡春在家中時,穿家常女裝。這兩趟入宮,出於習慣,仍改男裝。因不是普通女子,被當做醫者,且熟人也都見慣她男裝樣子,所以也沒大驚小怪,連太皇太后聽身邊宮人讚了她一句,說活脫脫一個俊俏少年郎,也是好奇不已,讓她不必改回女裝,道自己眼睛好了後,定要瞧個真切。
  
  聽傅太后責問,繡春便道:「回太后的話,醫者毋分男女。我行醫時,男裝較為方便。這也是太皇太后應許的。」
  
  傅太后看了眼老太太,閉了口。
  
  繡春照舊上針。太皇太后閉著眼閒話時,正問到了突厥人,一個知情的宮人便道:「突厥人昨日去覲見了皇上,後又與兩位親王在神明閣議事,聽說挺順利的。今日咱們在麒麟殿,設宴款待突厥人,二位親王殿下都會出席。」
  
  突厥雖早就分為東西兩個牙帳,彼此雖無交伐,但關係對立。只在本朝百姓眼中,還是不分東西。說完這個,為逗她開心,又拿突厥人的日常生活和服飾說事:「太皇太后,這些突厥人,不但居無定所,以氈帳為屋,食肉飲酪,且連穿衣也是左袵。您說,活人誰會穿左袵衣啊!可見這些人的粗鄙了!倘若歸服咱們,往後成為王化之地,也算是那些百姓的福了。」
  
  太皇太后呵呵而笑。顯見是愛聽宮人扯這些胡謅的話。
  
  繡春平日對政事不大關心。卻也知道突厥人決不像這宮人說得這麼不堪。他們雖無中原的文化底蘊,但工於鍛造,馴養悍馬,善射騎,以戰死沙場為榮,老死床頭為恥。如今雖分裂為東西兩個牙帳,但對本朝卻仍極具威脅。自然了,這些都是外頭男人們的事了,和深宮裡的婦人宮人們沒多大干係,更毋論她這個平民了。
  
  繡春完工,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叮囑太皇太后接下來半個月裡的一些注意事項後,便在身後傅太后有些尖銳的目光中告退而去。
  
  她走得很快,想到這次過後,就可以有半個月的停歇,心情便十分鬆快。出了永壽宮,行經舊路時,瞧見右手方前頭遠處的一處殿宇附近,隱隱可見羽林衛身上嚴甲反射日光的片片耀芒,知道那裡便是今日設宴的麒麟殿。不敢多停留,匆匆過去,到了一處轉角時,忽然看到蕭羚兒正叉腰立在前頭,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繡春望向帶路的宮人,那宮人向來也忌憚這個唐王世子,不但裝沒看見,反而後退了幾步。
  
  蕭羚兒大搖大擺到了繡春面前,上下打量,哼了聲:「你就是女人?果然,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他說「女人」二字時,咬字極是扭曲。丁點大的人,卻似已經被「女人」傷得千瘡百孔般地有了天大仇恨,聽著又是怪異又是可笑。
  
  你娘你奶奶也是女人!屁小孩!
  
  「世子怎的在這裡?叫我可有事?」
  
  繡春開口,笑得極是和煦。
  
  蕭羚兒自然不領情,靠她靠得更近,繡春微微戒備。聽見他壓低聲咬牙道:「你明明是個女的,竟敢騙人!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纏上了我三叔?」
  
  繡春莫名瞪著他。
  
  蕭羚兒見她沒應,以為是默認了。那雙漂亮眼睛裡的鄙夷之色更濃,聲音也壓得更低,「別以為有他護著你,我就怕了你了!男人最愛喜新厭舊。都是這樣的!我三叔也是!等他厭倦你了,你就等著找地方去哭吧!」
  
  他說話時,眉毛跳來跳去的,瞧著有些可笑。繡春見了,卻是絲毫笑不出來。只剩一頭霧水。雖知道他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孩,不用和他較真。但這話聽著實在是奇怪,還是有些忍不住,問道:「你說什麼?我和你三叔怎麼了?」
  
  蕭羚兒拖著聲調,切了一聲,不屑道:「你就裝吧……」
  
  「羚兒!這時候不在國子學上學,你跑這裡做什麼?」
  
  側旁忽然有人喝了一聲。
  
  繡春和蕭羚兒俱沒提防,嚇了一跳,齊齊看了過去,見唐王蕭曜不知何時竟從側旁通往麒麟殿的一條御道上出來,邊上是個羽林軍官模樣的人。他大約瞧見兒子逃課,這才出聲喝問,但並沒過來,只遠遠停在那裡。
  
  蕭羚兒臉色大變,含含糊糊道:「我正要去的……」話沒說完,人已經飛快溜了。
  
  繡春見攔住自己的人都先跑了,自然更沒自己的事了,朝他遠遠行了個禮後,忙匆匆而去。
  
  「殿下,這事怎麼辦?」
  
  那軍官見近旁沒人了,徵求指示。
  
  蕭曜收回方才注視繡春背影消失的目光,凝神想了片刻,微微瞇了下眼,低聲道:「就當不知道,順其自然。」
  
  軍官略微一怔,下意識抬眼。看見唐王也正盯著自己,神情淡然,眸光裡卻帶了絲寒色。一凜。
  
  自己是他的得用之人。自然不會蠢到去做違逆他心意的事。
  
  「是。卑職知道了。」
  
  蕭曜點了下頭,看向前方那片在日光下閃閃發亮的琉璃瓦頂,邁步而去。
  
  那片琉璃瓦下,或許片刻之後,便會有一場好戲開始上演了。
  
  ~~
  
  衛尉卿李邈負責此次西突厥使團的全程安保。等下在麒麟殿會有一場賓宴,本朝兩位監國親王款待西突厥王子阿史那,知道事關重大,不敢懈怠。看見魏王身邊的葉悟朝自己過來,迎了上去。
  
  「李大人,殿下命我來詢問安保事宜,可都妥當了?」葉悟問道。
  
  李邈應道:「是。麒麟殿裡出入之人,連侍奉的宮女也都一一核查過,絕無紕漏。」
  
  葉悟點頭道:「這就好。有勞了。若議和能成,也算是了了殿下的長久心願。」
  
  魏王長據靈州賀蘭抵禦西突厥,領大小戰事無數,親感戰火中士兵與邊境百姓塗炭之苦,一向主幹戈止歇。恰去年,西突厥新汗繼位。新汗亦有意歇戰。得知消息後,經汗王大帳裡漢人臣子的奔波調停,加上魏王從中推力,這才有了這一次罕見的兩國試探交往。昨日的議會裡,據說除了對邊境線還存分歧外,雙方議定往後開設榷場,突厥馬匹交換本朝繒絮。言談甚歡。
  
  李邈便道:「殿下心懷黎民,善戰,卻不恃戰邀功,我向來敬重。請轉告殿下,讓他放心便是,倘有差錯,提我人頭見他!」
  
  「來了!」
  
  葉悟扭頭,看見麒麟殿前的闊大御道上有儀仗羽林行來。
  
  李邈神色轉肅,忙與他一道迎了過去。
  
  ~~
  
  麒麟殿裡,主賓分席次坐定,珍饈美味,杯觥交錯。添酒奉菜的宮女輕巧穿梭其間,笙篌竽樂。殿中鋪了張數丈見方的猩紅華麗地衣,教坊司的一群綵衣舞女正踩著樂點翩然舞動。為防地衣被舞步扯動,四角各壓一個鎏金獸首香爐。
  
  領舞的是位二八佳人,艷妝紅唇,身姿婀娜,在一眾舞女中極是搶眼。
  
  蕭琅因了身體緣故,不大飲酒。只靠坐於椅上,目光從舞女身上轉到了側旁的王子阿史那處。
  
  王子年近三十,帶了突厥男人慣有的彪悍之氣。大約是被那舞女吸引,連酒都顧不得喝,只定定盯著不放,目光隨她身姿而動。
  
  蕭琅略微笑了下。
  
  這個阿史那,並無他父汗那般有長遠眼光,為人也魯莽,非大材。往後若由他再繼承汗位,兩國局面如何,尚不能斷定。但現如今,趁了他父汗還在,若能盡量爭得和平,哪怕五年、十年,也比長年衝突不斷要好上許多。
  
  他目光掠過,正見坐自己對面的兄長蕭曜舉了杯,朝自己閒閒一晃,便也舉杯應他,放下酒杯後,邊上立著的宮女立刻替他續斟。
  
  宴至高潮,此時樂點忽如雨聲,舞女們的舞步也隨之急促,袖風甚至帶動了香爐青煙,尚未來得及升騰,便立刻被吹散無蹤。再起擂鼓樂聲,領舞舞女抬腿旋動,裙擺如花般隨她筆直雙腿綻放,看得人目眩神迷。
  
  「好!」
  
  王子忍不住,大聲喝彩,下面陪坐的兩國大臣也紛紛目不轉睛。
  
  蕭琅也被這舞女所吸引。他盯著她,目光落在了她的裙裾之上,眸光微動,原本的閒適之色漸漸消隱。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殿中人尚在回味,那舞女領了身後女子,朝前頭的主位恭敬地下跪謝禮。
  
  「過來,賞你!」
  
  阿史那操著有些生硬的漢化,朝那舞女招手。舞女抬頭,看向左右兩邊的親王,見他兩個都只看著自己,並無人開聲阻攔,便磕了個頭,起身朝著阿史那款款而去。經過魏王座前時,聽見他開口道:「跳得不錯。王子既要賞你,記得好生謝他。莫失了禮數。」
  
  舞女忙停下腳步,朝他施禮,表示記住了。
  
  蕭琅點了下頭,目光隨之落到了她的手上,忽然道:「你的右手指甲怎麼刮花了?」
  
  舞女一怔,低頭抬手看去。見自己十指纖纖,指甲新塗的蔻丹色澤豐滿,並無什麼異樣。抬眼迅速看向面前的魏王,神情彷彿略有些迷惑。
  
  蕭琅淡淡一笑,「去吧。莫讓王子久等了。」
  
  舞女轉身繼續往前。
  
  蕭琅看向立於自己身側幾步後的葉悟,遞了個眼色。
  
  葉悟從二十歲起被選中隨侍,至今有十年。幾乎不必蕭琅開口,往往一個動作或眼神,他便能領悟意思。今日他本就一直高度戒備,見魏王忽然對個舞女開口說這些閒話,本就罕見了,此時收到他這樣的眼色,一凜,立刻抬手握緊腰間的刀柄,盯著那舞女,腳步也慢慢靠近了過去。
  
  舞女到了阿史那的桌前。阿史那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個金飾,拍到了桌上,哈哈笑道:「拿去吧!」
  
  舞女朝他彎腰致謝,還沒抬起身,袖中忽然寒光一閃,她手中已經多了一柄不過半尺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正對面的王子刺去。
  
  阿史那正被這舞女的美色所惑,哪裡有防備?此時驚覺不對,卻也來不及反應,眼見刀鋒就要割上喉嚨,側旁一柄長刀已然出鞘,猛地擋開了匕首,叮一聲,匕首從那舞女手中脫去,掉落在了地上。
  
  殿中之人被這場變故所驚,直到葉悟與那舞女格鬥,與湧過來的侍衛一道將她迅速制服,這才反應了過來,紛紛起立,驚駭不已。
  
  賓宴之上,竟會出這樣的事。倘若不是葉悟見機及時,此刻……
  
  眾人看向臉色大變,猶在發怔的王子,無不心有餘悸。
  
  「你是什麼人,竟敢圖謀不軌!」
  
  葉悟的刀頂在舞女佩了金燦燦貼脖項圈的頸上。
  
  舞女面露冷笑,閉口不語。
  
  「殿下?」
  
  葉悟轉向了蕭琅。
  
  蕭琅起身,到了舞女面前。
  
  「他是男人。」他望著她,對葉悟淡淡道。
  
  舞女目現驚駭之色,定定望著對面的魏王。
  
  蕭琅伸手過去,在她脖子上搓捏數下,忽然用力一扯,那舞女發出一聲痛叫,聲音粗糲,令人驚異的一幕也發生了,她的整張面皮被剝下,露出了裡頭的另張面孔。
  
  雖然眉清目秀,宛如女子,但確確實實,與方纔那張臉,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
  
  「人皮面具。」
  
  蕭琅面露微微冷色,隨手把揭下的那張東西丟在了地上。
  
  阿史那終於反應了過來,暴跳如雷,口中「阿比啦喜紅麼噠」個不停,衝過來要殺那刺客。
  
  他急怒之下,說的自然是母語,都是些罵人的話。蕭琅自然聽得懂,不再看這刺客,轉向阿史那,歉然道:「累王子受驚了。好在無險。王子可先去驛捨壓壓驚。此事我過後必會給你個交待。」說罷命人送他及隨行一叢人先離去。
  
  「你……怎麼知道我是男人?」
  
  為防他自裁,葉悟已經卸了舞女的一雙胳膊,此刻他臉色蒼白,冷汗直下,卻仍死死盯著蕭琅,一臉不信之色。
  
  「我為什麼要讓你知道?」蕭琅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帶他下去,嚴加審問。」他轉向葉悟。
  
  一場賓宴就此戛然而止。剩下的舞女們戰戰兢兢,連同這刺客一道被帶走。大臣們圍了過來,神情激動議論紛紛,最後一致認定,必定是東突厥不欲西突厥與本朝交和,這才派人行兇。倘若方才陰謀得逞,別說議和,恐怕接下來立馬就是一場干戈。
  
  人漸漸散去,李邈下跪請罪,面帶慚色。蕭琅立著不動,略微皺眉,出神不語。李邈一咬牙,抽刀欲自刎,刀背已經被一手捏住,抬頭,見魏王俯身下來,面上已經轉為和色,道:「智者千慮,難免也有一失。我知道你盡力了。此次恕你無罪。引以為戒便是。」
  
  蕭曜看向蕭琅,微微搖了下頭,笑道:「三弟,我從前就聽人說,你用兵與眾不同。那時還有些不信。今日方知並無言過其實。方纔我雖也在座,卻並未看出端倪,實在是慚愧。」
  
  「殿下,方纔你是如何看出這舞女可疑的?」
  
  一旁的葉悟終於忍不住問道。
  
  蕭琅道:「算是運氣不錯。方才舞步急時,這刺客的裙擺褲管隨他抬腿動作上揚,露出了小腿。我瞧見他體膚雖白,毛髮卻頗繁密,不甚雅觀。若是女子,即便生就了異常濃密的體毛,出於愛美之心,想來也會想法除去,尤其是這種教坊司的舞女。便起了疑心。他經過我近旁時,我叫住他,再以指甲試探。」
  
  「指甲如何試探出是男是女?」葉悟更不解了。
  
  蕭琅笑了下,「女子搽點蔻丹時,為方便,通常都是手心向上,五指彎攏朝向自己。她是舞女,對這種事應更熟稔。出於習慣,下意識察看時,必定也會這樣。我提醒她,她低頭時,卻是五指伸得筆直,手背朝上。與常理不符。且你注意到沒,她從頭至尾,始終沒開口說一句話。據此種種,故我判定他十分可疑。」
  
  葉悟恍然,面露歎服之色。
  
  蕭曜看了眼蕭琅,呵呵笑道:「三弟自小便聰敏過人,如今更是叫老哥哥佩服,心細如髮,連這等細微之事難逃你的眼目,」說完,轉頭又看向了李邈,神色轉厲,「方纔魏王既饒了你,我便也不加為難。王子還有數日停留,接下來若再出現這等事,重責不貸!」
  
  李邈滿面羞慚,遵命而去。
  
  ~~
  
  宮中發生的這場變故,繡春自然絲毫不知。那日出來後,一轉眼,便是初十陳振六十一歲壽筵的日子。過午後,陳家便有賓客開始陸續上門,葛大友率人迎客,忙得不亦說乎。
  
  壽星陳振今日穿得簇新,看起來精神矍鑠。作為這場壽筵的第二主角繡春,與前次在祖先堂見族人不同,這次來的大半都是外客,自也需妝扮一番。到了天擦黑的時候,陳家大門口燈籠一溜挑了出去,筵席大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01:32 PM

第39章

      刺殺事件過去已經幾天了,帶來的後續影響卻顯而易見。那個真正舞女的屍體,次日在教坊司外的一條陰溝裡被找到。整張臉皮被剝,狀極恐怖,宮中一時流言四起,宮女戰戰兢兢,連夜路也不敢走,唯恐自己會成下一個倒霉鬼。刺客被投入秘監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後招供出是受當年蜀王謀逆餘黨的指使來刺殺西突厥王子。倘若成功,必定引發局勢動盪,到時可趁機渾水摸魚。王子起先懷疑是東突厥的陰謀,後聽說蜀王之故,暴跳如雷,稱對方沒有誠意,要中止和談,回去報告汗王,重新考量兩國之事。魏王蕭琅知道他色厲內荏,便親自去館舍安撫王子,恩威並施。這王子也知真若再戰,己方在這個已鎮守賀蘭多年的魏王面前也討不到什麼好處,接了梯子,便也順勢爬了下來。雙方照原定計劃議和,最後初步達成一致,昨日剛剛送走了人。
  
  傍晚時分,閣臣們陸續從紫光閣裡散了,最後只剩傅友德歐陽善和魏王唐王,話題又繞回了刺殺之事上。
  
  歐陽善眉頭緊蹙,「當年蜀王謀逆,朝中受牽連者眾多,其中恐怕不乏冤屈者,但一碼歸一碼。此番刺殺,恐怕未必就與蜀王案有關。他早伏誅。所謂樹倒彌孫散,即便有殘餘黨羽,應也掀不出這般風浪。東突厥人手更沒這麼長,倒更像是旁的居心叵測者所為。」
  
  歐陽善出身翰林,朝中清流皆以他為標桿,聲望卓著。他口中的「旁的居心叵測者」,指的便是與當年蜀王一樣的另幾個外地藩王。
  
  傅友德哼了聲,道:「歐陽大人,事關重大,倘沒真憑實據,這罪名可不能輕易亂扣。」
  
  方纔他二人便已經就此事爭得唾沫橫飛,此時眼見又要口舌決鬥,蕭琅一陣頭疼,見蕭曜在旁並無表態,急忙出聲打斷,道:「刺客為死士,所言只作參考之用,二位大人也不必爭了。」他看了眼窗外天色,「今日事差不多了,要麼就這樣了。這幾日辛苦兩位老大人了,早些回去安歇了好。」
  
  每逢這倆老傢伙相鬥,唐王作壁上觀時,咱們的魏王殿下便時常這樣出面和稀泥,經驗已經相當的豐富。傅友德歐陽善看了眼他,各自哼了聲,拂袖而去,唐王也隨之離去,只剩蕭琅一人了,在外等了些時候的蔣太醫與幾個宮人便進來了,掌了燈火。
  
  這段時日以來,蔣太醫有時去王府,有時就在這裡等,視情況而定。此時等事情上手後,見殿下仰在那裡不像往日那樣看書或奏折,只雙手交叉在腦後枕著,眼睛盯在頭頂方向一動不動,順他視線往上看去,除了屋頂,並無特殊之處,想來他是悶了,便積極說話替他解悶。說了幾句,便扯到了今日金藥堂陳老爺子過六十一歲壽日的事,道:「前幾日我聽說了件事。陳老太爺過六十一的壽,正是今天。請了不少的客人到家來。說是給自己過壽,瞧著卻更像要讓人家都曉得他認孫女回家了。此刻那邊想必極熱鬧吧……」
  
  蕭琅呼地坐起了身,冷不丁的,倒嚇了蔣太醫一跳,「殿下,你怎麼了?」
  
  蕭琅擺擺手,又慢慢躺了下去。這回閉上了眼睛。蔣太醫見他閉眼了,便也不說話。等事情完了,見他道:「今日就這樣吧。你去吧。」
  
  蔣太醫應了聲是,收拾了自己東西去了。
  
  ~~
  
  再說回陳家。這會兒,繡春正在宴客大廳邊上的一間屋裡等著,耳邊不斷傳來那邊的人聲喧沸之聲。
  
  陳家是商戶之家。按照祖父的設想,她倘若接掌家業成女掌櫃,自然不用做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的忸怩之態。今日便是自己的第一次亮相。
  
  雖說不是個沒見過人的鄉下小姑娘,只是一想到等下自己就要成為那麼多人注目的焦點,心裡難免還是略微有些緊張。忍不住又到了鏡前打量了下自己。明松綠滾白邊的褂子,杏子黃縷金線的裙。耳邊墜薄金翡翠墜子,手腕上套配對的翡翠鐲。鏡中人淺施脂粉,微點朱唇,燈光下愈發面色潤膩、鮮白如玉。美妍無儔中又透出了十七八少女才有的那種鮮艷之態,明媚照人。
  
  長這麼大,繡春還是第一次這樣認真打扮自己。起先剛裝扮完,乍看到鏡中人時,都有點不敢相認的感覺。正端詳著,聽見外頭巧兒歡快的聲音傳了過來:「老太爺來了?大小姐早好了,就等你呢。」知道是祖父來了,急忙低頭整整衣衫,開門迎了出去,叫了聲爺爺。
  
  陳振拄著枴杖正立在門口。看見她出來了,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幾眼,點點頭,露出滿意之色,轉身往宴廳去,繡春便跟在他身後,在眾人目光之中,一前一後地進入,滿廳的喧嘩之聲漸漸安靜了下來。
  
  今晚總共請了幾十桌的客人。廳容不下,便延設在外頭搭出的棚裡。遠在外地的關係戶自然未到,只京畿中人,也不下百來之眾。客人中,除了一些平日與陳家交好的御藥房管事、衙門官吏等官面上的人外,剩下的,多是與陳家生意密切往來的各大錢莊掌櫃、各類藥材供貨商、漕運掌舵人等等。目光齊齊射了過來,最後都落到了繡春的身上,打量著這個往後極有可能會接掌陳家家業的守灶女。
  
  眾人先前都知道她不過是個十七八的少女,禁不住便存了幾分輕視之意。嘴損的,甚至在背後笑幾句,說陳家老爺子精明一世,臨老,想是沒兒孫急糊塗了,竟會想著把偌大的家業傳給一個小女孩,恐怕連話都說不周全,如何與人打交道?此時第一眼見到,無不眼前一亮。見一個十分美貌少女,端莊立於陳振之側,唇邊帶了落落微笑,人剛一出來,光彩竟似照亮了半間的大廳。眸光過處,那些被她掃到的人裡,年輕未婚娶的,無不心中一動,竟盼她能多看自己兩眼才好。
  
  陳振與前頭幾桌的客人寒暄過後,朗聲笑道:「老朽不才,今日趁這生辰之便,將諸位請了來,不過備下幾杯水酒而已,諸位卻欣然赴宴,老朽萬分感激,這廂有禮了。」說罷朝著左右中間的席面各作揖。
  
  眾人轟然回應,一陣熱鬧後,陳振示意繡春到自己身邊,笑道:「她便是我的孫女。借了這機會,帶出來與大家認認臉。在座諸位都是她的前輩。往後行走,還請諸位多多照拂!」
  
  繡春含笑,隨了祖父,跟著向三個方向的客人行女子見面之禮。眾人承禮過後,紛紛點頭,與近旁之人交頭接耳議論不停。
  
  初初引見完畢,見孫女亮相幾乎可得滿分,陳振心中滿意,宣佈開席。陳家家人與酒樓請來的幫工便穿梭其中不停倒酒上菜。陳振領了繡春先去見過坐於首席的一桌官面之人,再是幾個密切往來的大供應商,眾人見她年紀雖不大,卻有問必答,言之有物,果然有幾分陳振說話的風範,雖還未到刮目的地步,漸漸倒也收起了先前的輕視之心。
  
  正此時,葛大友匆忙而入,到了陳振邊上,貼著他耳朵說了句話。陳振略微一怔,隨即道:「上門便是客。請吧。」
  
  葛大友再次匆忙出去,陳振見繡春望過來,附到她耳邊低聲道:「百味堂的季天鵬派了管家來送賀禮。」
  
  繡春聞言,也是驚訝無比。看了過去,片刻後,見葛大友引了個四十多歲的矮胖男人進來,身後是幾個小廝,抬了用綵緞覆著的壽禮。一進來,便立刻吸引了全場賓客的目光。
  
  百味堂與金藥堂是對頭,這事誰人不知?在座之客不乏與這兩家同時有生意往來的,自然認得這矮胖男子便是百味堂的大管家劉東。此刻他竟會現身在此,驚訝之情,決不在陳振祖孫倆之下,也沒人喝酒說話了,紛紛看向劉東。
  
  劉東滿面笑容,一路笑呵呵地到了陳振面前,朝他作揖,口中道:「我家少東家,聽聞今日是老爺子六十又一的壽喜之日,未接到請帖,略有遺憾。只他對老爺子敬慕已久,早有心親近,故而派我不請自來,代少東家奉上微薄壽禮,還望陳老爺子勿嫌。恭祝老爺子名高北半,壽比南山,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態度十分恭敬,說完,命隨從抬上賀禮,放在地上。
  
  陳振神色已經轉為笑,哈哈道:「季少當家怎的如此客氣?倒是老朽考慮不周了!有勞劉管家。若不嫌棄我家酒水寡淡,快快入座便是!」說罷命家人擺椅讓座,引了他入座。
  
  大廳中的客人這才回過了神。雖腹中仍疑問萬千的。只人家一個主,一個客,主客自己都言笑晏晏了,他們這些外人又有什麼可說的?看熱鬧就是,一些與劉東相識的人便起身與他招呼。
  
  繡春的目光從季家管家劉東身上轉到了地上放置著的壽禮,微微出神。
  
  那個季天鵬,倘若說,原先對他的印象還只是泛泛萍水相逢的話,自從那晚偶遇他與陳立仁一道後,繡春心中對他的疑慮便日益增加,好感更是全無。這樣的兩家人,祖輩起便有宿怨,如今又在藥行裡針鋒相對,本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關係,他竟忽然派了自家的大管家來代表自己,當眾這樣做出晚輩謙恭姿態來向陳振示好,到底想幹什麼?
  
  繡春壓下心中疑慮,要回自己的座,只見葛大友又急匆匆地跑了進來。這回,臉上的表情比方才更要怪異,說不出的誇張。
  
  「老……老太爺……」葛大友跑到了近前,喘息著道,「魏王殿下來了!」
  
  繡春耳尖,雖邊上鬧哄哄的,「魏王殿下」四個字卻立刻捕捉到了,腳步隨即停了下來。
  
  「魏王……殿下!」
  
  陳振比聽到方才季天鵬的名字還要詫異,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是,是他!已經來了!」
  
  繡春猛然回頭,一眼便看到那個人竟已停在了宴廳的大門之外。
  
  邊上的燈火不太亮,又隔了些距離,她有點看不清楚他的臉,但那個身形和站那兒的閑雅姿態,確確實實,真的是他沒錯!
  
  陳振也立刻發現了門口的人。不知道今天這是哪根香燒錯了,招來了季天鵬的人已經是個意外,此刻竟連當朝的監國親王也來了。不曉得到底是什麼事。壓下心中的不安,慌忙大步迎了上去,到了近前,對著門口的人便下拜,口稱「千歲」。頓時滿堂皆驚。
  
  陳家經營藥業,雖富,卻不貴。今晚的來客,多是與陳家類似的商戶。便是上首的那桌官面之人,在尋常百姓眼中了不得,實則官職也都低微。這些人裡有先前見過蕭琅的,認出了他,不敢怠慢,紛紛起來跪見。剩下那些人,見連當官的都跪了,哪裡還不明白這個年輕男子的身份,慌忙跟著下跪。大廳裡一時只聽見撥動椅腳的稀里嘩啦之聲。
  
  繡春知道這時候,自己也當隨眾人一道下跪才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竟就只這樣立著,膝蓋就是無法順當地彎下去。
  
  沒片刻,方纔還熱熱鬧鬧的壽宴大堂,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了。只見黑壓壓滿地跪迎的人。唯獨只剩下繡春還立著,與突然闖入的蕭琅遙遙相對。
  
  蕭琅停在了門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個正側臉過來看著自己的少女,心竟沒來由地一跳,甚至連呼吸都忘記了。
  
  真的是她……這就是她的女兒身模樣……真真好看……和他想像過的差不多……不對,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好看……
  
  就在片刻之前,在回王府的路上,他忽然開口,叫車伕調轉馬頭往這裡來的時候,他還有些不確定,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來做什麼,或許只是一時心血來潮而已。但是這一刻,他卻忽然明白了過來。並不是什麼心血來潮,而是他就想來看她!一刻也等不了了,管不住自己了!
  
  這一趟,來得真的很值!
  
  他看了她半晌,直到見她挪開與自己對視的視線,那雙翠眉略略蹙起,櫻桃紅的小嘴輕輕抿了下,露出些不高興的表情,順了她的目光看過去,見到今晚的壽星還跪在地上,正誠惶誠恐地等著自己開口說話,這才醒悟了過來,知道自己的突然到來,破壞了這場壽筵的喜慶之氣。
  
  還能怎麼辦?既然管不住腳,人都已經來了,只能極力救場子,好討她歡喜了。
  
  他急忙到了陳振面前,露出他曾被許多人稱讚過的謙和笑容,彎腰下去,雙手扶起老爺子,口中連連道:「快快起來,無須多禮。」
  
  陳振跪在地上老半天,沒聽到魏王出聲,又不敢抬頭看,正惴惴不安著,忽然被他親手扶起,抬眼,見他滿臉笑容,目光溫和,瞧著不會是壞事,懸著的心終於咯登落下。
  
  「諸位也都起來入座吧!我只是路過而已。不必拘禮!」
  
  蕭琅又朝眾人說了一句。
  
  客人們這才紛紛起身,卻還是無人敢入座,只垂手看著這個魏王殿下,大廳裡仍舊死氣沉沉。
  
  蕭琅飛快看了眼繡春。見她神情仍緊著,看不出絲毫喜色。心中不禁有些懊惱,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掃了人家的興。正想著是不是該識相地立馬轉身走人時,聽見陳振已經小心地問道:「不知殿下駕臨,有失候迓。敢問所為何事?」
  
  蕭琅一怔。一時語塞。他先前只一心想著來看她,竟忘了這茬。見陳振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頓了下,很快便一本正經地道:「也無別事。我的腿疾,不是一直在用貴堂所出的紫金膏嗎?今天聽蔣太醫說快用完了。正方才回去,順路經過時,忽然想起了此事,便過來取,也省得下回太醫再來回跑路,到了貴宅門前,又知今日是老太爺壽喜之日,便冒昧而入了,朝老太爺道個喜。」
  
  陳振聽了,大是驚訝。自己何時會有這樣的臉面,竟能勞動當朝監國親王親自登門給自己賀壽???
  
  這便罷了,那個紫金膏,聽著更是奇怪。
  
  他要用自家的紫金膏,陳家哪敢怠慢,早已經改成定期派人送。恰前日又打發了人送去幾瓶新制的,估摸著一兩個月也用不完。這個蔣太醫難道拿藥擦他全身?否則怎麼會用得這麼快!不過兩天,竟就沒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01:38 PM

第40章

    蔣太醫想來不會這麼不靠譜。那剩下的唯一可能……
  
  陳振看向邊上的葛大友,目光裡帶了責問。
  
  這事向來是他負責的。難道竟是事沒辦好,前日那藥並沒送到,這才累日理萬機的殿下本人撥冗來取?倘若真是這樣,可真是大大的不恭。
  
  葛大友頓時倍感壓力。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派去的小廝回來後還往賬房交了王府的收條,以備日後一道結算款項,怎麼一轉眼就又用光了?急忙眨巴了兩下眼睛,表示自己無辜不知情。
  
  陳振收到了來自老夥計的無聲辯解,愈發不解了……
  
  當然了,這自然不是重點。現在魏王人都上門了,補救才重要。
  
  「竟是這樣!」陳振立刻停止與葛大友的眉眼官司,趕緊道,「都是我們的疏忽!還望殿下恕罪。這就立馬叫人再送五……」他頓了下,「十瓶過去!」
  
  這藥因了性活,不宜久貯,加上造價也高,所以金藥堂存貨不多,如今就剩下這麼十來瓶,乾脆全給他送去,就算他一天一瓶,也能頂個十天用。明日趕緊再叫人造便是。
  
  魏王殿下平日只知道伸腿出來讓人給他上藥就完了,哪裡清楚這其中的關竅?更不知道自己隨便嘴巴一張,就已經給人家帶來了莫大困擾。說完方纔那話,還一本正經地端著呢,聽陳振這麼回,便大度地道:「無妨,也不用這麼急,何時方便送幾瓶過去就行了。我方才也說了,不是特意來取,不過路過方便而已,陳老不必介懷。」
  
  時下,能被人用姓氏加個「老」來尊稱,是對對方的一種極大尊敬,且被稱呼之人,通常也需不低的地位和名望。陳振見這魏王進了門,話沒說兩句,對自己的稱呼竟從開頭的「老太爺」飛躍成「陳老」,一陣激動,忙連稱不敢。
  
  廳中的旁眾,原本還束手束腳誠惶誠恐的,唯恐冒犯到了這位親王殿下。暗暗看聽了片刻,見這位魏王殿下不但沒有架子,對陳振竟還十分禮遇。又是意外,又是羨慕,氣氛漸漸便有些活絡了過來。至於賓客裡那幾個當官的,平日哪裡有機會能與監國親王這樣靠近過?機會真真是千載難逢,紛紛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套近乎。
  
  那頭人人面上都帶笑意,一派祥和,繡春立在另頭冷眼旁觀,心裡的疑竇卻越發濃了。紫金膏怎麼用得這麼快先別管,就他口中說的「順路經過」,一聽,她就知道是鬼扯。魏王府在城西,自家在北市的銅駝街。他要真是下班回家順路經過,這段「順路」順得可真不小,差不多可以繞小半個城了。
  
  他到底想幹什麼?
  
  此時,蕭琅早已經被陳振恭恭敬敬地請去上座了。本來麼,這樣的喜慶時刻,天上竟忽然掉下來個大貴人,這貴人還對自己客客氣氣,陳振就算再視富貴為糞土,在邊上人艷羨的目光之下,心裡的那股得意也是擋都擋不住,咕嘟咕嘟地爭相往外冒泡。
  
  陳振這舉動,正也合了蕭琅的意。本來還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識相地打道回府,這下一個想睡,一個便遞了枕頭來……
  
  他再次飛快瞟了眼那頭的那個綠衣小美人:真的不是我不走,而是你祖父要留我。主要留,客奈何?於是順順當當,被請到了上座的首位。
  
  魏王殿下紆尊降貴,自己有幸竟能與其同赴一宴,回去了,足以拿這事在旁人面前誇耀幾個來回。在座的人人都覺面上增輝,喜笑顏開,很快便將壽宴氣氛推至另一高潮。
  
  這上座的一桌中,有個早年科舉出身的小官,通些文墨。見魏王平易近人,漸漸去了拘束,便大膽湊趣道:「殿下母家閔氏一族,乃江東世家,曾出五代文宗,天下景仰。殿下您也是文采斐然,聽聞更書得一手錦繡好字。下官今日得見殿下之面在先,倘若能再親見殿下墨寶,那便真叫三生有幸,死而無憾了。」
  
  同桌之人聽了,哪個不叫好?紛紛開口頂舉。
  
  這小官的話,除了最末一句有拍馬之嫌外,前頭說的,倒也沒怎麼言過其實。蕭琅早年確實師從於當世書畫大家賈其宗,深得其書韻之神,乃是賈其宗的得意門生。既有人提到了這茬,他看了眼隔幾桌那頭的繡春,心中一動,忍不住便起了在美人面前顯露顯露的心思,且自己臨時意動之下過來,兩手空空,似乎有些不妥,正好趁這機會彌補下。便含笑不語。
  
  葛大友自然也是個人精。見魏王未拒絕,那就是同意了。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如何能錯失?沒等陳振開口,立刻使眼色給家人,沒片刻,筆墨便飛一般地被送到。邊上人也不吃酒了,紛紛圍來,屏息斂氣觀看魏王殿下寫字。
  
  待墨磨好,蕭琅輕挽衣袖,蘸足濃墨,定腕片刻,提筆便落墨,橫折彎鉤,一氣呵成,很快,潔白的上好宣紙之上便現出了個斗大的壽字。
  
  他寫完抬筆,自己欣賞了一眼,頗是滿意。邊上人更激動,不止那個小吏,連鄰桌一位對書法頗有造詣的老學究,擠進來看了之後,也是撚鬚讚歎不已,稱:「殿下之字,宛轉如飛,似游龍入江,氣韻充盈筆端,又勁健挺拔、意態雄豪,氣勢道邁。果然是好字,極好之字!」
  
  蕭琅微微一笑,目光不自覺地便又飄到了那一頭。恰看見她瞟自己一眼,紅唇略略一彎,似笑非笑,燈火掩映之下,意態間說不出的風流婉轉,頓時心神為之一蕩,只是還沒來得及看第二眼,她便已經扭身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宴廳盡頭的那扇內門之後。
  
  陳振見魏王竟寫了個壽字,分明就是替自己賀壽用的。見邊上人再度露出艷羨表情,自覺臉面兒再次倍增,心裡的快活沒法提,面上卻使勁壓住了,沒當眾過於表露,只招呼葛大友,叫等墨跡乾了,捧去小心放好,明日請人裱成軸,懸於中堂之上。
  
  佳人一扭身便離去,蕭琅的心神似乎也被那少女方纔的最後一顧給帶走了,怔怔立著不動,連手上的筆都忘了擱下。出神之時,聽見陳振再次喚自己入座,這才回過味兒,再次看向她方才站過的地兒,那裡芳蹤已無,換成了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呵呵而笑,門牙處一顆大金牙閃閃發亮。忙收回目光,心中備覺失落。再過片刻,趁人不備,悄悄回望她方才消失的那扇內門,卻始終沒再見到人,知道今晚她應不會再出來了。
  
  縱然滿堂華彩,恭維的話再多,魏王殿下此刻也覺味同嚼蠟了,便開口告辭,對著陳振笑道:「我此番登門,取藥倒在其次,也是想道個謝。前頭我的舊疾與太皇太后的眼疾,得貴堂助力頗多。壽酒既已經討來喝了,因另有事,先便告辭,恭祝陳老延年壽千秋。」
  
  陳振聽他開口說要走,自然不敢再強留,忙與眾人一道恭送至大門外,看著他登上停於外的馬車,離去良久,這才重新入內繼續筵席,談起方纔之事,猶在夢中一般。
  
  ~~
  
  蕭琅更喜騎馬自由。從前只要舊疾平息下去,他便以馬匹為代步工具。但自打前次浸了冰水再度犯病被她那樣教訓後,出入自覺改成了車行。此刻獨自靠坐於車中,微微閉目。
  
  她瞟了過來,在對自己笑,唇角微微上揚……
  
  他翻來覆去地在腦海裡回想著方纔她離去前的最後秋水一顧,心裡被一種莫名的喜悅充滿。快活了片刻,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對。她的神色裡,笑確實是在笑,但那笑,彷彿還帶了點別的味道,就像……
  
  他蹙眉。
  
  譏嘲!
  
  腦子裡冒出了這個念頭後,魏王殿下方纔所有的神魂蕩漾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仔細再想了下當時的情況:有人誇他字寫得好,嗯,老實說,他也確實覺得自己寫得不錯,於是真的揮毫潑墨了……
  
  其實呢,以他的性子,平日是絕不會在人前幹出這種賣弄自己的事的。但是方纔,也不知怎的,被人那樣一攛掇,竟就頭腦一熱,真的幹出了這種蠢事。現在自己想想,都覺汗顏。莫非……她臨走前的那一笑,不是在誇,而是在譏嘲自己?
  
  蕭琅的右邊眼皮忽然跳了一下,頓覺不妙。
  
  ~~
  
  陳家今晚的壽筵中,魏王雖不過暫坐,連椅面都沒坐暖,寫了個字後就走了,但顯然,所有人的情緒都被這插曲給調動了,過後,並未引他的離去而冷清下來,反而更是熱鬧。一直到了深夜,這才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可謂賓主盡歡。
  
  繡春畢竟是個姑娘,陳振讓她出來露個面的目的達到了,過後便讓她回房了。此刻她已經換去了先前的見客衣裳,改一身寬鬆的藕荷色家常衣,聽巧兒說大門剛關了,知道老爺子此刻必定很是興奮,一時還沒不會睡覺,便也等著。果然,沒片刻,便有家人來叫,說老太爺讓她過去說話。
  
  繡春過去時,正聽到經過近旁忙著收拾殘席的兩個家人在議論今晚上那位魏王殿下當眾揮毫潑墨的事,興奮之意,溢於言表。忽然便想起了當時他寫完字站直了身扭頭,視線穿過自己跟前晃動著的無數人頭,最後找到自己一臉求表揚的眼神兒。心裡忽然忍不住便迸出了一絲細碎的笑意。似乎,連因了他斷袖之故而生出的那種厭惡之情也稍稍被沖淡了些——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01:43 PM

第41章

    祖父屋子裡燈火通明,門也開著,繡春進去,見他正立在桌邊,低頭看東西。略掃一眼,果然,就是那個魏王留下的那幅字。便咳了一聲,抬步跨了進去,笑道:「爺爺,這麼晚了,還不歇?」
  
  陳振朝她招招手,等她到了近旁,指著那個壽字道:「魏王這樣的人物,才真真叫魏晉風流,風采著實叫人折服。你瞧這字……」
  
  繡春看了一眼,撇了下嘴,「還湊合吧。這字的好壞,也是隨人身份的。他那隻手寫出來的,便是再醜,人家瞧了,也會讚聲好的。」
  
  陳振不以為然誒了一聲,搖頭道:「這你就不會看了吧。這個字兒,寫得確實好。筆法剛健,又見清逸……」
  
  「行啦,我承認他寫得好,還專門寫給您的,這樣您總得意了吧?」繡春笑瞇瞇打斷了他,「叫我來,做什麼啊?」
  
  陳振這才從那幅字上抬起眼,坐回到了邊上的一張柞榛木直背椅上,端了茶盞喝一口,「倒也沒啥,就是說說今晚的事。這魏王殿下過來,雖是咱們先前沒料想到的,只也算有過淵源,不算十分突兀。季家的季天鵬竟也會派劉東來送壽禮,你怎麼想的?」
  
  繡春漸漸便收了笑臉兒,坐到了老爺子對面,開口道:「爺爺您說,我聽著。」
  
  陳振看她一眼,帶點花白的眉毛微微跳了下,「陳季兩家,從前不但沒有往來,甚至還有明面上的衝突。剛前些時日,定州那邊出的事還沒徹底平下去,這會兒季天鵬卻差了人來示好。這禮,我收得扎手啊!」
  
  繡春哼了聲,「何止扎手,他今晚演了這麼一出,您等著吧,沒幾天,人人就都知道了,是咱們陳家生就了二兩小雞肚腸解不開,把季家當成敵手防著,人季家卻寬宏著呢,主動上門求和。既噁心了咱們一把,往自己臉上貼金不說,往後要是再出個什麼事,理還沒論,咱們先就輸了幾分人氣!他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陳振眉頭漸漸蹙緊,手上的茶盞蓋慢慢旋動,「方纔送客之時,我瞧了個機會,朝衙門裡的展老爺打聽了下牢中陳立仁的消息。說他老子先前雖一口認下了所有的罪,只人證確鑿,兒子也是逃脫不了的。這兩日已經下了斬決,只等上報刑部,下發行文後便可結案……」他看向了繡春,「你既看到季天鵬與陳立仁私下往來,想必他們從前必定有過動作。如今事發,咱們沒有舉出季天鵬,是因除了你見了一眼,再無旁的佐證,朝小酒館的跑堂打探,也是茫然不知當時何人。倘若貿然指他,不但不成,反會被定以誣告。但陳家這倆父子卻不同,一個已自裁,另個眼見也沒多少活頭了,卻始終咬得緊緊,一個字也不提。這其中恐怕沒這麼簡單。」
  
  陳振說的,繡春也是想過,道:「我聽說,季家從前曾費過不少心力想要竊得金藥譜。他們密謀的,可能便是這事?」
  
  陳振道:「藥綱是咱們金藥堂的立命之本。咱們長久以來,之所以能壓他們一頭,靠的就是秘藥。你的所想不無道理……」他沉吟片刻,忽然展眉道:「今日季天鵬不過送來兩挑賀禮而已,倒把咱們弄得這麼惶惶。倘若叫他知道,豈不正投下懷?他季家如今雖後頭有人,但往後咱們多加小心,做好自己的事,靜觀其變。無事,以不變應萬變,有事,則隨機應變便是。」
  
  繡春微微一笑,點了下頭。
  
  陳振看她一眼,「我聽你姑父說,前些日你在藥廠做得不錯,不懼苦累,這很好。明日起,無事再多多過去,多留意裡頭老師傅老把式是怎麼幹活的。這做藥啊,我跟你說,別看就那麼點事,門道可不少呢。」
  
  陳振這話,繡春確實認同。恰前幾日,逢春秋二季配製兔腦丸的春時,她見幾十名藥工往野兔腿上拴了繩,牽著在個大院子裡來回奔跑,跑了至少兩刻鐘,這才將兔收攏,迅速砍頭處理。當時有些不解,便詢問負責的師傅。經他解釋,這才曉得,這樣來回奔跑過後的兔子頭部充盈活血,兔腦中的激素得以充分發揮,用來配藥作產婦催生之用,更有效果。乍聽有些玄,細思之,卻也不無道理。故此刻聽陳振這樣教訓自己,便點頭稱是:「我曉得了。我要學的地方確實還有很多。」
  
  陳振滿意於她的態度,端詳她片刻,忽然歎了口氣,道:「繡春,我掌了金藥堂大半輩子,何嘗不曉得這是樁艱難事?讓你一個女兒家來守灶,更是難上加難。只是爺爺也沒法子。這是陳家的家業,必定要有人接手下去的,你不會怪我今晚自作主張,強行推你出去吧?」
  
  繡春默然片刻,終於道:「倘若我能,我盡力。」
  
  短短幾字,陳振卻似聽到了莫大妙音,目中閃過一絲欣慰之色,點頭道:「你肯這麼說,我便放心了。咱們陳家是商家,卻又與普通商家不同。要謀利,更要顧義。不敢說濟世救人,卻必須汲汲小心,因咱們所造之物,關乎百姓體膚,人命大於天,須時刻牢記正義明道,以信立本。這話,你可聽懂了?」
  
  繡春起身到了他面前站定,恭敬地道:「孫女聽懂了,也記住了!」
  
  陳振微笑點頭,俄而,歎息了一聲:「每一個金藥堂的接承人,從上輩那裡得到的第一段教訓就是這個。想當年,我也曾對你伯父、你爹教導過這段話……」
  
  他的聲音漸漸消了下去,神色轉為慘淡。
  
  繡春壓下心中的難過,忽然道:「爺爺你稍等。」轉身飛快跑了出去,很快,回來時,手上已經多了雙嶄新的黑面白底布鞋,在陳振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遞到了他面前,微笑道:「幾天前才曉得您今日過壽,一時也準備不好別的禮,我又笨,只會做鞋。所以趕著做了一雙,當做孫女的壽禮。」
  
  陳振接過,雙手竟微微顫抖,只不住點頭,道:「好,好……」再無別話。
  
  這布鞋,是繡春前頭幾天,悄悄量了他的舊鞋尺寸,然後趁空連夜趕著做出來的。此刻見祖父這欣喜樣子,想起當初自己給父親穿鞋時的一幕,不禁也是黯然。
  
  陳振小心地放下鞋子,抬手不經意般地掠了下眼角,看向繡春時,面上已然含笑,道:「不早了,你去歇了吧。明日起,爺爺便要叫人把咱們家門檻的鐵皮再包一層了。」見繡春不解的樣子,呵呵笑了,「不多包一層,恐怕就要被求親的人踏破了。」
  
  繡春這才明白,自己是被老爺子打趣了,也不忸怩,只嘻嘻一笑,朝他扮了個鬼臉,「爺爺你也早睡。」告退而出。
  
  ~~
  
  蕭琅回了王府,比平時要早些,逕自去書房,稍晚,方姑姑親自送了宵夜來,看了眼他,疑惑道:「方纔金藥堂的人來了,送了十瓶子的紫金膏。是你親自去金藥堂要的?」
  
  蕭琅視線仍落在手中的書上,一笑。
  
  方姑姑見他默認,忍不住再問,「殿下怎的會去要那麼多藥膏過來?」
  
  「今日出宮早,所以順道。」蕭琅隨口應道。
  
  方姑姑更訝了,「剛前日,陳家不是打發了人送來兩瓶新制的了嗎?蔣太醫說估摸能用一個月。叫我下回叮囑他們,不必一次送這麼多瓶來。因時日擱久了,藥效怕有失。這一下又來了十瓶子,當飯吃也夠幾天飽了。」
  
  蕭琅一頓,終於抬起了眼皮。
  
  呃,怪不得自己先前開口後,陳家老爺子和邊上那個看似管家的人面上仿似有過一陣微微錯愕表情,原來是這個緣故……
  
  「送來就送來了,放著吧。」
  
  他摸了下鼻子,淡淡道了一句,繼續看書。
  
  方姑姑瞥他一眼,忍住笑,「你不顧身份去闖人家的壽筵,會不會嚇到別人?都見著了些什麼人?」
  
  蕭琅眼前再次閃過那一幕,他第一眼看到女兒裝扮的她立在那裡,半側著臉,與自己兩兩相望。他是被她驚艷了,她卻顯見是被他給驚住了。週遭的一切光聲和人物,彷彿都成了他們的陪襯……
  
  這種感覺……
  
  「殿下,殿下?」耳邊傳來方姑姑的聲,蕭琅回過了神。
  
  「殿下,在想什麼呢?」方姑姑搖了搖頭。
  
  蕭琅略帶不好意思地一笑,「沒什麼。」
  
  方姑姑看他一眼,再次搖頭,「我曉得了。夜裡還冷,你別熬得太晚。先前那個陳家女娃娃也說過,叫你要多休息,尤其不可熬夜。」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最後提了下繡春。
  
  蕭琅點頭道:「曉得。姑姑也早些睡。」
  
  方姑姑第三次搖頭,逕自去了。
  
  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她在一旁都有些心急了。
  
  ~~
  
  半夜時分,一個人影被推上了馬車後廂,馬車迅速啟動,消失在了夜半的黑暗之中。
  
  陳立仁從麻袋裡被放出來時,四顧,見是荒野。邊上立了個人。接了晦暗的月光,看清正是季天鵬,頓時跪坐在了地上,低聲道:「我半句沒提到你!」
  
  季天鵬厭惡地瞟了他一眼。這個剛從死牢裡被置換出來的人,蓬頭散髮,全身髒污,散著一股惡臭之味。
  
  「我知道。否則你怎麼會在這裡?明日會有人代替你去死的。」
  
  他冷冷道。
  
  陳立仁手腳發軟,卻強自撐著道:「少當家的,我之所以會落到今日地步,跟你也是脫不了干係的。要不是你設局害我欠下大筆賭債,我在金藥堂好好的,怎會做出那樣的事……」
  
  季天鵬呵呵笑了起來,呸了一聲,「是你自己沒用,怪我做什麼?我捆你進賭場了?」
  
  陳立仁道:「是,前頭這些就不提了。只說陳家老二的事。要不是被你逼著,我怎會叫人去燒了他?要不是有這事,我如今還過得好好的……」
  
  「滾你娘的蛋!」季天鵬打斷了他,冷笑道,「你父子倆難道就不想讓他死?他要是不死,陳老頭子怎麼可能會把金藥堂交給你們?我只叫你們把藥綱給我弄來。可沒逼你們放火去燒他!」
  
  「好……好……都是我自己的錯!」陳立仁破罐子破摔,索性無賴起來,「這些年我雖從金藥堂裡弄了不少錢,只大多都拿去清了賭債。我家的婆娘孩子也已回了鄉下老家,如今我啥都沒了,你要不幫我一把,天理也說不過去!」
  
  季天鵬輕蔑地道:「老子既把你弄出了死牢,自然不會讓你餓死。」噗一聲,往他跟前丟了袋銀子,「這些你拿去。老家也不要去了,給我尋個地方好好藏起來,機靈點不要露頭。」他頓了下,「你放心,等我拿到藥綱,金藥堂也垮了的那一天,我一定會讓你重新回去掌管的!」
  
  陳立仁明白了過來,「你留下我,是覺著我還有用。陳家人才知道陳家事是吧?」他伸手拿過錢袋,掂量了下,「太少了。再給點。」
  
  季天鵬皺眉,伸手從懷裡再掏出兩張銀票,投到了他臉上:「等著我消息!」
  
  ~~
  
  早春在一日日的晴好天氣裡很快到來了,萬物復甦,身上的厚重冬衣也漸漸脫去,到處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陳振壽日後的這個月,陳家幾乎沒別的什麼事,只顧應付登門而來的媒人說客了。隔個一兩天,便有人登門問親。正所謂好女百家求,何況是金藥堂陳家的獨生嫡親孫女?正當二八妙齡,人又生得如花朵兒一般,有人愛慕求娶,那也是情理之中。陳振頗感興趣,親自認真接待媒人說客。只他眼高於頂,這般看下來,到最後竟覺沒一個能入眼的,只覺自己孫女是天上仙女,凡間簡直沒一個男子能配得上。漸漸的,不知道哪裡傳出去的消息,說陳家的孫女要守灶,不嫁人,只招贅,立刻擋住了一大撥人的腳步,門庭漸漸這才冷落了下去。這日,等著繡春從宮中回來,陳振叫了她到跟前,瞪著眼問道:「我聽說,是你自己叫人放出的話?說要招贅上門?」
  
  這話確實是繡春放出去的。實在是前段時日,來求親的人太多,她根本還無意嫁人,不勝煩擾,乾脆便使出了這招殺手鑭。
  
  這世代,即便窮得叮噹響,連個飽腹也混不上的男子,也絕不會輕易想著去當上門女婿。丟不起那個臉。
  
  「是啊,」繡春乾脆承認,「您不是要我接您的事?我往後不招贅,要是嫁了人隨了夫姓,還怎麼守您的家業?」
  
  這個問題,陳振自然早就考慮過。他也不得不承認,只有招贅才能徹底解決問題。只他也清楚,招贅恐怕難招到勘配自己孫女的男子,故而這段時日一直處於矛盾情緒之中。此時見繡春這麼乾脆承認,盯了她半晌,一時說不出話。
  
  繡春笑道:「在我跟前,您就別裝了!我估摸著哪天就算我想著要嫁人,你也會千方百計不讓我嫁,除非那男人肯入贅咱家。我還不知道您的心思?」
  
  陳振被戳破心思,頓時一陣老臉發熱,咬牙盯著繡春,「沒大沒小!有這樣跟爺爺說話的嗎?」
  
  「是是!」繡春忙作出害怕模樣,「是我不好,想錯了您!爺爺您大人大量,千萬別見怪!」
  
  陳振無奈搖頭,忽然想起件事,問道:「明日要去城外西山莊子裡采鹿茸,準備好了沒?」
  
  陳家的參茸生意是個大項。諸多鹿茸中,以梅花鹿為上品,又以野生鹿之鹿茸為頂級貨。只是鹿兒生性機敏,獵戶野外捕捉采茸並非易事,所得鹿茸有限,故而陳家在城外西山莊子裡便有個馴鹿場,裡頭養了數百頭的梅花鹿。每年采兩次鹿茸。所得鹿茸,與野生鹿茸分級售賣,質量最好靠頂的,稱血片,中段切下來的稱蠟片,靠近基部的一段,則稱粗片,價格也相對便宜。明日由朱八叔帶著便要過去。繡春也跟去。聽祖父問這個事,忙停了玩笑,道:「是,都準備好了。」
  
  「你朱八叔是高手,好好跟他學著。」
  
  「是,曉得了。」
  
  繡春應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01:49 PM

第42章

     次日,金藥堂本堂派出一行十幾人,在葛大友、朱八叔的帶領下分坐數車出門。
  
  繡春和巧兒兩人同坐一輛小車。烏黑長髮編了條辮子垂到腰間,穿了身嫩柳青的衣衫。簡單利索,卻如這早春一般,洋溢了滿滿的青春氣息。
  
  一行人出來的時候,還早。天剛亮沒多久,遠處的街巷屋舍還被尚未消退的昨夜霧氣所籠罩。街面上大部分的鋪子都未開門,只零落有些早起做生意的人在匆匆趕路。
  
  今天去城外莊園,雖說有正事,但畢竟和在城中大不同,也算是春遊了,巧兒情緒很是高昂,帶了一罐金藥堂制的大山楂丸當零嘴。繡春也是第一次,所以頗有新鮮感。兩人葑派介丸,一路低聲說話時,車子忽然慢慢停了下來。繡春探頭出了車窗,瞧見前頭的淡淡晨霧裡,有一行四五騎停著。葛大友已經爬下了前頭自己坐的車,正恭恭敬敬地立在當先那人的馬前,仰頭在與對方說話。
  
  繡春一眼便認了出來,那個馬上的人,正是魏王蕭琅。
  
  她飛快看了下四周,這才注意到這裡和魏王府很近了。過去兩條街就是。
  
  自打正月初的那場壽筵過後,到現在差不多一個月了,這還是繡春第一次再遇到他。他寫的那個壽字,早就被陳振懸在中堂,她每天來回經過,至少能看到個三四回,想忘都不忘不掉。只他這個人,卻一直再沒看到過。繡春也是剛前日進宮的時候,偶爾聽太皇太后與邊上宮人閒話,才知道他前段時日出了京。看他此刻樣子,青氅馬靴,瞧著就像是剛從城外連夜歸來……
  
  忽然,他似乎發覺了自己,飛快地朝這個方向轉過了臉。繡春比他更快,哧溜一下縮回了頭,見巧兒還趴在對面那口窗子畔使勁地瞧。很快,車子繼續上路了,巧兒也終於把頭從窗外拉了回來。
  
  「魏王殿下,真的是他哎!前次老太爺壽筵,我沒見到,不知道多後悔。這下總算瞧見了。他長得可真好看!」
  
  巧兒念個不停,愈發興奮了。繡春瞄了眼外頭的葛春雷的方向,略微抿嘴,笑了下。
  
  這個葛春雷,自打出了前回那事,被他老子暴揍了一頓後,瞧著收心了不少,做事也比從前用心。今天也跟了過來。
  
  巧兒看出繡春的意思,臉一熱,閉了嘴,氣嘟嘟地不再說話了。
  
  繡春一笑,靠在了椅背上,看向窗外不斷被拋在身後的兩邊街景。
  
  出了城,車隊速度便加快了。太陽升出來,天氣晴好。
  
  陳家的這個莊園,佔地十分廣大。裡頭除了種植適合本地培栽的一些草藥,還用作蛇、蠍、以及養鹿的場所,另也用於製造一些在過程中會生出異味的藥,比如烏雞白鳳丸之類。為避擾民,所以地方有些偏遠。
  
  車隊一直往西,人煙漸漸稀落下去。放眼望去,遠處山麓起伏,農田一望無際,田間點綴著村莊和農舍。早春的晨風,吹面雖還微微帶寒,卻彷彿已經能聞到即將花開的味道,叫人心曠神怡。
  
  走了二十里路,太陽升到兩人高的時候,一行人終於到了金藥莊園。這裡已經靠近西山山麓腳了。再過去些,便是皇家用來春獵秋狩的山林。雖沒人把守著,但每年春秋兩季,附近的村人和獵戶便都不敢公然闖入。最多只悄悄進去,挖些山貨草藥,射獵幾隻小獸而已。
  
  繡春一行人被莊園的田管事迎了進去。那田管事知道這個年輕女孩便是陳家日後的當家人,不敢怠慢,十分恭敬。繡春稍微安頓後,為趕時間,顧不得四下閒逛,立刻便去了鹿苑。進入一道圍牆,見裡頭是個極大的草場。數百隻大小不一的梅花鹿正三三兩兩在裡頭閒逛吃草,看見一群人進來,知道是要幹什麼,紛紛驚恐地四下逃竄。
  
  田管事一邊領了繡春往專門用於采鹿茸的鹿捨去,一邊道:「曉得大小姐今日要來,我昨天便已叫人把能采茸的鹿都給趕了進去。因還沒到清明的頭撥采收旺期,總共不過二三十頭而已。但全都是極好的二槓茸……」
  
  鹿角一般春天開長,到秋天配偶期後自然脫落,到次年春再次生長。所謂的鹿茸,其實就是剛長出來的茸質嫩角,是有血液循環的活組織。等過了三個月,嫩角漸漸變成骨質角,無痛感後,這一對枝椏角也就成了鹿的攻擊武器。所以采鹿茸,掌握時機非常重要。
  
  繡春到了鹿捨,裡頭已經關了一群鹿。看見人來,圓圓的眼睛裡露出驚恐之色,煩躁不安起來。
  
  鹿捨前頭是一道用木柵欄和網圍起來的狹窄通道。等到動手的時候,將鹿驅趕進去,把它的頭強行按在一個弧形的架子上,再用特製的鋸子鋸下鹿茸。此時往往鮮血溢出,這血,便是極具壯陽功能的「鹿血」,絕不能輕易浪費,會用一個碗接住。因過程對於鹿來說相當痛苦,所以有過被鋸經驗的鹿通常會十分抗拒,這就需要數個壯漢在旁相助了。
  
  朱八叔除了炮藥,在鹿茸方面也是內行人。從鋸鹿茸到接下來的燙茸,無不精通。他此時已經換上了利索的衣服,手上拿了那把特製的鋸進來。圈裡的鹿兒們一見到他,便似見到活閻王,拚命擠到牆角作一堆兒,發出嗷嗷的叫聲。
  
  「朱八,」田管事一邊招呼幾個壯漢去驅趕第一頭鹿,一邊輕鬆閒聊道:「咱們鹿捨裡,前些天分出了幾頭老鹿,都八九歲了,照季家的規矩,這些老鹿怕是都要被砍茸。在咱們這兒,卻是給放生了。所以說啊,這鹿也和人一樣,要看投胎的。」
  
  所謂砍茸,就是等鹿或老或病,失去採茸的價值後,將最後一道鹿茸連腦蓋骨一道鋸下的采茸法。自然,砍茸後,鹿也活不成了。
  
  朱八叔仍端著他那張一貫的撲克臉,哼了聲:「這種事,咱們從來不做。」話聲裡,帶了隱隱的自豪之色。
  
  第一頭鹿被驅趕著,無奈入了通道,快到盡頭時,停留不肯往前,被身後的一根棒子戳了下屁股,一下跳了過去,一頭栽進個網裡,邊上的四五個壯漢便齊齊上去將它捺住,抬著架到了那張鋸茸台上,固定住一側的角後,朱八叔招呼繡春到近前,一邊飛快鋸角,一邊解釋道:「大小姐,鋸這鹿茸,需得在珍珠盤上頭一寸多的地方下鋸,鋸口要與珍珠盤子持平,切勿損傷角基,否則影響明年生長……」
  
  鹿茸看著幼嫩,實則堅硬。下鋸的時候,發出咯吱咯吱鋸木頭一樣的聲音。鹿四蹄亂扭,發出連續慘鳴之聲,原本溫順漂亮的一雙眼睛裡滿是痛楚之色。殷紅的血沿著被鋸開的鹿茸迅速流了下來,邊上有工人拿碗去接,接不住的,便淌到了鹿的眼睛裡,宛如血淚斑斑。
  
  這裡沒有現代鹿場的麻醉槍。雖然繡春也知道,鹿茸就是這樣的取法,但親眼看到,觸動還是很大。這和她前些時日見到制兔腦丸不同。兔子最後雖也喪命,卻是一次性的,沒這樣的痛苦。這割鹿茸就……簡直可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要不是邊上眾目睽睽,她簡直不忍心看下去了。
  
  朱八叔動作很快,一邊鹿茸鋸下,很快又鋸出了另邊。完了後,鹿角的基處仍有鮮血不斷湧出。他拿預先準備好的撒了七厘散和炒制黃土的厚紙片,將粉末扣在傷口處,取草繩結紮,等止血後取下,以防角基壞死。
  
  被取了鹿茸的鹿仍躁亂不安,一陣折騰後,終於被帶入了邊上的另個圈裡,在那裡休息養傷。
  
  「真可憐……」
  
  站在稍遠處的巧兒也是頭一回見。臉色發白,喃喃道了一句。
  
  「換一頭!」
  
  朱八叔面不改色,朝著那邊的工人喊道。
  
  繡春也是微微有些腿軟。想了下,面上勉強作出鎮定的樣子,道:「八叔,田管事,我有點累,先去那邊歇一會兒。」
  
  朱八叔看了眼她,見她臉色也有些泛白。知道看這對個年輕女孩來說過於血腥。反正只讓她瞭解經過就行,往後也無需她自己動手,便點頭道:「行。這裡不用你了。」
  
  繡春看了眼那邊圈裡等著繼續被鋸茸的鹿,定了下心神,和巧兒先離去了。
  
  巧兒此時還是驚魂未定,仍不住念叨鹿兒可憐,兩人快到鹿捨大門口的時候,巧兒口渴,去邊上的一排屋舍裡喝水,繡春便在原地等她。
  
  風迎面吹來,帶了一絲鹿捨特有的腥臊味,但身處這樣的廣闊自然裡,並不覺得難受。她看幾眼不遠處在草場上悠閒吃草的鹿群,正要找個地方暫時坐一會兒,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宛如怒馬奔跑。猛地回頭,看見身後鹿捨的方向竟衝出來來一群鹿,發了瘋般地正朝自己狂奔而來,蹄聲如雷。
  
  原來,方纔她離去後沒多久,朱八叔正在鋸鹿茸時,邊上工人一時疏忽,竟被劇痛掙扎之下的那頭公鹿給掙脫了開來,一頭衝破窄道,拚命胡亂逃竄。
  
  這歸攏來的幾十隻公鹿,都是成年壯鹿,體高超過三尺,長將近四尺,重數百斤,體健有力。這只受了傷的公鹿,更是高大,發起狂來,一時如何制得住?反倒被它踢破了邊上關著其餘鹿的圈門,眾人便只能這樣眼睜睜看著數十隻鹿狂奔而出。田管事朱八叔等人見狀不妙,急忙追了出來。一時哪裡又追得上?一抬眼,瞧見繡春竟正立在直直對過去的路上,大驚失色,嘶聲吼道:「大小姐,快讓開!」
  
  鹿奔跑速度極快,繡春察覺危險時,鹿群已經到了距離她不過十來米的地方。她撒腿便往邊上逃。此時最前頭的那隻鹿已經到了她身側,她堪堪躲了過去。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看見另頭只剩一角,臉上血跡斑斑的壯碩雄鹿正朝自己直衝而來,她甚至已經聞到了鹿身上的那股騷味,腦子裡想著躲,手腳卻跟不上速度,眼見就要被撞飛出去,忽然恰此時,身側有人飛撲而來,將她一把抱住護在懷裡,雄鹿呼地從她近旁不過半尺之處掠過。
  
  驚魂未定之下,還沒來得及看是誰,耳畔又一陣怒蹄聲起。這回竟是四五頭鹿並排狂奔而來,幾乎佔了滿滿的通道,眼見避無可避,她被那人緊緊抱著腰肢,迅捷異常地撲到了地上。她跌落到一具溫暖的懷裡。被那個人帶著,迅速往側旁滾了過去。
  
  終於,耳邊那陣鹿蹄聲過去了。她也停止了在地上的翻滾。她感覺到自己還被那個人緊緊地抱著。心跳得幾乎要蹦出了喉嚨。白著張臉,終於勉強睜開了眼睛。此時頭頂的陽光有些刺眼,晃得那張停在她臉龐上方不過半尺之距的臉龐帶了些光暈。她眨了兩下眼睛,這才終於看清了。頓時驚呆,一時竟忘了別的,只那樣微微張著小嘴,呆呆與他對望——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01:55 PM

第43章

     「殿下!」
  
  葉悟從鹿苑大門飛捲而入,一眼看到不遠處的前方,蕭琅壓了個不知道是誰的人在身下,雙雙倒地,以為是被鹿群踐踏所致,頓時大驚失色。
  
  ~~
  
  對於自己這會兒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老實說,向來只習慣直來直去的葉悟到現在還是有點迷迷瞪瞪。照正常的套路,魏王殿下此刻應該還在王府裡睡個覺、補補眠,作為侍衛,他也終於可以緩口氣,好好放鬆下因了急行趕路而積下的一身疲勞。但是偏不!他們家的魏王,在一早路遇了陳家那一行人後,回到王府,還沒等他緩口氣兒,一轉頭便張嘴說,今兒天氣瞧著不錯,本王忽然來了興致,咱們往西山獵場狩個春獵,玩玩去?
  
  葉悟當時以為自己聽岔了。
  
  沒錯,這會兒林子裡確實兔肥鹿嫩,正是狩獵的好時機。但是……幹嘛非得要現在去啊!現在明明該去睡覺才對!
  
  魏王丟下那一句話後,抬腳便往馬廄去。葉悟回過了神兒,只能領了幾個人,背了弓箭獵囊一道跟隨。到了獵場後,箭還沒放上兩支熱身呢,魏王又說乏了,要去近旁的陳家金藥園裡先歇個腳。弄得葉悟和另幾個侍衛滿頭霧水。只也沒轍,誰叫他是老大?一行人便拐到了金藥園。守門的聽說是魏王殿下狩獵歸來,乏了要借地歇腳,哪裡敢怠慢,急忙把情況告知,說大小姐和管事們此刻都正在鹿苑那邊取茸呢,他這就去通報,叫人立馬出來迎接。咱們魏王是什麼人啊,雖身居高位,卻一貫低調。攔了下來,說不必驚動主人了,自己正好沒見過采茸,既這麼巧碰上了,順道去看看也好。就這樣,一行人被引到了鹿苑大門前。魏王再度開口,讓他們都不用跟進來,自己一人便進去了。
  
  接下來的事,便是方纔的驚魂了:葉悟和幾個侍衛在陳家人的慇勤管待下,正準備去歇歇腳、吃個茶時,忽然聽見鹿苑裡頭傳來一陣悶雷般的疾蹄之聲,亂哄哄毫無章法,知道必定有變,生怕魏王有個閃失,轉身便往裡沖,結果看到面前掠過一撥狂奔的大公鹿,等鹿群過去了,四顧尋找,赫然便看到了方纔的那一幕,驚懼萬分,急忙跑了過去。
  
  葉悟這邊跑了過去,鹿捨那頭的人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了近前。
  
  葛大友朱八叔等,方才遠遠瞧見繡春立在前頭,恰擋了鹿群的路,本就驚慌不已,不知道她是被踏了還是被踢飛,到了近前,見她居然被個男人撲在地上,定睛再一看,這男人居然還是早上剛見過一面的那個魏王。此刻他正與大小姐滾在了一塊兒,兩人都一動不動的,也不知道被鹿踏傷了沒,更是嚇得不輕,紛紛下跪在地,口中有叫「大小姐你怎麼樣」的,也有叫「殿下恕罪」的,亂成了一片。
  
  方纔敘了這麼多,其實也就那麼片刻的功夫。沒等邊上的人圍過來,繡春便回過了神兒,飛快收回與他對視的目光。動了動脖子,沒斷。再試試手腳,也還好。吁了口氣。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他的一邊胳膊還被自己後腦勺枕壓著,另手正緊緊抱住自己的腰,這姿勢,便如他在抱小孩一般,透著種說不出的怪異。趕緊扭了扭身子,伸出自己中指指尖,推了下他的胸膛。他立刻放開了她,繡春也被人包圍住了。
  
  「大小姐,你沒事吧?」
  
  葛大友臉色發白,上下打量著繡春,唯恐她斷胳膊折腿,回去了沒法交待。
  
  「我沒事。」繡春從地上爬了起來,拍去身上沾著的塵土。看了眼已經立在一邊的蕭琅,「方纔……多虧殿下撲了我到一邊……」
  
  他怎麼會突然現身在這裡?
  
  繡春心裡很是疑惑,嘴上卻沒問。只停了下來,轉身朝向他,恭恭敬敬地道:「多謝殿下出手相救。恩德必將常記在心,以圖後報。」
  
  葛大友與田管事等,慌忙朝向他,先謝罪,又拜謝。他立著,身上衣裳也因了方纔那不甚雅觀的打滾兒沾上了些泥塵,卻絲毫不損他的翩翩風度。見他微笑著道:「不必客氣。碰巧而已。大小姐沒傷著就好。」
  
  邊上的人早已經把魏王殿下獵歸經過此地暫歇腳的緣由給報了一遍,葛大友忙又再次告罪:「不知殿下到此,未能遠迎,先就失禮了,又累殿下受此驚嚇,實在是罪該萬死。」
  
  蕭琅看了眼繡春。「方纔怎麼回事?幸而……」
  
  幸而當時他就停在她身後不遠處的鹿苑大門邊,只她背對著自己沒覺察而已。見運氣好一來竟就遇到了她,正躊躇著該怎麼過去搭訕才顯自然,不至於讓她疑心自己的突然現身時,恰遇鹿群狂奔而來。眼見她閃避不及,什麼也不用想了,護她無事才是第一。
  
  現在險情過去了,再回憶方才抱著她打滾的舉動,是有些狼狽了,不大符合自己一貫的形象。且為了護住她,胳膊肘和膝處似乎也擦破了皮,略有些辣痛,只是……
  
  想起她被自己抱在身下時露出的無助驚嚇眼神,還有那種玉軟雲嬌滿在懷的感覺……
  
  他趕緊打住了。
  
  已經有人扶了那個肇事的工人一瘸一拐地過來,戰戰兢兢地跪在了地上。
  
  方纔取茸時,此人負責壓那鹿的一條後腿。因做此事駕輕就熟,也未特別留神。不想那頭公鹿竟力大異常,吃痛後猛地掙脫了他手,抬後腿飛踢出去,正踢到他腿上,腿骨當場被踢斷,人也被踢翻在地。少了一人鉗制後,餘下人施力立刻失去平衡,一時沒控制住,這才被那頭雄鹿給跑脫了,捅出這麼大的婁子。
  
  「都是小人的錯,累殿下和大小姐受驚,小人罪該萬死!」
  
  這工人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忍住疼痛過來請罪。
  
  繡春見他一張臉慘白,額頭滿是冷汗,也不知是痛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知道他是無心之過,哪裡會怪罪,讓人趕緊去給他瞧腿。葛大友見無大礙了,擦了擦汗,一邊指派田管事帶人去捉回鹿,一邊恭敬地請魏王到前頭堂屋裡就座歇腳。眾人也紛紛散了,各做各事。
  
  ~~
  
  出了這麼一個岔子,原本圈好的鹿都跑了,再歸回來需費些力氣,采茸只能暫停。因先前已經採下的鹿茸裡含血,須得盡快加工,否則就報廢了。魏王被請去歇腳的時候,繡春便隨朱八叔去看他燙茸,領悟其中要點。事畢後,已經過了正午,草草吃了飯,本該小小地午休一下,繡春卻了無睡意,最後出屋,沿著種滿了荊芥薄荷的小道,慢慢閒逛到了鹿場。
  
  此時裡頭的工人都已經散了,四下靜悄悄一片。草場之上的鹿,或三三兩兩做堆,或獨自徜徉撒蹄,一派悠閒景象。
  
  繡春看了片刻,忽然發現籬笆牆的另頭有只大約一歲多的小鹿,身上映了一朵朵狀如梅花的白點點,短尾輕輕甩動,正停在那裡抬眼望著自己,水汪汪的一雙眼睛裡帶了些好奇和略微的警戒。
  
  梅花鹿次年生角,一般到三歲開始采茸。這隻鹿還小,沒有過疼痛經歷,所以對人的戒備沒它的同類那樣重。遇到繡春,也沒逃離,只傻傻與她對視。繡春一時童心大發,到邊上的草棚裡抓了一大把鹿愛吃的新鮮苜蓿,伸進籬笆裡,甩啊甩的,引誘小鹿過來。
  
  整整一個冬天,投喂鹿群的飼料都是乾草、米糠之類的乾糧。如今雖入春,草場鮮草萌發,但苜蓿並不多。果然,小鹿抵不住誘惑,漸漸朝她靠攏了來,試探著吃了一口。發現她並無惡意後,終於放心,不停地捲食她手中的草。一把苜蓿很快沒了,它便伸舌頭舔她的手,巴巴地望著。
  
  繡春被手心傳來的那種濕癢感給逗樂了,吃吃地笑,抬手撫摸了下它頭頂新生出的還帶了軟毛的鹿茸,道:「乖乖等著,姐姐再給你去拿。」轉身正要再去草棚,抬眼發現一把苜蓿已經遞到了自己跟前,一怔,順著那隻手往上瞧去,赫然竟是那個魏王。此刻唇邊含了絲笑意,正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
  
  中午遇到葛大友的時候,繡春聽他提了下,說出事的走道上因有尖銳小石子,殿下手肘和膝處都擦破皮出血了,已經上了藥,誠惶誠恐請他再留下暫歇,他也應了下來。本以為他此時應該在午休的,沒想到竟和自己一樣,跑到了這裡……
  
  回過了神後,繡春從他手中接了苜蓿,笑著道了聲謝,轉身遞送進籬笆繼續喂小鹿。
  
  這位魏王,只要他別打自己的主意,繡春對他是彎是直,並無半點偏見。如今自己既然已經以女子面目現身了,想來他應該也沒了那念頭。若是這樣的話,細細再想,這個人的行事有時候雖有些怪異,但一貫其實還算漂亮。別管他是裝出來的紆尊降貴還是本性如此,至少,比他的那些個外甥侄兒什麼的要好上許多。更何況,人家剛才還那樣救了自己一把?雖然險情過後,當時情況叫人尷尬,他似乎抱自己也抱得過緊了些。但估計,是當時被嚇住後的下意識舉動吧。自己當時不是也沒及時反應過來嗎?再說了……他反正不是直男。把他當男姐妹看待的話,這也沒什麼。
  
  「殿下,真得非常謝謝你,」繡春一邊餵著小鹿,一邊看向他,口氣愈發真心實意了,「我聽說你胳膊和腿都擦破了皮?膝處要緊嗎?要是回去了後,感覺有明痛,或者持續暗痛,一定要叫太醫知道,不能馬虎。」
  
  他的膝處非常脆弱。先前抱住自己撲跌在地時,倘若沒掌握好角度和力度,萬一衝撞到了膝蓋,引發再度炎症,也不是不可能的。無論出於醫生,還是受救者的角度,她都必須叮囑他這一點。
  
  「我沒事!」
  
  蕭琅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用這樣柔和關切的口氣和自己說話,頓時覺得渾身骨頭都輕了起來。不想讓她擔心,急忙表態。
  
  繡春抬眼看他,微微一笑,點頭道:「這就好。您去歇了吧。」說完低頭下去,自顧再喂小鹿吃草。
  
  ~~
  
  蕭琅為了早日趕回京,連續數日都沒好好睡過覺了,本來是有些累。只是自打今早在王府邊上無意遇到陳家出城的車隊,知道她也在其中後,立時便管不住自己了,七拐八拐地跟到了這裡,終於有機會能和她單獨說上幾句話。最重要的話還沒說,怎麼可能就這樣去歇了?
  
  他不動。只偷偷看她。見她略微低著頭,結好的一條烏黑髮辮柔順地沿脖頸垂至腰下。腰身柔軟得不可思議,又正合他先前的半臂一握。那雙漂亮的眼睛,此刻正望著籬笆裡的小鹿,含了些笑,又似乎凝神在想什麼的樣子。一時又看得略走神。
  
  「殿下?」
  
  繡春喂完草,發覺身側魏王還沒走,叫了他一聲。見他回過了神,便輕輕拍了下小鹿的頭告別,自己轉身回去。
  
  「等等!」
  
  蕭琅脫口而出。
  
  繡春停了腳步,回頭望著他:「您還有事?」
  
  這種話,叫他這個習慣了端著的人,怎麼說得出口?只是……不得不說!
  
  「是這樣的……」他暗暗咬牙,終於拿出了往日沙場上的血性,看著她,一字一字道,「我向來喜愛的,只是女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08:06 PM

第44章

      嗯。他說他向來喜歡的,只是女人……
  
  呃,好像有點不對。
  
  繡春方才一直在思索著的事兒一下被打斷了。她抬頭、揚眉,無比驚詫地盯著他:「你,喜歡女人?」
  
  蕭琅憋著股勁終於把這話說了出來,見她用這種研究般的目光盯著自己,語調略微誇張地反問了一聲,頓時,不止一張俊臉,連耳朵根兒都開始發燒了。但還是點了下頭。只是不自然地稍稍側過了臉,避開了她的眼睛。
  
  他向來喜歡乾淨。從前身在靈州時,除非置身於戰場,否則即便暫居於軍中大帳,身邊也總是乾乾淨淨的,更容不下半點異味。但現在,迎面飄來的那股子帶了牧場特有糞便氣息的風彷彿拯救了他。他使勁聞了一大口,被那怪味刺激得腦門一清,終於定住了心神,轉回臉對上她的目光,鄭重地再次澄清:「是。我只喜歡女人!」
  
  「呃……」
  
  原來是自己弄錯了。他喜歡的,是女人。
  
  她垂眸,轉念一想,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真的是不可多得的極品。確實是好。原來從前自己還作男人時,他對自己的那些舉動,都是出於純粹的兄弟之誼,並不帶半點骯髒。說來說去,只是自己思想太過骯髒,這才錯想了他。
  
  「殿下喜歡女人就好。」她微微吁出一口氣,「只要殿下稍稍留心,就會發現女人也很可愛的,並不比男人差……」
  
  她順口說著,藉以掩飾自己的尷尬。說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味,忙打住了。
  
  蕭琅一時並未覺出她方纔那句話哪裡有不妥,反而生出了深深的認同感。
  
  這麼多年,他一直沒娶妻,倒並不是因為少年時的那段過往有多難忘。那會兒的事,後來想起,其實也不過是段陪伴他成長,因而變成一種習慣般存在的青梅竹馬情而已。當某一天,習慣被驟然打破,對於他這種略有強迫症的人來說,自然不是樁愉快的體驗。漸漸他克服了那種不習慣,接下來的幾年時間卻又一直奉獻給了帝國的邊疆事業,以及隨後到來的巨大病痛折磨。這場病痛,是他先前做夢也沒想到過的,卻實實在在,可謂影響了他的一生。那幾年裡,他甚至數度性命垂危,根本無暇顧及個人問題。等病痛漸漸穩定下來,他也驀然驚覺自己已經到了弱冠之年,四顧,漸漸便又生出了一種文藝剩男的孤標心態--這真的不能怪他。要怪,只怪他母族血統賦予了他天然成為文藝男青的豐厚資本。他隱隱覺得這世上彷彿沒有能與自己並肩而立的女子。倘若就此隨意娶妻,簡直是對自己的大不敬。那時候,他的母妃早去,父皇也於多年前駕崩,能逼他成婚的人並不存在,所以一拖再拖,魏王殿下就這樣光榮地加入了本朝剩男的行列。
  
  此刻她的這句話,入了他耳,他深切地贊同。
  
  女人如她,真的可愛,可愛至極!
  
  他不再說話了,只用熱切的目光望著她,盼望她能讀懂自己的眼睛。
  
  繡春回望他,沉默了下去。兩人誰都沒再開口了。
  
  遠處偶爾傳來幾聲呦呦鹿鳴。春日午後的風在他們身側輕輕吹過,拂動了他的衣角,也拂動了她散落在耳邊的幾縷鬢髮。漸漸地,一種若有若無的曖昧與尷尬隨了那股子忽濃忽淡的牧場氣息開始漂浮了出來。
  
  或許是有些熱?還是她已經察覺到了他的心思?她雖仍那樣低頭不語,玉白的臉龐上,卻漸漸泛出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啊!」她忽然抬手,輕輕拍了下自己的額頭,「瞧我這記性!我想起來了!」
  
  那種淡淡的曖昧氣氛,隨了她這一聲,頓時消失無蹤。他也被她的突然舉動嚇了一跳,望著她,目光裡帶了絲疑慮。
  
  「殿下,」她垂下眼眸,並不去看他,只飛快地道,「我忽然想起了件事!恕我先告退了!」
  
  她朝他施了個禮後,立刻轉身,急匆匆地去了。
  
  蕭琅望著她迅速離去的背影,獨個兒又發了一會兒的怔。
  
  她到底是聽懂了呢?還是不懂?
  
  ~~
  
  早上逃竄出去的鹿已經重新被歸攏回了十來只。田管事指揮人重新開始鋸茸,這一回,人人都不敢疏忽,無不聚精會神。一頭鹿被固定好後,朱八叔摸了下鹿茸,端詳位置,正準備下鋸,忽然聽到有人叫了一聲:「朱八叔,等等!」望過去,見是繡春來了。忙放下鋸,恭敬問道:「大小姐有事?」
  
  繡春看了眼那只已經被架在台板上的鹿,道:「朱八叔,我有個設想,想和您商議下,您看成不成?」
  
  「大小姐有話,只管吩咐便是。」
  
  朱八叔愈發恭敬了。
  
  繡春笑了下,道:「是這樣的。我忽然有個設想,倘若咱們能讓被取茸的鹿處於昏迷,也就是麻醉的狀態,這樣對於鹿來說,少些痛苦,咱們也不用這麼費事。」
  
  朱八叔一怔,邊上的人也都帶了不解之色。
  
  「大小姐……你這是……」朱八叔吃吃地問道,一臉疑惑。
  
  繡春想了下,道:「八叔,你們大家一定都知道老祖宗那會兒的神醫華佗吧?後漢書裡記載,倘若病人病發於內,針藥所不能及,他便叫病人用酒服用麻沸散,等病人醉無所覺,刳破腹背,抽割積聚,繼而縫合,敷以神膏,月後則痊癒。他的麻沸散,如今已經失傳。但我曾從個古方中讀到過,想試著配製看看。倘若能成功,便用於取茸。您覺得如何?」
  
  朱八叔呆住了,看看鹿,再看看繡春,默然不語。邊上的田管事和眾工人也都露出費解之色。倒不是聽不懂,而是覺得這舉動……未免有些過於大廢周章了。
  
  跟了過來在側的巧兒聽了,卻是立刻拍手稱讚道:「這太好了!要是大小姐能做出來,鹿兒也不用這麼痛了!我都不忍心看!」
  
  朱八叔看向田管事,田管事還在躊躇時,繡春問道:「這些鹿,再遲些時日取茸,應該無礙吧?」
  
  田管事忙點頭:「是,到三月清明前,都可。」
  
  「好,」繡春道,「那就煩請田管事暫時中止取茸。我回去後,和我祖父商議下。倘若他也應允,我便試試看。若成,最好。若不成,到時候我也不會阻攔這事。」
  
  田管事見她這樣說了,急忙點頭道:「大小姐既這樣吩咐了,那就這樣好了。」
  
  朱八叔放下了鋸,一隻粗糙的大手輕輕摸了下鹿的腦袋,點點頭,破天荒地露出絲笑,甕聲甕氣道:「那就等大小姐的話了。」
  
  ~~
  
  采茸暫停,魏王一行人也要離去了。繡春與葛大友等親送他至金藥園外,見他上馬後,回頭最後看了自己一眼,便朝他微微一笑,神情坦然。
  
  蕭琅略一沉吟,轉頭策馬而去。
  
  目送那一行人馬背影消失後,繡春在田管事的陪同下參觀了一圈金藥園,也準備回城了。回去的路上,她盡量不去想今日的那個不速之客,只努力思量著自己的先前提出的那個設想。
  
  她不是動物權利主張者,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還是希望能盡量善待一切生靈。現代的養鹿場,在鋸茸的時候,大部分已經使用藥物麻醉技術。這裡自然沒有後世使用的麻醉藥物。但她會生出這種念頭,並非空中樓閣。
  
  華佗的麻醉術並非後人附會。具體配方雖失傳,但據史料載,曾流傳到朝鮮日本等地。公元9世紀,阿拉伯醫學開始全盛時期,外科手術的發展便與華佗的麻醉方不無關係。19世紀初的時候,日本的外科醫生華岡青州曾用曼陀羅、生草烏、川芎、炒南星等藥物,配置出內服麻醉劑為病人施行乳腺手術,被譽為麻醉史上的佳話。他將這方劑稱為麻沸湯,表示與麻沸散是一脈相承的。中藥麻醉方劑,見效雖不如西藥迅速,但有自己的獨特優點,那就是能抗休克。倘若這次,因了鋸鹿茸的緣故,她若配出行之有效的麻醉方劑,不僅對被鋸茸的鹿來說能減少痛苦,對自己往後的行醫也是大有裨益。
  
  繡春越琢磨,越覺得興奮。很快就把魏王給拋在了腦後。一回家,立馬找到了陳振,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了一遍。陳振聽了,起先很是驚訝。但很快便點頭道:「你有這樣的善心,是件好事。爺爺支持你!你放手去做就是!」
  
  繡春本來還有些擔心。出於觀念的差距,怕他覺得這是自己在瞎折騰。沒想到這麼快,他就表態支持,很是感動,要不是怕嚇到了他,簡直恨不得抱一下他才好。
  
  「需要什麼藥材,列個單子來。」他叮囑道。
  
  繡春興奮地點頭:「等考慮好了,我就列出來。對了,叫人再替我捉些田鼠。我要養起來試驗藥效。」
  
  陳振瞟她一眼,無奈道:「你怎的比男娃娃還野?誰見過女娃娃養老鼠的?傳出去豈不是要嚇跑人?」
  
  繡春吐了下舌,心想爺爺,我要是告訴你我以前還解剖過死人,您老會不會當場就綠了一張臉?
  
  ~~
  
  當晚,繡春在自己屋裡寫寫塗塗,全心想著她的麻醉方劑時,魏王殿下此刻正在禊賞堂裡攤手攤腳地躺著。
  
  蔣太醫仔細檢查過後,確定他除了皮略擦破外,並未傷到骨,終於吁了口氣。
  
  蕭琅本人對此其實倒並不擔心。他這兩年,雖因了身體緣故,不大再像少年習武時那樣進行劇烈的肢體衝撞動作,但底子還在。這樣抱住個人打滾閃避危險,哪怕當時情況危急來不及多想,多年以來形成的自我保護意識還是能很好地控制住身體,以將可能的傷害減到最小。
  
  一邊的方姑姑見了,卻心疼異常,不停地念叨:「我一早聽人說你終於回來了,趕緊過來,一瞧,人又沒了。一問,居然說是去西山打獵了。哪天去不行,非得這樣剛回京就巴巴地趕著去?去就算了,竟還跌了一跤,把手腳摔成這樣!殿下,你都這麼大……」
  
  她瞥了眼蔣太醫,吞回了話,歎了口氣,「我去瞧瞧燉的湯好了沒。出去這麼久,回來要好好補補。等下記著都要吃完。」說罷搖頭去了。
  
  蔣太醫替他再次清理了下皮肉傷,如常那樣上完藥後,告退出去。魏王一人仰在那裡,出神不動。
  
  他今天算是向她曲折告白了。只是,她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有那麼一會兒的短暫功夫,就在他們倆對面沉默而立,風吹過他們身畔的時候,他覺得她似乎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意。可是……想到最後臨行前,她目送自己時的那種坦然目光,他的那點兒感覺便立刻碎成了滿地的渣,掃都掃不起來。
  
  往後自然不會再有第二個像陳振過壽那樣的機會,能讓他堂而皇之地上門去找她。在宮中,她為太皇太后治眼的那段時辰,通常都是他最忙碌的時候,即便他偷空出來去偶遇,最多也不過是看看她,等著她也看到了自己,朝自己行個禮而已。還有林奇林太醫……據說他下個月就要回來了。到時候他接替回蔣太醫的事,自己就更沒理由將她召過來,像從前那樣地與她有個親近機會了。
  
  魏王一陣發呆的時候,忽然想起白日裡在金藥莊園裡發生的那事。她阻攔了鋸茸,說回去要試著配製麻醉方劑。
  
  他閉上眼睛,腦海裡也再次浮現出她隔著籬笆餵那頭小鹿苜蓿時的情景。
  
  她的心腸那麼軟。對鹿都這麼好,如果是他這個人……
  
  「要是回去後,感覺有明痛,或者持續暗痛,一定要叫太醫知道,不能馬虎……」
  
  她提醒過的話也不失時機地冒了出來。
  
  魏王殿下頓時醍醐灌頂福至心靈,一下坐了起來。
  
  「殿下,怎麼了?」
  
  蘭芝送來了剛燉好的補品,見他呼地起身,忙問道。
  
  「去把蔣太醫叫回來。我腿忽然又疼了起來。」
  
  殿下的腿,是王府裡頭人的最大心病,半點也馬虎不得。蘭芝臉色一變,放下了托盤,忙出去叫人去追蔣太醫。
  
  魏王微微揚了下眉,慢慢又躺了回去。
  
  嗯,他不信他會連頭鹿也比不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08:14 PM

第45章

     年初的時候,江東江陵一帶發生了一次地震,因當時恰白日時分,百姓覺察後,紛紛逃出屋舍避震。過後經官府檢點,死傷人數不重,但房屋損毀卻不輕。當時天氣嚴寒,大批災民很快陷入無屋可居、無飯可食的境地。災情上報後,朝廷迅速令戶部下撥賑災款項,又從附近各地緊急徵調官府糧倉內的存糧發放。按照慣例,逢這樣的天災大禍,朝廷必定要派一大員親赴災區,一是監督指揮賑災事宜,二也是為了安撫民心。江陵正是魏王母家的故地,當地百姓無不以閔氏一門為榮。這欽差,本是魏王最合適。只是內閣裡歐陽善等人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意欲另派他人時,被魏王阻攔,自己領了命親自趕赴而去。方昨日趕回來,因路途疲乏,暫時小休後,今日上早朝,第一件事,便由他向小皇帝匯報此次南下賑災的情況。因事情牽扯甚廣,千頭萬緒,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才完。魏王之事奏完畢後,又有別的大臣繼續上折議論旁事,如此一直持續到了中午時分,朝議這才告一段落。
  
  每日早朝,從五更多開始,一般耗一兩個時辰,通常到辰時末便會完畢。像今天這樣持續到正午的,比較少見。大臣裡,除了因年邁被特殊照顧,由小皇帝賜座給傅友德和歐陽善外,兩位親王也與剩下的臣子一樣,分立於大殿之中。這樣直挺挺站了這麼久,群臣裡莫說年老體弱的,便是年富力強者,難免也開始腿晃了。見終於可以散朝,無不放鬆了下來,紛紛瞧向高高寶座上的小皇帝,只等著他起身,恭送離去後,大家便也可散了。只是等了片刻,見小皇帝蕭桓只是那樣坐著不動,有些奇怪。再等片刻,他還是不動。大臣們面面相覷,大殿裡便起了一片低聲議論的嗡嗡聲。
  
  「陛下,退朝了。」
  
  立在寶座下方的執事太監靠近一步,彎下腰去,低聲提醒。
  
  小皇帝仍是一動不動。
  
  執事太監無奈,回頭看向下首的兩位親王。
  
  蕭琅早注意到了小皇帝的異樣。見他此刻身形僵硬,一雙眼睛求救般地瞟向自己,眼神裡彷彿帶了絲懇求的意味,看了眼唐王,見他也正看過去,神情裡帶了絲疑慮,略一沉吟,轉頭便對大臣們道:「今日朝議既畢,就此便散了吧。陛下另有事,本王留下恭聽。」
  
  群臣聞言,朝座上的小皇帝齊齊恭聲告退,魚貫離去,唐王再次看了眼小皇帝,見他並無反應,轉身便也退了下去。很快,寶座之下,便只剩蕭琅一人。
  
  「你們也退下。」
  
  蕭琅對執事太監們下令。等人都散了,小皇帝仍那樣僵坐著不動。他便靠近了幾步,低聲問道:「陛下,你怎麼了?」
  
  他問完,仍未從蕭桓那裡得到答覆,反而見他臉龐漸漸漲紅,現出羞愧之色,屁股也稍稍扭了下,雙腿緊緊交了起來,隨之,似乎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臊味。一怔,再靠近了些,探手過去時,蕭桓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懇求道:「三皇叔,我……我憋不住……」
  
  蕭琅立刻明白了過來。想是今早朝會時間持續過久,小皇帝中途尿急,這才……
  
  他略微蹙了下眉,「既憋不住,怎的不打斷朝會?先去解手,再回來繼續,也不妨事。」
  
  蕭桓看他一眼,咬了下唇,低聲道:「我不敢……怕兩位太傅不高興……再要被我母后知道我惹他們不高興的話,她也會怪我沒用……」
  
  傅友德是蕭桓的外祖,平日在小皇帝面前,不但時時以長輩自居,教導也十分嚴苛。歐陽善是蕭桓的老師,雖不像傅友德那樣在小皇帝面前指手畫腳,但向來也是不苟言笑。蕭桓自小與文宗感情好,性格也隨了他,偏於內向軟弱,對傅友德歐陽善很是敬畏,與自己的生母傅太后也不是很親近。
  
  自己的這個侄兒,自從被推上了皇帝的寶座,日日早起,先趕五更的朝會,再接受皇家禮樂射御書數的功課訓導。太傅嚴厲,作為生母的太后對他也十分嚴恪。雖然,自己小時候也接受與他差不多的密集教育,但看得出來,蕭桓與自己不同,來自於外界的過多壓力,已經讓這個不過才幾歲大的孩子顯得十分吃力了。
  
  「走吧,三叔帶你先去把衣裳換了。我會叫人不許透漏半個字出去。陛下放心。」
  
  蕭桓羞愧地嗯了一聲,低著頭,終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夾著腿慢慢出去。蕭琅瞟了眼還留著尿漬的龍椅椅面,喚了個宮人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宮人見他神情嚴厲,急忙道:「殿下放心,奴婢絕不敢亂說出去。」
  
  蕭琅微微點頭,隨蕭桓離去。到了紫光閣後,命蕭桓身邊的親近宮人悄悄去寢宮取了套衣裳來,到屏風後伺候他換了。片刻後,見他從屏風後出來,神情瞧著終於輕鬆了些。
  
  「三皇叔,我是不是很沒用?」
  
  過了午,蕭琅送他去文太殿上學的途中,蕭桓忽然這樣問了一句,沒等蕭琅回答,自顧又道,「上朝時,你們說的事,大多我都聽不大懂,看見兩位太傅吵架,我就很害怕,不知道該聽誰的。我的功課也不好。二弟比我還小幾個月,他卻比我聰明許多。我一直很努力,太后卻對我很不滿意……」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睛盯著前頭的御道路面,神色憂鬱。
  
  蕭琅停下了腳步,望著他道:「怎麼會?你是一個好孩子,也很聰明。只要你一直這麼努力下去,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像先帝那樣的好皇帝的。三叔會一直站在你的一邊。」
  
  蕭桓仰頭看向自己的叔父。見他正低頭凝視著自己,對著自己在微笑。他感覺到了他眼神中的鼓勵和肯定。咬了下唇,終於用力點頭。
  
  ~~
  
  蕭琅目送小皇帝在宮人的陪伴下進入文太殿後,回到紫光閣。一個午休過後,再片刻,幾個輔政閣老就會如常那樣過來一道商議處置今早朝會裡沒解決掉的政務。
  
  他到了時,裡頭還沒旁人。剛坐下沒片刻,李邈來求見。
  
  自從上次麒麟殿刺殺事件後,宮中守備愈發森嚴。李邈作為羽林衛的統領,總攬相關一切事務,也包括前次刺殺事件的後續調查。自己剛回來,他便求見,想來是和前次事情有關的消息。
  
  李邈入內,見過禮後,上前低聲道:「殿下,經我仔細盤查,得到確切消息,當日事發之前,有人恰被另外的人看到從那道陰溝側出來,匆匆離去。當時並未多想。過後事發,再仔細回想,覺得那人當時應該已經發現了那具被剝去面皮的宮伶屍身。只是不知何故未曾上報,這才有了之後的刺殺一事。」
  
  蕭琅驀地抬眼,「是誰?」
  
  李邈躊躇了下,終於道:「是景陽的手下。」
  
  景陽是李邈的下級屬官,羽林親衛隊的隊長,也是唐王一脈的人,這誰都知道。
  
  蕭琅略微蹙眉,神情凝重。
  
  「殿下,這事……會不會與唐……」
  
  李邈試探著問了一句。
  
  「我有數了。」
  
  他話還沒說完,便已經魏王打斷。見他抬眼望向自己,淡淡道,「此事停止調查,也不要再對第二個人提及。明白嗎?」
  
  他聲音不大,但話聲裡包含的那絲不容人質疑的命令語氣,李邈還是立刻便感覺到了。微微一凜,立刻恭敬地應道:「是,卑職明白。」
  
  蕭琅露出一絲淺淺笑意,微微頷首。李邈知道自己可以告退了,正待離去,見他忽然像是想了起來,開口又叫住自己,問道:「我外甥長纓,這些時日如何?」
  
  李長纓入了翊衛隊,李邈自然也知道。翊衛隊不似親勳衛隊那樣身負重責,平日大多於校場操練。這李長纓體壯力大,在眾人裡,門第地位也最高,過去後頗拉風,收攏了一幫歸服的手下,頗有做老大的快感,暫時倒也沒生出什麼事,便據實告知。
  
  蕭琅點頭道:「他若有鬧事,及時叫我知道。」
  
  李邈應了聲是,告退而去。
  
  ~~
  
  繡春冥思了一夜,最後終於列出了所需的藥味。遞到前堂後,其餘都有,唯獨其中的一味洋金花,也就是曼陀羅,因此時還未從原產地天竺被引入中原廣泛種植,且因了植株果實含生物鹼毒性,尋常醫生行醫開方,一般不大用得到,所以金藥堂本堂藥庫裡並沒有庫存。陳振著人四處打聽。兩日後,從一個熟識的跑南方線的的藥材販子那裡得知,他可以弄到純正的曼陀羅,只是手頭沒現貨,須得至少半個月才到貨。繡春雖嫌慢了些,但目前也沒別的貨源,只得應了下來,叮囑他盡快。那人拍著胸脯笑道:「大小姐放心。半個月是最長時限。我盡量提早交貨就是。」
  
  繡春道了謝,叫人剛送走藥材販子,卻又得知,蔣太醫登門了。不知道所為何事,忙與祖父一道去迎。坐定還沒說兩句話,見蔣太醫愁眉不展的樣子,忽然便想到了這兩天因了忙碌被自己差不多忘掉了的魏王,心裡略微一跳,便問道:「莫非是和魏王殿下有關?」
  
  蔣太醫看她一眼,面露慚色,終於道:「實不相瞞,確實是為了殿下之事而來的。前些時日,經老夫精心醫治,殿下腿疾已經大好,又正逢春暖,更是有利生肌。兩日前,殿下外出狩獵一趟,回來時手腳皮擦破了些,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我給瞧了,覺得本當無大礙。不想當晚,殿下便說舊疾處隱隱作痛。我不敢怠慢,用心治療,使了渾身解數,這兩日非但沒見效,殿下反倒更是疼得厲害。聽方姑姑講,他白日忍著去上朝,夜間以致痛不能寐。殿下寬仁,並未責怪老夫,反而時時寬慰,老夫心裡卻委實不安。想來想起,只能厚著老臉來與你商議下。殿下腿疾,你先前也是醫治過的,不定另有心得。可否代老夫去一趟?」
  
  繡春有些意外。第一個反應便是那天蕭琅抱著自己撲地時,落地角度不對,雙人疊加起來的體重衝撞到了他的膝蓋,導致受傷發炎。他當時又沒對蔣太醫和方姑姑等人說實話,貽誤了治療時機,這才導致病痛加劇?
  
  繡春越想,越覺得可能。心裡頓時十分過意不去。一抬頭,見蔣太醫正一臉無奈地望著自己,立刻道:「沒問題。我去看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08:21 PM

第46章

      送走蔣太醫後,繡春準備了下,帶了些可能用得到的藥,等到傍晚,差不多到了與蔣太醫約定的時間,告了聲陳振後,便出發去往魏王府去。
  
  她到的時候,天剛擦黑,正好在王府門口遇到同時到的蔣太醫。兩人一道被引進去,仍到禊賞堂坐定後,蔣太醫道:「請你來之事,我今日已經差人告知了殿下。陳小姐安心等著。殿下事若畢,想來很快就會回府。」
  
  繡春點了下頭端了侍女遞上的茶,唇剛碰到茶盞邊緣,就聽見外頭有了響動,疑似魏王回來了,忙放下茶盞隨了人出去迎,果然,遠遠看見他過來了。原本瞧著還走得挺快,等兩人視線一對,見他身形微微一頓,腳步便似有些緩了下來。一時也沒多想,只放低視線到他膝蓋,留意他的步伐。
  
  方姑姑陪了魏王一般過來,一邊說繡春過來的事。又關切地詢問他今天白天腿腳疼痛的情況,聽他應得含含糊糊,心裡便愈發懸了起來,因她知道他,從前哪怕發作得再厲害,一向也是不肯在人前喊痛的。等行到這裡,發覺他竟連走路也慢了下來,愈發認定他是疼得厲害所致,強忍住不說而已。入了屋,對著繡春第一句話,便急急忙忙地道:「陳姑娘,殿下自兩日前不慎跌了一跤後,那舊疾處便發作得厲害。我勸他白日裡在家養歇為好,他不聽。結果倒好,愈發發作得連入夜也難以安寢了!我心中著急!你快些給他瞧瞧吧!」
  
  這場病痛的起源,明明是和自己有關,他回來在旁人面前卻絲毫沒提……
  
  方姑姑這樣說話的時候,繡春便再次看向蕭琅。見他只立在那裡,那樣瞅著自己,眼中帶了溫溫的笑,神色裡並不見半點怨艾。
  
  前頭這麼來來回回地與他打過多次交道,她多少也瞧了出來,這個魏王殿下頗是自賞,又好面子,不願意在人前顯露因了自己肉體而帶來的痛楚。方姑姑自然不會紅口白牙地咒他,她都這麼說了,他這會兒越顯得沒事兒一般,那一雙膝蓋指不定越疼得厲害。心中的那絲愧疚感愈發濃了,急忙道:「請殿下躺下來吧!我檢查下。」
  
  ~~
  
  魏王殿下之所以裝痛,為的就是能將她哄來,好有再次親近表白的機會。這兩夜他也確實睡不好。自然,不是因了腿疼,而是相思磨人。見蔣太醫一直沒什麼動靜,心裡正琢磨著要不要委婉出言提點他一下的時候,今天白天在宮中便收到他打發小醫徒遞來的話,頓時感激不已,對他的好感度急劇上升。勉強壓下雀躍的心情,終於熬到傍晚時分,那會兒紫光閣裡還有事沒完,七八個朝廷大員都在,兩老頭子又辟里啪啦地吵個沒完,唐王仍作壁上觀。就在眾人紛紛向他投以求救目光,指望他再次出言調和時,他一語不發,起身拔腿便走,在身後眾人詫異的目光注視之中揚長而去。可見心情是有多急迫了。
  
  只是……現在真的把她哄了過來,聽她一開口就要替自己檢查,他忽然又有點擔心起來,生怕被她查出自己是裝病,到時候就恐怕有點難看了。且自己在外一天剛剛歸來,身上難免沾了些塵汗味,這樣便脫靴上榻,未免太唐突佳人了……
  
  蕭琅道:「我還是先去更衣吧。」轉身去了。
  
  方姑姑知道他愛乾淨。往常外面一回來,只要無事,第一件事就是更衣。只這時候了,他還不忘這茬兒。暗歎口氣,急忙叫蘭芝等人跟去伺候。
  
  魏王更衣的空當,繡春便與蔣太醫討論他的病情。過了一會兒,見他回來了,換了身家常的衣衫,也沒留意他的表情如何,只起了身,站到那張貴妃榻側等著。見他被方姑姑扶著坐了上去。方姑姑彎腰下去,要親自替他挽褲腿,他慌忙攔住,道;「還是我自己來。」
  
  方姑姑停了手。
  
  蕭琅飛快瞥了眼繡春,見她神情嚴肅,雙眼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兩條腿,那種宛如小孩撒謊怕被大人戳破的膽怯感一下又冒了上來。只如今也騎虎難下了,慢吞吞地捲起了一邊的褲腿,捲至大腿處,露出了一邊膝蓋。
  
  他再次飛快看她一眼,見她目光落在上頭,眉微微一蹙,也不知她心裡作何想,自己心先便咯登一跳。硬著頭皮,又捲起了另邊的褲腿。
  
  繡春神色凝重,俯身下去,端詳他的雙膝片刻後,伸手過來,試探著輕輕揉捏半月板及韌帶等幾個關健點,抬眼看向他,問道:「疼嗎?」
  
  一點兒也不疼。
  
  被她細柔的手這樣捏兩下,他只覺得彷彿有毛毛蟲在上頭爬,又酥又癢,舒服得很。
  
  「有些疼。」
  
  他沒敢看她眼睛,只盯著她那雙在自己腿上活動的手,機械地道。
  
  繡春拿開手,依次左右輕輕抬起他的腿,引導作屈伸旋轉動作,仔細聽聲音。雖然沒聽到什麼關節異常響聲,只沒轉兩下,見他面上便逸出了仿似強行克制著的痛楚之色,一時也不敢下手了,輕輕放下他的腿,沉吟了片刻。
  
  從外相和自己方才觸摸的手感看,他的膝處似乎是沒什麼大礙。只是……
  
  她仔細回想那天鹿群奔來,他從身後猛地撲了過來抱住自己倒在地上時的細節。倘若當時運氣不好,他是以膝處首先觸地受力的話,別說他這兩條腿,便是正常人,也極有可能受傷。只是瞧他這疼痛反應,倒更像是膝關節的隱性傷。手是摸不出來的。但隱性皮質下、骨皮質或軟骨受損都有可能。也未必一兩天內就會顯露症狀。有臨床病例,患者膝處隱性骨折,只覺走路隱痛,但外頭並無明顯腫脹,直到個把月後忍不住痛去醫院檢查,這才發現了病情。
  
  他會不會也屬於這種情況?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有些麻煩了……
  
  繡春眉頭蹙得更緊,終於再次看向他,問道:「殿下,你的疼痛是怎樣的?持續,時有時無?走路膝處是否像有針刺?或是像有筋牽扯住一般?」
  
  蕭琅正愁不知該如何應對她接下來的詢問。聽她一開口,便給自己提供了這麼多的提示語,便順了她的話,含含糊糊道:「是。差不多就和你說的一樣……有時疼得厲害……有時也不疼……」一邊說著,一邊偷偷察看她的反應。
  
  繡春怎會想到對面這個向來一派神仙風度的魏王殿下竟在拿自己開涮?信以為真了,基本也覺得大概就如自己所想的那樣。暗暗歎了口氣,心中的愧疚感更甚。便望著他道:「殿下放心,也莫急。咱們慢慢來,會好的。」
  
  蕭琅心裡正惴惴不安,忽然聽她說了這樣一句話,抬頭看去,見她正凝視著自己,神情溫和,那雙靈動彷彿會說話般的眼睛裡甚至似乎還透出了些關切之意,雖然還不大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估計,應是矇混過去了。頓時渾身輕鬆。點頭道:「我不急。你慢慢治好了。」
  
  方姑姑卻忍不住了,忙問道:「陳姑娘,到底該怎麼治?」
  
  倘若是隱性皮質下骨傷,經適當制動,禁止他走路,休息半月,基本便可恢復。而對於後兩種,除了需要石膏托外固定至少一個半月後,還要進行持續的功能鍛煉。總之,急不來就是。
  
  繡春用方姑姑能理解的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方姑姑一聽,焦急道:「這麼嚴重?這可怎麼好!」
  
  繡春忙安慰道:「姑姑莫慌。還未確定就是我所想的樣子。但接下來幾日,不能讓殿下自己走路是一定的……」她瞟了他一眼,知道他不可能乖乖留在這王府裡,便又補了一句,「倘若非要出去,則出入坐輦,總之不能再走路,免得二次傷害。」
  
  方姑姑點頭,表示記住了。
  
  情況會這樣發展,真是蕭琅先前想也沒想到過的。雖然對引發方姑姑的擔心有些歉疚,但聽陳大小姐話裡的意思,接下來至少半個月內,她必定是要天天來這裡向自己的兩條病腿報到,那一絲兒歉疚感頓時便飛到了九霄雲外去。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喜色,仍是那樣繃著。
  
  「蔣太醫,今晚先給殿下上些化瘀活血的藥吧,明日再定?」
  
  繡春回頭,徵詢他的意見。
  
  蔣太醫對筋穴按壓保健方面是很精通,對骨傷卻只泛泛而已。此刻知道魏王之痛可能是因了骨傷引起,自然不敢再下手,生怕一個不妥弄得更嚴重,自己罪過便大了,見繡春詢問,忙道:「由你處置便好。」
  
  繡春不再推脫,取出自己預先帶來對症藥膏,淨手後,仔細替蕭琅上藥。以掌心輕輕揉擦。
  
  她上藥的功夫,方姑姑有事先出去了。蕭琅見身邊還剩下蔣太醫和蘭芝,便對蘭芝道:「把太醫帶去用些茶點,再派車送回去吧。不必空坐在此處。」
  
  蔣太醫忙推脫,終是抵不住魏王殿下的吩咐,隨了蘭芝去了。禊賞堂裡,除了門外候著傳喚的侍女外,裡頭便只剩了繡春和他。
  
  繡春正也有話想單獨和他說,見時機正好,等上完了藥,問了一聲,聽他說還有些疼,便未收手,仍像從前那樣做過的那樣,替他揉按膝處附近的筋穴。片刻過後,開口道:「殿下,不想因了我,竟讓你遭這樣的罪,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魏王殿下這會兒,承受著他私人女醫生那雙柔軟小手在自己腿上的用心撫摩。一邊陷入了帶了濃重罪惡感的自我鄙視裡,覺得自己這般無恥所為,實在與登徒子沒什麼兩樣,一邊卻是來自身體感官的最誠實反應,那就是享受,非常享受。全身的汗毛隨了她手的撫揉,彷彿都一根根豎了起來,簡直恨不得她永遠不要停才好。正口乾舌燥、魂不守舍的時候,忽然聽她開口這樣說了一句,終於回過了神,茫然呃了一聲。
  
  繡春方才替他推揉時,便留意著他的反應。倘若發覺有所不適,那就及時停止。見他那樣躺著,沒再像平日似的翻書,隨了自己雙手的動作,時時露出疑似遭受折磨的神色,漸漸便對自己的手法起了疑心,怕是牽扯到他的傷處了。此時見他有了反應,忙停了下來,改口問道:「殿下,方纔我的手法是不是引你不適了?倘若沒有熨帖之感,甚至疼痛的話,需得及時叫我知道。」
  
  蕭琅見她一雙明淨的美眸那樣直直地望過來,目光坦誠而關切,雖然還十分不捨她就此停下,卻也實在沒那厚臉皮再哄她繼續下去了,愈發覺得喉嚨乾燥,避開她的注視,道:「挺好的……很熨帖……」
  
  繡春覺得這個魏王今晚有些怪異。和從前不大一樣。再一想,莫非是自己方才說的關於他病症的話有些嚴重,引發他擔憂所致?便露出了安撫的笑,聲音也愈發溫柔了,說道:「殿下真的不必過於擔心。說不定是我誤斷。即便不是,咱們好好地治,你照我的叮囑做,一定會好起來的。」
  
  蕭琅凝視著她的臉,慢慢地點頭。
  
  繡春抬了下眉,笑道:「那今晚先就這樣吧。情況還未明,過多按揉恐怕未必就是好。看明日再定。我先回去了……」她想了下,又道,「倘若夜裡又發作,疼痛難忍的話,殿下隨時可以派人去叫我。我隨叫隨到。」說完起身,俯身到近旁的水盂中洗手。
  
  蕭琅從榻上坐了起來,下意識地抬腳下地,站起身要送她,被她轉頭看到了,急忙出聲阻止:「殿下,你又忘了我的話!沒事盡量不要下地走動!」
  
  蕭琅一驚,忙坐了回去。見她說完話,轉身背對著自己收拾起了東西,看了片刻,終於忍不住,裝作無意般地問了一句:「對了,聽說前些時候,不少人上門求親,貴府便有話放出來,說要替你招贅女婿入門?可有了合適的人?」
  
  話剛說完,見她飛快回過頭,盯了自己一眼,心一跳,急忙解釋道:「你別誤會。我並無他意。只是前日偶聽蔣太醫提及,與你也算相熟,故隨口問一句而已。」
  
  繡春收回目光,捲好自己的醫囊,隨口道:「還早呢。如今哪裡有這樣的心思。」
  
  沒有就好。蕭琅懸了幾天的心,一下便歸了原位。
  
  繡春收拾好東西,因了方才說了不少話,覺著有些口乾,見自己先前喝過的那杯茶還在,過去端了起來湊到嘴邊,微微萘艘豢塚潤潤喉嚨後,便放了回去後,朝他施了禮,告退而去。
  
  魏王殿下坐在榻上,自己照了醫囑不敢起身,只高聲叫外頭的侍女進來送客。目送她背影離去後,也覺口乾舌燥,身上仿似有股火沒地方去。正要叫人送茶水來,目光無意落到她剛喝過一口的那杯茶上,盯著瞧了一會兒,終於起身過去,回頭看了眼門口,見無人,飛快端了起來,就著她方纔的唇印,連著茶葉,一口便喝了下去。
  
  他微微品了下口中的餘味。
  
  這滋味……自然是極好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08 PM

第47章

      次日,恰也是繡春入宮替太后診看眼睛的日子。完事後,順道去了太醫院找了蔣太醫。
  
  昨晚從王府回了陳家後,她久久未眠。躺在榻上閉上眼睛後,腦海裡來回翻滾著的,還是魏王的病情。這會兒找到了蔣太醫,請他請了幾位太醫院裡擅於骨科的太醫來,誠心商議魏王的病情。
  
  太醫院裡的諸多御醫們,好容易接受了董秀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一眨眼,小子就便成了丫頭,頓時彆扭了起來。聽說是魏王的事,幾個御醫們才勉強過來。
  
  太醫院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倘若上頭沒點名召醫,他們自己一般是不會自告奮勇前去診治的。如今過來,有心想在這個陳丫頭面前賣弄自己的水平,聽了情況後,無不旁徵博引滔滔不絕。
  
  繡春請他們來,主要也是想廣徵意見。有時候,精於某道的醫生,往往可能會有旁人意想不到的獨到見解。等討論完畢,人也去了後,粗粗理了下方纔的思路,拜託蔣太醫白日裡替魏王上藥,留意他的傷情,這才出了宮。
  
  今日是北市的集市日,平常回陳家的那條路可能會阻塞,接送她的許鑒秋便改道另走。路上,她一直在想方纔那幾個太醫們的話。其中提到的一些點,還是頗有參考價值的。正出神時,忽然聽見外頭起了一陣嘈雜聲,熙熙攘攘的街邊,似乎有人在打架,便掀開自己坐的騾車簾子往聲源處瞧去,見不遠處前頭,是季家百味堂的一家藥鋪,邊上有個飯館,門口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正在瞧著熱鬧,議論紛紛。
  
  這條街本就不寬,被這麼一鬧,立馬去了大半邊。騾車過不去,停了下來。
  
  繡春看了過去,見是兩個夥計在廝打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叫花子。夥計罵罵咧咧道:「蹲我家門口不走,晦氣!竟還狗膽包天地去偷包子!走,見官去!叫你去吃牢飯,省得再偷!」一邊罵,一邊不住地踢打那叫花子。
  
  邊上有人便看不過去了,嚷道:「不過是個包子,扭去見官便也罷了,何至於打成這樣!小心出人命!」
  
  那夥計冷笑道:「他今天偷包子,明天不定就摸進來偷錢了!打還有錯?你這麼好,你替他賠錢!」說罷,又是一腳。
  
  那人沒作聲了。
  
  繡春皺眉,正要從身邊荷包裡摸出幾個銅錢叫許鑒秋遞過去,忽然聽見那倒地的花子痛叫了一聲,哇地哭了起來,嗚咽道;「我沒有偷……不要見官,別抓我見官……我肚子餓……」
  
  方纔她沒留意這花子,只覺得年歲不大。此刻聽到這聲音,忽然覺得有些耳熟。急忙再次掀開簾子看去,正看到他的一張臉,雖然此刻鼻青臉腫滿面髒污,但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竟然是杭州蘇家的二少爺蘇景明!
  
  繡春驚呆了,等反應了過來,見那倆夥計還要再抬腳,大叫一聲「住手」,人便已經跳下了騾車,分開圍觀的人,擠了進去。
  
  地上哭的人,可不就正是蘇景明。正又痛又恐懼的時候,忽然看見有個神仙一樣的姐姐從天而降,阻攔了那還要打自己的人。定睛一看,竟正就是自己苦苦想要找的繡春,頓時委屈得不行,哇地一聲又哭了出來,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撲過來便緊緊抱住她的腿不放,仰頭看著她嗚咽道:「繡春!我沒偷。我是看到門口桌子上有半個客人吃剩下的,我肚子餓,就過去拿了。我真的不想偷……嗚嗚……」
  
  繡春也來不及問他怎麼會成了這副樣子,急忙俯身下去拍了下他的頭安撫,這才看向那個夥計,冷冷道:「不過是半個客人吃剩下的包子,罵幾句也就完了,何至於這麼往死裡打?」
  
  那倆夥計見冒出來個漂亮的年輕姑娘,看她穿著也是普通,哪裡放心上,嘻嘻地笑道:「怎麼了?這小叫花子雖又髒又臭,一張臉蛋卻還不錯,細皮嫩肉的,莫非你……」話還沒說完,忽然看見一個壯實少年虎著臉站到了她身前,衣衫下胳膊上的肌子肉一塊塊地隱隱可見,頓時收了嘴。
  
  繡春往地上拋了幾個銅錢,沒再理會對方,扶起蘇景明便往自家騾車去。邊上有人認出了她,叫道:「她可不就是金藥堂的陳大小姐麼!果然是名不虛傳!」頓時又一陣嗡嗡聲起。
  
  繡春扶著蘇景明上了騾車,自己正也要上去,目光無意掠過邊上的那家百味堂藥鋪,看到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兩個人,一個是那日曾過來送過賀禮的季家管家劉東,另一個……正是季天鵬。
  
  她目光一滯。
  
  自從知道季天鵬與陳立仁暗中有往來後,她對他便懷裡十二分的戒備之心。前次祖父壽日又弄那樣一出,厭惡感更甚。沒想到在這裡竟會這樣遇到。
  
  她盯著他的時候,季天鵬似乎也有些認出了她。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驀地定在了她的臉上,神情裡現出了一絲困擾之色。
  
  繡春收回了目光,爬上了騾車。
  
  熱鬧既沒得瞧了,人群漸漸便也散了。許鑒秋驅車繼續往前,很快,經過了百味堂的門前。
  
  「你方才說,她就是金藥堂的那個陳繡春?」
  
  季天鵬盯著漸漸遠去的騾車,問道。
  
  「是,少當家的,就是她,沒錯。」
  
  劉東應道。
  
  季天鵬忽然想了起來,一臉的錯愕之色。
  
  ~~
  
  回去的路上,等蘇景明情緒漸漸穩定下來,繡春盤問了他幾句,很快便知道了個中緣故。
  
  原來,自打去年底繡春走了後,蘇景明在杭州那邊,便一直眼巴巴地等著她能回來。久等不見人,到了今年年初的時候,正好聽說,蘇太太要替自己娶一房媳婦了。
  
  那媳婦兒,他從前也見過,是蘇太太娘家那邊的親戚,他的一個表妹。如今家道破落下去了,也就願意把女兒嫁過來。蘇景明記得很清楚,這表妹很是凶悍,小時候有一回還撓了自己一臉的指甲印。想起她就怕。聽到這消息,整個人都嚇呆了。想起有一回無意聽自己哥哥的婢子說話提到繡春時,說她去了上京。有一天趁了家人不備,偷偷地便跑出了門,想著去上京找繡春。起頭他身邊還有錢,人家見他雖有些呆,也肯捎帶上路。只他根本就沒什麼出門在外的概念,被人哄了花錢如流水,快到上京時,包袱也被不知道哪個黑心鬼給偷了去,連身上的好衣服也給哄著換了,最後只能淪為叫花子,一路乞討地到了上京。
  
  這是數天前的事了。他到了後,逢人就問繡春,誰知道他說的是誰?今天早上,正遇到個熱心的人,聽他說這個叫繡春的會治病,就指點他去京城的藥鋪裡問。他便開始找,正好找到了百味堂的這一家鋪子。當時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餓得頭昏眼花,看見那間飯館靠門的桌上留了半個包子,實在忍不住飢餓,就想去拿,結果就被眼尖的夥計瞧見,抓住了痛揍一頓,正好碰到了繡春。
  
  「繡春,我不要娶媳婦兒……」蘇景明眼睛裡還含著包淚,抽噎道,「你以前說回來看我的,一直沒回來……我就想著來找你……」
  
  繡春又是心疼,又是無奈,抽出自己的帕子,小心地替他擦去臉上的髒污,歉然道:「是我不好,安頓下來後,也一直沒帶信兒給你。你別怕,我帶你回我家。不會再讓你被人欺負了。」
  
  蘇景明擦了下眼睛,望著繡春破涕為笑。
  
  ~~
  
  陳家人見大小姐帶了個一身襤褸的小叫花子回來,很是驚訝。繡春知道他肚子餓,先領他去吃了東西,再叫人帶他去洗澡,換了身新衣裳。替他嘴角破了的地方擦上了藥膏。然後帶他去見陳振。
  
  蘇景明已經忘了為了找繡春吃的苦。現在看什麼都新鮮。照了繡春的吩咐,對著陳振笑瞇瞇地鞠躬,喊他爺爺。
  
  陳振已經知道了這一番原委。也立刻看出來,這位蘇家的二少爺有些懵懂。含笑應了後,問了幾句話,繡春讓人先領他去安頓下來,屋裡只剩祖孫倆時,陳振沉吟了下,道:「蘇家二少爺在咱們家自然無事。只也要通知他家人。免得著急。」
  
  繡春點頭道:「爺爺說的是。我也這樣想。」當下便去找了葛大友,讓他派個人南下去蘇家報告消息不提。
  
  ~~
  
  又是傍晚時分。繡春讓興奮了一個下午的蘇景明在家待著,自己出發去往魏王府。到了時,魏王還沒回。如常那樣,正在禊賞堂等著,與在旁的侍女有一搭沒一搭說話時,方姑姑過來了。
  
  王府裡人口雖簡單,但每天的事還是不少。她通常忙,這會兒極少露面的。見她來了,繡春忙起身。
  
  方姑姑面上帶笑,叫侍女們都下去後,示意繡春坐下,自己跟著坐到了邊上的一張椅上。
  
  繡春見她不說話,只那樣打量自己,笑容裡透出了些反常之色,漸漸有些不安起來。想了下,便問道:「姑姑可有話說?」
  
  方姑姑笑了下,道:「陳姑娘,你覺著殿下如何?」
  
  繡春道:「殿下自然是好。」
  
  方姑姑再笑一下。
  
  「殿下是我自小看大的。不是我誇,我沒見過比他還要好的男子。他如今身邊還少個侍奉的人,我留意了許久,覺著你最適合。你意下如何?」
  
  繡春怔住了。很快便回過了味。
  
  方姑姑並未多留意她的神色,只自顧繼續道:「你出入王府已久,想來也知道,殿下至今不但沒立王妃,身邊連個侍妾也沒有。我尋思著,你若是過來,能幫著我照料殿下,往後我也就放下大半的心了。你放心,殿下是個重情之人,往後即便有了王妃,也絕不會薄待你的。你若點個頭,我便差人去府上說事。該有的臉面,斷不會少給半分。只是你進門前,最好盡量少些拋頭露面之事……」
  
  她和那個魏王殿下,這是有多好的自我感覺,以為她聽了這話,就會感激涕零屁顛屁顛地上去抱住大腿不放?
  
  繡春壓下心中的不快。臉上卻慢慢露出了笑,搖頭道:「姑姑,恐怕我要辜負殿下和你的美意了。恕難從命。」
  
  方姑姑怔住了,疑惑地望著她,「你這是……」
  
  繡春微微一笑,道:「姑姑你當也聽說過,陳家無男丁,我祖父意欲讓我守灶,招贅女婿入門。陳家的金藥堂,在富貴人的眼中,自然微末不足一提。但在我陳家人看來,卻是祖宗留下的一件事業,值得用心對待。我謝謝王府的抬舉,但實在不能從命。」
  
  她說話時,雖面上帶笑,口氣也是十分平和。方姑姑卻怎麼聽不出她的意思?頓時一張臉微微發熱,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殿下回了!」
  
  正此時,外頭傳來侍女的聲音。
  
  方姑姑忙趁勢起身,看她一眼,略帶了些訕訕地道:「倘若進了王府的門,對你陳家也是有另番好處的。你再考慮下,倘若改了主意,找我說便是。」說罷匆匆出去相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11 PM

第48章

    魏王殿下昨夜雖也是一夜沒睡好,但心情與先前相比,卻是大相逕庭。今天精神頭十分振奮。盼到了天黑的光景,回來朝門房打聽了一聲,得知她已經來了,心裡湧出一絲甜蜜之意,上了已經迎過來的坐輦,一路被抬進了禊賞堂。如常那樣更衣完畢,上了榻之後,才終於發現她似乎與昨天有些不同。立在那裡,面上瞧著彷彿仍是帶笑,再仔細看,又覺得這笑有點奇怪,叫他看了……覺得不安。
  
  繡春洗手時,抬眼見方姑姑立在一邊,看看魏王,又看看自己,似乎欲言又止,不大放心的樣子,便道:「姑姑放心,林大人回來前,我一定會照管好殿下的,不敢有半分怠慢。」
  
  在方姑姑看來,王府要納她入門,她應當欣喜才對,先前這才貿然便開了口。不想竟碰了個軟釘子。一時還不好對蕭琅提。自己尷尬不說,此時又開始擔心她會因此而不盡心。見她冰雪聰明的,一下便猜到了自己的所想,訕訕點了下頭,勉強笑道:「我曉得你做事向來好。那你好生替殿下瞧,我先出去瞅瞅。」說罷出了禊賞堂。
  
  等方姑姑一走,繡春的臉色便沒那麼好了。一語不發地替病人檢查膝處。
  
  蕭琅心中愈發不安了。哪裡還有昨天半分的快意之感?只小心留意她的神色。見她始終淡淡的,連正眼都沒瞧自己一下,躊躇了片刻,便把屋裡的侍女都打發了出去。
  
  「你……怎麼了?」
  
  他看了她一眼,終於試探著問道。
  
  「今天有沒有痛?可曾下地走路過?」
  
  她答非所問,連眼皮也沒抬起,只淡淡開口這樣問了一句。語氣還帶了些僵硬。
  
  蕭琅想了下,道:「還行……不是很痛……照你的叮囑,並沒怎麼下地走……」
  
  她嗯了聲,起身。
  
  「看樣子並無加重的態勢。我給你上藥吧。上完藥再觀察一天。然後作定奪。」
  
  「方纔……你跟姑姑說那話,什麼意思?」
  
  她過去取藥,往自己手心塗抹擦熱的時候,他問道。
  
  繡春坐回了他面前,面無表情地道:「就是那個意思。殿下怎麼聽不懂?」
  
  蕭琅愈發確定了,她今天心情真的不好。趁她雙手交替在自己膝上揉擦上藥時,仔細打量她的臉龐。
  
  方纔沒細看,並未發現。此刻距離這麼近,看見她兩邊眼圈下籠了淡淡一層青暈,仿似沒睡好的樣子。心中一動,也不顧方才兩次被她落了話,再次問道:「你昨晚沒睡好?」
  
  繡春瞟他一眼,沒有應答。
  
  白日裡,蔣太醫過來察看他腿的時候,提到了她去太醫院找御醫商議他病情的事。此時再見到她面帶倦容的樣子。她雖沒說,但想來,對自己的「傷情」必定十分牽掛。想像她為了治好自己的「傷」在那裡苦苦鑽研,自己卻這樣心安理得地享受著……
  
  「躺平吧。給你揉下關節側旁的位置。」
  
  她上完了藥,抬眼看向他,淡淡地道了一聲。
  
  他躊躇了下,慢慢坐起身,盤起了雙腿。
  
  「你想做什麼?我叫你躺下去,躺平!」繡春有些意外,眉頭擰了起來,「這種姿勢不適合你現在的情況!」
  
  他雙掌搭在自己雙膝之上,迎著她不快的目光,呼了口氣,低聲道:「我不該騙你的。其實……」
  
  「其實我的膝處無礙。只是我……」
  
  他停了下來,一時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才好。
  
  繡春驚詫無比地盯著他。
  
  屋子裡寂靜無聲,只剩下他越來越快的心跳聲和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忽然,她猛地一個轉身,低頭飛快地收拾剛剛被攤開的那個醫囊,重重打了個結,一把抓過,抬腳便往門口去。榻上的蕭琅一躍而起,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著腳,一個大步便趕到了她的身後,一把抓住了她的一隻手腕。
  
  他抓得有些緊,甚至勒痛了她的手腕。她甩了下,沒鬆脫,便放棄了。立著沒動,用力呼吸了幾口氣,等胸中那股子恨不得狠狠敲他腦袋一鎯頭的怒氣稍稍平伏了些,這才回過頭,睨著他道:「殿下這是在做什麼?腿腳無礙是件大好事。我也該走了。」
  
  蕭琅見她說完這句話,目光便落到自己還抓住她的那隻手上,雖無言,卻充滿了嫌惡之色。這才驚覺自己一時情急,竟抓到了她的手,急忙鬆開,改為站到了她的身前,擋住她的去路。
  
  「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了。你聽我說幾句話,好不好?」
  
  他凝視著她,壓低聲,幾乎是低三下四地懇求了起來。
  
  「我和你有什麼好說?」繡春也壓低了聲,咬牙道,「我當初是因了林大人的緣故,才接手了你的。咱們本就不是一路人。我可當不起你的這話。快給我閃開!」
  
  「我不該裝受傷騙你。但我真的是……」
  
  「蘭芝姐!蘭芝姐!殿下叫你進來呢!」
  
  繡春朝著外頭冷不丁喊了一聲。
  
  蕭琅一滯。
  
  「來了。」
  
  蘭芝和另個侍女很快進來,看見魏王竟赤著雙腳立在地上,驚詫難當,訝道:「殿下,您這是……」見他一聲不吭,便順了他的目光看向了繡春。
  
  繡春往後退了一步,朝滿面疑慮的蘭芝點了下頭,再沒看蕭琅一眼,繞過他便匆匆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18 PM

第49章

      方姑姑人雖不在禊賞堂,卻一直留意著這邊的動靜。聽人說陳家的那位女郎中方才匆匆離去了,心知有異,急忙便趕去禊賞堂,到了時,果然不見陳繡春,只蕭琅一人背對著自己,赤足立在地上一動不動,邊上的侍女們面面相覷而已,大是驚異,哎了一聲,正要責備蘭芝等人服侍不周,忽見蕭琅轉過了臉,對著自己道:「姑姑,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要問你。」
  
  他語氣沉穩,聽不出什麼情緒。說完這一句,自己便彎下腰去,穿回了方才蘭芝送到他腳前的鞋,然後自顧到了那張榻上坐定。
  
  蘭芝立刻覺察氣氛不對,急忙領了其餘侍女退下,順道掩上了門。
  
  方姑姑到了蕭琅身前,看了眼他的膝,「殿下,你的腿……」
  
  「我的腿沒事,」蕭琅打斷了她的話,看向了她。他的神色依舊溫和,但雙眸在燭火映照中,隱隱似有晶芒閃爍跳躍。
  
  她有些捉摸不透他此時心緒到底如何,忽地微微緊張起來。這種感覺,從前從未有過。
  
  「這是怎麼回事……」她勉強道,「你的腿,不是說要至少半個月方能好嗎,莫非是她昨日說錯了話?」
  
  他唇角略微一揚,答非所問:「姑姑,你是不是瞞著我和她說了什麼話?」
  
  方姑姑一怔,「她……跟你說了?」
  
  「沒有。」蕭琅淡淡道,「所以我問你。」
  
  方姑姑一咬牙,道:「殿下既問了,說也無妨。確實是與她說了幾句話。也並非別的什麼。殿下可還記得先前我提過的那事兒?方才跟她提的,就是那事。不想她竟拒了。怎的,她在殿下跟前甩臉子了?」
  
  蕭琅眸光一暗,神色漸漸轉肅。
  
  「殿下,這陳家的女子,略有些托大了。我開口前,也曾著人暗中探問過她的詳細底細。得知她生母竟是當年蜀王謀逆案中被牽致而抄家的董家人。她自己本人也曾被發賣到了煙柳之地。不說陳家如今不過是商戶,光是她母族這樣的出身,讓她入王府侍奉殿下,其實都是有些不妥。我實在是瞧她人材出色,殿下似對她也有屬意,這才破例,開了這個口的……」
  
  「姑姑!」
  
  蕭琅驀然開口,語調略微上揚。
  
  方姑姑一凜,立刻止了口。
  
  蕭琅凝視著她,緩緩道:「姑姑從前是我母妃身邊的得力人,對我也有撫育之恩。故我對姑姑一向敬重。這府裡的許多事,姑姑自然是可以做主的。但有些事,卻並非你能決定。姑姑自己應當也曉得。還望姑姑記住我此刻的這話,往後勿要再自作主張。」
  
  方姑姑的臉頓時微微漲紅,低頭不語。
  
  蕭琅緩緩從榻上起了身,神色已經恢復了平日的溫和,道:「姑姑早些去歇了吧。我這裡無事了。」
  
  方姑姑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神色複雜,終於搖頭:「罷了……我還道那女子只入了他眼而已,不想他竟如此……」低低歎了一聲。
  
  ~~
  
  繡春回到陳家時,情緒已經平定了下來。去看望蘇景明,聽見屋裡頭笑聲和話聲和成一片。巧兒與另幾個丫頭正陪他說話。站在窗外,透過半開的支摘窗望進去時,裡頭的巧兒正在說吃食:「……護國寺的羊雜、南街口的涼面兒、後巷的蝦肉包子,還有城隍廟的糖葫蘆、驢打滾、爆肚……好吃的可多了,保管你吃了還想吃!」
  
  「我要吃我要吃!」蘇景明歡呼的聲音傳了過來,「姐姐你帶我去!」
  
  巧兒笑嘻嘻道:「好啊!等我有空了,就領你去!」
  
  「還有繡春,也帶上她吧,好不好?」蘇景明央求道。
  
  巧兒和幾個丫頭都哈哈笑了起來:「蘇二少爺你傻啊!要說,讓大小姐帶上我們去,這才對!」
  
  蘇景明羞澀地笑了起來:「我是有些傻……以前在老家,人家背後都說我傻……就只繡春誇我聰明,她可好了……」
  
  蘇景明生得漂亮,嘴巴響亮,又像個孩子一般,巧兒和幾個丫頭一見,就很是喜歡,所以照了繡春的話陪他說話,免得他覺得孤單。此刻聽他這樣說,對望一眼,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
  
  蘇景明摸了摸自己的頭,嘿嘿笑了起來。
  
  繡春唇邊不自覺地也跟著露出了絲笑意。
  
  對於自己先前為什麼竟控制不住脾氣,最後對著魏王發作了出來,當晚,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忍不住也想過。
  
  這個特殊的病人,他似乎有些喜歡自己,是那種男女之情的喜歡,這一點,在前次金藥園鹿苑側,他對著她澄清自己的時候,她就已經有所察覺了——對面有個男人,他用那樣滿含了溫柔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瞧著你,對著你說,他喜歡的是女人——她再遲鈍,也不可能體會不到來自於對方的那種欲說還休的微妙。驚訝過後,便是尷尬。恰正好想到了麻醉方劑,便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藉故離去。但老實說,覺察到這一點,在當時,其實也並未給她造成多大的困擾。
  
  一個是監國親王,位高權重。一個是商戶出身的平民,生母甚至還是遭懲的罪臣之女。天差地別的兩個人,能有什麼交集?
  
  無可否認,權力無論在哪個世代,哪怕再過一千年,也永遠會是一件大多數人都夢寐以求的好東西。她不會刻意去攀附權力,卻也不至於清高到蔑視權力的地步。所以她盡心盡力地為太皇太后治眼睛。倘若能借此而邀好於她,總不是一件壞事。
  
  但是,現在的這位魏王卻不一樣——邀好於太皇太后,她只需憑借自己的本事,加幾分察言觀色投其所好就可。而要邀好於這個男人,她可能需要犧牲的東西就多了……比如,第一樁,今晚方姑姑口中的那個身份。
  
  侍妾自然沒什麼地位可言,但其實也是一種挺有彈性的身份。倘若她接受了,懂得討這個男人的歡心,也會自我保護,想來不但自己得道,連帶背後雞犬也能升天。且以她對魏王這個男人的直覺,就算往後情松愛弛了,應也不至於翻臉不認人。怎麼算,好像都是件划算的買賣。這大約就是王府那邊人的想法,所以方姑姑才會這樣開了口。但方姑姑不知道的是,繡春在聽了她的話後,除了因她那種托大口氣而被引出來的幾分不快外,最大的感覺還是可笑。
  
  當時,她很容易地便在方姑姑面前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不卑不亢地拒絕了這種在對方看來是紆尊降貴的邀約。隨後面對那位事主時,也不知怎的,她竟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緒。尤其知道他竟裝病騙自己後,她不是感動於他為了接近自己所費的煞費苦心,而是一種被人耍弄後的怒火中燒。所以當他企圖攔住她,做出了可算不顧他身份的失禮舉動後,她也就毫不客氣,相應地以牙還牙——再細細一想,其實,最近以來,從祖父壽宴的那個晚上開始,自己在他的面前,似乎一直就不大掩飾心頭的情緒和喜惡……
  
  繡春被這個此刻才驚覺的念頭嚇了一跳。越細想,越是肯定,心中也越發不安了。
  
  她覺得她現在急需的,是好好檢討自己。
  
  昨晚沒睡好,繡春次日醒來後,便有些昏頭腦漲的。洗了把冷水臉,這才覺得腦子清醒了些。陪著陳振和蘇景明一道吃早飯時,蘇景明便央求繡春帶他出去玩,吃那些好吃的東西。
  
  今天不用入宮。她還在等曼陀羅到貨。手頭並沒什麼急待她要做的事,便應了下來。蘇景明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連陳振在邊上看了,都忍不住一邊搖頭歎,一邊偷著樂。吃完了早飯,叫了巧兒相陪,再按陳振的意思,讓許鑒秋跟著,準備好了,一行人正要出門時,家人忽然來報,說百味堂的人又來拜訪了。還是前次的那個管家劉東,此刻正被款待在南院的會客室裡。
  
  繡春和祖父面面相覷。兩人交流了下眼神,陳振微微蹙眉道:「你跟大友去瞧瞧,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繡春應了聲,隨了葛大友到了會客廳。見來人果然是劉東。兩個管家仿似老友般地寒暄了一番,劉東對著繡春見了禮,這才笑道:「今日冒昧過府,並無旁的事。是我家少東家聽聞大小姐托人往南方去尋購曼陀羅?恰正好,前些時日,我家為配製御藥大玉丹,從南方進了批貨。貨都是上等的好貨。還有些餘下。少東家便命我送了來,轉交給大小姐。還望大小姐勿要嫌棄。」說罷,命門外的隨從進來。那隨從打開,繡春看了眼,見果然是上等的曼陀羅飲片。
  
  大玉丹功性鎮痛撫神。原先一直是金藥堂供奉。一年多年,據說,因了當時還是皇后的傅太后的一句話,仿似是埋怨藥效不好,便被季家接去了,直到如今。陳家人心中自然不服,卻也無可奈何。葛大友此時聽劉東說話,雖口氣恭謹,入耳卻十二分地彆扭。面上卻沒表現出來,呵呵道:「少當家真當是有心。」
  
  繡春正要婉言謝絕,那劉東察言觀色,便笑道:「一包飲片值不了幾個銅錢,卻是我家少當家的一番誠心。少當家的說了,季陳兩家之所以多年不相往來,並無什麼解不開的過節,不過是兩家先祖各自抱守偏見,誰都不願先俯就,這才讓外人覺著兩家是對頭。從前他也一力勸過老太爺,當與金藥堂冰釋前嫌。老太爺聽不進去而已。如今他既掌了百味堂,自要打破陳規,誠心與貴府交好。兩家先祖,本就有同門之誼,倘若就此能和解,這才是一樁佳話。少當家還說了,倘若陳老太爺和大小姐願意賞臉,擇個吉日,他想誠邀二位小敘,以後進之禮拜會陳老太爺呢!」
  
  這一番話,說的實在是漂亮,滴水不漏。繡春倘再推脫,反倒顯得自家小氣了。略微一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如此我便收下了。煩請劉管家回去後,代我向少東家致謝。」
  
  送走劉東後,繡春回去向祖父簡略報告了經過。
  
  曼陀羅雖提早到手了,但既然答應了蘇景明,自然不好反悔。收好藥後,她便照原定計劃,帶了蘇景明,一行人出了門。
  
  杭州雖也來是富庶之地,但景象與上京卻大不相同。何況此刻他無憂無慮,邊上又有繡春陪著,興致自然十分高漲。繡春帶著他依次吃了昨晚巧兒羅列過的一些吃食,東看西看,最後逛到了城隍時,已是傍晚時分了。
  
  這一帶不分晝夜,都十分熱鬧。甚至到了晚上,夜市舉起,更是繁華。恰前頭有個皮影戲的攤子,正是有名的蘭州和豐班子,在上京也是出了名的。蘇景明瞧見,自然要湊過去看。繡春逛了半日,此時已經有些腿累,實在走不動了。見巧兒和許鑒秋還興致勃勃,似乎也想看,便讓他倆帶著蘇景明擠進去看,自己在人群外圍找了個供人歇腳的地,坐了下來。
  
  此刻她的雙眼所見,人頭攢動,車水馬龍,處處是夜色燈影裡的盛世繁華景象。她坐了一會兒,大概是因了往日這會兒,自己都在那座王府裡等人,現在卻在這個地方獨自捶腿,漸漸竟似生出了一種置身事外般的虛幻感。
  
  一陣熱鬧過後,皮影戲沒了,方才看的裡三層外三層人,有扭頭便去,也有往前頭戲檯子上投一兩個銅板的,叮叮噹噹聲中,她也起身了,正要找巧兒他們,一抬眼,看見她和許鑒秋慌慌張張地從人堆裡擠了出來,道:「大小姐,不好了!蘇少爺丟了!」
  
  繡春大吃一驚,「不是和你們一起的嗎?」
  
  巧兒哭喪著臉道:「方纔我和表少爺陪了他擠到前頭看,戲演得熱鬧,我倆瞧得一時忘了神,等戲演完,一扭頭,發現他人竟不見了……」她說話時,邊上的許鑒秋也是一臉羞慚。
  
  繡春也是這兩天才剛知道,巧兒的追求者,除了葛春雷外,其實還有自己的這個老實表哥。比起對葛春雷的不假辭色,巧兒對他應頗是喜歡,兩人說不定已經心心相許了。方才吸引了他們注意力的,除了台上的戲,說不定還有青年男女獨處時的那種微妙感覺,以致於連邊上何時少了個人也遲遲未覺。
  
  她極是後悔,怪自己竟一時疏忽沒想到這個。此時也顧不得別的了,急忙分開前頭的人,一邊擠進去,一邊大聲喊著蘇景明的名字。巧兒和許鑒秋也跟著朝四面大聲呼喊。只是周圍熙熙攘攘,這呼喚人的聲音,聽起來便如小溪匯入大海,瞬間就被吞沒無蹤。
  
  早春的夜晚,還帶了稍稍的寒氣。繡春的後背,很快卻就迸出了滿滿的冷汗。三人在近旁找了片刻,問了些人,始終沒有蘇景明的身影,望著滿目的人來人往與人頭攢動,繡春急得幾乎要透不出氣了。對著同樣臉色發白的巧兒和許鑒秋,她長長呼吸了口氣,等勉強定下心神後,爬上了一個高處,對著四面的人大聲喊道:「我是銅駝街金藥堂的人。方纔我家走丟了一個人,」她把蘇景明的外貌和衣著描述了一遍,「請大家幫著去找!應該就在這附近!誰若找到他,或有他走向的確切消息,等人回來,金藥堂厚謝一百兩銀子!我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金藥堂在京中極是有名。幾乎無人不知。一百兩銀子,可夠得上上京一戶中等百姓人家一年的尋常開支了。聽到這樣的話,誰不動心?邊上人立刻四處去找。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的,沒一會兒,整個城隍的人幾乎便都知道了。連練攤做生意的也收了攤子,紛紛加入了尋人的大隊之中。
  
  「大小姐……都是我不好……,沒看好他……」
  
  巧兒已經哭了出來,哽咽著道。
  
  繡春此時也已經托人去向陳振報告消息了。因了心慌,兩腿一陣陣發軟,卻勉強撐著,道:「我也有錯。不必說這些了。等先把人找到吧。你在這裡等旁人消息的回報,我再去找找!」
  
  時間一刻刻地過去,葛大友隨後也帶了家人來,加入了尋人的大隊。只蘇景明卻像石沉大海,竟楞是沒半點消息。眼見天色愈發晚了,就在繡春絕望地快要哭出來時,終於有人來報了個消息,說自己方才仿似看到了個疑似蘇景明的人被幾個人架上了馬車,一溜煙地去了。
  
  繡春心一沉,立刻問道:「架走他的人是誰?看清了沒?」
  
  那人皺眉,使勁回憶道:「這個……我不也不敢說一定是看清楚了……人我是不認識的,但那架馬車,瞧著很是華麗,尋常百姓人家不敢用的,瞧著像是和皇家沾邊的……」
  
  繡春猛地想到了一個人。
  
  長公主府的世子李長纓!
  
  「馬車去了哪個方向?」
  
  她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失聲問道。
  
  那人指指西邊。
  
  那邊……正是觀月樓的方向!
  
  觀月樓是上京著名的銷金窟。出入都是紫衣狐裘,酒宴一桌動輒數百紋銀,更是達官貴人們私養情人的秘密會所。前次,那個李長纓擄了繡春上馬車後,正也是要帶去觀月樓的。
  
  繡春再不猶疑,坐了車,與葛大友等人便往觀月樓飛奔而去。氣喘吁吁趕到,塞給門房一塊散銀,果然,從他口中探聽到了消息,說就在約莫一刻鐘前,李世子一行人簇了個少年上了樓去。那少年容貌秀美,面帶驚恐之色,似是被強行挾制住的。只是李長纓身份非同一般,是這裡的老客,這樣的事以前也不是沒見過,誰管那麼多?
  
  猜想得到了證實,繡春大驚失色,當頭便往樓上去,幾步並作一步地爬了上去,只還沒到二樓,便有樓裡的人一窩蜂地擁了過來,一下將去路攔住了,死活不讓她過去,冷笑道:「我不管那人是你們的什麼人,李世子是咱們樓裡的貴客,得罪不起!你們還是趕緊回去吧。惹惱了他,怎麼死都不知道!」
  
  葛大友還在那裡據理力爭,繡春卻知道,僅靠自己這幾個人,想要強闖進去從李長纓手裡奪人,是沒有希望了。手腳一陣冰涼。想到蘇景明此刻可能就要遭受到的傷害,正心如刀絞時,忽然,她的眼前閃現出了一個人的身影,心口猛地一跳。便如面前亮了盞燈。再也管不了別的了,轉身便登登地跑下了樓去。
  
  「大小姐?」
  
  葛大友朝她背影呼叫。
  
  「你們在這裡等著!我馬上找人來!」
  
  她喊了一聲,飛快而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25 PM

第50章

      繡春想到的人,便是魏王蕭琅。這種時候,除了他,或許再沒第二個能幫她從李長纓手上奪人的人了。哪怕知道自己這樣做,嘴臉會很難看,她也別無選擇了。
  
  這裡與魏王府同在城西,路並不是很遠。唯一期盼,就是能趕得上在蘇景明被姦淫前回來。
  
  她的心裡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人像風一般地捲出觀月樓,上了車,車便像發了瘋般地往王府方向狂奔而去。一口氣趕到,拍開了門,門房見是她,很是恭敬,卻道:「殿下還未回來,此刻應仍在宮中。」
  
  方纔來的路上,她便想到過這個可能。竟真的被自己猜中。她的心一陣陣冰冷,咬牙勉強振作精神,立刻叫車伕改道往皇宮去。
  
  皇宮這時候已經落門了。但她隔日出入,與羽林守衛相熟。到了那裡相求,說不定能放她進去,即便進不去,讓人傳話也是可能。儘管知道遠水解不了近渴,但也只能這樣了。只盼運氣夠好,或者至少,能讓蘇景明少受些折磨。
  
  她定了下心神,正要爬上車,身後本已關上的門忽然開了,聽見有人道了一句:「是你?你又找我三叔做什麼?」口氣十分嫌惡。
  
  繡春認出了這聲音,猛地回頭,見蕭羚兒出來了,揚著下巴傲慢地看著自己。
  
  她一語不發,轉身飛快爬上了馬車。
  
  蕭羚兒望著她,尖著嗓嘲笑道:「瞧你這樣子,簡直就跟家裡死了人一樣!你不說,我猜也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找我三叔求助是吧?笨蛋!這裡到皇宮,遠著呢!等你找著了我三叔,黃花菜都涼了!」
  
  繡春充耳未聞,對著車伕道:「快,去皇宮!」
  
  車伕正要驅車離去,蕭羚兒已經跳了出來道:「什麼天大的事非要我三叔幫忙?敢不敢跟我說?我三叔能辦到,我也照樣能!」
  
  繡春略一躊躇。
  
  她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進入樓裡,去打斷李長纓的惡行。酒樓裡豢養打手護院,陳家人被死死攔住無法上去,但是皇族中人就不一樣了。那些人再猖狂,也不敢對皇族之人動手,哪怕對方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
  
  她不再猶豫,立刻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蕭羚兒叉腰,哈哈大笑起來,「……又是我那個表哥……」彷彿這是世上最好笑的事。
  
  繡春眉頭緊皺,「你到底幫不幫?」
  
  蕭羚兒驀然收了笑,哼了聲:「區區小事而已!本世子出馬,誰敢攔我?只是……」他盯著繡春,「只是你還欠我一個下跪。要是現在給我下跪磕頭,本世子立馬就跟你去救人!」
  
  繡春想都沒想,立刻跳下了車,對著蕭羚兒便跪了下去,磕了個頭。
  
  蕭羚兒一怔,大約是沒料到她竟如此不假思索。反應了過來,立刻道:「那還等什麼,走啊!」說罷便跳上了陳家的車。大門裡立刻跑出來幾個人,慌忙叫道:「世子!不能出去的!殿下吩咐過的,你不能出去……」
  
  「呸!關了一天,悶死我了!再說了,我這是去救人!」蕭羚兒不耐煩地嚷了一句。
  
  繡春從地上飛快爬了起來,跟著上了車,車便調轉方向,朝著觀月樓呼嘯而去。後頭的人急得頓了幾下腳,慌忙也跟了過來。
  
  觀月樓很快就到了。此時門口已經聚攏了不少聞聲來瞧熱鬧的路人,對著裡頭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車一停下來,眾人知道事主來了,紛紛讓開。蕭羚兒跳了下去,大搖大擺地進了大堂。
  
  葛大友還在與對方爭執,眼見就要推搡了起來,忽然看見繡春回來了,慌忙迎了過來。
  
  方纔這一陣喧鬧,早把觀月樓的掌櫃也引了過來。這掌櫃的姓胡,目光落在繡春身上,上下打量了幾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是金藥堂陳老太爺的孫女,陳家的大小姐。失敬了。怎麼,過來可要上座請客談生意?」
  
  「讓開!」
  
  繡春沉著臉道。
  
  胡掌櫃並非此間主人,代酒樓主人掌事而已。主人既開了這樣一家銷金窟,平日自然少不了與達官貴人打交道,哪裡看得上金藥堂的門第?何況對方還是個年輕姑娘。聞言便也冷了臉,雙手抱胸,冷笑道:「今日別說是你,便是朝廷一品大員來了,沒李世子的點頭,也休想我放你進去!」
  
  「找死!」蕭羚兒眼睛一瞪,叉腰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本世子來了,不迎接下跪,竟還在這裡唧唧歪歪!我瞧你是活膩歪了!」
  
  他個頭矮小,樓梯口擠了大堆的人,這胡掌櫃方才一時沒留意到,此刻才注意到蕭羚兒。定睛一看,見這小孩一身華服,腰間繫條刺了蟠龍祥雲紋樣的金黃滌帶,十分醒目。雖生得玉雪,卻是滿臉的戾氣,耀武揚威,此刻正瞪著眼睛惡狠狠地盯著自己。不禁一怔。
  
  他每日與達官貴人打交道,自然有幾分眼力。這樣的打扮,顯然是皇族中人。不敢怠慢,略微後退了一步,面上便帶了些小心,道:「您是……」
  
  「告訴這狗眼不認人的東西,本世子到底是誰!」
  
  蕭羚兒斜眼睨了下繡春,發號施令。
  
  「他便是唐王府的世子。」繡春道。
  
  「我父王是唐王,我祖母是太皇太后。這破地方,本世子過來還嫌髒腳。你這烏龜老東西,還不給我滾到一邊去!」
  
  蕭羚兒罵完,一馬當先,登登地往上而去。前頭本正堵住樓梯口的酒樓護院打手誰還敢阻攔,紛紛退開,立刻讓出了一條道。繡春急忙跟了上去。
  
  這樓上的包間裡,此刻正處處金盃玉盞鶯歌燕舞,卻不知道李長纓到底在哪間。蕭羚兒大喇喇地胡亂推門查看,繡春大聲呼喚蘇景明的名字,一時驚動了無數客人。有當官的被驚擾了,正要發作,一眼認出了唐王府的世子,誰不知道他是個小魔星?頓時便縮了回去。胡掌櫃叫苦不迭,卻哪裡敢阻攔,只在後遠遠跟著。如此一路闖到了頂層的三樓樓梯口,迎面過來一個下人模樣的人,繡春瞧著有些面熟,正是當日自己被擄時的其中一個。此刻他口中罵罵咧咧道:「哪家吃了雄心豹子膽的,吵吵嚷嚷!不知道世子在裡頭?擾了世子的雅興,怎麼死都不知道……」忽然看到了蕭齡兒,一怔,慌忙收了口,哈腰道:「世子,您怎麼在這兒?」
  
  繡春看了過去,看見走道的盡頭有扇紅漆描金的門,此刻正緊緊閉著,門口立了幾個與此人相同打扮的人,想來門裡頭,應便是蘇景明被帶至的地方,心急如焚,立刻衝了過去。
  
  「世子,我家世子在裡頭,您千萬別進去……」
  
  李長纓的幾個隨從想攔,又不敢攔,一邊哀求,一邊對著裡頭使勁咳嗽。
  
  「給我撞進去!」
  
  蕭羚兒一聲令下,砰一聲,陳家下人立刻強行撞開了門。
  
  外間空無一人,只有一桌沒怎麼動過的酒席擺著,裡頭的內間,隔了扇黃花梨透雕鸞紋的大屏風,隱隱傳出一聲聲響,聽去似是蘇景明的聲音。
  
  繡春飛快到了近前,一把推開門,眼前出現的一幕,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李長纓額頭一塊青腫,正將蘇景明反了雙手摁在地上,一腳踩著他後背,在用一根繩索捆縛他的手腕。地上的蘇景明衣衫凌亂,嘴角紅腫,雙目緊閉,瞧著似乎剛暈了過去。地上滾落著個插燭台的銅座。
  
  這蘇景明怎會落到李長纓的手上?說來也是巧。先前在那城隍的皮影戲檯子前,他看得津津有味,看到精彩處時,想叫繡春也一道來看,便擠出了人群。不想沒看到正坐在另頭的她,以為她不在了,急忙去找。
  
  他本就不認方向,再被人一擠,漸漸竟越去越遠,正心慌意亂時,好死不死地,落入了李長纓隨行的眼。
  
  這李長纓老實了一些時日,最近漸漸又開始故態復萌。晚上便帶了人到這一帶溜躂,物色對象。恰蘇景明被落眼。見他生得好,又一臉驚慌,便上前搭訕,沒兩下,就把他給弄走了。方才帶到了這裡。李長纓一見,頓時雙目放光。先是命人送上酒席,自己耐著性子好言哄勸。哄了半晌,見他不肯乖乖就範,口中只不停嚷著要回去,漸漸耐心沒了,便將他哄進裡間,打算強行動手。蘇景明雖不明白這到底是要幹什麼,見對方要剝自己衣裳,知道一定不是好事,驚恐萬分,一陣掙扎扭打之間,用燭台敲了李長纓的額頭。李長纓怒氣勃發,一掌拍了過去。他力大,一下竟將蘇景明拍暈了過去。怕他醒來再掙扎礙手礙腳,便拿了繩子來要捆他。因這裡是裡間,與外頭隔了兩層厚重的實木牆,他又一心弄這淫事,竟沒留意到外頭動靜。正咬牙用力捆人時,冷不丁聽到一聲轟然巨響,抬眼望去,見門竟被撞開,自己的表弟蕭羚兒竟出現在對面,邊上還立了那個陳家的陳繡春,一時傻了眼,等反應過了過來,大叫一聲,慌忙掩上衣襟,鬆開了蘇景明,瞪著蕭羚兒怒道:「是你!你怎麼會過來的?」
  
  他兩個雖是表兄弟,但因了年齡差距,平日往來並不多。
  
  蕭羚兒搖頭不停,打量著李長纓和地上還暈迷不醒的蘇景明,嘴裡嘖嘖道:「表哥,太不夠意思了。有這樣的好事,竟也不叫上我一聲!」
  
  李長纓惱火不已,「這沒你什麼事!快給我出去!」
  
  「我偏不走!正好我還沒見過這種事。這就開開眼。」
  
  蕭羚兒大搖大擺到了他對面,跳上了一張椅,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喇喇地一揮手,「繼續吧。」
  
  李長纓面紅耳赤,發作道:「蕭羚兒,別仗著你有太皇太后寵,就無法無天了!我的事是你能管的?這地方也不是你能來的!」
  
  蕭羚兒笑嘻嘻道:「表哥你都能來,我為何來不得?不過比你略小了幾歲而已。」
  
  這一對表兄弟還在那裡你來我往,繡春已經飛快到了蘇景明邊上,將他身上繩索解去扔掉。見他衣衫雖有些不整,瞧著應當還沒被侵害。急忙將他衣衫整好,掐他人中呼他,見他一時還未轉醒,回頭叫人將他抬走。
  
  此時,那胡掌櫃也已經帶了人趕了過來,房裡擠滿了人,卻都鴉雀無聲,只盯著這一對表兄弟鬥法。李長纓雖自知理虧,只何時被人這樣打臉過?無論如何,先也是要爭個臉面回來的。見繡春要帶人走,立刻瞪了眼睛阻攔,「別以為你哄了個小毛孩來就能頂事!我看中的人,誰敢帶走?」
  
  蘇景明既然無大礙,繡春的心便落下了大半。見這種時候了,他竟還恬不知恥,怒道:「我陳家平頭百姓,只知奉公守法。若是平日,我對李世子自然退避三舍。今日你竟強行擄走了我家的客人欲行不軌。我來要回人,天經地義!便是告到御前,我也絕不輸理!青天白日,我不信天子腳下,竟能縱容人如此公然作惡!」
  
  李長纓的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對著胡掌櫃和自己的那幾個家奴喝道:「還等什麼?快給我動手,打死了人,算我的!」
  
  「快打!打得越狠越好!要是本世子瞧得不滿意了,一把火燒了這破地方!」
  
  蕭羚兒哈哈大笑,拍手不停。
  
  胡掌櫃此刻臉色,真真是如喪考妣。他心中其實也明白,這事到了這樣的地步,倘若真鬧大了,到最後,陳家未必真會倒霉,真正倒霉的,極有可能會是自己。此刻只想息事寧人了。偏偏這兩個世子都不是好相與的。一個死撐著要臉面,一個唯恐天下不亂。躊躇了下,看向繡春,勉強笑道:「陳大小姐,你看,你要的人既然無事了,能不能朝李世子道個歉?世子倘若不予計較的話,這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廢話少說,快給我打--」蕭羚兒尖著嗓子大叫。
  
  「魏王殿下到……」
  
  正此時,外頭忽傳來一聲叫喊,眾人一驚,齊齊看了過去,蕭羚兒頓時也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尖叫聲一下便消了下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31 PM

第51章

      這蕭羚兒剛前些日出宮回了唐王府。這是他爹在太皇太后跟前提出來的。估計是覺著這個兒子若再這樣留在祖母身邊,遲早會廢掉。太皇太后雖捨不得,但兒子都開口了,也只得應了下來。蕭羚兒回去沒兩天,先前唐王從北庭帶回來的幾個女人暗中便叫苦不迭,看見他就覺後背一陣發涼。然後前兩天,唐王因公出了趟京,要數日後才回。臨走前,嚴厲叮囑蕭羚兒須得按時上學。就在昨日,唐王府裡一個最近頗得寵的周側妃逛園子的時候,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竟入了已故王妃當年親手種植出來的玫瑰園,最後還摘了朵花插在了頭上,恰出來時,遇到了散學歸家的蕭羚兒。昨晚,她住的地方便起了把火。雖人逃得及時沒被燒著,但燒掉了一整片的房子,可憐她一頭青絲也被燒焦,手上和臉上皮膚被燎出了泡,據王府管事請來的太醫說,往後能不能完全恢復原貌很難講,弄得那個周側妃呼天搶地地要去尋了短見。
  
  蕭羚兒一時衝動放了把火,知道瞞不過父親。等他回來後,輕易必定饒不了自己。宮中是不能去的,今日一大早地便溜到了魏王府來避難。自然,他沒說實話,只說在自家憋悶,要到小叔叔這裡來住幾天。
  
  蕭琅昨晚在繡春那裡撞了厚厚的壁,一直在想著該如何得她諒解,一早自然沒什麼心緒,見侄兒既來了,也沒多問,就留下了他,只叮囑他不許出去,自己便如常出門早朝。白天的時候,也很快從唐王府口中的人得知了原由,這才恍然。估摸這會兒,自己便是趕他走,他也會死活賴著不走。便想著等晚上回去了,問個清楚,好生教訓他一頓,等唐王回來,再把人送回去。不管是什麼緣由,放火燒人,這要是放到尋常人的頭上,足以判個死罪了。
  
  這個白天過去了。等天黑,反正也不可能再會有個她再等著自己,想到那地方的空曠,一時竟有些不願回了。最後磨到天大黑,旁人都走光了,他親手把紫光閣裡白日被翻亂的宗卷都照筆畫次序整理排列好,像是了了件心事,這才出了宮回府。不想一到門口,便聽門房說了方纔的事,後悔不已,急忙往觀月樓去。方才人還沒進,便聽到自己侄兒和外甥兩個的吵吵嚷嚷聲傳出來。生怕她吃了虧,幾步並作一步地搶了進來。一眼看到她正背對著自己,單膝半跪在地板上,與邊上的一個陳家下人一道,正扶起地上的一個少年。看她樣子,並沒出事,這才停了腳步,微微吁了口氣。
  
  屋裡頭的人,大多自然沒見過魏王的真身。此刻見門口有王服青年長身而立,氣度不凡,剛還吵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世子此刻都是一動不動,便知道這位必定是如假包換的魏王了。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竟會叫皇家貴胄接二連三地聚首此地,且來頭一個比一個大,慌忙紛紛下跪拜見。繡春還蹲跪在地上,驀地回頭,立刻與門口的蕭琅再次四目相對。只這一回,彼此的心境卻與前次陳振過壽的那夜,完全不同了。
  
  她飛快垂下了眼眸,緩緩正要轉身朝向他時,地上的蘇景明悠悠轉醒了。一睜開眼,看到了近旁的繡春,頓時如見親人,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一下撲到了她懷裡,抱著她便嚎啕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指著李長纓道:「繡春,他是壞人!他騙我說帶我來找你,我就跟他來了……嗚嗚……他強迫我喝酒……我不喝……他就滿屋子地追我……我爬到床底下,他還拖我出來……」
  
  此時這樣的一幕,本該是嚴肅無比的。蕭羚兒見叔父來了,原本一直縮著頭不吭聲。只聽蘇景明這樣抱著繡春哭訴,再偷眼看一下邊上那張臉漲得堪比紅燈籠的李長纓,噗地輕笑出聲,又怕被叔父責備,慌忙彎下腰去,把臉埋在膝上,兩個肩膀抖得厲害。剩下其餘人想笑,又不敢笑,紛紛只把頭垂得更低,大氣也不敢透一下。
  
  蕭琅這會兒,倒真的沒留意旁人如何。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前頭不遠處的繡春身上。雖然一聽,立刻就明白了,這個少年應該與常人有些不同。但看到她被他這樣緊緊抱著,她不但沒推開他,反而一邊低聲安慰,一邊替他擦去眼淚,凝視著他的目光裡充滿了柔情,心頭便慢慢生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緒。
  
  什麼時候,她也能對自己這樣呢……
  
  想到昨晚自己情急之下抓住了她手腕,她就恨不得一巴掌甩過來的一臉厭惡之色,魏王殿下的一顆心,便不由自主一陣陣地往外冒著涼氣兒……
  
  「……他還要脫我衣服……繡春,我好害怕……幸好你來了……」那少年還在傷心地掉著眼淚豆子,抱她抱得更緊。她拍他後背安撫他,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掃向了李長纓,目光裡充滿憤怒和恨意。
  
  「哈哈哈哈……」
  
  蕭羚兒聽到了,再也憋不住,抱住肚子在寬大的椅面上滾來滾去。李長纓額頭冷汗不住地冒,生怕這帶了些傻氣的少年再說出讓自己丟臉的話,急忙硬著頭皮對著蕭琅辯解道:「舅舅,你別信他胡說八道!他就是個傻子……」
  
  「不相干的人,都出去!」
  
  魏王忽然提高聲量,道了一句。
  
  地上的人急忙起身往外去,很快,屋裡便只剩下了幾個人,蕭羚兒也已經止住了笑,縮在椅角上一動不動,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驟然變化。
  
  「嗯。接下來你想說,你把他弄到這……」蕭琅環顧了下四周,「就是為了和他敘個話,是嗎?」
  
  李長纓張了下嘴,說不出話了。
  
  蕭琅盯著他,目光驀地轉寒,聲音也一下帶了幾分冷意,「長纓,上次我是怎麼對你說的,你應該不至於忘記了吧?我說,若有下次,絕不姑息。你早已知道,今日明知故犯,竟又做出這等豬狗不如之事,如何還能再輕易饒恕?」
  
  「舅舅--」李長纓略微驚慌地看著他,後退了一步,「你想做什麼?」
  
  「來人!」
  
  蕭琅叫了一聲。
  
  門應聲而開,葉悟與兩個侍衛邁入。葉悟看了眼裡頭的景象,恭敬地道:「殿下有何吩咐?」
  
  「羽林翊衛裡就此有明文律例,未遂者鞭笞二十。他侵犯良民,罪加一等。給我扒下他衣服,往他後背抽四十鞭!」
  
  葉悟略微驚詫地看了一眼李長纓,見他臉色已經從紅變白,跳著腳道:「你不能這麼對我!我爹娘都沒這麼對我……」
  
  「他們不教訓你,所以我才教訓!好叫你知道疼痛是什麼滋味!」他看向葉悟,低低喝了一聲,「還不動手!」
  
  葉悟這才知道魏王是動真格的了,忙應了聲是,示意兩個侍衛隨了自己來,一把扭住正想跑的李長纓,笑道:「李世子,多有得罪了!」順勢往他兩個後膝處一踢。
  
  李長纓雖也有一身蠻力,但論格鬥,如何比的過一身過硬本事的葉悟?整個人不由自主便跪在了地上,被另個侍衛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了上身衣衫。還在嚷著時,葉悟已經揮動手中精纏馬鞭,啪一聲,狠狠擊在了他的後背之上,立刻出現一道鮮紅的血痕。
  
  鞭子一下下,實實在在地抽在肉上,發出清脆的啪啪之聲。那李長纓起先還不停叫嚷,漸漸就只剩慘叫,到了二十幾下時,後背鞭痕已經縱橫交錯,隱隱有血絲滲出,人也只剩哀哀求饒聲了。
  
  這一幕實在是太過意外。不但嚇住了蕭羚兒,兩隻眼睛瞪得滾圓,嘴巴幾乎可以塞下一個雞蛋,連繡春也被驚呆了。目光從後背鮮血淋漓的李長纓身上轉到了蕭琅處。見他負手而立,眉頭微皺,視線直直落在李長纓的後背之上,似早就見慣了這種場面。
  
  四十鞭抽完了,李長纓狼狽不堪,趴在地上哀哀痛哭,比之方才蘇景明有過之而無不及。
  
  「殿下?」
  
  葉悟看向蕭琅,徵詢他的意思。
  
  「把他帶下去上藥,然後投入府衙衙門牢房,等著苦主起狀。記住,對劉大人說,是我的話!」
  
  蕭琅淡淡道。
  
  葉悟飛快瞟了眼那頭的繡春,又飛快收回目光,應了聲是,與侍衛一道架了哭得接不上氣的李長纓便出去了。
  
  蕭羚兒這才回過了神,看見這個叔父的眼睛看向了自己,嚇得一個哆嗦,慌忙從椅子上一下跳了下去,連連擺手道:「別看我!不關我的事!我還小,我可沒幹這種事!啊呸--說錯了,我才不會幹這種事!我過來是為了幫她!不信你問她!」說罷不住朝繡春擠眉弄眼,一邊是懇求,一邊是警告她,不准把才纔逼她下跪的事給說出來。
  
  這個魏王,竟然真的對自己的外甥動了刑罰,還叫人送去投入府衙牢房等待苦主來告狀。雖然知道到最後,必定是不了了之。這些年裡,京中雖還有不少似蘇景明這般受過侵害的少年,甚至聽說有一個,過後因了羞憤而投河自盡,但此時,就算有了魏王的話,那些苦主誰又敢真的會去告狀?
  
  但即便如此,這樣的處置,還是叫她十分驚訝。
  
  她看了眼還作殺雞抹脖狀的蕭羚兒,輕輕拍了下被方才血腥一幕嚇得瑟瑟發抖的蘇景明,示意他從地上起來,跟了自己一道,並肩朝著蕭琅端端正正下跪,望著他的眼睛道:「法不阿貴,四字雖輕,向來卻難於上青天。殿下今日之舉,叫民女知道了何為秉公任直。民女萬分感激,無以為謝,唯有叩首為禮。」說罷鄭重叩頭至地——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37 PM

第52章

      蕭琅眼中迅速掠過一抹因了了然而生出的失望之色,腳步微微朝前移了下,似是想過去將她扶起,但最後,終還是停了下來,默默望著她。
  
  「起來吧,不必行如此大禮。我管教外甥,也是本分。」
  
  終於,他開口,緩緩說道。
  
  繡春再次道謝後,帶了蘇景明一道起身。看了眼蕭羚兒。
  
  「殿下,先前我被攔住,情急之下,欲去請你來相救。你正不在,世子便隨了我來。我還要多謝他的仗義。」
  
  蕭羚兒終於鬆了口氣,笑嘻嘻地看向蕭琅:「三叔,瞧我沒說謊吧?我今晚可是立了大功。要不是我在,這個……」他朝蘇景明嘿嘿笑了下,「他就要被表哥給……」
  
  蕭琅略微搖了搖頭,轉而看向了此刻正望著自己的蘇景明。在這個少年的眼中,輕易便能看到其中的純真與他流露出的對自己的害怕。
  
  他的唇角漸漸逸出了一絲微笑。
  
  「他是……」
  
  他看向了繡春。
  
  繡春微微笑道:「他叫蘇景明,是我在杭州時的一位老友。杭州貢茶的蘇家,殿下可能不知道,但一定喝過他家的龍園勝雪。」
  
  蕭琅揚了下眉,一時彷彿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屋裡便沉默了下來。一邊的蕭羚兒看看自己的小叔叔,再看看他對面的繡春,撇了下嘴,嘀咕道:「不就那點破事,真彆扭。」
  
  他的嘀咕聲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了蕭琅的耳中。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她,見她仍是微垂著眼眸,似乎並未聽到的樣子。
  
  「繡春,咱們回家吧,」蘇景明怯怯扯了下她的衣袖,「上京好可怕,我再也不想出來玩了……」
  
  她彷彿如夢初醒,驀地看向蕭琅道:「殿下,今晚的事多謝你了,還有小世子。蘇公子受的驚嚇不小,我先帶他回去了。」
  
  「咱們走吧。」
  
  蕭琅點頭後,她朝蘇景明笑了下,領了他出去。
  
  他目送她背影離去,獨自出神了半晌。
  
  ~~
  
  繡春一行人回家時,半路上,遇到了聞訊急匆匆趕往觀月樓的陳振,見到蘇景明安然無恙,聽說了經過,連呼萬幸。回去後,繡春替蘇景明檢查了下,往他臉上傷處上了些藥,等他睡了後,正要回自己的屋,家人過來,說老太爺讓她過去說話。
  
  入了屋,陳振遞給她一封信,「這是兩年前,你母家的舅父寫來的,向我問詢你母親的情況。」
  
  繡春取出信瓤飛快看了下。
  
  她從前也曾母親董芸娘說過,她有個比她大了二十歲的兄長,名為董均。朝廷出了蜀王謀逆案的時候,他正當而立,早經由科舉入仕,歷任數地知縣,官聲卓著,正要被陞遷至府道之時,董家逢難,時任四品中書侍郎的外祖董朗冤死牢獄之中。這位舅父最後因了朝中同情董家的大臣們的極力保舉,最後雖逃過了一死,卻也舉家被貶謫到專用於流放犯人的北寒之地去養馬。
  
  他在信中說,這麼多年過去,自己拖著老病之身苟延殘活,一雙兒女皆早他病去,本心如死灰。後偶然得知自己的幼妹多年前幸遇陳家公子,十分想念,盼陳老太爺告知近況,若是出有兒女,則他更是老懷欣慰。
  
  陳振歎了口氣,「我那會兒收到信後,並未回復。如今事過境遷,想法與從前也有些不同了。只是已經過去兩年,不曉得你這個舅父如今還在不在。倘若你願意,寫封信也好,我叫人往那邊遞送過去。這也算是你母家的最後一點掛念了。」
  
  董氏從前每每提及這個兄長,便黯然神傷。繡春再讀一遍信。見紙張不過是極其粗陋的黃麻紙,上頭的字跡卻是鐵畫銀鉤,頗見風骨。想了下,道:「多謝爺爺告知。我回去了便寫封信。」
  
  陳振點頭。繡春收了信後,望著陳振道:「爺爺,今晚出了這事,咱們把長公主府的人得罪狠了。明早我入宮,便會去向太皇太后請罪。」
  
  陳振道:「繡春,明日你入宮,爺爺進不去。爺爺就陪你一道,我跪在宮門外。」
  
  繡春笑了起來,搖頭道:「您年紀大了,怎麼好這樣?不用了。我估摸著,太皇太后就算心裡不痛快,但理兒在咱們這邊,皇家人再貴重,她也是要顧及幾分民情的。我今天入宮,放下身段多賠些話,全了人家的臉面,估摸著也就過去了。說話又不折本錢。」
  
  陳振看過去,見燈影裡她神情平靜,終於長長歎了口氣。
  
  「晚上亂糟糟的,好在都過去了。您早些睡了吧。」
  
  繡春起身要走時,卻聽陳振忽然開口:「你……和那個魏王……可有什麼事瞞著我?」
  
  繡春抬眼,飛快看了下祖父。見他正望著自己,目光裡帶了幾分疑慮。
  
  「先前我還沒察覺,今晚出了這樣的事,再想想前幾回……」
  
  「爺爺!」繡春打斷了他,笑道,「您真的是想多了。魏王與我並沒什麼。我之所以向他求助,是因為當時情況緊急,能制得住李世子,我又有可以開口相求的幾個人裡,就他離得最近,我不可能捨近求遠。今晚這事,苦主換做任何別的人,我想以他的一貫為人,定也會給對方一個交待的。」
  
  陳振沉吟片刻,終於解嘲般地笑了下,點頭道:「你說的也是。大約真是我多想了。他這樣的身份,便是真的有那意思,咱們恐怕也攀不起。只明日入宮之事,我意已決。萬一天家怪罪,也有爺爺陪你一道。」
  
  繡春看向祖父,知道他是不聽自己勸了,心中感動,點頭道:「也好。知道您在外頭陪著,我就更有信心了。」
  
  ~~
  
  次日,繡春早早起身,到了往常的點後,與陳振一道去往皇宮。陳家人及近旁相熟的街坊近鄰一路送出去老遠,頗有些蕭蕭易水寒的氣氛。到了平日出入的東門外,繡春入內,陳振面帶肅容,端端正正跪於宮門之外。
  
  正逢早朝退散,一些無需留值在六部衙署裡的官員陸陸續續出來,看到這一幕,倒也不訝異,只停下了腳步,圍觀著議論紛紛。
  
  昨晚觀月樓之事,早就傳遍了朝野。據說長公主昨半夜叫人去府衙牢房裡提人未果,今日天未亮地便入宮去找太皇太后了。恐怕這會兒,裡頭會有一場鬧了。
  
  繡春如常那樣到了太皇太后的永壽宮時,老實說,有些意外。她已經做好了迎接天家怒氣的準備。但是進去後,卻發現裡頭靜悄悄的,和平日沒什麼兩樣。不但沒見到長公主,連傅太后也不在。只太皇太后在那幾個相熟宮人的相陪下,歇在一張軟榻上而已。等繡春給她行完禮,她也什麼都沒說,只讓她繼續替她看眼睛。除了神色略有些繃著,倒也沒別的什麼。
  
  繡春定了下心神,收了雜念。仔細處置完後,問道:「太皇太后,今日覺得如何?」
  
  算起來,從去年開始到現在,已經入了第三個療程。前些天聽她說,視物已經好了許多,甚至能辨認近旁宮女身上宮裝上的紋樣了。一旦起效,過了那個臨界點,到了後期,恢復速度就會明顯加快。照繡春的估計,自己再來個幾趟,就可以停止針療。畢竟,雖然每次中間都有段恢復期。但連續的針刺,對眼周肌體的損害還是存在的。
  
  「清楚了許多。你靠過來時,依稀能瞧見你的臉了。」
  
  太皇太后道。
  
  繡春笑了下,把自己方纔的想法說了一遍,「接下來再堅持吃藥,慢慢就會痊癒。」
  
  太皇太后點了下頭。
  
  繡春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見她始終沒開口提那茬,想了下,自己到了她跟前跪下,略微提了下昨晚的事,把先前想好的話說了一遍,最後道:「昨夜事發突然,因觀月樓與魏王府靠近,情急之下,也未多想,便貿然過去求助。原本只是想著能見著蘇公子的面就好,不想殿下秉公懲了李世子。倘若為了此事,叫天家之人失了和氣,我陳家可謂萬死不足謝其罪。一早我過來時,我祖父也隨同一道,如今他就跪在宮門之外。懇請太皇太后降罪。」
  
  太皇太后一早被長公主給弄醒,聽了她的哭訴,原本是有些不快。這個外孫雖做錯了事,懲罰下也就過去了,竟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別的不說,皇家臉面往哪裡去?正安慰著時,魏王竟過來了。先以姐弟身份向長公主賠罪,再以監國身份,言明自己這般處置,不過是分內職責。最後道:「當時觀月樓外擠滿了圍觀之人,無數雙眼睛盯著。長纓惡行,並非初犯,倘再包庇下去,皇家的臉面才真叫喪失殆盡。且今日一早,便收到了數位御史的彈劾,指如今還在先帝的五服期內,李世子竟公然做出這等有辱國體之事。歐陽閣老極是憤慨,若非我勸住,恐怕……」
  
  長公主的丈夫長安侯,並無什麼實權,更別提威望,一門榮華,不過全憑了長公主的身份而已。朝廷的清流對這類皇族中人向來厭惡,李長纓被人這樣彈劾,倘若內閣揪住不放,恐怕到了最後,還會是件大罪。長公主頓時慌了神。太皇太后自然更知道其中利害。便開口,讓蕭琅代為轉圜。蕭琅應了,繼而離去。
  
  太皇太后為人並無大本事,也算慈善,就是耳朵根兒有些軟。先前聽了長公主的話,對陳家人有些不快。此刻被蕭琅這麼一說,想起陳家人治好了自己的眼睛,且確實又是自己外孫錯在先,那氣兒也就消了去。此時見她主動下跪請罪,態度恭謹,心中滿意了些,便歎道:「罷了。長纓也確實有錯在先。你起來吧。」
  
  繡春謝恩起身,約好了下次診治的日子和時辰後,出了宮,接了陳振,把經過說了一遍,陳振這才終於徹底放下了心,拍了拍她的手,隨即又歎了口氣。
  
  過了幾天,有消息傳了過來。據說,那個長公主府的李世子終於從牢獄裡出來了。因犯先帝孝忌的大罪,考慮到他是皇族子弟,被發派去了數百里之外的皇陵守陵,面壁思過,一年之內,不得歸京。
  
  這消息傳開後,眾人不無拍手稱快,一時成了街頭巷尾的熱議。
  
  繡春這些天,一直都關在藥廠裡,在潛心配製麻醉方劑,倒沒怎麼留意這個。真正吸引了她注意力的,還是隨後傳來的另一個消息。
  
  據說,在魏王和歐陽閣老的提議下,朝廷決定重新調查二十年前的蜀王謀逆案,重點是查清真相,為其中部分無辜遭受陷害或牽連的臣子昭雪冤屈,洗脫罪名。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43 PM

第53章

    二月底了。蘇景明剛在幾天之前,被接信後趕到的蘇景同接走。臨行前他掉了眼淚,繡春答應他,一定會去杭州再看他,他這才終於抹著淚一步三回頭地去了。而這時候,西山的金藥莊園裡,也早已綠草茵茵。鹿苑裡的梅花鹿,到了大面積采茸的時候。
  
  經過前段時日的試驗,繡春已經配製出了效果不錯的麻醉方劑。雖然還沒拿人試過,但通過田鼠、家兔,以及與梅花鹿體型差不多的幼齡騾馬的多次反覆試驗,基本已經能掌握用量以及該用量下的復甦時間。而且通過接下來幾天的持續觀察,也並未發現試藥動物有什麼不良反應。所以現在,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應該可以試著用於采茸了。
  
  一大早地,鹿苑裡很是熱鬧,圍滿了過來看熱鬧的工人。
  
  鹿捨裡,等待接受采茸的第一撥鹿,昨天就已經被驅趕了進去。為了防止麻醉後發生溢食意外,此刻都還是空腹的。
  
  其實對於繡春來說,最大的問題,並不是擔心麻醉效果不好,而是如何讓鹿如何吞下她製出來的口服麻醉丸子。動物的嘴比人還要刁,不合口味的東西,絕不肯吃。更何況是一股怪味的藥丸子?所以照了前些天對付老鼠兔子的辦法,她讓人打造出了一副用來擴張鹿嘴的擴張器,由幾個壯漢一道控制好鹿後,置入鹿的嘴裡,擴張固定,然後用一根驢皮縫製出來的軟管探進鹿的咽喉,將所需的藥丸子從管子的上口漏斗處用水沖灌下去便可,類似於醫院裡做胃鏡的處置。完畢放鹿,讓它自由活動。
  
  約莫半刻鐘後,在邊上眾人期待的目光之下,那頭鹿的腳步開始像喝醉了酒一般地搖搖晃晃,很快,兩隻前蹄跪了下去,然後,一頭栽到了地上。邊上人大喜過望,忙一擁而上,抬到預先准好的一張草蓆上。朱八叔開始鋸茸。為防萬一它中途甦醒,邊上仍有人按住鹿的四肢與身體。
  
  繡春在旁觀察,發現鋸茸過程中,鹿基本沒什麼明顯反應,只四蹄偶爾有反應,微微抽搐一下而已。
  
  這樣的操作,對於朱八叔來說更是容易。很快,兩邊鹿茸便取了下來。止血上藥過後,將鹿抬到邊上一個陰涼的鹿捨裡,等它自然甦醒,繡春在旁觀察。約莫一刻鐘後,鹿睜開了眼睛。先是抬頭茫然四顧,然後慢慢撐著蹄子,搖搖晃晃地起身。再片刻後,完全清醒了,晃了晃腦袋,跑過去開始貪婪吃草了。
  
  過程十分順利,效果也不錯。繡春覺得十分滿意,琢磨著回去之後,等有空了,再研究下用於人的劑量。這樣的話,以後萬一遇到需要小手術的時候,那就方便許多。
  
  這一天忙忙碌碌過去,順利地採了幾十隻梅花鹿的茸。現在,不但連旁人,便是朱八叔看著繡春的目光,也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佩服之色。
  
  采茸一直持續了五六天,繡春也在金藥園忙了五六天,直到最後完畢,這才動身回城。到了陳家的時候,迎接她的,除了祖父陳振,另外還有一個好消息。
  
  陳振望著她,說道:「繡春,今天得了個消息,朝廷已經查證了當年的一撥冤枉,其中就有你的外祖。說董家當年被指參與蜀王謀逆之事是誣陷,不日就會下放公文。還有你的舅父,極有可能也要回京了。」
  
  陳振說話的時候,語氣是盡量平靜的。但是他的目光之中,那種隱約的興奮之意,還是顯而易見的。
  
  繡春也頗動容。當晚,她一直輾轉難眠,最後實在睡不著覺,起身取出了從前那個被燒化的銀鐲,怔怔望了許久。
  
  父親和母親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董家也會有翻身的一天,只是可惜,這一切來得晚了些。逝者已逝,過去的,再不能彌補了。
  
  日子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大約半個月後,也是她最後一次去太皇太后那裡的時候,她看到了已經有些時日沒見的魏王。他遠遠地立在從前她曾落水過的蘭台之側。
  
  她感覺得到,他在望著自己。卻一直沒過來。
  
  她躊躇了下。腦海裡掠過一絲朝他當面致聲謝的念頭。董家雖是無辜,但倘若沒有他與歐陽善的力議,本也沒有沉冤得雪的這一天。
  
  最後她還是走了過去。他也一直沒過來。就那樣立在那裡。身形凝固,像一尊石像。
  
  自那天後,繡春便不用入宮了。她再沒見到過魏王,他也沒什麼消息給她。然後,林太醫也回來了。他通讀繡春遞上去的那本溫病學後,大為折服。只出於謹慎考慮,先選擇在京中的數家醫館裡推廣,察看實效。倘若日後證明確實合理,到時便上奏朝廷付梓成書,以期流傳天下。
  
  繡春白天的時候,在藥廠忙碌,代替祖父巡視藥鋪,解決當場需要處理得問題,隨同祖父會客,漸漸也開始接觸賬目,忙得不可開交。夜裡能夠安靜下來的時候,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彷彿一直在等什麼,卻一直又等不到——這種感覺很是怪異。就彷彿一段山澗溪流,前頭一直奔流跳躍,忽然到了某個地方,戛然冰凍而止。
  
  三月裡的最後一天,這天的晚上,她如常那樣陪著祖父吃飯。聽見他說了一句:「白日裡遇到林大人。聽他說,魏王殿下昨日動身出京了。但願這趟一切順利,他也能早日歸京。」
  
  繡春一怔,哦了一聲。
  
  前些天,京中開始流傳一個消息,說西突厥的牙帳發生了一場內亂,可汗被族兄逼宮,逃至賀蘭山一帶,進入了靈州,向本朝請求援助。
  
  她乍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魏王不日應該就會趕赴靈州。現在,猜想這麼快就得到了證實。
  
  原來,他真的已經走了……就在昨天。
  
  一直以來,彷彿一直那樣懸在她心口,上不去,也下不來的一塊東西忽地便掉了下去。
  
  她忽然覺得自己渾身輕鬆起來,彷彿拋掉了一副肩頭重擔的感覺——原來,他已經走了。
  
  於是,她又哦了一聲。然後微微笑道:「您說的是。但願他一切順利。」
  
  陳振點點頭,繼續又道:「我前些天,還收到了你舅父的一封信。他如今被提為尚書左丞,正在赴京的路上。估摸過些天就能到了。到時候看到你,他一定會很高興。」
  
  繡春也覺得這是一件大好事。她高高興興地道:「到時候,咱們一定要好好地替他接風洗塵。」
  
  ~~
  
  四月中,就在魏王離開上京的半個月後,繡春的舅舅董均抵達了京城,隨他一道來的,還有一個名叫董遜的年輕人。他與繡春同歲,大了半年。額頭略寬,眼睛生得很是好看,禮貌而沉默。他是個孤兒,在三歲的時候,被董均收養。後來董均自己的一雙兒女因受不住馬場的惡劣條件先後死去,便認了他為義子。此番得以翻身入京,便將他也一併帶了過來。
  
  董均見到繡春的時候,凝視她許久,最後潸然淚下道:「我原本以為董家永無翻身之日,我這一輩子也就將老死馬場,不想竟還有這樣的這一天,今日又見到了我的親外甥女。便就這樣死了,我也是無憾了。」
  
  董均五十歲,看起來卻已白髮蒼蒼,形容枯槁,與陳振差不多年紀的樣子。繡春見他真情流露,也是一陣心酸,勉強笑道:「舅舅是個有後福的人。好日子還在後頭。」
  
  董均擦去淚痕,呵呵笑道:「說起來,我能有今日,全仗魏王與歐陽大人的助力。我聽說,魏王殿下已經出了京。等他回來,定要登門拜謝。」說罷轉向董遜,招呼他與繡春相見。
  
  董遜在繡春面前顯得很是拘謹,臉微微泛紅,等繡春笑著叫了他表哥後,急忙喚她表妹回禮。
  
  見禮完畢,陳振喚客入席,邊上許瑞福一家作陪。陳雪玉先前對陳振欲把金藥堂交給繡春有些不滿,但知道董均的官不小,在席間自然也是極力奉承。當晚盡興自是不用提了。董均父子在京中還無居所,便暫住在了陳家,等找好房子後,再搬出去。
  
  ~~
  
  繡春愈發忙碌了。
  
  下個月,便是祈州春夏藥市,到時,那裡會齊聚全國各地的藥材商。這也是金藥堂每年最重要的藥材採購行為之一,向來十分重視。繡春現在既然是未來當家人,祈州藥市必定是要去幾趟的。於是數日之後,在葛大友許鑒秋以及一干內行老手的隨同之下,去了祈州。
  
  金藥堂在藥市,進貨量最大,出價也最高,所以有陳家人不到,藥市就不開盤的慣例。即便這幾年,季家的風頭漸漸吹勁,但在大多數的藥材商眼中,仍無法壓倒陳家。繡春到了後,虛心向具有豐富經驗的陳家買手學習,與當地和陳家熟識的經紀人共同商議價格後,藥市開盤。
  
  往年這種時候,季家人通常都會從中作梗,故意與陳家爭奪藥材來源。尤其對於數量較為稀少的「廣貨」,如上等肉桂、犀角、羚羊角、藏紅花等,更是不擇手段地競爭,暗中給對方吃回扣,企圖壟斷貨源,最後好哄抬價格。這種手段也頗奏效。八家廣貨棚子,去年便有五家被季家收買了,倘若不是還有剩下三家鐵關係的老供貨商的支持,陳家的廣貨來源真叫捉襟見肘。所以這才,繡春在出發前,已經從陳振那裡得過提點,不但要與那幾個老供貨商穩固感情,盡量把前頭的幾個爭取回來,還要警備季家的新動作。不想這回卻一帆風順。季天鵬也親自帶了季家人去,非但沒在暗地裡使絆子,每日遇到,反而滿臉帶笑,對著繡春一口一個大小姐,慇勤備至。如此一晃眼,七天的藥市便結束了。安排騾馬車隊將現購的藥材馱上路,請了鏢師一路護送後,繡春便一路輕車快馬地先回了上京。
  
  這一趟出門,雖有些累,但繡春卻覺收穫頗豐,也漲了不少的見識。唯一的疑慮,就是季天鵬的態度。
  
  對方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的這個疑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祈州回來後的第三天,剛剛從旅途疲勞中緩過來的繡春再次遭遇了求親。男方不是別人,正是百味堂的季天鵬。
  
  季家的這次求親,大張旗鼓,顯得誠意十足。
  
  媒人說,自三年前,季家少當家季天鵬的未婚妻未過門便不幸病故後,他便恪守禮節未再議親。可見人品忠誠。如今他傾慕陳家大小姐的風姿,欲求娶為妻。恰兩家又都是醫藥世家,若能冰釋前嫌結為姻親,可謂珠聯璧合,天作之美。流傳開來,想必也是一樁佳話。
  
  「陳大小姐的母舅在朝為官,季家也是當朝傅閣老的姻家。門第也正是相配啊!」
  
  媒人說得唾沫橫飛。
  
  時人的規矩,哪怕上門求親的對象再不合意,女家也不會當場一口回絕,而是過後尋個由頭傳話給媒人。
  
  陳振面上帶笑,讓人送走了媒人。對方前腳剛走,他便變了臉色,叫人把繡春叫到跟前,把事情說了一遍後,用力拍桌怒道:「我可算是知道他季家安什麼心了!金藥譜不算,如今竟把主意還打到了你的頭上!倘若我陳家不應,那便是不待見他們季家的一番誠意。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晚上趕緊把你舅父叫來商議下。」
  
  董均已經搬了出去。過來後,聽了事兒,沉吟片刻,慢慢笑了起來,道:「這門親事自然是不能做的。我董家當年蒙冤,與傅友德也不無關係。不過比起明拒,我倒有個想法,不知老爺子意下如何?」
  
  陳振道:「董大人說來便是。」
  
  董均道:「繡春若要接掌家業,招贅女婿入門自是最好。如今咱們就用贅婿上門來推了他就是。」
  
  陳振歎了口氣,「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只是一時沒合適的人啊……」
  
  董均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倘若老爺子看得上遜兒這個孩子,讓他與我外甥女結為夫妻,我也就算是了了一樁心事了。」
  
  陳振詫異道:「公子他自己願意?」
  
  董均笑道:「他對繡春,可謂一見鍾情。這孩子我自小帶大,是個信靠的人。他倆個又是表兄妹,這樣親上加親,正可彌補我心中之遺憾。只要老爺子和繡春點頭,我這邊是絕沒問題。」
  
  董均復官後,承襲其父,位居四品。董陳兩家若是就此結成姻親,對陳家自然是件極大的好事。且董遜那個少年,雖沉默寡言了些,人才卻是不錯。陳振自然心動。沉吟了下,道:「我與繡春說說看,瞧瞧她的意思。」
  
  董均去後,陳振立馬便叫了繡春來,把這商議結果告知了她。
  
  乍聽之下,繡春一陣茫然。
  
  她往後,必定是要招贅女婿的,這一點,她從來沒動搖過。先前,或許是因為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她也知道陳振不會為了招贅而胡亂招個她不合意的人,所以一直沒怎麼上心,總覺得這事離自己還很遙遠。但是現在,跟前忽然跳出來個表哥,而且無論從哪方面看,董遜的條件都十分好。倘若她不同意,往後,恐怕再也不可能找到比他更適合的對象了。
  
  她還在沉默時,陳振接著笑道:「董遜這孩子,自己的人品樣貌就不必多說了,都擺在那兒。繡春啊,你自己過了年,也十九了,是個大姑娘,再不成親,過兩年就成老姑娘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且你舅舅也說了,想讓你和董遜結親,這也是了他一樁心願。你意下如何?」
  
  結了這門親事,不僅對自己是利好,對陳家也一樣。繡春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當然,你若是不願,爺爺也不會強迫你……」陳振見她不應,雖有些不解,卻也補了一句。
  
  「爺爺您別誤會,」繡春忙道,「這門親事挺好的。我也確實年紀不小了。只是事情來得突然,我一時沒準備。您能不能讓我考慮兩天,我再給您和舅舅一個答覆?」
  
  陳振呵呵笑道:「自然。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你多考慮考慮,爺爺不催你。」
  
  ~~
  
  五月的初夏之夜,窗外新栽的茉莉陣陣飄香。
  
  已是半夜了,繡春卻一直睡不著覺。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了,便覺燥熱。不止身上熱,連心裡彷彿也起了燥。最後乾脆披衣到了院子裡,獨自躺在納涼椅上吹了許久的夜風,直到身上燥熱漸漸消去。
  
  她終於睜開了眼睛,做了決定。
  
  明天一早,就去告訴祖父,她願意結這門親。
  
  確實,以現代人的眼光看,嫁給一個認識了不過一個多月的陌生人,簡直可稱之為閃婚了。只是現在,這門親事對於自己來說,確實是極好的一個選擇。
  
  她沒有理由拒絕。
  
  以後,她會和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表哥好好過日子,生幾個孩子,然後努力當一個合格的金藥堂女掌櫃,接過陳振這一輩子的心血家業,最後把一切再傳給自己的孩子。
  
  人這一生,除了這些,還有什麼是所求的?
  
  她不再想了,起身回房,推門而入。
  
  屋裡沒點燈,她摸著上床的時候,不小心把一隻拖鞋甩進了床底,彎下腰去摸的時候,手指碰到了一張厚紙樣的東西。
  
  她從前帶來的習慣,在自己的屋裡做事才覺自在。所以床榻邊是張書桌,上面堆了些賬冊之類的東西。最近她漸漸開始替陳振處置一些小客戶的往來生意,對方也都知道了她,所以也開始有信函往來。巧兒每天都會把她的信歸置了放在書桌一角,等著她的拆閱。
  
  這厚紙皮……
  
  好像是封信。有可能是哪天不小心從桌上掉下來,飄進了床底,一直沒被她發現。
  
  她蹙了下眉,摸了出來,捏了下,果然是封信。便點了燈,等屋裡亮了後,看了下信封,一怔,封上竟是空白的,並無署名,更無落款。
  
  這不是與她有信件往來的商戶的作風。
  
  到底是誰的信?什麼時候到的。
  
  她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個人,心打了個顫兒。急忙抓了裁紙刀,嘩地一下裁開了口,動作過大,刀鋒差點劃到了自己的手指。
  
  一張折疊的整整齊齊的潔白信紙從裡頭被抽了出來。
  
  她幾乎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心跳得像在敲著小鼓,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了。
  
  竟然是來自蕭琅的一封信。看信末的落款日期,是三月中。那會兒,董家的案子在大半個月前被翻轉了過來,那會兒,也是京中開始傳靈州有變這個消息的時候。
  
  他在信中先是向她道歉。為自己外甥的惡行,為自己先前故意裝病騙她的事,更為方姑姑對她說的那一番話。然後他說,他想要的,不是伺候他的女人,而是一個能和他「微雨竹窗夜話」、「暑至臨溪濯足」、「花塢樽前微笑」、「撫琴聽者知音」的伴侶。他希望她就是這個人。他說他知道她對自己還有諸多戒心,所以並不多想別的,只希望她能發自內心地諒解,將他視為一個可以接近的人。而不是出於別的各種緣由的恭敬、甚至是跪拜。倘若她願意諒解他,容許他仍能像從前那樣靠近她,那麼請她在三天後為太皇太后做最後一次療眼的時候,穿上一件綠衫,他看到了,就知道她的心意了。最後他加了一句,說他第一次看到她作女兒裝的時候,她就是穿了件綠衣衫的,他覺得十分好看。
  
  信紙從繡春的指縫間掉落下去,蝴蝶般地飄落,最後撲在了地上,死了一般地一動不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47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3-12-19 11:47 PM 編輯

第54章

      繡春極力回憶,自己那天穿的到底是什麼顏色的衣衫?藕白?花青?赭黃?最後實在記不起來。她自己早忘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一定不是綠色的。她想了一會兒,終於放棄了。繼而從地上揀回了信,再看一遍,出神了片刻後,終於忍不住,披衣再次出屋,到了近旁巧兒住的屋前,敲開了門。
  
  巧兒嚴格來說,不是她的丫頭,因認得字,現在幫她做些文字上的事,隨她住在了這的院落裡。她開門的時候,睡眼惺忪,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含含糊糊問道:「大小姐,什麼事?」
  
  繡春進了她的屋,點了燈後,把手上的那個空白信封亮出來,問道:「對這個信封還有印象嗎?三月中的時候,誰交給你的?」
  
  巧兒終於清醒了些,瞧了一下,「如今都快五月底了,哪裡還記得……」她嘟囔了一聲。
  
  「快給我想!」繡春逼她。
  
  巧兒皺眉使勁想,忽然,啊了一聲,「我想起來了!」
  
  「那天早,來了個人在藥堂外,指名說要找我。我就出去了。見是個尋常打扮的臉生人。便問他做什麼。他遞了這封空白面的信給我,沒說是哪家,只叫我務必要親手轉到你的手上,說極其重要。」
  
  金藥堂的製藥廠,從藥材原料,都配料輔料,諸如製作蜜丸用的蜂蜜、包蠟等,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一些尋常的藥材和輔料採購,如今已經漸漸轉到繡春手中。不少供貨商想與陳家大小姐聯絡感情,只她是大姑娘,不會像尋常漢子那樣接受邀約請客吃飯,三天兩頭便有人變著法地給她遞信。裡頭時常夾些私貨。這些信件,與尋常交遞到門房處的公信有些不同,都是叫人轉遞的。他們神通廣大,打聽到巧兒幫陳大小姐管著日常信件往來的收遞,便都找上了她。每個人找她遞信時,都一定會鄭重其事地說非常重要,務必要親手轉到陳大小姐手上。巧兒早就聽皮了,見這次這封信,居然還是空白封,便愈發認定就是那種夾帶私貨的信。知道大小姐看了信後自己會處置,哪裡還會放心上?接了,當著那人面諾諾地應下,轉身順道去門房處取了繡春那日的公信,一起給送到了她屋子裡。當時她人不在,便疊了起來隨手放在桌邊。根本就沒特意對繡春提過。
  
  「……這是什麼信啊?」
  
  半夜三更的,大小姐不睡覺,跑過來追問一封老早前的信,巧兒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沒什麼。你繼續睡吧。」繡春轉身出去了。
  
  ~~
  
  他送信來的時候,是三月中,如今已經快五月底了……
  
  什麼叫時過境遷,連黃花菜都涼了?這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至於這封信為什麼會掉床底,也很容易推測了。估計後來又進來了個收拾屋子的丫頭,擦桌的時候,無意弄掉下去飄到了床底。而時下人,尤其是商戶之家,只在年底時,才會清掃一次床底,把灰積起來倒自家院落的東南角,說這樣能聚財氣。平時是不會去掃床底。倘若不是自己恰彎腰下去撈鞋子,這信有可能還一直就這樣躺在那裡……
  
  董家案子翻轉之後,他沒有立刻找過來,是怕她覺得他是在以恩相挾?然後很快,靈州的事起了,他是預料到自己要離京了,這才終於決定用這樣的方式來向自己告白?只是,也未免太過含蓄,太過曲折了些……
  
  他大概做夢也想不到,這封信會到現在才被自己的看到的吧?
  
  終於明白那天從永壽宮出來後,他為什麼會那樣望著自己了。想像著他當時的心情,繡春忽然覺得略微有些難過。再轉念一想,即便當時自己就看到了這信,她會照他所說,穿了綠衣去見他?
  
  她翻來覆去了好一陣子,最後終於勉強得出了否定的結論。
  
  所以……這封信是早被她看到還是晚被她看到,對寫信人來說,其實並沒有什麼分別。
  
  這樣一想,繡春覺得自己再弄什麼難過心情的話,簡直就太假了。沒必要。睡覺睡覺!
  
  ~~
  
  第二天,繡春頂了兩個熊貓眼起身,一臉的倦容。吃早飯的時候,一句話也無,只低頭,躊躇著要不要立馬就開口跟祖父說自己同意那門親事的話,陳振倒是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仔細看了眼,搖頭道:「怎的氣色這麼差?昨晚都在想那事兒?也沒逼你立時就給話,你再多想兩天也成。」
  
  其實按他心思,簡直恨不得繡春立馬點頭才好,因在他看來,這門親事簡直就是喜從天降,再般配不過了。只是有了從前兒子的那次教訓,加上也是真心疼這個孫女,生怕逼迫得緊了會惹她不高興,這才口是心非地故作開明之狀。
  
  繡春聽他都這麼說了,忽覺鬆了口氣似的,彷彿這樣,自己便有正大的理由可以再拖幾天開口了。便嗯了聲,低聲道:「謝謝爺爺。」
  
  ~~
  
  吃過了早飯,沒一會兒,天盛藥行的掌櫃便帶了收購好的麝香來了,他家的貨,都是直接購自四川山裡的獵戶。藥廠裡有個姓王的老師傅,前兩天也去了祈州藥市的,最擅長鑒別這類藥材,繡春叫了他來驗貨,順道也學了些鑒別技巧。送客後,轉到藥堂前頭,恰見進來了個男人,手上拿了包藥,重重拍到了坐堂的劉松山面前,怒道:「劉先生,我女兒照你開的方吃藥,吃了兩天,不見好,這兩天反而更差!是不是你看錯了病開錯了藥?」
  
  劉松山忙問姓名,得知後翻了下前日的診病記錄,「應該沒錯啊!照症狀看,我的診斷和藥方都是無誤的,要麼你再帶孩子來看看?」
  
  男人拍桌,高聲嚷道:「她今日氣急咳嗽得更厲害!我婆娘領他去別家看了!我過來,就是要討個說法!我女兒要是有個不好,你們休想好過!」吵吵嚷嚷,一時引來了路過門口的不少行人圍觀。
  
  劉松山見這人如此蠻不講理,一時有嘴難辨,看見繡春現身,忙投來求助目光。繡春過去,問道:「怎麼了?」
  
  劉嵩山道:「前日他家五歲女孩來看病,高熱氣急咳嗽,我診查後,斷定是麻疹並邪閉肺胃,便開了清熱解毒的方劑。此刻他卻說發熱咳喘更厲害,頗是不解。」說罷遞過來診病記錄。
  
  繡春安撫了幾句那男人。看了下記錄,覺得劉松山的診斷用藥並無誤,想了下,目光落到了那男人手上拿的那包藥,便問道:「你的孩子在我家看病,這藥也是本堂抓的嗎?」
  
  男人立刻把手上的那包藥遞了過來,「自然!怕你們抵賴,我把剩下的藥包也帶來了!瞧瞧,上頭有你們金藥堂的戳記!」
  
  繡春接了過來,打開藥包,一樣樣翻檢查看過後,心中瞭然,忍不住搖了搖頭。
  
  那男人得意洋洋道:「怎麼樣?沒話說了吧?趕緊賠錢,我還趕著要再替孩子看病!」
  
  繡春拈出藥包裡的一片犀角:「劉先生的方子裡,寫了要犀角。只要是藥行的人,就知道指的是哪種。便是不用暹羅角,雲南角也成。因這兩種才是真正的犀角,性涼,治多種熱病。萬萬不能用廣角代替。廣角價廉,但性熱,不能用作藥。你這藥包裡的犀角,分明是廣角!你給你的孩子吃了假藥,她的病怎麼好得起來!」
  
  「假藥?」那男人跳了起來,後頭的人也議論紛紛起來。
  
  繡春皺眉道:「分明是你貪圖便宜,拿了我家的方子去別地抓的藥!想訛幾個錢,還特意弄了我家的包紙來矇混。我給你瞧瞧,真正的犀角應該是什麼樣的!」
  
  她話音剛落,便有夥計急忙取了犀角過來,兩種並排相比,果然,不用辨味,光是顏色質地,瞧著就明顯不同。
  
  那男人家裡不寬裕,婆娘前日確實是心疼藥錢,又是個女兒,也不特別金貴,便去了廟會的地攤抓藥。見吃不好,想著來金藥堂訛錢,這才弄了張帶金藥堂戳蓋的舊紙包了藥找過來尋事。不想這麼被戳破,見周圍人指指點點面帶鄙夷之色,臉頓時漲得通紅,訕訕地低頭下去,拔腿就要走。
  
  「站住!」
  
  繡春叫了一句。
  
  那男人忙回頭,擺手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實在是家裡窮,沒辦法了。求求大小姐,千萬不要送我去見官!」
  
  繡春看了眼他破舊的身上衣衫,皺眉道:「把你女兒趕緊帶過來再看下。病情耽誤不得!錢不夠的話,可以先賒你,年底前還就行了。」
  
  那男人一怔,臉更是紅了,垂下頭去低低道了聲謝,急忙便轉身回去。
  
  圍觀的人紛紛讚歎金藥堂行事厚道,繡春看了眼,正要回後頭去,忽然瞧見門口不知何時鑽入了個小孩,正用那種熟悉的鄙夷目光瞧著自己,竟是蕭羚兒。只是此刻,穿得像個尋常富家小公子而已。
  
  繡春一怔,急忙上前,壓低聲問道:「你怎麼來這裡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19 11:53 PM

第55章

      蕭羚兒不應,只皺眉打量了下金藥堂內裡,鼻孔裡哼了聲氣:「就讓我在這說話?」
  
  方纔聚在裡頭的路人漸漸已經散去。繡春往外張望了下,見不遠處立了兩個人正看著這邊,瞧著像是改裝的太監。也不知道這唐王世子忽然跑自己這裡來做什麼……
  
  「世子是偷溜出來的?」
  
  片刻後,繡春將他帶至藥堂後,問道。他不應,經過天井的時候,有些好奇地東看西看,注意力被養著蠍子的池子吸引,跑過去趴在沿邊往下張望,又逕自去拿了邊上的一根竹竿去挑裡頭的蠍子玩。
  
  繡春無奈,只好站在一邊等,也不去催他。等他玩夠了,最後總算肯跟她進了會客室。
  
  繡春叫下人送來茶,蕭羚兒喝了一口,呸地吐了回去,一副嫌棄的樣子。
  
  繡春暗暗翻了個白眼。只他是皇家之人,前次又幫了自己的大忙。此刻也拉不下臉。便當做沒看到,仍面上帶笑,耐心地等著。
  
  「前回我幫了你個大忙!」蕭羚兒終於肯說正事了,「這回,你也要幫回來!」
  
  真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繡春難掩驚訝——是真的驚訝,不是假的。
  
  「世子說笑了吧?我能幫您什麼忙?」
  
  「你先說,應不應!」
  
  繡春又不傻。什麼都還不知道,哪敢貿然說好。便笑道:「您祖母是太皇太后,父王是唐王殿下,有什麼事不能解決?我哪裡有什麼能幫得到你的地方?」
  
  蕭羚兒盯她一眼,終於慢吞吞道:「我要你幫的忙,很小很小。明天你上路去往靈州時,只要把我藏在你的箱子裡就行了。」話說完,見繡春一臉莫名地看著自己,不耐煩地解釋道:「我三叔老毛病又犯了!太醫院的老頭子商量著讓你過去!明天就動身!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言簡意賅,繡春立刻聽懂了。心忽地一下,便似有些縮緊。
  
  蕭羚兒見她沒反應,立那裡仿似在發呆,忍不住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到了她跟前道:「前次要不是我仗義,你的那個什麼朋友還想全身而退?現在輪到你報答我了!就這麼點小事,你不會不點頭吧?」
  
  繡春終於醒悟了過來。勉強按捺下心裡因了乍聞這消息而生出的那種不安。先打發了這算計著蹺家的孩子要緊。
  
  什麼小事一件!別說她不一定會去,就算真的去,她也必須是在腦子進水的情況下,才會照他的指使把他給捎帶走——這要是被發現,自己的罪可不輕。
  
  「世子,」她的笑容更親切了,「我不會去那邊的。您也千萬別想著過去。京中多好。那地方聽說千里黃沙,裡頭到處是死人的骨頭,進去了就出不來!」
  
  蕭羚兒撇了下嘴,「少跟我來這個!反正你過去的話,一定要帶上我。要不然……」
  
  他嘿嘿笑了兩聲,眼珠子四下亂轉,完全是耍賴的架勢。
  
  繡春後背一毛。知道這小魔星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趕緊道:「世子,我是說真的,我不會去的。我不是太醫院的人,魏王雖是親王,但也不能強迫我過去的,是不是?」
  
  蕭羚兒盯了她一眼,忽然面露不平之色,嘖嘖道:「女人啊,真真是叫人齒冷心寒!瞧瞧你,聽到我三叔犯病的消息,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我可真替我三叔冤啊!大冬天的跳下水去撈你,結果撈出了個沒良心的女人!」
  
  繡春聽著有些不對,略微一怔,「你說什麼?」
  
  「我說,我三叔白救你了!去年在蘭台,你腿滑掉下了水,就是我三叔下水撈你起來的。他如今犯病了,你不思恩圖報便罷,竟還這樣一副沒事兒的樣子!他現在又犯病,說不定就是那會兒落下的毛病!」
  
  繡春驚詫萬分,立著一動不動。
  
  蘭台的那次落水,她自然記得清清楚楚。醒來後,聽說是個太監救了自己,過後,還特意找了過去送了謝禮。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你說的都是真的?」
  
  她回過神,立刻追問道。
  
  蕭羚兒的兩條眉頭蟲子般地上下聳動,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自然是真的!那會兒你被他撈出來,我親眼見你渾身濕淋淋的,說不定被他摸也摸遍了……你早就是我三叔的人了,還端什麼啊!如今他有難,你還不去,簡直天理難容!」
  
  她明白了,為什麼那會兒他的腿好端端地忽然會犯病。原來真正的原因……竟是下了冰水所致。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過後他對自己的態度忽然就起了微妙的變化,以致於讓自己對他生出了誤會。想來那會兒,他便已經發現了自己的秘密,只是自己渾然不知而已。
  
  剎時,她胸中百感交集,什麼話也說不來了。
  
  「喂!聽到了沒!要帶我過去的!到了那邊,我就說是我自己偷偷藏進去的,和你無關!」
  
  蕭羚兒見她仍是一聲不吭,急得伸手在她眼睛底下亂晃,企圖喚回她的注意力。
  
  正這時,外頭傳來一陣伴隨了腳步的說話聲。繡春回頭,看見祖父竟陪了林奇邁步進來了,後頭還跟了個身穿武將常服的青年男子。兩邊人一對目,都是一怔。
  
  陳振不認得蕭羚兒,那倆客人卻認得。見他竟在,大為訝異,急忙過來見禮。林奇小心地問道:「世子,您怎會在這兒?」
  
  蕭羚兒臉色有些難看,沒搭理,只朝繡春投來個「警告你不准洩露好事」的眼神,昂頭去了。
  
  等那小孩走得不見了人影,林奇咳嗽一聲,笑道:「繡春也在,正好。今日過來這事,正和她有關。」
  
  陳振還不明所以,更不曉得這個瞧著表情嚴肅的朝廷武官跟著林奇跑來自家做什麼。忙招呼入座,待上過茶後,林奇便道:「這位裴小將軍,乃是涼州裴刺史的族弟。」
  
  陳振忙道久仰。裴皞淡淡點頭,維持自己面癱狀的同時,偷偷打量了下一邊的這個美貌女孩。
  
  林奇想說什麼,繡春已經心中有數了。果然,見他面帶憂色,巴拉巴拉地說了一堆後,道:「三月中殿下離京前,一切都還好好的。我特意教導了隨軍軍醫,讓定期照咱們先前的法子上藥推拿。不曾想到了那邊,據裴小將軍說,殿下竟又犯了舊疾,十分嚴重,軍醫束手無策。如今那邊的局勢,又一觸即發的,可想有多急人了!我教導無術,太醫院裡,蔣太醫他們怕萬一治不對症,去了反而貽誤時機。商量一番後,一致覺得還是你去最恰當了。「他轉向已經微微變了臉色的陳振,「不知老太爺肯否放人?陳姑娘意下如何?」
  
  林奇說到最後的時候,心裡其實一直也還有些不解。
  
  裴皞數日前才從靈州趕回上京,此番回京目的,是要押送一批軍中急需輜重去往靈州,明日便要動身,可謂十萬火急。他也帶來了魏王再次發病的消息。內閣忙讓太醫院派人,緊急趕赴過去。昨天一直在商議此事。
  
  讓胡太醫他們去,老實說,林奇不是很放心。在他看來,除了自己,就是金藥堂的那位大小姐是不二人選了。只是此番不是在京中,而是奔赴千里之外前線靈州。雖說是替魏王殿下去治病,但考慮到對方畢竟是個大姑娘,總是有些不便,料想陳振也不願意。林奇為人厚道,便想著自己過去算了。沒想到他剛一開口,竟遭這個裴小將軍的一口否決。他雖沒明說,但聽意思,竟是非要陳家的那位女郎中過去不可。林奇不解。但見對方死活不要自己,也就只好上了陳家的門,開口了。
  
  ~~
  
  林奇此刻在腹內嘀咕,這個看起來面癱的裴皞小將軍,見對面陳家老太爺的臉色唰地變得不大友好,心裡其實也在大呼冤枉。
  
  真的不是他在故意為難人家。而是奉命行事。指使他這麼做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叔叔兼上司裴度。
  
  他離開靈州前,那裡雖厲兵秣馬,到處是緊張的備戰氣氛,但魏王殿下明明好好的。除了不大說話、有幾次他半夜起來解手,撞到他獨自一人對著月亮不去睡覺外,別的都很好——反正他從前一貫也不怎麼說話,偶爾興致來了,也會對著月亮吟幾句詩什麼的,所以在裴皞看來,魏王一切都好就是。但是在他奉命回京的前一天,裴度忽然叫了他過去,說殿下這邊的這個軍醫不頂用,讓他回京後,捎帶個郎中過來。裴皞自然遵命。不想他又加了一句:「別把太醫院裡的老頭子給我拎過來。要金藥堂的那個女郎中。記住,一定要把她弄過來!」
  
  裴皞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樣一個女郎中,追問了幾句後,便問道:「她是女的,幹嘛要她來?多不方便!」
  
  裴度說:「殿下的病只有她能治。」
  
  「殿下什麼病?」他追問。
  
  裴度嘴巴張了下,隨即瞪他一眼,「你小子不懂!問那麼多幹什麼?」
  
  「萬一人家不肯來呢?」
  
  「你說殿下犯了舊疾就行了!總之,綁也要給我把她綁過來!」
  
  他叔叔粗聲粗氣地道。
  
  於是魏王殿下就這樣「被犯舊疾」了。至於自己的叔叔,他幹嘛非要自己把這個女郎中給弄過去,老實說,他到現在也還是摸不著頭腦。
  
  ~~
  
  陳振怎麼也沒想到,好好的,忽然竟冒出來這樣一樁事。要自己的孫女去千里之外的前線靈州!
  
  倘若昨天的贅婿上門是天上掉餡餅的話,現在這消息就是天上炸驚雷了。剛揣了一夜還沒熱乎的餡餅頓時被炸得成了沫沫兒。
  
  他急忙看向林奇,連裝模作樣的話也不說了,連連擺手,焦急地道:「林大人,這如何使得?繡春是個女孩,去那種地方,這怎麼成事?派旁的人去也未必不成啊!還望林大人多多體恤啊!」
  
  林奇看了眼裴皞,見他仍是面無表情的,絲毫沒通融的意思,壓下心中的愧疚,歎道:「殿下的舊疾,老太爺你也曉得,一旦發作,那種痛楚,非常人能想像。先前也就只有我和繡春二人能對付。本來呢,這事無論如何也該我應承下來的。偏我剛老家回來沒多久,太醫院裡事多得緊,太皇太后那裡也時常召用,實在是出不去,這才沒奈何,只能讓繡春去了……」他瞥了眼微微垂眼,始終一語不發,也看不出什麼明顯表情的繡春,「所謂醫者父母心,更毋分男女,能者居上,這道理,繡春應也知道。殿下為了社稷百姓不顧病體,毅然遠赴邊關,咱們這些做臣民的,自也當盡一分心力才對……」
  
  陳振啞口無言了。
  
  這樣一頂大帽子壓下來,他心裡就是有再大的不滿,也是張不開嘴了。
  
  裴皞再次偷偷看了眼坐自己邊上的那個女郎中,忽然覺得,自己叔叔的這個命令好像下得也不錯。一下站了起來,一錘定音:「那就這樣了!軍情緊急耽誤不得,明早便動身!」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02 AM

第56章

     裴皞話音剛落,陳振和林太醫的目光便唰地落到了繡春的身上。
  
  她終於慢慢站了起來,迎上了裴皞的目光,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知道了。明早我會隨裴將軍一道上路。」
  
  她說話時,神情平靜。聲音略微有些低沉,但吐字卻十分清晰。
  
  裴皞一怔。原本以為她會不情願。但看她現在這樣子……
  
  好像沒有不願,但也看不出情願……
  
  算了,去那地兒,征夫勞役都是被迫,她又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反正,已經聽到了她的肯定答覆,也就表示自己完成了上司交代下來的這樁特殊任務,這就夠了。
  
  他朝她點點頭,轉身大步而去。
  
  ~~
  
  當夜,陳家燈火幾乎徹夜不滅。繡春忙忙碌碌,最後收拾出了四五口的箱子。除了裝自己日用換洗之物的那口小箱外,剩下的,全都裝了用於外傷處置的紗布、止血鎮痛類藥物以及別地兒不大容易見到,但她覺得相當好用的心得藥。
  
  陳振氣惱了半晌後,已經無奈接受了這個現實。但過來的時候,看到她弄了這麼多的藥帶過去,還是有些意外。這簡直就像是要深深扎根下去的樣子。面對祖父疑惑的目光,繡春微微笑道:「人既然過去了,藥也帶些去吧。那種地方,流血犧牲的多了,有些藥卻未必有。我見到了,要是能幫,總還是要幫的。」
  
  陳振視線掃過那幾口裝了滿滿藥材的箱子,搖頭道:「繡春,你若是男兒身就好了。偏生就了女兒身,做的卻儘是男人事。算了,方才林大人說的也沒錯。倘若沒殿下,你外祖沉冤也無法得以昭雪。他對咱們家有恩,於公於私,咱們也該回報。就當這是回報吧。你去了後,諸事要小心,早日歸來,爺爺在家等你。至於這議親之事,也就只能等你回來後再說了。想來你舅父他們應能諒解。」
  
  繡春點頭,應了下來。
  
  次日一早,陳振帶了家人,親自送繡春出了西城門,在那裡與裴皞押送輜重的軍隊匯合,祖孫二人話別,陳振目送她,直到隊伍的最後一輛車駛出了視線,這才歎了口氣,轉身回城。
  
  ~~
  
  裴皞領的這支輜重軍隊,人數近千,以騾馬為腳力拖車,裝載器械、糧草、被服等軍需物資。從上京一路西行,因輜重的關係,速度有限,估摸下月才能到。
  
  繡春此次出行,自然恢復了男裝打扮。也算是得到裴皞的優待,獨自佔了一輛還算整潔的小車。出發之前,她一直記著昨天蕭羚兒的事,唯恐他真的會趁人不備鑽進自己的箱子,不但一一加鎖,還特意檢查過自己坐的車,見一切無礙,這才放心了下來。想來昨天的舉動,應該是他一時興起所發而已。如此,這浩浩蕩蕩的輜重隊伍,晝行夜息,一路朝著目的地行進。
  
  路上自然無聊。繡春便靠帶出來的幾本書打發難熬的時間。有時候看著看著,她也會走神,思緒飄忽到那位魏王殿下的身上。
  
  這個裴小將軍似乎對蕭琅再次發作的病情並不十分清楚。昨天,她趁了中途歇息的時候,向他詢問詳情,他語焉不詳,只含糊地說,挺嚴重的,然後就岔開了話題,主動跟她說自己在靈州之時的一些見聞,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與那天初見時的面癱狀相比,判若兩人。弄得繡春的一顆心始終有些懸著。
  
  上一次,他病發,是為了救自己,下到冰水裡所致。這一次,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已經到了怎樣的程度?尤其在這種特殊時期,會不會影響他的日常行為?
  
  想到這個不讓人省心的病人,她就覺得一陣陣的煩躁,什麼書也看不進去了。
  
  第三天,離上京有數百里了。傍晚,輜重隊伍停下過夜,繡春遠遠看到那個裴小將軍正在巡看前頭的車輛,邊上沒幾個人,想起上次問了一半無果的事,便想再過去問個清楚。經過一輛裝載了被服的車時,腳前忽然落了根被啃得光禿禿的雞骨頭,一怔,順著那骨頭來的方向看去,見蒙在車身外頭的那塊青氈布竟從裡掀開了一個角,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正露了出來,冷不丁看到,嚇一跳。再看一眼,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動彈不得。
  
  竟然是蕭羚兒!
  
  兩個士兵朝這邊走了過來,氈布角立刻落了下去,平整如初。繡春彎下腰去,裝著去拍自己鞋面上沾著的塵土。等那倆士兵過去了,靠近車子,壓低聲問道:「你怎麼會在這?」
  
  氈布沒被掀開,裡頭只傳出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你不帶我,我就自己想辦法。沒你我照樣行!」聲音裡聽起來來帶了絲得意,忽然一頓,彷彿想起了什麼,接著又聽他道,「你這膽小鬼。我知道你不敢應,乾脆自己跟了過來。我告訴你,這和你真的不相干。你要是敢告訴別人,你自己知道……」充滿了威脅之意。
  
  繡春一個頭兩個大,咬牙道:「既然這樣,你自己老實待裡頭就好了,幹嘛讓我知道?」
  
  「我餓死了!」裡頭的聲音繼續,「帶出來的東西都吃完了,我餓了大半天了!趕緊去給我弄吃的來!」
  
  繡春牙根發癢,立著不動。
  
  「我真的好餓……」裡頭的聲音一下又轉得帶了些哀求味道,「我躲這裡,又悶又熱,你就忍心不管我嗎……我可是幫你救過那個個誰誰的……還有,你千萬不能讓人知道我躲在這兒……要是我被送回去,我就活不成了……」聲音愈發可憐兮兮。
  
  繡春終於敗下了陣。去自己的車裡包了些帶出來的吃食,等天暗下來,兜在懷裡,觀察過四下後,偷偷摸摸地送了過去。一隻手從氈布角落裡飛快伸了出,接過食物後,倏得縮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水!你想噎死我啊!」
  
  繡春給他送了水。
  
  「呼——」
  
  終於,他聽見裡頭的人發出了一聲舒服般的歎聲,「今天就這樣吧。這裡不用你了!明天繼續給我送吃的來!」
  
  雖然看不見,但聽他口氣,也可以想像他此刻說話時的那種動作和神態。
  
  繡春再次咬牙。
  
  ~~
  
  這個蕭羚兒,他竟然真的這樣偷溜出京上路了。繡春自然不清楚他幹嘛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跟著去靈州那種破地方。為了達到這目的,甚至願意這麼委屈自己——現在天開始熱了起來,一直躲在那輛裝了被服的車裡,別的不說,便是悶熱,想來這滋味也不大好受。
  
  她有些同情他,但覺得應該把這事報告給裴皞才對。
  
  唐王世子丟了,京中找人恐怕已經找翻了天吧?
  
  繡春躊躇過後,第二天,還是決定這麼做了。
  
  這個小魔星,他要是被送回京中,自然不會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活不成了。但他要是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失蹤,等下個月到了那邊,由蕭琅再傳消息回去的話,中間這段不算短的時間內,因了他的這舉動而受牽連的人必定不在少數。尤其是,他失蹤前的一天,還去過金藥堂找自己。倘若這事被得知了,祖父必定要遭問訊。
  
  ~~
  
  裴皞聽了她的話,遠遠看向那輛輜重車,表情驚詫萬分,拔腿要過去查看時,繡春搖搖頭道:「將軍何妨作不知,派個人回京送信就是了。到時候等人來,帶他走便是了。」
  
  裴皞一聽,覺得有理,讚道:「還是你想得周到。那就這麼辦!」
  
  ~~
  
  接下來幾天,繡春照舊給他送吃食,估計半夜時分,他自己也會偷溜下來去放風。因有個士兵曾報告,說昨夜恍惚看到個小孩在前頭不遠處晃悠,等他想靠近看清楚時,那小孩哧溜一下不見了。裴皞只裝作不知。一邊繼續前行,一邊等著後頭的消息。
  
  幾天之後,京裡來的人便趕到了。帶了唐王的口訊,說世子既然這麼想去,那就讓他去。
  
  這個反應,讓繡春有些驚訝。她也無意揣測唐王的心思。很快鬆了口氣。當即與裴皞一道,去了蕭羚兒藏身的那輛車子前,對著裡頭道:「世子,好出來了。」
  
  裡頭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剛吃過沒一會兒!沒叫你來!」
  
  繡春道:「我是說,您接下來可以坐車了。不用這麼委屈。」
  
  過了一會兒,氈布角唰地被掀了起來,鑽出一個頭髮蓬亂的小腦袋,一眼看到對面立著的裴皞,猛地睜大了眼睛,隨即瞪向繡春,一臉的怒容:「這什麼意思?」
  
  繡春把經過說了一遍。蕭羚兒的臉色微變,恨恨瞪她許久。漸漸地,怒色褪去,神色裡忽然掠過一抹淡淡的失落之色,隨即哼了聲,抹了把臉,朝著繡春鄙夷地道:「我就知道你這種人靠不住!」從身下那一堆被服裡鑽了出來,一下跳到了地上,長長伸了個懶腰,「還是外頭舒服!」說罷在側旁人驚詫的目光之中,大搖大擺地往前而去。
  
  裴皞到了近前,查看車上的被服,見他容身處附近一片凌亂,被掏出了個大洞,近旁的被服之上,佈滿了油漬污痕,瞪了片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
  
  接下來一直趕路。蕭羚兒一路之上很是鬧騰,大約恨繡春洩露他行蹤,老是尋她的事。繡春挺淡定,反裴皞一個頭兩個大,巴不得早些到,好趕緊把這熊孩子甩給他三叔。
  
  一個月後,終於靠近賀蘭。
  
  賀蘭地勢高峻。這片地域,也以此山為界,過去西北向的靈州一帶,自然條件惡劣,氣候乾燥,冬夏氣溫懸殊,風大沙多,再過去,就是與西突接壤的沙漠地帶。而賀蘭東部,則是廣袤的平原,素有塞上魚米之鄉的美稱。漸漸靠近靈州之後,這種感覺更加明顯。有時候走一整天,視野裡除了無邊無際的半沙化草甸和牧群,就再也沒別的景象了。
  
  靈州過去,就是涼州,再往西,還有甘州、肅州、西州,下面分佈了十八個軍鎮。這些都是朝廷為穩定邊線而設的軍事重地,統一歸安西都護府管轄,都護長官便是賀蘭王蕭琅。
  
  這了這一帶後,行進速度開始緩下來。裴皞照先前的指令,陸續將輜重分派給得訊前來迎接的近旁軍鎮,有時候一停就是一兩天。繡春記掛蕭琅的病情,有些心焦,便向他提議可否先讓自己徑直去往靈州。裴皞便挑了一行幾十人的一支隊伍,押送一批靈州急需的物資,護送繡春和蕭羚兒往魏王王帳所在的靈州去。據說,緊趕著些的話,四五天就能到了。
  
  蕭羚兒一路過來,旅途枯燥辛苦,起先的興奮和新鮮早過去了,聽說很快能到,很是高興,急忙催促上路。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一行人沿著軍道到了山邊之下的一處草甸側。附近半沙半林,野草繁茂,長至人的膝高。停下來小歇吃乾糧的時候,前頭草叢裡出現了一群岩羊,通體灰黃,生兩隻碩大的彎角,嘴邊一圈白毛,模樣十分憨厚可愛。蕭羚兒驚叫一聲,急忙抓了先前在路上叫裴皞給自己做的一副弓箭,悄悄靠過去要射。岩羊受驚,四下逃竄,蕭羚兒發狠去追,嘴裡呼呼地大叫。
  
  繡春生怕他跑丟了,急忙起身去追,一邊追,一邊叫。跑出去差不多一百多米遠的的樣子,蕭羚兒總算停了下來,懊惱地朝羊尾巴丟了塊石頭。
  
  繡春扯了他回去,沒走幾步,忽然聽到前頭起了一陣呼喝之聲。抬眼望去,見草甸的那頭出現了一群騎馬的人。披頭散髮,面容兇惡,全部手持馬刀。像是突厥人,但與普通的突厥人,樣子看起來又有些不同……
  
  「黑勒人來了!快躲起來!」
  
  領頭的軍官立刻認了出來,見對方人數竟有五六十之眾,臉色大變,一邊喝令士兵迎戰,一邊回頭對這繡春和蕭羚兒大吼。
  
  黑勒人只是當地對這些流賊的一個慣稱而已。成分構成十分複雜。有突厥人,有從前被突厥吞併後流竄的其餘種族人,也有部分漢人,平日以劫掠為生,躲藏在本朝與突厥尚有爭議的無駐軍地帶,實施劫掠後飛快離去。猖狂之時,人數一度曾達數千之眾。本地百姓對這些流賊深惡痛絕。這兩年,因魏王的大力圍剿,人數銳減,禍患終於得以消解,平日不大能見得到了。沒想到這時候,在這裡竟會遭遇!
  
  黑勒人呼嘯發聲,很快策馬到了近前,士兵們也是訓練有素,雖人數不敵對方,但立刻操起兵刃,轉眼便殺到了一處,很快,就有人倒地不起,血肉橫飛。
  
  繡春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樣的肉搏廝殺場景,驚呆過後,立刻拽了同樣看得臉色發白的蕭羚兒,扭頭便飛快往草甸深處去,想要找個地方躲藏起來。只是身後已經追來了一個發現了他們的黑勒人,手中高舉閃閃馬刀,形容恐怖。
  
  「快分頭跑!你往那邊去!」
  
  繡春衝著蕭羚兒大吼。
  
  蕭羚兒媽啊一聲,撒腿就跑。繡春彎腰撿起地上一塊石頭,朝那個黑勒人擲去。黑勒人目露凶光,立刻捨棄蕭羚兒,朝著繡春追了過來。
  
  繡春拚命逃竄,只是終究比不過對方的腳力,很快,距離就拉近了。此時那個軍官已經擺脫了與自己廝殺的黑勒人,帶了幾個士兵拚命朝這邊來,想要保護繡春和蕭羚兒。只是終究晚了一步。他們還沒趕到,那黑勒人的馬刀已經舉掠到了繡春的頭頂。繡春腿腳一軟,整個人便摔到了地上,也算運氣好,恰這一摔,堪堪躲過了這一刀,只被削去了一片頭頂結髮,長髮立刻飛散下來,狀如女鬼。
  
  身後那黑勒人見一刀不中,再下一刀。繡春這下是再也閃避不了了。眼睜睜看著刀頭就要砍向自己,正絕望之時,忽聽噗的一聲悶響,那黑勒人喉嚨裡隨即發出一聲怪異的咯聲,整個人僵住不動。
  
  繡春抬眼望去,看到一支銳箭從他的後腦直插而入,黑鐵的尖銳箭簇穿透整個頭顱,從眉心處透出長長一截箭桿,染掛了模糊的血肉。
  
  那人雙目暴突,目光中凶光消隱,只剩呆滯。一道污血,正沿著那人的眉心鼻樑滴答而下,佈滿了整張臉,狀極恐怖。他手中的刀也墜地,整個人搖搖晃晃,最後朝著繡春摔撲下來。
  
  繡春心膽欲裂,尖叫一聲,往邊上打了個滾。終於避開了這恐怖的一撲。翻身猛地從地上坐了起來。驚魂未定大口喘息,下意識地抬頭看向羽箭來的方向時,整個人驚呆了。
  
  對面,一匹戰馬正朝這個方向疾馳而來。當頭的那個人,身穿軍中高級長官的暗青色便袍,足下踏了馬靴,臂上懸了一張鐵弓。瞧著方纔那救命的爆頭一箭,應便是他所發的。
  
  讓她驚呆的是,這個人……他竟然就是蕭琅!
  
  她坐在地上,仰頭呆呆望著他時,馬上的蕭琅也認了出來,這個披頭散髮、方才憑了自己一箭死裡逃生的人,竟然會是她!極度駭異之下,手一鬆,弓便直直掉落在地,他也渾然不覺,策馬風一般地到她面前幾步之外,猛地勒住了馬,彎身下去,對著還一臉呆滯表情的繡春厲聲吼道:「怎麼是你!這也是你能來的地方?」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07 AM

第57章

      繡春毫無防備,被他這一聲居高臨下的當頭怒吼嚇得打了個哆嗦。
  
  她千里迢迢而來,剛差點還丟了性命,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他舊病復發急召良醫。現在她應召,來了,這個人……劈頭竟就這樣對她怒吼!
  
  他這種人,居然也會發脾氣?而且,雖然剛才是他救了自己沒錯,但也不至於這樣吧?這算什麼意思!!!
  
  她定定盯著他。見他吼完了,翻身飛快下馬,大步飛奔到了自己面前,俯身下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目光從她披髮下來的頭頂飛快巡視到她的腳,見她並無損傷,這才彷彿吁出了口氣。
  
  ……
  
  好像有什麼不對。
  
  繡春的目光落到在他踏著黑色牛皮馬靴的一雙腿上,回想起他剛才朝自己奔過來時的利索樣子,忽然彷彿明白了過來,頓時氣急敗壞,人還坐在地上,一把便拂開他停在自己肩上的一雙手,連話都說得不周全了,只衝他嚷道:「你的腿呢?你的腿呢!」
  
  ~~
  
  蕭琅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也是有緣由的。最近邊境局勢開始緊張,頗有一觸即發之勢,原本被清剿得差不多了的黑勒殘餘便又糾集在了一起,再次開始襲擾居民,甚至有時還借地形之利,突襲押送軍資的小支軍隊。他們心狠手辣,來去如風,雖成不了大氣候,但對這一帶的居民和軍資往來,隱患還是不小。蕭琅前些時日分派軍隊在十八個軍鎮之間進行連續的巡查。一方面檢查備戰情況,另一方面,也在對黑勒人進行掃蕩。他自己也出了靈州,帶了支人巡視附近的塞口要道。恰就這麼巧,行至此處時,遭遇了這一場突襲戰,立刻率人圍剿。坐於馬上之時,視野開闊,留意到前方草甸近旁有一黑勒人舉刀在追前頭的人,眼見那人就要被追上,情況岌岌可危,立刻驅馬趕了上去,在那黑勒人下刀之時,射出一箭,從後腦直貫眉心,一下穿透了對方頭顱。
  
  前頭那逃過一死的人到底是誰,他原先並沒留意。見險情解除,後頭的戰鬥也差不多了,正要調轉馬頭,無意聽到那人發出一聲尖叫,叫聲入耳,竟十分地熟悉,心中一動,飛快扭頭看去,見那人連滾帶爬地翻身坐在了地上。雖披散著一頭被削下來的散亂長髮,神情呆滯,但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竟然真的是那個他方才想到的那個人!
  
  來這裡已經數個月了。哪怕那一次,被她不留任何餘地地拒絕了,他對她的思念也還是沒有間斷過。
  
  她似乎對自己的靠近頗為抗拒,他早就覺察到了這一點。
  
  他對人對事,向來看得不重。合則來,不合則去。但是到了她這裡,這卻失靈了。
  
  哪怕知道她並不希望自己靠近,他還是決定試一試——為了自己的那顆被她牽動了的心。
  
  她雖然沒說,但他明白,身份一定會是橫亙在他和她之間的一個極大障礙。所以在開口向她表白心跡前,他說服了閣老歐陽善,與他一道為當年那撥在二十年前蜀王謀逆案中蒙受冤屈的臣子翻案。
  
  這件事,他原本就一直想做。如今提出來,只是比原計劃要早了些而已。
  
  包括董朗在內的那一撥大臣,之所以二十年來一直蒙受冤名,並非案情有多複雜,而是無人能替他們翻案。
  
  這並不是一件小事。翻案,就意味著對先皇,也就是他父皇的否定,更會遭到當年在這事件中為了投先帝所好而推波助瀾的一幫大臣的反對,比如,另位顧命大臣傅友德。
  
  但他做了。在另位監國親王中立,歐陽善表示支持,傅友德一人反對無效的情況下,他力排眾議地去做了,最後成功了。
  
  該正名的正名,該撫恤的撫恤,該召回京城做官的召回。塵埃落定之後,他忽然又有些猶疑。生怕自己這時候開口,會被她認為是在挾恩求報。所以他決定再等等。然後一等,就等來了西境鄰國異動的消息。
  
  那段時間,他一直在暗中留意她。知道她配製出了麻醉藥用於鹿茸采割。知道她去了祈州。也知道她一直忙忙碌碌,瞧著完全已經把自己丟到了腦後的樣子。
  
  那會兒,他終於沉不住氣了。因明白,自己應該就快要離京了。所以終於決定向她表白。
  
  以筆向她傾訴心情,在他看來,比自己當面去向她告白要好。有些話,當他面對她那雙眼睛的時候,不是忘了說,就是說不出口。
  
  當然,結果是毀滅性的。
  
  他已經不想再去想那一天,懷著忐忑與期待的自己在看到她穿了身藕荷色衣衫時的那種心情。簡直就像被一板磚給拍到了牆角,面壁長蹲不起。
  
  她為什麼不穿綠衫?為什麼不穿綠衫?為什麼?
  
  因為她對自己無意,不想他繼續靠近。就這麼簡單。
  
  他收拾收拾破碎的心情,出了京,到了這裡。
  
  送出那一封情書前,他原本對自己說,倘若她拒絕了自己,那麼他也會就此掐了心裡的那種念想。
  
  他不想再因自己的不當舉動給她的生活造成影響。她本無憂無慮,擁有一身超凡醫術,天生就該成為金藥堂的繼承人。那樣她會很開心的。
  
  但是思念,壓在心底越深,便如發酵越甚的醇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發現自己非但沒有把她忘記,她的一顰一笑,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反而愈發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與心底,揮之不去。
  
  前兩天的有一晚,半夜醒來後睡不著了。黑暗之中,他甚至萌生出了這次回去後,就無視她的決定,不管不顧地先把她弄到手再說的邪惡念頭——這對他來說,輕而易舉,只要他想。
  
  實在是太想她了!
  
  想像著把她每天綁在自己身邊,想怎麼看就怎麼看……,誘惑簡直無法抵擋。
  
  然後現在,他居然真的看到了她。
  
  日思夜想的一個人,以為她此刻應遠在千里之外的,卻忽然這樣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的第一反應,該是欣喜若狂。但是沒有。那種難以置信的驚駭感過後,他竟然一下怒不可遏了。
  
  他對人極少這樣失態。
  
  想想看,倘若不是他正好到了,又恰好看到她被人追逐,隨意驅馬過來放了一箭,現在該會是什麼景象?
  
  橫屍血泊!
  
  所以他對著她吼,隨即飛身下馬到了她近前,一把抓住了她。
  
  萬幸!她除了模樣狼狽些外,看起來無礙。
  
  他終於鬆了口氣。
  
  方纔的緊張與驚駭一旦消去,因了見到她而生出的那種狂喜便立刻開始冒頭。簡直恨不得大叫幾聲才好。見她始終那樣仰頭怔怔地盯著自己,這才驚覺自己方才態度十分欠妥。
  
  本就已經受驚不小了,又被自己這樣吼……
  
  他立刻後悔了。急忙壓下歡喜之情,正想先安撫她,不想她卻忽然變臉,衝著自己嚷「你的腿呢你的腿呢」,頓時莫名其妙,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遲疑了下,望著她道:「我的腿在啊?怎麼了?」
  
  ~~
  
  繡春從地上爬了起來。視線仍停在他的膝上。
  
  很明顯,自己這是再一次被耍了。一點事都沒有,他竟捏造出「舊疾故犯」的消息,硬是把她從上京給提溜到了這個地方!
  
  看著他一臉茫然的無辜樣子。她在心裡嗤地笑了起來:幾個月不見,人瞧著是瘦了些,只這臉皮,倒是更加厚了起來。
  
  「正常的情況下,你現在難道不是應該躺在那裡,等著我來給你治病才對嗎?」
  
  她瞪著他,一字字地道。
  
  「什麼?」
  
  他愈發糊塗了。
  
  她不再理睬他,只轉過頭,朝著方才蕭羚兒逃竄的方向看去。見他已經飛快地朝自己這邊跑過來了。
  
  蕭琅順了她的目光看去,再次大吃一驚,差點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
  
  草甸那頭的那場小規模戰鬥很快就結束了。黑勒人見賀蘭王率了他的騎兵竟從天而降,一時魂飛魄散,哪裡還有纏鬥的心思?且戰且退,除了死傷者,其餘很快便四下逃竄。
  
  蕭琅這邊,傷了七八個人,有兩個情況比較嚴重,所幸無人喪命。繡春忙著替受傷士兵們包紮傷口的時候,蕭琅已經無奈接受了這個鬼見愁侄兒也跟了過來的現實。並且從他繪聲繪色的描述中,很快就清楚了她為什麼會到了這裡的原因。難怪她剛才盯著自己的腿看時,露出那種怪異的表情。
  
  裴皞自己,絕不敢自作主張。到底是誰,竟瞞著他搞出了這樣的事?難道是裴度?可是他又是怎麼知道自己心思的?
  
  侄兒還在他跟前哇啦哇啦地比劃著方纔的驚魂一幕,蕭琅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不遠處那個正忙碌著的背影上,心裡一陣陣地打鼓。
  
  顯然,她已經怒了。只是在努力壓制情緒而已。倘若可以的話,他估計她會拿根棒子敲破自己的腦袋。
  
  也是,換成誰,被人一而再,再二三地用同一個爛借口騙,都會不高興。
  
  自己有過裝病博取她同情的不良記錄,這一回,要是他跟她說,就在見到她面之前的那一刻鐘,他對此還是絲毫不知情的。她會信嗎?
  
  ~~
  
  當晚,一行人暫時落腳到了距離最近的朱雀軍鎮上。
  
  軍鎮因了當初設置的特殊目的,與尋常城鎮不大相同。更類似於一個有固定建築的大兵營。裡頭也有居民。但人數不多。
  
  繡春草草吃了送過來的晚飯後,仍繼續忙碌。先前在路上,對受傷士兵的傷口不過做了簡單的包紮。現在落腳下來了,她與本鎮聞訊過來的軍醫一道,又開始重新處理。尤其是那兩個受傷比較重的,有些棘手,需要點時間。等完畢之後,已經有些晚了。
  
  這裡的白天,氣溫已經開始讓人有炙熱的感覺,但入了夜,卻是十分涼爽。連頭頂的那輪月亮,瞧著也比上京的要金黃圓碩些,清輝撒滿了大地。
  
  她迎著夜風,回到自己被安排下來的暫居住所時,看見小院落的門外有個人。頎長的身影在月光下靜靜不動。似乎已經等了自己許久。知道是誰。她並沒停下來,逕直經過他面前時,聽見他忽然開口道:「我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你可能不信。但這件事,我先前確實毫不知情。要是我早知道,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來的。這裡不安全,並不適合你留下。且過些時候,可能會有一場大戰……」
  
  她的腳步停了下來,微微側過頭,看向了他。那雙曾被他用心描繪過的眼睛在月光下,泛著如水般的婉轉眼波。
  
  當然了,這一切都是他的錯覺。他自己也知道。
  
  他極力壓下心中湧出的那種帶了強烈不捨之意的滿滿柔情,聲音平平地繼續道,「晚上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回去。」
  
  倘若可以,他自然恨不得她時時刻刻就在自己身邊。但是……她應該是被迫才來這裡的。而且,他的理智很清楚地告訴他,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他默默望著她在月光下的那張臉龐,等著她點頭。卻見她淡淡地道:「我先不走。」
  
  蕭琅心跳忽地加速。
  
  她彷彿感覺到了他的變化,瞟了他一眼,隨即微微蹙眉道:「方纔遇到個傷口嚴重感染的傷者,已經全身高熱,神志不清了,再不處置,恐怕就要死了。等我先處理完再說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12 AM

第58章

      繡春口中的這個傷者,是個才二十歲的青年。在兩天之前的一次小規模衝突戰中,小腿先被長矛刺傷入肌,又蹚入積了陳年淤泥的飲馬河中,回來後傷口泛白,讓軍醫照常規處置了下,自己也並不在意。不想次日起,便覺傷肢沉重疼痛,體溫升高,脈搏加快,傷口處滲出含了氣泡的漿血。軍醫讓其服用敗毒湯藥,往傷口塗抹傷藥,一直不得用,到了現在,不但傷口情況愈發嚴重,連神志也開始不清。繡春先前被去看他時,他當時正雙目緊閉,嘴裡胡言亂語,軍醫束手無策。
  
  繡春判斷他應是感染了氣性壞疽,俗稱爛癤。是由於清創不潔,毒散走黃而出的併發症,說白了就是傷口細菌感染。這種病,通過開放性傷口接觸會傳染,來勢兇猛,到了後期必須截肢,否則就是等死。幸而這個病例,經她檢查,全身毒血症狀還未十分嚴重,傷口感染也只限筋膜腔,未到截肢的地步。她叫人將他立刻與別的傷員隔離開來。這種時候,臨出發前帶過來的麻醉丸便有了用武之地。雖然還沒在人體上做過測試,但現在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傷者的傷口必須要盡快得到徹底處理。她照自己前段時間用動物測試後積下的經驗,讓傷者服下,進入麻醉狀態後,在軍醫的協助下,用配置的消毒藥水對軍醫平時用於治療跌打的刀具進行高溫殺毒後,破開傷口,將受累肌膜仔細地全部清除,過後敞開傷口,用藥水反覆沖洗。等他甦醒後,開了藥方。
  
  結束了這個清創小手術後,繡春在朱雀鎮留了一天,觀察病人的情況,過了一夜後,見他體溫下降,傷口也無繼續腐爛現象,知道應該是控制住病情了,鬆了口氣。
  
  這種相似病例,在軍中並不少見。軍醫先前處置過的傷者,十有八九,在半個月內都會死去。這一次,見這個上京來的女郎中用這種自己前所未見的手段救活了人,心中佩服,向她求教。繡春自然知無不言,詳細教導。蕭琅便發話了,說:「可否到靈州再停留幾日?我把軍醫全部召齊,煩請你統一教授這些手段。」
  
  觀念的改變,最是不易。比如,繡春先前向朱雀鎮的軍醫強調隔離和處置傷口時消毒的重要性,他們先前雖親眼看過他的操作,也見證了效果,但大多還是不以為然,甚至有覺得太過麻煩,根本就不必要。倘若能集中宣講,再憑借來自於最高長官的力量,編製成軍中醫規,從上而下強行推廣開來,比自己苦口婆心勸說,效果不知道要好多少。
  
  她沒半猶豫,立刻應了下來。
  
  蕭琅朝她一笑。
  
  ~~
  
  兩天後,到了靈州。
  
  靈州是這一帶人口最多,地域也最廣大的一個州府。蕭琅長駐此處,有安西都護衙署和他的宅邸,前後相連。建築自然比不上上京的奢華,但自有別具一格的沉穩大氣之相。
  
  她和蕭羚兒被安排住進了都護衙署後頭私宅裡的院落中,蕭琅有事自去了。安頓好後,天色也有些暗了下來。一個姓楊的管事找了過來,恭恭敬敬地道:「陳小姐,等下殿下回來要泡的藥湯,煩請您去瞧瞧。」
  
  繡春看他一眼,「不是有專門的軍醫負責此事嗎?」
  
  蕭琅的雙膝雖然並無大礙了,但尋常的護理還是不能長時間間斷。繡春知道他離京前,林太醫曾培訓了一個姓吳的專用軍醫隨於他身邊的。原先說蕭琅舊疾復發軍醫束手無策,把她騙了過來。現在證明他無事,這種事,自然有軍醫去做。
  
  楊管事道:「吳軍醫前些時日生病,無人能替他的事,一直勉強撐著而已。前幾天殿下出城,他便沒跟去。他聽說今日京裡來了良醫,便托人傳話給我,說煩請你代勞幾天。等他病養好,他再回來。」
  
  繡春看了楊管事幾眼。見他表情只是恭恭敬敬的,也看不出什麼端倪。想了下,便點頭道:「知道了。等下就去。」
  
  ~~
  
  繡春被引到了蕭琅的書房。據楊管事說,殿下先前都習慣在這裡讓吳軍醫上藥。此刻正在前頭與裴刺史議事,過後就會回來了。
  
  楊管事和下人退了出去,書房裡便只剩繡春了。
  
  外頭天已經黑了。屋子裡上了燈。借了明亮的燈火,繡春四下打量了這間書房。有些禊賞堂的感覺。博古架的邊上,也懸了把寶劍。看起來低調而整潔。
  
  等待的功夫,繡春到了書架前,想找本書看。上頭的書,排列整整齊齊,一目瞭然。正合他的習慣。她最後看中了一本,記住了它所在的位置,抽了出來後,視線無意落到了邊上的一個影青蕉葉紋飾落地大瓶裡。
  
  這種大瓶,口闊四方,擺在書房裡,通常用於插放字畫卷軸之類的物件。此刻,這個瓶裡也斜斜插了幾幅卷軸,有一張捲得鬆開了些,露出了一角,瞧著像是一幅畫。
  
  蕭琅工於書畫,繡春自然知道。他前次寫的那個壽字,雖然當時在祖父面前,她口頭嫌棄,心裡卻也承認,確實是好。這幅畫軸,想來便是他畫的。
  
  繡春盯著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好奇,回頭看了眼門口方向,見靜悄悄無人,終於伸手過去,抽了出來。
  
  幹這事,她有一種窺人隱私般的心虛感。略微有些緊張。
  
  她攤開畫軸,只看一眼,頓時便定住了眼。
  
  畫裡是個綠衫黃裙的眼熟少女,正作側身回眸狀,雙眼若水,一點朱唇,神態似笑非笑,栩栩如生,端的是意態風流,躍然紙上。邊上題了一句:笑,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這不是自己在祖父壽宴那晚的裝扮嗎……
  
  她的心怦地一跳。呆呆地看了片刻,又抽出了另副。打開,也是肖像。上頭畫的女子臉模,同樣肖似自己。只不過變成了拈花而笑,神態嬌憨純真。再抽出一張,還是自己。看完全部,統統都是她。或喜或嗔,各種神態,各種情境。甚至有一副,還是她對鏡畫眉的樣子……
  
  他……他不是忙得像條狗嗎!竟然還有閒情幹出這種事!
  
  這算不算是在拿自己意淫?
  
  繡春心怦怦跳個不停,臉都已經紅了。
  
  ~~
  
  前頭的蕭琅,現在還渾然不知書房裡發生了什麼,正在與剛剛趕到靈州的裴度議事。
  
  他到靈州,前後不過十年,裴度從年輕時起,隨其父親裴老將軍,前後在此卻已經駐守了幾十年。所以很多事情,蕭琅對他頗是倚重。
  
  議完了事,裴度神色放鬆了下來,起身正要告退,蕭琅叫住了他,開口徑直問道:「裴大人,裴皞回京的時候,是不是你讓他傳了我舊病復發的消息?」
  
  裴度噫了聲,「那個金藥堂的女娃子已經來了?」
  
  言下之意,就是承認了。
  
  蕭琅搖了搖頭,「你假傳消息,先就不妥。再把她這樣騙來,更是不該。」
  
  「殿下!」裴度毫不在意地道,「這有什麼不該?你喜歡她喜歡得緊。既然看中了,弄過來就是。哪裡那麼多的該不該妥不妥!」
  
  蕭琅有些啼笑皆非地望著他,「裴大人,我何時跟你說過我喜歡她了?」
  
  裴度看他一眼,臉上忽然露出一種促狹般的神情,壓低聲道:「殿下,有回我聽葉悟說,你大約看中了這女娃。既然看中了,我索性就代你把她給弄過來。你在這裡有她照料著,我就放心了。」
  
  蕭琅一怔。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緒何時竟被下屬這樣窺破。頓時有些尷尬。
  
  「殿下,她如今人也來了,你想怎麼樣,還不是你說了算!」
  
  蕭琅苦笑了下,略微搖頭。
  
  裴度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向來英明果斷的魏王殿下,遇到這個陳家女娃兒的事,就變得這麼磨磨唧唧,毫無男子漢的氣概。此刻見他還是這反應,心裡便撓癢癢般地難過,恨不得拿根繩子把這倆人綁在一塊兒才舒服。
  
  「我也早吩咐過那個姓吳的軍醫了。等陳家女娃兒一來,他就不用來了!殿下你自己看著辦吧,別在小娘兒們面前墮了咱們男人威風就行!」
  
  裴度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搖頭自去了。
  
  蕭琅獨自又坐了片刻,最後,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膝蓋。
  
  要是記得沒錯,晚上是要上藥的。吳軍醫若真的照了裴度的吩咐不來了,那就是她來代替?
  
  一陣奇異的感覺,從他的小腹處油然而生,迅速傳遍了全身。
  
  他站了起來,飛快往後頭去。到了書房外,見裡頭燈亮著,問了下人,被告知她真的就在裡頭,生怕她久等了,幾步並作一步地到了門前,推開了門。
  
  ~~
  
  繡春手上正拿著畫了自己對鏡描眉的那副畫,歪著腦袋盯著在看時,忽聽門被推開的聲音,一抬眼,見蕭琅竟邁步而入了,宛如做了壞事被人當場抓到一般,手一抖,手中的畫便啪地一下,掉在了她的腳下。
  
  蕭琅見她手上掉了樣東西,望了過去。頓時也愣住了。
  
  這幾軸畫,都是他先前有空時,陸陸續續所作的。除了那張綠衣回眸圖是照了壽筵那晚上所繪外,餘下的,都是憑了自己想像而畫的。因書房裡他的東西,進來灑掃的下人不敢隨意翻動,所以畫完後,也就插在了瓶中。方才一時忘了這事兒,直到此刻推門而入,正撞見了這一幕,這才想了起來。
  
  女子對鏡畫眉,原本就是件私密的閨閣之事。自己憑空想像畫了不說,現在還這樣被對方給撞破了……
  
  兩個人四目相對,臉都是一陣陣地發燒,直直僵在了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說不出的尷尬和窘迫。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16 AM

第59章

    繡春恨自己手賤,怎麼就忍不住去翻人家的隱私,結果就把自己給繞了進去。這下好了,該怎麼出來都不知道。至於僵在她對面的魏王殿下,更是羞悔難當,倒不是後悔畫了那些畫,而是後悔自己怎麼就這麼粗心,見不得人的東西,就該藏藏好才對。這樣被她一頭撞破了,可怎麼辦才好?
  
  終究久經沙場。他定了定心神,眼睛盯著還掉在她腳前的那副美女畫眉圖,訕訕地道:「這是我空閒之時,照著畫譜臨摹而作的……」
  
  這神來一語,也挽救了繡春。她嗯哼了聲,順勢便彎腰下去揀起了畫,一邊飛快捲回去,一邊一本正經地道:「臨得不錯。殿下果然妙筆丹青。」說完,若無其事地插了回去。
  
  僵掉的空氣,隨了這兩人心照不宣地各找台階下,總算又活了回來。只臉還是各自有些發紅。蕭琅搓了搓手,正想著該怎麼再繼續下去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下人過來了,開口問:「殿下,可否這會兒就更衣?」
  
  蕭琅忙道:「對,對,就這會兒。」一邊說,一邊急忙轉身,拔腳就走。
  
  人去了一個,那種難言的窘狀頓時便也消了。繡春略咬了下唇,瞟了眼那堆美女圖,想像他作畫時的樣子,心裡忽然便湧出了一絲想要發笑的念頭,極力忍住了。也不敢再四下亂動,只正襟危坐地等著。
  
  過了一刻多鐘,等蕭琅換了衣裳回來時,繡春臉上的紅暈早已經消退,他看起來也比較正常了。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與從前差不多。魏王殿下半坐半臥,繡春坐他榻側的一張矮墩子上。但是與從前又有些不同。殿下兩手空空,沒拿什麼道具。她低頭工作時,他的視線從那雙在他腿上靈巧活動的手上漸漸轉到了她的臉,定定地望著,再也沒挪開過。
  
  她幾次抬眼,發現他都在看自己。被自己察覺後,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躲開。目光沉靜,又帶了幾分叫人沉醉般的溫柔。不知道怎麼回事,漸漸竟然開始心慌氣短了起來。
  
  四下裡靜悄悄的,彼此的呼吸聲似乎也清晰可聞起來。
  
  她的手心開始發潮,發熱,手腕也開始僵硬,動作變得機械起來。兩頰之上,剛剛才消下去的紅暈隱隱又浮了上來。
  
  彷彿受了蠱惑,蕭琅一直凝視著面前的她。
  
  這會兒的她,臉蛋紅紅的,垂著眼睛,睫毛偶爾撲扇兩下,顯得這樣的溫婉可愛。
  
  本來以為,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可以與她靠得這麼近了。沒想到現在,陰差陽錯的,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這不就是他所想的嗎?
  
  「繡春。」
  
  他情不自禁地開口了。
  
  繡春停了手中的動作,抬眼望著他。
  
  她的一雙小手,就這樣輕柔地停在了他膝上,像兩隻潔白而乖巧的白鴿,與他肌膚相貼,他清晰地感受著來自於她手心的溫熱與柔軟。忽覺勇氣倍增。
  
  「你方才看到的那些畫,其實不是臨摹的。是我照著你的樣子畫出來的。你喜歡嗎?」
  
  他凝視著她,柔聲問道。
  
  ~~
  
  繡春沒想到他忽然竟又主動提這件事。而且這樣直白。
  
  或許真實,永遠比遮遮掩掩更具撼動人心的力量。
  
  倘若方纔,她還覺得又窘又好笑的話,這一刻,心底忽然竟就有些軟了下去。
  
  他把她畫得這麼美,或寫意,或工筆。連她自己也沒想到過,她在他眼裡,竟能如此千姿百媚。乍見到畫中人時,連她,在那一瞬間,竟也有呼吸被她美麗奪走的窒息之感。
  
  她怎麼會不喜歡?
  
  ~~
  
  她仰頭,被動地迎著他的目光。微微張了下嘴,卻說不出話來。
  
  「繡春……」
  
  他的目光愈發溫柔了。又低低地叫了她一聲。聲音輕軟得彷彿一朵雲絮,讓她渾身肌膚起了一顆一顆細細的顆粒。
  
  ~~
  
  蕭琅已經坐起了身。他微微俯身向著她,凝視著她,手慢慢地朝她靠了過去,最後輕輕搭在了她那雙仍覆在自己腿上的手背上。
  
  來自他掌心的溫度,彷彿一塊烙鐵,將她驚醒了。她下意識地想抽手,手剛一動,只覺手背一緊,立刻被他反手包握住了。
  
  他握住她手的力道並不特別大。似乎怕驚嚇到了她。但她竟覺自己手臂力氣都被抽光了一般,竟無力掙脫開來,只能任由他這樣包握著。
  
  她不安地飛快抬眼,這才驚覺不知何時起,他靠自己竟已經靠得這麼近了。她有些僵硬地梗著脖子,與他目光相交,眼睜睜看著他的臉朝自己一寸寸地壓下來,近得甚至已經能聞到他身上剛剛沐浴過後的那種味道……
  
  「殿下,裴副將回了,要向您覆命!」
  
  正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蕭琅身形一滯,繡春如夢初醒。低低地輕呼了一聲,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呼地站了起來,倉促地道:「今晚差不多了……就這樣吧……」
  
  她說完,轉身匆忙捲了自己的東西,飛快而去。
  
  「殿下……」
  
  剛才傳話的人現身了,恭敬地等著他的答覆。
  
  殿下這會兒誰也不想見。殿下現在就想殺個人。
  
  「嗯。知道了。這就過去。」
  
  蕭琅終於從喉嚨裡擠出這麼一句。
  
  ~~
  
  蕭琅是個行動派。三天前,他在朱雀鎮做出那個決定後,當時便派人用快馬傳令到十八個軍鎮。
  
  這晚過去的第二天,距離最遠的那個軍鎮的軍醫們也趕了過來。人員到齊,繡春開始授課。
  
  她不慣在人前顯擺自己。但在這種情況下,知道授課者的頭頂光環與授課內容的權威性是成正比的。所以開講前,先安排裴皞對著眾人介紹了一番自己先前在上京時的「豐功偉績」,治好了小郡主、太皇太后的眼,等等等等,再把林奇拉出來扯虎皮大旗,表示接下來所授的內容,都經這位太醫院最高長官認可。宣傳完後,這才開始授課。用盡量能讓軍醫們理解的方式,介紹了細菌、消毒、傳染病隔離等基本概念。
  
  她講述的這些內容,在時下的醫生們聽來,無異於天方夜譚。大半天過去,有質疑,有爭辯,有討論,到最後,基本還算順利,至少,大多數人不再明確表示反對。
  
  繡春的目的,就是普及在外傷處置中的這幾點基本要求。倘若軍醫們真能身體力行,對於傷員來說,就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至於別的更細分的內容,在目前這樣的醫療條件推廣,並不現實。所以她也沒提。
  
  按照計劃,明天向軍醫們示範自己的規範操作,介紹一些簡單而具實用效果的外科緊急處置方法,比如急救傷者的搬運方法、緊急止血、人工呼吸、心肺復甦術等,然後把授課內容整理成冊,交給蕭琅,令行禁止,那麼她這一趟靈州之行也不算白來。然後,她也可以打道回府了。
  
  ~~
  
  夜幕降臨。
  
  吳軍醫看到魏王過來,見到自己,腳步一頓,明顯露出怔然表情的時候,心情頗有些惴惴。
  
  他早就從裴度那裡得過指示,一旦上京來的那個陳郎中到了,他就可以讓出位置。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裴度的話,他不敢不聽。所以昨天得知消息後,立馬就稱病,連今天的授課,也不敢去參加。不想就在剛才,那個陳郎中竟找了過來,說是魏王的命令,讓他繼續回去做他原本該做的事。
  
  他雖然還是不明其中情況,但憑了直覺,總覺得背後有貓膩。所以此刻等到了魏王,見他露出這種表情,似乎並不知情的樣子,急忙迎了上去,小心地解釋道:「殿下,是陳郎中傳的話,說您叫我回來的。」
  
  蕭琅心中掠過一絲濃重的失望。
  
  但很快,他點了點頭。
  
  吳軍醫終於鬆了口氣。替他推揉的時候,忍不住就提起了今天白天的事。
  
  「我聽說,今天陳郎中的授課內容,極是新穎。不少人頗覺心得。對他也十分佩服。明天他還要示範一些急救手段。也是聞所未聞。聽說其中有項內容,叫什麼人工呼吸。就是靠嘴對嘴地吹氣,把因了溺水等緣故的氣閉之人救活。大傢伙都頗期待,明日我也要去瞧瞧。」
  
  吳軍醫說話的時候,蕭琅微微出神,腦海裡不由自主地便浮現出了昨晚的那一幕。
  
  也是在這間書房裡。當時情難自禁。那樣的美妙氛圍之下,他差一點就親吻到了她的嘴。
  
  就只差那麼一點點了——所以裴皞大概抓破了腦袋也不會明白,自己不辭辛苦來回數千里運軍需騙郎中哄世子最後勝利完成任務興沖沖地連夜想到上司跟前邀功時,上司為什麼用那種愛理不理的表情來應對自己?完全是熱臉貼了個冷屁股的感覺。
  
  人工呼吸?
  
  嘴對嘴?
  
  蕭琅終於回過了神。看向吳軍醫,狀似無意地問道:「陳郎中有說過,要用誰來示範人工呼吸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22 AM

第60章

      對於自己今天要推介的這幾項實用急救技能,繡春十分地重視。這其中,人工呼吸與心肺復甦佔了大頭。為演示方便,昨晚連夜,她便讓都護府的一個下人幫忙,用稻草扎出了個與真人比例相同的模型,給穿上衣裳。先收了起來,準備到時候拿出來示範講解用。
  
  第二天,軍醫們到齊。除了軍醫,還有聞訊過來看熱鬧的一些低級軍官和士兵,把個講課的地方擠了個滿滿登登。她在講解演示的過程中,無意發現蕭琅竟也來了。只是他站在最後頭,眾人背對著,注意都集中在自己這裡,所以沒人注意到而已。
  
  兩人對上視線的時候,他唇邊帶了淺淺笑意,一如他平日的安雅清高模樣。旁人倘若不留心看,絕對瞧不出他此刻雙眼中因了見到愉悅心神事物而自然微微放光的異樣反應。
  
  繡春收回目光,繼續自己的事。
  
  她在講演示完急救傷者的搬運方法、緊急止血等內容後,輪到人工呼吸與心肺復甦術時,卻出了點意外。去取模型的人兩手空空地回來,說準備好的假人竟不見了。
  
  演示馬上要用,道具不翼而飛。自己若真的是男人,隨意叫個人上來躺下也行。但顯然,這不大適合。現在再去扎個假人,又恐怕來不及了。
  
  繡春看了眼正圍住自己,等著她開始的人群,一時有點發急。忽然看見蕭羚兒竟從人牆裡鑽了出來,衝著自己笑嘻嘻道:「那就讓我來代替假人!」
  
  那天的那場驚險意外,並沒真正嚇到蕭羚兒。到了這裡後,這幾天,他一直東遊西逛。蕭琅知道他既來了,也不可能拘他在屋裡頭,嚴令他不許去軍事重地後,便精挑了幾個衛兵隨身保護。繡春這兩天也在忙自己的事,所以沒怎麼與他打照面兒。見他此刻忽然這樣鑽出來毛遂自薦,略微驚訝。
  
  蕭齡兒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算不上男人。只要他願意,對於她來說,完全不是問題。
  
  「行。那就有勞世子了。」
  
  繡春立刻應了下來。
  
  蕭羚兒大約沒想到她這麼痛快就應了,愣了下。見她已經示意自己躺到地上預先鋪好的一張蓆子上,一咬牙,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之下,挺著小胸脯上前,直挺挺地便躺了下來,宛如上了刑場。誰怕誰!
  
  道具有了,接下來就簡單了。
  
  繡春向鴉雀無聲的眾軍醫詳細講解了前頭的預備動作,保持氣管通暢,取出口內異物,清除分泌物,然後,取了預先準備好的一塊乾淨紗布,放在了道具的嘴上,一邊講解,一邊示範著,一手推他前額,使頭部盡量後仰,同時,另一臂將他頸部向前抬起,對著眾人道:「施救者深吸一大口氣後,迅速用力向受救者口內吹氣,然後放鬆口唇,照此,每五脈數反覆一次,直到患者恢復自主呼吸。」
  
  她俯身下去,要示範整個動作時,見蕭羚兒雙眼瞪得滾圓地盯著自己,目中仿似帶了微微恐懼之色,皺了下眉,低聲道:「給我閉上眼睛!」
  
  蕭羚兒立刻閉上眼,直挺挺地一動不動。
  
  繡春湊到了他隔著紗布的嘴巴上,示範了幾個來回。然後停止,起身詢問軍醫們是否已經掌握要領。見眾人點頭,便道:「你們別小看這套急救技能。雖然看起來簡單,但關鍵時刻非常有用。回去之後,希望大家能多加練習。我再教大家一套與之相配套的心臟復甦術,與人工呼吸相互配合,效果會更好。」話說完,再次蹲到了蕭齡兒的身邊。
  
  她說話的時候,蕭羚兒正盯著她看,兩邊臉頰似有可疑的微微紅暈泛出。見她又要拿自己示範,慌忙再次閉上眼睛。
  
  繡春瞟他一眼,見他仍是那副僵硬的樣子,忍住想笑的感覺,演示了整套動作,最後道:「這個過程中,注意擠壓與放鬆時間大致相等。按壓胸部五次,就停一下,口對口吹氣一次。也要注意擠壓力合適,切勿過猛,以免受救者遭到二次傷害。同時,更重在堅持。只要還有一分希望,就不能放棄。這是每一個醫者都要牢記的基本準則。」
  
  邊上眾軍醫們紛紛點頭,表示受教。
  
  授課結束了。眾人議論紛紛,回身看到蕭琅,吃了一驚,忙上去拜見,蕭琅朗聲道:「陳先生這兩天給你們所教授的內容,回去了都要細心揣摩,以後就照她的方法行事。日後會進行考評。力行並有功者,獎賞。反之,倘若因了漫不經心,貽誤人命,必定嚴懲!」
  
  眾軍醫急忙齊聲應是,有的散了,有的繼續圍著繡春討論方纔的授課內容。
  
  蕭琅看了眼蕭齡兒,見他仍躺那裡,神情有些呆滯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到了他近旁,低低地喝道:「還不給我起來!」
  
  蕭齡兒這才彷彿如夢初醒,一骨碌從地上跳了起來,朝蕭琅低低叫了聲「三叔」。
  
  蕭琅再次看向繡春,見仍有不少軍醫圍著她,估計一時半會兒也不得空,想了下,便對侄兒道:「你跟我過來!」
  
  蕭齡兒應了聲是,乖乖地跟了他出去。到了外頭一個無人的地方,蕭琅沉下臉問道:「那個假人,是不是你給弄走的?」
  
  蕭齡兒腦袋垂得更低,不吭一聲。
  
  那就是默認了。
  
  這個侄兒,一向出格,此刻卻這樣一反常態,蕭琅倒是略微驚訝。
  
  昨晚,他從吳軍醫那裡聽到這事後,第一反應就是那個能與她口對口的人,必須要是自己。只是又無法向她開口。正被吊著時,得知她弄了個假人充當模型,這才終於放下了心。今天特意抽空趕過來看她授課。萬萬沒想到的是,現場竟會出了這樣的意外。
  
  當時他腦子裡甚至迅速冒出了個念頭:只要她看向自己,投來求救的目光,他就一定會自告奮勇地出去給她當人偶。此舉雖有墮魏王英姿,但比起接下來與她嘴對嘴的肌膚相親……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
  
  她不但連眼角風也沒掃向他,他的侄兒自己也跟著跳了出來,攬了這項美差。
  
  他想起方纔的一幕,繡春俯身下去,與他口對口時的情景。雖則這侄兒只是個小孩兒,嘴上還被封了塊紗布,心裡卻還是有些不爽快,或者,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妒忌。
  
  所以他的臉色更沉了,哼了聲,「為什麼幹這事?明知她今天要用的!」
  
  為什麼?
  
  蕭羚兒嘴巴張了下,自己也說不出來個緣由。
  
  反正……她越是不理會他,他就越要惹她。最好把她氣得跳腳,他才高興。
  
  小男孩想起剛才,她俯身下來給給自己渡氣時,他聞到的那股淡淡的香氣……臉一下又熱了。
  
  「三叔……」
  
  他抬起眼,神情裡帶了些忸怩,吃吃地道:「前次遇到黑勒人的時候,她幫了我……你幫我跟她道聲謝……還有……」
  
  他一下挺起胸脯,大聲道:「那一回是我第一次遇到這事,沒經驗,這才跑了的。以後要是再有這樣的事,我絕不會丟下她自己逃跑的!」說完,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蕭琅皺眉,等他人影跑得不見蹤影了,再次搖了搖頭,獨自出神了片刻。
  
  不知道與她嘴對嘴,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
  
  戰爭的氛圍愈發濃厚起來。
  
  在對界西突牙帳裡野心勃勃的篡權者看來,他們的騎兵從前之所以無法南下,並不是因為賀蘭王不可戰勝,而是牙帳裡可汗的庸碌無能。在向本朝要求送回原當政者無果後,篡權者以此為借口,意欲用一場挑釁與勝利來為自己的新政權樹威。
  
  繡春再停留了兩天。她一直沒見到蕭琅的人影。
  
  聽說西突人幾天之前,已經開始往南向靠近邊境的雅河一帶陳兵。估計他與裴度等人,正在進行最後的緊張備戰。
  
  她手頭的事已經告一段落,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蕭琅大概也認為應該送她走。楊管事已經替她準備好了車馬,只是叫她再等等,等魏王回來,告知了他之後,她再上路。
  
  她把帶來的幾個箱子裡的藥都留下,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行裝後,就只等著返程了。這天下午,無意從吳軍醫那裡聽到了件事。說城外的桂莊,有個孕婦已經幾天沒有排尿,痛苦不堪。中午的時候,她的家人跑到這裡來求軍醫幫助。軍醫們大多不通婦科,也是沒有辦法,對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去了。
  
  吳軍醫說完,一臉愛莫能助的樣子。繡春略微想了下,叫他帶自己過去看看。
  
  吳軍醫訝然,見她不似玩笑,便點了下頭。
  
  出靈州城不遠的十來里地,經過一片沙棗林,便是桂莊了。零星分佈幾十戶的牧民人家。繡春問了路,最後被帶到那戶姓焦的人家。家裡正一片愁雲慘霧。聽說是城裡的軍醫過來了,如見救星,急忙帶了繡春進去。
  
  繡春入了屋,看見床上躺了個年輕的女人,腹部隆得像個球,看起來有八九個月的孕期了。面容憔悴,表情痛苦。見到了繡春,聽說是城裡的軍醫過來了,眼裡一片淚光閃爍。
  
  繡春到了孕婦身邊,探手到她腹部按了下,腹壁皮膚緊張,觸感猶如膨脹欲裂。再向她家人問了詳情,覺得這個名叫紅梅的孕婦,很有可能是得了孕期癃閉。也就是說,妊娠期子宮隨胎兒增大壓迫膀胱,到後期,緊塞在骨盆口壓迫了輸尿管,阻礙正常的尿流。
  
  這種情況在孕婦中普遍存在,只不過大部分沒那麼嚴重,只表現為尿頻而已。而在這裡,因孕期營養不良導致孕婦氣血虛弱,身體無法承載胎盤,然後下墜壓迫膀胱的情況更是普遍。可服用人參甘草類的補藥提氣,以扶升胎兒。
  
  自然,這都是後話。現在,這個孕婦急需的,就是導尿。否則,再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沒有導尿管,如何操作?
  
  繡春蹙眉。片刻之後,眼前一亮,叫人去取一把洗淨的蔥來。
  
  焦家人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飛快去拿了過來。
  
  繡春叫男人們都出去,屋裡只剩幾個婦人。然後示意將孕婦的褲褪下。見對方猶豫不決,忽然明白了過來,道:「我是女人。只是外出為方便,這樣裝扮而已。」
  
  婦人們恍然,急忙照她話做。
  
  繡春淨了手,取了根蔥管,掐掉兩頭,取用中間的細管,將稍細的一頭用剪刀剪成斜角,放一邊備用。然後將孕婦浮腫的大腿分開支撐起來,用水沖洗乾淨,取了蔥管,找到尿道口,慢慢地試著插進去。
  
  口子窄小,蔥管脆折,並不好用,試了許多次,一直無法進入。
  
  床上的紅梅開始哭泣起來,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繡春抬起衣袖,擦了擦自己額頭的汗,看向她,朝她安撫地微笑,示意她跟隨自己做深呼吸。讓她盡量放鬆心情,讓尿道口像小便時那樣盡量暴露到最大。
  
  孕婦的情緒終於穩定了下來,跟著她做。
  
  繡春點了下頭,拿了根新的蔥管。重新來過。她仔細地對準口子,慢慢地捻著插了進去,這次,終於入了個頭。她略微鬆了口氣,手更加穩了。等慢慢探入到足夠深度,俯身下去,對著外向的蔥管口往裡吹氣。覺到一陣熱意湧出,立刻鬆開嘴,很快,一道黃色的尿液從蔥管的口裡流了出來,源源不絕……
  
  屋裡的女人們愣了片刻,忽然發出聲狂喜的歡呼。
  
  燃眉之急終於解了。
  
  繡春到了屋外,讓這家叫個人跟著吳軍醫去城裡拿藥。自己暫時再留下,觀察孕婦的後續排尿情況。
  
  傍晚的時候,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的孕婦終於安穩地睡了過去。繡春叮囑了她家人一些注意事項後,被千恩萬謝地送出了門。這家的男人特意借了輛騾車要送她回城。繡春推辭不過,正要坐上去時,抬眼間,看到前頭那棵沙棗樹下的金黃夕光裡,有個人迎著晚風牽馬而立,目含微笑地望著自己。
  
  正是蕭琅。
  
  他邁著穩穩的步子,朝她走了過來。對著焦家的男人道:「我送她回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43 AM

第61章

      落日沉下了山頭,暮靄開始籠罩四野。遠處的平坦丘地之上,或繁或疏地長著片片的沙棗林,有牧羊人驅著羊群蹚過淺不過膝的潺潺沙河歸家,咩咩之聲此起彼伏。
  
  或許很快,這安詳的一切,就要被戰火再次無情地捲燃了。
  
  猶帶白日餘熱的風迎面吹來,繡春看了眼牽馬默默行於自己身畔的這個男人,終於開口問道:「真的就要打仗了嗎?」
  
  蕭琅微微點頭:「迫在眉睫,一觸即發。」
  
  她沉默了下去。
  
  他也沒再說話了。兩人中間隔了三四步的距離,就這樣繼續往前而去。經過一道沙河之畔時,繡春過去,蹲了下去洗手。洗完後抬頭,看見他跟了過來,停在了自己的身側,默默地望著自己。
  
  她站了起來,甩了下手上的水滴,與他相對而立,微微笑道:「殿下,多謝你來接我。我在這裡的事已經完了。明天就可以動身回京了。」
  
  「繡春,」他凝視著她,終於緩緩開口道,「我離京前,曾給你去了封信。能再考慮一下嗎?我……喜歡你!」
  
  他的臉龐在夕光中泛出淺淺一層紅暈,雙眼閃爍著晶亮的光芒,望了眼遠處視線的窮極之處,那是起伏彷彿沒有盡頭的賀蘭山脈。
  
  「我若是賀蘭王,我希望你就是我的賀蘭王妃。我若是蕭琅,我希望你就是我蕭某的妻。繡春,能給我這樣的一個機會嗎?」
  
  ~~
  
  夕光幻影般地安靜籠罩四野。沙棗樹正開著滿枝頭的小小黃花,花香濃甜。他們的身側,那條淺河嘩啦嘩啦,快活無比地向東流淌而去。
  
  繡春凝視著立於面前的這個年輕男子,壓下心底湧出的一絲淡淡酸楚。
  
  他看著自己的目光是這樣的熱烈,雙眸中彷彿跳動著燃燒的火苗。
  
  「殿下,您龍章鳳姿,天質超凡。我卻不過是一普通人,不配與您比肩。蒙殿下錯愛,我恐無法回應。」
  
  他眼眸中的光,隨了她的話,一寸寸地黯了下去。
  
  傍晚,瀰漫了棗花芬芳的空氣是這樣的溫暖。蕭琅卻只覺到自己身體裡的血液在慢慢地涼卻下去。
  
  他再一次,被她拒絕了。
  
  「殿下,」繡春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一方衣襟之上,繼續道,「我回去後,就會與我表哥定親。殿下從前屢次救我於難,感莫能言。往後只盼殿下事事順心,鴻猷大展。我在京中靜候殿下凱旋的佳音。」
  
  他怔怔凝望著她,一動不動。只剩一角衣袂隨風掠動。
  
  他終於回過了神。
  
  「你……要與你表哥定親了?」聲音艱澀無比。
  
  「是。」
  
  她安靜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最適合我不過。我祖父也贊同這門親事。」
  
  他再次默然。終於,在愈發濃重的暮色之中,微微搖了下頭。
  
  「我明白了。明白了……」
  
  他的聲音消了下去。半晌,像是忽然驚覺過來,再次看向了她,道:「你上馬吧。我這就送你回城。」
  
  繡春搖頭:「還是殿下您上馬吧。我走走無妨。」
  
  蕭琅苦笑了下。
  
  「我的腿腳是不好,但走這麼幾步路,還是沒問題的。就算你拒了我,也不妨仍把我當朋友看待。你是女人,聽我的,上去就是了。」
  
  或許,這是最後一件可以照他心意做的事了。
  
  她不再出聲,到了他的馬前。在他的幫助和指點之下,爬著坐了上去,牢牢地抓住了馬鞍。
  
  他站在馬下,仰頭看了她一眼,朝她微微一笑:「坐好了。」說完,輕輕摸了摸自己這匹陪他多年的戰馬的耳朵,牽了往前而去。
  
  月漸漸爬上胡柳梢頭,夜色朦朦朧朧。一匹馬,兩個人,她被他沉默的背影牽引著,就這樣不疾不徐地往城池方向而去。
  
  繡春覺得這大概會是她這一輩子走過的最漫長的路了。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然後再漫長的路,也有終點的時候。
  
  他們終於回到了都護府。
  
  她下了馬,向他道謝。
  
  他微微笑道:「靠近雅河那一帶的局勢很緊張。我連夜就要趕去玄武鎮。明天恐怕不能再送你和羚兒了。我會讓葉悟親自送你回的。」
  
  「盼你往後也事事順心。」
  
  他最後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馬。急促的馬蹄聲起中,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繡春凝望著他消失方向的那片夜色,久久站立。
  
  ~~
  
  第二天,繡春踏上了歸途。
  
  蕭羚兒賴著不走,被葉悟提小雞般地一把拎了起來,投上了車,丟在繡春的腳邊,面無表情地道:「世子,這是殿下的命令。誰都不能違抗。」
  
  蕭羚兒嘟囔了幾句,看了眼神情嚴肅的繡春,終於閉口不語,坐著一動不動。
  
  馬車在一隊精挑出來的騎兵護衛之下,朝著東方而去。一路之上,不斷能看到帶了家小趕著牲畜往靈州方向遷移的邊境牧民。每個人的臉上,都布了對未知的惶然與恐懼。
  
  出發後沒多久,身後有人追了上來。竟是昨天受過繡春助的焦家男人。
  
  他騎了借來的一匹馬,趕了上來,給繡春捎帶了一籃子的饃和酸棗糕。
  
  把東西遞到吃驚不已的繡春手上後,他露出了釋然的笑容。說道:「陳郎中,謝謝你救了我的女人。一早我便去了軍營,把我女人做的這些東西帶給你。沒想到你竟已經走了。我便趕了上來。東西寒酸,只是我家女人的一番心意。你莫嫌棄,正好帶著路上吃。」
  
  繡春沒有推脫,接了過來,誠摯地道謝。
  
  這樣的淳樸心意,她怎麼會嫌棄?
  
  馬車繼續上路。兩天之後,回到了先前停留過的朱雀鎮。那裡,大部分的兵力都已經被調往了雅河一帶。當夜便留宿此處。前次被她救過的那個青年,現在已經能走路了。聽說她回來了,也特意來拜謝。
  
  路上有些疲累。安頓下來後,繡春正要關門,聽見門口有人敲,打開,見是葉悟,臉色瞧著有些陰沉。
  
  這幾天來,他一直都是這種樣子,繡春也不以為意。朝他笑了下,問道:「葉大人有事?」
  
  葉悟皺眉,逕直道:「陳大小姐,為什麼這麼對殿下?」
  
  繡春一怔,微微茫然地望著他。
  
  「陳大小姐,殿下認識你的時候,我便也認識你了。你對旁人都是盡心盡力。即便是萍水偶遇的陌生人,也肯不計得失地出手相幫,甚至連一頭鹿,你也不忍它遭受折磨,為什麼單單對魏王殿下,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心冷到這等地步?真真是叫人齒寒!」
  
  他的語氣裡,滿是不加掩飾的斥責。
  
  繡春驚詫無比,睜大了眼望著他。
  
  葉悟哼了聲,冷冷道:「我知道這些話不該我說。這是僭越。只是實在瞧不下去了!殿下是什麼人,品性如何,我便不多說了。我跟隨他這麼多年,從未見他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過。你卻不當回事!我就不明白了,殿下哪裡配不上你,要遭你這般的輕賤?我見你也是個聰明人,難得有情郎,這話我都知道,難道你竟一點兒也無知覺?」
  
  繡春心怦怦直跳,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葉悟還沒完,繼續不滿地道:「大戰在即。西突調集了號稱幾十萬的人馬壓境,一旦開戰,就是血戰。人人生死難料。越是凶險的大戰,殿下越要身先士卒。他當年為什麼會中毒箭,以致於病痛綿延至今?就是在陣前為救裴老將軍所致!我是殿下的死衛,這種時刻,我當做的,是該隨在他身側,如今卻被他派去送你走這條東去的路!他為什麼這樣?還不是把你當成珠玉一般!你卻這樣冷待他的一番心意!」
  
  繡春貝齒緊咬著下唇,鬆開時,唇上一道牙印,急忙道:「葉大人,我先前不曉得這些。有他們護送就足夠了,您還是趕緊回去……」
  
  葉悟不耐煩地打斷了她,「這是殿下的命令,我再不願,也不敢抗殿下的命!如今只想著早日把你們送回去,我也好趕回來做我當做之事!」
  
  說完了這一大通話,大概是覺得心裡終於舒服了些,葉悟再次哼了聲,掉頭而去。
  
  繡春望著他的背影,僵立在門口,呆了半晌。
  
  ~~
  
  半夜的時候,繡春敲開了葉悟的門。
  
  葉悟還沒睡。開門見是她,略微一怔。
  
  先前的不滿隨了那一通的發作,已經消了下去。見她這時刻找來,便道:「陳大小姐,我是個粗人。先前不該說那些話的。還望大小姐諒解。」
  
  繡春微微一笑,坦然道:「葉大人,我想現在就趕回去,和殿下說幾句話。可否麻煩你送我?」
  
  ~~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繡春在葉悟的護送下快馬而回,路過了靈州,但並未入,而是繼續趕往離邊線雅河最近的玄武鎮。那一帶是軍事重地,如今已經集結人馬,只待大戰的最後爆發。
  
  抵達的時候,深夜了,但大營中仍處處可見值夜士兵在來回巡邏。繡春彷彿也被感染了這種大戰前的低壓氣氛。被帶著去往魏王所在的大帳時,越靠近,竟越覺得緊張,到了最後,連腿腳甚至都在微微哆嗦。
  
  她選擇回來,是對的。
  
  她一遍遍地這樣告訴自己,為自己積聚再次見他的足夠勇氣。
  
  ~~
  
  他不在。大帳前的衛兵說,殿下與裴將軍等人一道,去往雅河一帶巡視地形了。
  
  繡春獨自被留在了他的大帳中。
  
  跨入這座大帳的第一步,鼻端聞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彷彿他的味道。她原本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終於漸漸地緩了下來。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綠衫,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現在,就等著他回來了。
  
  ~~
  
  大帳的壁上,也靜靜地懸了一把寶劍。
  
  禊賞堂、都護府的書房,還有這裡,她都看到過劍。
  
  據說,殿下愛劍。與鑄劍名師結交,也收集了不少名劍。
  
  名劍配風流。他那樣的人,與寶劍正是絕配。
  
  她凝視著它,到了近前,伸手過去,摘下了劍。
  
  有些沉手。
  
  她握住劍柄,慢慢地抽了出來。
  
  寒光閃爍,青鋒逼人。她凝視著它。劍鋒之上,清晰地映出了一雙眼睛。
  
  此刻這雙眼睛,和平日有些不同。閃爍著帶了幾分勇往直前般的異樣光彩。
  
  她正端凝著映在劍鋒上的那雙眼睛時,忽然聽見身後的大帳外,起了一陣疾步聲。彷彿有人正快速奔來。
  
  「殿下!」帳外隨即起了衛兵的呼喚聲。
  
  她的心一跳,應聲回頭,看見帳簾被人一把掀開,彎腰進來了了一個披覆戰甲的男人。一眼果然看到了她。他當即定在了那裡,滿臉的難以置信。
  
  她凝視著他,亦如入定。五指仍緊緊抓著方纔的那柄寶劍。
  
  他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的綠衫之上,眸光驀得大盛,放出了異樣的光芒。
  
  緩緩地,他一步步朝著她行來。快到她跟前的時候,她抬舉起了手中的寶劍,劍尖指著他的咽喉。
  
  他繼續朝著劍尖而去,直到自己的咽喉能感受到來自於的劍鋒的那種寒氣。
  
  劍芒投在了他的臉龐之上,映閃過一道流水般的婉轉光芒。
  
  大帳裡的空氣彷彿也凝固了,只剩四目相互交纏著的一對男女。
  
  彷彿過去了許久,也彷彿不過一瞬間。他的唇邊漸漸逸出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
  
  他緩緩抬手,拈住那柄對著自己趾高氣揚的寶劍,將它輕輕推到了一邊。然後,那隻手伸了過來,握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便將她整個人猛地捲到了自己的懷裡。
  
  「鏘」一聲,寶劍自她手中墜落,彈跳數下後,靜靜伏地。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47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3-12-20 11:05 PM 編輯

下卷美人恩

第62章

      蕭琅低頭凝視著這個正被自己牢牢錮住的女人,胸間陣陣血潮翻湧。彷彿生怕眨眼間她便會再次消失,臂膀收得愈發緊了。
  
  方纔他還在外頭,與身邊的將軍們了望雅河兩岸,聽著他們各抒己見之時,被他派去護送繡春的葉悟竟突然出現了在他的面前,對他說,她回來了,此刻就他的大帳之中。
  
  他立刻翻身上馬,疾馳於月下的星野之上。越靠近她,他心中便越緊張。
  
  葉悟說他並不清楚她回來的目的。他也不敢肯定。可是有一點他知道,在那樣斷然拒絕了他之後,她忽然轉回來,絕不可能單單是為了再拒絕他一次。
  
  如果不是拒絕,那麼,又是為了什麼?
  
  原本已經涼成了灰燼的心奇跡般地再次熱了起來。他恨不得插翅立刻趕到她身邊才好。可是當他真的飛身下馬步入大帳,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忽然又開始忐忑了。直到他看到她朝自己慢慢舉起了手中的長劍,把劍尖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老實說,他有些驚詫於她的這個舉動。但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的心終於落定了,迅速被一種突然而起、前所未有的幸福感緊緊地攫住。
  
  那個拒絕了他的繡春,絕不會對他做出這樣含了強烈挑釁與隱隱誘惑的放肆舉動。或許她自己還沒意識到,可是作為男人的他,卻強烈地感覺到了她向他傳遞過來的意味——她已經扯下了原先那張一直隔在他與她之間的幕布。
  
  能做出這種舉動的,才是真正的她。
  
  她願意向他袒露自己了。
  
  ~~
  
  他身上的戰衣,猶帶夜的涼意,猝然這樣貼住她溫軟的身體,叫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下一秒,腰間肌膚卻被來自於隔了層衣衫的他掌心的滾熱溫度熨得發燙,臉龐也跟著熱了起來。
  
  來時路上,對於因了自己這個突然決定而生出的所有彷徨與否定,在這一瞬間,再次變得那麼微不足道了。可是即便這樣,她竟還是覺到了緊張,從看到他進來的那一瞬間起——第一次,她在這個向來對她千依百順的男人面前,感覺到了緊張。
  
  她下意識地微微扭了下,略作掙扎。他像是醒悟了過來,略一猶豫,終於放開了她,可是仍那樣直直地望著她,眼中帶了絲毫不加掩飾的歡喜之色。
  
  就在幾天之前,在那個瀰漫了棗花芬芳的初夏溫暖黃昏裡,面對他那樣的告白,她還習慣性地再一次拒絕了他。現在,卻又突然地回來,站在了他的面前。
  
  為什麼?
  
  在他這樣的目光注視之下,她忽然覺得自己頭腦空白了,先前想好的所有能夠用來解釋給他聽的理由都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她睜大了眼,承受著他的笑容。緊張地努力想著,該怎麼開口才好。因為看起來,這會兒她要是不開口,他也一定不會說話的。
  
  從見到這個人的第一眼起,沒有哪一個病人會像他這樣,給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那個燈光昏暗、顯得有些陳舊的驛站房間,因了這個人的笑容而朝霞初舉。當然,最讓她印象深刻的,並不是他的音貌,而是他面對自身肢體病痛時的那種態度。忍耐、坦對、豁達。這在病人,尤其在多年沉痾的病人身上,極少能見到。
  
  後來,這個原本只是萍水相逢印象不錯的病人,漸漸與她發生了許多或主動或被動的交集。終於有一天,她清晰地意識到,他似乎不再只是她的病人那麼簡單了。不止她感覺到他對自己有些不同,自己對他,似乎也有了些不同。
  
  她為他治病,就像對待她每一個病人一樣,盡心盡力。但是只有她自己清楚,這種盡心盡力裡,終究還是帶了些不同的感動色彩,他與她別的病人並不一樣;她有了困難,第一時間總是想到他。不僅僅只是因為他有能力幫助她,或許也是因為她潛意識裡就知道,他一定願意幫助她。
  
  毫無疑問,他極其出色。能得到這樣一個出色男人的喜歡與追求,有時候,作為女人,她也會被心底裡的那種小小驕傲所左右,甚至會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表露出來。但是大部分的時間,她還是在為自己的這種改變而感到惶惑。
  
  順應彼此相互吸引的荷爾蒙反應,這是最自然的選擇。但拋棄自己現在很容易就能預見的平坦未來,在排除萬難之後,與他終於走到了一起,往後就一定能上演王子與灰姑娘的幸福生活?
  
  在這方面,她從來就不是個義無反顧的勇往直前者。
  
  理智與情感的爭鬥,最後理智佔了上風,所以她遵照了她的內心,幾天之前,在他終於向她當面表白之時,拒絕了他。
  
  當時的拒絕,完全是出於一種她認定的習慣。她已經習慣了去拒絕他的靠近,並且覺得是對的。
  
  真正讓她開始重新正視內心的,最初是來自於葉悟的那一番話。
  
  她理解他的情緒,對他並無不滿。難得有情郎,這話她也清楚。但真正勾動了她心思的,還是他說的另一句話。
  
  這個男人,他竟然在這種時候,把自己最得力的死衛派到了她的身邊,只為護她的周全。
  
  雖然此行,身邊也有蕭羚兒同行。但她清楚,他之所以這麼做,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應該還是為了自己。
  
  當她清晰地意識到,一個男人,他願意把她的安危置於自己的安危之上,她會如何做想?
  
  事實上,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做了。他曾不顧自己的舊疾,下冰水救起了她。他也曾在鹿場發生意外的千鈞一髮之時,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她。但那時候,在她意識到這一點前,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她被他救了,他也並沒因為救自己而出現什麼嚴重後果。所以她無需擔心,有的,只是對他的感激。
  
  而這一次,情況卻完全不同。
  
  到這裡不過寥寥數天,她便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了他在此地的威望和重要性。哪怕他出現在她面前的這寥寥幾次,仍如往日一般的閒適,她也體味到了一場生死大戰來臨前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與緊張。
  
  他只是不習慣在自己面前表露而已。
  
  在鐵與血的戰場之上,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這一次,因為他的這個無意舉動,迫使她不得不去想,萬一因為自己的緣故,讓他在戰場上受到了意外傷害,到時候她該如何去面對?
  
  那晚上,在葉悟走了後,她便一直在不停地問自己。
  
  她不願去想像那一幕,卻控制不住自己的不安和焦慮。最後她迷迷糊糊睡去,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心臟跳得幾乎快要從胸膛裡蹦了出來。
  
  她夢見了在杭州的那個夜晚,她坐上蘇家的車離開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家,回頭最後看一眼時的那幅景象。
  
  那時候,月夜下的家還是那樣的安靜,父親在裡安眠,美好得像一幅油畫。轉眼間,等她回來,家園和父親一道,已經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錯過了,永遠也不可能再回頭。
  
  所以她回來了,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或許,真的沒有一條一條的理由可說。
  
  只是她改了主意,想回來而已,就是如此簡單。
  
  ~~
  
  她仰臉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英俊臉龐,舔了下自己已經發乾的唇,終於擠出了她的第一句話:「我……回來了……」
  
  他的眉眼舒展,笑瞇瞇地望著她,點頭:「我知道了。葉悟剛剛對我說過。」
  
  沉默了片刻,她再開口說第二句話:「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你對我說過的話……你真的很好。能得你這樣的垂青,我想這世上,沒有哪個女人不會動心……」
  
  她垂下了眼眸,停住了。
  
  他眼中的笑意更濃了,柔聲問道:「那你呢?」
  
  繡春深深吸了口氣。
  
  「是!」她抬眼,坦然地再次對上了他的眼睛,「我也動心。」
  
  「所以你回來了?」
  
  他的聲音也愈發溫柔了。
  
  「殿下,你不該讓葉悟離開的,他的職責是保護你,」她頓了下,答非所問,「我不希望你出任何的意外……」
  
  「繡春。」
  
  他再次打斷了正在為自己回來的這個舉動而進行艱難解釋的她,眉眼笑得愈發好看了。
  
  她停了下來,略微茫然地望向他。
  
  「我想親妳。」
  
  隨了這忽然的一聲,她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被他再次攬到了懷裡。下一刻,他的唇便毫不猶豫地壓到了她的唇上,緊緊地與她黏在了一起。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52 AM

第63章

      他的唇與她的相貼,起頭一陣帶了些生疏的肌膚摩擦與試探過後,他親密地含住了她嬌嫩的唇瓣,契合無比,彷彿他們天生就該這樣一起。呼吸相渡之間,顫慄與心悸雙雙而起,繡春不由自主地便閉上了眼睛,感受著來自於他的細緻和溫柔。
  
  他的親吻,彷彿散發著令人迷醉的淡淡芬芳。她便如再次置身於那個花香瀰漫的黃昏,在對面男子深情雙眸的注視之中,漸漸迷失了自己,直到感覺到他試圖入她口吮她的舌,這才終於清醒了些,嗚嗚了兩聲,掙脫了開來。
  
  她的臉頰緋紅,喘息著。他捨不得剛嘗到的甜蜜滋味,低頭繼續追索她的唇,被她扭頭避開了,雙手握拳抵在了他的胸膛之上,急促地道:「殿下,你聽我說,我回來是有話要說……」
  
  他不等她說完,一把抱起了她,順勢送她坐在了劍架旁的一張桌案之上,自己立於她對面,握住了她還抵在自己胸前的那隻手,抬起來送到唇邊,親一口她的指背,笑盈盈地低聲道:「嗯,我聽著呢。你要說什麼,說吧。」
  
  繡春沒想到他竟還會有這樣的舉動,兩頰漲得愈發通紅,快要滴出血了。慌忙想縮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握得緊緊,抽拔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輪流親過去。
  
  「殿下……」
  
  你別這樣好不好……
  
  繡春一陣陣地心慌氣短,簡直快哭了。
  
  這都什麼人哪,怎麼這樣……總算忍到他親完了五根手指頭,急忙使勁抽了回來,另只手也趕緊往後藏了下。
  
  他笑得愈發好看了,眼睛彎得像那晚上初初升上胡柳梢頭的月,那張能奪掉人呼吸的臉龐朝她稍稍地壓了下來,輕聲催促道:「快說,我還在等你說話呢……」
  
  繡春瞪著他。
  
  她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我忘了!沒話說了!」她半是埋怨,半是嬌嗔。
  
  他揚了下眉,神情裡掠過一絲小小滿足的得意之色。很快,視線再次被她微微嘟著的紅潤唇瓣雖吸引。剛才的初吻滋味,閃電般地再次掠過……
  
  還不滿足,遠遠不夠滿足。
  
  他早就想這樣親她了。現在她終於在自己的身邊。
  
  「你想幹嘛……」
  
  她發現了他的異樣,慌忙要推開他,雙手手腕卻已被他輕輕捏住了,隨之,兩片溫熱的唇便欺了過來,準確無誤地再次吻住了她。
  
  她倒在了身下的桌面上,雙手被他壓過了頭頂。她並沒覺到他使出多大的力氣,卻彷彿無法反抗,被動地承接著來自於他的第二個吻。直到她彷彿就要窒息了,他才終於鬆開了她,卻仍把她按在身下,一下下地輕啄著她剛剛被他親得嫣紅濕潤的唇瓣,戀戀不捨。
  
  她覺得這真是太荒唐了。
  
  從她進來這間大帳到現在,最多也不過一刻鐘。一刻鐘前,他們還是維持著彬彬禮儀的一對男女,一刻鐘後,她竟被他這樣按住,不停地親吻,做著這世間男女之間最最曖昧的親密之事。
  
  不是他不正常,就是她不正常了。
  
  「殿下,殿下,你別,別這樣……」
  
  見他再次啄吻下來,她慌忙扭頭避開。他的唇便落到了她耳畔的髮上。
  
  蕭琅把自己的臉埋在了她柔軟的髮間,微微閉目,聞著來自於她發間那股淡淡幽香,久久地不動。
  
  「殿下?」
  
  繡春覺他半晌不動了,終於又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
  
  他抬起了臉,雙手終於放開了她的手腕,凝視著她,「繡春,讓我猜猜你想說什麼。你是不是想說,你有金藥堂,這是你的責任?你還想說,原本你可以過得很是順心,可是一旦回來找我了,以後面對的,可能就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還有……」
  
  他想了下,又道,「你是不是也在擔心,以後會不會被我負了,所以這會兒你人雖回來找我了,心裡其實還是覺得有些不安?」
  
  繡春回望著他,沒承認,也沒有否認。
  
  「我不會對你發誓。只希望給我這個機會,我會做給你看的,用咱們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信我一次,好嗎?」
  
  她仍不語。
  
  他與她相鬥般地對視,片刻後,終於笑了起來,低聲像個孩子般地耍賴起來:「我不管了。是你自己回來找我的,又被我這樣親過了,就已經是我的人了。我就當你應下了……」
  
  「裴副將到——有緊急情況——」
  
  正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聲大叫,嚇得繡春打了個哆嗦。蕭琅略一凝神,已經飛快起身,順勢一把將她從桌上拉了起來。她慌忙背過身去,低頭匆忙整理方才被弄得稍有些凌亂的衣裳。
  
  下一刻,伴隨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裴皞捲簾飛奔而入,甚至還沒看清裡頭多了個人,便急急地道:「殿下,剛哨兵飛馬快報,在青龍鎮過去二十里處,發下西突人有異動,似是重兵趁夜偷襲!」
  
  「知會裴大將軍。按計劃,調就近一支軍隊過去防備,不必主動出擊。傳令給守著雄武坡的李將軍,命加強守備,以防對方從這裡突襲。我馬上過去。」
  
  「是!」
  
  裴皞正要出帳,這才留意到繡春竟也在,愣了一下。
  
  「快去!」
  
  蕭琅眉頭略皺。
  
  「是——」
  
  裴皞慌忙轉身,壓下滿腹疑慮,急急忙忙地去了。
  
  蕭琅回頭,看了眼神色略微緊張的繡春,沉吟了下,道:「我有急事,要先走了。我派人送你回都護府。你在那裡等我消息。」
  
  繡春急忙點頭,隨了他出大帳。
  
  外頭傳著此起彼伏的連營號角傳遞聲,遠近無數火把光起,星星點點,夜的寧靜氣氛一下被打破了。
  
  繡春隨了他派的人靈州方向去,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仍立著目送自己,忍不住道了一句:「你要小心。」
  
  蕭琅笑著頷首,示意她出發。
  
  ~~
  
  繡春被送到了靈州,在都護府停留了幾天。
  
  這幾天裡,她並沒見到蕭琅。只是不斷聽到有前頭的消息傳來。
  
  確實如魏王所料想的那樣,西突人那夜對青龍鎮的重兵偷襲,不過是虛晃一槍,目的是想要吸引對方兵力,以便自己從別處發動真正的致命進攻。佯裝的偷襲計劃破產,雙方主力在雄武坡一帶遭遇,戰火已經點燃了。
  
  靈州城離主戰場大約將近百里的路。雖然看不到廝殺的戰爭場面,但是全城戒嚴,四面城門關閉,城裡的街道之上,到處是前些時候從附近湧入躲避戰亂的百姓和牛羊,局面有些混亂。
  
  第三天,開始有傷員從戰場上被送入城。
  
  這些傷員,之前都已經在戰場上接受過一次緊急救治。被送到這裡後,因當時處置匆忙,均需二次治療。軍醫人手不算充裕,繡春自然便加入了救護的行列。
  
  傷員越來越多,繡春也忙得不可開交。到了第五天的時候,消息傳來,與西突人在雄武坡一帶的第一場交鋒已經結束了,我方稍佔優勢,敵人已經退了回去,那一帶暫且得了安寧。
  
  傍晚的時候,她接手了一個新到的背部受傷的傷員。
  
  這傷員還很年輕,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說話帶了南方杭州一帶的口音。繡春聽了親切。替他仔細處置傷口,問了一句:「家裡有妻小嗎?」
  
  「有,」他羞澀地笑了下,「去年剛成親的。」
  
  繡春點點頭,道:「戰事會結束的。你也一定會回去再和她見面的。」
  
  「但願!」那傷員歎息道,「不知道我沒有命留著到那一天了……」
  
  他說著,忽然停了下來,似乎帶了些惶恐。繡春抬眼,略微一怔。
  
  面前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個人,身上戰衣還未脫下,腰間懸了寶劍,正是蕭琅。見她終於發現了自己,他朝她點點頭,露出了笑容。
  
  「殿下……」
  
  那傷員惶恐不已,掙扎著要起來給他見禮。他上前一步,手輕輕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俯身望著他,問道:「你是新來的士兵吧?」
  
  傷員忙道:「是!」
  
  蕭琅點頭。
  
  「我告訴你,她方纔的話說的沒錯。戰事會結束的,你也能安然回去與你的妻子再次相見。並且,我會在這裡,與你們每一個人,一起戰鬥到最後的勝利一刻!」
  
  他的聲音並未刻意拔高,卻充滿鏗鏘力量,不僅這傷員呆住了,留置在這庭院裡的剩餘所有人也呆住。反應了過來後,有人激昂地大聲應道:「魏王殿下天潢貴胄,卻與我們這些人一道留守此地,上陣殺敵。但凡是個男兒的,便是馬革裹屍,也是在所不惜!」一時應聲四起,眾人紛紛下跪。
  
  繡春凝視著蕭琅,看見他再次望向自己,急忙垂下了眼,替手頭的那傷員裹好紗布。
  
  「跟我走吧。你也該休息下了,我聽楊管事說,你昨晚一直忙到半夜才回。」
  
  他到了她身邊,低聲這樣說道。
  
  繡春嗯了聲,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後,一前一後地隨他而去。到了外面一個人少的地方,她追了上去,看了眼他的腿,不放心地道:「你也親自上陣?」
  
  蕭琅呵呵一笑,「現在還用不著。」
  
  繡春沉默了下來。
  
  蕭琅飛快看了眼四周,忽然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帶你去個地方。」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58 AM

第64章

     葉悟和另個侍衛一道,牽了馬正立在路邊。
  
  與西突的初次交鋒剛剛結束,不過略得喘息而已。他們都是隨了魏王一道,剛從戰場歸來的。甚至連身上的戰甲都來不及解。看見他此刻帶了繡春過來,葉悟大約想起自己那天的失禮,朝她訕訕地點了下頭。
  
  繡春一笑。
  
  蕭琅隨意解了自己身上沉重的甲衣,侍衛接過。他翻身上馬,俯身下去,向著還立在馬下的繡春伸去了手。
  
  他的動作自然,又這樣的自我,彷彿邊上的那幾雙眼睛都不存在。她不動,偷偷看了眼葉悟和那個侍衛,見他兩人都筆直而立,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猶豫了下,抵不住他的催促,只好把一隻手遞給了他。他一把握住,等她抬起一腳踩上了馬鞍,輕輕一提,她便被他拉上了馬背,順勢坐在了他的身前。
  
  「你要帶我去哪?」
  
  一騎戰馬,載了一雙人出了靈州城,往西疾馳而去。風迎面撲來,帶了溫暖而乾燥的氣息。她被身後那個男人的臂膀和胸膛圈住,隨了身下馬兒的奔馳顛簸,儘管極力控制身體,後背還是時不時碰撞在他胸前。每一次的碰觸,感覺都是如此絲絲分明,她極力忽視。眼見靈州城漸漸被拋在了身後,入目是一片生滿了沙冬青的廣袤荒漠,再過去,似乎就是賀蘭的山前平原了。終於忍不住,回頭問了他一句。
  
  他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好吧……還玩神秘。
  
  繡春不滿地橫了他一眼,他哈哈大笑,笑聲飛揚而快意。
  
  繡春第一次見他這樣毫無顧忌地大笑出聲,略微有些驚訝。
  
  「還有些路,不必這麼一直拘著,會很累的。」她忽然覺到他探到自己耳邊,低聲耳語了一句,「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
  
  她再次回頭,看見他正含笑望著自己。臉微微一熱,並未應聲,只飛快地轉回了頭。
  
  身下駿馬繼續西去,她也終於漸漸放鬆了身體,靠在了他的懷裡。最後被他帶著,穿過山前的那片灌叢草甸後,停在了山腳下。
  
  他下了馬,抱她下來,提了馬鞍上懸著的一隻皮囊,另一手牽了她的手,沿著一條荒徑往一道緩坡上去。
  
  繡春無意回頭,看見葉悟和另個侍衛的身影。他們遠遠地在後頭跟隨。
  
  他是魏王,身份貴重。現在又是非常時期,他們這樣謹慎,連殿下與女友約會也要跟著,這也是他們的職責。
  
  山的這一邊向陽,生滿了雲杉、杜松、山杏、野葡萄。夏日茂密的山林之間,山澗潺潺,不時躥過一兩隻被他們驚嚇而起的紅尾鴝,到了一處山坳,他終於停了下來,朝她眨了下眼睛,隨即從懷裡摸出一個哨子,按某種頻率,吹鳴發聲。
  
  哨音破空而出,在林濤中傳送出去老遠。
  
  他停了下來,彷彿在等待什麼。
  
  繡春明白了過來,他應該是在用這哨聲召喚什麼東西。
  
  過了一會兒,四周仍靜悄悄的。他再吹哨,仍沒什麼回應。
  
  繡春見他面露微微疑惑之色,第三次吹哨。忍不住正要再開口詢問,忽聽身後噗地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墜地,回頭看去。見一隻通體烏黑、背腹兩側印了暗金色圓環的豹子,從他們頭頂的一塊岩石上縱身躍下,輕巧落地後,蹲伏在那裡,睜著一雙滾圓的眼睛,盯著自己,頓時花容失色,啊地一聲尖叫,一下便跳到了身邊人的後背。
  
  蕭琅順勢一把抱住了她,呵呵笑了起來,「別怕。它小時候被我揀了,是我養大的,四歲。去年我回京前,才把它放歸了回來。許久沒見它了,過來看一下。」說完朝它喝了一聲,「黑霸王!不許嚇人!」
  
  被他喝了一句,那只黑霸王晃了晃腦袋,前一秒還端著,一眨眼,歡樂地朝他撲了過來,爪子扒搭在他的身上,伸舌舔他的手。
  
  繡春睜大了眼,戒備地往後挪了幾步。看著他和這隻大貓寵物玩,從帶來的皮囊裡取出肉條餵它。過了一會兒,他看向她,朝她招招手:「你來餵它?別怕。它跟了我在靈州幾年,和人很熟。」
  
  繡春雙手背在身後,搖了搖頭。
  
  蕭琅呵呵笑了起來,把手中的最後一根肉條餵給而來它,然後拍了拍大貓的頭,笑吟吟道:「她怕你呢!行,看你沒事,還大了些,我就放心了。去吧!下次有空,我再來看你。」
  
  大貓彷彿聽懂了他的話,忽然張嘴銜住他的衣角,用力扯他要往前行。
  
  蕭琅咦了聲,看向繡春道:「它好像有事,去看看。」再次吹響哨音,這次與方纔的頻率又有些不同。少頃,便見葉悟他們趕了上來。
  
  蕭琅道:「你們在這裡守著她,我去去就來。」
  
  葉悟面露微微遲疑之色,繡春忙道:「一起去吧。我也想去看看。」
  
  蕭琅看她一眼,笑了下,「也好。你別怕,有我在。」
  
  繡春真的覺得不怕了,點點頭。幾個人一道,隨了大貓一直往上,直到半山腰,最後到了一個洞穴前。繡春迎面便聞到了一股摻雜了新鮮血腥味道的臊氣,聽見裡頭傳出幾聲帶了痛苦般的沉悶低吼聲。定睛看去,吃了一驚。見地上躺了一隻體型較小的懷孕母豹,腹部鼓脹,奶頭凸爆,下肢所在的地上流了一灘的血。黑霸王飛快躥到母豹的身邊,伸舌舔它的嘴,然後朝著蕭琅發出求助般的聲音。
  
  繡春立刻便明白了過來,這母豹是在生產。看這樣子,像是遇到了難產。
  
  豹是獨居動物,只在三四月發情的時候,雌雄同居,過後,雄豹便離開母豹,由母豹自己生養撫育。這只黑霸王現在竟還守著快生產的母豹,實在少見。或許是被人帶大的緣故,所以多了些類似人的親情?
  
  母豹乍見生人到來,有些煩躁在地上動了下,忽然又發出嗷嗷之聲,四肢緊縮,下體再次湧出了一灘血。
  
  幾個男人大約是沒見過這種景象,都傻了眼,齊齊看向繡春。繡春想了下,道:「我可以幫它接生。」
  
  蕭琅明顯鬆了口氣的樣子。回頭對另個侍衛道:「你去把馬嘴套拿來。」
  
  那侍衛應了聲,急忙下去,拿了東西飛快返回。蕭琅讓繡春在外頭等著,自己和葉悟幾人往裡而去。到了近前,擊掌召了黑霸王過來,摸摸它的頭,再指指地上的母豹子。
  
  黑霸王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躥到了母豹的身邊,伸舌舔它的臉,似乎是在安撫它。漸漸地,母豹子情緒瞧著定下了些,蕭琅朝葉悟他們做了個手勢,兩人便飛快撲了上去,壓住了母豹子的頭,蕭琅敏捷地將馬嘴套戴在了豹的嘴上。
  
  繡春從前偶爾也替人接生過幾回,但幫助難產的動物接生,卻是頭一回。好在構造與人一致相當。看這母豹子的樣子,只能用牽引法試著助產了。
  
  這裡沒有消毒設施,只能將就。她方才過來時,看見不遠處有道山澗,找過去洗了手,回來後,見母豹子肢體繃得更是厲害,急忙靠近,蹲到了它的身側。
  
  蕭琅和葉悟他們已經按住了母豹子的頭和前肢,繡春分開母豹的後腿,見下體處仍不斷有混雜了水樣的污血慢慢流出來,知道羊水應該早破了,胎兒再不出來,恐怕會窒息而死。呼吸口氣,定下了心神後,試探著,擴張開口子,慢慢探手入溫熱的產道,伸至手腕深處時,指尖摸到了一團軟茸樣的東西。估計便是因了胎位不正而被卡住的小豹子。
  
  她試探著,憑了手感,判定這是背位。摸到了後肢臀處,握住了雙肢,向前上方微抬,調整好位置後,牽引著胎兒沿著前胸慢慢滑入產道,最後將胎體放低,讓它的前肩由趾骨弓下自然分娩而出。
  
  隨了一團血污,一隻渾身濕漉漉的黑色小豹子隨了她的手掉了出來。
  
  小豹子從溫暖的母體剛出來,受外頭空氣的刺激,在地上微微動了下,還是活著的。
  
  繡春下意識地看了眼蕭琅,見他眼睛睜得滾圓,表情怪異,說不出的好笑,忍不住微微抿了下嘴。
  
  第一隻小豹子出來後,後頭的就順利了。不用繡春再次牽引,不過一刻鐘左右,母豹子自己接著生下了兩頭小豹子,胎盤落了出來,肚子也憋了下去。生產終於結束了。
  
  母豹子的嘴套被取了下來,大約耗盡了力氣,還躺著起不來。黑霸王用嘴叼了三隻小豹子到它邊上,它伸出舌頭,愛憐地舔舐著自己的孩子,又扒拉它們到自己腹下去吃奶。
  
  繡春鬆了口氣,從地上站了起來,不顧自己額頭的汗,笑道:「好了,母子無恙。」
  
  蕭琅的目光從幾隻小豹子那裡轉到了她的臉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一臉崇拜之色。
  
  繡春壓下心裡的小小得意,裝作渾不在意。
  
  將近傍晚,天色開始暗沉下來。別了黑霸王一家,幾人下山往靈州方向回去時,蕭琅忽然停了下來,對著葉悟道了一句:「你們在這裡等。」說罷調轉馬頭,往一側的叢林裡去。
  
  戰馬穿過叢林,停了下來時,繡春看見面前的山坳腳下,竟出現了一汪湖水。東南天邊新出的彎月倒映其上,波光粼粼,美得如在夢中。
  
  她被他再次接著抱下了馬,聽他道:「你去洗洗吧。我替你守著。」
  
  繡春在傷兵那裡忙了半天,隨後跟他到了山上,又在味道不怎麼好聞的洞穴裡替母豹子接生,現在天氣熱,身上的汗乾了濕,濕了乾,早不知道結了幾層鹽巴了。最近天氣乾,靈州城裡水源緊張,她也不敢過於浪費水。正難受著呢,忽然看到這樣一汪清澈湖水,早就心動了。見他說完話,便笑著轉身去往林邊的一塊大石之後,人很快就不見了。
  
  他是個君子,絕不會趁自己不備偷看。邊上又有他守著,她放一百個心。不再猶豫,立刻脫了外衣和鞋,解開長髮,淌著清涼的湖水下到岸邊的淺水處,整個人舒服得長長歎了口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01:04 AM

第65章

      蕭琅揀了塊乾淨的石面坐下,仰頭望了眼開始點綴點點繁星的深藍色夜空。
  
  身後,不時傳來她潑動水面發出的嘩嘩聲,悅耳得像銀鈴。
  
  他靠在身後還帶了白日烈日餘溫的石塊上,唇邊掛了些許若有似無的笑意,側耳聽著身後的動靜,終於,在陣陣撩撥般的水聲中,他閉上了眼睛,眼前彷彿浮現出了一副畫卷--月兒像一朵梔子花,寧靜地開放在暗藍的夜空東南角。波光微動的湖面上。美人如芙蓉般地亭亭而出。濕潤的烏黑秀髮垂落,細緻描繪著她曲線起伏的柔軟身子。她彎腰,雙手掬水至頂,水滴便如脫了線的珍珠串兒一般,沿著她光潔的肌膚歡快地一路滾落……
  
  魏王殿下想著,想著,忽然覺得一陣口乾舌燥,喉結倏然上下滾動,身體也一下繃緊起來。知道不對勁了,急忙睜開眼睛,長長吁出積聚在胸中的那一口濁氣。
  
  身後的水聲還在嘩啦嘩啦,充滿了難擋的引誘。誘著他去看一眼,不過偷偷一眼而已。
  
  他待了片刻後,忽然覺得先前選擇待在這個地方,不但愚蠢,而且明顯,也是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品德。
  
  他再次想了一遍自己這幾天猶豫過後終於做出的那個決定,自嘲般地搖了搖頭,再次長長呼了口氣。
  
  得找點事做,分下注意力才好。要不然他真的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做出什麼事來。
  
  ~~
  
  繡春在水裡洗了自己的長髮,再撩水洗身子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起了一聲悠揚的葉笛聲。
  
  摘兩片新鮮葉子置於唇邊,有人便能吹奏出如同笛子一般的靈巧樂聲。
  
  這時刻,她竟然聽到了。
  
  她繼續洗著身體,聽著發自於身後的他的陪伴聲。唇邊忍不住浮出了個小小的笑容。
  
  這位魏王殿下,他到底還能給她帶來多少的意外和……小小的感動?
  
  ~~
  
  靜謐星空下的葉笛聲是如此悠揚,她甚至有些不捨得打斷。但還是很快從水裡出來了。穿回衣服赤足立在湖邊,她一邊擰著手中的長髮,一邊對著身後道:「殿下,我好了。」
  
  葉笛聲停了下來。片刻後,她看見他從石塊後慢慢現身,踏著夜色,朝自己緩緩而來,最後停在了她的面前。
  
  「殿下,你要不要也去洗洗……」
  
  她笑著抬眼時,看見他正凝視著自己,雙眸裡映了星光與湖色,閃動著微微的晶芒。
  
  他沒有回答,只是蹲下了身去,拿了她的鞋,在她驚詫無比的目光之中,替她穿好。
  
  ~~
  
  「繡春,明天你就啟程回上京吧。」
  
  他起身後,她聽見他這樣低聲說道。
  
  她握住長髮的手頓住,笑容也凝在了唇邊,想了下,小心地道:「一定要走嗎?我留下,也是可以幫著做些事的。」
  
  蕭琅沉默片刻後,開口道:「你是女人。戰場上不需要女人。」見她似要反駁,立刻又道,「你聽我說。突厥人一向驍勇蠻狠,這次的這場戰事,對方傾全力而上,短期之內,恐怕難以有個結果。即便是靈州城,也不能算是完全安全。你若一直留在這裡,我不放心。所以我希望你回上京,在家裡等著我回。好嗎?」
  
  繡春一語不發,手動了一下,繼續慢慢地擰著長髮,直到擰乾了,她打散髮絲,最後甩到了自己身後。
  
  幾滴水隨了她的動作,從髮梢被甩了出去,甩到了他的面頰與咽喉之上。他呼吸一滯,看見她已經微笑著點頭,道:「好。我聽你的就是。」
  
  說完,她已低頭,與他擦肩而過,朝著林子那頭去了。他怔了片刻後,終於牽了馬跟在她的身後。
  
  黯淡的月光從林子裡的樹梢頭斑斑駁駁地撒下,光線有些昏暗。她一直默默在前走著,他在她身後幾步外跟隨著。快出林子時,他看到前頭的她忽然停住了腳步。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飛快轉過了身,幾步到了他身前,雙手抓住他的肩膀,狠狠一推,他不由自主蹬蹬蹬地後退,後背便抵在了一棵白樺樹幹之上。
  
  「混蛋!你就是個混蛋!」他聽見她飛快道,「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你要我走,我走就是。只是我告訴你,倘若你敢不好好地回來找我,我不但要重新找人入贅,我還要天天詛咒你,詛咒你下輩子也得這樣的老寒腿!」
  
  她說完,踮起腳尖,夠到了他的嘴,伸出舌尖,輕輕舔了下他的唇,在他發出一聲舒適的低低喉音時,毫不客氣地立馬張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唇瓣。
  
  魏王殿下立刻發出一聲似是歡愉,又似痛楚的吟呻聲,整個人僵住了,一時竟忘了反應。
  
  她咬完了,鬆開了他的嘴,揚著下巴道:「疼吧?」
  
  魏王殿下呆呆地點頭。
  
  「這就對了。叫你好好記住我的話!」
  
  魏王殿下終於回過了魂兒,駭然睜大了眼,不可置信般地摸了下自己還發疼的嘴,抬頭見她罵完咬完了,轉身就要出林子,呼吸陡然急促起來,伸手過去,一把將她拽了回來,按在自己方才被她按住過的那棵樹幹之上,抬手勾起她下巴,低下頭去,長長地嗯了一聲,「好大膽的刁婦……竟敢這麼對本王……」
  
  那個「王」字還沒出口,他已經狠狠地吻住了她的那張小嘴。
  
  呼吸滾燙,身體滾燙,念頭也隨之滾燙。懷抱中這具還帶了微涼水氣的嬌軟女體,滿足了他先前所有的幻想和望欲。他的渴望如熔岩一般迸發,不可遏制。
  
  這具嬌軀已經被他懸空抱了起來,頂在他的軀幹與白樺樹幹之間。她雙臂勾在了他頸上,腿交盤在他腰上,被他吻得嬌喘吁吁,整個人軟得像一團任他搓圓捺扁的棉花。不知何時起,他也已經低下了頭去,齒撕咬開了她還帶了些濕氣的衣襟,把臉壓在她溫熱彈綿的胸脯之上。
  
  她沒有阻止他。
  
  樹頭一隻不知道什麼鳥,彷彿被這聲響驚動,忽然怪鳴一聲,撲稜稜展翅飛走了。
  
  他一頓。
  
  「繡春……」
  
  他的臉仍埋在她的胸前,臉頰戀戀不捨地與那兩團綿軟來回摩擦,動作卻慢了下來,直到漸漸停下,最後含含糊糊地這樣叫了她一聲。
  
  「嗯……殿下……」
  
  她應了他一聲,聲音裡也滿是慵懶之意。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終於從她胸前抬起了臉,把她從樹幹上放回到實地。借了昏暗的夜光,見她仿似仍那樣懶懶地靠在樹幹上,再次歎出口氣,抬起手,一邊替她掩回衣襟,一邊低聲道:「方纔是我不好……不該這樣對你……」
  
  繡春翹著下巴,嗯了聲:「赦你無罪。」鼻音裡還帶了些嬌慵餘韻。
  
  魏王殿下被她這一聲「赦你無罪」給勾得心弦一顫,差點又要扯開剛剛才被他掩回去的那道衣襟。極力管住了自己的手,往後退了幾步,聲音還略帶了些緊澀:「我記住你的話了。一定會好好回去找你的。」
  
  繡春終於挺直了被他弄得軟綿綿找不著力的腰,低下頭去,自己再次整理了下衣衫,隨即抬頭,對他嫣然一笑:「殿下記住就好。那咱們說好了,我在京中等你回。」
  
  ~~
  
  第二天,繡春再次踏上了東歸的路。蕭琅親自送她到了蕭羚兒還在等著的朱雀鎮,與他匯合之後,掉馬回去。
  
  這一趟,仍是葉悟被指派了護送她回。繡春起先反對,但反對無效,也只好作罷。等蕭琅一行人走了,她看向葉悟,有些不安地道:「葉大人,有勞你了。咱們路上緊趕,早些到,你也好早些回。」
  
  葉悟這回,倒是一反常態,對著她恭恭敬敬地道:「殿下說了,路上務必不能累到陳大小姐。卑職不敢不從。」
  
  蕭羚兒等了幾天,總算等到繡春回,顯得挺快活,安排車的時候,甚至主動要跟她同坐一輛。繡春對這個唐王世子調皮搗蛋的功夫,卻是深有領教。推不過他的熱情洋溢,最後只好勉強同意。上路之後,白日裡,她大多沉默,只是想著自己的心事。想著這一趟西北之行,如今這樣回去,真正是先前做夢也沒想到的過程和結果。又想到,回去之後,現在她自然還不適合讓旁人知道自己和魏王的事,祖父也不好說。那又該如何對他解釋自己改了主意,不想結那門親事?忍不住又有些心煩。
  
  這樣一路過去,想著自己的心事,有時蹙眉,有時發怔,倒沒怎麼留意同車的小鬼頭。
  
  「喂,你在想什麼?一路過來,見你總皺眉!瞧得我都煩死了!」
  
  這天晚上,投宿到一家驛站,臨下車前,蕭羚兒忽然衝她問了一句。瞧著像是憋了許久了。
  
  繡春瞟他一眼,自己下了車。見他還不下,便道:「世子,好下來了。」
  
  蕭羚兒跨到了車轅之上,大聲道:「我一見就知道你肯定是有煩心事!給我記著,回去了京城,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我罩著,沒人敢欺負你!」
  
  繡春茫然,發了片刻的呆,這才回過了味,實在忍不住,「噗」地一下輕笑出聲。
  
  蕭羚兒臉孔漲得通紅,睜大了眼道:「你笑什麼?你不信我有這能耐?我告訴你,等我大了,我不信我勝不過我父王,我三叔他們!」
  
  「行!」繡春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往後我就指望您罩著了,成不?您還是趕緊下車,早些歇了吧。白天辛苦了。」
  
  蕭羚兒哼了聲,跳下了馬車,邁著方步昂首而去。繡春望著他背影,搖了搖頭,也跟了進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30 PM

第66章

      在驛站裡住了一夜,第二天繼續上路,中午停下略作小憩的時候,蕭羚兒跑去大日頭下,玩了個滿頭大汗地回來,下午繼續上路,他大約是乏了,趴在馬車上睡了過去。到了晚上再次落腳的時候,人便開始鼻塞發熱了。次日早,竟起不了身。
  
  繡春去他屋裡查看,見他額頭溫溫的,臉色微白,躺在那裡有氣沒力。幸好自己就是現成看病的,趕緊替他號脈察舌,叫人去抓藥。和聞訊過來的葉悟商議了幾句,因他身份貴重,不敢怠慢,怕再上路會加重病情,便決定暫留下來,等他病情好些再上路。
  
  散熱不可操之過急,尤其對方還是個孩子。所以辨明症狀後,繡春下藥不重,除了去熱,重在驅邪調理。估計他當晚發熱還會加重,想起昨日自己一時疏忽,或者說,對他關注不夠,他玩得一身汗回來,自己竟也忘了提醒人服侍他換衣裳便任由他睡了去,估計這便是病因了。心裡有些愧疚,所以索性在他榻前打了個地鋪,晚上便留在他屋裡方便照料。
  
  蕭羚兒喝藥後,不久沉沉睡了過去。繡春靠近,伸手探了下他額頭,還微燒,呼吸也略濁,但在自己預料的程度之內,所以並不十分擔心,替他攏了下被,見晚了,便熄燈,自己也躺了下去。約莫半夜時分,正迷迷糊糊時,忽然被一陣哭聲驚醒,側耳一聽,竟是蕭羚兒所發,忙從地上爬了起來,點著了燈,見他還躺在榻上,被子卻已經被蹬到了腳下,兩手舞動,嘴裡「娘,娘」的叫個不停,兩頰通紅,額頭生汗,急忙上去,輕聲叫道:「世子,快醒醒!」
  
  蕭羚兒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繡春,目光瞧著還一片茫然,忽然嗚地一聲,坐起來一頭便撲到繡春懷裡,口中「娘、娘」地叫著。
  
  繡春這麼大了,還是頭一回被人叫娘,乍聽不禁略感彆扭,低頭看了眼懷中的小男孩,見他兩手緊緊抱住自己腰身不放,雙目緊閉,瞧著沒完全清醒的樣子,心中一軟,便沒拿開他手,自己一手反抱住了,另手拿了塊乾淨的汗巾子,替他擦去臉上的汗。
  
  過了一會兒,蕭羚兒再次睜開了眼睛,呆呆地望著繡春。繡春見他這回目光清明,知道是完全醒了,便朝他笑了下,柔聲道:「醒了?我餵你喝些水。」說罷,將還靠在自己懷裡的小身子放回了枕榻之上,起身去倒了杯水,扶著他頭起來,湊到了他嘴邊。見他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下去後,還呆呆地坐著不動,探手再摸了下他額頭,「不是很燙了。你躺下去再睡一覺吧。」
  
  蕭羚兒脫口道:「你別走!」
  
  繡春道:「我不走。你瞧——」她指了指地上的地鋪。
  
  蕭羚兒看見了,像是鬆了口氣,終於慢慢躺了回去。繡春替他蓋好了被子,朝他笑了下,過去吹了燈,自己又躺回了地鋪上。
  
  「你睡了嗎?」
  
  過了一會兒,黑暗中,她忽然聽見蕭羚兒低低地問了這樣一句。便應道:「沒。」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片刻過後,她聽見小屁孩又說了一句,鼻子彷彿有些塞住。略微遲疑了下,再次起身點燈,看見他正趴在榻上,臉埋在枕上,一動不動,到了他身側坐在床榻邊上,輕輕把他翻了過來,看見他滿臉的淚痕,連枕頭上都被打濕了一片,急忙拿了巾子一邊替他擦淚,一邊低聲哄道:「世子快是大人了,再哭,我就要笑話你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這話,剛還一直極力忍著的蕭羚兒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涕淚交加,「我知道你心裡很討厭我,我三叔不喜歡我,連我父王也不喜歡我!以前我裝病,就是想他能陪我。這次我偷跑出來,他知道了也不管……你們都討厭我,都恨不得我沒了才好!」
  
  繡春對這皮孩子,確實談不上有多喜歡。只是沒想到,當初他裝病竟是這樣一個緣由,忽然又想起他方才夢魘中叫娘,明白了過來,心中頓時生出了一絲感同身受般的憐惜之意,忙道:「怎麼會!我要是討厭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裡陪你。再說了,你幫了我好幾次的大忙,我謝謝你還不及呢。」
  
  「真的?」蕭羚兒哽咽著。
  
  「真的。」
  
  說出這兩個字,繡春忽然覺得自己平日裡對他的提防一下都懈了下去,鄭重又補了一句,「以後你別再那樣想著法整人的話,我就更喜歡你了。」
  
  蕭羚兒臉微微一紅,抬手抹了下眼睛,忸怩道,「以後我不再整你就是了……」
  
  繡春道:「對旁人也一樣。」
  
  「那就看我心情了。」他冒出了一句。
  
  繡春皺眉瞪著他。
  
  他這會兒心情像是已經好了不少,見她這樣瞪著自己,衝她吐了下舌,抓過被子蒙頭蓋住自己的臉,裝沒看見,一下便躺了下去。
  
  「你說好的,不准走。要在這裡陪我的。」過了一會兒,聲音從被子裡傳了出來。
  
  繡春歎了口氣,自去地鋪睡下了。
  
  ~~
  
  蕭羚兒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在繡春精心護理下,在驛站裡停了三天,便又活蹦亂跳了。一行人繼續上路,終於在一個月後,抵達了上京。
  
  這一路還算平順。入了城後,先送蕭羚兒回唐王府。繡春並未入內,只遠遠看著他一步三回頭,不大情願般地進去後,再謝過葉悟的一路相送,請他自便之後,便徑直往銅駝街去。
  
  這一趟西北之行,兩三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自己的心境雖發生了莫大變化,但京中的金藥堂和祖父他們,應該都與往常一樣,估計他們也不會想到自己忽然這樣回來了,等下見到,估計會有場小小的激動。
  
  繡春壓下心中的略微激動,到了銅駝街自家附近,習慣性地先看向金藥堂的門面,卻見大門緊閉,側旁無人。不禁極是驚訝。
  
  自家的藥鋪,即便是大年三十,白天也不打烊,要留一扇門開著的,現在居然關門了?
  
  她心中一沉,急忙飛快往邊上的陳家大宅去。到了門口,見往日一直敞開、人員往來不斷的兩扇大門也是緊閉。壓下心中陡然生出的一團疑慮,幾步登上台階,用力拍門。過了半晌,才見門吱呀一聲被開了條縫,探出門房丁老六的頭。一眼看見是繡春,丁老六一怔,隨即哎呀了一聲,叫道:「大小姐,你可算回了!家裡……」
  
  他臉色一黯,停了下來。
  
  「家裡怎麼了?」
  
  繡春立刻問道。
  
  「您進來就知道了……」
  
  丁老六打開門。
  
  繡春一個大步跨了進去,朝裡疾步而去。見往日人來人往的地方,現在靜悄悄沒半點生氣兒,連迎頭遇到的幾個下人也是蔫頭蔫腦的。剛過門關著的賬房,正迎頭遇到巧兒從裡面出來。巧兒猛然看見她,一怔,反應了過來,眼圈便紅了,上前一把抓住她,哽咽著道:「大小姐!家裡出事了!生藥庫起火,燒掉了藥材,造不出御藥房要的藥,老太爺急病了……」
  
  繡春如遭當頭棒喝,萬萬沒想到,自己離開不過這麼會兒,京城的家裡竟出了這樣的事!穩了下心神,急忙問道:「老太爺人呢?」
  
  「躺著呢……他還要起來去找人,起不來……」
  
  沒等她說完,繡春拔腿便往北院去。一口氣地趕到了祖父的正屋門前,見門虛掩著,裡頭傳來一陣說話聲,說話的正是自己的姑父許瑞福。
  
  「爹,你病倒了,起不了身,黃興藥行那裡,我等下再去一趟,就是跪下去求也無妨,我定會盡力。爹你放心……」
  
  陳振的咳嗽聲傳來,「不行,還是我自己去……快去準備車……」聲音嘶啞無比。
  
  繡春一個大步跨了進去,看見祖父手上拄了枴杖,正顫巍巍邁步要出,邊上是許瑞福夫婦和另幾個藥廠管事,眾人看見她突然現身,都是一怔。
  
  「春兒!你怎麼……」
  
  陳振反應了過來,剛開口,又一陣劇烈咳嗽,痛苦地彎下了腰去。
  
  繡春急忙上前一把扶住,等他那陣咳停下,攙了他坐下,這才道:「我剛回來!家裡到底出什麼事了?」她看向了許瑞福和另幾個管事。
  
  一個藥廠管事長長歎了口氣,「大小姐,是這樣的……」
  
  ~~
  
  兩個月前,就在繡春離開上京後不久,金藥堂接到了來自於御藥房的一筆大訂單,命三個月內,立刻趕製出五千顆七寶丹和五千貼七厘散貼出來,用於靈州戰事,並當場給付了定金。
  
  七寶丹和七厘散貼,都是止血散淤之藥,一種內服,一種外用。製藥所需的生藥材,主要是血竭、兒茶、花蕊石、仙鶴草等。金藥堂接到話後,不敢怠慢,根據製藥所需的生藥材量,檢查了庫存,再與下家藥材商聯繫後,覺得沒問題,便應了下來,並收了定金。
  
  此次這筆訂單,不但數量大,而且指明是用於靈州戰事,陳振自然萬分重視,親自到藥廠安排趕製,務必保證出藥質量上等。萬萬沒想到的是,數天之後的夜半時分,藥廠裡存放原料的生藥庫竟起了把大火,裡頭的所有藥材都付之一炬。這還不算,原本與金藥堂說好,過兩天調齊了貨源後就要送貨過來的幾家藥材供應商竟也忽然一反常態,遲遲不予交貨。陳振心急如焚,親自去催,對方不是人不在,就是各種借口推脫。一晃眼大半個月過去,眼見日子一天天少了,手頭卻連個工都沒開。陳振知道耽誤不起,去向御藥房的司空公公求助,把面臨的情況說了一遍,希望對方能取消訂單,自家願意賠付雙倍定金,請御藥房將訂單分給別家趕做,以免耽誤了戰地將士的急用。不想對方卻一口拒絕,說能供藥的另家百味堂已經在做他們接下的訂單,負荷已滿。陳家先前既然應下了,就必須按期交貨,否則到時候就是重罪,拿前線將士的性命開玩笑,必定嚴懲不貸。
  
  陳振知道必定是被人暗中陰了,又氣又急,回來後嘔了幾口血,掙扎著與葛大友一道,各處奔走。只是製藥所需的兩味主藥材血竭和仙鶴草,不但往日趕著上門討好的幾家大供應商不供貨,連那些小藥材商,見了陳家人,也是唯恐避之不及。到了現在,手頭只有少量從外地分堂庫存裡調回的藥材,遠遠不夠訂單數量。陳振一病不起,金藥堂不止藥廠關停,連京中的兩家大藥鋪也無心經營了,半個月前便關了門。
  
  「……大小姐,大管家前幾日剛去了外地調藥材……定州有個黃興大藥行,祖輩起便與咱們交好,前回葛管家去過,對方說人不在。想來也是推脫。老太爺要自己再去一趟……」
  
  那管事說著,停了下來,臉色沉重。
  
  繡春終於明白了過來。
  
  為什麼會有這麼巧的事,現在她也不想多問了,心知肚明。
  
  離交貨日期,只剩一個月不到了……到時候無法交貨的話,即便自己去求太皇太后,恐怕也是完全不頂用。有心之人只要抓住「貽誤戰事」這一項罪名,金藥堂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爺爺,你都這個樣子了,還怎麼去定州?」繡春立刻道,「黃興大藥行的老闆,前次您壽筵時,我也以後輩身份拜見過,其後也往來了幾次。話雖說得不多,卻覺得是個豪爽之人。還是我與姑父一道過去,盡量轉圜。」
  
  陳振的臉色白得像紙片,在一屋子人的目光注視下,望了繡春片刻,揮手叫人下去。等屋裡只剩他祖孫兩個了,終於頹然,緩緩道:「春兒,你爺爺我掌了金藥堂一輩子,自詡能幹,不想臨老,竟被人在背後暗中這樣擺了一道。我聽你舅父提了下,這次的事,仿似是季家借了太后之力弄出來的……」
  
  他長長歎息一聲,神色裡充滿悲涼之意,「季家倘若沒有太后在背後撐腰,也不可能把咱們所有的供貨渠道都這樣給截斷。民不與官鬥,這是咱們陳家的一道坎。倘若過不去,金藥堂這個招牌沒了倒沒什麼,我怕還會牽累到你……黃興藥行,你代我去也行。只我料想應沒什麼用處。季天鵬前次的提親,爺爺早就已經叫人回絕了。想來便是如此,他才藉機弄出了這事,等的就是咱們低頭。倘若萬不得已,爺爺過兩天去找他吧。用金藥譜來換咱們陳家滿門的平安,也值了。」
  
  繡春記得清清楚楚,就在去年她剛到陳家,出了紫雪丹事故的時候,那會兒,情況雖同樣危急,祖父卻也沒表現出半點軟弱。現在卻……已經想著放棄他曾視為性命的金藥譜……
  
  她壓下心中湧出的難過,安慰道:「天無絕人之路。爺爺你放心,我會盡量的。」
  
  陳振微微一笑,歎道:「難為你了……」
  
  繡春上前,扶了他躺下,也是笑道:「事不宜遲,那我先去了。您在家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
  
  繡春出來後,與姑父許瑞福一道點了幾個人,立刻便動身往定州趕去。第三天的中午,一行人終於風塵僕僕地趕到。到了黃興藥行,到了會客室,等了片刻,掌櫃的過來,還沒開口,立刻便賠了笑臉道:「陳大小姐,可真不巧。我家老爺前兩日又剛出了趟遠門,恐怕您是空跑一趟了。」
  
  許瑞福臉色微變,實在忍不住氣,憤憤道:「黃老爺也太不仗義了!我們兩家這樣的交情,他見死不救就算了,竟連個面也不肯露!實在是叫人寒心!」
  
  掌櫃目露微微慚色,只臉上仍掛著笑,連連賠罪。
  
  繡春眼尖,注意到會客室外的長廊地上,正好露出了半個被日頭投出來的人影頭部,知道有人應暗中立在拐角處,不動聲色,只阻攔了許瑞福下頭的話,對著那掌櫃道:「掌櫃的,煩你幫我把下面的話帶給你家老爺。他不見我們,想必有他的緣由,我們也不怪。金藥堂這次確實是遇到了困難,為何別家都不求,單單來求你家老爺?想的就是他為人仗義重情。我來之前,我祖父也說了,他並沒想著定要你們家老爺出手相幫。只是想得句話,想知道他為何避而不見而已。曉得了緣由,我們立馬扭頭就走,絕不會勉強他半分。」她頓了下,再次瞥了門外一眼,提高了音量,「雖說趨利避禍是人之天性,但也有風水輪流轉之說,金藥堂百年的招牌,到現在不知道歷了多少的風雨,未必真就會跨不過這個坎。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金藥堂向來記念老情分,只因情分重比千金。」
  
  她說一句,那掌櫃就點頭一句。
  
  「我的話完了,」繡春笑道,「黃老爺此次既然不在,那我只好先告退。只是這次我一定要見到他,問清楚才會走。我先去你家附近尋個地落腳,等著黃老爺回來就是。我先走了,掌櫃的忙,不必送了。」
  
  對面那掌櫃的,額頭已經出了汗,正說不出話,忽然門口有腳步聲來,抬頭一看,見是自家老爺跨了進來。
  
  黃興四十多歲,人微胖,立在那裡,盯著繡春。許瑞福驚訝,脫口道:「黃老爺!你家掌櫃的說你……」忽然明白了過來,閉了口。
  
  繡春未動,只含笑望著對方。黃興終於開口,叫掌櫃的出去,順帶領了許瑞福下去喝茶,等屋裡只剩他與繡春了,這才點頭道:「大小姐,你方纔那一番話,我都聽到了。實不相瞞,不是我不念舊情,而是我沒辦法,這個忙,實在是幫不了。」他看了下外頭,壓低聲道:「我得到信兒,不但不准賣血竭和仙鶴草給你們金藥堂。還說,這事兒背後有太后撐腰。太后是什麼人,你也曉得,咱們怎麼可能作對?本來,我是絕不想摻和這事的。只今日,你既然又大老遠地趕了過來,說的那番話也確實入了我的心,罷了罷了,我在外地還有一批貨沒入庫,知道的人不多,我叫心腹悄悄領了你們去取便是。」
  
  「有多少?」
  
  「大約各一百手。」
  
  各一百手……遠遠不夠所需的量。
  
  「我能幫的,也就如此了。」黃興歎了口氣,「煩請大小姐回去,代我向老太爺告罪,老太爺要怪,我也沒辦法……」
  
  對方肯這樣,確實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繡春知道再說下去也沒意義了。數量雖少,卻比總沒有好。她立刻誠摯道謝。出來後,投宿到了一家客棧,等許瑞福派人去取貨的當兒,獨個兒陷入了沉思。
  
  這一趟,弄到了這些藥材,加上葛大友從金藥堂別鋪搜來的全部庫存,充其量,估摸也就只能做出三分之一的訂單量。還有三分之二這樣的巨大缺口,該去哪裡補足?
  
  蕭琅不在京中。這事又牽涉到傅太后,旁人誰也無法去求助。
  
  她想得頭都有些疼了,開門出去,想到外面溜躂一下,放鬆下腦子。
  
  「笨蛋!客人要青茶,咱們沒,你就不會跟他商量商量用別的茶代替?能喝就行!白白少賺了幾角子錢!」
  
  門外走廊上,迎面來了兩個夥計,其中一個看起來資歷老些的,教訓著另個人。那個新來的唯唯諾諾,不住點頭。
  
  那倆人經過了繡春身邊,繡春卻是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
  
  代替……
  
  她眼前忽然一亮,霍然開朗的感覺。心砰地一跳,飛快轉身,出了客棧,立刻便往黃興大藥行趕去。到了那邊,再次找到了黃興。見黃興面露不解之色,急忙道:「黃老爺勿要多心,我回來,不是為了血竭和仙鶴草,而是想和你做另筆買賣!除了這兩樣,還有別的什麼,是你不能賣給我們的?」
  
  黃興搖搖頭,道:「除了這兩樣,還有白及、兒茶、硃砂、紅花、白藥、沒藥、秦香、冰片,但凡涉及這兩種藥和止血類的,都不准賣。」
  
  「倘若別的呢?」
  
  「別的……」黃興道,「自然沒問題。」
  
  「那好!」繡春道,「我知道你做南方的藥材!我想向你買三七!你能調到多少,我全部要,越多越好!」
  
  三七這種藥材,產自雲南,在《本草綱目》裡首次記載了它的止血功能,稱金不換,也是後世雲南白藥和片仔黃的主要原料。它的上佳止血功能,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才漸漸被醫家廣泛認識和運用。現在在這裡,三七也還只被視作治療婦科產後瘀陰腹痛或瘡癰腫痛之用。
  
  黃興果然大為驚訝,用不解的目光望著她,遲疑道:「這是婦女科的藥……」
  
  繡春道:「我要的就是這個!你賣給我就是!全部!」
  
  黃興看她一眼,痛快道:「好!我這就叫人盤貨。」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36 PM

第67章

      黃興是京畿河東道一帶最大的藥材經紀人,他既肯出手,事情就順利了。三天之後,繡春帶了滿滿三車的貨回了上京,剛跨進家門,便聽下人說,季天鵬來了,老太爺此刻正在會客室接待。
  
  雖然是只陰詐的狐狸,只是還不夠沉得住氣,竟然自己先登門了。
  
  繡春立刻往會客室去。到了門外,示意看見自己的下人不必作聲,輕手輕腳靠近後,聽見裡頭正飄出季天鵬的說話聲。
  
  「……晚輩聽聞了貴堂如今的困境,心有慼慼。都是同道之人,焉知他日,貴堂今日之窘不會降我身上?故特意登門,想著略盡綿薄之力而已。只要老太爺應允了,我便立刻送來我家多餘的藥材,決不食言。」
  
  陳振默不作聲。
  
  季天鵬慢悠悠地道:「我也不急。老太爺慢慢考慮便是。什麼時候想好了,打發個人來告知一聲便是。」
  
  陳振閉了下眼,終於艱難地道:「金藥譜我可以考慮。只是求親一事,恕不能允。」
  
  季天鵬哂笑,「我對大小姐一見鍾情,傾慕不已。金藥譜倒在其次,倘若能求娶到大小姐,不止得償所願,往後兩家成為一家,豈不是一段佳話?還望老太爺再考慮考慮,不必回絕得這麼快。」
  
  陳振的手緊緊捏住手中枴杖頭,盯著季天鵬,咬牙道:「季少當家,須知做事要留三分餘地,鋒芒太過,未必是福。」
  
  季天鵬呵呵笑道:「老太爺,晚輩只知道成大事不拘小節。此番登門造訪,也是出於對陳大小姐的仰慕之心……」
  
  他話說一半,身後的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停了下來,回頭望去,看見繡春竟正立在門口。一身僕僕風塵,卻遮不住她一雙晶亮雙眸的光彩,只是此刻,這雙美目裡,筆直投向自己的,卻是絲毫不加掩飾的鄙夷和厭惡。
  
  繡春望著季天鵬,忽然,唇邊緩緩綻出一絲笑容。
  
  「季少當家,求親之言,還請收回,我當不起。只是你剛說的有一句話,我聽著倒覺頗有道理。『都是同道之人,焉知他日,貴堂今日之窘不會降我身上?』記住你自己說的這句話。等到了這一天,咱們金藥堂也定會知恩圖報。」
  
  她說話時,笑得好看,說到「知恩圖報」時,聲音卻冷得像浸過冰。
  
  季天鵬臉上一直掛著的猶如掌控一切的笑容終於凝固了下去,臉微微漲紅,目光漸漸也轉為陰沉。
  
  「來人,送客!」
  
  繡春退到了一邊,對著外頭喊了一聲。
  
  季天鵬看她一眼,大步而去。
  
  等他一走,繡春疾步走向祖父,笑道:「爺爺,我要向你借人了。咱們金藥堂最好、最有經驗的藥師,您都要給我找過來!咱們要造一種新藥!」
  
  ~~
  
  生藥庫起火的大概緣由,已經查清了。火災次日,便在藥廠靠近生藥庫的一處牆頭上發現了攀爬留下的痕跡。推測是有人夜半時分從這裡攀牆而入,潛至藥庫放了火,雖被值夜人及時發現,呼救撲了下來,但存放止血竭仙鶴草的那一爿,已經被燒了個精光。
  
  生藥庫的藥材存放一直有個規矩,就是分門別類固定存放,多年來一直不變。這次火災,最先起火的,又是正要用於御藥房訂單的那一爿,可見是熟知藥廠內部路徑的人做的案。一時查找不到是何人所為,只能暫且先放一邊。吸取了教訓,為加強戒備,繡春叫人把藥廠圍牆加高,裡頭豢養狼犬,加強夜間巡邏。這事吩咐下去後,立刻便與藥廠的十幾個製藥老師傅一道,撲入了做藥的大事之中。
  
  前頭提過,三七這會兒還只被視為婦女科的用藥,師傅們起先見了三七,一個個都莫名其妙,心想這是要做藥給打仗的男人,怎麼弄來了一大堆的婦女用藥?正好有個小徒弟,切藥時,手不慎被刀割破,繡春磨成粉的三七撒上去,血很快凝止,這才又驚又喜,紛紛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繡春笑道:「三七有天然的內外止血祛瘀功效。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它的效用發揮更大,與別的藥物一起,做出能取代七寶丹和七厘散的良藥,送去給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們!」
  
  眾人紛紛點頭。
  
  這些師傅們,從小時學徒起,就在金藥堂裡學習做藥,研究藥物之間的相生相剋,如何將各原藥結合,使之發揮最大功效,至少也有一二十年的時間了。自兩個月前出了那事,藥鋪關門,藥廠歇業,人人都以為金藥堂就此就要倒閉,正惶惑不安之時,忽然大小姐歸來,柳暗花明,竟又有了新的轉機。都知道這是金藥堂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哪個不拼盡全力?十幾個人一道,吃住一起,爭辯、討論、反覆試驗,甚至有個老師傅,為了確證藥效及安全,自告拿刀在腿上模仿刀傷割了個大口子,內服並上藥。熬了五天五夜後,最後由繡春一錘定音,定下了方劑,下令藥廠停止別的一切事,全部工人都投入到做新藥的事情上來。
  
  工人們早兩日前就得知了消息,都已經回來在等著摩拳擦掌了。大小姐一聲令下,立刻投入開工。炮藥、混料、粗製、細制、烘乾,直到最後的成藥、包金、封蠟,無人不嚴格按照下發的製藥指南操作。繡春與工人們一道,幾乎不眠不休,終於在八月底,御藥房訂單到期前的最後一天,親手在最後一顆成藥的蠟皮外打上了金藥堂的封印。
  
  這時刻,初升的朝陽正從窗外照射進來,照在了她的臉龐之上。她的眼下一圈淡淡青痕,雙眼卻閃閃發亮,精神百倍。
  
  「把這藥丸命名為凱旋丸,這散貼,叫做……」
  
  她沉吟了下,唇邊浮出一絲笑意,「就叫黑霸王貼!」
  
  前頭這名,眾人知其意,正紛紛稱讚時,聽到後頭「黑霸王」三字,頓時都呆了。
  
  葛大友瞥了眼內有白色粉末的散貼,小心問道:「大小姐,這黑霸王三字,作何解?」
  
  繡春道:「生肌止血,霸氣無敵,是為黑霸王!」
  
  眾人露出恍然之色,再次稱讚。
  
  繡春忍住笑,看向葛大友道:「走吧,清點下數量,我親自送藥入庫!」
  
  ~~
  
  為保證這批關係金藥堂生死攸關的御藥能安然入庫,繡春早幾日前便去尋了林奇。此時送藥過去,到了宮門外,林奇已經在那裡等著了。
  
  繡春看著裝了藥的車緩緩被拉入皇宮,對著林奇鄭重拜謝,道:「林大人,這些藥,不僅是我金藥堂對所接訂單的交貨,更是對靈州將士的一番心意,懇請林大人務必保證讓它們安然入庫。」
  
  林奇早也聽說了金藥堂前些時日的困境,深為同情,只自己也無力相幫而已,不想這位陳家大小姐回來後,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竟將死局解開,如今還按時交貨,心中大是欣慰。點頭後,忍不住便問了一句:「繡春,我聽說你們沒有血竭與仙鶴草,到底是用什麼製出這些藥的?」
  
  繡春道:「林大人,實不相瞞,我是用三七代替這兩味主藥製出的。時間緊急,造出來的藥恐怕還未盡善盡美。等我回去後,還要與藥廠的師傅們再仔細研究,完善配方。三七除了用於婦科,更是止血聖藥,不該埋沒。功效如何,您自己一試便知。」
  
  林奇驚訝萬分,看向繡春,見她含笑而立,終於點頭道:「好,好,老夫定會代你說話。你放心就是。」
  
  ~~
  
  目送御藥入了宮門後,繡春返身回家。
  
  這批訂單,雖然在最後日期前交貨了,但嚴格來說,所交的貨與原定的七寶丹和七厘散貼並不相同,雖然林奇也答應幫她說明情況,但上頭的人,倘若有心刁難,還是能被抓住小辮子的。繡春回去後,再去找了一趟自己的舅父董均,把情況跟他說明後,便一直等著宮裡消息。果然,第二天,下朝回來的董均便帶了消息,說御藥房的人檢驗後,認為不是原定的七寶丹和七厘散貼,陳家是用旁藥來冒充傷藥,上報到了執事的內閣處,要求嚴懲金藥堂。董均據理力爭,又有林奇在旁開聲,內閣幾人最後便議定,讓陳家人入宮去說明情況。
  
  繡春略作準備後,讓陳振不必擔心,當即便隨舅父董均入了宮,一直被帶到了紫光閣外。
  
  她遙遙在這座代表實際最高權力的殿宇之外等了許久,看著遠處,朱袍紫衣的大臣們從那扇門裡進進出出,或昂首闊步,或行色匆匆,忽然想到了此刻還遠在靈州的那位魏王殿下,不知道他現在正在做什麼?
  
  黃昏的時候,終於有宮人出來,傳召她進去了。
  
  裡頭她即將要見到的這幾個人,是實際掌控著這個帝國的首腦人物,其中的一位,現在正在靈州前線。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保全自己,等著那個人的歸來。
  
  她低眉斂目地進去,看見林奇、舅父和御藥房的司空太監也都在。便朝著坐在裡頭的小皇帝、唐王、歐陽善和傅友德下跪見禮,口稱民婦。覺到對面幾道目光齊齊朝自己射了過來。
  
  「起來吧,」終於聽見唐王開了個口,她謝過恩,起身。抬頭之時,一眼便看到坐在正中的小皇帝,一張臉泛著不健康的蒼白之色,目光也顯得略微呆滯。不禁一怔。
  
  想來,或許是他小小年紀,當皇帝壓力過大所致?
  
  繡春還沒回過神,聽見歐陽善已經徑直開口道:「聽御藥房上報,你家此次進上的藥,並非靈州急用的傷藥。而是生怕受責,這才用別的藥物胡亂頂替?」
  
  他的聲音倏然嚴厲了起來,「魏王殿下領了十數萬將士正在西北邊陲浴血而戰,你金藥堂卻做出這樣的事。倘若查證,罪不可赦!你有何話要說?」
  
  繡春正要開口,忽然聽見身後一陣環珮叮咚,回頭看去,見傅太后竟被一列宮人簇擁著,款款而入。
  
  小皇帝看見自己母親來了,並未露出多大高興的神情,只過去相迎了。另三人也是起身見禮。
  
  歐陽善面上掠過一絲不快之色,等見過了禮,便道:「太后來此不知有何貴幹?」
  
  傅太后伸手,慈愛地撫摸了下自己兒子的頭,笑吟吟道:「皇兒這些時日,瞧著精神一直不大好,我生怕他累了。見天也晚了,想來你們應已議完事,所以過來瞧一眼,順道接他回宮。你們繼續便是。」說罷,看了眼跪迎自己的繡春。
  
  歐陽善沉了臉,轉頭對繡春道:「你起來,繼續說事吧!」
  
  繡春再次謝恩,起身道:「金藥堂此次上交的這兩種藥,確實不是御藥房原定的七寶丹和七厘散。這一點,民女早早就已經告知了林大人和御藥房的司空大人。並非金藥堂有意換藥,而是事出有因。」說罷把先前的困境道了一遍,「先是莫名失火,再是各藥商齊齊背約,倒似被人操縱了一般。我祖父生怕耽誤了朝廷大事,也曾向司空大人陳情,願意加倍賠付定金,請求將訂單分給旁人去做,卻不被應允,萬般無奈之下,這才用旁藥取代。」
  
  「公公,可有此事?」
  
  旁人都還沒出聲,坐在了小皇帝邊上的傅太后忽然出聲發問。
  
  司空太監垂下了臉,低聲道:「並無此事……」
  
  傅太后冷冷道:「都聽到了?哀家雖不通醫道,卻也曉得藥各有性。七寶丹與七厘散是最好的傷科良藥,不可替代。朝廷出於信任,才讓你們做藥。你們無能,做不出便罷,不該妄接單子。如今眼見到期,推諉責任不算,竟還膽大包天用旁藥來糊弄,拿邊陲將士的性命安危開玩笑,其心可誅!」
  
  董均臉色微變,正要開口辯解,見繡春朝自己略微搖頭,一怔。
  
  繡春看了下四周,見唐王腰間懸了把佩刀,便請求道:「可否借殿下佩刀一用?」眾人不解,相互看了幾眼。
  
  蕭曜略一沉吟,便解了佩刀遞給邊上宮人。宮人捧了過來,繡春右手抽出佩刀,攤開自己左手,在眾人驚詫萬分的注視之下,刀刃割過掌心,立刻,一道鮮血迅速湧出,滴答不絕,濺落於地。
  
  她臉色微微泛白,神情卻十分鎮定。將刀還給宮人,從懷中取出自己預先帶來的一個小瓷瓶,用牙拔開塞子,往手心傷口處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後,將手心朝下放置,少頃,血便止住了。
  
  她將自己掌心攤給對面的一眾人看,「我方才倒出來的,便是此次上交散貼中的相同藥末。裡含三七。我可以很負責地說,這是目前最好的一種止血生肌藥,遠遠勝過之前所用的任何金瘡藥!我的掌心傷口能迅速止血,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44 PM

第68章

      紫光閣裡寂靜無聲。
  
  繡春忍住手心處的傳來的陣陣抽痛,微微吸了口氣,再次開口道:「三個月前,金藥堂接下御藥房的訂單時,知道即將用於何處,於是從上到下,無人不精神振奮,想著早日造出好藥,不想之後卻連逢變故……」她停了下,並未指向臉色已經凝住的傅太后,而是將視線轉向了歐陽善,「不是金藥堂敢拿十幾萬邊陲將士的性命兒戲,而是事出有因。也算天無絕人之路,最後雖無七寶丹與七厘散,卻製出了效用更勝一籌的新藥。我來之前,祖父便說,這些藥,全數捐贈給西北將士,不收分文。也算是我等升斗小民為西北戰事做一點力所能及的貢獻。」
  
  歐陽善對京中兩大藥堂之間的恩怨爭鬥也是略有耳聞,心知這一次陳家弄出的這事,必定和季家,甚至傅家人脫不了干係。再看一眼繡春,想起她方才坦然取刀割手的一幕,心中也是有些佩服,臉色便緩和了下來,看了眼默不作聲的傅太后和傅友德,哼了聲,道:「邊陲急用傷藥,有人竟為不可告人目的之私利這般行事,他日若經查證,恐怕嘴臉就有些難看了。」
  
  傅友德飛快瞟了眼自己的女兒,嘴巴張了下,破天荒第一次沒跟對方對頂,臉色有些難看。
  
  坐上的蕭曜忽然道:「藥效既勝過舊藥,這便行了。此事就此了了吧。」
  
  繡春道謝後,告退而出。行在出宮道上,過了一會兒,林奇追了上來,用紗布替她包裹了手心傷口,搖頭道:「方纔大可不必如此自殘。歐陽大人與唐王殿下並非不講情理之人,再解釋幾句便好了。實在是叫老夫……」停住,歎了口氣。
  
  繡春笑道:「不過小傷而已,過幾天便好。所謂事實勝於雄辯,說再多,也不如這樣示範一下。」
  
  二人正說話時,忽聽身後有宮人喝道聲,回頭見是唐王蕭曜出宮了,正往這邊走了過來,急忙避到一邊。繡春垂臉下去,正等著對方從自己跟前過,卻覺面前有人停了下來,微微抬頭,見是蕭曜。對方正微微側臉看向自己,沉吟了下,開口道了一句:「羚兒前次去往靈州,路上得你照顧,多謝。」
  
  繡春恭敬道:「那些都是民女當盡之本分。民女還在多謝殿下方才在紫光閣開口為此事說話。」
  
  蕭曜微微點頭,目光在她此刻垂在身側的那只包了紗布的手上停了片刻,隨即繼續往前而去。
  
  ~~
  
  紫光閣裡,只剩下傅家父女二人。小皇帝方才也已經先隨宮人去了。
  
  沒了外人,向來強勢的傅友德對著一貫被自己操控的太后女兒,臉色便絲毫不加掩飾了。
  
  「你如今是太后了,怎的比起從前,還是絲毫沒有長進?季家是你什麼人?不過被你兄弟看上,送了個人過來做妾而已!算哪門子的親戚?你為何竟如此不顧身份做出這等落人口舌的事?從前我是怎麼教你的!你竟置之腦後不顧!」
  
  傅太后臉色也很是難看,勉強爭辯道:「我不過是看在兄弟的面上,說了句話而已,並未做什麼……」
  
  「糊塗!」傅友德打斷了她話,斥道,「倘單單為了這個兄弟的面兒,你就弄出今日這樣丟臉的事,那這個兄弟妾的面兒,也太大了!」他沉著臉,繼續壓低聲道,「如今桓兒是幼帝,內閣之中,魏王自擁戴桓兒,我與歐陽善雖不和,但他也是輔佐桓兒之人,唯一要戒備的,就是唐王。三對一,勝算自然大。你搞出這種事,方才歐陽善的臉色你瞧見了沒?他本就處處想要打壓我傅家的!還有,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直接關係到靈州將士的人身之事。倘傳到魏王耳中,難保他不會多心,若就此心生嫌隙,你就是在替唐王拉攏人心!」
  
  傅太后咬牙道:「我知道這些!」
  
  「知道你還做!」傅友德背著手,陰沉沉看她一眼,「總之,你給我記住,好好當你的皇太后,不該你想的,休要多想!再弄出什麼難看的事,倘若累及桓兒,遭損的就是咱們傅家!」
  
  傅太后終於低低地應了聲是。
  
  傅友德臉色這才稍緩,想了下,問道,「桓兒最近是怎麼了,瞧著精神不大好?」
  
  傅太后急忙道:「叫好幾個太醫瞧了,只說是脾胃失調,胃口不開,精神不健,有在調理。」
  
  傅友德皺眉沉吟片刻,低聲道:「我從前叮囑過你,桓兒的一應飲食之事,都需自己親信經手,你有照我吩咐做吧?」
  
  「是,全部都是自己人,無論什麼,進食前都有宮人先代食。」
  
  傅友德這才略微滿意,點點頭。
  
  ~~
  
  傅友德教訓自己的女兒,當晚,唐王府裡,唐王蕭曜也與身邊的兩個謀臣朱單宋玉議事。
  
  朱單看了眼他的臉色,見他一直凝神不語,便問邊上的宋玉,「聽說有西北的消息到了?」
  
  宋玉點頭道:「是。信報傳來,在西峰口,我軍以佯敗誘敵,使突厥人脫離既設陣地,爾後遭分割包圍戰術,殲敵近五萬,對方騎兵精銳亦損失過半。突厥人元氣大傷,戰況瞧著有些分明了。估計過兩天,朝廷便也能得報訊了。」
  
  朱單聞言,微微聳眉,欲言又止。
  
  蕭曜看他一眼,道:「朱先生有話,但講無妨。」
  
  朱單道:「我留意他多年。魏王用兵,善於精確進行戰前料算,爾後才出手。尤其精於野戰,不以攻城掠地為目的,而是力求殲滅對方主力力量,戰必求殲。我記得數年前白虎溝之戰,他集中兵力各個擊破。上水之戰,則取掏心戰術,首尾夾擊,打得突厥人潰不成軍,也是經過那兩次戰事,他年紀輕輕便揚名天下。如今西峰口既有大捷傳來,想必徹底獲勝,也是預料可期了。往後……」
  
  他看向蕭曜,「殿下若不加以壓制,往後若要成大事時,恐怕會是最大阻力。未若趁他此刻人正在外……」
  
  他停了下來。
  
  蕭曜微微瞇了下眼,沉吟片刻後,緩緩道:「我心中自有計較。我未發話,不許你們有任何異動。」
  
  二謀士對望一眼,立刻齊聲應是。
  
  ~~
  
  繡春從宮裡回來後,把經過告知了陳振,回了房,多日積聚下來的疲憊便如山一般地壓了下來,雖則手心還一陣陣地
抽痛,竟也倒下去便睡了過去。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傍晚,這才醒了過來。聽人說藥鋪重新開門了,藥廠也恢復開工了。被丫頭伺候著洗了個澡,換了身舒服的衣服,手重新包紮了,便晃晃悠悠地去了陳振那裡。
  
  陳振先前被氣急出來的病還沒好,這兩天,精神頭卻好多了。正好巧兒送了藥過來,繡春坐他邊上看他吃藥。完了,陳振叫人都出去了,從自己枕下取出了一本用帕子包了起來的書,遞給繡春,鄭重道:「春兒,裡頭便是咱們陳家的傳家藥譜。從今天起,爺爺把它交給你了。你要好好收著,讓它在你手中,發揚光大!」
  
  繡春推脫,推不過陳振,便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鄭重道:「爺爺您放心,我一定會盡我所能把金藥堂做好的。」
  
  陳振點頭,目光裡滿是欣慰。想了下,笑道:「前次你走得匆忙,親事便也懸著了。如今你人回來了,咱們也好繼續。你可想好了,願意招贅你表哥成親嗎?」
  
  他口中在問,其實應該已經認定她必定會應下的。
  
  繡春看了他一眼,正想著該如何開口回絕掉這門親事,忽然門外有人蹬蹬蹬地跑了過來,門竟忽地被推開,探進來一個腦袋,一看,竟是蕭羚兒。大吃一驚。
  
  陳振前次見過他一面,也知道他的身份。見冷不丁這樣冒出來,回過了神,急忙壓下榻見禮,蕭羚兒已經自顧到了繡春面前,一把拉過她還纏著紗布的左手,左看右看,皺眉不停。陳振便坐在了那裡,躺著也不是,下來也不是。
  
  繡春回頭看了眼坐立不安又茫然不解地祖父,把蕭羚兒帶了出去,迎面碰到幾個面帶惶恐之色,正氣喘吁吁趕了過來的陳家下人,擺手示意不必跟來。領他到了邊上的一間花廳,問道:「世子怎麼突然來這裡了?不會是又偷跑出來的吧?」
  
  蕭羚兒昂頭道:「誰說的!我回來這一個月,天天都在用心上學!我聽說了昨天你入宮的事,求了父王,他准許我過來的!剛這也是回府路過,特意拐了過來。」接著又埋怨她,「你昨天怎麼不叫我一聲?倘若我去了,你也不用割自己的手!割我的就是!」
  
  繡春有些驚詫,驚詫過後,心裡倒是生出一絲感動,便笑了下,「已經不疼了,過兩天就會好。」
  
  蕭羚兒哼了一聲,「那個女人,向來和我就不對眼。昨日要不是她尋你的不是,你也不用割自己一刀!你等著,我會叫她好看的!」
  
  繡春嚇了一跳,立刻想到他會不會是打算搞惡作劇,急忙道:「你可千萬別幹混事!」
  
  蕭羚兒瞟她一眼,一臉鄙夷之色,「瞧你這膽小的樣兒……你放心,我不會幹那種會給你招事兒的蠢事。你等著瞧就是,總有一天要她好看的,」忽然露出與他這年齡不相符合的一絲陰惻之色,加了一句,「敢動我的人!」
  
  繡春差點沒被口水嗆住。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竟成了他的人?一陣哭笑不得。
  
  兩人說話的當兒,繡春見自家的人都遠遠地立在花廳外的廊子口,既不敢靠近,也不敢離開,便用商量般的口氣央求道:「我曉得世子你對我好,我心領了。只是您身份非同一般,突然這樣過來,我全家人也沒個準備,都戰戰兢兢著,唯恐伺候不周。可否下次,等咱們做足了準備,再候您大駕?」
  
  好說歹說,最後總算是把蕭羚兒給送出了大門,看著他登上了馬車離去,繡春吁了口氣,終於再回了陳振那兒。知道祖父疑慮,便主動把前回去靈州路上發生的事揀著說了些。雖還有些不解,只有個來由,陳振便也點頭。
  
  祖孫二人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話題。繡春不再猶豫,開口道:「爺爺,這親事,我恐怕不能應了。煩請您幫我向舅父賠個罪。」
  
  陳振果然驚訝不已,「怎麼了?先前我瞧你,好似是是七八分願意的?難道是我看錯了?」
  
  繡春低頭不語。
  
  陳振等不到她回答,看她神色,瞧著是沒改變的餘地了。知道這個孫女性子執拗,恐怕不輸自己與她的父親,勉強不得,歎了口氣,道:「你不樂意,爺爺自然也不勉強,去回了你舅父就是,想來他也不會見怪。只是……」
  
  他端詳了下繡春,心中忽然一動,脫口問道,「難道你竟有了意中之人?」
  
  繡春微微咬唇,只衝他一笑,道了聲謝,轉身便輕快而去,撇下陳振一人在那裡疑惑不解。
  
  瞧這孫女的樣子,難道真被自己無意說中?
  
  若是有,又會是誰?
  
  他想來想去,想到這個,覺得不對,想到那個,又覺得不對。忽然,腦海裡蹦出了個人,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立刻否決了。
  
  怎麼可能會是那個人?
  
  ~~
  
  數天之後,京中傳開了魏王大軍在西峰口大捷的消息。街頭巷尾,茶樓酒捨,人人都議論紛紛,得意非常。再幾天過去,先前那些背約的老供貨商,開始一個個地回來。或投拜帖,或厚著臉皮親自登門。無需陳振吩咐,繡春自己也清楚該如何應對。前次雖掉了鏈子,只那樣的情況下,又有誰敢拿自家的前程跟著金藥堂豪賭一把?明哲保身也屬正常。畢竟,都是老關係了,以後還是要繼續做生意的,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唯獨定州的黃興大藥行,繡春感激對方仗義,與祖父商議了一番後,不辭勞苦,親自又跑了一趟過去,一是給付前次的貨款,二也準備了一番厚重謝禮。回來後的當晚,得知昨日,自己收到了一封來自鋪兵的信。
  
  鋪兵是轉為朝廷投遞公文信件的。據說這信來自靈州。繡春在陳振驚異的目光之中,淡定地解釋,說可能是那邊的軍醫遇到了問題,寫信向自己求助。完了,也不管他信不信,拿了信扭身就趕緊回房了。
  
  信果然是魏王殿下夾私寫來的。厚厚好幾張紙,通篇駢四儷六,從頭說到尾,無非就是「我想你,非常想你」兩句肉麻話,虧他竟想得出這麼多不帶重複的華麗辭藻和比喻擬興,看得繡春一陣陣牙酸,外加渾身往外冒雞皮疙瘩。最後盯著他信末的那句收尾:「敢問相思可藥否」,實在忍不住,丟下信倒在了床上,捧著肚子滾了好幾個來回,笑得差點兒成了呆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49 PM

第69章

      魏王殿下的來信,繡春睡前想起時,就會拿出來瞧一眼。瞧一眼,就偷偷樂一下,只是沒回信。她也寫不出那樣的酸話來配合他。反正從林奇那裡聽說了,那批藥已經被緊急送往靈州。等他知道了藥名,自然也就明白她的心思。
  
  金藥堂恢復了從前的模樣,繡春也更加忙碌了。
  
  亡羊補牢。繡春除了再次吸取教訓,加強管理,制定出賞罰分明的制度外,心裡也清楚,再嚴密的管理措施,也防不住居心叵測者在暗中的蓄意破壞,更何況,這世上也不存在所謂的「萬無一失」。倒是經過這次的事,讓繡春見識到了眾人齊心協力的力量。短短不過半個月的時間,藥廠數百員工夜以繼日,就把這樣一筆數量不小的訂單圓滿完成了,憑的,就是他們對金藥堂的歸屬感。
  
  倘若,能讓他們真正成為金藥堂的一份子,無論是對人員穩定性還是調動積極性,甚至「防內賊」,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而對於金藥堂來說,不過是分股,讓些「利」出來而已。而錢這個東西,永遠是賺不完的。
  
  繡春有了這個念頭,立刻便與祖父商議。以她對陳振的瞭解,他不會捨不得讓出那部分「利」的。
  
  這樣的經營方式,對於陳振來說,陌生而新奇。在詳細瞭解並仔細思考過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家孫女腦瓜裡的有些東西,確實是自己望塵莫及的。他這一輩子,雖被人認為孤僻、嚴厲,但從來不是個吝嗇鑽錢眼的東家,不僅厚待員工,時常也周濟外頭育嬰堂之類的地方。現在孫女提出的這個想法,分明是捨小利獲大利,他又怎麼會不點頭,當即拍板,召了賬房和各大管事過來商議。最後決定拿出一定比例的股份,凡是藥廠及藥堂員工,只要做事三年以上,就可以入股,份額以從事年數為準,資歷越老的員工,可認的份額便越大,年底從盈利裡分紅。
  
  消息下去後,人人興高采烈,無不踴躍參加。對於大小姐說的那一句「自此以後,人人都是金藥堂的東家」深感與有榮焉。無不暗中下定決心,往後這一輩子,便是趕也趕不走自己了。金藥堂好,自己就好。
  
  除了這件大事,繡春還對藥堂門面員工的薪資制度也做了些調整。除了原來的固定死月錢外,另設「日錢」,每天從售賣總額中提出一部分,多勞多得。先在上京的兩家藥堂裡試行,等完善後,再逐步推廣下去。這項措施也是大受歡迎。自此,藥堂門面裡的人,做事愈發賣力。連迎送顧客都挖空心思力求與別家不同,好吸引更多的回頭客。
  
  繡春一言九鼎,賞罰分明。藥堂欣欣向榮。很快,在堂內外,威信隱然便有趕超老祖父的意思了。陳振樂見其成,安心養病,如今唯一的心事,就是這個孫女的婚事了。幾次旁敲側推地打聽,都被她或打太極,或一本正經地糊弄過去,忍不住愈發疑心起來。
  
  制度上的事基本定下來了,只需管事的執行下去就行。繡春的心思便又回到了麻醉方劑和凱旋丸黑霸王貼這幾種新藥的完善上頭來。正忙得渾然忘我之際,這天,林奇上門來訪。
  
  林奇雖是當世大醫,在太醫院裡也身居高位,但並不因了身份而高高在上。自從認可了繡春在醫道上的獨到之處後,若逢疑難之症,時常會過來尋她商討。繡春也從他那裡學到了不少自己從前並不大瞭解的實用醫術。比如,縫合傷口可用浸過麻油的桑白皮尖茸為線等等。這些技巧,對於她來說算是陌生,但在現在的條件之下,卻十分實用。
  
  她聽下人來傳話,說他今日來了,以為和往常一樣,是過來尋自己探討雜症的,便從藥房裡出來,稍稍整理了下儀容後過去見客。剛跨進屋,看見不止他,邊上還有御藥房的一個管事。見他皺著眉頭,神色裡滿帶憂慮,心中咯登一跳。
  
  「繡春,出大事了!」
  
  林奇見她來了,顧不得寒暄,張口便是這一句。
  
  「怎麼了?宮中……」
  
  她直覺地以為又是御藥房那邊出了問題,剛問了半句,便見他搖頭。
  
  「朝廷裡剛得到消息,西北的大軍出了疫情。」
  
  繡春大驚。
  
  這些天,她一心撲在自己的事上,對靈州便沒怎麼多關注。可能是因了上次那個大捷的消息,總讓她覺得他勝利班師回朝只是早晚問題。事實上,不止她這麼認為,上京裡所有人也都是這樣認為的。萬萬沒想到,現在風雲突變,竟然出了這樣一樁意外。
  
  「到底怎麼回事?知不道什麼原因引起的?」
  
  繡春立刻追問。
  
  林奇神色凝重:「據信,感染疫情者,發高熱而苦寒、體有斑瘀,據此推測應是傷寒。二十年前,裴老將軍曾帶兵去平西南叛軍,眼見就要勝利,不想軍中爆發疫情,士兵死過半數,他自己也染了病,險些沒熬過去,最後敗退了回來。事關重大,明日太醫院裡數人就要趕赴過去。我過來,是要向你家緊急徵調急用藥物。但凡涉及傷寒瘟疫,全部都要,多多益善!」說罷遞過來一張御藥房的單子。
  
  「我馬上吩咐下去!」
  
  繡春立刻起身,忽然停了下來,小心地問道,「可有魏王殿下的消息?他有沒有感染?」
  
  林奇道:「昨日所收的快報裡並未提及。想來應該無妨。」
  
  繡春壓住心臟的一陣狂跳,像風一樣飛奔而出,大聲叫人:「快去成藥庫,清點傷寒瘟疫門的藥品,靈砂丹、沖和丹、寸金丹、清瘟解毒丸……全部出庫急用!」
  
  林奇道了聲謝後,行色匆匆地離去。
  
  一個下午,繡春都在安排成藥庫裡所有相關藥品連同飲片的清點出庫,最後緊急裝車,外面用防雨油氈布包裹數層,萬無一失後,派人運往待發地點。忙完所有的事,目送最後一輛車離去後,她轉身,緩緩回了房。
  
  這一夜,她翻來覆去,徹底失眠。
  
  那個人寫來的那封相思信,她現在幾乎已經能倒背如流了。
  
  原本一直以為,自己只要照他的話那樣,在家裡乖乖地等著他回來就行了。沒想到現在,忽然卻出了這樣的變故。
  
  從靈州到上京,消息即便由鋪兵日夜兼程快馬傳遞,最快也要十來天。也就是說,那封信的消息,已經是十幾天前的事了。在軍隊這樣人口密度大的地方,一旦爆發大規模的疫情,倘若控制不力,傳染速度非常可怕。十幾天的時間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倘若他也……
  
  她一陣心驚膽戰,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從床上坐起了身,穿好衣服,開了門,便往祖父那邊去。敲開了門,在燈火之下,對著驚疑不定的陳振跪了下去,開口便道:「爺爺,我過來,是想請求你,讓我明天也隨他們一道,去往靈州。」
  
  陳振吃驚不已,立刻搖頭:「不行!前次是上頭有話,你不得不去。這次不用你去,你為何自己過去?不說你是個女孩,便是因了疫情凶險,我也不會同意放你去的!」
  
  「我一定要去的!」繡春道,「我是醫生。現在那裡急需醫生。我不去,誰去?」
  
  陳振驀地提高音量,「太醫院不是有人去嗎?靈州那邊還有軍醫!」
  
  他看了眼繡春,聲音終於放緩了些,搖頭道,「春兒,咱們家是做藥的。朝廷用到藥,別管什麼,只要拿得出來,哪怕就是白送,你爺爺我也絕不會皺一下眉。只你不一樣,那種危險地方,我怎麼放心再讓你去?少了你一人,不見得那邊就會出大事。咱們陳家,卻萬萬不能沒有你。你就體諒體諒你爺爺,咱們別趕這趟渾水了,行不?」
  
  他說著,忽然注意到對面跪在地上的孫女眼睛裡似隱隱有淚光浮動,一下怔住了,遲疑了片刻,終於問道:「春兒,你怎麼了?」
  
  繡春吸了口氣,把眼中忽然湧出來的那股淚意生生逼了回去,抬頭對上陳振的目光道:「爺爺,我必須要去,不去的話,我心裡不安。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好好地回來的。求你了!」
  
  陳振看出了她說話時,隱隱帶出來的決然之色,明白自己是無法阻攔她的決定了。沉默了片刻,忽然心中一動,猛地看向她,開口問道:「春兒,你老實跟我說,為什麼一定要去?這本來完全不關你的事!」
  
  繡春微微咬唇,垂下了眼皮。
  
  這些天,在陳振心裡翻來覆去思量過的那個想法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來。
  
  他盯著還跪在自己跟前一語不發的孫女,眼前浮現出年初時,那次壽筵裡發生的事,猛地睜大眼,顫著聲脫口而出道:「難道……你竟和那個魏王殿下私底下有了什麼事不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2:53 PM

第70章

      陳振這話脫口而出,說完之後,見孫女抬臉望著自己,仍是默不作聲。雖沒承認,但不作聲,也就等同於不否認了。雖然先前也曾疑心過,但總覺得只是自己多心而已。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整個人頓時驚呆了。
  
  怪不得,自己過個壽,貴為監國親王的魏王竟紆尊降貴不請自來,還給自己寫字祝壽。
  
  怪不得,觀月樓裡出事後,他及時趕到,懲戒自己的外甥,力挺陳家。
  
  怪不得,前回自家孫女去城外金藥園,遇鹿群狂奔遭遇危險時,他怎麼就那麼巧地現身在那裡,及時出手救了她。
  
  又怪不得,數月前靈州傳來他舊病復發的消息,非要自家孫女過去,這次她回來,聽她口風,這個魏王卻似乎並沒犯什麼舊病……
  
  原來,是他一早就打自家孫女兒的主意,先前種種,不過是利用她涉世未深單純無知,煞費苦心地想要把她哄到手而已!
  
  看孫女現在的樣子,竟似已經被得手了!否則,不過一趟靈州之行,她回來怎麼就忽然改了主意,不肯招贅表哥入門了?
  
  陳振忽覺一陣心慌,便似自己的心肝寶貝要被人橫插一腳搶走了一般,呼地站了起來,眼睛睜得滾圓,「傻丫頭!你……你難道已經被他……」
  
  他說不下去了,急得臉色大變,忽然一陣胸悶,俯身下去便咳嗽了起來。
  
  繡春嚇了一跳,沒想到祖父反應這麼大,慌忙從地上起來,扶著他坐了回去,一邊替他揉胸背,一邊急忙澄清:「沒!爺爺你別亂猜!」
  
  陳振聽她說沒,這才稍稍放下了心,再咳幾聲,等喘得有些平了,越想越氣,拍了下桌面道:「好啊,我原來一直以為這個魏王是個謙謙君子,對他沒半點防備,沒想到他竟這樣厚顏無恥!」忽然又想起前些時日鋪兵送來的那封信,頓時恍然,「那封信也是他寫給你的吧?是不是他又在攛掇你去靈州?氣死我了!」
  
  繡春哭笑不得,「信是他來的。但沒你說的那種事!」
  
  「那他大老遠地來信說什麼?」
  
  繡春見他不依不饒,頓了下腳,「爺爺!」
  
  陳振看她一眼。見孫女臉頰通紅,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正又羞又惱地望著自己,這才勉強壓下心中惱火,哼了聲:「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甜言蜜語在哄你!春兒,天下男子一般黑,起頭都這樣的!你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千萬別相信!更不要被他給騙了!」
  
  繡春定了定心神,替魏王殿下說起了好話:「爺爺,你錯怪他了!他沒騙我。上次去靈州,不是他叫人假傳消息,是別人瞞著他的。他見了我,才知道我過去了,還凶我,說我不該去那種地方。我回來,也是他的意思。還有,當時我遇到險情,被黑勒人追的時候,是他一箭射死了壞人,救下了我的……」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急忙閉口,只已經遲了。
  
  「什麼?你竟還遇到過這樣的險情?」陳振眼睛瞪得更大,忽地又站了起來,幾乎是在咆哮了,「說來說去,全是他不好!你要是沒被騙去那裡,又怎麼會遇險!反正這次,無論如何,我不准你過去!」
  
  繡春臉漲得通紅,一語不發,瞪大了眼與他對視。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老頭子終於敵不過孫女,先氣癟了下來,擺手道:「好,好,就算我剛才有些話是說過了,那個魏王殿下可能沒我說的那麼不堪。只是春兒……」他歎了口氣,看想了她,「你這麼聰明,齊大非偶這道理應該知道。他那樣的身份,咱們這樣的門第,兩家如何相配?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春兒你便如我的眼珠子一般,即便他是天家門第,我也絕不願讓你委屈去做他的小!」
  
  繡春低聲嗯哼了下,「爺爺,你說的話我都想過。他並沒讓我做小的意思……」
  
  「他說娶你為王妃?」陳振驚訝了下,隨即哼了聲,搖搖頭,「春兒,莫說一個王妃,就是天上的王母,爺爺瞧你也當得來!只是這地上的男人,有幾個會像你爹那樣的?尤其是皇家中人,實在不能信靠啊!他現在一心想得你,便把好聽的話在你跟前說盡,等以後冷了心腸,那會兒咱們怎麼辦?春兒,你聽爺爺的,千萬不要和他再糾纏下去。爺爺不想看到你往後傷心難過……」
  
  祖父的話,雖然現在聽起來有些拗耳,只也全都是繡春自己從前思量過無數回的,自然理解他的重重顧慮,更知道他這是真的為了自己在考慮——換做一般的家長,聽說了這樣的事,恐怕恨不得立刻把她打包了送魏王的床上才好呢。只是知道現在跟他多說不但無用,說不定反更惹他厭煩蕭琅,便點點頭,正色道:「爺爺,我曉得你是一心為了我好。我答應你,我一定會仔細再想這事的。只是這一回,靈州我一定要去。那邊出了疫情,有我好多熟人。不衝著魏王,就算為了普通的將士,我也應該去的!」
  
  陳振瞪著她,她絲毫不加退讓,與他對視。
  
  陳振雖看出了她目光裡的堅定和固執,終還是不死心,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你真非去不可?」
  
  「是!」繡春斬釘截鐵,「除非您把我用繩子捆了!」
  
  「好……好……你如今眼裡心裡只有個外人了!要去,隨你便就是!」陳振扭過了頭,氣哼哼地揮手,「趕緊走!不要再在我跟前晃!看了心煩!」
  
  繡春笑盈盈道:「是,我明早就走,不會再在你跟前晃了惹您心煩!」見他氣結,忙上去扶他再次坐下,這才鄭重道,「爺爺您放心!那邊事完了,我立馬就回來!沒您點頭,我絕不和他好。這樣您總放心了吧?」
  
  陳振本是滿心不痛快,覺得她就要被人拐跑了一樣。被她這樣又哄又勸的,心裡才稍稍舒服了些,坐著發呆了片刻,終於歎了口氣,「去吧去吧。既然要上路,趕緊去收拾東西。爺爺明早親自送你……」話說著,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繡春心裡也湧出了一絲難過,嗯了聲,轉身去了。
  
  ~~
  
  這一次,考慮到靈州那邊的情況,繡春收拾了許多備用的東西出來,力求沒有遺漏。打裝好後,次日五更,被陳振送了,早早地去了林奇宅邸,把自己的打算說了一遍。林奇大是感動,當即帶了她與被派去的幾個御醫匯合,連同準備的藥材一道,在特派的一行羽林衛護送之下,再次踏上了去往西北的路。
  
  陳振目送繡春坐的馬車疾馳而去,直到最後,影子縮得看不見了,這才滿腹心事地歸了家。到了正堂,在邊上家人不解的目光注視之下,背手立在高懸著的那副壽裱跟前,歪著腦袋看了半晌,最後甕聲甕氣道:「給我把這個摘下來!」
  
  家人莫名其妙,卻也不敢不遵。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摘了,問道:「老太爺,是要換地方掛嗎?」
  
  陳振氣哼哼道:「還掛什麼掛?給我收起來,不要再讓我瞧見!」說罷拂袖而去。
  
  ~~
  
  這一趟西北之行,比前次跟隨裴皞之時,進程快了許多。一行人知道事關重大,不敢怠慢,一路加緊趕著,大半個月後,抵達了靈州。
  
  據說,當初疫情初初被發現之時,魏王便立刻下令將靈州城門關閉,禁止人員進出,同時調軍隊遠離居民聚居區,所以疫情並未大面積蔓延開來。聽留下的一支守軍說,如今大軍主要駐紮在青龍鎮那一帶。向他們打聽疫情,他們也不是很清楚現狀,只搖頭,面露擔憂之色。
  
  同行的幾個御醫都露出辛勞之色,繡春也因了連日趕路十分疲乏,卻是一刻也不願停歇,堅持立刻趕往青龍鎮。眾人無奈,只得隨她一道連夜趕路,終於在天明時分,抵達了青龍鎮。
  
  裴皞正奉命留在此處。見繡春與京中幾個御醫趕到,也帶來了補充的藥物,神色略鬆了些下來。繡春開口第一句,便問魏王情況,裴皞道:「魏王殿下最近幾天一直在武雄坡一帶的戰地最前沿巡查築壘工事,防突厥人再次趁亂襲擊,並未回此地。」
  
  聽他所言,蕭琅應該還無恙。繡春連日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些,立刻又問疫情。
  
  提到這個,裴皞神色立刻沉重了起來。
  
  「我軍染病人數,將近十之一二了,還有蔓延之勢。不但戰鬥力銳減,軍心也是不定。也是因了這個,才給了突厥人苟延殘喘甚至反攻的機會。這半個月裡,對方來襲數次,剛前日才結束一場戰事。」
  
  大軍總人數將近十萬。十之一二,就是一兩萬人……
  
  這樣龐大的數量……
  
  她臉色微變,繼續問道:「染病人員呢?如何處置?」
  
  裴皞道:「殿下下令騰出整個白虎鎮用作病員集中地,全部都在那裡。十八個軍鎮的軍醫,大部分也都在那裡了,照殿下之命在全力救治,只是……」他歎了口氣,「效用不大,每天還是不斷有人發病,甚至有些軍醫自己也染病了。還有些病重之人,已經……」
  
  他停了下來。
  
  「發病之初到現在,多久了?」
  
  「差不多一個月。」
  
  繡春略一沉吟,道:「帶我們過去!」
  
  裴皞急忙點頭,走了幾步,忽然想了起來,看她一眼,略帶異色地問道:「要不要先派個人報告殿下你來了的消息?」
  
  「不必讓殿下分心了。先去白虎鎮吧。」繡春匆匆應道。
  
  「好!我叫人帶你們去!」裴皞立刻應了下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01:29 PM

第71章

    繡春轉身時,迎面看到兩隻老鼠從不遠處飛快竄過,入了雜草從消失不見,問道:「現在這裡很多老鼠?」
  
  她記得數月前她過來時,可能是只停留了幾天的緣故,沒怎麼見到這東西的身影。
  
  在一個地方打仗,停留久了,因為各種原因,老鼠日益增多,這樣的事情,對於裴皞來說已是司空見慣,並不以為意,只點了下頭。
  
  繡春略皺了下眉,先隨人去往白虎鎮。到了的時候,發現情況比自己原先想像中的還要嚴重幾分。
  
  ~~
  
  疫情發生後,蕭琅和這裡的軍醫在隔離方面的措施,做得已經算是到位了。但是繡春人還沒進去白虎鎮,先便似乎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死亡絕望氣息。
  
  十八個軍鎮的軍醫,加起來數百人,如今已經有幾十個先後病倒了,其中幾人病情還不輕。繡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自己在家時,叫巧兒等人一道連夜趕製出來的口罩,分發給了軍醫們。
  
  口罩是用雙層紗布做出來的,中間填了一層薄棉。她叫他們仿這樣子繼續趕製更多的出來,用以替換。凡健康人進入病區,必須戴口罩,每晚用配製出來的消毒藥液清洗,在沸水中煮過,次日曝曬。此外,領、袖、褲管紮緊,外衣每天也要經過相同消毒處置。以上必須嚴格執行。
  
  「救護病患的第一件事,就是防止自己也被感染。」她這樣說了一句。
  
  軍醫們起先不解,聽她詳細解釋,得知這是防範自己也被傳染的有效方法,想起先前中招病倒的同行,若有所悟,急忙接了口罩,紛紛照了繡春的樣子戴了起來,又拿繩子扎自己的衣袖褲管。
  
  準備完後,軍醫介紹,軍中現在傳染的是傷寒,正以湯藥大面積治療,只是效果卻不大好。提起這個,眾人都是面帶愁雲。
  
  軍醫所說的傷寒,是一種因了大腸桿菌而引發的急性腸道傳染病。症狀是發燒、腹痛、腹瀉、部分病人身體出現玫瑰疹,相對緩脈,最後是腸道出血或穿孔的併發症,死亡率在百分之三四十左右,傳播方式是污染水和食物、日常接觸以及蚊蠅傳播等。
  
  據繡春所知,近代克里米亞戰爭中,也爆發過這種傳染病,最後因病而死的士兵,竟是戰死的十倍,可見其恐怖。
  
  幾個太醫面露凝重之色,不敢怠慢,急忙進去查看。繡春也跟了進去。依次看過七八個患者,程度輕重不一。幾人最後一道停留在了一個重度患者的面前。
  
  這是一個壯年士兵,此刻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的一張席上。仔細查看,發現患者面、頸、胸部潮紅,有明顯出血點,猶如醉酒一般,面部浮腫,翻看眼皮,伴有眼結合膜。想起方才從自己面前奔跑而過的老鼠,心中一動,蹲下去用手按壓患者腎部,果然,肌體有疼痛反應。
  
  她還沒開口,邊上一個姓孫的太醫忽然啊了一聲,脫口而出:「錯了,錯了!你們都錯了!」
  
  軍醫不解,一人問道:「孫大人此話何解?」
  
  孫太醫焦急道:「發熱、畏寒,頭、腰、目眶疼痛,顏面充血醉酒貌,皮膚淤斑,此症並非傷寒瘟疫。而是瘟毒疫疹!只是兩者起初症狀相似,這才容易混淆,內裡卻完全不同!軍中傳染的病,分明是瘟毒所致,你們卻判定為傷寒,如此用藥,猶如南轅北轍,如何好得起來?」
  
  軍醫們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快!速速換掉湯藥!」
  
  孫太醫大聲命令,疾步去寫方子。
  
  此次被派來的這幾個太醫,對於瘟病頗有心得。繡春見孫太醫很快便查出了病因,與自己所想的正相符合,心中終於略微鬆了口氣。
  
  孫太醫口中的這「瘟毒」,便是流行性出血熱。是一種因了動物性蟲媒而引起的嚴重傳染病,死亡率甚至還要高過傷寒桿菌傳染病。除了用藥,最最重要的,還是要滅除病源。
  
  在這裡停留了不過這麼一會兒,她便數次看到老鼠流竄於各個角落之中,甚至在人腳下飛躥。
  
  極有可能,這些到處都是的老鼠,便是此次瘟疫的起因。只是,老鼠身上所攜的病源,又來自哪裡?
  
  暫時沒空去想這個,先組織人手,務必把老鼠滅掉,挖坑填埋石灰集中處理,消滅疫源才是重點。否則,光有湯藥,不滅鼠患,也是空忙一場。
  
  太醫們在商討用藥的時候,繡春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裴皞。裴皞見她神色嚴肅,立刻應了下來。
  
  防疫治疫如火如荼地展開。
  
  此時,尚未染病的大部分士兵雖都隨了統帥在第一前線,但這裡,也留有一支大約一千人的機動部隊歸裴皞指揮。得到指使後,立刻安排人手進行大面積的滅鼠行動。與此同時,繡春叫人調來了生石灰,在白虎鎮整個疫區裡大面積漫灑。
  
  ~~
  
  繡春和太醫、軍醫、以及臨時挑出來受簡單培訓後上崗的士兵們一道,一心撲在了治病的事上。病人太多了,一個又一個,彷彿永遠沒有看完的一天。幾乎每天天不亮地睜眼,忙碌到深夜時分,實在太累了,便倒下去胡亂合上一眼,睜開眼再繼續。就這樣一轉眼,三四天過去了。
  
  她太忙了,一心想著早日讓感染了疫情的士兵恢復健康,甚至沒空去想蕭琅現在在做什麼。他也一直沒出現。直到第七天,白虎鎮裡的疫情初步得到控制,一些病情較輕的人已經痊癒,被准許離開疫區,繡春稍稍才喘了口氣,便又得知了消息,前線再次發生了戰事。
  
  這一次,比起之前幾次,規模更大,突厥人似是想趁敵手軍心還不定的時候作最後全力一搏,傾巢出動。前些天一直留在這裡的裴皞告知了繡春一聲後,便匆忙奔赴前沿戰場。
  
  軍醫們被調走了一部分——有戰鬥,就有流血和受傷,那邊也需要醫生。
  
  繡春起先仍留在白虎鎮,一邊繼續與留下的軍醫們一道工作,一邊忍不住膽戰心驚地掛念著蕭琅。過了一夜後,見這邊情況基本穩定,實在按捺不住了,把自己的事情交給了孫太醫等人後,立刻便往青龍鎮去。那裡靠近戰地,是陣前受傷將士們的集中醫治之地。
  
  比起疫區一開始的那種絕望和壓抑,這裡給人的感覺就是鮮血淋漓和慘烈痛楚。到處是從前線被送回的源源不斷的傷兵。唉叫呼號聲不絕於耳。
  
  她這次過來,就是考慮到了戰場的特殊性,帶了不少用於消毒和麻醉的藥劑過來,派上了大用場。到這邊的兩天時間裡,除了各種皮帶肉綻的傷口清創醫治,她也和軍中一個最優秀的王軍醫一道,為一個腹部受到嚴重破傷,腸子溢出的傷員做了復位縫合手術。送來時,對方的肚腸是用一隻碗扣住的,直到躺在了手術台上,仍是面不改色,讓她肅然起敬。
  
  這裡的條件下,沒有她習以為常的無菌術、平衡、輸血,有的,只是因陋就簡,盡量從可得的醫療條件著手,不能局限於西醫的一套。
  
  軍醫們對冷兵器造成的外傷處置,有著豐富的經驗,有些符合現實條件的獨到處置手法,讓她見了也頗覺心得。但是即便有過上次她來時的授課,軍醫們對於這種外傷手術中的無菌概念還是沒有足夠的認識,他們一直覺得,傷口過後的膿腫發炎,是本來就存在的不可避免現象。
  
  因了傷口感染而致的死亡是很不值的。也是在那場克里米亞戰爭中,英國的戰地醫院裡,因為護理技術落後,因傷而死的士兵,幾乎大部分都是因為傷口感染。南丁格爾女士就是在那時率領三十八名護士抵達前線為戰地醫院服務。因為她們的護理,傷口感染減少,從而大大降低了士兵的死亡率。
  
  到這裡的這兩天時間,她除了醫治傷員,更是再一次現場強調和示範滅菌處置的重要性。用配置的藥水和溫鹽水沖洗傷口肚腸,也為縫合用的針線器具消毒。因為她的特殊身份和前次魏王的命令,軍醫們無不相從。
  
  只有親歷參與過軍人的流血犧牲,才會真正感受到戰爭的無情。馬不停蹄的忙碌之中,她也覺到了空前的疲憊,唯一能支撐她堅持下去的,就是期盼戰事早日結束,讓這種人間煉獄般的景象也早日停止。
  
  第三天中午的時候,她剛結束一個傷病的傷口包紮,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紛亂的腳步聲,抬頭望去,看見裴度竟飛奔而入,雙目圓睜,大聲地吼叫,「軍醫快過來!魏王殿下不好了!」隨了他的吼聲,她看到葉悟等人匆忙抬了個人進來。
  
  繡春大驚失色,整個人一抖,急忙結束手中的事,和王軍醫一道飛奔過去。
  
  被送來的受傷之人,竟然真的是蕭琅!他已經被平放在了處置台上,臉色白得像張蠟紙,雙目微微闔著,左邊大腿之上,血仍在不停滲出。檢查傷口的時候,邊上人七嘴八舌,繡春很快便得知了他受傷的緣由。
  
  戰事近白熱,突厥主力被壓制在了蕭琅與裴度預先設好的包圍圈裡做拚死掙扎,企圖以騎兵突圍。蕭琅指揮預埋的精銳騎兵加入戰局,對陣之時,左大腿的上方,不慎被近旁兩騎對戰時迸彈而出的一截斷裂流刃飛刺而中,深嵌肉裡。
  
  戰場之上,這樣的皮肉傷非常尋常,蕭琅一開始,並不以為意,自己隨意處置了下,不顧傷處流血不止,繼續指揮對戰。
  
  騎兵戰取得勝利,成功阻截了對方突圍的意圖。突厥人被迫退回陣地,裴度率兵衝鋒陷陣,在震天戰鼓聲中,四面合圍,殺得對方節節敗退,最後退回到了雅河對岸,死守不出。就在裴度興奮去向魏王匯報戰果、商議下一步行動時,這才發現他已受傷,大腿傷處一直血流不止。
  
  戰事暫停,蕭琅這才有時間處置傷口,戰地軍醫趕來查看,拔出深插入肉的刀刃頭,鮮血立刻奔湧而出,大驚失色。
  
  軍醫雖然沒有系統完整的人體構造知識,但憑了經驗,一眼便看出了出來,這是傷到了大腿主動脈。以往遇到這樣的情況,再好的金瘡藥也止不住血,傷者最後往往會因了失血過多而死。幸好這一次,京中新近送到的止血傷藥效果顯著。軍醫急忙撕開藥貼,往他傷口處按壓撒了大量藥粉的布條暫時止血,然後緊急送到了這裡。
  
  ~~~
  
  十幾天了,繡春一直忙碌於自己的事,他也一直在戰地最前線。直到這會兒,她才見到了他——卻沒想到,竟然是用這樣一種方式。
  
  他被送到時,因了失血過多,臉色已經慘白,人也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此時躺在那裡,彷彿聽到了她的聲音,終於慢慢睜開眼睛,找到了她的臉,凝視她片刻,目光清明了起來,朝她虛弱地笑了下,然後微微動了下嘴唇。
  
  他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
  
  繡春飛快收回目光,低頭下去,拿剪刀剪開了一側褲管,用藥水沖洗傷口,看清情況後,整個人禁不住一陣發冷。
  
  雖然已經上過自己新製出來的三七藥貼,但根據刀刃插入位置和現在的出血情況看,軍醫的判定沒錯,確定無疑,傷到了股動脈。
  
  「陳郎中,怎麼辦?」
  
  邊上的王軍醫也是臉色大變,有些驚慌地看向了繡春。
  
  他在軍中數十年,見過這樣的傷。通常的處置方法就是往傷口處上止血藥。但尋常的藥粉,倒上去就會被血沖走,根本無法止得住。這一次能這樣,已經是奇跡了。
  
  「到底怎麼說?殿下決不能出事!」一邊的裴度目眥欲裂,對著繡春再次怒吼出聲。
  
  繡春深深呼吸口氣,極力定下心神。閉上了眼睛,腦海在飛快地思考。
  
  倘若股動脈受損嚴重,光閉合外部傷口根本沒用。就算最後僥倖保住了命,最有可能的結果,也是整條大腿因缺血而徹底壞死。必須修補血管。這裡有現成的各種大小的針,湊合可以用,但是用什麼線?縫合外傷的桑白皮尖茸線,根本不能留於體內。能自溶的取自於羊腸的線,手頭卻沒有,就算現做,時間也來不及了……
  
  她後背冷汗一陣陣地冒,整個人抖得簡直要站立不住。睜開眼睛,一眼看到他還躺在那裡。或許是知道自己這次真的可能要死去了,他的唇邊仍噙了絲微笑,看著她的目光裡,卻滿含了深深的歉然和不捨。
  
  她再次閉上眼睛,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躺在這裡的,不是她心上的那個男人,而是一個在戰場上受傷瀕臨死亡的普通人。作為醫生,她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理智。
  
  她飛快地想著任何可以代替的東西,忽然,想到了一樣東西,猛地睜開了眼睛。
  
  「快去把我放在歇腳地方箱子裡的那件綠色衣服拿來!快!」她回頭,對著身後的人厲聲大吼。
  
  「快去!」
  
  裴度立刻下令。身後人飛奔而去。
  
  「王軍醫,你幫我。」她看向邊上的人,說道。
  
  王軍醫不由自主地點頭。
  
  整個箱子很快被抬了過來,她迅速拿出了自己帶來的那件綠色衣衫。
  
  這是一件精美的衣衫,輕軟得像天上的雲,綠得像春日裡的一湖碧波,看一眼,目光彷彿就會深陷,不可自拔。
  
  這是她最後收拾行裝時,一時意動,隨手塞了進去的。現在,卻成了救命的東西。
  
  它的質地是絲綢。最好、最純正的絲綢,染色也是取自植物,對人體不會有大的傷害。來自蠶繭的絲線,柔韌,細緻如毫髮,具有與羊腸線相同的性質。當然,用它來縫合血管,或許也會有排異反應,但現在,別無選擇,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閒雜人都退開!把布幕拉起來!」她再次發聲。
  
  ~~
  
  就在一切準備完畢,她要動刀時,卻被意外告知,帶來的麻醉成丸和麻醉方劑飲片都已經用光了。
  
  傷員太多,前幾天的損耗量非常大。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
  
  她看向了蕭琅。
  
  「動手吧。我忍得住。」
  
  他凝望著她,道了一句。
  
  她捲了塊紗布塞進他嘴裡。
  
  「疼就叫出來,我不會笑話你。」說完,收回目光,看向了王軍醫:「開始吧。」
  
  ~~
  
  繡春清除傷口附近異物,沖洗了傷口,沿著血管方向用刀將切口上下延長,分離了動脈與靜脈的遠近段,讓血管充分暴露。發現確實已經被鋒利的刀刃平平斷成了兩段。隨了她的動作,血再次噴湧而出。
  
  沒有止血鉗。她用一根細紗布繞過斷裂的血管上端,輕輕提起,然後用桑白皮線在紗布外纏繞打結,紮住血管口,臨時阻斷血流。出血中止後,對斷端外膜作了修整,用藥水沖出血管內的凝血塊,最後進行縫合。
  
  她已經很多年沒做過類似的精細活了。現在俯身下去,全神貫注,像在雕琢這世上最精緻的一件藝術品,手指靈巧得像安裝了彈簧。縫合好血管後,她剪了上端的紗布和扎線,輕輕拿掉。查看縫合處,只有少量細細血絲滲出來了。用煮過的紗布壓片刻,血便止住了。最後沖洗過一遍傷口,確定傷口清潔了,進行縫合,留一小口,放置一塊乾淨紗布,當做引流條。
  
  傷口終於處置完畢了。只要不被感染,他就會沒事。
  
  她放下了手中的東西,長長吁了口氣,再次抬眼看向他。見他正死死咬著嘴裡的紗布,臉色白得可怕,額頭冷汗汩汩不絕。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他一直緊緊繃著的身體似乎終於也放鬆了下來,吐掉了嘴裡的紗布,朝她咧嘴一笑。
  
  「殿下,你沒事了——」
  
  她低低說了一聲,忽然覺得眼前一陣發黑,雙耳嗡嗡作響,雙腿一軟,在邊上王軍醫的驚叫聲中,人便倒了下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01:37 PM

第72章

      連日超負荷連軸轉已經讓她體力有些不支,不過是憑著一股勁才堅持了下來。現再經歷這樣一場幾乎耗她全部精力艱難手術,甫一完成,精神一鬆,整個人便像被掏空了般,一下這樣軟了下去,邊上王軍醫眼疾手,一把扶住了她。她稍緩過神兒,等視線再次清晰,看見蕭琅咬著牙,已經用一邊臂膀撐著抬起了半邊身體,就要掙扎著坐起身朝自己伸手過來樣子,心頭便忽地提了起來。
  
  這會兒,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倒下。
  
  也不知道哪裡來力氣,她精神一振,立刻道:「你不能動!小心牽動傷處,前功盡棄!」人已經一個大步到了他身邊,臂彎托住他後背。
  
  蕭琅借了她的力,慢慢躺了回去。
  
  他凝視著她,雙眼一眨不眨。
  
  數日之前,就這場大戰爆發之時,他才從趕赴過來裴皞那裡知道了她隨京中太醫再次過來,如今正身處疫區消息。說不驚喜是假。自從她離去後,這幾個月來,他想念著她,想念得幾乎入骨,怎麼也沒料到她竟忽然又再次回來了。但這短暫驚喜過後,他又開始擔憂,生怕她萬一出事——只是那會兒,已經沒時間讓他再兒女情長牽腸掛肚。戰鼓已擂響,戰馬嘶鳴,他將士們執戈待發,血誓聲已經遍傳四野,作為統帥,他也要擔起自己職責,投入其中了。
  
  戰事進行得昏天暗地,滿目是血色喘息間隙裡,他也曾想過,等這邊戰事一結束,他過去見她時,該向她毫無保留地表達自己因了她到來歡喜感動,還是板著臉教訓她自作主張?但是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想到,當他終於和她相見時候,卻是用這樣方式——他曾對她說,叫她家中等他,他會好好地回去找她。如今卻橫著被人抬進來,鬼門關前徘徊,因了她一雙手,這才被拉了回來。
  
  現她,滿臉倦容,手上染滿了來自於他身體裡血污,甚至連那一頭他想像中散著梔子般芬芳青絲長髮,也因了女主人無心打理而顯得蓬亂無比——她是如此憔悴、不修邊幅,但是卻又如此美麗動人。
  
  再昂貴丹青,再嫻熟技巧,也難能叫他描繪出她此刻神和韻。
  
  「繡春……」
  
  他凝望著她,終於艱難地發出了這樣一聲,聲音瘖啞而無力,卻充滿了感情。
  
  ~~
  
  繡春感受到了來自於他感情,鼻頭忽然一酸,忍住了那種突然襲來眼中熱意,回望著他,朝他微微一笑,「我沒事,只是先前過於緊張,乍放鬆下來,所以暈了下而已,已經好了。」
  
  「殿下怎麼樣了?」
  
  一直焦急等外頭裴度聽見裡頭傳出話聲,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掀開簾子,探頭進來便問道。
  
  繡春中止了和病人對話,轉身應道:「暫時沒事了。但是必須保持臥床至少一個月,需要專人護理,不能有半點馬虎。」
  
  裴度聽了,終於鬆了口氣,看了眼臉色還白得像紙的魏王,嚷道:「妳哪也不要去了,殿下就交給妳了!」
  
  繡春看了蕭琅一眼,嗯了聲,俯身下去洗手。
  
  傷情處置順利,但不過是個開始。接下來護理才是關鍵,就像她對裴度說過那樣,不能有半點馬虎。
  
  以魏王殿下現情況,還不能被送回靈州,生怕傷處經不住路上顛簸。繡春讓他服了止血三七凱旋丸和對症湯劑,又補充了淡鹽水後,裴度安排下,將他就近安置了青龍鎮一間營房之中。等過幾天,傷勢穩定之後,再送回靈州靜養。
  
  ~~
  
  夜幕降下了。營房外有重兵把守著。四下卻靜悄無聲。安靜得甚至讓繡春生出了一種錯覺,彷彿自己又回到了從前雲水村裡舊居之中。
  
  血管癒合速度比皮膚要慢些。為防繼續出血,她用小沙袋進行局部壓迫止血,這個過程大約需要兩天。
  
  從安置到這裡起這半天時間裡,她已經檢查過無數次傷口,探摸過無數次他足背動脈搏動和體溫。他照她吩咐躺著,望著她一刻不得停歇身影,柔聲說道:「繡春,我知道你很累了,你去休息一下,我這裡叫別人來就行了。我會記住你吩咐,絕不亂動一下。」
  
  繡春揉了下臉,坐到了他榻前一張椅上,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第一夜是關鍵期。就算拿棍子撐著上下眼皮,她也必須要親自守著這個好容易才救回來的活寶貝。
  
  他靜靜望著她,唇邊漸漸浮出了一絲毫不掩飾沾了糖蜜般笑意。
  
  「繡春,怎麼辦?」他歎了口氣。
  
  她一怔。
  
  「我覺得我現很幸福,簡直像躺了雲端上一樣,你還是趕緊把我拍下來吧!」他一本正經道。
  
  因為失血過多,他臉色到現還是有些蒼白。但這卻絲毫無損他那張臉魅力指數。他這麼說完了,見她不解風情,仍是呆呆地盯著自己沒有反應,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露出潔白齒,眼睛再次彎得像月,襯著蒼白臉色,帶了種奇異美,好看得叫她居然也怦然心動。
  
  這會兒,這方面反應永遠要慢上半拍陳醫生終於才回過了味兒。
  
  他是看出了自己緊張和不安,所以故意用這種方式逗自己,想讓她放鬆下來吧。
  
  她心裡湧出了一股暖流,一直緊著眉眼兒也不自覺地帶出了幾分柔軟。
  
  她想起白天動刀時候,他生生忍住那樣常人無法忍受痛,過程中竟沒發出一絲聲音,後來吐掉嘴裡咬著那塊紗布時,上頭已經染了一絲血痕,兩排牙印深得刺目。
  
  她又想起自己第一次驛館裡見到他時,他也是忍著那種可以想像深入骨髓般疼痛,整個人縮成了一團時情景,心裡憐惜與敬佩更濃了。
  
  這個男人,他天生就該清溪弄舟,風花雪月,但他骨子裡,卻又這樣英邁堅忍,手中長劍出鞘,刺穿胡虜心膽。
  
  「疼嗎?」
  
  她目光再次落他受傷大腿根處,然後轉回頭凝望著他。燈下一雙眉眼兒透出憐惜,軟和了幾分,叫他忽然便想到了一團蘭膏香膩。
  
  魏王殿下看得目不轉睛,心漸漸便意動起來,一時難耐,順勢握住了她一隻手,嗯了聲。「疼。疼死我了。現還疼呢。」
  
  繡春原本以為他會自己面前逞強說不疼,沒想到他竟一溜竿地滑到了底,絲毫不要男人顏面,一時倒沒轍了。手被他這樣握得緊緊,一時也不想掙開,咬了下唇,只好安慰他道:「我知道刀口很疼。你再忍忍,等傷處好些,就沒那麼疼了。」
  
  他不語,仍那樣緊緊握著她手。
  
  「繡春,我真好疼……」
  
  這還不夠,他輕輕晃了下她手。
  
  繡春也真覺得心疼。可是現別說沒止疼藥,就算有,也不能給他用。
  
  她歎了口氣,聲音溫柔了些:「你再忍忍好嗎?」
  
  他笑了起來,眉眼像染了桃花,望著她,誘惑般地道:「你親一下我吧?親一下我,我就不疼了。」
  
  繡春頓時石化了。終於反應過來,低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他抓住自己那隻手,然後起身,順手拿了邊上放著一塊乾淨紗布,丟到了他臉上:「魏王殿下,記住醫生的話。要乖,別調皮。」
  
  蕭琅拿開遮住視線紗布,見她立自己身前看過來,烏溜溜一雙眼中滿是盈盈笑意,又聽她這樣調侃自己,心神滿是飄蕩,乾脆撕下了最後一層偽裝,央求道:「繡春,就親我一下。一下就好。只要你親我,我就保證不再喊疼。」
  
  繡春想繃起臉,讓他見識到自己這個醫生權威和不可侵犯。可是面前這個病人,一張臉蛋生得像禍水不說,這張禍水臉蛋上現還掛著這樣迷人笑,再加上那聲聲懇求,誰還能抵擋得住呢?
  
  她也終於敗下了陣。
  
  「下不為例!」
  
  他笑吟吟地看著她,認真地點頭。
  
  她歎了口氣,屏住呼吸,彎腰下去,將自己唇湊過去,輕輕點了下他唇。
  
  四唇相貼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了他撲灑到自己臉龐上呼吸,一陣酥麻感立刻隨這溫熱氣息而起,肌膚也一陣緊縮。急忙抬頭離開他唇,正要起身,後背忽然一重,他一隻手臂已經壓了下來,不輕不重地圈攏住了她肩膀。
  
  她抬眼,對上了他漆黑眼眸。
  
  他面上方纔那種無賴之色已經消失。
  
  他凝視著她,手輕柔地撫過她的頭髮,柔聲道:「繡春,我一直想你,很想你。你現過來了,我很高興。」
  
  繡春眼波微微流轉,忽然伸手過去,輕輕點了下他還有些乾燥的嘴唇,微微蹙眉道:「殿下,你問我相思可藥否?我雖然是郎中,可是卻也尋不到這樣解藥。怎麼辦?」
  
  蕭琅低聲呵呵笑了起來。
  
  「你來,我便不藥而癒。」
  
  笑聲甫歇,他低低地她耳畔呢喃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01:42 PM

第73章

      經過繡春的精心護理,幾天之後,經檢查,蕭琅傷肢術後次日曾一度出現的水腫現象終於消去,傷口無大的感染跡象,足背動脈搏動及皮膚的溫度顏色都正常,推測並無血栓形成,危險期算是過去了,這幾天來神經一直繃著的繡春這才算是鬆了口氣。考慮到靈州的都護府更適合養傷,便打算安排他回去。臨行之前,裴度過來求見。
  
  因了氣血虧損嚴重,頭兩天裡,蕭琅基本都是在睡了醒,醒了睡的狀態中度過的。直到昨天,精神才恢復了過來。為防交叉感染,除了開窗通風,這幾天裡,繡春也一直嚴恪控制人員出入這間屋子,除了兩個與她一道服侍的人之外,即便是裴度,有時候有急事,也是被她攔在外匯報,或者由繡春轉告。現在聽人在外頭說,裴大將軍要見魏王,繡春看了眼蕭琅,見他望著自己一臉巴望的神情,知道他掛心外頭的事,想了下,便點了下頭。
  
  裴度進來,被賜座後,繡春便退了出去,自己在外頭等。過了許久,裴度出來了,看見繡春正靠坐在那邊的一道廊凳上,便朝她過去。繡春忙站起來見禮,問道:「大將軍與殿下議完事了?」
  
  裴度點頭,道:「白虎鎮那邊的情況控制住了,這幾天,也沒新近感染疫病士兵的報告了。多虧你和幾位太醫。還有殿下……」他看向她,語氣十分誠懇,「裴某生平極少服人。魏王殿下是一位,如今又多了你一位。裴某從前若是有所得罪,還望大小姐見諒。」說罷抱拳。
  
  繡春有些驚訝,沒想到他竟如此鄭重。急忙再次還禮道:「大將軍言重了。」
  
  「我方纔已經對殿下說了,戰事大局已定,對手此刻不過是在負隅頑抗而已,我能替殿下分憂,叫他不必掛懷,接下來安心養傷。殿下之安危,關係社稷福祉,還請陳大小姐多多用心。」
  
  繡春道:「不消大將軍多說,我也會盡我所能。大將軍放心就是。」
  
  裴度面上露出一絲笑意:「我這就叫人安排,送殿下回靈州。」
  
  一路平穩小心,兩天之後的傍晚時分,回到了靈州城。
  
  前些天,因情況特殊,為方便照料蕭琅,繡春在他那屋裡架了張臨時的床榻,累了便和衣躺下去歇一會兒。兩個隨她一道服侍的,是從都護府裡調過來的太監。一個名張安,一個名劉全,那幾天也都在外間睡通鋪。現在回到都護府,魏王住他自己原先的臥房,繡春睡邊上的一間廂房,兩個近身服侍的宮人,為備召喚方便,則睡臥房的外間。
  
  安頓好後,繡春回了自己的屋,從頭到腳洗了個澡。收拾完後,已是掌燈時分,便去了蕭琅那裡。
  
  為防長久臥床導致血栓,每隔一兩個時辰,就要助他翻身叩背一次,腿部也要進行按摩,以促進血液流動。這些事,隨她一道侍病的張安劉全都十分清楚了。她到門口時,見張安正送來熬好的藥,便接了過來。進去後,看見他正攤手攤腳地仰躺著,手邊放了本書,卻沒看,睜著眼睛一臉百無聊賴的樣子,看見她進來了,眼睛一亮,目光從她的髮髻落到身上,上下掃了好幾圈,最後笑了起來:「我喜歡你這樣子。」
  
  前些天在青龍鎮的時候,因為那件救了魏王一命的綠衫子,眾人都知道了她是女子。所以回到這裡,她索性便改回了女裝。剛才……其實她也稍稍打扮了一下的。現在見他這樣毫不掩飾,心裡微微有些小得意,面上卻裝作渾不在意,反問了一句:「先前那樣你就不喜歡了?」
  
  蕭琅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補救:「都喜歡。只是這樣,更喜歡。」
  
  繡春一笑,也不難為他了。過去扶他抬高上身,往他身後墊了幾個背墊,然後把藥碗遞到了他面前,示意他接過去。
  
  「我手還是沒力氣……」他望著她,筆直放著倆胳膊,一動不動。
  
  頭幾天,他吃飯喝水,都是繡春餵著的。現在見他還耍賴,繡春也不跟他囉嗦了,回頭作勢叫道:「張安,殿下要你餵他……」
  
  「咦?好像忽然又有力氣了。還是我自己來!」
  
  魏王殿下急忙打斷她,伸手接過碗。聞了下味道,皺著鼻子一口氣灌了下去。
  
  這藥繡春也嘗過,是很苦。見他灌完了,一副難受的樣子,也不知是真還是假,順手便拈了顆蜜餞塞到他嘴裡。
  
  「腿疼嗎?」
  
  她順勢坐到了他的身邊,掀開薄被,伸手摸了下他的腿,探查體表溫度。
  
  他雙眼亮晶晶地望著她,搖搖頭。
  
  繡春笑了下,替他蓋回被子,正要起身,忽然聽他問道:「前些時候,軍中收到京中送來一批藥,聽說裡頭有出自你家的凱旋丸和……」他頓了下,嘴角微抽,似在極力忍著笑,「和黑霸王貼,我聽著很耳熟。跟我說說,這名字是不是你起的?」
  
  金藥堂造藥,每出來一種新藥,命名之時,總是力求信達雅。所以當初自己起這倆名時,眾人都覺彆扭。只她既然開口了,大家也就沒異議。
  
  繡春也知道自己沒水平。當初起這倆名,不過是想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他,順口說出來而已。見他這副樣子,不但沒表露出該有的感動,瞧著反倒像是在笑話自己,有些氣惱,瞪了他片刻後,轉為笑,念了幾句他先前寫給自己的那封信上的話,然後哼了聲,譏嘲道:「是,我是起不出好聽的名,更寫不來你那種駢四儷六的文章。殿下你好酸!我的牙都要被你酸倒了!」
  
  蕭琅從前寫那信給她,恰是夜半夢醒、情潮暗湧之時,落筆自然文思如湧一氣呵成,對她極盡讚美之能。現在聽她嘲笑自己酸,細細一想,好像確實挺酸的,臉便微微發紅,不出聲了。
  
  繡春瞥他一眼,「魏王殿下,您覺得我這倆名字不好,那您幫我起新名?」
  
  蕭琅搖頭,見她不依不饒,笑道,「你說得沒錯。我那些,除了酸,就沒別的什麼了。倒是你起的這倆名……」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聽到時,胸口彷彿被撞擊了一下的那種感覺,望著她的眼眸更溫柔了,「我喜歡這倆名。再好不過了。誰要改,就是跟我過不去!」
  
  繡春這才覺得心裡舒坦了些。
  
  白天都在路上,怕他累著,且那藥也有助眠功效,不好再擾他休息。她最後檢查一遍他大腿處的傷口後,起身拿掉他背後的多餘枕頭,扶著他躺了回去,笑瞇瞇道:「那好吧。我就不改名了。你睡吧。張安劉全在你外間,到點會替你翻身叩背,你有別的需要,也叫他們就是。」
  
  魏王殿下的傷處,位置生得有些微妙,位於腹股溝處,離男人的隱秘處很近。那天她替他急救,當時情況危急,他自然沒什麼多餘想法。只是這些天下來,身體一好,精神頭足了,每次看到她俯身下來用那雙芊芊素手弄自己的傷處,替他換藥,雖然她很小心,一直沒碰到不該碰的地方,但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難免不自然,這兩天,甚至到了生出反應的地步。生怕被她覺察到自己的歪念,拚命忍著而已。現在見她又揭開那裡查看,指尖輕柔地碰觸過露出來的大腿內側皮膚,立刻渾身一麻,一下又緊張起來。
  
  幸好,她看起來絲毫沒覺察,起身笑瞇瞇地扶自己躺下了。
  
  魏王殿下一時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呆呆地望著她。
  
  其實,他現在很想開口,讓她就像前些天那樣和自己同屋睡。雖然沒同榻,但他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在自己身邊。可是話卻說不出口,知道說了也白說,她是不會應允的。只好怏怏地不吭聲,最後看著她轉身邁著輕快腳步離去。
  
  病人情況穩定,都在自己的預料之中。繡春心情不錯,回房後對著鏡子端詳了下裡頭的自己,朝她笑了下,便也早早上床歇了。精神好,明天才能繼續。
  
  因為最近睡眠一直不是很足,心情也放鬆,所以她很快便睡了過去。不想睡到半夜的時候,張安忽然來敲門,她被驚醒,聽他說,方才到點去替魏王殿下翻身時,他正睡著,只是面帶潮紅,呼吸急促,怕有意外,不敢怠慢,所以先來叫她。
  
  繡春一驚,睡意頓時嚇跑了。急忙穿了衣服,連鞋都來不及穿好,趿了便匆忙趕了過去。進去時,見裡頭燈已經點了,蕭琅也醒了過來,邊上立著劉全,手上拿了塊擦汗的巾,正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看見繡春過來,似乎鬆了口氣,急忙迎了過來,小聲道:「方纔我見殿下身上有汗,便想替他擦擦,殿下不讓……」
  
  繡春到了榻前,見確實像張安說的那樣,他情況有些不對,第一個念頭便是術後感染,或是傷風感冒,無論哪種情況,對於正處於恢復初期的他來說都是個可怕的消息。急忙到了他身邊,探手摸了下他額頭,微熱,再探他脈搏,比正常時要快幾分,更加緊張了,看向他問道:「殿下,你感覺如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01:52 PM

第74章

      殿下現感覺很糟糕——不止糟糕,簡直是糟糕透頂了。
  
  他剛從夢中被驚醒時,一睜眼看到小太監正立自己跟前,本來就夠尷尬了,正想打發走他,不想一錯眼間,夢裡出現那個人又旋風一樣地刮了過來,簡直連個轉圜餘地也不給他留,現還被她這樣詢問,真是無地自容了。
  
  繡春問完了話,見他臉色愈發潮紅,燈光照得他額頭汗津津一片,問他話,卻半句應答也無,心中是焦急,下意識地伸手過去便想掀開那層薄衾,再查看一下他傷處。
  
  蕭琅嚇了一跳,一隻手如閃電,一把按住了被角,立刻搖頭道:「我沒事,真沒事!你們都出去吧。」
  
  問他,他不吭聲,現她要查看傷處,他又拒絕,繡春有些氣急了,「殿下,你到底怎麼回事?給我瞧瞧你傷口!」
  
  她說著,見他不但不讓自己看,一隻手反而把被衾抓得緊。這舉動太反常了。
  
  她停了下來,再看了他臉色,這回仔細觀察,覺得似乎與因了生病發熱而起那種潮紅又有些不同,一時倒有點不解了。見他似乎對張安和劉全靠近也頗牴觸,想了下,對那二人便道:「你們先回去睡吧,有事我再叫你們。」
  
  那兩人對望一眼,出去了。繡春便放緩了聲調道:「殿下,你現在還在恢復期,身上無論哪裡不舒服,都必須要讓我知道。真不能托大。」
  
  魏王殿下他真不是托大,她跟前,他也不敢。只是這會兒,他真不能讓她知道他怎麼了而已,否則他會羞憤而死。
  
  「我……真沒事,你回去睡吧。」他不敢對上她視線,只紅著臉又道了一句。
  
  繡春實有點搞不懂他今晚到底是怎麼了。只看他樣子,確實不像是生病。也就放心了些。目光便下意識地從他臉移到他腿部位,留意到蓋他腰腹處被衾已經皺成了一團,眉頭立刻微微蹙了起來。
  
  因為傷處特殊性,既要對下肢進行保暖,又不能有摩擦或重壓,以免刺激,倘若冬天被褥厚重話,還需要支被架來抬高。現蓋被衾輕薄,不用特意架高,但她一直也叮囑他,要注意被衾拉直。像現這樣胡亂堆皺地纏一塊兒,完全是不尊醫囑行為。
  
  她搖搖頭,彎下腰去,伸手替他拉平被衾,口中責備道:「殿下,你忘了我說過話?被子這樣堆皺這裡,對傷處沒半點好處!」
  
  其實之所以會這樣,是魏王殿下剛才自己為了遮掩尷尬而扯上來堆成一團,完全就是種下意識舉動,現見她只是拉平,似乎並沒打算掀開查看,終於略微放心,看著她直起身後,剛鬆了口氣,不想聽她又道:「到點要給你翻身叩背了。被你這麼一鬧,我也睡不著了。他們也挺累,不用叫他們了,還是我來吧。」
  
  蕭琅頓時又呆住了,眼見她又俯身過來,知道是瞞不住了,只要揭開被子,就會明白剛才到底怎麼回事,一把抓住她手,小聲道:「繡春,我……」
  
  他又羞又愧,實是說不出口,汗愈發迸得密了。
  
  畢竟不是什麼都不懂小姑娘。到了這地步,繡春終於回過味了。
  
  他這麼反常,又死活不肯讓自己查看他傷口,唯一可能,就是那個傷口位置太靠近某個地方,而那個地方,現可能出了點交通小事故……
  
  她忍不住瞄了眼他那個地方。
  
  這個……那個……怎麼說呢……雖然沒完全看過他那處,但瀕臨地帶已經折騰了這麼多次,關於尺寸大小什麼,她早心中有數。作為一個負責任醫生,她完全可以替他換藥時做到目不斜視心無旁騖,但這並表示,視力正常的她絲毫沒注意到他近兩天開始略微蠢蠢欲動。明白這大概就是男人通病,所以也裝作沒察覺。本來是想和他談一下。只是畢竟有點不好開口。便考慮再過兩天,等他傷情進一步穩定後,是不是該培訓小太監上崗來代替自己比較妥當。沒想到……
  
  她飛快再看了他一眼,見他一副受氣小媳婦樣子,極力憋住笑,抓了條疊邊上籃裡乾淨汗巾子,朝他丟了過去,背過了身去。
  
  蕭琅見她忽然離開背過身去,還朝自己丟了塊帕巾來,知道她大概是明白內情了,垂頭喪氣地接了過來,自己趕緊善後。
  
  人前向來英明神武魏王殿下之所以會落到這麼窘境地,起由很簡單,就是一場襄王春夢。
  
  先前繡春離開回房後,他起先心裡有些失落,後來一想,她就睡自己邊上屋裡,比先前兩人隔著千山萬水不知道要好多少,心裡這才舒坦了下來,再東想西想,終於睡了過去。睡著睡著,也不知怎,竟又夢到了那次她湖裡洗澡時情景。
  
  那一回現實裡,他雖然也心神蕩漾了一圈兒,但至少還能恪守禮節,沒偷看過半眼。夢裡,可就沒那麼君子了。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但看到了,還夢到她水裡朝自己笑著招手,那叫一個勾人心魂。
  
  夢裡她這麼熱情可愛,他又怎麼忍得住誘惑?自然無所顧忌了。到了兩情相悅繾綣正濃處,忍不住便領了她羊脂玉手按到自己鼓脹上,讓抱著滑翔攀升,她竟也含羞依了,頓時腦中穿星,怎麼還忍得住,魂飛魄散之時,冷不丁被靠近小太監喚醒要給他叩背……
  
  於是,悲劇這樣上演了。
  
  ~~
  
  「你小心些!慢點來,不要碰到了傷處!」
  
  他正忙亂時,忽然聽到她這樣提醒了一句,語調不急不緩,帶了關切之意,不禁一怔。
  
  原本有些擔心她知道了自己窘狀後,她會嘲笑,甚至鄙視自己,沒想到竟會是這樣……
  
  雖然還是有些羞赧,但魏王殿下忽然便覺得鬆了口氣。等再意識到,她發現狀況後,並沒有拂袖離去,而是繼續留了下來幫他善後,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對於這種來自於他隱秘事也並不厭惡?
  
  他心裡忽然一陣激動,定定地望著她背影。
  
  繡春等了片刻,估摸他應該已經好了,便轉過了身,見他正望著自己,神色有些古怪,哪裡猜得到他現心思?只到了他近前,坐到了榻側,低聲道:「殿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決定正好趁這個機會和他開誠佈公地談一下,這樣對於他身體也有利。
  
  蕭琅想起夢中情景,臉再次一熱,乖乖地點了下頭。
  
  「殿下,」她說道,「方纔那事兒,很正常,我不會笑話你。只是想跟你說一下,你要是老這樣,會對還沒痊癒血管和傷口造成刺激,我怕會影響康復。」
  
  她微微一笑,「像你這樣,要清心寡慾才好……」
  
  蕭琅這下真愣住了。
  
  她想了下,抬眼看向他,「我睡你邊上,實際會影響你的話,過兩天,我讓張安他們代替我……」
  
  蕭琅終於回過了神,一聽,立刻搖頭,「我先前不知道。我保證不會了。你相信我。」
  
  繡春凝視他片刻,終於道:「那暫且信你一次吧,要是下次再發現你這樣,我就不管你了。」
  
  蕭琅急忙用力點頭。
  
  繡春見他像個做錯了事小學生,對於剛才那意外後一絲笑話心理也消失了,心頭湧出一種淡淡憐惜之情。拿了另塊乾淨帕巾過來,一邊替他擦額頭和脖頸汗,一邊低聲道:「咱們現在最要緊,就是先把你傷養好……」她頓了下,明亮眼睛望向了他,「殿下,我也喜歡你。我遲早會是殿下你的人,你放心就是了。」
  
  前一刻,他還窘迫無比,下一刻,因了她這一句話,他卻猶如真正置身了雲端。
  
  她說她也喜歡他!她願意成為他女人!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動聽的話嗎?
  
  蕭琅凝視著她,一動不動。倘若不是無法起身緣故,他現真是恨不得下地翻幾個跟斗才好。
  
  繡春說完了,見他這反應,搖了搖頭,笑道:「好了,不說了。你記下我的話就好。我幫你推下背吧,然後你繼續睡覺。」
  
  她說著,右手去捲自己左袖,左手掌心便無意朝向了他。見他忽然神色微變,目光落了自己掌心上,這才發覺,忙背過手,卻已經遲了,被他一下握住,拉到了自己眼前。
  
  他攤開她掌心,目光從那道淺紅痕跡上抬了起來,看向她:「這是怎麼回事?」
  
  繡春抽回了手,笑道:「沒什麼。是我先前在家不小心劃破。已經好了。」
  
  他神色轉成了凝重,皺眉道:「你沒說實話。這是刀刃整齊割過留下的痕跡。你自己自然不會這樣。到底是誰,竟敢這樣對你?」話說著,臉色已經沉了下去,目光裡掠過了一絲陰翳。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01:59 PM

第75章

      繡春對朝廷勢力分配並不怎麼上心,更不清楚魏王與傅家的關係到底如何。反正現在,小皇帝是他的親侄子,傅太后是他的親嫂子,這是擺明了的事。見瞞不過去了,便把那件事簡單說了一遍。說完,見他已經面色如霾,宛如山雨欲來之前,陰雲密佈。
  
  她方才提到那天紫光閣裡傅宛平竟也意外現身時,他立刻便明白了過來。
  
  百味堂季家,不過區區商戶人家,充其量或許可以操控那些藥材商背約,但倘若背後沒人借力,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指使御藥房那幫閹人也這樣公然指鹿為馬。唯一的可能,就是背後有傅宛平在推力。
  
  至於她為什麼不顧自己身份,竟暗中做出這樣的事……
  
  蕭琅長長呼吸了口氣,極力壓下心中油然而起的怒意。
  
  「殿下,你怎麼了?」
  
  他知道了這事後,應該會生氣,這在繡春的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反應會這麼大。她有些驚訝,便又補了一句:「已經沒事了,你不必多想。」
  
  蕭琅面上寒意更重,目光轉向還安靜坐在自己身側的繡春,凝視她片刻,怒意終於漸漸消去,心中卻又湧出了濃重的愧疚和自責,更有幾分後怕。
  
  他想起了小半年前,自己離京時的情景。
  
  那會兒,他知道自己就要離京,便鼓起勇氣給她去了封信,結果被澆了一頭涼水,心中雖難過,卻終究做不出強取豪奪的事。那天一早,他出了上京的西城門,最後回望一眼她所在的方向,默默轉頭西去。
  
  走之前,他把朝堂之事交付給了歐陽善,也安排了人留意讓他覺得不放心的人。什麼都想到了,唯獨沒有想到,傅宛平執念竟會如此之深,不惜以一國太后之尊,恃強欺民。倘若不是她足夠擔當,以自己的一副柔弱肩膀撐住頹勢,最後用這樣的方式力挽狂瀾,等自己回去後,她已經變成了什麼樣?
  
  當日她孤立無援,面對威逼,最後抽刀自證的時候,除了決然,更多的,還是無奈吧?
  
  他壓下心中的疼意,把她的手握得更緊,緩緩地道:「這件事,我知道和傅宛平脫不了干係。你家和季家的相爭之事,我從前也略有耳聞。倘若各自出於公平手段,無論你兩家誰輸誰贏,我絕不會插手。但是季家想借傅家人來打壓……」他頓了下,語調驟然轉為冰冷,「他有人,你也有我替你撐腰!你是我的人!無論是誰,敢動你,就是與我蕭琅為敵。」
  
  繡春不禁有些感動。
  
  再強幹的女人,見到一個男人用這樣的態度來表明他對自己的重視和呵護,心裡又豈會無波?更何況,還是自己心儀的男人。可是他說「你是我的人」的時候,那種語氣怎麼和他侄兒蕭羚兒如出一轍?
  
  繡春忍不住,一下又笑了出來。見他望著自己似乎有些不解,自然不會告訴他真相,只忍住了笑,皺眉,歎了口氣,「殿下,你既然提到了,我也就說一下。我自問並沒得罪過傅太后,為什麼她一直對我都頗有敵意?」
  
  她再歎一聲,「我百思不解。倘若說,單單因為季家與我陳家的相爭而導致她這樣,我總覺得不大可能。只是別的緣由,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
  
  蕭琅見她一雙眼睛望向自己,充滿了疑惑和苦惱,心裡發虛,咯登跳了一下。
  
  怎麼辦,該不該告訴她自己少年時的那段過往?她若是知道了,會是什麼反應?
  
  難得她終於肯對自己露出這樣的嬌態了,要是讓她知道了,萬一她惱了,自己現在這個這個樣子,想下床追她都是個問題。
  
  但是紙包不住火。現在這個機會不說,萬一以後哪天被她自己曉得了,她會不會覺得他在刻意欺瞞而變得更生氣?她的性格,他現在多少也有些瞭解了。她要是真生起氣來,恐怕到時候,自己就算下跪求饒也不頂用。
  
  「繡春,」他緊張地望著她,終於吞吞吐吐地道,「要是……這事跟我也有關係,你會不會生氣?」
  
  繡春剛才不過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沉默了半晌,最後竟然冒出這麼一句,大是詫異,驚訝地望著他,「你說什麼呢?怎麼和你有關係?」
  
  蕭琅一咬牙,終於道:「傅宛平……就是現在的傅太后,她……她和我從前……」
  
  他說不下去了,停了下來望著她,臉漲得有些紅。
  
  繡春立刻明白了,驚詫難以言表,睜大了眼,一臉駭異地望著他。
  
  「她是你的皇嫂,你竟然……和她私通過?」
  
  她壓低了聲,一字一字地道。
  
  蕭琅嚇了一跳,沒想到她的思維一下竟往這上頭跳了,忙否認:「沒。你別亂說話!她嫁給我皇兄後,我就到了這裡,對她一直以禮相待!」
  
  繡春眼睛瞪得更大了,「好啊!那就是青梅竹馬,有緣無分,你還為愛失意走天涯?我明白了!怪不得一開始,她就對我帶了敵意。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忽地從榻沿上站了起來,轉身就要走。
  
  蕭琅急得不行。
  
  早知道就繼續瞞著她了。本來早淡掉了的少年事,被她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挺嚴重。他後悔死了,沒事那麼老實做什麼?眼見她扭身就要走,什麼也顧不得了,一手撐著,翻身坐了起來,另一手伸過來便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繡春回頭,看見他撐著身子要翻身下來的樣子,一雙柳眉倒豎,怒道:「你想幹什麼?你給我躺回去!」
  
  蕭琅抓她抓得更緊,仰臉望著她,「你不回來,我就下來追你!我說到做到!大不了不要這條腿了!」
  
  繡春繼續瞪著他,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殿下忽然放開了她的手,撐著臂膀慢慢躺了回去,眉頭緊皺,嘴裡絲絲了個不停,一臉的痛苦之色,「疼……好難受……」
  
  繡春哼了聲,鄙夷地道:「你就可勁地裝吧。」
  
  魏王殿下躺在枕上,凝視著她,手抬了起來,指了下心口處現在正在怦怦跳動的那塊拳頭大地方,輕聲道:「我這裡疼。是真的。沒騙你。」
  
  繡春兩邊胳膊冒出一陣雞皮疙瘩。
  
  魏王殿下,你太肉麻了!
  
  這要是換成別的男人對她這樣,她鐵定先揉平胳膊上冒出的一粒粒雞皮疙瘩,然後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讓他一個人作個夠。可是換成是這位,她的兩腿竟像被定住了似的,竟挪不動腳步。
  
  他彷彿看出了她的左右搖擺,繼續朝她露出個花見花開的笑容,柔聲道:「繡春,我知道跟你說了,你就會生氣。但我還是說了,因為我覺得不該瞞著你。你回來好不好?你聽我解釋。」
  
  他朝她伸出了手,停留在半空等待她。
  
  她咬著唇,再與他對峙片刻,終於在他的一張笑臉之前,慢慢挪了回來,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了回去,冷冰冰地道:「你們發展到了什麼程度?」
  
  蕭琅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稍用力一拉,她便被他帶著撲到了榻上。她要起身,卻被他的手牢牢按壓住不放,兩人無聲地糾纏了一會兒,終究是醫生沒強過病人,怕不小心會弄到他的傷處,漸漸軟了下來,頭枕在了他一邊的臂彎之上。
  
  她抬眼,正對上他的臉。兩張臉龐隔得這麼近,甚至彷彿能感覺到對方皮膚散發出來的舒適溫度。
  
  「繡春……」
  
  殿下一手摟住她肩膀,另一隻手的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凝視著她,低聲道:「我和她從小就認識,你剛才說青梅竹馬,也可以這麼說。後來,她要是願意嫁給我的話,我也就會娶她……」
  
  他感覺到她又掙扎起來,一笑,將她摟得更緊,安撫孩子般地輕輕拍她後背。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牽腸掛肚地喜歡一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滋味。因為一起長大,她對我一直也很好,所以到了快娶親的年紀時,我便覺得我娶她也好,理所當然。但是後來,她改了主意,入了宮,成了我的皇嫂。當時正好邊境不定,我便也離開了上京到了這裡。就是這樣。沒你想像得那麼複雜。」
  
  他懷裡的女子終於安靜了下來。
  
  「你說的都是真的?」
  
  他再次笑了起來,眼睛微微閃亮,牽她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心口處。「是真的。要是有半句撒謊,下次上戰場的時候,就讓我再……」
  
  她一下伸手按住了他的嘴。盯了他半晌,終於翹了下嘴,「算了!懶得聽你扯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破事!反正以後我就賴定了你,有事你替我撐著。我可不想三天兩頭用刀割自己玩!」
  
  殿下被她這麼按住嘴,再來這樣一句半是嗔怪半是撒嬌的話,整個人一下飄飄然了,隨之,終於也徹底鬆了口氣。
  
  他喜歡的女孩兒,現在就這樣溫順地躺在他的身邊,以他的臂膀為枕,還有什麼比這更叫人心滿意足?
  
  他反握住她的手,輕輕親了下她的手心,柔聲道:「還疼嗎?」
  
  繡春點頭,嗯了一聲:「還疼呢!要你賠。」
  
  殿下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把她摟得更緊了。
  
  他會陪她的,用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1:01 PM

第76章

      繡春幫他叩了背,要他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卻被他拉住按回在身側,非要她躺下陪他一起睡不可。她覺得他完全是在恃寵生嬌,這正是個送上門的可以重新樹立自己醫生權威的大好機會。可她也就這麼點出息,最後竟拗不過這個不聽話的病人,真的被他指揮著躺了下來,讓他心滿意足地把他的一邊手臂壓在了自己的腰身上。
  
  過了許久,她聽到耳邊傳來他平穩的呼吸聲,悄悄睜開眼,看見他終於睡了過去。
  
  他安靜地閉著眼睛,兩道睫毛黑又長,唇角微微上揚,彷彿在夢裡也在笑。
  
  繡春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小心地挪開他壓住自己的老沉的一隻胳膊,輕手輕腳地爬下了床。出去的時候,嚇了一跳,張安和劉全竟沒去睡,全跑到外頭吹涼風了。看見她出來,兩人咳嗽幾聲,這才磨磨蹭蹭地過來,陪著笑地道:「殿下可睡過去了?」
  
  繡春懷疑他倆是覺得自己和魏王不對勁,生怕擾了「好事」會被責怪,這才故意避讓出去的。一時尷尬,有點後悔剛才忘了這茬。只好裝作如無其事地道:「是剛睡了過去。你們也去歇了吧。晚上不用叫醒他了。」
  
  張安劉全對望一眼,笑嘻嘻地應了聲是。
  
  ~~
  
  靈州迎來了一年裡最炎熱的秋老虎季節。這裡的熱,和上京完全不同,對刀口癒合並不是個好消息。因為熱,也沒可以用來降溫的冰塊,蕭琅又晝夜躺在床上,即便有繡春和張安劉全的周到護理,小半個月後,他長久承壓的後背等處還是長出了一粒粒針尖大的熱疹子。繡春和裴度商議後,得知城外山上陰向的山腰處,有一座前任安西都護建起來的避暑宅邸。雖然已經很多年沒人過去住了,但前任都護建這避暑宅邸的時候,費了不少的工本,收拾收拾,應該還是個不錯的地方。繡春大喜,立刻叫他安排。過了兩天,事情便妥了,蕭琅被送到了山上。
  
  確實像裴度說的那樣,這裡確實是個極好的避暑勝地。房屋雖有些舊了,有些地方也露出了年久失修的頹敗之相,但安頓蕭琅的這處主院,收拾出來後,還是十分宜居。森旺林木遮掩之下,四周陰涼一片,跌水處處,邊上就有道小瀑布奔流下瀉。
  
  這裡確實是個適宜養病的好地方,繡春挺滿意的。
  
  裴度隔個幾天便會上來一次,繡春照了老規矩,每次自己都是自動避讓。看起來,最近外面的事情應該很順利,因為每次裴度去後,蕭琅看起來心情都不錯。
  
  裴度最後一次到來的時候,山下隨從眾多。與他一同上山覲見魏王的,是個突厥貴族打扮的中年男子,面目與繡春從前見過的王子有些像,但比王子多了幾分雅貴之氣。張安過去奉茶,出來後,偷偷對繡春咬耳朵,說這個人便是之前被自己的族兄逼宮跑路的倒霉西突大汗,魏王殿下在榻上接見他的時候,他的態度十分恭敬。
  
  來客許久才走。繡春進去的時候,發現蕭琅正出神,但神色看起來十分愉悅。不等繡春問,他自己便開口道:「戰事結束了!」
  
  ~~
  
  戰事的最後結束,與之前的那場鼠疫也有關係。
  
  裴度第一次來這裡拜見魏王的時候,便帶來了一個消息,雅河對岸的突厥境內,也開始發生與我軍先前相類的瘟病了。先是牛羊染瘟,繼而傳染到人身,因了防治不力,擴展速度驚人。原本就吃了敗仗的軍隊,很快便撤退,回到了牙帳所在的金山之畔,一路卻將瘟疫愈發擴大開來,十人九病,民怨沸騰。魏王授意阿史那父子聯絡舊人,在得了援助的情況下,輕易便奪回了一部分屬地。魏王又派我朝的軍醫過去,按前次的醫方治病救人,民心很快歸望,紛紛前來投奔舊王。然後,就在三天之前,裡應外合,阿史那父子奪回了金山牙帳,坐了不過小半年大汗之位的奪權者被亂刀弒殺,亂局就此落幕。
  
  大汗來拜見監國魏王殿下的時候,以賀蘭雪峰之上的天神為名,歃血為盟,發下重誓,永不再南下一步,願向天朝奉納歲貢。國書已經被送往東進的路,不日便可抵達上京。
  
  「五十年,或是一百年後如何,咱們不得而知。但至少,這幾十年內,只要我蕭琅還在,賀蘭山闕東西的兩國子民們,往後或許終於可以得以安養生息了。」
  
  蕭琅最後看向繡春,面帶微笑地道。
  
  繡春第一次生出了自己真正屬於這個世代的那種歸屬感,為這句從他口中而來的話而感到熱血沸騰。他的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他的驕傲,也是她的驕傲。她和面前的這個男人一道,同呼吸,共命運。
  
  「殿下,」她凝視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是個了不起的男人,我以你為榮。」
  
  ~~
  
  戰事結束了,和平也來臨了。需要收尾的事卻還很多。裴度反而比從前更頻繁地上下山來見魏王。他又變得很忙,經常躺在床榻上處置公務。但隨了傷口漸漸癒合好轉,除了被繡春限制住,還不能隨意下地走動外,殿下對現在的狀態很是滿意。有時候得了空閒,興致來了,他就作畫,不止畫繡春,也畫山水。會乘坐輦出去,遇到合意的取景點,便停下揮毫潑墨,回來獻給繡春,讓她點評。只是貶多贊少。殿下忍了數次,直到幾天之前,他自己一氣呵成覺得十分得意的一副畫作竟被她點評為「狗爪留印,糊里糊塗」之後,氣得差點仰倒,最後也不管她願不願意,決定強行收她為徒教她畫畫,就算爛泥扶不上牆,至少也要讓她提高點鑒賞水平,這樣才配得上他。
  
  這樣一晃又過去了半個月,這一天,他終於被允許,可以自己下地走路了。
  
  「但不能太久,要循序漸進。」
  
  她笑著道。
  
  這對於他來說是個大好的消息,甚至是件激動人心的事。雙腳終於可以再次踏上實地了。他下榻的時候,甚至不穿鞋襪,光著腳,在張安劉全驚詫無比的目光注視之下,到了院中的泥地裡來回走了好幾圈。
  
  黃昏的時候,今天剛被獲准下地的殿下心情大好,不顧繡春的搖頭,強行命她隨了自己到專門辟出的畫室裡繼續學畫。繡春苦著臉,最後被他押了過去。她站在畫桌側,他剛沐浴過,身上鬆鬆套了身月白的道服,看著便如世外神仙,優哉悠哉地坐在一邊的椅上,手上握了把白玉柄的折扇,不時搖晃幾下,監督著她畫畫,在旁指指點點。
  
  繡春現在的課堂作業,是臨摹他所畫的一副蘭竹圖。她已經很用心地畫了三遍了,現在是第四遍,可是每落筆一次,他就嫌棄一次,一會兒說她筆顫,一會兒說她拘泥於形,下筆毫無靈氣,弄得繡春欲哭無淚——蕭琅大哥哥,你以為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天生就愛折騰這些沒用的玩意兒?她嚴重懷疑他就是在蓄意報復打擊。眼見太陽落山,就要掌燈了,他還不放過她,她氣得把手中畫筆一甩,回頭道:「我不畫了!」
  
  「敢對師傅這麼無禮!」殿下坐在那兒,搖著扇子巋然不動,「再照我剛才說的,畫最後一遍!」
  
  「我就不畫!你能拿我怎麼樣!」繡春驕傲地翹起了下巴。
  
  他皺眉收了扇,忽然笑了起來,「那我晚上就不吃藥了!說到做到!」
  
  繡春瞪著他,負氣轉過了身,擋住他的視線,重新吭哧吭哧地畫,完了,寫了幾個字,拿起了紙,笑瞇瞇地展到了他的面前,「師父,瞧瞧這回可有進步?」
  
  殿下定睛看去,見畫了一張椅子,椅子上坐了一隻穿了道服的大烏龜,一隻爪子抓了把扇子,神情得意洋洋,瞧著竟有些像自己,活靈活現的,邊上還寫著一行字:「忍者神龜」,眉頭大皺,問道:「什麼意思?」
  
  繡春已經笑得趴到了桌上了,捧著肚子哎喲個不停,正樂著,忽然身後發出椅子被扯動的嘩啦聲,回頭一看,他已經站了起來,正一臉猙獰地朝自己逼了過來,啊了一聲,轉身就要逃,剛邁開一步,他長胳膊長腿一伸,已經把她像抓小雞般地拎住,一提,她便被他抬坐到了桌案之上。
  
  「罵我是很會忍的烏龜?」
  
  他的眉頭皺得簡直可以夾死蚊子。
  
  繡春本已快止住的笑,又被他這一句給勾了回來,一邊笑著,一邊要躲開他跳下去,被他抓住了兩手,掙扎了幾下,人便再次被強行摁在了桌面上。
  
  「徒弟不聽話,只好讓為師的好好教教你了……」
  
  他的一張臉壓了下來,喃喃道了一句,親吻了下來。
  
  ~~
  
  山間夜色開始迷離,月亮爬上了夜空,屋舍外蟲兒呢喃,懸掛在南窗上用來遮擋飛蟲的薄紗綃簾被夜風吹得起伏波蕩,下頭墜著的流蘇玉環便不停撞擊窗欞,發出斷斷續續的玎璫之聲。
  
  一直等不到傳召晚膳的張安過來詢問,快到時,忽然聽到裡頭似乎傳來什麼聲音,側耳一聽,覺得不對,急忙止步,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生怕驚動裡頭的人。到了拐角處,正遇到手上拿了燈火的劉全,說要過去給殿下掌燈,被張安一把拍了回去,小聲道:「掌什麼燈!殿下現在就要黑燈瞎火!」
  
  ~~
  
  畫室的南窗照進了一縷山間月色,朦朧得像入了幻境。原本一派仙風道骨的魏王殿下,早已經被人推倒在了靠牆放置著的一張貴妃榻上,衣衫不整,胸襟處被人扯開了一片,露出光裸的胸腹。他就這樣攤手攤腳地仰躺著,睜大了眼,驚駭地看著那個已經爬坐在了自己腰腹上的女孩兒。
  
  他到現在好像還有點暈。記得明明是他把她壓在畫案上親吻的,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現在的情勢,竟然飛流直下三千尺——她還衣衫完好,他卻被她壓在身下,變成了這樣的模樣。
  
  靈巧的指尖,若有似無地滑過他露在外的皮膚,猶如蝶翅拂過,這陌生的觸感,叫他全身忽然起了一陣快活的顫慄。他屏住呼吸,越來越緊張,看著她慢慢俯身下來,壓向了自己。
  
  「魏王殿下——」
  
  最後,他聽見她用一種女王般的傲慢語調問自己,「說,戰場上需要女人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1:10 PM

第77章

      腎上腺激素已經處於咕嘟咕嘟分泌狀態的魏王殿下,現在全身血液都唰唰地奔流往下,上頭的大腦正處於嚴重缺氧狀態,聽她忽然沒頭沒腦這麼來了一句,一時竟不明白意思,呆愣了片刻,終於想了起來,這是上次在城外林子邊的湖畔,他要她回京的時候,無心說出的一句話。他早忘了,沒想到她竟牢牢記著,現在這樣要人命的時候,忽然拿出來將他一軍。
  
  殿下苦笑了起來,應不出來。
  
  「快說!」
  
  正爬坐在他身上的那個心上人卻不依不饒,兩手撐在他胸口,使勁地催逼。隔了層薄薄的衣衫,他能清晰感覺到她柔軟臀肉緊緊抵壓住自己腰腹時的那種火熱炙感,烤得他口乾舌燥。
  
  「快說——」
  
  她再一次催逼。
  
  殿下嚥了口唾沫,收回自己原先的話:「需要……」
  
  她快活地笑了起來,也不管他現在的死活,整個人親暱地趴了下來,兩張臉靠得只剩一拳的距離。
  
  「說你錯了,不該輕視女人,殿下。」
  
  「我……錯了……」
  
  殿下喘息著,艱難地道。
  
  他真的錯了。不該身輕腿軟糊里糊塗就這樣被她推倒在榻,弄得現在進退兩難。她俯身下來的時候,雖然還與他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沒整個人都貼上來,但有那麼一瞬間,他還是敏銳地覺察到了她胸前兩顆果尖兒隔著薄衫,飛快地擦過了自己的胸膛。這讓他想起也是那個晚上,她被他頂壓在樹幹上,任由他肆意親吻她散亂胸襟內裡時的情景,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住她肩膀,用力一按,她便趴跌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他緊緊抱住她嬌軟的身子,用一種就要把她和自己揉成一團的力道。
  
  「繡春……」他瘖啞著聲喚她的名,聲音裡帶了湧動的壓抑暗欲。
  
  他懷裡的女孩兒漸漸安靜了下來,柔順地伏在他的胸膛上,任由他這樣抱著自己。片刻之後,她低低地笑出了聲。
  
  「殿下,你現在就想要我了?」
  
  她抬臉,嘴唇湊到了他的耳畔,輕輕柔柔地問道。
  
  殿下身體裡那股一直在下頭迴旋打轉的沸騰血液終於因了她的這句話,漸漸流回到了頂上,大腦開始恢復了些與海綿體交戰的能力。
  
  他的身體告訴他,他想要,想得難耐。但是另一種打小起就深刻鏤入他腦海裡的無形東西,卻極力阻止他這麼做,警告他這是不對的——他先前那樣壓倒她親吻,就已經是不因該了。
  
  「沒……」
  
  他虛弱地從喉嚨底,擠出了這一個字,原本緊緊箍住她身子的雙臂,也不自覺地微微鬆弛了下來。
  
  繡春抬臉,凝視他片刻,忽然捧住他的臉,湊過來輕輕親了下他的唇,低聲道:「師父,你真好,我喜歡你。那咱們就結束今天的課時,去吃飯吧?剩下的功課,我明天補。我肚子餓了。」說完從他身上坐了起來,翻身下了貴妃榻。
  
  驟然少了來自於她的壓力和火力,殿下覺得身上一陣輕,隨之卻又是一陣更濃重的失落。仍那樣躺著,望著她一動也不動。
  
  繡春彎腰穿好了鞋,抬頭見他還躺著不起來,身上衣衫凌亂,一副先被欺、後遭棄的模樣,忍不住噗地輕笑出聲,一時也有些後悔自己剛才和他玩得太過,便靠過去拉住他的手,「起來啦!」
  
  殿下只好順了她的力坐起了身。
  
  繡春在地上找了一陣,終於找齊他那雙剛才被甩丟出去的涼籐趿鞋,俯身下去替他套上了腳,然後再拉他站起來。
  
  他默默低頭下去,看著她伸手過來,像個小妻子一樣,細緻地替自己結好剛才因了玩鬧而散亂開來的衣襟。
  
  「我叫人燉了當歸羊肉,補氣生血。這裡的羊肉很不錯,質地鮮嫩,也沒膻味,等下你要吃完,湯也要喝掉……」
  
  月光投在半面牆壁上,她的半邊臉頰也被照上了朦朧的暈光。
  
  「走吧。」
  
  她結好他的衣領後,抬臉朝他微微一笑,雙眸如夜空裡的兩點星辰。
  
  蕭琅長長吁出口氣,握住了她的手,牽了她並肩出去。張安劉全正遠遠等在廊子拐角處,沒想到他倆這麼快就出來了,十分驚訝,等反應了過來,急忙去傳膳。吃完了飯,睡覺還早,兩人便像往常那樣,搬了竹榻到院中納涼。夜色清朗,素月映空,四面涼風習習,邊上一架小爐上,茶煙裊裊。他躺在臥椅上,她坐他腳邊替他揉著腿,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笑聲時起時歇,正所謂,山中有此玉顏人,相對不覺世外天。
  
  「繡春,你躺下歇一會兒,我給你煮茶。」
  
  蕭琅起身,繡春也不客氣了,躺在了他的椅上,等著他上茶。
  
  他似乎精通一切有關風雅之事。關於烹茶,到這裡後,她也曾試著煮過一次他的茶,被他嘲笑暴殄天物。喝了一次他煮出來的茶後,不得不承認,撇去牛飲解渴之目的的話,經他手出來的茶味,就是不一樣。
  
  她躺在椅上,看著近旁他忙碌的側影,心裡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淡淡愜意。
  
  茶香開始瀰漫,他用清泉濯過的骨瓷杯倒了一盞出來,俯身遞了過來,「小心燙。」他說了一句。
  
  繡春坐起身接了過來,聞了下茶香,剛要啜一口試試味道,張安忽然探頭進來,飛快道:「殿下,京中剛來了信使,說有急報!」
  
  繡春嘴巴被燙了一下,蕭琅看她一眼,接回她手中的杯,低聲問道:「沒事吧?」
  
  「沒事!你快去吧。」繡春舔了下嘴,急忙搖頭。
  
  蕭琅把杯子放回在邊上的一張小桌上,起身往外而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繡春忽然生出了一絲心緒不寧之感。回了房,惴惴等了片刻,很快,見他便找了過來,神情略微凝重。
  
  「怎麼了?」
  
  她立刻迎了上去,望著他,有些不安地問道。
  
  蕭琅安撫般握了下她的肩膀,然後低聲道:「歐陽大人傳來了信,說皇上患了種奇症,情況瞧著不大好。咱們要盡快回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1:16 PM

第78章

      這個意外到來的消息,對於蕭琅帶來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原本的計劃中斷,他當夜便下山回靈州城。都護府裡,蕭琅夜召裴度議事至夜深,次日一早,天剛濛濛亮,在一隊精兵的護衛之下,魏王一行人便出城,踏上了東歸的路。
  
  昨夜下山回城的路上,蕭琅便對繡春說,這趟東歸之路,他可能要疾行,怕她路上吃不消,讓她不必與自己同行,在後跟隨緩歸便可,被繡春當場拒絕。
  
  事關重大,她理解他想急切歸京的心情。但既要疾行了,他的身體又是大傷初癒,她怎麼可能放心讓他自己獨自上路?所以作隨從打扮同行。
  
  一路緊趕,在收到消息的半個多月後,繡春隨同蕭琅抵京。派人送她回陳家後,蕭琅徑直往皇宮而去。
  
  ~~
  
  細細一算,這一趟,繡春離家又是兩個月,上京早已入秋了。她離開前,天井裡的一株老柿子樹還只見綠葉,如今回來,枝上已經掛滿一顆顆的青果。祖孫二人相見,除了陳振的身體還是令繡春有些擔心外,家裡和藥堂、藥廠的事,在葛大友和眾管事的齊心協力下,一切都很順利,百味堂那邊,如今也一直再沒什麼別的動靜了。
  
  自她走後,陳振便牽腸掛肚的,現在終於盼到孫女平安歸來,老爺子自然高興。當然了,高興之餘,那件一直梗在他心頭的事,他也是極其關心。晚上歡迎她歸家的家宴過後,只剩他爺孫二人了,沒說幾句,他便開始拐彎抹角地打聽她這倆月在外頭與蕭琅的事。
  
  繡春剛一回家,經過堂屋時,立刻便注意到原先高高懸著的那幅壽裱不見了。不用問,也猜到必定是祖父的手筆。這一路回來,見蕭琅心思頗重,便也沒告訴他自己祖父的態度,省得再讓他多樁無謂的煩心事兒。此刻見祖父打聽,不大放心的樣子,仍含糊著推脫過去,只說無事。陳振心疼她一路辛苦,見她不願多提的樣子,便也作罷,叮囑她早些歇息,好好養回精神。
  
  因事關皇家,繡春也沒對陳振提小皇帝得怪病的事。當晚躺下休息,獨自想了下小皇帝病情的事,因路上確實累了,很快便也睡了過去。一夜好眠,第二天起身,精神煥發,到藥廠裡還沒轉上一圈,到了辰時中,便有家人匆忙趕來傳話,說宮裡來了人,召她入宮看病。
  
  陳振還不知情,一見宮裡又來人召自己的孫女過去,因了前次那事,心裡還是有些不痛快,卻也無可奈何。繡春安撫了他幾句後,便坐了宮車過去。如常那樣入了宮,被帶去了太醫院。
  
  魏王昨天抵京,不顧路上風塵疲累,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小皇帝蕭桓,隨後召見林奇詳問病情。林奇得知繡春也回來了,最後提議讓她入宮會診。蕭琅應了,這才有了今早這事兒。
  
  林奇正在太醫院裡等繡春。見她到了,寒暄後,問了幾句靈州疫情的事,便把話題轉到了小皇帝的身上,眉頭緊鎖。
  
  「陛下這等年歲,本正當活潑健旺之際,只他自年初起,胃口睡眠便一直不大好,我時常被召去看診,用了不少方子調理,一直不大見效。以至漸漸面色乏血,偶爾腹痛腹瀉,吃幾副藥,稍有好轉,過後又犯,如此反覆不已,頗令人心焦。這幾個月,病情竟忽然加重,時常耳目暈眩、全身乏力、夜間失眠煩躁,白日眼目呆滯。半個月前,反覆高熱,以致抽搐昏迷,類似癲症發作,我與太醫院諸人用盡了法子,方稍稍穩固住病情而已,心中焦慮不堪。昨日聽聞你隨魏王殿下一道歸京了,想到你對一些疑難病症往往有獨到見解,便提議將你召來,殿下也准了。」
  
  繡春聽林奇描述小皇帝的病情時,便想起自己前次在紫光閣裡見到他時的樣子。那時便覺得他有些不對。臉色蒼白,眼神也略帶遲滯,完全不像他這年歲孩子該有的模樣。那時還以為是他不堪重負所致的精神壓力,現在發展成這樣,就完全可以排除精神疾病的可能了。
  
  對於看病診斷一事,老實說,除了某些因了時代認識與發展水平限制的疾病外,繡春自認並不會比林奇這樣的當世大醫要高明多少。小皇帝的病,太醫院裡這麼多御醫輪番上陣,最後都沒折騰出什麼結果,讓自己上,未必就能藥到病除。但既然被召了來,只要可以,她自然也會盡力。所以等林奇說完,立刻應道:「林大人謬讚了。先前幾次不過是僥倖而已。這次您既然用我,我自然會盡力。」
  
  林奇看她一眼,彷彿欲言又止。
  
  「林大人可還有話?」繡春看了出來,問道。
  
  林奇躊躇了下,最後道:「你還是先去瞧瞧吧。倘若覺得有什麼不對,先不要說出來,回來咱們再商議。」
  
  ~~
  
  小皇帝年紀還小,寢宮與其母親傅太后的宮殿相鄰。因了病情日益嚴重,近來早就停了親自坐朝。繡春隨了林奇和另幾個御醫一道入寢殿的時候,看到小皇帝正躺在床上,似乎沉沉睡了過去。他母親傅太后正陪坐在邊上,神情委頓,臉色也不大好。看見林奇帶了繡春進來,一怔。
  
  林奇見禮,恭敬道:「啟稟太后,陳繡春善醫疑症,下官便在魏王殿下面前舉薦她入宮替陛下診病,殿下已經准了。」
  
  傅太后精心描繪過的細細雙眉皺了起來,瞟了繡春一眼,冷冷地道:「林奇,朝廷養了你們這群太醫院醫官,為的就是派上用場。不想你們一個個無能之極。我皇兒倘若有個不測,你們休想好過。」
  
  她正說著,寢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繡春回頭望去,見蕭琅和唐王,並前次在紫光閣裡見過的歐陽善和傅友德一齊過來了,都是一身整齊朝服,官威森嚴的模樣,應該是剛下朝,組團過來這裡探望小皇帝。
  
  林奇和御醫們急忙見禮,繡春也隨之。和蕭琅四目相對時,收到了來自於他眼神裡的溫暖,見他精神瞧著也還行,放下了心。
  
  傅太后方才發作的那番話,這些人應也都聽到了。傅友德看向林奇,皺眉道:「你們也瞧了許久了,陛下病情非但沒好轉,反而愈發嚴重,到底怎麼看的病?」
  
  林奇有些惶恐,口中只稱罪。繡春到了小皇帝的榻前,俯身下去查看。
  
  一番仔細檢查下來後,除了林奇描述過的那些表徵,繡春發現小皇帝眼白微微發黃,如同黃疸。他也醒了過來,睜開了眼睛,但面對她的一些問詢,反應淡漠。試著握住他手的時候,發覺他手腕微微下垂,不覺握力,這是肌體無力的表徵。
  
  到底是什麼病?會導致這樣的一系列症狀?
  
  她沉吟了片刻,心裡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小皇帝的表徵,無法與任何她能想得到的普通疾病相對應。假設確實不是自己診斷有誤,他的病情不是出於自身疾病,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來自外力,也就是說——慢性中毒。看他的樣子,確實也更符合慢性中毒的表現。只是這裡沒有直觀的驗血等手段,而世上毒物萬千,他中的,到底是什麼毒?
  
  她想起方才林奇最後與自己說的那句話,愈發證實了自己的想法。
  
  以林奇的醫道,遇到這樣的怪病,百藥無效,莫非他也已經懷疑到了這上頭?只是不敢肯定,更不能就這樣貿然說出來。
  
  只要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應該知道,倘若病因真的起源於某種毒物的話,這絕對是件驚天的大事。即便說,也必須是在確定的情況下,才可開口。
  
  她立刻抬眼,看向了林奇。見他正望著自己,神情有些古怪。
  
  傅太后見她一直不開口,哼了聲,道:「我還以為有什麼大的本事,不過爾爾!不能醫治的話,趁早自己明說,免得耽誤了我皇兒的病情。」
  
  繡春仍是不作聲。蕭琅眉頭略皺,到近前俯身下去,探摸了下侄兒的體溫,隨即起身,冷冰冰道:「醫道艱深,世上病症也繁複多變,何來包治百病的神醫?醫者作為,也就是盡其能,探究病理真相而已。本王方才過來,聽太后斥責林大人在先,又遷怒在後,雖是出於焦心,於陛下病情卻絲毫無補,反令人心惶恐不定。我聽聞太后身子也有些不妥,近來常召御醫。倘若是焦心陛下以致過於疲累所致,何不妨先回去歇息?」
  
  魏王向來溫和,下屬及官員即便犯錯,也從不會疾言厲色呵斥。此刻卻因傅太后斥責林奇和這金藥堂的陳繡春二人而這樣開口。語調雖未帶厲色,但綿裡藏針,不悅之情,卻是顯露無疑。
  
  他是監國親王,手握實權,這樣在眾人面前反駁傅太后,無疑就是公開狠狠打了傅家一個耳光,頓時,人人驚呆,寢殿裡一時鴉雀無聲。
  
  傅太后一張原本有些蒼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傅友德一張老臉也禁不住發熱,看了眼自己的女兒。傅宛平覺察到了他目光裡的陰鷙和不滿,知道自己惹他不快了,心頭一顫,低下了頭。
  
  蕭琅神色淡然,看向繡春,語氣轉緩,「你與林大人他們先下去吧。」
  
  繡春低低應了聲是,正要隨林奇和另幾個太醫退出去,一道過來的左院判王元忽然道:「二位殿下,二位閣老,對於陛下的病情,下官倒有個想法,不知可不可說?」
  
  林奇停了腳步,繡春也停了下來,兩人對望一眼,齊齊看了過去。
  
  傅友德的臉色已經恢復了過來,唔了聲,「說吧。」
  
  王元眼睛盯著地,小心翼翼地道:「下官竭盡全力醫治陛下,不想藥石無效,陛下病情愈發嚴重,心中萬分自責,連日來冥思苦想,終於有所頓悟,只是……」
  
  他停了下來,頭垂得更低,十分惶恐的樣子。
  
  蕭琅目光微微一動,蕭曜臉色漸漸籠上了一絲寒色,只他兩人都沒開口,倒是歐陽善,見這王元話說一半,不快地道:「陛下到底什麼病,你說出來就是。」
  
  「是,是……」王元飛快瞟了眼蕭曜,小聲道,「下官翻遍醫典,覺著陛下這病,實則非病,可能是中毒所致……」
  
  他的話聲消了下來,寢殿裡的空氣卻像是凝固了,無人開腔。
  
  林奇驚詫地看著自己的這個下屬。繡春沒想到王元竟會這樣開口,望向蕭琅,他立著沒動,目光落到榻上的小皇帝身上,神色間難掩驚怒。邊上的唐王蕭曜,臉色卻越發冰寒。
  
  「你說什麼?」
  
  歐陽善勃然大怒,猛地看向林奇,「林大人,這到底怎麼說的?王元之話,可屬實?」
  
  林奇後背已經出了汗,只能硬著頭皮,勉強應道:「王院判之說,下官也曾想過。只是不敢妄下結論,還需慎重……」
  
  「桓兒!我可憐的皇兒——到底是誰,竟敢這樣謀害於你——」
  
  傅太后彷彿終於回過了神,一下跌坐到了榻上,握住小皇帝的手,悲泣了起來。
  
  傅友德一臉頓悟之色,激憤難當,「王院判之說,也未嘗不無可能。否則陛下小小年紀,怎的竟會患上此等惡疾,以致久病不愈?」他掃了眼蕭曜,然後看向蕭琅,語氣轉為悲憤,「二位殿下,倘若查證屬實,陛下確實是被人暗中投毒所致,該當如何?」
  
  唐王微微瞇了下眼睛,冷冷不語。
  
  蕭琅沉吟片刻,面上起先的驚怒之色漸漸消去。
  
  「事情還無定論,先不要忙於各持己見。先這樣吧,不必在此爭論,讓陛下先歇了!」他看向林奇和王元,「林大人,王大人,你們隨我去紫光閣問話,」他最後看向繡春,朝她微微點頭,「你也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1:22 PM

第79章

      紫光閣裡,面對魏王殿下的詢問,林奇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疑慮,最後道:「下官百思不解,也是最近這半個月,才忽然想到了這種可能,只又不敢肯定,故而不敢冒昧出口,還望殿下恕罪。」
  
  蕭琅看向王元,問道:「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陛下中毒的?」
  
  王元頓了下,道:「下官和林院使差不多,也是那會兒才開始生出這疑慮的。只是……」他瞥了眼林奇,「只是下官覺著,此事干係重大,斷不能因了考慮保全自身周全而有所隱瞞,故而今日才大膽說了出來。」
  
  林奇不作聲,看了眼王元。
  
  這個太醫院的二把手,向來與自己不合,對自己坐了太醫院的首張椅子,背地裡也多不服。趁了現在這個機會打壓自己一把,也是理所當然。
  
  「倘若中毒,陛下中的是何毒?可有解法?」蕭琅繼續問道。
  
  王元一下停住,說不出來了,最後訕訕道:「下官也只是揣測而已。世間毒物,種類紛繁,一時說不好……」
  
  蕭琅看向林奇:「林大人,你可有見解?」
  
  林奇道:「殿下,下官無能,也想不出會是何種毒物。只推測,應與日常飲食有關。」
  
  蕭琅沉吟了下,示意他二人下去,裡頭只剩繡春了,他方才一直端著的一張臉便鬆了下來,抬手揉了下自己的兩邊太陽穴,看向她,默默朝她伸過來手。
  
  繡春抿嘴一笑,到了他近旁,他握住她手,將她要往自己膝上帶,繡春搖頭,看了眼門外,壓低聲道:「這裡可是紫光閣!」
  
  「這是我的處所,便是閣老,進來也要先通報。」
  
  嗯,他的私人辦公室……
  
  繡春打量了四週一眼,再看向他的雙膝,還是搖頭,老老實實道:「你的腿,我不敢坐。我還是站著回你的話好了。」
  
  殿下露出有點受傷的表情,好看的眉皺了起來,強行把她按在了自己腿上,「我讓你坐,你就坐。」
  
  什麼時候開始,他也變得這麼蠻橫了?
  
  繡春最後決定還是順著他一下,免得繼續打擊他的男人尊嚴,挨著半邊臀坐到了他沒受過傷的右腿上。蕭琅抱住她的腰肢,把臉埋在她頸窩裡,輕輕蹭了下,閉上眼歎了口氣:「好像許久沒見著你一樣了……一回來,就累死我了……」
  
  「不是才一夜麼。」繡春嘀咕了聲,伸手過去,接著替他揉兩邊太陽穴。
  
  他抬頭,「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繡春摸了下自己兩邊胳膊,撫平再次冒出來的雞皮小顆粒。
  
  殿下視而不見,只是神色漸漸轉為嚴肅。
  
  「太醫們的話,你怎麼看?」
  
  繡春也收了玩笑,正色道:「確實類似慢性中毒的跡象,但是中的是什麼毒,我現在也還沒什麼頭緒。回去後,我再仔細想想。但有一點,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慢性中毒,可能是被人故意投毒,但也存在另種自然攝入的可能。」
  
  她說完,見他眉頭緊鎖,半晌不語,輕輕扯了下他衣袖。蕭琅終於回過了神,點了下頭:「我明白了。先前收到歐陽閣老的信,說殿下身患重疾,昨日我回來,召見林奇時,他也沒說實話,我以為桓兒真的只是患了重症。現在既然知道了……」
  
  他看向她,「我會處置的。你回家後也不必多想了。前些時日路上趕路辛苦,你好好休息吧。等我手頭的事告一段落,我就去你家提親。」
  
  繡春想起陳振的態度,呃了一聲。
  
  「你怎麼了?」他眉頭微挑,問道。
  
  「殿下,傅閣老要見您,人就在議事堂裡。」外頭忽然傳來宮人的話聲。
  
  「沒什麼,你先忙你的事吧。別太累了。我先走了。」
  
  她搖了搖頭,拿開他箍住自己腰身的手,站了起來。
  
  ~~
  
  蕭琅命人送她出宮回家,自己到了議事堂,傅友德一見到他,立刻道:「殿下,陛下病體難愈,老臣一直焦心如焚,恨不能以身代病。不想今日才知曉,竟然是被人暗中投毒所致。到底何人,膽敢做出這等弒君之事?老臣細思此逆臣賊子的背後圖謀,心中惶恐至極!望殿下徹查此事,務必早日將奸人肅清,否則國無寧日,邦不得安!」
  
  他越說越激動,兩顴微微泛赤,面上儘是激憤之色。
  
  蕭琅神色平和,「以閣老之見,會是何人?」
  
  傅友德道:「陛下若是不測,誰能漁利,誰便可疑!老臣方才與歐陽善和二殿下商議此事,二殿下沒說幾句,竟拂袖而去……」他面上浮出一絲冷笑,「看二殿下的意思,竟似反對此事,也不知他到底作何想。他去了後,老臣與歐陽善達商議,覺著從陛下身邊的近身之人開始清查為好,只要有人動過手腳,總會留下蛛絲馬跡的。殿下覺得如何?」
  
  蕭琅微微點頭。傅友德立刻道:「如此,老臣這就去安排。」
  
  「傅閣老!」他告退,轉身要走時,忽然聽見魏王叫了一聲,停住了腳步。
  
  「先帝臨終之前,曾托我好生照看陛下,我也於先帝病榻前應承了下來。不想竟出這樣的意外,我難辭其咎,有愧先帝重托。」
  
  傅友德急忙道:「殿下不必自責。奸佞匿於暗處,防不勝防。如今第一要緊,就是先將那圖謀不軌之人繩之以法,如此才可斷絕後患!」
  
  「傅閣老,」蕭琅望著他,神色平靜地道,「除奸自然要緊。只是有一話,我也不得不說。閣老應還記得幾十年前朝廷辦蜀王案時的情景吧?朝綱不振,忠奸難辨,各色人等粉墨登場,更有人借此機會打壓誣陷平日與自己政見不合之人,令許多無辜之人蒙冤受屈。那些仍活著的,幾十年後終得昭雪。但那些已經死去了的,地下若是有知,魂靈安能安息?」
  
  傅友德聽他忽然提這個,面露微微不自然之色,口中諾諾了兩聲。
  
  蕭琅繼續道:「今日之事,堪比這樁舊案。方才閣老提及,但凡誰能漁利,誰便可疑。話未免過激了些。照閣老這話,本王也可能是投毒者……」
  
  傅友德慌忙道:「殿下千萬莫誤會,老臣絕無此意!」
  
  蕭琅略微牽了下唇角,「我不過舉例而已,閣老也不必上心,」他的語調驀然轉微寒,「陛下到底為何中毒,必定是要查清的。只是,在沒有確切證據的前提下,我也不希望看到朝廷之人因了此事而遭隨意揣測、甚至被有意打壓污蔑。倘若人人自危,於朝綱絕非幸事。我身為監國親王,只要在位一天,就絕不容許的這樣事在我手中再次發生!」
  
  傅友德看向魏王,見他神色仍然平靜,望向自己的目光卻帶了隱隱的肅殺之意,仿似能看透自己的心底之事,不禁微微一凜。
  
  他的外孫蕭桓身患奇症,越來越嚴重,一開始,他自然也心焦,漸漸地,從幾個太醫露出的口風來看,似乎是無藥可醫,往後只怕凶多吉少,頓時眼前一片漆黑。
  
  蕭桓身繫傅家的榮華和權勢。一旦小皇帝出了意外,傅家頹敗,指日可見。他心焦如焚之下,終於想出了個一石二鳥之策。
  
  既然連太醫也說不出小皇帝的病因,那就歸之於被人投毒。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將矛頭直接指向唐王蕭曜。此人素來陰沉,也具野心和能力,朝中早就暗傳過他有奪位之心的流言,先帝也對這個兄弟有些忌諱。現在指向他,合情合理。一旦坐實了他謀害皇帝侄兒的罪名,魏王和歐陽善絕不會善罷甘休。借此機會把他拉下馬,除去自己的心頭之忌,這是第一鳥。
  
  這第二鳥,就是帝位的繼承人。倘若到了最後,小皇帝真的不治而死,即便由魏王坐了,也比讓唐王上位好。倘若魏王不做,帝位繼承的的唯一合理途徑,就是讓自己的女兒傅太后從宗親中過繼人選。到那時候,本來最有希望承位的蕭羚兒自然失去資格。選另一個能受自己操控的小皇帝,自然不是件難事。
  
  傅友德慎重考慮過後,最後決定出手。但唐王勢厚,現如今,倘若沒有魏王的支持,光憑自己和那個因了小皇帝的立場而與自己勉強與站同一戰線的歐陽善,恐怕沒有必勝的把握,一著不慎,說不定還會被對方反噬。這也是為什麼他一直隱忍不發,直到今早才授意王元開口的原因。正巧的是,太醫院院使林奇竟恰有此懷疑。兩相對照,他一下便認定是唐王所為,行事愈發理直氣壯了。
  
  一切都在他的預算中,甚至可以說,比他想得更順利。唯一沒想到的是,現在魏王忽然會說出這麼一番話……
  
  傅友德壓下心中的不安,面上現出鄭重之色:「殿下所言,正是老臣所想。殿下放心便是。」
  
  蕭琅不置可否,只微微笑了下,「傅閣老堪稱朝廷砥柱,本王自然是信得過的。」
  
  ~~
  
  繡春回家之後,隨意編造了個病情,在陳振面前混了過去。很快,七八天就過去了,蕭琅一直沒現身,但陳家收到了宮裡送來的御賜之賞,說前次造藥,對靈州戰事功不可沒,魏王殿下親自書寫了嘉獎令。當日,這些東西被宮人送至金藥堂的時候,引了整條街的人圍觀,無不艷羨。陳振面上歡喜,等送走宮人之後,心裡那疙瘩卻愈發大了,時刻提防魏王過來搶人,整日的長吁短歎,惹得陳家上下疑惑萬分,不知道老太爺到底在愁什麼。
  
  林奇今天出宮的時候,順道也過來了一趟,叫了繡春過去說小皇帝的病情,愁眉不展。就這幾天的時間裡,他已經發了兩次的癇症,人暈厥過去,經極力搶救才回了神。太醫院眾御醫對小皇帝到底中了何毒,該如何解,迄今還是一籌莫展。
  
  送走了林奇之後,繡春回房,坐在桌邊,無心做事,一時也陷入了沉思。
  
  蕭琅讓她不必再管這件事了。但出於醫生的天性,她這些天,吃飯睡覺,都在想著小皇帝的病情。
  
  倘若是中毒,到底是什麼毒物,會引發這樣的肌體反應?從小皇帝現在的情況看,毒素已經侵害到腦部神經。倘若再找不出源頭,恐怕小命難保。
  
  「大小姐,宮裡賜下的這對花瓶,真好看。」
  
  丫頭在邊上收拾屋子的時候,拿雞毛撣小心翼翼地拂擦花瓶的瓶身,生怕不小心打破。
  
  這是一對水晶玻璃瓶,通體剔透,光亮無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時人眼中,這是非常珍貴的稀罕之物。看這花瓶的造型花紋,還帶了異域風格,可能是別國的貢物,被魏王殿下拿來討她的開心。
  
  繡春笑了下。
  
  「大小姐,唐王世子來了!」
  
  院子裡響起另個丫頭的聲音,話音還沒落,便見蕭羚兒一頭鑽了進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1:30 PM

第80章

      倆月沒見,蕭羚兒的個子便似拔高了不少。他一進來,丫頭們都誠惶誠恐地跟了上來要下跪,被他不耐煩地給轟走了,自己一屁股坐到了繡春對面的一張椅上,打量了她幾眼,嚷道:「你可算回來了!把我悶死了。」
  
  繡春見他神色裡帶了些鬱鬱,笑著逗道:「怎麼了?是不是功課做不出了?是被太傅責罰了,還是被你父王責罵了?」
  
  蕭羚兒撇了下嘴,「功課才難不倒我!再說了,我父王這幾天忙著呢,哪有空管我!」
  
  繡春笑了下,蕭羚兒歎口氣,神色一變,已經咬牙切齒地道:「你還不知道吧?可把我氣死了!蕭桓生病,太醫說中毒,現在竟有人懷疑到我父王頭上!朝廷裡那幫人背後都在議論!前天,羽林軍的人還在校場裡為這個起了打鬥,昨天就有人上折參我父王。我父王怎麼會幹這種事!一定都是傅家那個老狗在背後搗的鬼!」
  
  繡春這幾天都在家,林奇過來時,除了與她說小皇帝的病情,別的也沒提,現在乍聽蕭羚兒這樣抱怨,也是略微一驚。
  
  當初林奇雖然有了疑心,但不敢貿然上報,顧慮的,大約就是會引發今日這樣的局面,雖然還沒查清病源,但倘若有人要拿這個做文章的話,水就深了。
  
  涉及朝堂敏感之事,對面又是當事人之一的孩子,繡春沒多說,只安撫地拍了下他的手。自己去院子裡洗了手,取了把小刀,親自破了幾個新橙,剝了皮請他吃的時候,見他手上正拿了個水晶瓶在翻來覆去,抬頭道:「你這裡也有這個?」
  
  繡春點頭:「前幾天宮裡賞賜下來的。瞧著還不錯,拿了出來,過兩天等菊花開了,插菊花用。」
  
  蕭羚兒哦了一聲,「這東西還挺稀罕的。早幾年西菻國曾進貢了幾次。我記得有一整套的物件,這瓶子大概就是那撥東西裡的……」他把瓶隨手放了回去,不屑地道,「剛開始那會兒,當寶貝似的,宮裡的娘娘都想要,最後全給皇后弄去了。上次我去看皇兄,仿似他那裡還用這個大琉璃罐子裝蜂蜜呢……」
  
  繡春笑吟吟聽他掰扯皇宮裡的舊聞。
  
  物以稀為貴。黃金之所以昂貴,是因為儲量稀少。這會兒沒怎麼見過這樣的水晶物件,偶爾得到進貢之物,自然當寶了。傅太后那會兒是皇后,用這種旁人沒的精緻東西來彰顯自己的特殊身份,也是正常。只是聽到這一截時,忽然心中一動,想到了點事。
  
  蕭羚兒繼續往下掰了幾句,見繡春似乎發怔,並沒留意自己說話,哎了一聲,伸手到她眼前,不滿地晃了幾下。
  
  繡春回過了神,立刻追問道:「世子,你剛才說什麼?小皇帝那裡用這種罐子裝蜂蜜?」
  
  蕭羚兒點了下頭:「是啊。我皇兄他自小身子就有點弱,他那個太后娘聽御醫說蜂蜜對他身子好,就讓御醫調製了啥蜂蜜芙蓉膏的,裝在這琉璃大罐子裡,瞧著還挺好看的,早晚挖一點出來沖化了吃。我有回過去,我皇兄叫我和他一塊吃,正好被他太后娘過來瞧見了,她還不大樂意的樣子。切,誰稀罕吃那個玩意兒,甜膩膩的……」
  
  「他吃這個,有多久了?」
  
  繡春打斷了他的抱怨,立刻追問。
  
  蕭羚兒皺眉想了下,「好像……有兩三年了吧……」
  
  繡春定住了。
  
  她好像已經有點頭緒了。
  
  蕭桓的慢性中毒,並不是什麼人為投毒,而是鉛中毒。
  
  普通的玻璃成品,色澤暗淡,手感差,而這種玻璃製品,色澤光亮,做工考究,看上去如同水晶一般,這兩者的區別,就在於後者中添加了鉛的成分,在一定比例內,含量越高,成品越精美。進貢了這些水晶器皿的那個西菻國,應該是掌握了這種冶煉技巧,所以造出了這樣晶瑩剔透的物件,當成珍寶進貢到了這裡。
  
  這種含鉛量極高的水晶器皿,用來裝水或日常食物,並不會對人體造成多大危害,但若是遇到酸性液體,就會發生反應,化合出醋酸鉛,繼而被人體攝入,沉積在骨髓與血液中。
  
  鉛對兒童的毒害作用尤為嚴重。有史學家認為,不敗羅馬帝國的衰亡,就與鉛中毒有關係。考古發現,皇室貴族喜歡將葡萄酒貯存於鉛製器皿,甚至連密佈城市地下的引水管道,也是用鉛與陶瓷共同做成的,久而久之,婦女流產、死胎或不育,即使生了孩子,也是低能兒居多。在後世的醫院裡,中毒科重金屬中毒檢查的尿鉛檢查裡,從來也不用玻璃容器盛裝尿液,就是怕玻璃中的鉛成分影響檢查結果。
  
  按照蕭羚兒的說法,如果小皇帝在長達兩三年的時間裡,持續不斷地攝入裝在這種水晶容器裡的蜂蜜製品,現在在他體內沉積下來的重金屬鉛應該已經非常濃了。照前次的病症看,神經系統也已經受到了侵害……
  
  她一下站了起來。
  
  「你幹嘛?」
  
  蕭羚兒嘴巴裡還叼著半瓣橙肉,瞪著她含糊問了句。
  
  「你三皇叔在哪裡?」她飛快問道。
  
  「宮……宮中吧……」
  
  「快帶我去找他!」
  
  繡春催促道。見他還坐著不起身,過去一把將他從椅上扯了下來。
  
  「哎——」蕭羚兒抓了幾瓣剩下的橙,跟著她飛快跑了出去。
  
  ~~
  
  此刻,皇宮的紫光閣裡,結束了政務後,在場的大臣們並沒像平日那樣陸續離開,而是默默圍觀一場發難。發難的源頭,便是片刻之前,傅太后突然現身,帶來了一個被捆綁起來的宮人。在眾人驚詫無比的目光注視之下,這宮人涕淚交加地指認,說給小皇帝下毒的正是自己,毒物他是年初時趁人不備混入小皇帝飲食中的,具體是什麼,他也不知道。而指使他這麼做的,正是羽林軍親衛隊一品錄事景陽。
  
  景陽是唐王一脈的人,誰都知道。前日在校場發生衝突,其中一方便是景陽的屬下,後雖被他及時趕到制止,但昨天的奏折裡,彈劾此事的便有五六封之多。唐王勃然大怒,以景陽管教手下不力為由,廷杖他二十,今日帶傷在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竟又出了這樣的事。
  
  這宮人話一說完,全場嘩然。太后鳳目掃過眾人一圈,冷冷道:「此處是眾卿家論議朝政之處。哀家身為女流,本不該出現在此,只是皇兒病體纏綿至今,折磨哀家極甚。今日縱慾審出這個閹賊,得知如此的驚人消息,心中悲憤交加,這才闖了來,替我的皇兒要一個公道。二位親王殿下,二位顧命閣老,還有諸位卿家,爾等都是先帝托孤之臣,如今出了這樣的事,該當如何?」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了唐王蕭曜。
  
  蕭曜仍端坐不動,斜睨眾人,面上帶了絲冷笑。
  
  歐陽善驚詫過後,躊躇了下,起身道:「此事干係重大,不可憑這閹人一句話便下論斷。帶去刑部好生訊問。」
  
  傅太后道:「這是自然!只是那個景陽,不過區區一個羽林軍錄事,何以竟敢指使人對陛下下手毒害?背後必定另有他人!他既然脫不了干係,必須一併喚來對質。哀家不想冤枉任何一個無辜之人,也絕不容許奸佞之人逃脫……」她睨了唐王一眼,「倘若被逃脫,往後恐怕就再無對證之人!」
  
  歐陽善皺眉,看了眼另三人,見傅友德一語不發,彷彿置身事外,魏王面色沉靜如水,唐王雖仍面帶冷笑,目光中卻已經帶出了怒色。見仍是無人開口,想了下,便緩緩點頭:「也好,立即著人去召景元。」
  
  一陣難耐的靜默之後,被派去召人的宮人匆匆趕了回來,面帶驚慌地道:「不好了,景錄事死了!」
  
  「什麼?」歐陽善吃了一驚。
  
  那宮人慌忙下跪,繼續回稟道:「方纔奴婢去羽林所傳喚,卻被告知景錄事今日不在。去了他住的地兒,才發現他已經懸樑自盡……」
  
  眾人再次嘩然,比之方才更甚。議論不斷。傅太后冷冷道:「這便是所謂的畏罪自殺麼?原本還未必能肯定,既然自盡,想必就是確定無疑了。只是不曉得,那個背後指使他的人到底是誰!」
  
  「砰!」一聲,一直坐著不動的唐王忽然猛地起身,撞翻了身下座椅,面帶怒容,大步往外而去。
  
  「二殿下,你這是要去哪裡?」
  
  傅太后質問。
  
  蕭曜停下,盯著她,微微瞇了下眼,「本王要去哪裡,還輪不到太后你來指教。」
  
  傅太后哼了聲,「二殿下,景陽是你的人,人盡皆知,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有什麼話可說?」
  
  蕭曜冷冷道:「無話可說。」說罷繼續往外而去。
  
  「來人!」
  
  傅太后大叫,紫光閣議事堂外立刻湧進來幾十個身執刀甲的羽林衛,頓時將出口堵住,嚴陣以待。
  
  傅太后看向前頭三人,「三殿下,二位閣老,方才哀家過來,乃是得了陛下的口諭,凡一切可疑之人,都不可放過。哀家便有話直說了。景陽既然是二殿下的人,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恐怕也只能委屈一下二殿下,暫時不能走了!」
  
  蕭曜緩緩抽出腰間佩刀,傲然道:「我欲走則走,誰若攔我,找死!」
  
  鴉雀無聲中,他持刀一步步往堂外而去,攔截在堂口的眾多羽林軍竟不敢上前,隨了他的逼勢,一步步後退。
  
  傅太后臉色微變,看了眼傅友德,傅友德咳嗽一聲,大臣裡便有人驚聲高呼:「二殿下,萬萬不可一錯再錯!何妨留下,等事情審斷清楚了,自然會還您一個清白!如此行徑,乃是大逆!」
  
  歐陽善也是氣得臉色發白,起身道:「二殿下!你若無辜,何妨止步?」
  
  「都退下,讓他走!」
  
  正此時,忽然有人開腔,這樣說了一聲,眾人望去,見先前一直沒開口的魏王蕭琅已經緩緩起身,朗聲道,「北庭有要務,我二皇兄須得趕去處置。本王已就此與二皇兄議定,他過些時日便動身。這個涉嫌投毒的宮人交給我……」他瞟了眼臉色已經大變的傅太后,繼續道,「由本王親自訊問。至於景陽之死……」他轉向刑部尚書,「安大人,本王要你親審此案,務必查明懸樑真相!」
  
  安尚書急忙領命。
  
  蕭琅說完,環顧一周瞬間變得鴉雀無聲的週遭人,「若無別事,今日就此先散了!」
  
  傅友德忽然搖頭,道:「殿下,您雖是監國親王,老臣卻也是先帝臨終前親手托孤的顧命,今日這事,殿下這般處置,恐怕難以服眾。」
  
  「哦,」蕭琅淡淡一笑,「傅閣老覺著該如何?」
  
  傅友德一時躊躇了。
  
  千算萬算,他萬萬沒想到,原本該站在小皇帝立場的蕭琅竟似與蕭曜事先達成了一致。倘若就此讓蕭曜毫髮無傷地離京,去往他的勢力之地北庭,則自己先前的全部苦心佈局都將毀於一旦,不僅如此,從今往後,也就意味著與對方的徹底對立,真正後患無窮。但是看現在這架勢,又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正此時,外頭飛快跑進來一個傳話宮人,口中道:「殿下,太醫院林院使求見。說他已經想到了陛下的病因!」
  
  眾人驚訝,蕭琅也是神色一變,立刻道:「讓他進來!」
  
  林奇入內,施禮過後,道:「殿下,諸位大人,對於陛下的病情,下官終於有所頓悟,不敢耽誤,立刻過來回報。」
  
  歐陽善道:「到底怎麼回事?」
  
  林奇回憶了一遍方才與繡春的敘話內容,小心地道:「陛下確係中毒,卻非人為所致,而是器物中毒。這器物,不是別物,乃是從前西菻國進貢而來的琉璃器具。此種器具,為了外觀精美,在鑄造之時,便會添加鉛粉。鉛粉乃是有害之物,弱人體質。平日用來盛放一般食物,也無大礙。但是性酸之物,卻萬萬不能盛放。蜂蜜便是其中之一。不幸的是,陛下每日早晚飲用的蜂蜜芙蓉膏卻一直被放置其中。蜂蜜中的酸味腐蝕琉璃,放出了內裡的毒素,時日長久,陛下這才患此怪病,以致久治不愈!」
  
  此話一出,紫光閣裡第三次嘩然,發出的聲浪便似菜市場。
  
  傅太后臉色慘白,一雙眼睛睜得滾圓,怒道:「林奇,你竟敢信口雌黃!天下哪裡有這樣的事!」
  
  林奇急忙道:「回太后的話,下官不敢妄言。如今救治陛下要緊。第一要務就是撤去這琉璃器皿,再不可讓陛下繼續服用。」
  
  傅太后身子搖搖欲墜,忽然雙眼泛白,暈厥了過去,邊上宮人慌忙七手八腳扶住,場面一時亂了陣腳。
  
  「送太后回去救治,諸位臣工都散了去,林大人,你留下!」
  
  歐陽善最後一錘定音。
  
  ~~
  
  片刻之後,紫光閣恢復了往昔的平靜。裡頭只剩下了兩王和兩個顧命閣老,只是臉色各自不同而已。
  
  歐陽善道:「林奇,你既然知道進貢來的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陛下已經用了兩三年了,為何遲遲不提,直到釀成今日慘狀,這才說了出來?」
  
  「這便罷了,」傅友德哼聲,加了一句,「單憑你空口白話,如何叫人信服?可有憑證?」
  
  林奇擦了把額頭的汗。
  
  方纔他在太醫院,繡春忽然被唐王世子帶了來,說了方纔那一番話,世子大約是已經曉得了紫光閣裡的衝突,催促他立刻趕去說明真相,來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只好便趕了來。現在說完了知道的事兒,被這樣單獨留下問話,一時便接不出來。躊躇了下,只好道:「實不相瞞,下官對此知之不多。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一事,乃是金藥堂的陳繡春告知下官的。」說完便把才纔的事說了一遍,「她此刻應還在太醫院。」
  
  蕭琅還未開口,邊上的唐王已經飛快道:「去把她喚來!」
  
  蕭琅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繡春被宮人帶了過來。聽了傅友德的質問,想了下,應道:「琉璃器具中的所謂鉛,被酸物析離出後,人眼不可見。閣老要我拿憑證,老實說,我拿不出什麼直接憑證。但我有一方法可證明我並非空口白話。可取同一酸澀葡萄酒放置於兩容器,一為尋常木桶,二為琉璃器皿,數月之後,再去品嚐酒味,兩種味道原本相同的酒就會發生變化。木桶裡的酒還是原味,而琉璃器皿裡的酒,不但味道變得甜美香醇,色澤也更晶瑩剔透。原因就是琉璃裡的鉛被酒液析離了出來。酒味美,實則穿腸毒物,若長久引用,必定病發。」
  
  一陣靜默過後,蕭琅看向她,問道:「陛下之病,如今可有消解之法?」
  
  小皇帝體裡的鉛,長年累月攝入,如今病入膏肓,這裡也沒特效的解劑或精提出來的可以與鉛結合的酸根離子,往後能做的,也就是靠攝入驅鉛食物來改善症狀並促進生理功能恢復了。至於能恢復到什麼程度,現在說不好,便把實情說了一遍,最後道:「民女可與林大人一道,再替陛下診看一下,過後再仔細定出針療方案。」
  
  ~~
  
  傅太后想是方才暈厥了,此刻繡春與林奇一道再去往小皇帝寢宮時,並未見到她。仔細再看了小皇帝的病,見他躺那裡懨懨的,心中同情不已。可歎他生母傅太后,做的這一番事,原本也是出於愛護兒子之心,不想卻釀成了這樣的慘劇。往後她若思及此事,不知可否追悔一生?
  
  繡春回了太醫院,與林奇商議許久,最後定下了診療及食療方案,大半天後終於忙完。從太醫院出來時,已是傍晚了,一眼看到一個頎長身影正立在道旁。可不就是那個魏王麼?
  
  「繡春……」他到了她面前,低頭望著她,低聲道:「明日一早,我就去你家,向你祖父提親。」
  
  繡春抬眼望著他。
  
  秋日白天的最後一道夕陽光此刻斜斜照在了他的面龐之上,他說完了話,凝望著她,目光溫暖而寧靜。
  
  繡春雙手背在後,咳了聲,「殿下,我之前忘了跟你說件事……」
  
  什麼?
  
  他眉頭微微揚了下,看起來不大在意的樣子。
  
  繡春看了下四周,低聲道:「我祖父……他好像不大喜歡你,不肯把我嫁給你呢!怎麼辦?」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1:38 PM

第81章

    關於和心上女孩兒在一起後的未來生活,魏王殿下曾做過種種幸福暢想,他甚至偶然還長遠地想過以後他們孩子的可愛模樣。
  
  什麼都想到過了,唯一沒有想到的,就是這個。
  
  她的祖父不喜歡他,不同意他們的婚事?
  
  他愣了半晌,最後看向她,茫然問道:「怎麼辦?」
  
  繡春朝他面門調皮地吹了口氣,「最簡單的法子,你硬來唄!你跟他說,要是不同意,就讓金藥堂關門大吉!他心裡再不樂意,也不敢跟魏王殿下你作對啊!」
  
  蕭琅哭笑不得,苦惱地望著她盈盈的一張臉,低聲懇求道:「繡春,我是說真的。怎麼辦才好?」
  
  御道那頭過來幾個大臣,看見了魏王,忙往這邊來。繡春瞥了一眼,忍住笑,飛快道:「你自己想辦法!」說完衝他一笑,撇下他逕自去了。
  
  ~~
  
  晚上,繡春抱了賬本去了陳振屋裡,給他報了下帳,完了不走,又陪著說了些逗樂的話,見他很是快活的樣子,便笑道:「爺爺,我跟你說件事,你聽了,可別嚷。」
  
  陳振立刻收了面上的笑,警惕地望著她,「什麼事?」
  
  瞧瞧,這警覺性,完全可以去從事情報工作了。
  
  繡春忍住笑,道:「就是魏王殿下的事。今天碰到了他,他說明天過來拜見一下您。」
  
  「做什麼?」陳振臉色微微一變。
  
  「求親。」
  
  陳振砰地一下放下手上的茶杯,連連搖頭:「不行,你不能嫁給他!」
  
  「爺爺!」繡春撅起了嘴,「可是我也喜歡他!」
  
  老頭兒露出受傷的表情,悲痛地望著她:「春兒,你被他灌了迷魂湯了,連爺爺和金藥堂都不要了!」
  
  繡春忙到了他身邊,慇勤地替他揉肩,「爺爺,我最喜歡的人還是您,他最多只排第二!」
  
  「真的?」
  
  「真的!」繡春使勁點頭,「騙你我是小狗!」
  
  陳振的受傷之色終於稍減,忽然又皺眉,「可是春兒,你答應過爺爺,要招贅婿的!」
  
  「他就算肯入贅,爺爺你也不敢收這樣一個孫女婿啊,是不是?」繡春輕聲細語道,「還有金藥堂,爺爺您放心,以後就算嫁了人,我也不會不管金藥堂的。我保證會讓金藥堂比以前更好。爺爺你就答應了吧,好不好?」
  
  陳振怔怔望著繡春。燈影裡,她盈盈笑語,是這樣的可心可愛。
  
  這個孫女,彷彿天上掉下來一樣,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刻,忽然就到了他的身邊。從相互敵視到現如今,她成了他的貼心孫女兒和金藥堂的最好幫手,他覺得這就是他這一輩子從上天處收到過的最好禮物了。
  
  那個魏王,從覺察出他對自己孫女存了覬覦之心後,老頭兒對他的好感度就江河日下一去不止。在他看來,那個魏王就是要把她從自己身邊奪走的敵人。老頭兒為此彷徨不安過,也存了僥倖心過。但是現在,面對孫女兒在自己跟前露出的小女兒情態,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孫女兒,她不可能一直都這樣陪在自己身邊。
  
  她遇到了她的人,就要飛走了……
  
  陳振壓下心中湧出的一絲傷感,望著她,慢慢道:「春兒,那個魏王,撇去身份不說,爺爺瞧他人應該是不錯的。你嫁這樣一個夫君,自然是好事。倘若你真的中意他,爺爺雖然不樂意,但也不會阻攔。我只盼著,往後你能順順當當和和美美地和他白頭到老……」
  
  繡春原本以為,祖父還會再彆扭下去,沒想到這麼快,他竟然就點頭,一時也怔住了。回過神兒,急忙道:「爺爺你放心,他會對我好的。」
  
  陳振哼了聲:「你別高興太早了。我在你這裡是點頭了,他那邊,休想這麼容易就過關!雖說他身份不比一般人,只他既然要求娶我金藥堂的人,總要拿出點誠意!便是尋常人家的婚事,也沒有一張口就點頭的!」
  
  繡春想起傍晚時他聽到自己那話時露出的茫然表情,再看看祖父這一副彷彿要拿劍與他決鬥一場的架勢,忍不住笑了出來,頓了下腳,撒嬌地道:「爺爺!他很老實的!你這樣會嚇到他的。明天他來了,你看在我的面上,對他好一點嘛!」
  
  陳振見自己剛一鬆口,她立刻就又幫著對方說話,心裡的那股酸泡愈發咕嘟咕嘟冒得厲害,板著臉道:「我心中自有計較!他要是怕了,不娶你了,這樣的男人要過來也沒用!」
  
  繡春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趕緊補救:「行,行,明天您看著辦就是。我一個字也不說啦!」
  
  「還有!」他頓了下枴杖,「以前就算了,事出有因。明天開始,沒成親之前,不准你們再私下見面!」
  
  「好,都聽您的!」
  
  繡春笑吟吟地應道。
  
  ~~
  
  一夜無話,次日一早,陳振早早起身,繡春見他臉色還是繃著,卻不但穿了身新衣,連自己從前給他做的那雙鞋,先前一直沒見他穿,今天竟也上了腳。從頭到腳,整個人弄得比過年還要齊整。見到的家人和管事們無不驚訝。繡春在旁,忍不住腹內暗笑。
  
  陳振瞥了她一眼,繡春忙憋住笑,道:「爺爺您忙,我去藥廠看看。」
  
  反正今天他過來,想順順當當讓祖父痛快點頭是不可能了。至於老頭兒擺出啥陣勢刁難,她沒問,問了也不會跟她說的。加上有祖父昨晚最後的那句話,今天也不會允許自己和他見面的,乾脆去藥廠便是。讓英明神武的魏王殿下自己去對付祖父好了。
  
  「去吧!記住我昨晚的話。」
  
  陳振加重了語氣。
  
  繡春笑著點頭,招了巧兒一道,往後頭的藥廠去了。
  
  繡春一走,陳振立刻對著葛大友道:「今天有貴客上門,趕緊去把會客堂收拾齊整,準備最好的茶葉,叫家人們也都小心著些,走路說話別落了小家子氣!」
  
  葛大友忙應下,再瞄一眼他一身的新衣,試探問道:「老太爺,貴客是何人啊?」
  
  陳振清了下喉嚨,仿似混不在意地隨口道,「也沒什麼,就是來過咱們家的那個魏王而已。」
  
  葛大友哎呀了一聲,急忙匆匆去前頭準備了。
  
  陳振拄著拐,仰頭望了下天上的如洗晴空,半晌不動。到了巳時正,一直筆直坐堂屋裡的陳振聽家人飛一般地跑了過來報,說客人來了,一頓,急忙起身,邁開腳步便往前去,十分利索。一直到了靠近大門的照壁前,這才緩了下來,繞過去迎上前,定睛一看,見來客果然是那個魏王。今天沒穿朝服,裝扮似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面上含笑,立在那裡,一身清貴。等他抬眼看到了自己,忙領了身後的一干家人疾步而上,飛快下拜,口中稱:「不知殿下駕臨寒舍,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他身後的一眾家人都呼啦啦地下跪了,他自個兒膝蓋還沒著地,已經被眼疾手快的魏王給扶住了。
  
  蕭琅道:「老太爺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陳振這一跪,沒跪成,心裡未免有些遺憾。要是跪成了,等下瞧他還怎麼開口朝自己說要當孫女婿的話。
  
  他起身了,恭恭敬敬地請了貴客到客堂,上了茶,寒了暄,囉囉嗦嗦半天,話題從靈州戰事扯到今天的天氣,能說的話都說完了,一陣冷場。
  
  蕭琅沒見到繡春。知道今天這樣的場合,她也不可能會露面。和陳老爺子說了半天的廢話,一直察言觀色。見他從頭到尾,恭恭敬敬誠惶誠恐的樣子,竟似絲毫不曉得自己今天來意的目的。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昨天她和自己分手前,最後一句話是叫他自己想辦法。難道那小妞真的撒手不管,沒跟陳振預先通氣兒?
  
  他又等了片刻,還是沒等到陳振開口問自己「有何貴幹」,一時有些尷尬。只好打破冷場,試探著開口問道:「老太爺,陳大小姐昨天沒跟您說過什麼?」
  
  陳振睜眼,驚詫地道:「什麼?她跟我說什麼?沒說什麼啊!」
  
  蕭琅頓了下,見他似乎真的對自己的來意絲毫不知,想了下,便站起身,到了陳振面前,朝他行了個後輩之禮。
  
  「哎呀殿下!您這是做什麼?草民擔當不起啊!」
  
  老頭兒便似被火鉗子燙了一下的猴,噌地從椅上彈了起來,忙不迭閃到了一邊。
  
  蕭琅正色道:「老太爺,實不相瞞,我今日這樣冒昧上門,為的便是貴府的陳小姐。陳小姐蕙心紈質,我對她傾慕已久,盼能娶她為妻,上事宗廟,下繼後世,結下百年之好。還望老太爺玉全!」說罷轉向他,再次行禮。
  
  陳振盯著他。見他行完禮後,立在那裡,面含微笑,氣度磊落,果然是龍章鳳姿,非一般人可比。想起孫女昨晚在自己跟前為他說盡好話的樣子,心裡又是一陣鬱悶。
  
  原先他沒提過來的目的,他也就裝聾作啞當做不知。現在既然這麼說開了,索性也不裝了。搖頭道:「殿下,我家孫女,不過蒲柳之姿,人也頑劣,殿下天潢貴胄,齊大非偶,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如何能做親?非我不願,而是不敢。恐怕要辜負殿下這一番美意了。」
  
  蕭琅道:「我的婚事,在我自己掌握。倘若有幸能求娶到她,以我有生之年,必定敬她愛她。門戶之說,不足為慮。」
  
  陳振繼續搖頭:「我這孫女兒,脾氣乖戾,又最善妒忌。殿下身份非同一般。我怕往後她會容不下旁人,倘若弄得王府後宅不寧,那便是大大的失德。殿下還是打消了這念頭的好。」
  
  蕭琅道:「這更不足為慮。別的,我如今也不敢多說。往後倘若求娶到她,我與她一世一雙人而已,絕無二心。」
  
  陳振看他一眼,歎了口氣:「殿下,我陳家的事,您想必也略有瞭解。我孫女,是要招贅入戶的。殿下這樣,豈不是強人所難?」
  
  蕭琅微微一笑:「這有何難?我願入贅。」
  
  陳振嚇了一大跳。以為自己聽錯了。心中念頭飛快轉過,立刻明白了過來,心中又氣又惱。
  
  好啊,沒想到這個魏王殿下,看著溫溫吞吞的,竟狡猾如斯!他是皇族,當今的監國親王,天下哪家人的屋頂能罩得住這樣一個倒插門的女婿!明知道自己不敢應承,他便大喇喇拿出來堵自己嘴巴。
  
  現在,也真的是被堵住了嘴……
  
  陳振臉一陣紅,一陣白。
  
  看這架勢,這門親,自己是應也得應,不應也得應了。
  
  陳振定了下心神,斜眼再睨他,見說出這話的人氣定神閒,望著自己微笑不語,心裡愈發不痛快了。
  
  得,就算不得不認下這個孫女婿,也絕不能叫他好過!
  
  老頭兒的臉色慢慢恢復了正常,再次恭恭敬敬地請魏王殿下入座,然後一本正經地道:「殿下,您能看上我家的孫女兒,那是我陳家祖墳燒了高香,大好事啊。我自然要應的。只是還有件事……」
  
  他作出為難之色。
  
  蕭琅聽他似乎轉了口風,別說一件,就是十件百件,也要先應承下來。急忙道:「老太爺請講。只要能做到,必定應承。」
  
  陳振點頭,摸了下胡,笑道:「殿下你也知道,我們陳家以醫藥為業,但凡嫁女,不求男方精通醫藥,但一些起碼的醫理,一定也是要知道些的。後就定了個祖傳的規矩。男方前來求親,第一件事,就是要在十天內,背會一本醫書聖典。只有背得滾瓜爛熟了,這才有資格上門議論親事。」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魏王的神色,見他面露錯愕,心中一陣得意,繼續道:「這醫典呢,也簡單,就是《黃帝內經》,包括《靈樞》、《素問》,《靈樞》共九卷八十一篇,《素問》二十四卷,亦計八十一篇。此書為醫學聖典,凡從醫藥者,無不學習《內經》……」
  
  他咳嗽了下,「當然了,殿下要是覺著不願,就當我沒說……」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拿出了預先準備好的黃帝內經,厚厚的一大本,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桌上,推到蕭琅的面前。
  
  蕭琅極力憋著,才沒笑出來。
  
  陳老爺子不樂意把孫女兒嫁給自己,故意刁難,他早就做好準備了,昨晚一夜沒睡好,就是想著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好應對。怎麼也沒想到,他老人家最後竟亮出了這一招!
  
  他瞥了下桌上的書。
  
  這麼厚的一本醫書,換成別人,想要十天內通背,確實困難。但對於他來說……
  
  老頭兒大概不知道,他蕭琅,小時候起讀書,博聞強記過目不忘就是拿手好戲。
  
  魏王殿下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終於勉強道:「既然是貴府的祖傳規矩,哪怕再難,我也一定遵從。只是不知道老太爺說話可算數?倘若我十天內背會,您可應下這門親?」
  
  陳振呵呵笑道:「豈有戲言!」
  
  「那好,我一定盡力。」
  
  蕭琅怕他改了主意,急忙拿過了書。
  
  兩人心中都是得意,接下來的氣氛就好多了。再坐片刻,蕭琅看了幾眼門外,始終沒見繡春,知道今天是不可能得見佳人面了,急著回去早點背書,便起身告退。
  
  陳振笑呵呵地相送,臨出門,邁過門檻的時候,故意扯了下的自己衣袍腳,露出腳上的鞋,笑瞇瞇道:「殿下,我方才忘了說,我這孫女,脾氣雖差了些,針線活卻是不錯,對我這老頭子更是貼心。我腳上這鞋,可就是她親手給我做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1:44 PM

第82章

    魏王殿下瞄了眼老太爺腳上的鞋。
  
  嗯,記住了。他也要。
  
  再摸摸自己那條融了她衣中絲線的腿……
  
  心理頓時平衡了。
  
  陳振哪裡知曉面前這求婚者的心思。炫耀完畢,恭送魏王殿下出了門,在一眾家人好奇的目光注視之下,嚴肅著臉,背著手,邁著方步不疾不徐地回了屋,關門獨個兒回想昨夜自己費了大半夜功夫才想出來的這一絕招,心裡忍不住便得意洋洋起來。
  
  小樣兒,叫你覬覦我家孫女兒!十天之內,這個魏王要是能把那本內經通背下來,他陳振就一頁一頁地撕了吃下肚去!
  
  繡春人在藥廠,實則一直留意前頭。到了臨近中午時,聽人說魏王殿下已經被送走了,便去了北大院找陳振。拐著彎地打聽結果。陳振起先一直緊著臉,不搭理她,實在磨不過她,氣得皺了下眉,道:「女生外向,說的就是你!怎的如此沒羞沒臊,哪家的大姑娘會自己這樣跑來追問這種事!」
  
  繡春不依不饒,「爺爺,你就跟我說了麼!反正我知道你的威風一定蓋過他就是了!」
  
  陳振覺得她這話說得沒錯,又想起方纔這萬人之上的魏王殿下對自己也恭恭敬敬的樣子,心裡難免便得意了。摸了摸胡子,把才纔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洋洋自得道:「我讓他十天內背出黃帝內經。他要是背不出來,那就免開尊口。」
  
  繡春一愣,沒想到自己祖父竟會想出這樣一招來為難這個求婚者。
  
  黃帝內經被奉為醫書中的經典。撇去洋洋灑灑的篇幅不說,內容艱深,表達玄奧。外行之人,光靠死記硬背,恐怕記了後頭忘前頭。若探究其意後再背,十天的時間……這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個求婚者,雖然看起來挺聰明的,但是他真的能完成這個任務?
  
  「爺爺你不公平!」她嚷道,「咱們家哪裡來的這種規矩?你出老千!」
  
  陳振瞟了眼孫女兒,見她一張臉垮了下來,哼了聲,「是他求我,不是我求他,規矩自然要由我來定!你這丫頭,越發不像話了!」
  
  繡春咬唇,白他一眼,陳振趕緊投降,「好啦好啦,他要是實在背不出來,過來跟我多說幾句好話,等我看他順眼了些,說不定就應了。」
  
  「反正,留你也是留不住了……」
  
  末了,他無不心酸地嘀咕了一句。
  
  繡春這才轉喜道:「爺爺你最好了!你等著,我這就親自做你最愛吃的蔥油鯽魚。昨天路過廚房,看到院的缸子裡養了好幾條魚戶新送來的鯽魚,都巴掌寬,肥得很哪。」
  
  陳振目送孫女兒邁著輕盈腳步離去,心裡頭又默默記下了一筆賬:這個魏王殿下,到底給自家孫女兒吃了什麼迷魂藥,竟把好好的一個姑娘給迷成了這樣,護他護到了這樣人神共憤的地步!非要說放他一馬,孫女兒才肯做菜給自己吃……
  
  當然了,他捨不得怪自家人。這筆賬,還是要記在外人頭上的。
  
  魏王,繼續負二分!
  
  ~~
  
  蕭琅這幾天很忙。
  
  小皇帝被投毒一事,最後雖真相大白,但自動冒出來認罪的宮人、景陽懸樑的背後,這些事都需要處置收尾。還有從中推波助瀾的傅太后……她這幾天一直臥病在床,閉門不見任何人。傅友德也是告了病假,缺列內閣。
  
  真相如何,其實無需多調查,人人都心中清楚。只是有些事,卻不能依照黑白而定斷。需要考慮的權衡太多。至少,現在並不是個適合發難的時機——這一點,即便是他的兄長蕭曜也並不反對。
  
  對於自己的這個兄長,蕭琅一貫確實有些防備,尤其是前次麒麟殿事件之後。但在小皇帝被投毒一事上,從頭至尾,他就沒有懷疑過他。
  
  有一天,他或許真的會像許多人暗中揣測的那樣發難,但絕不會用這樣的方式。
  
  他也生就了一把傲骨,這一點,作為兄弟的他,比旁的任何人都瞭解。
  
  所以在他找了過來,提出要在這時候去北庭的時候,他當即便點頭。
  
  在當時那樣一團紛亂的情況下,讓他抽身而退,或許就是中止這場鬧劇的唯一解決辦法了。少了鍋釜,下頭的火再加柴薪,也沒意義,自然就會滅了。
  
  「三弟,你真不怕我出京後,乾脆鋌而走險?既然人人都這樣認為了。」
  
  他還記得自己的兄長當時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那句問話。
  
  當時他答:「鋌而走險者,譬如亡命之徒,往往已經去無退路,只剩身家一條性命而已,故不惜撒手一搏。即便二皇兄真有此意,也要看所得是否足夠彌補可能的所失。以二皇兄審時度勢之能,我以為遠遠未到此種地步。」
  
  這是第一次,兄弟二人之間就這個原本應該諱莫如深的話題進行這樣一場言語機鋒。過後,二人各自笑了。
  
  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場意外,最後竟用這樣一種出人意表的方式解決了。
  
  真相很簡單,但真相往往也是傷人的刃。
  
  在她那日意外出現在現場,用那種一貫叫他著迷的彷彿掌控一切的語氣解說真相,撥開疑雲的時候,他當場就下了決定,必須立刻將她娶進門。
  
  這是對她的一種保護,也是……
  
  他想起當時她在解說的時候,他留意到的自己兄長看著她時的那種微微異樣眼神。
  
  極少見過他那樣。
  
  他自然也知道,自己的侄兒和她的關係十分親暱,這要是萬一……
  
  總之,再忙,也忙不過這件事。
  
  一天沒讓她冠上自己的姓,他就一天不放心。
  
  吃到嘴才算是自己的,這是真理。所以立刻行動。
  
  他原本還有些擔心,生怕陳家老太爺會弄出什麼極端手段來反對。他要是真抹脖子上吊死活不肯,他雖然貴為親王,卻也真做不出以勢壓人之事。沒想到老太爺反對到最後,竟然提出了這樣一個條件。
  
  這簡直是……老天也要幫他一把,不娶都不行了!
  
  ~~
  
  最近兩天,歐陽善發現魏王有些不對勁,不但遲到早退,在眾大臣為政事辯得口沫橫飛之時,他卻一副魂遊太虛的模樣,且得空就往太醫院跑。以為他身子不妥,不放心,忍不住特意問了林奇,不想林奇也是一頭霧水,說魏王殿下正在精研黃帝內經,找他只是尋求一些解釋。至於緣由,他也不大清楚。
  
  到了第三天,列席的戶部大臣們結束了一場關於明年各地農田稅收的討論,歐陽善最後看向始終一語不發的魏王,徵詢他的意見:「殿下,你以為如何?」
  
  魏王脫口道:「法則天地,像似日月,辨列星辰,逆從陰陽……」
  
  眾人鴉雀無聲,齊齊盯著他。
  
  蕭琅這才驚覺了過來,拍了下自己的額頭,站起來看向歐陽善,「我忽然想起來了,我還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沒辦!我先走了,你們繼續,沒特別急的事,別來找我!」說罷匆匆離去,快到門口時,又轉頭補了一句,「我明天不來!」
  
  眾大臣面面相覷,半晌無語。
  
  ~~
  
  三天過後,到了第四天的一早,陳振如常起身,去藥堂轉了一圈後,正在院裡給花木澆水,冷不丁下人又來報:「老太爺……前日剛去的魏王殿下,他又來了!」
  
  陳振驚訝。
  
  這才三天過去,他來幹什麼?說背書,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難道是他覺得自己在故意刁難,遂改了主意,決定來個霸王硬上弓?
  
  陳振心中不安,丟下水壺,急忙便去迎接。如前次那樣入了座,仔細看他臉色,見除了兩個眼眶略微泛青,瞧著像是熬夜所致之外,神情裡倒沒什麼準備要翻臉的樣子,心這才稍稍安了些。待下人奉過茶後,小心地問道:「殿下,您此刻過來,不是所為何事?」
  
  蕭琅把帶回的書取了,推回到他的面前,笑道:「本王不才,幸未辱命,已經通背全部共計三十三卷一百六十二篇,老太爺考問便是。」
  
  陳振大吃一驚。盯了他片刻,見他氣定神閒,不像是玩笑的樣子,抓過了書。
  
  「生氣通天論之寒暑濕氣說!」
  
  蕭琅信口背道:「因於寒,欲如運樞,起居如驚,神氣乃浮。因於暑……」
  
  「氣厥論!」
  
  「此素問第三十七篇,」蕭琅微微一笑,「黃帝問曰:五臟六腑,寒熱相移者何?岐伯曰……」
  
  ~~
  
  陳振越考問,後背冷汗越流。
  
  一字一句,絲毫不差。
  
  這……怎麼可能!
  
  打死他也不信!
  
  想當年,繡春的父親也算天資聰穎,在有藥理基礎的前提下,為了通背這本內經,別的什麼都沒幹,也花了半個月的時間。這個魏王,怎麼可能三天之內就全背了出來!
  
  陳振不死心,再追著考問,眼見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心中越來越沮喪,胸口一陣發悶,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人也定定不動。
  
  蕭琅背完了陳振最後考問的一段,微微鬆了口氣。
  
  他自回去後的這幾天,接連三個晚上幾乎都沒怎麼睡覺,困極了,也就只打個盹而已。這樣熬著,終於在今早黎民之時,把全文通背了下來,洗了把臉清清腦子後,迫不及待地立刻便過來了。現在一路通關,見對面的老爺子一語不發,兩個眼睛直勾勾出神,心中快活無比,便笑道:「老太爺,我照您的話,把書背了出來。這婚事……」
  
  「哎——」陳振忽然臉色發白,扶住了額頭。
  
  蕭琅不提防,見他身形忽然搖搖欲墜,嚇了一大跳,急忙上來扶住他,朝外叫道:「快來人!」
  
  候在外頭廊上的葛大友等人正豎著耳朵聽裡面的動靜。發覺魏王一大早地跑過來,竟然是要背書給老太爺聽,一個個莫名驚詫之時,忽然又聽見裡頭傳出這樣的聲音,急忙跑了進去,一看,大吃一驚,跟著扶住了陳振,回頭便嚷道:「暈了暈了,老太爺要暈了!快去把大小姐叫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1:49 PM

第83章

      今天藥廠要做一批沉香化氣丸,繡春一早便去了,正在與許瑞福和另幾個管事在查料,還不知道前頭的事。忽見一個家人氣喘吁吁地來報:「大小姐,不好了!老太爺暈了!」
  
  繡春大吃一驚,「怎麼回事?早上見他還好好的!」
  
  「魏王殿下來了,給他背書,背著背著,他就暈了!」
  
  繡春慌忙放下手上的事往前頭趕去,跨進會客堂,一眼看見祖父歪在一張椅上,在前頭藥堂坐診的劉松山比自己早到一步,正在給他診脈。祖父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邊上立著蕭琅,神色緊張,看見繡春過來了,上前一步,張嘴似要說話,繡春已經一個大步到了陳振身前,「怎麼了?」
  
  劉松山忙道:「老太爺肝陽上亢,上冒清空,加上年邁體虛,這才一時眩暈,歇養幾天便無大礙。」
  
  繡春自己接過去搭脈查看,知道劉松山所說無誤,只是見祖父仍雙目緊閉一動不動,怎麼放得下心?焦急喚道:「爺爺,你怎麼樣了!」
  
  陳振方纔那一陣頭暈目眩,倒也沒裝,被蕭琅扶住安置下去後,很快便緩了些回來,只一直閉著眼睛繼續裝而已,生怕自己一睜開眼,這個魏王就繼續說提親的事。現在聽見孫女兒的聲音,眼睛微微睜開一道縫,瞧見她望著自己一臉焦急,再瞥一眼魏王,他立在一邊,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立刻便又閉上眼,氣若游絲,「春兒你來了……爺爺頭痛得緊,氣也喘不出來……」
  
  繡春實在是不明白,蕭琅背書怎麼就把祖父給背暈過去了。現在診看之後,覺得應無大礙了。但見他這樣子,也沒心思想別的了,與個下人一道,一左一右攙扶住他,先送回去躺下要緊。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眼蕭琅,見他還是那樣一臉受驚之色,立著怔怔瞧著自己的背影不動,知道他大概也是被嚇住了,便對他道:「殿下,今日恐怕要怠慢您了。我爺爺身子不妥,您先回去好嗎?」
  
  魏王殿下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不要命般地苦熬了三天三夜,最後跑過來背書,竟會把陳老爺子給背暈過去。現在自然是老人家的身體要緊,見她回頭和自己這樣說話,忙道:「我無妨。」
  
  繡春朝他笑了下,叫葛大友送他,自己便扶了祖父離開。回了北院的屋裡,安頓好祖父,叫人抓一貼藥去熬,自己坐他邊上陪著,問道:「爺爺,你怎麼了,好端端會暈倒!」
  
  對於自己謀算失策的糗事兒,老頭兒自然不願多說,顧左右而言他。
  
  「莫非……竟是他背出了書?把你氣倒了?」
  
  繡春忽然明白了過來,驚訝地望著祖父。
  
  陳振見被她猜到了,老臉一熱,乾脆閉上了眼睛。
  
  繡春又是驚訝,又覺啼笑皆非。見他閉眼不理睬自己,搖了搖頭,也不繼續削他臉面了。過了一會兒,藥送來了,服侍他喝了下去。
  
  ~~
  
  陳振被這一氣,當天精神頭便不大好,不巧,當晚竟不慎又著了點涼。
  
  上了年紀的老人,這種季節傷風,不小心的話,說不定病情就會轉為嚴重。繡春不敢怠慢,除了忙藥堂的事,有空便一直陪著護理,忙得也沒空去想蕭琅那頭的事兒了。過了幾天,見陳振的病情終於開始好轉,這才鬆了口氣。想起蕭琅這幾天都沒動靜,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心裡正犯嘀咕,可就巧了,下午去藥堂的時候,夥計說外頭有人找。繡春出去看了下,見來人竟是小太監張安。因為前段時候侍奉得力,歸京的時候,他與劉全便一道被帶回了魏王府。
  
  張安現在青衣小帽,看見繡春出來,態度恭敬極了,又左右瞧了下,飛快遞過了一封信,壓低聲道:「殿下命奴婢傳給大小姐的信。殿下說,讓奴婢等到了回信再回。」
  
  繡春收了信,到了邊上一個無人之處拆開,匆匆看了下,信果然是蕭琅寫的。說這幾天頗掛念陳老爺子的病情,不知如何了,心裡頗愧疚。本想再來探望的,只估摸著他大概不樂意見自己,所以就沒來,想著再過幾天他好些了,再登門謝罪。最後說,他很想她。
  
  祖父當時暈厥了,便一直沒睜開眼,繡春後來想想,他當時大概就是真假半摻。估計是先前自信爆棚,覺得自己出了個絕世妙主意,定能難住對方,沒想到才三天過去,人家就上門來交差。現在看完信,眼前浮現出蕭琅那天受驚的樣子,忍不住便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又有些不忍。略一想,提筆在他的信末加了一行字,重新封了,出去遞給張安。張安喜笑顏開地接過,轉身便飛快跑了。
  
  ~~
  
  繡春添的那一行字,便是約他晚上過來相見。相會的地點,就在自家圍牆西北角。那裡靠近後罩房,有扇開出來的小角門,正對著隔巷的藥廠,以前是供住那裡的下人們出入方便,後來覺得有安全隱患,便給封了,這兩年,靠裡的一面一直上著鎖。如今到了晚間,邊上便沒人走動,約他到這裡來說話,十分方便。
  
  到了約定的點,繡春已經沐浴換了衣裳,一個人拿了白天從管家那裡弄來的鑰匙過去,打開鎖,開了條門縫探頭出去,看見不遠處巷子圍牆下果然有個人影,輕聲咳嗽了下,那人便立刻往這邊來,正是蕭琅。
  
  繡春讓他進了門,領了他到了近旁一處假山的陰影裡,剛剛站定腳,便覺一雙手伸了過來,抱住了自己。
  
  他抱她抱得很緊,跟著低頭,尋到了她的唇,用力壓了上來。繡春聞到了來自於他的那種熟悉的味道。被他那樣帶了股狠勁地親咬,忽然覺得這些天,自己其實也挺想他的,好像已經許久沒見了一般。雙手便反抱了回去。兩人一語不發,默默地耳鬢廝磨了好一陣子,她這才被他放開了,只整個人還靠在了他的懷裡,一隻手不知何時,也已經滑入了他的衣襟。
  
  「有想我嗎?」
  
  他親咬著她的耳垂,低低地問。
  
  「嗯……」
  
  她軟綿綿地不想動彈。仍那樣閉眼靠著他,掌心繼續摩挲他的胸膛。
  
  那裡暖得像火爐。手心下,是年輕男人隱含了力量般的平滑緊實肌膚,來回這樣摸著很舒服。她有些捨不得抽手,繼續游移的時候,指尖忽然碰觸到了一粒彷彿小石子般的凸硬,手停了下來,仰頭看去,借了月色,見他正微微皺眉地低頭看著自己,樣子瞧著彷彿在極力忍耐。便捉弄般地繼續用指甲撩刮,聽見他發出絲地一聲,托著自己腰身的雙臂也驀地收緊,嗤地輕笑,急忙飛快抽回了手。
  
  ~~
  
  蕭琅被摩挲著自己胸膛的這隻小手給弄得全身緊繃。想著她繼續,又極是緊張——這裡是她家,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這樣趁了夜色溜進角門來偷偷相會,他從前何嘗又想過這樣的事?正興奮緊張著,冷不防被她再這樣撩撥一下,全身汗毛都唰地豎了起來,又是痛苦又是暢快之時,不想她一下又抽出了那雙鯰魚般滑溜的手,整個人頓時僵在了那裡,一陣上不去,也不下來,雙手不由自主,帶了些懲罰般地,一下便狠狠勒住了她的腰肢。
  
  月色下,她正仰著張臉衝著他甜蜜蜜地笑,帶了些促狹,又彷彿在向他討饒。
  
  蕭琅皺眉,繼續盯了她片刻,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了陳老太爺看著自己時的那種恭敬下的厭煩目光,終於忍住了想要繼續下去的念頭,暗歎口氣,雙手改成扶正她腰肢,命令她站穩了。這才低聲問道:「你祖父現在怎麼樣了?」
  
  繡春呼了口氣,站直身子停了和他玩笑。見他神情裡帶了關切,想起那天的一幕,祖父真真是被眼前的這個學霸給驚嚇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握拳輕輕捶了下他的胸口,埋怨道:「都怪你,沒事背書那麼快做什麼?就算你這麼快就背會了,忍忍再等個幾天過來也好。那天嚇到了我爺爺,你去了後,他又著了涼,躺了幾天,這兩日才好些。」
  
  「他還不准我和你見面。」繡春補了一句。
  
  「怎麼辦?」
  
  蕭琅後悔不及。只怪自己考慮不周,一心只想早點把事定下來,這才三天便迫不及待地回去了。早知道會弄巧成拙,不如再多等等,到十日期限的尾再登門,估計也就不會生出這些波折了。
  
  繡春想了下,還沒開口,忽然聽見那邊的過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急忙閉口,側耳聽去,聽見巧兒的聲音隱隱傳了過來,應是在與邊上人說話:「你真瞧見大小姐先前往這邊來過?怎麼不見人?老太爺方才叫她呢……你們再去別處找找……」
  
  繡春屏住呼吸,等那陣子腳步聲漸漸遠去了,看向蕭琅,壓低聲道:「我要回去了。」見他默默望著自己,怎麼捨得讓他回去了再為這事煩心?便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跟你說,我爺爺其實已經答應我嫁你了。他就只是想讓你不痛快而已。咱們想個法子讓他鬆口就是。我後天要去城外的金藥園,你要是得空,也過去,咱們到時候再商量。」
  
  蕭琅驚喜,立刻道:「我有空的。」
  
  繡春笑了下,確定邊上沒人了,領了他照原路悄悄送了出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0 11:56 PM

第84章

    兩天一晃而過。
  
  繡春這一回去往鹿場的時候,邊上多了個蕭羚兒。昨天他又晃了過來找她,無意聽說了這事,立刻便嚷著也要同去。被繡春當場拒絕了,說自家的園子和皇家苑囿根本不能比,沒啥好玩的。他卻非要跟了去。繡春最後只好道:「你父王同意了,我才能帶你。」蕭羚兒得了她話,立刻便跑了,然後,一大早地,竟真的被唐王府的人送了過來。
  
  「我父王同意了!」
  
  他跳上了繡春的車,一臉得意。
  
  邊上送他來的王府管事,態度十分恭敬,對著繡春道:「殿下命我轉話,說世子……」他瞟了眼蕭羚兒,「頑皮,叫大小姐多擔待些。」
  
  繡春無奈,與那個管事客氣了幾句,只好帶上了蕭羚兒。出城仍走舊路,小半天後,一行人抵達了金藥園。
  
  她今天過來,目的除了收取今年最後一批鹿茸外,尋田管事也有事商議。被迎了進去後,未聽他提魏王到,估計他是朝政纏身,可能要晚些才能到。反正自己是要停留一天的,也未在意,帶了蕭羚兒便進去了。
  
  蕭羚兒到了這兒,便如脫了韁的野馬,在鹿苑裡看朱八叔採了一會兒的鹿茸後,便說要去別地逛逛。繡春也出了鹿苑,要與田管事去莊子裡議事,無暇盯著他,便派了四五個人跟隨他去。等手頭的事終於告一段落,想起蕭羚兒,便想去找他回來。否則萬一出岔子,那就是自己的罪責了。問了人,說方才看到他彷彿往園子東北那頭去了。
  
  「大小姐,可要我去叫他回來?」田管事問道。
  
  蕭羚兒要是玩得興起,恐怕不會聽別人的話,便道:「還是我去吧。你有事,自己忙好了。」
  
  繡春抄了條近道,從栽種了藥用植物的一片藥圃裡穿過去。這段時間秋雨連綿,圃埂間生了些野草的泥道被雨水浸泡得稀爛,上頭便墊了些石塊,方便人踩著通過。她正提著裙角小心走著,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了一聲,「陳大小姐」,回頭一看,十分驚訝。
  
  來人竟然是唐王蕭曜。他一身騎獵裝束,正朝自己方向大步而來,最後站在了離她幾步遠的地方,面上露出笑意,道:「本王從打獵場回來,想起羚兒今日隨你在此處,怕他頑劣給你惹事,所以順道過來看看。」
  
  繡春終於回過了神兒,急忙道:「門房怎麼沒來傳報?怠慢了殿下……」
  
  蕭曜笑道:「大小姐不必客氣。是我讓貴府的人不必通報的。倒是我冒昧了。」
  
  繡春壓下心中忽然生出的一絲怪異之感,道:「殿下客氣了。世子很聽話。剛我有事,他自己去逛了。我正打算去找他。」
  
  蕭曜微微頷首。
  
  繡春很快知道哪裡不對了。
  
  和唐王見過數回面,每次,他都基本沒什麼表情。今天卻一直面帶笑意……十分反常。
  
  繡春回頭,看了眼蕭羚兒所去的園子東北方向,彷彿明白了過來,問道:「殿下路過此處,可是要接回世子?殿下稍候,我這就去叫他過來!」說罷提起裙角,轉身正要離去,卻聽見他道:「不急。他喜歡待在此地,倘若你不介意,讓他多留些時候也無妨。」
  
  繡春聽他這麼說了,倒不好急著去叫人了,免得顯出自己是在趕客。只好停下了腳步,回身笑道:「殿下言重了。只要世子不嫌這地方鄙陋,我求之不得。」
  
  她說完,見面前的這人笑了下,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臉上,道:「羚兒的母親去的早,也沒放我身邊養,自小乏人管教,膽大包天,頑劣異常。與你倒是頗投緣,好幾次聽他在我面前提到了你。前次他未告一聲,私下偷溜去往靈州,路上得你救護,本王十分感激。」
  
  繡春聽他又說這事,忙再客氣了幾句。想起當日自己派人回去傳訊,最後得來放他去的消息時,蕭羚兒露出的傷心失望表情,躊躇了下,便小心問道:「殿下當日得知消息後,何以不接他歸京?」
  
  蕭曜道:「他是男孩兒,生性又這樣頑戾,圈在富貴京裡養著,不見得好。他要去,那就讓他去,見識下邊塞風沙之苦,對他也有好處。」頓了下,「過些時候我要回北庭,帶他一道。」
  
  能跟在他父親的身邊,估計正是蕭羚兒所盼。繡春也代他高興,便哦了聲,笑道:「原是殿下一番苦心。世子知道了,一定會銘記在心的。」
  
  蕭曜笑了下。
  
  繡春覺他目光灼灼,一直落在自己臉上,沒挪開半分。說完了這個,自己想不出別的什麼話題了,他也不開口,又不說走,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嘛,正覺彆扭的時候,忽然聽他道:「前次那事,多虧了你。我心中十分感激。往後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陳大小姐儘管開口,只要我能辦到,必定不會推辭。」
  
  繡春聽他提小皇帝中毒一事,鬆了口氣,忙道:「殿下言重了。我當時也不過僥倖想到了而已。殿下不必如此掛心。況且,先前你也幫過我,我還沒對你道謝。」說完,也不想再在這裡與他再說下去了,接著道,「這裡路不好,殿下還是隨我到前頭堂屋裡小坐吧。」一邊說,一邊轉身便往回走。
  
  繡春剛走兩步,不想腳下正踩去的那塊石頭下面空了,浮在地上而已。她一腳下去,立刻往邊上歪了過去,輕呼一聲,身子一晃,足腕也隨之被扭了下,一陣鑽心疼痛立刻襲來,眼見就要摔倒,還立在她身後的蕭曜眼疾手快,一下伸手過來,扶住了她的一邊臂膀。
  
  「小心!」他脫口道。
  
  ~~
  
  恰這時,前頭剛才她來的方向,此刻也過來了倆人,一個是田管事,另一個,正是剛到的蕭琅。
  
  「殿下,大小姐剛剛從這兒過沒多久,要去找世子——」
  
  田管事一邊慇勤引路,一邊解釋,忽然發現身邊的人腳步定住了,看他一眼,見他望著前頭,神情略微錯愕,順他視線望去,見自家大小姐正停在路邊,被一個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男人扶住了一邊臂膀,兩人靠得很近,大小姐正皺眉低頭,那男人望著她,一臉的關切之色,一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愣住了。
  
  蕭琅與自己的兄長四目相對,兩人都是短暫的錯愕。
  
  蕭琅很快回過了神,目光從自己兄長還扶著她臂膀的那隻手上挪開,落到了繡春身上。見她眉頭皺著,面露微微痛楚之色,似乎還沒發覺自己的到來,正低頭看她自己的一隻腳,腳邊上,是塊沾了些泥巴的仰倒的石頭,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急忙撇下田管事,大步朝她過去。
  
  繡春聽見有腳步聲靠近,抬頭,竟見蕭琅神色凝重地朝自己過來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看著他。見他到了自己面前,很自然地便蹲下去,伸手輕輕按探了下她剛崴了的那隻腳腕,覺到愈發疼痛,忍不住哎了一聲。
  
  「應該只是扭挫了筋頭,忍著些疼,我等下就幫你上藥。」
  
  他起身,對她柔聲這樣道了一句,不動聲色地從自己兄長的手中接過了她,順勢扶住,然後朝他點頭,略微笑道:「二皇兄,這麼巧,你也在?」他看了眼繡春,口氣略微帶了些教訓,眼中卻滿是帶了無奈般寵溺的笑,「她什麼都好,就是粗心大意,走路眼睛不看地兒。方才多謝二皇兄了,愚弟十分感激。」
  
  繡春有點迷糊了。
  
  這個人突然對著他的兄弟,說這些莫名其妙貶損她的話,什麼意思?她哪裡粗心大意?什麼時候走路眼睛不看地了?
  
  蕭曜的目光從他輕輕搭她腰身後的臂上收回,再看一眼面露微微茫然的這女子,明白了過來。
  
  原來……
  
  已經名花有主了。
  
  想想也是,因了他舊傷的緣故,從前他與她似乎一直有所往來。他也知道她去過兩趟靈州。明珠在側,又灼灼其華,自己的這個兄弟,他怎麼可能不近水樓台?
  
  蕭曜壓下心中的遺憾。
  
  自己已經遲了一步。
  
  他看向自己的兄弟,笑道:「陳大小姐幫了我許多,不過舉手之勞,自是應該。」他回頭看了下,「我路過,是要接羚兒,不打擾了,這就去找他。」說罷,朝繡春點了下頭,轉身而去。
  
  等他背影消失了,蕭琅看向繡春,心疼地道:「還疼吧?我送你去上藥。」說完,也不管田管事還立在前頭像尊化石,伸手過去就要抱她。繡春一把推開他手,皺眉不滿地道:「你剛才在別人面前胡說八道什麼呢?我哪裡粗心大意,哪裡走路不看地了?剛才只是不提防石頭下面是空的,這才扭了下腳而已!」
  
  蕭琅苦笑了下。
  
  自己的二皇兄,分明對她已經起了心意,她卻還渾然不覺。這樣的一個呆寶貝,要是再不加緊弄到手,叫他怎麼放得下心?
  
  「嗯,是我說錯了話。咱們先去上藥,完了我再向你賠罪。」
  
  他望著她,目光微閃,慢慢地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12:02 AM

第85章

      繡春被放坐在一張矮榻上。
  
  金藥園因距城裡稍有些路,故常備有跌打扭傷藥,田管事很快便取來了藥膏。
  
  方纔看到的那一幕,對他造成的衝擊雖然到現在還沒消退,但有一點,人家可沒老眼昏花。自家大小姐對這個魏王殿下,分明就是一股打罵隨我的勁兒,看對方,那樣的身份,竟也千依百順,一副什麼都由你的樣子……
  
  田管事的眼睛都快抽筋了。恭恭敬敬放下藥膏後,立刻便很識相地自動退了出去,心裡想著得趕緊去向老太爺匯報,這萬一要是弄出了什麼事,可就了不得了。
  
  蕭琅除去了繡春左腳的鞋襪,露出一隻白生生的小腳丫子,卻如嬰兒般肥嘟嘟的,五個趾頭圓圓,趾根處幾個淺淺的窩,粉紅的腳趾甲修得整整齊齊,踏在他的掌心上,帶了種說不出的暗誘意味。
  
  兩人之前雖親親抱抱了不下十次,他常常被她弄得衣衫不整,除了男人的那個部位她沒摸過外,別的地方,早被她上下其手過好幾次了,但他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腳丫子。捏到這一團柔若無骨的肥嘟嘟的肉,魏王殿下掌心一下便癢了,丹田也隨之發熱,彷彿有蟲子在聳,那塊兒地的獸血瞬間復活,恨不得抱住了使勁揉捏個夠才好。要不是隨後看到她腳腕處微微有些腫了,真的差點就要控制不住了。
  
  他呼了口氣,把注意力轉到了她的腳腕上,另只手伸過來,正兒八經地照正常流程探捏了數下,然後試著輕輕旋了下足關節,聽見她發出幾下小豬一般的哼哼聲,抬頭看向她,責備道:「怎的這麼不小心?瞧,疼了吧?還好沒大事。」
  
  繡春惱了,一下抽回自己的腳,氣道:「你還說,都怪你!為什麼來這麼晚?要是你早些來,不用我陪你的那個二哥說那麼多話,我也就不會崴腳了!」
  
  蕭琅頓時好生鬱悶……
  
  他也想早些來,今天一睜眼,想到佳人有約,就恨不得立刻過來。只是這些天,自從出了那事後,原本就不大管日常政事的蕭曜更是連人都不大出現在紫光閣裡了。魏王殿下他雖然身陷情網不可自拔,甚至為了背書還磨了幾天的洋工。但該有的分寸,還是能掌控好的。畢竟關乎國政民生,有些重要的事,兩位監國親王裡,至少要有一人點頭或搖頭才能出決策。蕭曜不管,只能他上。
  
  他今早匆匆弄完幾件亟待處置的大事後,立刻飛一般地趕了過來。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他歎了口氣,捉回那隻腳丫子,一邊替她足腕上藥,一邊解釋道:「我也想早些來的,只脫不開身。原是我不好,下回一定不會這樣了。」
  
  他上完藥,繼續用掌心替她輕輕揉搓扭到了筋的傷處化開藥性。
  
  屋裡靜默了下來。
  
  完了,本該撒手了,他卻有些捨不得放開,抬頭看她一眼,見她面上已經消了方纔的怒色,正微微歪著腦袋在打量自己,兩人四目相對,她忽然笑了起來,輕聲罵了一句:「傻子!」神情間說不出的嬌俏可愛。
  
  蕭琅心神蕩漾,忽然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她被自己的兄長扶住,兩人靠得那麼近,他用那樣一種目光看著她……
  
  雖然知道事出有因,酸意還是便止不住地從心裡冒出來。他的手不自覺地微微用力,捏住了她的腳丫子。
  
  軟軟的,肉肉的……
  
  「你想幹嘛?」
  
  繡春發覺他有些不對,問了一聲,試著從他掌裡抽出腳,卻沒成功。
  
  「你幹嘛……」
  
  她又問了一聲。腳忽然一鬆,他已經放開了它,拿了方才脫下的襪子替她穿了回去,然後站起了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城。」
  
  繡春一怔,見他俯身下來似要抱自己了,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他臂膀,急忙道:「咱們還沒商議那事呢……」
  
  「我自有主意。」他看了她一眼,隨口道了一聲。
  
  「你想幹什麼?」繡春呆了下,忽然頓悟,愈發死命地掐住他胳膊,「你不會是打算跟我爺爺說,我得罪了傅家,所以才要你保護我娶了我吧?不要啊,這樣真會嚇到他,他會擔心的!」
  
  蕭琅皺眉,「我是這樣不知輕重的人嗎?」
  
  繡春瞪著他,一臉的戒備,「那你打的什麼主意?不這樣,難道你想來強的?」
  
  祖父雖然對自己說,他應下這門親事了。可是照現在樣子看,這個魏王殿下已經在無意間把老頭兒得罪得連毛都不剩一根了。現在除非他用強權壓,否則以自己對祖父的瞭解,哪怕殿下下跪,估計老頭兒也不會鬆口。
  
  「你看我像是那種人嗎?」蕭琅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臉,「走吧,我先送你回城。」
  
  繡春直到被他送回了家,還是沒明白他到底想怎麼樣。問他,他又不說,只一副天塌下來有我頂著無須你操心的樣子,氣得牙癢癢,心裡又好奇得要命。
  
  老頭兒估計是在她身邊安插了眼線,她一回屋,還坐在那揉自己的腳腕子呢,陳振就過來了,問了幾句她腳腕子的傷情,聽她說無大礙後,立刻氣呼呼地道:「春兒,你答應過爺爺的,不再和他私下見面!怎的不但瞞著我見了,你還讓他摟摟抱抱的!」
  
  繡春自知理虧,悶著頭讓他教訓,一聲不吭。陳振見她不作聲,對那個魏王愈發不滿了,怒道:「此等登徒子,實在是無恥之極!下回他再敢上門,我拼著這條老命不要,也休想我再對他客氣!還有你,以後給我待在家裡!哪裡也不准去!」
  
  繡春鬱悶地望著炸毛的老頭兒,歎了口氣。
  
  煩啊。
  
  這樣一個她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男人,怎麼就不得祖父的緣呢?真真是應了異性相吸,同性相斥之說了。
  
  她反正是沒轍了。
  
  那個男人說他自有主意,那就讓他自己去折騰好了。他要是真搞不定自家的這個老活寶,也就只能怪他沒用,活該娶不到老婆了。
  
  ~~
  
  安靜了兩天後,陳振見繡春真的安心在家養傷,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那日的氣惱才消了些。這日過了午,忽見下人又氣喘吁吁地來報,說來了貴客,以為又是魏王上門。滿心想給他吃個閉門羹。只終究還是顧忌身份,也不敢真往死裡得罪,便不耐煩地道:「知道了!就說我身子不好,讓他等等,我準備妥了就過去迎接!」
  
  「不是啊老太爺——不是魏王殿下,是長安侯府的李世子上門了!」
  
  陳振嚇了一跳,「誰?」
  
  「就是長公主府的那個……」下人擦了把汗,「那個世子!」
  
  陳振差點沒跳起來。
  
  那個李世子,出了名的混世,專做禍害人的事,年初裡還因了杭州蘇家少爺的事,與自家結下了樑子,後來聽說被遠遠送去看護皇陵作懲戒,最近大半年裡才消停了下來,一直沒他的消息。陳振也差不多已經忘了這個人,萬萬也沒想到,他這會兒竟找上門來了。
  
  「他來幹什麼?」他急忙問道。
  
  「不曉得!」下人道,覷了眼陳振,見他神色有些不安,忙道,「只瞧著不像是來尋事的,一副客氣模樣,還領了一隊的人,挑了一大堆的禮過來!」
  
  陳振聽他說不像來尋事,先是鬆了口氣,只那口氣還沒下去,又聽到後頭的半拉子話,人也迷糊了。
  
  「他要幹什麼?」
  
  「不知道哇!管家已經去了,老太爺您去看看啊!」
  
  ~~
  
  陳振急匆匆趕去前面,被看到的陣仗給驚住了。
  
  那個李世子,瞧著比從前雖瘦了點,卻一身新衣新帽,精神抖擻,看見自己過來,竟然面露笑容,頗有他舅舅魏王的風範,沒等自己下跪迎接,竟一個箭步已經上來,一把托住了他,口中連連道:「怎的如此客氣?老太爺快快請起,折煞我也!」
  
  陳振心裡一陣陣發虛,瞥了眼他身後停下了一溜兒用描金紅漆箱裝的禮,裡頭也不知道是啥,勉強笑道:「不知世子過來,所為何事?」
  
  李長纓唰地收了手中的扇,笑呵呵道:「進去說,進去說。」
  
  陳振定了定心神,急忙帶了他入內,讓他坐,自己站,李長纓道:「怎好叫老太爺站?快坐,快坐。」
  
  陳振仍舊站著,勉強笑問道:「世子可有話要吩咐?」
  
  李長纓笑容滿面道:「也沒什麼。今日過來,是上門求親。」指指外頭院裡停下的那一溜兒箱子,「裡頭裝了綢緞皮求古玩字畫,沒什麼,初次上門,略表心意而已,等正式成親,彩禮另計。」
  
  陳振一下懵了,半晌,才顫巍巍道:「這什麼意思?」
  
  李長纓誠懇地道:「老太爺,實不相瞞,本世子在守護皇陵的這大半年時間,無日無夜,不在面壁思過,痛悔當初的舉動,簡直是禽獸不如!如今我已經痛改前非,所以提早被放了出來。我家人逼我的婚事一向逼得緊,我如今也想收了心,安安心心過日子。想來想去,覺得與貴府的大小姐十分有緣,便想娶她為妻。我是個急性子的人,想到了,恨不得立馬就成真,所以先過來拜見下老太爺。等我回去了,把事跟我爹娘說一說,完了,過兩天挑個黃道吉日,再派媒妁上門正式議親,老太爺意下如何?」
  
  陳振如遭雷劈,半晌,反應了過來,慌忙擺手:「此事萬萬使不得!我陳家這等門戶,怎配李世子的身份?我孫女兒也當不起李世子這樣的人材,萬萬不可啊——」
  
  李長纓聽他拒絕,驀地收了笑,沉下臉道:「你瞧我不上眼?」
  
  陳振哪敢說,忙否認:「世子不要誤會……」
  
  「那就這樣說定了!」李長纓從椅上騰地站了起來,「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就在家安心等消息。你放心,你家孫女兒入了我侯府的門,往後富貴不可限量,你們金藥堂,也等著雞犬升天就是了。」
  
  李長纓撇下這句不倫不類的話,拔腿便走人。
  
  陳振不敢再忤逆他,生怕這渾人翻臉。等他揚長而去後,回來盯著滿院子的禮,心情無比沉重。
  
  「老太爺,怎麼辦?」
  
  家人小心問道。
  
  陳振擺了擺手,慢慢往裡而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12:07 AM

第86章

      李長纓出了陳家的門,打發了隨從,自己一溜煙地便往銅駝街的街尾去,入了路邊一間茶舍,逕直登上二樓雅座,看見一個人正臨窗而坐,急吼吼地湊了過去道:「舅舅,我都照你的吩咐做了,對那老頭兒客客氣氣,沒半點不敬。您瞧……」說完眼巴巴望著他。
  
  這坐窗邊的人,正是蕭琅。見這外甥兒這麼快就來覆命了,示意他坐自己對面,問了詳情。
  
  李長纓學著把經過說了一遍,蕭琅聽他說到「雞犬升天」,嘴角抽了下,打斷了他:「老太爺怎麼說?」
  
  「他見了我,就像遭了雷劈,啥也說不出來!」李長纓覷了他一眼,陪笑道,「舅舅,你叫我做的事,我做了,那我的事……」
  
  蕭琅看了他一眼,還沒開口,李長纓立刻指天發誓:「舅舅,這次我真的是記打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敢強人所難胡作非為了!一年也都過去大半拉,就剩那麼幾個月了,眼見就要過年,你難道真的忍心讓我一人在那地方熬?求求你發句話,讓我回來吧!」
  
  原來這李長纓,自年初出了那事,躲不過眾言官的彈劾,被打發去皇陵守墓。原本還以為,這只是讓自己去躲避風頭,過個十天半月便回來,起先還沒在意,沒想到竟成了真。大長公主屢次代他去與兩個舅舅說話,想讓他悄悄回來,不想一個說不知,另一個不點頭,一直便就這樣拖了下來。
  
  在那兒雖算不上過苦巴日子,畢竟他身份還在,也不會真叫他吃不飽飯蓋不暖被。只那種陵寢之處,放眼除了青山,就是滿目的荒涼,下頭躺著的比地上豎著的人還多,被派去長期守陵的,又多是老軍之流。李世子苦熬了大半年,終於知道自己前次真的是捋了虎鬚觸了逆鱗,漸漸也生出了些悔意,每回大長公主來瞧他,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整得跟生離死別一樣。恰上回,就是半個月前,他娘又來瞧他時,發狠說,這次回去無論如何要讓太皇太后開口,不信他那兩個鐵石心腸的舅舅還抵得住。他便盼啊盼啊,正盼得頭頂長草之時,忽然被人提了回來,提他的人竟就是那個魏王舅舅。他倒是啥也沒說,只讓他去金藥堂求親,外加一條:不准嚇唬到人家,要客客氣氣的,連登門禮都已經準備好了。
  
  李長纓一頭霧水,起先有點不樂意,吱吱嗚嗚應不出來,等聽說不會真的逼他娶,這才喜笑顏開,知道這個舅舅這回是要用到自己了,這樣的機會,說千載難逢也不為過。當下精神抖擻,換了身衣服,帶了人便直奔銅駝街去。現在勝利完成任務,自然巴巴地盼著他能鬆口,好早些叫他回京。
  
  蕭琅瞥了眼外甥,「你先回去,過兩天等消息……」見他哭喪下臉,「不樂意?」
  
  「沒,樂意著呢!」李長纓忙道,「都聽舅舅你的。」
  
  蕭琅點了下頭,「這次提早放你回來,倘你再弄出為非作歹的事……」他停了下來。
  
  李長纓大喜,立刻沒口子地賭咒了起來,「舅舅你放心!我要是再犯,叫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蕭琅搖頭,打發了他走後,出神片刻,自己也起身離去。
  
  ~~
  
  卻說陳振,叫人把李長纓送來的那些東西給抬進去先小心保管後,心事重重地去往裡頭,獨自發愣時,繡春聞訊而來。
  
  她的腳腕扭傷並不嚴重,歇兩天,便能走路了。今天先前一直在後頭藥廠裡,那李長纓來得快,去得也快,等他走了一會兒,她才得知消息。問是什麼事,傳話的人說不知道,因後來他與老太爺入了屋裡說話,外頭就葛管家候著,出來後,老太爺也沒對人提。
  
  繡春心知蹊蹺,便找了過來。
  
  「爺爺,那個李世子過來什麼事?我聽人說,還抬了好多東西來?」
  
  陳振不欲讓她知道了煩心。見她來了,強作笑顏道:「沒啥事,就是過來賠罪,說他曉得自個兒從前錯了……」
  
  繡春狐疑地盯了他一眼,自然不信。再追問,見祖父就是不說,便停了下來,心想等下去問葛大友就是。
  
  「春兒!」
  
  她轉身出屋時,聽見祖父在身後叫。回頭應了一聲,見他望著自己,躊躇了下,問道:「那個魏王殿下……有沒有說下回什麼時候來?」
  
  繡春搖頭,「爺爺你問這個幹嗎?」
  
  「沒什麼,去吧,去吧——」
  
  陳振揮了揮手。
  
  繡春轉身,去找了葛大友。
  
  李長纓來提親,就只他和陳振二人知道。陳振叮囑過他,叫不要跟繡春說。只現在被她這樣纏住了問,哪裡抵得住,很快便說了出來。
  
  繡春聞言,起初大是驚駭。
  
  這個李長纓,這時候怎麼忽然跳出來要向自己求親?這也太荒謬了。愣了片刻,想起前日在金藥園時蕭琅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忽然明白了過來。想是他真的被自家的老爺子給逼急了,才會讓這樣一個素日裡以寬和出名的人,居然也玩起了兵法裡的虛晃一槍圍魏救趙。且這下還反過來了,看把自己的祖父給逼成了啥樣!
  
  怪不得自己先前問他,他就是不肯說。簡直太黑了。
  
  「大小姐,怎麼辦?」葛大友見她眉頭皺了起來,自己也是有些擔心,「要不我趕緊去告知魏王殿下?」
  
  蕭琅來求親的事,他也已經知道了的。
  
  繡春的眉舒展了開來,搖頭道:「別。這事你別管了。」
  
  ~~
  
  陳振當晚是一夜沒睡好覺,第二天開始,便暗暗地一直盼著魏王上門,可惜就是等不到人。看見李長纓撂下的那些箱子,心裡便一陣陣地發堵,有心想派人去通知他,想起自己之前擺的架子,一時又抹不下臉。再等了一天,離那李長纓的幾天期限越來越近了,卻始終沒見魏王露臉,自家孫女也一直在藥廠裡忙活,還什麼都不知道,心裡愈發焦急,飯吃不下,覺睡不好。到了第三天,終於沉不住氣了,一咬牙,拉下了老臉,把葛大友叫了來,正準備讓他去魏王府送個信兒,忽然下人來報,「老太爺,魏王來了——」
  
  「魏王」這倆字,此刻落在他耳裡,前所未有地順耳。陳振哎呀了一聲,大喜過望,勉強定了下心神後,飛快地便去前頭迎。見那個魏王殿下也是照舊,一身常服地立在那裡,面上帶了微笑,急忙客客氣氣地將他迎了進來。寒暄過後,蕭琅如常那樣,叫了聲陳老太爺,恭敬地道:「早就想再過來問候老太爺的,只是前幾日朝中事務繁忙,一直無暇分身,好不容易今日才得了空,立刻便過來了。記得前次老太爺曾允諾,說若是十日內背出黃帝內經,便應允我的求親。不知此話還作數否?」
  
  陳振忙道:「自然作數!」停了下,望著蕭琅,訕訕道,「前回……我不過是想考驗下你對我家孫女的心意……還望殿下莫怪。」
  
  蕭琅起身到他面前,行禮道謝道:「那都是應該的,我如何敢怪?您此刻願意成全,於我就是大喜,我感激還來不及。」
  
  陳振欣慰地點了下頭,隨即又皺了眉,搖頭道:「殿下,幸好你今日來了!你還不知道吧,前日出了件事……」
  
  他把李長纓過來求親的事說了一遍,最後氣惱地道,「那李世子雖也出身高貴,平日做的事卻不大厚道!我陳振再不堪,也決不願讓我孫女兒落到這等人的手上!如今我應允了你這門親,我孫女兒就是你的人了,那李世子這兩日估計就又要上門了……」
  
  蕭琅立刻道:「竟有這樣的事!他先前一直被拘在皇陵那邊。聽聞他改過了不少,這才讓他回的。怎的一回來,竟又做出這樣的事!」他望著陳振,「您放心!我回去後立刻就處置。」
  
  陳振等的就是這話。這兩天一直懸著的那顆心,終於墜地了。接著與蕭琅粗粗議了幾句隨後的婚姻之禮。
  
  既然已經應了這親事,此時再看這個魏王,便覺得比先前順眼了不少。且老實說,因了兩家門第懸殊,雖然知道他是要娶自己孫女為妻的,卻總有些擔心在禮儀上會遭些輕慢。若這樣的話,孫女往後即便冠了王妃頭銜,恐怕也要遭人背後長短議論。現在聽他說回去後就立刻報禮部安排,一切都照親王大婚該有的禮儀和步驟來,心中也開始有些滿意了。再想起李長纓還留下的那些東西,恨不得立刻掃出去才好,催促道:「既這樣,那就說定了。李世子的那些東西都還在,我沒動過半分,煩請殿下盡快送回去還給他。」
  
  蕭琅應了。見他催促,自己正也是急著回去立刻安排這人生大事,免得再出什麼波折,再說兩句,便起身了。
  
  這求親之事,自己三次登門,一波三折,最後總算告捷。雖然最後的手段有點不光彩……但等娶了陳家的孫女後,一定盡量彌補,或者有合適的機會,向祖父認個罪,老人家想來也不會真的怎麼樣。
  
  至此,這一對岳祖父和孫女婿,終於就繡春的終身大事達成了一致意見。陳振叫人把李長纓那日送來的東西都裝了車,目送魏王一行離去後,這才終於覺得渾身舒坦,長長地鬆了口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12:18 AM

第87章

    本朝開國以來,皇族近支宗親裡的親王、郡王納妃,人選大多是由皇帝來決定的。初期,出於屏障藩室的考慮,聯姻對像多出自功勳重臣之家,後來的皇帝,漸漸感覺到來自於外戚的壓力,這習慣才被打破,但王妃人選,大多也仍出自散官門第。所以可想而知,當眾人得知魏王忽然要大婚,王妃卻出自布衣之家時,震動會有多大。
  
  一切都挺突然的,就是魏王殿下那天在議政大臣們面前突然口吐「法則天地,像似日月」這等沒頭沒腦話過去後沒多久,這日在紫光閣議完了事,大家正準備走人時,魏王忽然叫住了禮部尚書金鴻鳴,道:「本王意欲立妃。命欽天監擇良辰,長史道明年正月整月大吉,故大婚之期定於二十日。此前的納彩,擇年底十二月初六,大征則初八。此事照慣例交付你部,即日起便可開始備辦。」
  
  他忽然這麼來一下,大臣們一時懵了,等反應了過來,驚訝萬分。
  
  座上的這位魏王,到了這把年紀仍然剩著,莫說王妃,聽聞身邊連個侍妾也無,清心寡慾到這等地步,非妖則異。從前被人暗地裡也沒少議論過。特殊癖好、體有暗疾,等等等等,說法不一而足。到了現在,人人也習慣了,不想他竟忽然說要娶親了,且動作還這麼快,頓時便如滴水入油鍋,一下炸開了。
  
  先帝去年駕崩。為天子守孝,民間禁嫁娶三月,皇子三年,而宗親一年。如今已經過了一年之期,他要立妃,自然沒問題,問題是……
  
  這太突然了,大家都還沒心理準備。
  
  金尚書看向魏王,難掩一臉的驚詫:「殿……殿下是說要大婚了?」
  
  魏王微微笑道:「正是。」
  
  「敢問王妃出自哪家?」
  
  「金藥堂陳家。」
  
  這話一出,眾人更是呆了。
  
  金藥堂陳家,他們自然都知道。陳繡春之名,這裡頭的大臣們,十個裡,有八九個也是聽說過的,像歐陽善他們,還親眼見過那女子。既然是陳家,想來就是那個陳繡春了。只是沒想到的是,剩了這麼久的魏王殿下要立王妃,對象竟會是陳家的那個女子!
  
  陳家自然是良民,子弟也可以科舉入仕,只是與王府成姻親……這確實出人意料之外。
  
  魏王霍然起座,道:「此事本王已奏請過太皇太后。日期稍有些緊,只涉及各項禮儀等事,不得出任何差池。具體各細處,汝等與我府上典儀官相協便是。」說罷撇下一眾訝然之人,飄然而去。
  
  ~~
  
  這事很快便成為年底前整個上京最轟動的消息了。
  
  宗室百官各家命婦的反應,起先自然是驚詫。很快,也不知哪裡傳出的暗中小道消息,風聞魏王為了求這門親,竟三次登門,被百般刁難之後,這才得了對方的首肯——據不可靠消息,刁難手段之一便是要他通背黃帝內經。一直參與紫光閣議政的諸臣這才對那日他忽然冒出的那句「法則天地,像似日月」有了合理猜測,兩相對照之下,驚詫頓時變成了駭異——不提陳家憑何竟會如此自視過高,但就魏王這反常舉動,可見那陳家的女子是如何得他歡心了,竟不惜如此自降身份甘願受屈。既然不違反禮制,又是魏王心頭喜好,且太皇太后也應允了,剩下的人,還會不知好歹地去給這個現如今名副其實的攝政王添堵?唯紛紛湊趣爭相賀喜而已。
  
  與上層人物喜歡把事兒放在暗地裡時不時咬個耳朵不同,民間可就沒這麼矜持了。百姓們都知道如今這朝廷,幾乎就是魏王說了算,差不多就半個皇帝了。這種大人物的婚事,本來和平頭百姓沒啥大關係,最多也就仰望而已。可這一回,王妃竟然出自民間,頓時人人熱血沸騰。沒兩天,上京的街頭巷尾裡,人人便都在熱議。再過些天,坊間關於陳家孫女的各種傳說也是不脛而走。據說這位陳家女,不僅貌若天仙、妙手天成,有醫骨療肉起死回生之能,大義處,也是巾幗不讓鬚眉。西北戰事之時,曾攜金藥堂義藥兩度奔赴靈州,撲滅瘟疫,治病救人,據說更曾施妙手救了身負重傷的魏王性命,二人這才結緣。魏王為報救命之恩,遂迎娶陳家女為王妃。
  
  這個比戲文還跌宕精彩的的魏王報恩說,極大滿足了世人對於才子佳人的種種臆想,且這佳人又是民間女子,更接地氣,一出爐就口口相傳,勢不可擋,短短幾天,繡春儼然已成京中無數蓬門小戶裡待字閨中的小家碧玉們的精神偶像。銅駝街的陳家宅邸大門,從前一直大開著,好方便各色辦事之人進出,現在扛不住了,被迫關閉——每天從早到晚,都有連續不斷一撥撥的人慕名而來,就是想要瞧一瞧那位即將要成魏王妃的陳家孫女的真容。陳家大門關了,邊上藥堂還開著,好事之人便紛紛去往藥堂,有病沒病的買點藥,然後打聽小道消息,更不乏藉機討好之流,人多的時候,簡直就像鬧市。藥堂前頭之人,早得了管家嚴令,一律用笑臉相迎,只不該說的,一句不說。如此大半個月過去,這場圍觀潮才終於漸漸退去了些。
  
  ~~
  
  按照本朝慣例,皇帝及親王大婚,皇后和王妃的妝奩,無須女家備辦,全部由皇家內庫撥銀備置,擇日送往女家,在大婚前日再由女家送往皇宮或王府。依古禮,婚姻要行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和迎親六步,親王納妃,因身份特殊,照宮中慣例,稍有不同,將納采問名並為納彩,納吉納徵並為大征,隨後便是告期和發冊奉迎之禮。
  
  禮部和鴻臚寺得知魏王大婚籌備的消息時,已是十一月初,離定下的納彩大征不過一個半月之遙而已。魏王明言,內庫經費有常,宜體念民艱,愛惜物力,朝廷當躬行節儉,以自己為天下先,禁止靡麗浮費,但畢竟是親王大婚,華貴隆重典雅是基本要求,禮儀之繁縟、規模之宏大,備辦禮品之豐厚,都與一般嫁娶完全不同。時間緊迫,贊事大臣自然不敢怠慢,得命後的次日,禮部與鴻臚寺便忙碌了開來,備辦這場轟動整個京城的親王矚目大婚。
  
  ~~
  
  對於陳家來說,年底各地藥房入京前來報賬,本就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時候,現在有了這事,每日裡光應對上門來賀喜的客流,便已應接不暇,陳振乾脆將報賬推遲,一心籌備繡春的婚事。雖則大頭妝奩無需自家備辦,但這麼一個寶貝孫女要出嫁了,又豈肯讓她白身而去?冠帽衣物、珠寶首飾、被褥氈帳、傢俱擺設,該有的,陳家自也加緊備置,一時全家上下,人人忙得人仰馬翻,一轉眼,便到了十二月初六的納彩日。
  
  這納彩,也就相當於相親議婚的程序,標誌著大婚序曲的開始。歷來天子、皇子或親王大婚,只派使者上女家門,本人無需親赴女家出席。
  
  這日正下起了上京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天氣嚴寒,卻擋不住納彩之禮的施行。一早,遣官祭告宗廟之後,王府贊禮正副使在內官監、侍衛、護軍的陪同下,儀仗彩輿,從王府出發,冒著小雪,直奔銅駝街的陳家。按照規制,納彩之禮有鵝雁一對、文馬一雙、錦緞百匹。雖則天公不作美,但一路仍引了裡三層外三層的路人旁觀。陳家也早做了準備,門戶一新,張燈結綵,陳振領了家人於大門外迎接,繁瑣之禮掠過不表,恭送走王府正副使後,到了晚上,陳家更是熱鬧,大堂裡燈火通明,暖和如春,正舉辦盛大的納彩宴。
  
  這納彩宴,並不是陳家款待來使客人,而是魏王府特意在女家辦的一場宴席,宴請王妃的家人。魏王這等做派,處處顯示他對未來王妃的重視愛護之意,那些收到請帖的,誰不上趕著去湊下熱鬧?當晚,整條銅駝街侍衛林立,即便外頭在下雪,也阻擋不了貴客上門的腳步。陳家處處可見公侯世爵、大臣侍衛,各相應品級的命婦,也齊集陳家內堂出席宴會,由禮部派官員引禮,欽天監派官員報時。
  
  前頭正熱鬧,卻沒繡春什麼事。這會兒她正在自己院中的一間大廂房裡,邊上爐子燒得暖暖,正和兩個丫頭一道,在翻看新送過來讓她過目的妝奩。箱子都已經打開了蓋,放了滿地。這些都是四季衣物,是陳振在城裡最負盛名的隆興綢緞莊裡訂的。張家太太這會兒冒著風雪連夜親自送過來,慇勤地邀她去看。繡春看過去,見裡頭衣物繽紛絢麗,顏色有大紅、石青、桃紅、寶藍,秋冬有貂皮、天馬皮、狐肷皮、銀鼠皮,夏衫有棉袷單紗綾羅綢緞,一時看得眼花繚亂。
  
  繡春如今身份不同一般,張家太太自然用盡全力奉承。聽見陳家丫頭們一直在嘖嘖羨歎個不停,心中得意,愈發賣弄起來,拿起一件貂皮衣,捧到繡春面前道:「貂皮以脊為貴,本色有銀針者尤佳,普通皆略染紫色,不過有深淺之分,這貂皮衣,就是以脊皮縫綴而成,您瞧這銀針色,上上之貨。」又拿了件鑲狐皮的雪衣,「狐與猞猁,皆以腋毛為上,後腿次之,膝再次之,就是俗稱的青白頦,脊則最下,只能鑲斗篷用了。這狐皮氅,就是用腋皮製的,您瞧這毛色,不但裡帶銀針,又有旋轉花紋間之,您往後穿出去,我敢說,就算宮裡的娘娘太后,她也未必有這麼拿得出手的貨……」
  
  張太太正說得起勁,巧兒進來了,鼻子被凍得發紅,眼睛卻閃閃發亮,抖了抖身上積著的雪片,朝繡春擠了下眼睛。
  
  繡春過去,巧兒遞過來一封信,嘻嘻一笑,轉身便哧溜跑了。
  
  繡春一看,就知道是蕭琅遞來的,回頭看了眼張太太,收了信,回去笑道:「多謝太太,這些東西都好,我記收了。外頭天寒,又下雪,便不久留了。您去吃口熱茶,我再派車送您回家。」
  
  張太太忙道:「大小姐客氣了,都是我的本分,哪裡敢勞煩您。我自家坐了車來的。」
  
  繡春再說幾句,等張太太隨了丫頭走了,快步去了自己的臥房,點燈關上門,拆開了信。飛快看完,先是驚訝,到窗邊推開窗,看了眼外頭的風雪,頓了下腳,立刻便罩了件御雪的斗篷,戴上帽子後,出去左右看了下,見無人,偷偷往後罩房的西北角去。
  
  白日裡的小雪,現在已經轉成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迎面一陣風來,冰涼雪片被捲著刮到了她臉上,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想到那傢伙這時刻居然還幹出這種事,腳步愈發急了,逕直到了那扇小門後,打開鎖,探出頭去,果然見牆跟處立了個人,也不知道多久了,大氅的肩上已經厚厚一層雪,頭上雖戴了頂雪笠,眉上卻也已經沾了層雪絨,乍一看,便似個雪人。
  
  那雪人看見了她,朝她笑了起來,叫了聲「繡春」。正是魏王蕭琅。
  
  繡春一把拉了他進來,壓低聲道:「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她的語氣裡帶了濃濃的責備,蕭琅卻渾然不覺,彷彿已經許久沒見她了一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他確實已經許久沒見到她了。確切地說,自從上月初,他使計逼迫陳老太爺盼他上門應下婚事的那一天開始,一直到現在,一個多月過去了,他一直都再沒機會見到她。雖知道這也是應該的,不到大婚日,自己是不好再與她相見。只那種想念,卻實在無法自控。期間忍不住,叫人悄悄給她遞了兩次信,卻一直沒回音,宛如石沉大海,也不知道她到底收到沒。又想起自己先前的使詐手段。陳老太爺關心則亂,說不定至今還沒回過味兒,但估計她已經猜到了,莫非她是在生自己的氣?心情難免便忐忑不安,更急著想向她解釋。終於等到了這日行納彩之禮,知道前頭陳家人必定忙得人仰馬翻,說不定就是個見她的好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再試上一試。
  
  今日旁人在為他的納妃之禮忙碌著,他這個當事人,雖不用插手,但紫光閣裡的朝堂之事,卻半點也沒因為他快當新郎官而減少半分,反而因了年底,愈發事多。他一直忙到掌燈時分,這才與歐陽善幾個人分開,連飯也來不及吃,匆匆忙忙便趕了過來,叫人再次遞信給巧兒,言明身份,讓她務必轉到大小姐手上,然後自己便轉到了上回她約過的那地方等著。等了半晌也不見動靜,心正開始下沉,恨不得爬牆而入時,忽然見她露面,簡直便生出了恍然隔世之感,被她拉進去後,只顧看她了,她說什麼,全都沒留意。
  
  繡春關上門,握他手,覺到有些涼。想到他的膝處,心裡便愈發惱了,忍不住又責備道:「你怎麼回事!這正是風口,這樣的天氣竟也出來在這等!」
  
  蕭琅凝視著她,低聲道:「繡春,我想你。等不到明年大婚再見你,忍不住就來了。」
  
  繡春咬了下唇,想了下,道:「跟我來!」
  
  這會兒,前頭的筵席還沒散,陳家幾乎所有下人都各自忙著,從後罩房一路到了她自己的院,也沒遇到什麼人,領了他推門而入,隨即關了門,上閂。
  
  蕭琅隨她穿過這植了半院梅樹的院,一進去,迎面便覺一股細細甜香撲襲而來,融暖如春,與外頭的風雪儼然便如兩個世界。
  
  屋裡銀燭明亮,照出裱得雪白的牆壁,過了外間,透過一排靜靜垂下的聯珠帳,隱約可見裡頭內室的陳設。一方床榻,懸頂綃紗帳,帳子被兩邊珊瑚鉤束起,榻上枕衾鋪設精美,邊上是一方桌案,上頭堆放了些書冊賬本筆墨紙硯之物,再過去,是一張梳妝台,中間豎了面鏡,置幾個梳妝匣。牆角的一張花梨窄几上,擺個白瓷花瓶,裡頭斜斜插了枝新剪來的臘梅,花枝上,梅花正幽幽吐香。
  
  這……分明是女兒家臥房的樣子。
  
  蕭琅忽然後背一陣發熱,心口更是滾燙,見她掀開珠簾入內,逕自脫去罩在外的那件雪氅,露出裡頭的一身芽綠色裙衫,心怦怦地跳,一時竟不敢挪半寸腳步。
  
  「進來吧。」她回頭,朝他叫了聲,他終於跟了進去。看著她到了自己跟前站定,很自然地伸手過來替他取下帽,再解開大氅,抖掉上頭的雪,然後掛到邊上的一個衣架上,最後拿了塊帕子,替他擦臉上遇熱即化的雪水,繼續埋怨道:「殿下,你太胡鬧了!萬一又凍到膝蓋怎麼辦?我真的生氣了!」
  
  蕭琅被她責備得一陣神魂蕩漾。
  
  她說什麼,她生氣了?
  
  她一生氣,他就能入她的香閨了……
  
  他再也難以遏止想與她親近的衝動,猛地伸手過去,將她一把攬住,緊緊便抱在了懷裡。
  
  他低頭,深深聞了口他喜歡的那種來自於她的髮香和體香,跟著便熟稔地尋到了她的唇,正要狠狠親下去,以一解這一個多月來的相思之苦,忽然聽到哪裡傳出一陣怪異的輕微咕嚕聲,一頓,她也覺察到了,立刻推開他,摸了下他的肚子,詫異地道:「你沒吃晚飯?」
  
  蕭琅道:「我不餓!」
  
  他現在就想親她抱她,讓他親個夠抱個夠,飯也可以不用吃。
  
  他再次伸手要抱她,卻被她再次推開,面帶微微慍色,盯著他看了半晌。
  
  這下他終於覺得不對了,忍住自己的念頭,小聲問道:「怎麼了?」
  
  這個人……冒著風雪發了癡地跑到後巷裡挨凍,這便不用說了,都這辰點了,竟然連晚飯都沒吃,他到底是想鬧哪樣?
  
  「殿下,你給我老實待著,別一來就滿腦子的歪念!」
  
  她不客氣地拍開他再次朝自己伸來的爪,推著按他坐到了一張椅上,自己便往外頭去。他望著她嘩啦一聲掀開珠簾,身影消失不見。過了一會兒,回來了,手上提了個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蓋,端出裡頭還冒著熱氣的飯菜。看過去,見是一碟銀芽炒牛肉片,一碟冬筍玉蘭,一碗熬得濃濃的火腿雞湯,外加一大碗的香稻飯。
  
  「前頭在大宴,廚房裡就這些。委屈你了,別嫌棄!」
  
  她把一雙用滾水燙過,還帶了餘溫的烏木筷塞到他手裡,皺眉說了一句,隨即坐到了他對面。
  
  飯菜香味陣陣撲鼻,魏王殿下這下真覺得餓了。顧不得多說,低頭便大口吃了起來。
  
  「慢點!別噎住了!」
  
  她體貼地拿起湯匙,舀了勺火腿雞湯,送到了他的嘴邊。
  
  飯菜被他掃光了,他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抬頭,見她正趴在桌邊在看自己,一雙眼睛彎彎帶了笑意。
  
  「吃飽啦?」她問了一聲。
  
  「飽了。」
  
  他摸了摸肚子。
  
  這大概是他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飯了。
  
  她倒了杯茶給他,自己起身收拾碗筷裝回食盒拿到外屋,回來的時候,看見他正在翻自己這些天的一疊練習畫稿。當時畫完了就疊在桌上,也沒收起來。急忙上前一把奪了過來,「誰叫你亂翻我的東西了!」
  
  蕭琅揚了下眉。
  
  以前他教她畫畫,基本就是靠威脅加逼迫。回京後,也就丟下了,沒想到現在,自己沒逼迫她了,她反倒揀了起來。剛翻了下,再看她練習畫的這副墨竹,雖還未完成,但竹竿鋼勁,畫上雖無風,卻似覺竹葉正隨風搖蕩,頗有幾分清麗之態,除了幾處筆法還嫌稚弱之外,可稱佳作了。
  
  繡春是個好強之人,先前被他逼著學畫,起先不樂意,後來漸漸有些上手,畫出來的東西卻一直被他嫌棄。知道他和自己不同。自己是看他畫得好,也要踩幾腳。他說的,應都是他自己的真實看法。心中便有些不服。回京後,雖然一直很忙,暗地裡卻也拜了同街一家書畫鋪的一個畫師為師,每日晚間睡前,會抽空認真練習畫作,想的就是到時候拿自己的成果閃瞎他的眼。不想這會兒一時不慎,竟被他提早偷看了去,頓時惱羞成怒,一把搶了回來。
  
  蕭琅笑了,從她手中拿回那疊畫稿,取了那張沒完成的墨竹圖平鋪在桌面,磨墨勻筆之後,示意她過來。
  
  繡春有些不情願地靠了過去,他牽她的手,讓她坐了下去,然後讓她拿筆,自己靠在她身後,握住她的手,帶著教她修改筆弱之處,改完之後,放開她手,讓她自己繼續畫完。
  
  繡春仰頭,睨了他一眼,「我不畫!反正怎麼畫,你都看不上眼。你幫我畫完這幅畫!」說完起身,按他坐自己的位子。
  
  蕭琅呵呵一笑,也不客氣了,拿過她的筆,接續她的畫。
  
  窗外瑞雪飄飄,屋裡桌案燭台上的銀燭默默放光,牆角臘梅陣陣吐幽,靜悄悄的,彷彿只有他筆端流暢滑過畫紙時發出的輕微絲絲聲。
  
  「你看,這地方要改皴為染,才更具姿態……」
  
  他開口,耐心教她,忽然,覺到後背貼上了一具綿軟的身子,一雙手也從後攬住了他的腰身。一手始終抱著他不動,另一手,卻慢慢往上爬,最後習慣性地插入了他的衣襟。
  
  微涼的指尖碰觸到他滾燙的肌膚,他整個人僵住,提著筆的那隻手便一抖,「啪」一下,一滴墨汁滴濺到了畫紙之上。
  
  耳畔傳來一聲促狹般的輕笑,他聽見她咕噥著道:「你弄壞了我的畫,要你賠!不許你停下,繼續畫!」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12:29 AM

第88章

    蕭琅先前傳給繡春的那兩次信,她自然都收到了。只是想著他第三回上門求親時那一肚子的壞,居然打發了李長纓來,把老祖父給愁成那樣,又有些心疼爺爺,索性就置之不理,算是對他的小小懲戒。沒想到,到了今天,外頭下這麼大的雪,他竟然傻子一樣地跑去那扇角門外等自己,哪裡還端得住架子,立刻便過去將他招進了自己的閨房。餵飽了他後,他教她畫畫時,她就站在他身側,他說什麼也沒怎麼留意,目光只被他那張好看極了的側臉給吸引住。見他視線落在桌案的畫上,神情認真,完全就是正派英俊的好老師模樣,心底裡的那種邪惡念頭便一下又被勾了出來,忍不住就貼靠了過去,手也開始摸摸抱抱了。
  
  殿下覺到自己後背被兩團盈盈綿軟壓著,那只稍帶了些涼意的柔荑也在他衣襟裡如蛇般緩慢遊走,摸著他的身體,很快,就被他灼熱的體溫給烘成了相同的溫度。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從與她相貼的每一處肌膚,迅速遊走到全身。他的視線開始模糊,那只握筆的手,也完全不聽使喚了。
  
  他想放下筆,她卻不依,在他耳邊吹著氣,小聲催促道:「快接著畫!我要把這幅咱倆合的畫裱起來掛牆上,天天睜眼就看見,你滿意不?」
  
  他咬著牙,盡量忽略她那只開始漸漸往下,摸到了他腹肌處的小手,繼續照她的指揮畫。
  
  她靠他越來越緊,整個人幾乎都掛在了他的身上,那隻小手也漸漸爬到了他的腹部,靈巧地探入了褲腰,在他平坦緊匝的腹肌上流連了片刻。
  
  他已經緊繃得不行了,屏住呼吸,心裡暗暗期待她繼續往下,往下……,那個可愛的人兒,她也沒辜負他那種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暗暗念想,小手一直往下,往下……指尖就要碰觸到他那已然脹得發疼的滾燙男兒根,他也幾乎就要發出一聲吟呻時,她竟忽然哧溜一下,縮回了手,從他衣襟裡拿了出來。
  
  「殿下,你畫錯了!」
  
  那只剛剛還貼著他身體肌膚肆意遊走的小手,現在正從後伸過來,指著他剛落錯了筆的一處畫面瑕疵。他又聽到她在自己耳邊這樣說了一聲。
  
  啪!
  
  蕭琅重重扣下手中畫筆,力道過大,以致於帶翻了手邊的一架竹雕牡丹水丞,裡頭貯著的水一下潑到了畫紙張上,墨跡頓時灩染開來,化成一片狼藉。
  
  她嚇了一跳,一下從他肩背上起身,離開了他站直,撅著嘴責備道:「都怪你!瞧你幹的好事!」
  
  蕭琅猛地起身,嘩啦一聲推開身下座椅,一把抓住了她,將她整個人拎小雞般地給提抱到了一邊的那張床榻上,將她仰面放了下來,她一下倒在鬆軟的緋紅衾褥上,半個身子便陷了下去。
  
  「你想弄死我,是不是?」
  
  他趴了下來,雙臂撐在她腦袋兩側,壓下臉望著她,雙眼微微冒著火光,壓低聲,惡狠狠地道了一句。
  
  繡春被他這樣禁錮住,才覺得自己彷彿又和他玩過火了。可是……嗚嗚,她真的不是故意的。誰叫他剛才看起來這麼秀色可餐,又正兒八經的,她一見,就忍不住想捉弄呢!
  
  她瞟了眼他還不整的衣襟,撐著手臂要坐起來,擰道:「誰叫你那麼壞,居然敢派你侄兒來!你把我爺爺嚇得幾天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殿下今晚上空著肚子冒風雪過來,原本是想就這事向她解釋賠罪求諒解的,可是現在……
  
  他繃著臉,一語不發,伸手將她輕易地再次推倒在床榻上後,自己便跟著壓了下去,重重地親咬她的唇。
  
  她的香閨,她的床榻。原來每個他想她想得睡不著覺的夜晚,她就躺在這裡……
  
  他被這個念頭刺得全身皮膚之下彷彿有針尖在刺。
  
  男人的身體緊緊壓著身下的人,他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於女孩兒身子的每一處柔軟和起伏。
  
  她起先還在稍稍掙扎,躲避他的親吻,推他,很快就變得柔順了,閉著眼睛,像只小貓般地縮在他懷裡,任憑他帶了幾分急切般地侵犯自己。
  
  不知何時,她的衣襟也散了,露出了裡頭的丁香抹胸,抹胸被推開,立刻現出平日裡隱藏其下的一雙凝脂團乳,兩點嫣紅受了冷,倏地顫巍巍翹立,渾然一種任君把玩的可憐姿態。
  
  繡春睜開眼,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失守的那裡,臉龐泛紅,呼吸粗濁,輕呼了一聲,慌忙伸手去遮掩,那個男人沒有強行拿開她的手,只順勢再次壓了下來,繼續親她的手。
  
  被他滾燙雙唇碰觸過的肌膚迅速起了一陣戰慄,她覺得自己連抬手的力氣都要被他弄沒了。
  
  擋著他的那雙手很快被挪開了。他用一種稍帶了些壓抑爆發般的力道蹭吻著她那裡,然後伸手去捏她,又含住了吸吮她,效仿她先前加諸在他身上的一切,甚至變本加厲地還給她。
  
  繡春被弄得全身酥麻,身子裡彷彿又有蟲子在咬,難受得緊。半睜半閉著眼,哼了幾聲。
  
  那隻手再捏幾下香乳兒,便繼續探入她衣衫,到了她光滑的腰肢處,反覆摩挲,然後扯開了褻褲腰上阻攔下路的那個蝴蝶繩扣兒,摸了進去,停在她溫暖的腹臍處繼續摩挲,就要再往下時,外頭忽然傳來了一陣由遠及近的女孩兒們說笑聲。
  
  那是繡春的幾個丫頭回來了。
  
  繡春終於清醒了過來,慌忙緊緊閉住兩腿,弓起身子,阻攔了他的手。
  
  「不要……」她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驚慌地搖頭,「丫頭們回來了!」
  
  身下的女孩兒,美眸裡春水汪汪的,兩頰粉紅粉紅,這樣被他壓在身下抱住了他說不要,魏王殿下那種恨不得立刻要了她的念頭愈發強烈,強烈地幾乎要著火了。
  
  他停了下來,卻沒挪開被她抱住了阻攔的這隻手,只用另邊臂膀,愈發緊地將她箍在自己身下。
  
  「大小姐——前頭的大宴快散了,老太爺已經在送客了。你可還有什麼吩咐?」
  
  春香看見屋裡燈還亮著,到了窗前,輕快地問了一聲。
  
  「沒……沒什麼事了……你們都去歇了……」
  
  繡春勉強從喉嚨裡擠出了聲,應了一句。
  
  春香不疑有它,應了聲,便和另幾個丫頭回了邊上的屋。
  
  開門,關門,外頭的聲響漸漸悄息了下來。
  
  「快停下!她們就在隔壁屋裡,不許再胡鬧了!」
  
  繡春回過了魂兒,見他那隻手還固執地攤在自己下腹處不肯挪開,用力去推。
  
  蕭琅咬牙,勉強壓住此刻還在自己血管裡咆哮著的想要狠狠要了她的念頭,慢慢抽出了手,一個翻身,從她身上滾了下來,仰面躺在了她邊上。
  
  禁錮一俟解除,繡春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了身,低頭整理自己的衣衫,整理好了,她抬眼看他,見他還那樣衣衫不整地仰躺著,定定地望著自己,臉色便如喝醉了酒一般地紅。
  
  她略有些心虛,瞄了眼他那裡。
  
  和剛才他壓自己身上時她感覺到的一樣,還那樣……
  
  她愈發心虛了,真的後悔了。剛才不該好死不死地又去勾搭他……
  
  「你沒事吧?」
  
  她見他還那樣一動不動,伸出一根指頭,輕輕戳了下他的腿。
  
  蕭琅長長歎了口氣,「我很難受……」聲音彷彿被擊潰般地充滿了懊苦。
  
  繡春咬著唇,看了他片刻,終於探身拿了個枕,放到了他臉上。他以為她又和自己玩笑,苦笑了下,正要拿開,忽然僵住了。
  
  一雙手在松他的褲腰了,很快,他滾燙得幾乎要著火的那裡一涼,已經被去了所有的羈絆,大白於外。他還沒反應過來,接著便感覺到一陣溫熱柔軟的擁抱。
  
  那是她的一雙手。
  
  「不許偷看!」
  
  繡春正跪在他腿邊,雙手捧抱著他甚偉甚凶殘的那物在侍弄,見他動了下胳膊,似乎要拿開自己蒙住他臉的枕,急忙低聲嬌叱。
  
  殿下已經魂飛魄散,幾乎飛昇上天了。雖然極想看她侍弄自己的樣子,只聽她這樣來一句,那雙本來在動的手也跟著停了下來,只好壓住拿開枕的念頭,閉著眼睛享她的侍弄。很快便忍不住喘出聲來,猛地拿開枕,睜開看去,見她兩頰漲得緋紅,嬌喘吁吁著,一雙小手正抱住自己那裡摩來挲去,猶如登上了九天,擋不住一陣前所未有的洶洶激麻,頓時直直洩出。繡春早有準備了,覺到手心之物有異,便忙鬆開一手,扯了邊上準備好的一方帕子來,準確無誤地當頭罩住了,這才免了一場四處噴薄的事故。一張帕子竟還不夠,最後弄濕了她手心,過了一會兒,等他終於靜了下來,她替他善後了,瞟了他一眼,一臉的傲嬌之色,「殿下,這下不欠你的了吧?」
  
  殿下這會兒還眼餳骨軟,有些神魂不定。看向她,見她拿了另條乾淨的帕子,正皺著眉,彷彿一臉嫌惡地在擦她被自己弄髒了的手心。身體的爽快就不必說了,連心裡也湧出了一種強烈的滿足感,滿足得全身從頭到腳,每一寸的皮肉都舒張開了毛孔,彷彿在盡情地呼吸。
  
  他真不想走了。就想一直這麼躺下去,和這個女孩兒一起。
  
  「繡春——」
  
  他的聲音還是帶了些餘韻未消的沙啞,伸手過去,拉她躺倒在自己身邊,臂膀收攏住了她,另手輕輕摸她的頭,便如在撫弄乖巧貓咪。
  
  正這時,外頭忽然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聽見已經有人道:「大小姐,還沒歇吧?老太爺說,讓你去他那裡一下。」
  
  繡春嚇一跳,一下坐起了身,飛快看了眼蕭琅,伸手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立刻應道:「曉得了,我這就去。」等那人走了,急忙翻身下榻,穿好了外衣,到鏡子前理妝,見瞧不出什麼異樣了,這才略鬆了氣。見他也跟著自己坐了起來,想了下,便到了近前,湊到他耳邊道:「你在我屋裡再等等,別發出聲音。等我回來了,我再送你出去。」
  
  蕭琅一笑,點了下頭。
  
  繡春看他躺下去,吹了燈,自己出了屋。邊上屋裡的幾個丫頭也還沒睡,方才聽到動靜,也都起來了。繡春道:「我去下祖父那裡,不用你們跟了,你們自己歇了就是。」說罷逕自去了。
  
  ~~
  
  繡春到了祖父處,見他還未換去禮服,坐在那裡,神情瞧著有些感概的模樣,便笑問了幾句晚上大宴的情況,陳振答了,最後歎了口氣,「總算是沒出什麼大紕漏,順順當當渡了過去。你爺爺再不知好歹,也曉得這場謝宴是魏王在給咱們家臉上貼金。要是弄不好讓那些貴人們看笑話,反倒是打他的臉了。」
  
  繡春曉得為了這場大宴,老祖父半個月前起,幾乎連都吃飯睡覺都在想這事,力求處處盡善盡美。心中感激,望著他道:「謝謝爺爺。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
  
  陳振嗯了聲,道:「你曉得就好。」
  
  繡春陪著他又說了些話,記掛還在自己屋裡的那個人,正想開口讓祖父早些歇下了,忽然聽他問道:「春兒,這些時日,你有沒瞞著我,再和那個魏王見面了?」
  
  繡春心咯登一跳,心想那個人現在就在自己床上躺著哪,這要是被他知道了……面上卻若無其事地道:「沒有。爺爺您放心。您先前不是說了嗎,大婚前不讓我再和他見面。我一直聽您的呢。」
  
  陳振看了她一眼,似在考量她話的真實性。
  
  「他先前倒是叫人給我傳了兩封信,我一直沒理睬。」
  
  她想了下,忙又補了一句。
  
  陳振終於點了下頭,道:「你知道分寸就好。」忽然臉色微微沉了些,哼了聲,道:「那個小子,竟然在我面前玩那一招!倘若不是你真喜歡他喜歡得緊,我便是拼了這老命,也不會點頭把你給了他!」
  
  繡春嚇一跳,怔怔看著陳振,等回過了神,小心問道:「爺爺,您是說……李世子的事?」
  
  「就是那樁!」陳振惱火道,「他真當我是老糊塗?過後沒幾天,我越想,越覺著蹊蹺了。哪裡有那麼巧的事,舅侄倆一道都看上了你?必定是他見我不鬆口,這才使詐陰了我一把。」
  
  繡春呃了一聲,偷偷看他一眼,「爺爺,你別生氣……他大概也是有些急了……再說,好像也是你說話不算數在先……」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陳振無奈瞪著她,最後搖頭歎氣道:「算了算了,說這些也沒用了。往後只要你好,我就高興了。叫你來,也沒啥事,就是想跟你說說話而已。往後怕是想說,也沒多少這樣的機會了。你去吧,我也歇了,後天就又是大征禮,事更多……哪裡就那麼急著要把娶走,連口氣都不讓人緩緩……」
  
  繡春聽祖父低聲抱怨,出去叫人送熱水進來,親自替祖父洗了腳,摸了摸他的被,裡頭已經被湯婆子捂熱了。等他安頓好躺了下去,這才出了屋,長長吁了口氣,匆匆便趕回自己的院。
  
  雪已經停了。她踩著積到了自己腳踝的雪地,飛快回去。透過窗子,見屋裡還黑著。怕驚動旁屋裡的丫頭們,躡手躡腳地過去,輕輕推開門。到了裡屋,一邊摸索著點燈,一邊輕聲道:「我祖父睡下了,雪也停了。你趕緊起來,我送你走……」
  
  他沒反應。
  
  燈亮了。繡春輕手輕腳到了床邊,這才發現他已經睡了過去。呼吸均勻,睡容寧靜,彷彿這裡就是他自己的家,這床就是他的床一樣。
  
  繡春頓時哭笑不得。
  
  她剛才在祖父那邊還記掛著他,不想他倒好,竟大喇喇地這麼睡了過去!
  
  她搖了搖頭,伸手過去正要推醒他,手都要碰到他肩膀了,忽然又停了下來。
  
  他最近,好像瘦了些。先前在靈州養傷那一個多月裡被她養出來的臉頰上的那點肉又都削了回去。這張英俊的臉,雖然看起來愈發稜角了,但是……很明顯,這是操勞所致的。
  
  她猶豫了,終於還是不忍心叫醒他。改為揭了褥衾,輕輕蓋在了他身上,過去閂了門,吹滅了燈,自己脫了外衣後,爬上了榻,鑽進被窩,睡到了他的身邊。
  
  她覺得心情很是放鬆。睡意襲來的時候,靠他靠得更近了些,閉上眼,很快沉入了黑甜夢鄉。
  
  ~~
  
  蕭琅一覺醒來,天還是四更多,窗外仍漆黑一片。
  
  這是他為了趕五更早朝而養出的習慣。一陣短暫茫然後,感覺到自己腹部被什麼壓著,摸了下,是只柔軟的女人的手。他一頓,立刻想起了昨夜的事。
  
  昨夜她去了後,他在黑暗裡,獨個兒躺在她的床上。身下是鬆軟的被褥,鼻息裡到處她留下的芬芳。等著等著,一陣倦意襲來,不知道什麼時候,竟就這樣睡了過去。
  
  難道她回來後,竟沒叫醒自己?
  
  他動了下身體,依著他的繡春發出一聲嬌濁的模糊嗯聲。
  
  原來自己真的這樣和她在一張床上睡了一夜!
  
  生怕驚醒了她的安眠,他不敢再動。閉目假寐了片刻,緊緊貼靠著他的那具嬌軟身子再次將他的那種渴望給勾了出來。
  
  早間本就是男人勃發的時候,何況他昨夜才從她那裡得了點實在的疼寵,現在她又就這樣毫不設防地倚著他睡,要沒這樣的念頭,他也就不是個正常男人了。
  
  他忍著想要朝她伸手過去的念頭,身體也越來越緊繃。
  
  或許是在睡夢裡也感覺到了枕畔人傳遞給她的那種情緒,她的身子忽然動了下,醒了過來。
  
  「殿下……」
  
  他聽見她輕聲叫了下自己,聲音裡還帶著濃濁的剛睡醒後的那種嬌慵。
  
  他不想應。知道他也醒了,她就一定會催著他起身離開了。正裝睡的時候,他聽見她歎了口氣,一直暖和的小手伸了過來,輕輕扭住他的耳,隨即聽見她道:「就再裝,信不信我把你踢下去?」
  
  蕭琅見被她識破了,索性耍賴到底,一個翻身便將她壓在自己身下。
  
  繡春覺到他的吻和手再次落到了自己的臉、脖頸和胸口,哎了聲,掙扎了下,他不放,抱著她在床上滾了好幾個來回,她總算掙脫出了嘴巴,喘息著道:「殿下,殿下……你還要去趕早朝的……放開了!我趕緊送你走,晚了,等下下人們起來了,你就出不去了!」
  
  蕭琅停了下來。
  
  她推開了他,起身下榻,去點了燈,披了外衣後,回來把他強行從暖洋洋的香衾窩里拉起來,嘴裡哄道:「聽話,快走吧,晚了,被人看到告訴我爺爺就不得了了!」說完,見他望著自己還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瞪著他:「難道你也想要『魏王從此不早朝』?」
  
  蕭琅忍不住笑了出來。
  
  倘若可以,他倒真的願意這樣。只是……
  
  他歎了口氣,終於下了榻。兩人穿好衣裳,她吹熄了燈,拿了鑰匙,開門後左右看了下,見無人,示意他隨自己來。
  
  此時還早,天仍透黑,繡春帶了蕭琅一直到了那扇角門處,拍掉積在鎖上頭的雪,打開了鎖,拉開門閂,回頭正要叫他出去,身子一緊,被他再次抱住。
  
  他用自己的大氅把她整個人包攏在懷裡,低下頭再次親吻她,滿是戀戀不捨。
  
  想到下次再見,應該就是大婚之時。她也心軟了——他想親,就讓他再親個夠好了。
  
  她抬手反抱住他的腰身,仰著頭,承受著來自於他的親吻。二人正如癡如醉渾然忘我之時,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喝了一聲:「你們在幹什麼?」聲音雖也刻意壓低,卻仍不啻是平地裡忽然起了個焦雷,把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繡春猛地回頭,看見一個黑糊糊的人正立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雪地裡。借了雪地反光,見那人正皺眉望著自己和蕭琅,可不正是自己的祖父陳振?
  
  這一驚非同小可,簡直便如魂飛魄散,心跳得簡直都快蹦出喉嚨了。等回過了神,發現自己還那樣摟著情郎,哎呀了一聲,像被火鉗燙了般地一下縮回手,轉身對著陳振便道:「爺爺,你千萬別誤會,你聽我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12:34 AM

第89章

      合該也是這倆你儂我儂,忘情過頭了,竟就被這樣抓了個現行。
  
  要說怎麼就這麼巧,不早不晚,陳振他就出現在了這裡?那也是有個緣由的。
  
  老人家上了年紀,夜裡本就睡得不深,昨夜家裡辦了那樣一場大宴,還有些亢奮,睡得就更不深了。睡睡醒醒間,想著孫女過了年沒幾天就要出嫁,再想起了自己早去了的兒子,愈發睡不著,躺那裡翻來覆去,覺著渾身骨頭都酸脹,索性四更多便起了身,自己拿了掃帚呼哧呼哧地去掃院中道路上的雪。繡春的院離他的近,不知不覺便掃到了她那裡,正被他看到一行雪地裡的腳印,從她院門口一直延伸往後頭,本就蹊蹺了,再一看,居然還是一大一小兩列,那大的足印,便似男人所踏,頓時起了疑心,趕緊一路追了過去,可就看到一雙黑影在那扇角門邊依偎得難捨難分的樣子,頓時什麼都明白了過來。這下可氣壞了,立刻便出聲喝止。
  
  繡春沒想到祖父這會兒竟會出現在這裡,嚇得魂飛魄散,見他手上還拎了把掃帚,瞧著便似隨時衝過來打人的模樣,慌忙擋在蕭琅面前,說了起頭那話後,又飛快道:「爺爺,昨天他忙了一天,過來看我,我見天下著雪,這麼冷,一時不忍心,就領他到我屋裡去。後來知道他還沒吃晚飯,就讓他吃飯了。後來要送他走時,你叫我,我便去了你那裡,回來見他已經不小心睡了過去,我就沒叫醒他,這會兒等他醒了再讓他走……」
  
  陳振愈發惱火了,卻也不敢拉大嗓門,怕吵醒了人,壓低聲怒道:「他會沒地兒吃飯?還特意跑過來要吃咱家的飯?你再怎麼替他說好話也沒用!春兒你給我讓開!」又看向蕭琅,「好你個小子,勾我孫女竟敢勾到我家裡來了!我老頭子拼著命不要,這下也絕不會放過你了!」說罷舉起手中掃帚,就要衝過來。
  
  「是我想他了,叫人傳信給他,他才來的!爺爺對不起,我昨晚沒跟你說老實話,我騙了你。」
  
  繡春急忙道。
  
  陳振呆住了,腳步一頓,舉著掃帚的手便也慢慢垂了下來。
  
  繡春見祖父有點蔫了,壓下還在怦怦狂跳的心,趕緊開了門,使勁推著蕭琅出去,低聲道,「你快走吧!」手卻忽然被他的手握住了,覺到一陣溫暖,不解地抬頭看去,見他正望下來,對著自己微微一笑。
  
  趁這機會,他還不走,這是要幹什麼?難道真想被自己祖父掄著掃帚滿院地追打鼠竄?
  
  她驚訝地看著他。見他已經從自己身後出來,朝著陳振走了過去。
  
  陳振也是有些驚訝,等他在自己跟前站定,壓低聲怒道:「你還不走,這是要幹什麼?莫非以為我陳家可欺……」
  
  他話還沒說完,看見面前的這年輕人竟已經掠起袍角,朝著自己端正地跪了下去。
  
  這一下,不僅繡春,連陳振也是驚呆了。
  
  蕭琅道:「祖父在上,請受孫女婿一拜。」說完,在雪地裡叩了個頭。
  
  陳振吃驚太過,以致於竟沒了反應,只瞪大了眼,呆呆望著他。
  
  蕭琅道:「我曉得這會兒稱您祖父還欠妥,只我與繡春情投意合,心中也早已經把您當祖父看待,故而隨了她這樣稱呼,還請祖父勿要見怪。」
  
  他貴為親王,即便納妃,也不用像普通人那樣對女家以小輩自居,更無須對女家長輩行叩拜禮。陳振做夢也沒想到,此刻這個魏王竟會對自己行這樣的大禮,說被嚇呆了也不為過。終於反應了過來,啊了一聲,連說話都不利索了,「殿下你快起來,老夫受不起這樣的禮!」
  
  蕭琅繼續道:「我與您孫女之事,在旁人看來,是王府納妃。在我自己看來,卻是我蕭琅迎娶心中所愛女子為妻。從今往後,琴瑟友之,鐘鼓樂之,與她生兒育女,白頭偕老。您是她的祖父,自當該受我這一拜。」
  
  陳振又呆了。
  
  繡春此時才反應了過來。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對自己的祖父行這樣的叩拜之禮,心中又是感動,又是心疼。想到雪地冰冷,怕他跪久了雙膝會受寒,急忙到了他身邊,伸手要扶起他。見他搖了搖頭,對著祖父繼續道:「昨夜之事,全是我的過錯。繡春方才是怕您責怪於我,這才替我遮掩。並非她邀約於我,而是我過來投信求她見面,她一時心軟,這才不忍趕我走的。此種行徑,確實不齒,都是我的過錯。還請祖父責罰便是,我絕無怨言。」
  
  陳振終於回過了神。
  
  一雙未婚男女,一個投信求見,一個夜引香閨,估計兩人還同床共枕了,到底有沒做過啥事,也不好說。論起來,實在是傷風敗俗。只是……
  
  此時天色漸亮。他看見孫女站他身邊,用一種又羞又愧又滿是乞求的目光望著自己,再看一眼還端端正正跪在雪地裡的這個年輕人,想起這倆人方才抱在一處那難分難捨的模樣,心終於開始軟了下來,歎了口氣,擺擺手,拖了自己的那把掃帚,轉身走了。
  
  繡春見祖父走了,急忙扶起還在雪地裡的蕭琅,俯身下去替他拍著膝上的雪,低聲道:「你快走吧。回去了記得讓太醫給你用藥水泡一下,免得萬一受寒了。」
  
  他的腿,這小半年來狀況雖然一直不錯,但每隔幾天一次的藥浴保健還是在繼續,自林太醫回來後,這事便一直是他在做。
  
  蕭琅乖乖地應了一聲,握住她的手,俯身下去在她額頭上親了下。抬頭看了眼天色,低聲道:「那我先走了。」他看她一眼,「你等著,過了年我就來娶你。」
  
  繡春壓下心中因了他這一句話而湧出的那種滿滿幸福感,嗯了一聲,開門送他出去,忽然瞥見門外十來步遠的地方,立了個黑糊糊的影子,直挺挺的,那影子瞧見蕭琅出來了,疾步而上。她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葉悟。這才醒悟過來,急忙掙脫開自己還被他握住的一隻手,砰一下關了門。
  
  繡春側耳聽了下外頭的動靜,似乎聽見他二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隨即聲音消去,想是人已經走了,這才壓下心緒,鎖好門往自己院裡回。一路走過,看見她方才與蕭琅所留的那一串大小腳印已經沒了,雪地裡只剩下一道掃帚拖過的痕跡。知道這是祖父在替自己掩飾,免得讓家人發現。心中又是感激,又生出了微微的愧意,想了下,便往祖父那院的方向去了。
  
  ~~
  
  蕭琅昨夜到這裡後,便吩咐葉悟不必等。葉悟遵了命,人其實並未離開,一直在附近繼續等著。見魏王一夜未出,心裡著實忐忑,生怕會出什麼意外,又不敢闖入找人。眼見天快亮,忍不住便轉了回來,隱約卻聽見隔牆有動靜傳來,辨出了魏王的聲音,再一聽,似乎有些不對勁,也是嚇了一跳,急忙遠遠避開了。現在見人可算出來了,打量了下,也沒缺胳膊少腿的,吁了口氣,急忙便迎了上來,面上卻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
  
  蕭琅見他還在,倒也不是特別驚訝。見這天光,已經過了早朝的點,恐怕是要遲到了,說了幾句話,急忙便往皇宮方向匆匆而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12:39 AM

第90章

      繡春到了祖父的院落,藉著朦朧的天光,看見他還在一下一下地掃著地上的雪,便慢慢到了他跟前站定,輕聲道:「爺爺,都是我不好,您別生氣了。大婚之前,他不會再來約我,我也不會再見他了。這次是真的……我保證。」
  
  她說完,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是不理睬自己,反而舉起掃帚,自顧去拂積在松枝上的厚厚一層雪,雪粉紛紛下墜,落了他一頭一肩,急忙過去拿住掃帚的柄,道:「我來幫你吧。」
  
  陳振停了下來,看她一眼,虎著臉道:「一大早地你不睡覺,跑這裡來幹什麼?爺爺我是年紀大了睡不著,挺著也難受,你來湊什麼熱鬧?天寒地凍的,趕緊給我回去睡個回籠覺!」
  
  繡春明白了過來,祖父這是原諒了自己,不但原諒,還心疼自己,在趕她回去睡覺呢。心情一下鬆弛了下來,望著他道:「是,我曉得了!」她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又道,「爺爺,我愛你!」見他露出一副錯愕又怪異的表情,嘻嘻一笑,飛快轉身,這下是真的去了。
  
  陳振目送孫女背影消失,自言自語嘀咕了句「死丫頭……」,心情一下好了許多,再想起那個魏王,好像也沒那麼討厭了,搖了搖頭,歎口氣,繼續除雪。
  
  ~~
  
  蕭琅急匆匆入了宮,往紫光閣趕去。
  
  經御醫們的精心治療,最近小皇帝病情未再惡化,也穩定了不少,但身體還是很虛弱,一直都無法起身,自然更不能出早朝,蕭琅與內閣大臣商議了下,乾脆便取消了每日早的金鑾殿序班,改成在紫光閣議事。到了此時,裡頭光線還有些昏闃,眾大臣卻都已經在了。
  
  另位監國唐王,早大半個月前,就已經去了北庭。現在他沒到,議會便不能開始。蕭琅心中一時也有些不安,加快腳步進去。大臣們見他到了,紛紛來迎。歐陽善還沒等他入座,立刻便道:「殿下,新收到松漠都督府發來的八百里急報,說東突厥人數日前攻打北鞨,已經佔了烏羅部的地方,情勢危機,請求朝廷發兵支援。」
  
  北鞨位於渤海郡的東北方向,白山黑水之地,國力微弱,歸附本朝,是本朝的藩屬國。東突人早就存了吞併北鞨的心思。曾發動過數次侵略,屢遭北庭都護唐王蕭曜的反擊,沒怎麼佔到便宜,這兩年才消停了下來。不想這時候,竟然又傳來興兵進犯的消息。
  
  兵部尚書陸鴻面色凝重,「殿下,北鞨是本朝藩屬,松漠都督府發來的信報裡,便有北鞨王的求情信。於情,朝廷不能坐視不管。於理,更要出兵。倘若北鞨落入東突人之手,松漠猶如失去屏障,唇寒齒亡,不但有損國威,更助長蠻人的覬覦之心。」
  
  他說完,大臣紛紛點頭贊同,蕭琅看過信報,道:「此事稍後,本王再與幾位閣老商議。」
  
  早會結束後,蕭琅看向留下的幾位議事大臣,問道:「諸位有何見解?」
  
  陸鴻道:「唐王殿下如今想來已經抵達北庭。歷來,都是由他領部抗擊東突。臣以為,此次之事,亦非他莫屬。」
  
  陸鴻說得確是實情。
  
  唐王蕭曜在北庭多年,在軍中有威望,形同親軍,熟悉當地山形地勢,他與東突人又有多年交戰經驗,倘若出兵北鞨,誠然非他莫屬。
  
  陸鴻說話的時候,傅友德一直不作聲,神色卻有些不以為然,微微冷笑的樣子。
  
  ~~
  
  前次出了那件事後,蕭琅親審那個指認景陽指使投毒的宮人,宮人招供出來,說是受太后指使。
  
  這樣的結果,本就在蕭琅意料之中。只是該如何處置,卻有些難。整件事裡,傅友德始終做局外之態,而傅宛平是小皇帝的母親,小皇帝還在位,無論出於何種考慮,都不可能公諸於眾。最後此事通報太皇太后。傅友德親自去求見太皇太后,痛心疾首自責教女無方,請求嚴懲傅宛平。太皇太后自然不可能真照他說的辦,最後只將傅宛平禁足,事情暫且也就這樣遮掩了過去。傅友德稱病在家,歇了些時日後,最近才開始恢復上朝。
  
  歐陽善見他冷笑不語,便也跟著冷笑,「傅老這是什麼意思?」
  
  傅友德搖頭道:「唐王殿下自然是上佳人選,應對東突人,也非他莫屬。只是恐怕……他現在未必就肯出這個力……」
  
  他哼了兩聲,不再說下去了。
  
  蕭琅眉頭略蹙,沉吟片刻後,下令:「草擬閣部行文,令北庭都護得命後,即刻整部入北鞨抗擊,所需軍費糧草,朝廷即刻準備發送。」
  
  ~~
  
  那晚窘事之後,緊接著,大征禮也過了。繡春一直未再見到蕭琅。如今她待嫁,離正月二十的婚期也就只剩一個半月了。雖說自己嫁人後,蕭琅應也不會限制她回金藥堂,但往來過於頻繁,總歸是會被人閒話。所以她便想著趁這段時日盡量多替祖父做安排些事,忙忙碌碌中,無意得知了朝廷要對東突用兵的消息。
  
  那一帶,向來是唐王蕭曜的勢力範圍。既然出了亂子,想來他會去應對,蕭琅最多也就忙於後方之事,應該對婚期沒影響,所以也沒怎麼放心上。
  
  一轉眼,快到小年了。
  
  陳家有個傳統,歷來到了這個小年日,就會在各處金藥堂門面前發放粥糧。今年自然更不例外。從昨半夜起,陳振便叫人在院子裡架起了人高的大泥爐,燃起熊熊旺火,抬出陳家那幾口大鍋子,開始熬煮小年粥。到了一早,出來的香氣幾乎飄滿了整條街,還沒開門,拿了碗過來領粥的隊伍便已經排了半條街。
  
  時辰到了,粥便開始發放。
  
  陳家的這小年粥,不但料足,裡頭還加了養身的藥材。每年裡,除了那些貧苦之人,便是過得去的人家,也有過來湊趣的,何況今年,幾乎大半個城的人都知道陳家孫女要成魏王王妃,更是擠著過來要吃一碗,好粘粘喜氣,盼著自家明年也有好事上門。堂前熱鬧便似開了廟會,門口被擠得水洩不通,陳家人忙得腳不點地。
  
  繡春今天一身常服,陪著祖父看了一下現場後,送祖父進屋,再次繞出來,站在門裡往外看時,看到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正站在路邊哇哇地哭。也不知道是被粗心的父母擠丟了還是怎麼了,怕他被人踏著或是出別的事,便過去,蹲下去正問他話,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了一聲,「陳大小姐」,回頭一看,怔了下,見竟是跟隨在蕭羚兒身邊的一個小太監。
  
  那小太監壓低聲道:「陳大小姐,世子剛昨日才回京,想來看你,只又記著殿下的命令,說您就要快成他嬸娘,不許他再來擾你,他便不敢上門,今早偷偷溜了出來,說和您說兩句話就走。人就在那條巷裡。」說罷指了下。
  
  自她傳出與蕭琅的婚事後,一直便沒見到蕭羚兒登門造訪。後來又聽說蕭曜去了北庭,估計他也是被帶去了。沒想到這麼快又回來了,估計是因了戰事的緣故,這才被送回的。
  
  繡春笑應了聲,正好那小孩的娘慌慌張張找了過來,見兒子無事,鬆了口氣,連連道謝。
  
  繡春把小孩還給那婦人後,便去了那小太監所指的巷子。離自家就隔幾家門面,很近。沒幾步到了,看了眼,卻並未見到蕭羚兒,回頭正要問,鼻端忽然聞到一股奇異香味,等意識到有詐時,人已經失去了意識。
  
  ~~
  
  繡春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一架疾馳的馬車之上,馬車跑得太快,整個人被顛得彷彿五臟錯位,十分難受。手腳並沒被綁著,人也能動,但是邊上,卻坐了兩個體壯如男的婦人。看見她醒了,其中一個婦人便道:「陳大小姐,我家主人請你過去有事。怕你不肯去,所以只能委屈你這樣。奴婢們是我家主人差遣了,路上照顧你的。大小姐有什麼吩咐,儘管開口。」態度十分恭敬。
  
  繡春終於回過了味了。
  
  自己這是遇到了綁架?
  
  是誰?綁架自己是什麼目的?
  
  她想起那個小太監,頓悟。
  
  「你們是唐王殿下的人?」
  
  她驚詫問道。
  
  那倆婦人對望一眼,應了聲:「是。」
  
  繡春驚詫莫名。「做什麼?」
  
  婦人恭敬道:「這奴婢就不曉得了。大小姐到了後,自然就明白。」
  
  既然是唐王的人,那很明顯,自己這是在北上去往北庭的馬車中了。但是她想不明白,唐王在這種時候,為什麼要「請」自己過去?他早知道自己和蕭琅的關係。
  
  自己對於他來說,唯一可利用的價值就是這一點了。但是看起來,這兄弟二人的關係還算融洽。到底為了什麼,他竟不惜得罪蕭琅,要把自己弄去他的地盤?
  
  繡春想來想去,想得腦殼子都有些疼了。
  
  好在那個唐王,憑了這幾次接觸的感覺來判斷,應該不是個胡來的人。他既然這麼做,總有他的緣由。看這兩個婦人,人高馬大,既然被派過來看守自己,想必也是有些本事的。想要逃脫,估計有些困難。
  
  她閉上眼睛,按了下自己脹痛的兩邊太陽穴。
  
  走一步,看一步了。
  
  ~~
  
  上京到北庭的距離,比到靈州要近些。這一路,夜間幾乎就沒停過,每到一處驛站,驛丞見了唐王的信令,立刻安排更換馬匹。如此日夜不停,不過七八天後,就在大年夜的前一天,人人都在準備辭舊迎新的時刻,繡春抵達了位於豐州的北庭都護府。
  
  這地方,只能用冰天雪地來形容,比上京要嚴寒許多。繡春入了都護府,被帶入一間屋子,裡頭陳設華美,卻並未見人。她獨自坐在椅上等待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循聲望去,看見門霍地被推開,蕭羚兒出現在門外。他整個人裹得便似只小毛熊,看著像剛從外頭回來,鹿皮靴上還滿是雪污泥濘。睜大眼看見繡春,啊了一聲,朝她飛奔而來,到了近前幾步遠的地方,硬生生地剎住,開口問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繡春對於唐王無端「請」了自己到這裡來,心中有些氣憤,對著蕭羚兒,這氣卻撒不出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略微笑道:「是你父王讓我來的。他現在人在哪裡?」
  
  蕭羚兒道:「他在武場!你還不知道吧?蠻人又打北鞨,我父王就要領兵過去,把蠻人殺得片甲不留!」神情間滿是驕傲之色。
  
  繡春略微一笑。
  
  蕭羚兒看了她一眼,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面露委屈之色,道:「你竟然要成我嬸嬸了!先前半點也沒聽你提!我什麼事都跟你說,你卻什麼都不跟我說!這太不公平了!」
  
  繡春耐心地道:「不是故意不跟你說的。只是後來我想跟你說的時候,你已經不在上京了……」
  
  蕭羚兒忽然嘻嘻一笑,打斷了她的話,「算了算了,嬸嬸就嬸嬸,不管我三叔怎麼著,反正你還是我的人。你來這裡太好了!別回去了。我跟你說,這裡也很好玩!我昨天就在雪地裡抓了一隻狍子……」
  
  蕭羚兒正說著,門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繡春抬眼望去,看見唐王蕭曜跨了進來,臉色立刻冷了。
  
  蕭羚兒見父親突然來了,嘴巴停了下來,看了看繡春的臉色,再看看自己的父親,彷彿也感覺到了有些什麼不對,神色裡略微現出一絲疑惑。
  
  「羚兒,你退下。」
  
  蕭曜收回停在繡春身上的目光,對著兒子道。
  
  蕭羚兒遲疑了下,再看了眼繡春,慢慢地出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12:51 AM

第91章

    蕭羚兒一走,繡春便不客氣了,看向對面的這男人,冷冷道:「二殿下,你用這樣的手段把我弄到這裡,未免有點過份。你想幹什麼?」
  
  蕭曜看了下屋子裡的擺設,微微笑道:「陳大小姐,本王知道你與我三弟有了婚約,往後就是一家人。我對你絕無惡意。你一路勞頓,先在這裡安心住下來。過些天,想來我若估計無誤,你便可回京了。」
  
  繡春慍怒,「二殿下,你在我身上這樣大費周折,目的無非就是魏王。你與他是兄弟,他也一向視你為兄長,對你並無不敬。你這樣利用我一個女人來手足相逼,未免有些下作了。」
  
  蕭曜看她一眼,略微皺眉,「本王這樣做,也是事出有因。若有得罪,還望見諒。」他說完,朝她點了下頭,轉身離去。
  
  繡春待心頭那陣憋氣稍過去些,出去查看了下。
  
  這院挺大的,只現在,裡頭只有她一個人。她可以在這院裡自由走動,但門外便出不去了,被反鎖住。
  
  方纔與這唐王的一番對話,雖不過寥寥兩句,卻也讓她愈發證實了一點,蕭曜這樣弄了自己過來,目的一定是指向蕭琅。但是,他到底想要用自己和蕭琅交換什麼?
  
  離她被控,到現在已經七八天過去了,家中祖父不必說,必定心焦如焚,想來蕭琅現在也已經知道了這消息。他會怎麼做?
  
  她越想,心中越是不安。
  
  ~~
  
  繡春被軟禁住,自己胡思亂想的時候,她不知道的是,魏王蕭琅,他現在已經在北上的路上了。
  
  建平二年的正月初四,上京裡的人們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悅氣氛中時,這天的半夜時分,一行快馬抵達了豐州的南城門。城卒聽說是上京的魏王到了,立刻打開城門,快騎便如風一般地捲入了城,馬蹄踏碎路面昨夜新結的薄冰,一路飛濺出霍霍冰泥,逕直往都護府而去。
  
  蕭琅連夜見到了自己的兄長,兄弟二人四目相對,他冷冷盯著蕭曜,目光便像仍結在他鬢角之上的冰霜一樣嚴寒,沒有說話。
  
  蕭曜道:「三弟,你來了。」
  
  蕭琅終於開口,慢慢道:「是。我不得不來。二皇兄,你的這個舉動,讓我很意外。」
  
  ~~
  
  朝廷向北庭都護法送戰令後,並未得到蕭曜的及時回應,隨之又是接連兩道八百里加急的戰令,卻始終無法驅策大軍的腳步。來自松漠的接連信告,顯示他仍按兵不動。
  
  內閣裡,歐陽善對此惱火異常,甚至第一次拍案,斥責唐王的異心。傅友德一系的大臣們,更是紛紛上表,質疑唐王此時的居心。就在朝廷要派特使前去督催之時,蕭琅得知繡春失蹤的消息。
  
  這個時候,沒有人敢動她,除了最近有異的自己的兄長。蕭琅幾乎沒費多少時間,立刻便有了這樣的猜測。來自北上驛館的回訊,很快也證實了他的想法。
  
  知道了她的去向後,蕭琅先前一直懸著的心反倒才放鬆了下來。
  
  自己的二皇兄,如此所為,必定懷有他的目的。且十之八九,目的就在自己這裡。就在他決定親自北上的時候,他也收到了來自於北庭的一封信,終於瞭然。
  
  ~~
  
  蕭曜望著蕭琅,慢慢地道:「三弟,你既然來了,做哥哥的便也不遮遮掩掩了。我要的東西,你帶了嗎?」
  
  蕭琅解開隨身攜帶的行囊,露出一個尺長的匣子,打開,裡面是一張捲得整整齊齊的黃帛。
  
  蕭曜盯了這張黃帛片刻,唇邊忽然露出了一絲譏諷般的冷笑。他的目光轉向蕭琅,冷漠地道:「三弟,說來可笑,你我二人,同樣帶兵,同為藩王。你在靈州,我在豐州。只是不知何時起,人人都認定我懷了逼宮篡位之心,你卻是憂國憂民的安邦之王。就連先帝……」
  
  他再次看向那張靜靜躺在匣子裡的黃帛,唇邊的冷笑之意更濃。
  
  「就連先帝,他在臨死之前,也不忘留下遺詔交託給你。這是隨時懸在我頭頂的一把利劍麼?倘若聽話,便讓我繼續做我的北庭王,替這個朝廷效力,倘若他日一旦異心,這便是可以斷送我性命的催命符?三弟,我說的對不對?」
  
  蕭琅望著他,微微搖了搖頭,目光裡帶了絲難言的複雜之色,被蕭曜看見了,哈哈大笑道:「三弟,做哥哥的,至今還記著你小時,我教你射箭時的情景。人說天家無情分,也對,也不對。有時候,之所以反,乃是不得不反。倘若有一天,換成是你,頭頂上懸著一把隨時可以掉下來斬斷你脖子的利劍,你就會明白我此刻的感覺了。」
  
  「二皇兄,」蕭琅望著他,平靜地道,「先帝臨終前,確實有遺詔交託於我,此事也算人人皆知。現在我帶來了,你可以看一看,先帝臨終前,到底要我做什麼。」
  
  他拿出那卷黃帛,遞了過去。
  
  蕭曜接過,飛快掃了一眼,忽然,整個人定住了。
  
  蕭琅道:「先帝遺詔說,倘若有朝一日,傅家借勢坐大,意欲圖謀不軌的話,命我憑此遺詔,斬除傅家。先帝還說,他為國君雖不過五載,卻深覺其中不易,自己亦無大能,不過勉強為之而已。桓兒年幼,體亦弱,他觀察之,性格也隨己,恐也難當大任,往後唯倚仗忠臣良將而已。倘若萬一有任何變故,或未及成年便夭折,先帝以為二皇兄你能接替此位。天下臣民,若有不服,命我出此詔書。」
  
  蕭曜定定望著手中的黃帛,鮮紅玉璽,絲絲分明。漸漸地,面上現出濃重愧悔之色,忽然放下黃帛,對著南向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禮,起來後,道:「三弟,原來竟是我氣量偏狹,枉測聖意,錯想了先帝。做哥哥的,就此對天起誓,從今往後,必定與你一道共同輔佐幼帝。倘若有違此誓,叫我便如此案!」說罷抽出腰間佩刀,舉起重重砍下,一方桌角立刻落地,「我明日立刻點兵,盡快發往北鞨!」
  
  蕭琅面露笑意,道:「如此最好。愚弟就此謝過。有二皇兄這一句話,何愁胡虜不滅!」他停了下,問道,「不知我的……」
  
  蕭曜哈哈笑道:「怪我不好,把你的王妃給綁到了這裡。她一切都好。我命人盡快送你們回去,路上緊趕著些,應也不至於耽誤你們的大喜之日。做哥哥的恐怕趕不上喝你們的喜酒,惟願你二人藍田得玉,天成佳偶,往後如魚得水,並蒂花開!」
  
  蕭琅笑道:「多謝二皇兄吉言!若是方便,愚弟這就去看下她?」
  
  蕭曜道:「自然。我就這帶你去。」
  
  ~~
  
  第二天一早,隨蕭琅一行人上路後,繡春還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但是看到他兄弟倆完全哥倆好的樣子,雖然對自己無端遭這樣一場意外還是有些不快,好歹,蕭曜過來向她賠罪的時候,還是做出了大度的樣子。上路之前,蕭琅也對她賠罪,歉疚地道:「是我連累於你,這些天讓你擔驚了。」
  
  被他這樣凝視著,聽他對自己用這樣的語調說話,繡春的心情,現在真的是完全治癒了。
  
  她回望著他,低聲道:「殿下,以前你說過,你想要一個能夠和你並肩而立的女子。我會努力的。」
  
  ~~
  
  他們的婚期定於正月二十。今日是初四,還有半個月的時間。蕭曜派了個人帶路,引他們抄近道,從豐州側一條穿過叢林的軍用道上離開,可以縮短兩三天的路程。出了林後,路上緊趕著些的話,還是能趕得上預定婚期的。
  
  出發後的當晚,天黑之前,一行十幾人借宿在了附近的一處村落裡。村中有大約十幾戶的人家,都是獵戶。村民並不知道這一行人的身份,但看樣子,也知道是貴人。不敢怠慢,騰了幾間屋出來。繡春因前些天一直沒睡好,白天趕路也辛苦,躺下去後,很快便睡著了。睡得迷迷糊糊似乎是深夜的時候,忽然被一陣嘈雜聲驚醒,翻身開窗出去查看的時候,發現外頭火把曈曈,莊子裡似乎闖進了一批人,手執刀弓,她正好看到近旁屋裡一個村民驚慌失措地從裡頭跑出來,迎頭被闖入者一刀砍倒在地。
  
  這是來了強盜了!
  
  繡春急忙返身,也沒時間點燈了,正摸黑飛快穿衣服,門外一陣腳步聲,門砰地一聲,被人從外一腳踹開,眼前一亮,看到一個形容兇惡的男人出現在了門口,一手執火把,一手拿刀,看見繡春,面露獰笑,大笑著大步踏進,繡春被迫退到屋角,那人目露淫邪之色,丟下刀,狂笑著朝她撲過來,她大叫一聲,那人忽然停住,在她面前搖搖擺擺數下後,轟然倒地,後心已然插入了一柄刀,刀把還在嗡嗡顫動。
  
  她驚魂未定,看見蕭琅朝自己大步奔來,拉了她的手往外去,迎面恰又來了一個闖入者,狂吼著舉刀之時,蕭琅手起刀落,迅如閃電,繡春面上被噴濺了一道帶了鹹腥味的溫熱液體,駭然見那個人頭歪到了一邊,半邊脖子已經被刀砍斷。
  
  不遠處前方,蕭琅的隨行已經在與闖入者廝殺了,到處是火光和慘叫聲。葉悟殺死面前的一個人,嗤一聲,從對方胸膛裡拔刀而出,不顧肩上一道正在流血的傷口,朝著蕭琅飛快而來,大聲道:「殿下,對方三四十人,十分凶悍,我帶弟兄們殺,你先走!」
  
  蕭琅飛快脫掉身上外衣,罩在繡春肩上,「你帶她到附近躲一下,保護她的安全,過後我與你會合!」
  
  葉悟一怔,「照我的話做!」蕭琅厲聲道。
  
  「是!」葉悟一把拉了繡春,朝著停馬的地方飛奔而去,將她拋上馬背後,自己跟著翻身而上,朝著村外飛奔而去。
  
  馬匹在林中出去數里地後,停了下來。葉悟讓繡春繼續坐馬上,自己下來,對著村落的方向眺望。
  
  繡春一直在打寒顫。身上已經多穿了件蕭琅的外衣,寒意卻還在一陣陣地透骨而入。她回望村落的方向,隱隱還能看到被火點燃後的村舍燃燒時發出的火光,在夜裡看起來分外分明。
  
  「葉大人,你回去吧!我在這裡等!」
  
  她極力壓住格格抖動的牙關,顫聲道。
  
  葉悟不語。她又說了一遍。
  
  「陳大小姐,殿下命我護著你,我便寸步不離。等著他就是。」
  
  葉悟淡淡道。
  
  繡春沉默了下來。
  
  ~~
  
  廝殺結束了,將近四十個闖入者,最後逃走了四五個,其餘的全部被殺或受傷倒地。蕭琅這邊,十幾個人也是傷亡殆盡,村民死了十個,村落裡,燃起的余火還未滅,到處是哀哭親人的悲痛之聲。
  
  蕭琅坐在雪地裡的一塊石頭上,用撕下的衣角裹著一邊臂膀上的刀傷。他的身後,傳來一個俘虜的陣陣慘叫聲。稍傾,一個侍衛略微步履蹣跚地朝他走了過來,喘息著稟道:「殿下,已經招供了,果然是扮作平民的東突人,都會說當地話。說是從倫河那邊偷偷潛來的,奉命過來屠村,然後扮作當地人潛下來,以刺探消息。據他說,倫河那邊,已經悄悄調集了大軍。」
  
  蕭琅停了動作,皺眉沉吟片刻,點頭道:「做得很好。」
  
  「還有幾個活著的俘虜……」侍衛問道。
  
  「殺了。」他說道。
  
  「是。」侍衛立刻應聲。
  
  蕭琅看了眼葉悟方才去的方向,道:「你們幾個受傷也不輕,暫且在這裡歇著。」
  
  侍衛應了聲,蕭琅起身。
  
  ~~
  
  村落方向的火光,漸漸微弱下來。萬籟俱寂,偶爾傳來的夜梟聲,更增添了幾分陰森之意。繡春壓抑得簡直要透不出氣的時候,又聽到一聲夜梟聲。一直默默不作聲的葉悟彷彿一下興奮了起來,立刻也摸出暗哨,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一陣火把光出現在視線裡,繡春睜大了眼望去,看見蕭琅正踏著雪,朝這邊過來。
  
  葉悟立刻迎了過去,繡春忍不住,熱淚忽然從眼裡流了下來,急忙擦去,也跟著翻身下馬,迎了過去。
  
  他的身上和臉上,滿是血污,左臂也受傷了,血彷彿已經凝固,滲透了出來,看著觸目驚心。看到繡春泫然的模樣,他微微一笑,低聲安慰道:「只是輕傷而已,我沒事。」隨即看向葉悟,道:「剛得知的消息,東突人進攻北鞨,可能只是幌子,真正意圖是吸引咱們的注意力,等主力調去後,他們便從倫河一帶突襲入境。你立刻回去,把這消息傳給唐王,讓他留意。」
  
  葉悟面露訝色,咬牙道:「狗娘的蠻人……是,我這就去!」說罷翻身上馬,馬蹄踏著小腿深的積雪,朝著豐州方向疾馳而去。
  
  繡春上前,解開蕭琅自己胡亂裹紮傷處的布條,檢查了下傷口,見猙獰不堪,好在還未傷到骨,這才略鬆了口氣,替他仔細地重新包裹住。
  
  「我先帶你回村吧。」蕭琅牽住她手,往村落方向而去。
  
  耳邊一片寧靜,只剩兩人腳上長靴踏雪發出的咯吱咯吱聲。他的手很暖,也很有力量。繡春一直劇烈跳動著的心臟,剛剛恢復了些平靜,忽然,側旁裡傳來一陣異響。蕭琅身形定住,立刻將手中火把按往雪堆中熄滅,呼得一聲,一支羽箭從側裡斜斜而來,他猛地拔刀,寒光閃動中,叮一聲,擋開了箭。
  
  這是東突人慣用的弓弩,射力大,殺傷強,缺點是不能連發,一發之後,必須要另裝箭弩。
  
  借了月光,蕭琅已經看見側前方樹後晃動著的兩個身影,估計是方才廝殺中落單逃脫的東突人,一把將繡春按在地上後,自己朝那方向疾奔而去。
  
  必須抓住對方發箭的空隙進行反擊,否則十分被動。
  
  那兩個東突人沒想到他身形如電,這麼快便已經到了跟前,來不及再次發弩,拔刀相迎。一陣短兵格鬥,金鐵相撞之聲中,先前一個大腿已經受傷的東突人腹部再次中刀倒地,另一人臂力奇大,死命格殺,一刀劈下時,蕭琅閃過一邊,刀脫手而出,腳下似乎一個不穩,人也往後倒在雪地裡。
  
  東突人嘎嘎狂笑,聲如夜梟,近前舉刀要砍下時,忽然心口一涼,地上的人飛快從靴中拔出一柄不到尺長的匕首,寒光一閃,匕首便無聲無息地插入了他的心臟。他身形凝固片刻,手中鋼刀落地。
  
  「卑鄙,不是英雄好漢……」
  
  他目中儘是不服,口中喃喃吐出了這倆字。
  
  蕭琅冷冷道:「暗箭在前,彼此彼此。」
  
  東突人倒地,蕭琅從地上躍起,朝著繡春回來,拉她起身的時候,繡春忽然看見那個先前倒下的東突人竟還沒死透,正搖搖晃晃地坐起身,張開了手中的弓弩,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朝著蕭琅的後背發射,然後再次倒地。
  
  「小心!」
  
  她大叫一聲。
  
  蕭琅猛地回頭,反應極快,立刻抱住繡春望邊上撲去,堪堪躲開了那一箭,邊上恰是一道緩坡,兩人收不住勢,在雪地裡滾了數米遠的路,身形剛停住,蕭琅忽然覺到身下地面微微塌陷,陡然意識到不妙,待要脫身時,已經遲了,和繡春一道,齊齊掉下了一個坑井。
  
  繡春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只覺自己飛快下墜,砰一下,壓到了一具身體上,下墜之勢這才停住。定睛看去,借了微弱的夜光,這才發現自己和蕭琅竟似墜入了一個陷阱。蕭琅正被她壓在身下。
  
  她倒沒怎麼樣,聽見身下的人發出一聲短暫的吟呻,急忙翻身下來,驚慌道:「你怎麼樣了?」
  
  蕭琅發現自己與她下墜到這個獵人所設的陷阱中時,立刻便抱緊她,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擋了這一摔。他本就受了些傷,加上她的體重,乍落地的時候,一陣血氣翻湧。好在井並不深,運氣也算好,當地獵人為了不損獵物皮毛,設陷阱時,底下不會倒插鋒利之物,這才與她一道,逃過了一劫。
  
  蕭琅仰面倒在半雪半冰的井底,聽見她焦急詢問,苦笑了下,咬牙道:「我沒事……」等那一陣氣血翻湧過後,他慢慢坐起身,抬頭看了下井口。
  
  陷阱不深,但四壁都已經凍結成冰,光滑如鏡,落在裡頭,便是變成壁虎,單憑己力,也不可能爬上去了。
  
  「別怕,」蕭琅安慰她,「咱們在這裡等著,會有人找過來的。」
  
  繡春點頭。
  
  起先一直在活動,心情又緊張,也不覺太冷。現在枯坐在這個冰井之底,很快,繡春便瑟瑟發抖起來,看向蕭琅,他身上連外衣也沒有,急忙脫下他原先給了自己的那件,給他披了回去,蕭琅伸手拉過她,將她抱在自己懷裡,兩人用體溫相互取暖。
  
  夜越來越深,離天明還有些時候。繡春覺得越來越冷,手腳彷彿都失去了知覺,眼皮也沉重了下來,只想這樣縮在他的懷裡睡過去。她閉上眼睛的時候,忽然一疼,整個人清醒了過來,發現他咬了下自己的已經冰冷的唇,正在用力搓著她的手,甚至感覺有些疼了。她聽見他對自己道,「繡春,不要睡過去!陪我一道醒著。你想幹什麼,我都陪你!」
  
  繡春睜開了眼,緊緊地抱著他的腰身,感覺著他強健而有力的心跳聲。忽然,她想起來了,那種想要就此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的困意頓時煙消雲散。她猛地從他懷裡起身,伸手探向他的雙膝:「你的腿,還好嗎?」
  
  蕭琅望著她,微笑道:「你幫我搓搓,可以嗎?」
  
  他是不想讓自己睡著,才讓她幫他的。可是她心裡更清楚,恐怕他的舊傷之處,現在已經受寒了。
  
  她飛快起身,跪到了他的腿邊,用盡全力幫他搓熱腿,直到兩邊胳膊酸得再也無法舉動,他歎了口氣,自己站起身,拉她也起來,再次將她抱在懷裡,用那件外衣將兩人緊緊包住。他低頭,親吻了下她額頭,道:「我好多了。咱們站著吧,你陪我說話,這樣就不想睡了。」
  
  她貼在他懷裡,陪他說著話。或者說,基本都是他在說,她在聽。在他要求自己回應的時候,應上一聲。她聽他說了他小時候的各種事。
  
  他說,他曾爬上皇宮大殿的琉璃屋頂,不小心滑落摔斷一條肋骨,害得服侍他的宮人被杖責而死,從此他再也不敢調皮。他誇耀自己,說一起讀書的別的皇家子弟們在為師傅佈置下的背書任務揪頭髮時,他就趴在桌上呼呼睡覺,師傅責罰他,他張嘴就背了出來,還是倒著背的,把師傅氣得吹鬍子瞪眼,卻又無可奈何。她在他懷裡笑個不停。最後她問起這次的事。他沉默了下,道:「那封遺詔,是假的。先帝的皇璽,已經隨他入殮。是我命當初刻了先帝皇璽的匠人重新做出的。先帝的遺詔……確實是為防備我二皇兄而下的……」
  
  繡春大驚,仰頭怔怔望著他。透過井口底下的依稀雪光,看見他神情裡,帶了微微的慘淡。
  
  「真正的遺詔,我已經毀了。」
  
  他低聲道。
  
  她閉上眼睛,把臉貼在他的胸口,手抱他抱得更緊了。
  
  ~~
  
  天快明的時候,井口終於出現了幾個人頭,看見魏王和他未來的王妃,兩人正緊緊抱著,蜷在井底的冰雪之上,身上蓋著一件大衣。被救出來的時候,魏王幾乎已經無法走路了,被人抬著上了坐輦。
  
  唐王聞訊趕到,要留下他養傷,被魏王拒絕了。
  
  「舊傷而已,死不了人。大婚之期,決不能誤!」
  
  邊上沒人的時候,他對著自己的兄弟這樣說道,神情坦然。
  
  蕭曜一怔,看了眼屋外的方向,那個女孩兒正忙著在替他熬藥。隨即醒悟過來,哈哈大笑,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讚道:「要美人不要命,果然是奇男子!做哥哥的自愧不如!那就成全你這心願。你等著,他日十萬蠻人的頭顱,就是我送上的大婚之禮!」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12:22 PM

第92章

      正月十九,就在原定大婚日的前一天中午,魏王一行人抵達了上京。
  
  這一路回來,基本是白天行路,晚間投宿驛館,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裡,繡春精心護療,蕭琅手臂上受的皮肉傷,基本已經沒什麼事了,唯一讓她不放心的,是他膝處的舊傷。冰井底裡度過的半個夜晚,寒邪再次入侵,抵京的時候,他雖然已經能走路了,但行動不是很方便,而且,紅腫的跡象也沒有消盡。
  
  王府預先得了消息,臨分開前的一刻,她再次對他道:「咱們的婚期,推遲些時日吧。我不介意,真的。你目前這樣的狀況,除了休養,什麼都不應該做。」
  
  蕭琅呵呵一笑。
  
  這一天,上京裡難得春陽明媚。明媚日光的照耀下,照得他的笑容也格外耀人眼目。
  
  「長史說,明天不止是本月,也是今年內最好的一個日子。不能改。」
  
  笑完了,他斬釘截鐵地道。
  
  繡春回到家的時候,心情還有些無奈,更多的,卻還是甜蜜。
  
  蕭琅在離京前,便已經遣人告知了陳家關於她下落的消息,並且向陳振保證,她一定會沒事,最後還著重強調了下,說一定會在婚期前趕回,讓陳家繼續準備大婚之事。
  
  陳振半信半疑,但也一直在照預定好的流程辦事。早三天前,陳家便再次張燈結綵,到處溢著嫁女的喜氣。今天一早,王府的執事也上了門,准吉時,引領妝奩出大門送往魏王府,沒多久前才送出去最後一挑妝奩,瞧熱鬧的人也才剛剛散去不久。
  
  事兒雖都還在一件件地辦,但陳振心裡,一直是提心吊膽,更早就做好了婚期推遲的打算。沒想到的是,孫女竟然真的像那魏王先前允諾的那樣,在大婚日前回來了,說欣喜若狂都不為過,拉住了一陣問長問短,全家這才真正開始喜氣洋洋,只準備著明日的大婚之禮了。
  
  繡春當晚一夜好眠,第二天起床,攬鏡自照,見鏡中人容光煥發,面若桃李,對鏡一笑,打開了門,迎接這忙碌的一天開始。
  
  這一早,魏王府派遣家臣至奉先殿焚香告祭之後,典儀衛預備了八抬大轎,王府迎親正副使也將率屬官十人,護軍參領率領王府護軍二十人,負責去迎娶王妃。從魏王府到陳家的迎親路,從早起,也由羽林軍負責肅清站崗。經欽天監測算,中午第一個吉時,皇族裡選取出來的一個年命相合、生辰無忌的全福命婦,也就是魏王的堂伯母定王妃,領了八名隨侍女官,抵達了陳家家。
  
  傍晚天將黑,正副使者與放置了魏王王妃金冊金寶的彩輿抵達陳家。
  
  繡春早已經被裝扮妥當。身穿全福夫人在中午時進上的正紅緙絲金萬字地五彩雲蝠鶴八團的喜服,頭戴金翟銜珠冠,隨了女官出房,踏著一路鋪著的紅色地衣,往中堂而去,到了設好的香案前,行了四拜禮。贊禮官宣讀冊寶,說明奉迎,繡春接過。禮儀完畢後,女官告吉時將到,催新婦登轎。
  
  陳振與一干家人早站那兒在等候了。
  
  繡春到了祖父面前,向他告別。
  
  要說的話,昨晚祖孫二人都已經說盡了。這樣的分別時刻,陳振能做的,也就是緊緊握住孫女的手,說一聲「往後要恪守婦道,侍奉夫家」而已。繡春壓住心中陡然而起的離別愁緒,拜別祖父,被送到了大轎前。女官往她手中放了個金質雙喜如意,翟冠上搭了一方紅地金線蓋頭,送上了轎。前頭王府迎親的正副使引頭,騎馬在前,校尉抬起大轎,侍衛手持燈籠十六在前,女官左右扶轎,出了大門,在眾屬官和護軍在前後騎乘護從,在兩側路人的圍觀之下,一路朝著城西的魏王府去。
  
  到了魏王府的大門外,儀仗撤去,騎馬之人下馬,完成了迎親使命,相繼被接往宴堂赴喜宴,那裡此刻已經賓客盈門。
  
  大轎抬入大門,停在了王府中堂前的大庭正中。繡春被女官引導著下來,懷抱新被塞過來的一個寶瓶,跨過火盆,一路去往喜房。到了喜房門口,檻前還有一個馬鞍,下頭壓了兩個蘋果,她跨了過去,一腳踏入門檻,便聽到裡頭傳來婦人笑聲,有人道:「蘋鞍平安!來了,新婦來了!」
  
  繡春壓下心中微微的緊張,繼續隨了女官入內,最後坐到了喜榻之側,手抱寶瓶,等著今晚的另一個主角,她的新婚丈夫,來與自己行合巹禮。這也是這場婚禮中的關鍵和高潮。
  
  懷中的寶瓶裡,填裝滿了珍珠金幣之物,份量不輕。繡春緊緊抱著,側耳聽著屋裡婦人們的說笑聲和外頭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有人笑道,「新郎官可算來了!」聽聲音,便是白日裡的那位全福定王妃。
  
  一身喜服的蕭琅,滿面笑容地進來。定王妃先前得過叮囑,知道今晚上這新郎官,昨日剛從北庭趕回來,腿腳還有些不便。這會兒瞧他走路雖沒什麼異樣,估計也是硬撐著的,不敢往狠裡刁難他,領了另些侍奉的命婦們打趣了幾句後,便遞去了喜秤。
  
  他和她已經很熟悉了,昨天才剛剛分開,甚至,連他身體上的最私密處,也曾毫無保留地在她面前袒露過。但是現在,看到她穿這樣一身紅得耀目的喜服,蓋著新娘帕,抱著寶瓶,安安靜靜地坐在鋪了猩紅毯的喜榻之上,等著他為她揭開蓋頭、成為他新娘的時候,他的心中,油然還是生出了一種難以自控的緊張與激動。
  
  他不想被邊上的太太奶奶們瞧出自己的情緒,極力壓住,笑著,從定王妃的手上接過喜秤,挑開了遮住她臉龐的大紅羅帕。
  
  她抬眼,眸裡微微含笑,望了他一眼,隨即垂下眼眸。
  
  此刻的她,盛妝華服,珠光寶氣。這一切襯得她是這樣的艷麗無儔,超乎他的想像。他的心跳得愈發快了。
  
  邊上的婦人們,見新娘早就垂下了眼,偏這新郎官還不錯眼地望著她,都笑了起來,定王妃掩嘴,笑道:「新娘這般美貌,惹人憐愛,怪不得咱們殿下看得忘了轉眼睛。」
  
  女官將接喜帕和喜秤的盤送上去,蕭琅頓悟,笑了下,將手中之物放了上去,隨即坐到了繡春對面的合巹小桌前,行合巹禮。照習俗,新郎新娘進合巹食,過程中,被逗著問答了諸如「生不生」之類的討彩話後,由一對結髮的侍衛夫婦端來合巹酒,兩人喝過,洞房禮節就算過了,婦人們和女官退了出去,新房裡只剩新婚夫婦二人了。
  
  繡春抬眼,見他還那樣目不轉睛望著自己,想起剛才他在人前的失態,低聲埋怨道:「不是昨天剛分開麼。有什麼可瞧的?」
  
  蕭琅呵呵一笑,伸手過來,輕輕捏了下她的臉頰,起身道:「宴堂裡很多客人,歐陽閣老他們也都來了,我須得去應酬下。你若乏了,自己先歇,不必等我。」
  
  繡春跟著起身送他,「林大人向你叮囑過吧?盡量不要喝酒,也不要站立過久,早些回來,我替你上藥。」
  
  蕭琅點頭。
  
  新郎出新房後,等在外頭服侍的人便進來了。繡春除去翟冠,淨過臉面,因新房內室裡很暖和,她便只換了身同樣正紅色的中衣,坐回在床榻邊等著她的新婚丈夫回來。等待的功夫,打量了下這間往後自己要和他共渡無數晨昏的新房。
  
  喜榻上的南紅錦帳繡著華彩滿床笏,兩邊金鉤倒墜,垂下靜靜不動的松綠流蘇,玉屏風,楠木櫃,並無暴奢極侈之態,卻處處顯出王府的雍容華貴。
  
  她起身,隨意打開近旁一面豎櫃抽屜,見裡頭藏了幾錠銀,這是祝新人多福,又一抽屜,裡頭塞了棉花,是榮華長遠,再打開邊上另只抽屜,瞧見滿滿的棗兒栗兒,取的則是兒女盈屋之意。
  
  繡春摸了下顆顆飽滿的棗栗,自己笑了下,關好抽屜。
  
  ~~
  
  蕭琅前些時日取代特使親自北上去往豐州,人人以為他只是去督撫唐王出兵而已,因了這一趟北上,雖解決了先前的北庭疑似對抗朝廷的問題,但他自己的舊傷處,卻因了那地方的嚴寒受凍,又出了些問題,原定的大婚繼續。這樣的情況下,喜宴中自然無人會勉強留下他鬧。他去露了個臉後,很快便回來了。
  
  這個洞房夜的開端,有點不同尋常。
  
  就像從前繡春和他剛認識沒多久那會兒,代替林太醫幫他治腿時那樣,他的身份也從新郎暫時變成了她的病人。去淨房裡沐浴,用早準備好的熱藥湯泡過腳後,他回了房,蘭芝等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他順了繡春的指揮,過去躺在了喜榻上。
  
  繡春替他捲起闊松的褲腳,像往日一樣,先檢查了下膝處,發現過去了這麼久,還是略微有些水腫樣,心中不禁有些愁煩。
  
  比起上一次,這一次的發病,恢復期明顯在拖長。
  
  往後若是可能,無論如何也要再想想辦法。總這樣,除了她心疼,對他自己的下半輩子來說,也絕不是個好消息。
  
  她手指在他關節處觸探了幾下,問了他的痛感後,替他上藥,然後拿個墊子來,墊高他的右腿,開始按摩推拿,一開始是坐他邊上的,後來改成站在他大腿側旁,這樣的體位,更有助於力道控制。
  
  這種時候,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十分集中,很快就心無旁騖了。她微微俯身,低頭,正在用她嫻熟的手法幫他推著一邊的膝處關節時,忽然,覺到一隻手輕輕搭到了自己的腰間,隔著衣裳,慢慢地撫摩。
  
  她停下來,瞥了他一眼,見他正好整以暇地靠在那裡,一隻手壓在自己後腦當枕墊,另只手……
  
  她再次瞟了眼那只此刻還在自己腰間慢慢移動的手,當它不存在,沒有理會,繼續自己的事。
  
  他的眼睛彎出了一個小小的弧度,唇邊也浮出一絲彷彿陰謀得逞後的笑意,那隻手在她腰間摸了一陣後,彷彿不大滿足,開始挪移到了她的胯上。
  
  她目不斜視,繼續忍。
  
  她的手在犢鼻穴,他的手在她的胯上;她的手在梁丘穴,他;她在委中穴,他也是胯;最後她換到血海穴——臀部!
  
  他竟然忽地移到了她的翹臀處,在她猝不及防之時,重重地捏了一把。
  
  繡春在施力,他的手又在她身上爬,她漸漸愈發覺得屋裡熱了,正生出陣陣的後背長刺感時,冷不防被他這樣重重捏了下臀部,整個人差點沒跳起來,一下抬頭,望著他氣道:「你在做什麼?」
  
  她的臀摸起來圓圓的,又肉,又彈撲,他第一次摸到,心裡掠過一種油然而起的興奮之感,就是不想撒手,掌心還貼著肉,面上帶了懶洋洋的笑,「我……在做現在做的事……你別管我,繼續就行了……」
  
  繡春實在有些受不了了。
  
  這人怎麼回事,昨天分開之前,一直還挺正常的,不過一夜,就成了這樣的無賴……
  
  她趕緊甩開他的手,離他遠些,道:「你這樣,影響我做事!」
  
  她說完,見他怏怏歎了口氣,終於把那隻手縮了回去。這才吁出一口氣,繼續。一邊好了,她道:「換腿吧。」
  
  往常他總是個十分配合的好病人,她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可是現在,他竟然不理睬她了。她又說了一遍,他還是不動,看去,見他正望著自己,一副你不讓我摸,我就要和你擰巴的樣子。
  
  現在輪到她歎氣了。
  
  都說女人一結婚就會變成弱勢一方。以前她還不大信。現在覺得這可能是真的——自己就是個剛剛新鮮出爐的活生生例子。
  
  她再次歎了口氣,決定不和他一般見識,自己抬下他的一條腿,再抱著他另條腿抬上墊子架高。然後像剛才一樣,繼續俯身下去上藥推揉,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的手抬了起來,捻住她鬆鬆垂在腰側的一根衣帶,把玩了幾下後,微微一拉,繫著蝴蝶活扣的衣帶倏然鬆了,軟滑的衣料失了憑托,衣襟立刻散開,露出了裡頭穿的鮮紅裹胸。
  
  衣襟一鬆,他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她半露的酥胸前,不再挪開半分。她剜他一眼,要掩回衣襟,他出聲制止:「別!就這樣!」
  
  繡春一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皺起了眉,「殿下,我現在在替你幹活!」
  
  蕭琅揚了下眉,一本正經地道:「你不給我摸,那就讓我看。要不然我這樣躺著,很無聊。」
  
  繡春看了下邊上,屋裡好像沒書,點頭道:「那容易,我叫人給你送本書你來。」
  
  「我不要看書,就要看你!」他乾脆無賴到底。
  
  繡春瞪了他片刻,正要再教訓他時,忽然,手被他拉住,一扯,她整個人站立不住,一下便趴到了他的身上,感覺到她飽滿的乳緊緊貼在自己胸膛前,他愈加興奮,手腳並用,將她緊緊抱住。她掙扎了下,見掙不開他的臂膀,只好哄著道:「聽話,別胡鬧了。藥還沒上完。」
  
  他閉著眼睛,臉埋在她的頸窩,深深吸了口氣,喃喃道:「別管了……」
  
  「不行!」她堅持,「趁你剛泡過腿,藥一定先要上完!」
  
  他睜開了眼,在她耳畔低低地道:「那你就聽我的……」
  
  繡春抬起臉望他。他也正微微含笑地看著她。神色還挺自持的。她一時有點迷糊了。臉皮到底要厚到怎樣的程度,才會對她提出這種荒唐要求後,還露出這樣一種理所當然、坦坦蕩蕩的表情?
  
  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蕭琅嗎?
  
  「繡春……」
  
  他見她不應,叫了聲她的名。聲音沙啞,充滿了誘惑。
  
  繡春真恨自己,面對這麼無恥的事,她怎麼就無法嚴正拒絕……
  
  ~~
  
  這大概是她有生以來替病人上藥上得最艱難的一次了。除了做自己該做的,她還被她的病人脫去了中衣,只剩一件根本無法蔽體的胸衣和褻褲,不但這樣,還得忍著病人的手在她身上上下其手給她帶來的困擾,她簡直欲哭無淚,終於上完了藥,她長長吁出一口氣,指著他那只此刻正握在她一邊胸口的手,「好了,拿開!」
  
  她說話的時候,臉頰已經泛出桃色,連呼吸也有些不穩了。躺著享艷福的那個男人,卻與她截然相反。他英俊的一張臉龐此刻微微緊繃,瞧著有些面無表情,只是一雙眼睛卻洩露了他此刻的情緒。那雙眼睛,現在眸光暗沉,深墨如夜。
  
  「好了?」
  
  他望著她,重複了一句這話,帶了些意猶未盡的惋惜。
  
  繡春忽然好像明白了過來。他這一定是在報復。報復她從前老對他上下其手的,現在風水輪流轉,他是想翻身當主人了?
  
  「是,殿下!」
  
  她沒好氣地拿開他還黏在自己身上的那隻手,剛要轉身,忽然,他一個翻身坐起來,伸手過來將她攔腰抱住,她還沒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被放倒在他原先睡過的那地方,他也跟著壓在了她的身上,動作迅速無比。
  
  「既然好了,那咱們就開始吧……」
  
  他凝視著她,喃喃地道,眼眸愈發暗沉,鼻息帶了灼人般的溫度,撲灑到了她的臉龐之上。
  
  她已經感覺到了來自於他那裡的男性壓迫。新婚之夜,接下來要做什麼,她自然清楚。
  
  她的臉愈發熱了,見他說完話,臉壓下來就要親自己,急忙扭頭避開了,微喘著道:「別,你聽我說……」
  
  他彷彿沒聽見,愈發灼熱的吻一個一個地印在了她的臉龐、脖頸,順著光滑而溫暖的肌膚一路向下,在那片隆起的飽滿處流連忘返,碾壓她,吮吸她,她被他的貪婪和肆意挑得全身都著了火,由他褪去了自己身上最後蔽體的那幾片衣衫。感覺到他開始試入,傳來一陣身體的異樣微疼,已經成了團漿糊的腦袋,終於有些清醒過來,睜開眼睛。
  
  他感覺到了她的忽然抗拒,忍住那種想要直直而入的慾念,親了下她,低低地問:「怎麼了?」
  
  「你的膝不能受壓……」
  
  她自然清楚,等下不可避免,他要以雙膝為支點,持續發力,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這兩點上,以他現在的情況……
  
  他像是這才被她提醒,「那怎麼辦?」眼神裡的那種溫柔和懊惱,幾乎就要將她溺斃。
  
  她吸口氣,定了下心神,毅然決定主動獻身。
  
  「你躺下來吧,由我來……」
  
  他凝視著她,忽然笑了起來,湊到她耳畔低低地道:「不行,那樣你會更疼的,我捨不得。咱們以後可以試試那樣,這次,還是我來吧……」
  
  繡春搖頭,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我不怕!你真的不能壓到膝蓋……」
  
  新婚之夜,和自己的丈夫這樣一本正經地討論到底該由誰來主動,確實是有些好笑。他大概也覺得這樣,看見她露出這樣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鼻子,呵呵笑了起來。
  
  她還沒反應過來,身上一輕,見他已經起身下榻,俯身下來抱起了她,走到喜榻側垂著的一道金紅色落地帳幔前,抱了她進去。
  
  方纔她沒留意,現在才發現,原來這道帳幔後,居然還別有洞天,地上鋪了塊猩紅織花毯,地衣的中間,放置了一張逍遙椅,椅上已經鋪了張與地衣相同顏色的綾袱厚墊。
  
  他過去,逕直將她放在了椅上,雙臂撐在椅身兩邊的扶手上,俯身下去,對著已經發呆的新娘微微笑道:「這樣就行了。」
  
  繡春終於明白了過來。這是……
  
  原來他竟然早就有準備了!
  
  她看了下這個被一道帳幔隔出的隱秘空間,再看看身下這張帶了特殊設計的椅,臉色愈發紅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那明顯措手不及的反應,似乎頗叫他自得。他伸手,輕輕撫摸了下她滾燙的臉頰,就勢壓了上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12:30 PM

第93章

      逍遙椅的起源,本就帶了些房中助興的隱含意味,繡春身下此刻躺著的這張,設計更是巧妙,兩側扶手之外,還延伸出去一段窄床,正容一個成年男子跨坐其上,不但完全不礙事,而且恰正好,因身下有依托,幾乎不需要男子怎麼費力,便可行那歡好之事。
  
  這樣的一幕,她先前怎麼也沒想到。
  
  從前和他一起,她是吃定了他不會真對自己怎麼樣,總是百般撩撥著他,現在他來真了的,聽他在耳邊哄著自己,要她高高分架兩腿於兩邊扶手之上,好方便他行事,心裡竟被一種濃重羞恥感所佔,他越哄,她越不肯配合,只顧緊緊閉著眼睛,自然,雙腿也是緊緊交叉著,就是不打開。
  
  遇到這麼個不按理出牌的新娘,魏王殿下現在簡直是心如貓爪。
  
  ~~
  
  說到魏王殿下關於男女交合的性啟蒙,說起來,還真的源遠流長。
  
  本朝帝王之家,開國皇后曾定下了個規矩,但凡皇子,未及成年大婚之前,不允許與宮女侍女之類的暗中胡亂交通,近身侍奉的,都是太監。等到大婚前夕,才會命專人領皇子到大內一座供奉著喜佛的秘殿裡,讓他進去觀看,體會男女交接之秘。這個規矩一直傳了下來,到了如今,早流於形式,但大婚前入密殿,卻一直不改。
  
  現在的魏王殿下,自然了,人人都說他溫良如玉,簡直是行為道德的楷模。其實他小時候,外表看著安安靜靜的,骨子裡,也就和他現在的侄兒蕭羚兒一樣,帶了熊孩子的屬性。人家越不讓幹的事,他越想幹。這其中的一條,就是去窺探一下那座平日深鎖的神秘大殿裡到底有什麼。然後他就真的去幹了。蓄謀已久後,好像是在八歲時的一天,趁了無人留意,他用從管事內監那裡偷來的鑰匙,打開了鎖,進去,看到一排相抱作各種男女交構狀的歡喜佛之軀,非金非石非木,儼然血肉,鬚髮皆真,當時雖還懵懵懂懂,卻也知道有些羞恥,驚得目瞪口呆之後,落荒而逃。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也算運氣好,咱們的魏王小幼苗,不但沒被那場提早到來的性 教育給扭曲成歪脖子樹,還從一個熊孩子成長為如今這樣道貌岸然的監國親王。對著自己想了許久的心愛女子,好不容易,終於也可以放開手腳了,他簡直恨不得立刻和她合二為一才好,見她這樣死活不肯配合,兩腿閉得連他的手都強插不進去,何況別乎?便威脅道:「你再不聽話,我就……」
  
  繡春聽見他聲調變了,微微睜開一邊眼睛成一條縫,見他果然沉下了臉,不大高興的樣子,她才不怕他,回了一句:「你要怎樣?」說完立刻又閉了眼睛。
  
  他四處看,撈起自己已經脫下丟地上的一件裡衫,手腕微一用力,嘶啦一聲,衣衫被分成兩半。
  
  「你要幹嘛?」
  
  她聽見聲音,霍然睜開眼,這才有些驚慌起來。
  
  他朝她呵呵一笑,面上方纔的陰沉之色不見了,又變成她熟悉的那個溫柔體貼人兒,只是……體貼得叫她渾身汗毛直豎。
  
  他一語不發,只從她身上起來,坐在她腿下,伸手一把抓住她的一隻腳腕,沒費什麼力氣,就撂了起來。
  
  他握住腳踝,強行架她一條腿放上了同側的扶手,接著就撈起一條方才扯下的布條,作勢要捆綁。
  
  天啊,這個人,他居然還這麼變態!
  
  繡春嚇得使勁掙扎,可算掙脫開他的魔爪,見他又伸手要來抓,一腳便踹過去,咚一聲踩在他胸膛上,他順勢再次抓住,捏她的腳掌,狠狠揉了幾下,再次架上去要綁。
  
  繡春臉已經紅得要滴血了,嗚嗚了一聲:「別捆我!我聽你的就是……」
  
  殿下已經捆了一半了,聽她開口求饒,停了下來,看向她:「真的?」
  
  她要羞愧欲死了……
  
  原來被人強迫著挑逗是這種滋味……她以前錯了,真的錯了,不該那樣對他。
  
  她急忙胡亂點頭。
  
  他搖了搖頭,表情裡彷彿還有些不甘。好在總算停了下來,扯脫開布條,隨手丟到了地上,立刻再次壓了上來。
  
  他反覆親吻著她滾燙的面頰和瑩潤的唇,那雙剛才還對著她施暴的手,現在回復成情人的溫柔模樣,細細摩挲過她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漸漸探到她的腿間,覺察到那裡已經微微春潤,他抬起了她的腿。
  
  她的身子還是略帶了些僵硬,但這一次卻十分順服,任由他將自己雙腿架分開來。
  
  他微微起身,壓下胸膛裡幾乎像在擂鼓的心跳,看見她就那樣乖巧地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毫無遮掩,還緊緊閉著眼睛,忍不住笑了起來,俯身下去,湊到她耳畔低聲道:「那晚上,你不是引我去你閨房,還幫我做過那事了嗎,怎的還這麼拘束……」
  
  繡春聽他忽然提那個,語氣裡還帶了些戲謔之意,頓時又羞又惱,心裡還湧出幾分委屈,猛地睜開眼睛,辯道:「我那會兒是可憐你才……」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覺到身下傳來一陣異物入侵般的尖銳疼痛,忍不住啊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嘴巴便已經被他堵住了。
  
  他得逞後,極力抵住那種被她緊緊裹覆帶給他的奇異消魂誘惑,忍住想要橫衝直撞的念頭,停了下來,繼續親吻著她,等她緊繃著的身子漸漸鬆軟了下來,他終於放開了她的嘴,再次低聲耳語道:「嗯,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我也心疼你……還疼嗎?」
  
  繡春明白了過來,他剛才是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身下被他無情侵佔的地方,還有一陣陣的痛,卻沒剛開始那樣尖銳了。
  
  她睜開了眼睛,見他也正凝望著自己,神色略有些壓抑般的緊結,眼眸中卻流露出無限的憐愛。
  
  能得一個這樣的男人,她……
  
  疼死了也心甘情願!
  
  她一直筆直放著的倆手,終於抬了起來,箍住他的腰身,帶著他往前而入。
  
  ~~
  
  紅燭高燒,錦帳低垂,後頭這小空間裡,旖旎春光無限,逍遙椅上的兩人已經糾纏了好久。她被他放倒,被他坐起身,再被他壓倒,現在又被他擺弄著坐了起來,雙腿盤在他的腰身上,命她聳動。
  
  她的兩腿已經酸得不行了,身子也滿是汗,整個人軟得像一團棉花,什麼勁都沒了。聽見他又下命令,感覺到身下被他連續撞擊的那裡開始經受不住,忍不住了,抱著他脖子,嚶嚶地告饒。
  
  他咬牙忍住自己早就想噴薄而出的望欲,低頭凝視著她,見她軟軟地貼著自己,星眸半閉,那張被他咬得紅腫不堪的櫻唇裡,此刻正吐出呢喃的告饒聲,神魂激盪,不可自己,立刻順了她的意,將她再次壓了回去。
  
  ~~
  
  錦帳裡,忽然傳出椅腳劇烈晃動的輕微咯吱聲,隨即是一陣模糊不清的吟呻聲……
  
  一切終於安靜了下來。
  
  燭火忽然跳了一下,爆出幾點燈花。男人那還帶了他體溫的滾燙汗水,也沿著他的額角滾落,啪地滴濺到了他身下女子潔白的胸脯之上。那上頭,還留著幾點他方才肆意凌虐後留下的新鮮痕跡。
  
  他一直沒離開她,等到她終於慢慢睜開眼睛,他也平息住自己因了極度暢快而致的急促心跳,他愛憐地伸手過去,替她捋了下額頭上被汗水黏住了的額發,朝她微微一笑,神情裡滿是激盪過後的滿足餘溫。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12:38 PM

第94章

      繡春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蜷貼在蕭琅的懷裡。他的下頦正輕抵著她的額,呼吸出來的溫熱鼻息微微撩動她的幾絲額發,瘙著她的皮膚,感覺略微有些癢。
  
  昨夜這一覺,不對,確切地說,是只有幾個時辰的覺,並沒有解去多少的乏。反正現在她睜開眼,還是覺得四肢酸沉,一動也不想動。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那個正摟著她的男人便也跟著醒過來,眼睫微微一顫,隨即睜開了眼睛。
  
  紅綃帳外的喜燭徹夜不滅。暗霞色的燭光透進錦帳,瞧著,他倒是睡得挺滿足的樣子。
  
  「還累嗎……」
  
  他垂眸凝視她片刻,開口問。這第一聲,慵懶,且略帶些了些沙啞。
  
  她重新閉上眼睛,懶洋洋地嗯了一聲,「身上還酸呢……」半是埋怨,半是撒嬌。
  
  他忽然收緊了摟著她的臂膀,將她整個人抱住,抱著滾了一圈,將她壓在了自己身下。
  
  她仍閉著眼,只扭臉躲著他剛一醒過來就又繼續施加給她的進犯,嘴裡不滿地咕噥了一聲,「我還沒睡夠呢……」
  
  魏王殿下自己也一向覺得,不強人所難,這應該算是他的美德之一。但現在,這種美德好像已經離他遠去了。身下這暖洋洋的一團柔軟人兒,現在越這樣抗拒,他反倒越被撩得興起,昨夜的消魂再次浮現在眼前,他的眸色驀然轉暗,腿微微欺入一頂,便將她兩腿分了開來,一隻手也跟著插入她的臀下,將她微微托了起來。她慌忙睜開眼,苦著臉小聲哀求:「不要……我還疼呢……」
  
  見他停了下來,雖沒進一步繼續下去,卻也沒放開她的意思,急忙再跟著強調,「真的還疼呢,沒騙你!」
  
  正這時,房門外傳來一陣略帶了些謹慎的叩門聲。
  
  照了規制,新婚夫婦洞房次日早上,要一道去皇家宗廟行廟見之禮,然後再入宮朝見太皇太后,如此,這個大婚之禮才算落下帷幕。繡春知道這是來催促的敲門聲,如逢大赦,急忙用力推他,低聲道:「快些,遲了就不好了!」
  
  蕭琅看了眼傳來聲響的門口方向,湊到她耳邊,低低耳語了一句,「那就記著這一次,下回補回來……」說罷順了她的手,從她身上翻了下來。
  
  繡春橫他一眼,披衣下榻去開了門。蘭芝帶了服侍的人魚貫而入,過去剪了燭芯,房裡燈火一下亮了起來。新婚夫婦被服侍著起了身。梳妝過後,繡春換了今天要穿的一身吉服,與蕭琅相對同坐在喜床上吃了茶膳房預備的象徵合和美好的團圓膳後,兩人便一道出去,坐車去往太廟。
  
  這會兒,天還沒亮。繡春隨了蕭琅往外,經過正堂的時候,看見方姑姑與王府的一干屬官管事都候在那裡相送。見她看向自己時,神色雖也恭謹,與旁的人相比,卻還是略微有異,估計是想起了從前的事,經過她跟前時,朝她略微一笑。
  
  蕭琅因了腿腳的緣故,現在出行一律改坐馬車。倆人登車,由王府儀仗引領著,馬車往太廟方向粼粼而去。到了供奉著列祖聖容的壽靈殿,在禮部和太常寺卿的主持下,完成了廟見禮,此時天已經大亮,遂改道,入宮往太皇太后所居的永壽宮去。
  
  永壽宮這地方,繡春自然不是第一次來。但這一回,卻是以魏王妃的身份來拜見,心情略微有些緊張。被宮人引著往裡而去的時候,蕭琅大約是覺察到了她的情緒,趁著旁人不留意,悄悄握捏了下她的手,朝她微微一笑。
  
  她看出了他眼眸中的安撫之意,朝他回了個笑,呼口氣,隨他跨入了宮檻。
  
  永壽宮裡聚齊了皇族女眷,卻惟獨沒見到傅太后。估計是還在禁足之中。
  
  太皇太后這魏王府立妃的這樁事,看起來似乎並沒什麼不滿。面上一直帶了笑。繡春先朝她遞了如意,取吉祥寓意,然後捧觴獻饌,以示侍奉,最後朝她行三跪三叩禮,禮畢,受了她的賞後,與蕭琅一道退了出來。
  
  這禮節還沒完。不但魏王這邊,要繼續接受王宮大臣的恭賀,魏王妃回王府後,京中凡品位低於她的命婦們也紛紛按照班序前來拜見。方姑姑早領了人在內堂設筳宴,女官在王妃身旁隨侍,一直忙碌到了傍晚,這場大婚之禮的帷幕,總算落了下來。
  
  蕭琅還沒回府。繡春已經累得都要散架,脖子被沉重的翟冠壓了一天,差點沒斷掉。回房立刻拆了,泡了個熱水澡,出來後換了身衣衫,整個人這才覺得鬆快了些,等著蕭琅回來一道用膳。
  
  天黑後,他終於也回來了,瞧著也是面帶略微乏色,估計這一天下來,比平日處理朝政還要費神。照他習慣,先也去沐浴換了衣裳,然後兩人一道去用晚膳。吃完了飯,再一道去邊上禊賞堂裡,他還有事,她消消食,然後再安排他腿腳上藥的事。
  
  禊賞堂裡燈火通明,和暖如春。侍女們都退了出去。他坐在書案後,在看白日裡沒來得及處置完的幾件事,她在屋裡蕩了幾圈後,見他一直低頭,神情十分專注,有些無趣,最後趴到了那張熟悉的貴妃榻上。
  
  貴妃榻上鋪了裘墊,又暖,又軟和。她舒服地歎息了一聲,雙臂交著撐住自己下巴,側過臉,看著他工作時的樣子。他偶爾會抬頭,朝她笑一下,然後繼續埋首面前的公文裡。
  
  趴在這張榻上,她不由自主便想起了從前許多和這張榻有關的窘事。他這隻大尾巴狼,明明知道了她是女兒身,還裝模作樣,害她以為他有斷袖之癖,鬧出了許多笑話。至於那回自己弄髒他毯子,最後毅然裹著毯子離開時的一幕,更是想起來一次,就叫她恨不得鑽地洞一次。
  
  最後,她忍不住用手掌捂了下自己的有些發燙的臉,閉上了眼睛,不再去想了。
  
  從昨天開始,一直到現在,她真的是累壞了。原本這樣趴著,只是想等著他做完手頭的事,回房再給他上藥。現在等著等著,他一直沒動靜,她忍不住便開始打瞌睡了,眼皮也開始黏膩了起來。正朦朦朧朧的時候,忽然覺到一雙手按在了自己身上,微微施力,立刻醒了過來,回頭一看,見蕭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書案後坐在了自己身側。
  
  「你好啦?」她揉了下眼睛,一骨碌翻身要起來,「好了就回房吧,給你上藥。」
  
  蕭琅將她輕輕按了回去,「今天累到你了吧?不急。一向都是你服侍我,這回換我來給你推揉下穴位。」
  
  繡春看他一眼,「你也會?」
  
  「這世上有什麼事,能難住本王?」他的口氣十分不以為然。
  
  繡春嗤地輕笑出聲,「厚臉皮!」她道了聲,隨即閉上眼睛,趴著讓他服侍自己。
  
  蕭琅除去了她的襪,從她腳底開始,替她按揉穴位。
  
  過了一會兒,繡春含含糊糊地道:「你認穴,也很準麼……」
  
  他不但認穴准,在詢問過她的感受後,力道也收放自如,很快,原本還有些生疏地手法也變得流暢,把她舒服得忍不住哼出了聲,整個人愈發軟綿綿了,昏昏欲睡地趴在貴妃榻上,連一根手指頭也懶得動彈。
  
  他的手從她足底一路向上,捏過小腿、大腿、到腰部,到後背肩膀,最後回到了她的腳掌上,反覆揉壓。
  
  「舒服嗎?」
  
  她彷彿聽見他貼著自己耳朵,這樣問了一聲。
  
  「嗯……」
  
  她下意識地發出一聲軟綿綿的鼻音,入他耳中,像是一劑充滿了力量的春藥。
  
  他原本倒也沒什麼歪念頭,只是做完自己的事後,抬眼找她,見她趴在這裡一動不動,滿面倦容的樣子,心中憐惜起來,便想替她解解乏,如此而已。現在,這身柔不可言的身子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他掌中任她揉捏,他身體某物又不受控制起來,再捏幾下她那雙白生生的肉足,不消須臾,身軀裡愈發如有蟻蟲咬噬,歎口氣,想了想,俯身下去試探道:「早上的事沒完,現在再繼續?」見她不應,不動聲色放開了她那雙引出他無限遐思的足,掌心沿著她完全鬆軟的小腿肚向上,到了臀胯處,掀了羅裙覆到後腰,然後摸索著,修長靈活的十指解開了褻褲的系結,輕輕往下一扯,便褪了半截下來,露出半片圓潤飽滿的雪白肉丘。這一番景象,看得魏王殿下一陣口乾舌燥,不由自主,伸手過去便搓揉了幾下。
  
  繡春這會兒已經舒服得快要再次睡過去了,竟沒怎麼察覺他對自己的異樣舉動。還朦朦朧朧間,忽然覺到自己腿窩處一熱,似乎有什麼硬挺異物從後擠著要頂入,一驚,瞌睡蟲瞬間便跑了,剛回過味,轉頭要制止他時,腿窩間已經被強行欺入,趁著方纔已經潤出的晶瑩蜜汁,一下便滑入到了盡頭,發出一聲奇異的輕微啵聲。
  
  兩人喉間都逸出了短促的聲響。偷襲者是成功後的爽快,被偷襲者,發出的那叫聲裡,可沒那麼痛快了。她又是驚詫,又是羞赧,猛地回頭瞪他,扭著身子要掙脫開,兩腿卻還被他這樣壓著,她越蠕扭,反倒越是死死相鉗,互勾互吸住,更是惱羞,「你快出來!你趁人不備……你說只給我按摩消乏的……」
  
  得逞了的男人這會兒怎麼可能停得住?不但不出來,反而就勢狠狠沖頂數下,徹底埋入,聽她發出小獸般的唔唔幾聲,俯身下去接住了她的嘴,盡情吸住調弄,鬆開了,將她抱了起來轉個面,揭了她繡桃抹胸,握在原處搓揉了下,理直氣壯地道:「我問過你了,你不應,我便當你應了。」
  
  「你無賴……」
  
  繡春剛欲辯駁,他卻低頭下來,豁含住一側桃乳,品著滿嘴的滑嫩,頓時,她的斥聲也變成了惹人愈發獸血沸騰的消魂吟哦聲,不消多時,她已經香汗直冒,知道這下是逃不去了,只憑剩下的最後幾分清醒,掙扎著道:「你別胡來,她們進來的話……」
  
  「她們不敢進來的……」
  
  他打斷道。
  
  「小心壓到膝……」
  
  他松湊到她耳畔,低聲誘她:「你真心疼我,那就聽我的,不會壓到膝……」
  
  繡春基本上,還是個聽話的好妻子。兩人完事後,已是許久過後了,終於回房要幹正事了,一直等著的蘭芝等人見魏王殿下神采飛揚,邊上的王妃卻是軟綿綿腿腳無力,全要靠他撐著才沒倒下的樣子,心中各種詫異,聯想萬千,面上臉色卻愈發恭肅。
  
  這晚上,事情都妥當了,倆人熄燈躺下時,繡春想起先前從禊賞堂出來,迎頭遇到的侍女們的各種神色,心裡又一陣薄惱,最後少不了負氣背對著他睡。
  
  黑暗裡,蕭琅哈哈一笑,由著她背對自己,只從後貼靠了過去,胸膛抵著她後背,攬住她腰身,低聲道:「睡吧,真累壞你了。我不再鬧你了,我保證。」
  
  她沒動,過了一會兒,聽見她呼吸均勻,知道她已經睡了過去。
  
  他唇邊浮出絲笑,輕輕親了下她膩滑的後頸,也閉上了眼,隨她安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12:46 PM

第95章

    魏王雖新婚燕爾,可惜他無清閒命,負監國之任,平常本就事務繁忙,加上如今北庭又起戰事,每日裡光軍報及各地為應備軍情而發來的奏報,疊在案頭上便有半個人高了。用新任王妃的話說,別說婚假,便是照常的上下班也不可能。新婚第三天,陪新婦回門過之後,白天裡,繡春已經基本不大可能見得到他的面了,而且,還有越來越晚歸的架勢。好在繡春性子並不黏人,且不管他回來多晚,都必定會等著他。有時忍不住,心中惱火了,最多也就抱怨幾句而已,該怎樣還是怎樣。蕭琅心疼她等得辛苦,苦於自己一時無法脫卸監國重任,便叫她不必等,自己早些歇了便可。繡春自然知道他心疼自己,抱怨歸抱怨,不想讓他有心理負擔,口頭答應,實則每回,即便她先上床了,也仍都醒著在等他。只有等到他回來了,她這才會安心,陪他一道睡下。
  
  他忙於他的國事,白天裡,繡春其實也有許多自己的事要做。
  
  王府裡人口雖簡單,但熟悉繁縟皇家和王府儀制以及接下來不可避免的日常交際,這些事,還是佔去了她許多的精力。這不但關係到她是否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親王王妃,而且也關係到魏王的臉面,繡春自然萬分重視。她出身平民,剛入王府,對這方面自然不怎麼上手,好在邊上有方姑姑提點著,諸事應付起來,很快便游刃有餘。
  
  先前得知魏王婚訊的時候,方姑姑便曾對蕭琅建議,說可以派自己提前到王妃的母家,對她進行這方面的一些教導,免得她日後忙中出錯。這在她看來,十分必要。自然,她也是出於好意,覺得這無論對王府,還是對王妃本人來說,都是有利無弊之舉,只是當時並未得魏王應允,這才作罷而已。現在見王妃謹慎敏慧,對自己這個王府的老人,並未抱打壓之態,反而處處禮敬。像她這樣的明白人,自然清楚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道理,更何況,對方還是魏王的心頭之人、王府正娶的王妃?所以很快便也放下心中芥蒂,全心全意地助這個平民王妃上位。
  
  繡春除了忙「王妃」之事,現在其實也並未因為嫁人而撒手不管金藥堂了。祖父的健康最近雖穩定了些,但精力畢竟不濟。她雖不方便經常回陳家,但每隔幾天,管事便會到王府來求見王妃一趟,向她匯報一些重要的事體。
  
  這事,蕭琅一早就知道,並且應允了的,所以繡春做起事來,自然也無任何掣肘。禊賞堂裡甚至專門為王妃多設了一張桌案,晚上殿下沒回來前,王妃在禊賞堂裡埋首桌案自顧忙碌的場景,蘭香等人已經見慣不怪。但有一件事,她們還不曉得,昨晚殿下為這個,吃醋了,和王妃鬧了點小情緒。自然了,這是新婚夫婦之間的小秘密,旁人自然無從知曉。
  
  事情是這樣的。
  
  金藥堂去年底,因大婚而被推遲了的各地門面報賬,現在正在補。這幾天裡,陳家的管事也來得頻繁,送過來讓她過目的賬本在桌上堆了幾疊。然後昨晚,恰魏王破天荒地歸家早了些,連衣衫都沒換,找她到了禊賞堂時,她還正忙著在對賬。
  
  先前每次,等到蕭琅回家的時候,繡春一般都已經做完自己的事了,他一回,她立刻就會陪他,或吃點夜宵,或安排他上藥。即便手頭的事沒完,她也是立刻起身,一直以他的事為先。
  
  最近,他的腿腳漸漸有些恢復了,不必每天泡藥,改兩天一次便可,昨天已經上過藥了。見他今天這麼早竟回了,繡春顯得有些驚訝,問了幾句,得知他已經用過飯了,點了下頭,隨即為難地請求,說自己手頭就一點事了,可否讓她先做完。他若是累,可以先回去歇下,她一好,馬上就回房。
  
  魏王殿下怎麼捨得讓她一個人在這裡忙碌?立刻滿口子地答應,讓她繼續,自己在這裡等便是。繡春朝他一笑,道了聲謝。
  
  一開始,他歪在那張貴妃榻上看她,見她忙著飛快打算盤、記數字,且許久過去,始終目不斜視,連一眼都沒看向自己,漸覺無趣,從側旁抽了本書看,也覺無聊,半晌都沒翻一頁,乾脆起身,挪到了她近旁靠過去,見攤開的賬本上,密密麻麻記著蠅頭大小的滿頁數字,剛伸手過去要翻,她忽然短促地道:「別動!別給我弄亂了!」
  
  她說這話時,頭還是低著的,沒看他半眼。
  
  殿下心裡忽然有點吃味了,咳了聲,道:「要不要我幫你?」
  
  「類目很多,你不熟悉,幫不了大忙,還是我自己來,心裡有數。」
  
  「那……你繼續忙,我回房裡等你?」
  
  繡春嗯了一聲,頭還是沒抬。
  
  殿下心裡頭的那點吃味已經變成了受傷,再看了忙碌的她一眼,轉身默默走了。
  
  他回了邊上的臥房,沐浴過後換了衣衫,在房裡等啊等啊,怕她上床被窩裡冰,自己先鑽進去,和熏籠一道捂熱了,一直等到亥時初了,中間打發人不知道去看過多少回,都說王妃還在忙。皺了下眉,想了下,起身去膳茶房。知道她平時愛喝蜂蜜紅棗茶,便親自沖了一壺熱騰騰的茶,自己嘗了一口,甜蜜蜜的,又揀了幾樣精緻點心,在蘭芝和一干侍女們詫異至極的目光注視之下,端了往禊賞堂去。
  
  繡春聽見開門聲,抬頭看了一眼,隨即低頭,道:「我快好了。」
  
  殿下把茶盤送到了桌前,笑著道:「繡春,你忙了一晚上,累了吧?先歇一下,喝口蜂蜜茶,吃塊點心。是我親自……」
  
  「我不餓。你自己吃吧。」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兩手仍忙得飛快,算盤珠子辟里啪啦清脆響聲不停。
  
  殿下歎了口氣,端了倒出來的茶,吹得涼了些,送到了她嘴邊,「你喝一口。」
  
  繡春終於抬臉,抵不住他的滿面笑容,喝了一口。
  
  「好喝嗎?」他一臉期待地望著她。
  
  她眉頭略微皺了下,「蘭芝今天泡的這茶,味道走了,太甜,晚上喝不利睡眠……不過沒事,你放下吧。」
  
  殿下掐滅了想要繼續獻寶的心思,訕訕地放下了茶。在邊上再磨蹭了片刻,漸漸靠到了她身邊。
  
  她只穿了房中的常衣,有些寬鬆,人坐著,他卻站著,再加上有心,只要他想,很容易便能窺到從她胸前衣襟交口裡露出的些許嬌黃色抹胸,再努力點的話,隱隱還能瞧見再裡頭的一抹雪痕。
  
  這兩夜,因為他回得很遲,躺下後,她瞧著面帶乏色,話也不多,閉目很快便睡過去的樣子,他被心中積壓的愧疚也愈發濃,所以不忍再擾她,一直忍著沒要。今晚就是為了哄她開心,這才丟下事提早回來的。不想卻倒了個個兒,成了他等她。現在瞧見她胸口無意露出的雙峰,一陣手腳發癢,趁她不留意,擠著便坐到了她身邊的椅子裡,伸手抱住她腰肢,手也自然跟著摸了上去。剛捏住那粉團處兒,手便被她用筆桿敲了一下。
  
  殿下不肯放,捏得更緊了,把臉貼過去撒嬌:「讓我陪陪你……我就這樣,別的保證不打擾你……」
  
  繡春歎了口氣,扭頭看著他:「殿下,你又來了!你這樣,我怎麼做事?乖,你先去睡覺,我馬上就好……」
  
  殿下捏著她粉團兒的手停住了,看了眼牆角的那架漏時鐘,「你早就說馬上就好,現在都這麼晚了,你還沒好!」
  
  繡春蹙眉道:「你還說我!往日這辰點你若回來,就算是早了!我又不是天天這樣。明天要匯總賬,今天一定要做完!」
  
  魏王殿下一時語塞了。怔怔望著她,見她面上不帶半點笑意,心裡忽然湧出一陣委屈,鬆開了捏她胸前的手,慢慢站了起來,低聲道:「那……我先不擾你了……」
  
  他起身,往門口去。心裡還想著她能叫住自己。腳踏出門檻了,果然,聽到身後傳來聲音——只不過,不是她在叫自己,而是算盤珠子繼續被飛快撥動撞擊欞梁而發出的韻律辟辟啪啪聲。
  
  ……
  
  再過約莫小半個時辰,繡春終於歸完了最後一筆帳,數目與賬房那邊報過來的復合無誤,明天等陳家管事過來取去就行了。她放下筆,收拾好案頭的東西,起身,長長伸了個懶腰,喚了侍女送水來洗了手後,便往邊上的臥房去。到了內室,看見裡頭燈火還亮著,他已經上了床,只是沒睡,正靠坐在那裡,就著燈在看手上的一本書。聽見她進來發出的動靜,他巋然不動。
  
  繡春咦了一聲,「你還沒睡?」
  
  蕭琅隨意瞥她一眼,隨即收回目光,翻了一頁書過去,眼睛繼續筆直地盯著書。
  
  繡春到了他邊上,湊過去看一眼,見是他背過的《素問》,驚詫道:「怎麼看這個?」
  
  蕭琅嗯哼了聲,淡淡道:「求人不如求己。多通一門學問,總是件好事。」
  
  繡春差點沒笑出聲,極力忍住了,點頭道:「說的倒也是。不過說真的,殿下你這麼忙,竟還有心思鑽研醫道,我自歎不如。倘若有所不解,儘管問我。」
  
  她說完,見床上的男人沒反應,也不理他了,自顧轉身,背對著他脫去了衣衫,換了件睡覺時的軟袍,然後噗地吹了燈,聽見他道:「我還不想睡!」
  
  繡春摸索著爬上了床,照兩人的習慣,躺在了他裡頭,沒好氣地道:「你要當夜貓子,自己去禊賞堂。我要睡了。」
  
  她打了個呵欠,鑽到已經暖洋洋的被窩裡,整個人滑溜了進去。過了一會兒,感覺到身畔的他終於跟著慢慢躺了下去。卻沒像往常那樣要伸手過來摟自己,便嗯了聲,「今天累死我了……我的腰好酸,快要斷了……」
  
  一隻手伸了過來,搭在她腰身上,不疾不徐地揉了開來。隨了那隻手的力道,她也開始半真半假地嗯嗯哼哼個不停,聲極消魂,漸漸地,連自己聽了都覺神魂蕩颺體軟身酥的,身邊的男人更是受不住了,過了一會兒,倏地收回了手,不再替她按了,她聽見他怏怏地道:「你累了,睡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01:32 PM

第96章

    要不是極力忍著,繡春現在整個人簡直都要笑抽了。
  
  剛在洗手的時候,她已經從侍女口中得知,先前蕭琅端過來的那些茶點都是他親自給她挑弄的,卻被她潑了一頭冷水。等回了房,一眼見他對著自己擺出這等模樣,倒有些像是回到了從前剛與他認識時的情境之中,那會兒,他就愛裝出這種模樣。心裡如何不明白?他這是在自己那裡碰了壁,玻璃心在地上碎成了渣子,這是想找回場子呢。
  
  許久沒見到他在自己面前擺出這樣的高冷模樣了,瞧著還怪可愛的,有心想繼續逗他一逗,便仍裝作不知,更不去點破,隨意搭訕了幾句,便在他面前背著身,慢騰騰地換了衣裳。等上了床,又引他替自己揉腰。
  
  兩人成婚已經將近一個月了,她對他的一些習性喜好也摸得更透了些。比如在床上時,他便頗享她的吟哦之聲,她的聲音愈消魂,他便愈發興奮,大有在這嬌吟聲的陪伴之下,越戰越勇、恨不得把她拆吞了入腹的不敗氣勢。所以方纔他伸手過來替她揉腰時,她便故意弄出些連自己聽了都面紅耳熱的哼哼唧唧聲,還曲曲折折上上下下的,見他果然入套了,沒一會兒便縮回手,還一本正經地打發她睡覺,怕笑出聲會愈發惹他情緒反彈,趕緊翻了個身趴在枕上,把臉埋住,拚命忍著,只整個人已經微微抖起來了。
  
  殿下的心思,旁人難猜,到了繡春跟前,可真的宛如一個初生嬰兒般坦坦蕩蕩,毫無隱秘可言,偏他自己對此還渾然不覺。方才在禊賞堂裡吃了個癟,一時想不開,回了屋,繼續左等右等,還是不見她回,心裡愈發憋悶,那股鬱悶之氣,簡直要堵住嗓子眼兒了,最後實在忍不住,正打算要過去把她強行扯回來,腳都快邁出門檻了,忽然聽到她與侍女回來時傳來的說話聲,心砰地一跳,全身血液竟似激盪開來——簡直跟做賊被家主當場抓包一樣的那種感覺,趕緊上了床,飛快抓起那本當道具用的《素問》,等繡春推門而入時,見到的,便是他充滿了高冷氣質的一張好看側臉了,等她靠近搭訕時,他還十分淡定地翻了一頁過去。其實上頭寫的是啥,根本就沒留意,因為所有的注意力,都早就被她吸引住了——她在他面前換衣裳了。雖然背向他,身上的大部分肌膚也還被褻衣和褻褲裹住,但露出來一片雪背,一截腰肢,順著腰肢中間的那道凹溝往下,便是引人無限遐想的腰窩了,再往下……
  
  她身體的每一處,對他而言,都像是充滿了誘惑的後花園。有時候,兩人躺床上做完了事,都有些疲累了,但還沒睡著,他便喜歡讓她肉肉的那雙赤足踩在自己腹上,讓他摸摸捏捏,怎麼也不覺得膩,或者,他也喜歡撫弄她的腰窩處,弄得她哼出聲時,他也就往往再度甦醒了……
  
  不行了,殿下覺得自己又要開始衝動了。
  
  發覺她換好了衣裳,就要轉身時,趁還沒被她發現,他趕緊轉回了頭。
  
  只是……她可真是只叫人又愛又恨的小妖精。在他面前嚷著腰酸,他怎麼可能不去替她揉?揉就揉了,她幹嘛發出這種叫人聽了血脈激盪的聲音?
  
  他簡直就想立刻撲上去,用他的方式狠狠教訓她一頓了!
  
  ~~
  
  殿下收回了手,勉強維持著自己的高冷態度,吩咐她睡覺,過了一會兒,沒見她有別的反應,再過一會兒……,好像有點不對勁。
  
  屋裡燈滅了,他現在自然看不到她在幹什麼,但卻能感覺得到,身畔的她似乎在微微顫抖。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她在哭?躊躇了下,終於伸手過去,試探了下,發現自己猜想無誤。她正趴在枕上,兩邊肩膀在抖動,喉嚨裡發出一種極其微弱的嗚咽之聲。
  
  她竟然真的在哭!
  
  殿下頓時慌了神,幾乎不需要什麼反省的過程,立馬痛批自己方纔的行徑,後悔萬分。
  
  他都幹了些什麼,怎麼就這麼混,讓她嫁過來一個月還沒到,竟然就被自己弄哭了!
  
  他又是驚慌,又是心疼,急忙一把抱住了她,將她緊緊摟到了懷中,一邊輕輕拍她後背,一邊尋到了她額頭,吻她,極力安慰著哄她。
  
  「繡春,好繡春,別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對你,你別哭了,好不好……」
  
  他顯然還缺乏這方面的經驗,只會不住重複著這幾句話,單調而笨拙地哄著她。
  
  繡春一陣錯愕之後,當場便破了忍功,噗地笑出了聲,在他懷裡捧著肚子,就只差叫哎喲了。
  
  殿下愣怔了片刻,這才終於回過了神,一張臉頓時滾燙,聽見她笑得歡,完全沒心沒肺的樣子,心裡陡然掠過一絲被心愛之人嚴重忽略的傷感,慢慢地鬆開了攬住她的臂膀,默默不語。
  
  繡春笑完了,發現身邊人的異常沉默,揉了揉肚子,決定不再逗他了。
  
  她對他有不滿,就應該讓他知道,而不是一直忍下去。這樣長久下去,對他們兩人誰都不好。
  
  她朝他貼了過去,摸到了他的手,引著他按到了自己溫暖而柔軟的胸口,然後親了下他的臉,湊到他耳邊,低聲柔柔地道:「殿下,你生氣了?」
  
  ~~
  
  殿下沒有生氣。只是覺得心裡有些傷感。見她忽然改了態度,一時不解,怔了下。
  
  繡春一隻手悄悄探了過去,撩開他衣衫,穿過阻隔,握住了他方才因為驚慌而稍稍軟了下去的那裡,溫柔地愛撫著他。
  
  殿下下腹處,一陣陣酸脹緊結。隨了她那隻小手的溫柔愛撫,從心底裡鑽出了一股難言的酥麻,漸漸往外蔓延,無聲地抵達了他全身每一寸的皮肉之下……
  
  他不知道有多喜歡她這樣對待自己,今晚,可算等到她終於開竅了。只是……
  
  他吞嚥了下,轉過頭朝向她,從已經發乾的喉嚨裡擠出話:「繡春,你……」
  
  繡春聽出了他話裡的不解,指腹繼續輕輕磨蹭著他,嗯了聲,柔聲道:「殿下,你可真是個傻瓜……你當我不知道你今晚為何這麼早回嗎?我自然知道的。你這麼忙,今天這麼早回,是不是覺得一直沒空陪我,怕我不高興,所以特意早回了一晚上的?」
  
  他的身體已經完全臣服在了她那隻小手的掌握之中,現在聽了她這這一句話,簡直是不啻於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轉身再次抱住了她,身體被她召喚迅速暴起的那部分,緊緊地抵在了她柔軟的小腹之下。
  
  「我以為你……」他喘息著,說了一半,停住了。
  
  繡春已經伸手,將他推平仰躺著,自己跟著翻身壓在了他身上,褪下了兩人身下的羈絆之物,摸索著,慢慢地將自己的身子壓坐了下去。
  
  兩人發出一聲不約而同的悶哼之聲。
  
  「春兒……」
  
  他長長舒出一口氣。
  
  繡春坐他腰上,輕軟腰肢搖搖擺擺,口中嗯嗯嗚嗚,細碎吟哦聲不斷,他雙手握住她胯下,助她起落,沒片刻,濕噠噠黏膩膩一片,魏王殿下得妻如此侍奉,頓時逍遙勝過神仙。
  
  她停了下來,像是使盡了力氣,軟軟地趴在了他肩上。他如何肯停,見她嬌喘吁吁,顯見是沒了力氣,正想轉自己為主動時,冷不丁肩膀一疼,竟被她張口咬了下。
  
  「好春兒!」他愈發興奮了,簡直血脈賁張,在她身體裡的那活物猛地脹大了一圈,用力上頂,聽她發出一聲破碎嗚咽聲,正翻身要轉為主動,將她拖到床榻邊擺弄出他喜歡的姿勢,聽見她已經喘息著道:「你這個壞人,你心裡根本沒有我,只記著你的朝廷……我早就想這麼再咬你一口了。你道怕我生氣,我是真的生氣,不咬你,我就氣不平……」她光溜溫暖的身子貼著他的身體,慢慢地磨蹭著,抱住他的頭,改為主動遞香舌入他口,緊緊纏住了,待鬆開,她嬌喘聲更濃,定了下些,停了下來,捧住他臉龐,繼續道,「我氣的,不是你沒空陪我,是氣你這麼不顧自己身體……」
  
  「殿下,這世上的事,永遠沒有做完的一天,人的精力……卻有限……你再聰敏能幹,也經不住這樣長久的操勞,如今你還年輕,熬久了也還沒感覺,等老了,你就知道滋味了……我不想你因為這個壞了身體……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還要不要和我做這事,長長久久?」
  
  她最後憋了這一句出來。
  
  蕭琅終於明白了過來。
  
  他緊緊地抱住她,一個翻身下了榻,將她拖到了床邊,抬她腿盤在自己身上,發了癡狂般地不停出入她溫暖而潮濕的身體,狠狠撞擊著她。這給他帶來的感覺,美妙無與倫比。
  
  「我……記住你的話了!」
  
  他最後一次重重地撞擊至頂,在她發出聲尖叫,眼前陡然一陣煙花絢爛的時候,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她——他的王妃,他獨一無二的女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01:36 PM

第97章

      蕭琅是個有心之人。沒幾天,王府裡便來了兩個從尚宮局司計司裡選出的女官來隨伺王妃。這兩個女官在司計司裡,本就長於宮中各處衣物、飲食、柴炭之事的掌記,被派過來後,果然幫了她不少的忙。至於蕭琅本人,自從那次被繡春提點之後,接下來的日常事務雖然還是繁忙,但晚上回來的辰點,比起從前確實提前了不少。之前,新婚後的那一個月裡,夫婦二人十天裡,最多兩三天能一道吃一次晚飯,現在,十天裡有七八天倒都能一起了。繡春感受到了他對自己的用心,愈發精心料理他的起居和身體。晨起,倘若逢他無需早朝,他便細細為她畫眉,日落,在禊賞堂裡,他做完自己的事,興致來時,便會繼續教她作畫。二人相處之時,甜蜜不斷。所謂的煙火人間、神仙眷侶,大抵,也不過就是他夫婦二人那樣的了。如此一轉眼,新婚一個多月了,時令也入早春三月。嚴寒漸解,柳芽綻黃,除了夜間還有些春寒外,白日裡,晴光大好的話,甚至有了春暖洋洋的感覺。挑了個好日子,這天一早,繡春送蕭琅出門上朝之後,自己收拾了一番,登車便往陳家而去。
  
  這是自那次新婚回門後,她第一次回陳家,昨天便已經遣人送去了消息。陳振得知她今天要回來,欣喜萬分,高興得昨夜一夜都沒怎麼睡好,今日一大早便起了身,親自指揮著人灑掃庭院,吩咐廚房預備她愛吃的各種菜,都準備好了,便領了家人,在門口翹首以待。
  
  繡春這趟回家,其實也是蕭琅主動開口的,並且讓她在家停留一天,說等晚上的時候,他再來接她。
  
  嫁人雖不過才一個多月,與祖父之間也時常有消息相互,但能這樣回一趟,親眼看看祖父,繡春對丈夫的這個安排,心裡還是十分高興。她雖不欲排場過大驚動街鄰,但身份畢竟擺在那裡。盡量簡化了車儀,最後一行還是有十數車馬前後隨護,隨從俱各冠袍帶履,儀仗井然,一路從王府往銅駝街去,由一對騎馬的王府廷尉在前肅道。
  
  朝陽的光射到金藥堂前那塊黑底金字招牌上時,一行車馬抵達了陳家。繡春還沒下車,剛探出半個身子,便瞧見祖父領了人在門口一字排開。他一身整齊衣冠,滿面激動之色,也不用拄枴杖,朝著自己快步而來,到了近前便要下拜,早有邊上一個早先被吩咐過的隨從扶住了他,繡春也急忙下了馬車,一路往裡,等到了內堂,見祖父望著自己滿面笑容,忍不住又笑又埋怨,道:「爺爺!就我一個人來了而已,你怎的也要這樣見外!」
  
  陳振見一直念想著的孫女終於回了家,看著氣色俱佳,神色飛揚,不用問,想來她嫁人後在王府裡頭過得應很舒心,心先便放下了大半,只還是要親口問過才作數。便呵呵笑道:「你如今是王妃了,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免得被人瞧去說不是,」他話題一轉,「春兒,他對你好不好?」
  
  繡春笑道:「殿下對我很好。今天能回來,就是他先開口的。」
  
  陳振聽她親口承認了魏王的好,提起那個「他」時,眼眸中是遮不住的流光溢彩,知道那個年輕人,對自己的孫女應該真的是很好,終於徹底放下了心。笑著歎了口氣,道:「見你這麼好,我便放心了。」祖孫倆說了許多的話後,繡春笑道:「不過一個多月而已,我卻覺著好像許久沒去藥廠了一般。這就過去看看。」換了衣裳後,陳振親自陪著她去。眾人都知道王妃今日回來省親,沒想到她竟還換回了從前的衣裳再到藥廠裡來,又是惶恐,又是激動,紛紛拜見。
  
  繡春在藥廠裡停留了大半天時間,見各工序井然,一直嚴格照先前定下的各種章程辦事,放下了心。又和巧兒她們說了會話。午後,回自己從前的閨房睡了一覺,起身後重新被服侍著梳妝完畢,出來路過前堂時,遇見陳振正在那裡,指揮著家人爬上梯子在往牆上掛什麼東西,抬頭一看,是蕭琅從前寫的那張壽裱。想起這副字,掛上去,被取下來,如今又被掛上去,真正是命運多舛,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振不提防孫女這時候來此,見她正望著那幅字在抿嘴笑,不禁訕訕地道:「前回家裡來了個客人,說這牆上少張字畫。我這兩天,琢磨來琢磨去的,還是覺著這幅好用,大小什麼的,也都適合……」
  
  繡春點頭:「是。爺爺你往後裱牆還缺多少,只管開口說。他既然能照你話把一本內經都背下來,何況是寫幾個字?」
  
  陳振老臉微熱,瞪眼道:「死丫頭,你這是胳膊肘往外拐呢!覺著他早先是被你爺爺為難來著?」
  
  繡春笑了起來,遞了放在一邊的枴杖給他,陪他一道往院中散步。
  
  午後的春日陽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地十分舒適。
  
  「爺爺,最近百味堂可有什麼異動?」
  
  繡春問了一句。
  
  陳振哼了聲,道:「他家藥鋪的成藥,不是一直在與咱們家競價比著便宜嗎?如今還這樣。」
  
  繡春點了下頭,道:「若只這樣,倒也無礙,他們壓他們的價,咱們只管把自己的藥做好就行了。」
  
  陳振道:「就是這個理兒。雖說如今咱們家多了魏王府這麼一門親,自然是錦上添花。只是藥該怎麼做,還是要怎麼做,一旦馬虎不得。藥好才是立身之本,要不然,便是攀上十門這樣的親,也是無濟於事。」
  
  繡春笑著應是。
  
  ~~
  
  一天時光很快便消磨過去,繡春吃了晚飯,天也開始黑了下去。掌燈後沒多久,下人來報,說魏王殿下來了。
  
  繡春急忙起身去接。到了前堂,見他已經被祖父迎了進來,正在那裡說著話。只是這倆人,神情瞧著都有些拘束的樣子。看見她現身了,兩人都像是見了救星,立刻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
  
  陳振對著繡春,一本正經地道:「春兒,方才迎了殿下入內。倘若殿下不嫌此處飯食粗陋,本是想留殿下用飯的。只他卻說在宮中已經用過了,便也不敢再勉強了。」
  
  蕭琅聽他說完,忙看向繡春,接著道:「多謝祖父的一番好意。只確實是在宮中用過了,這才過來接你的。」說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繡春看了出來,自己祖父和自己的丈夫,這倆人現如今表面上是和好了,只因了先前的那一番經歷,估計現在誰見了誰都覺得是種折磨。見蕭琅用這樣的目光看向自己,暗地裡歎了口氣,轉頭對陳振道:「爺爺,殿下忙了一天,此刻想必乏了,要麼我這就隨他回去了?」
  
  陳振起先見魏王殿下來了,便知道孫女是留不住了。果然,這會兒立馬就要走了。壓下心中的不捨和稍微那麼一丁點兒的酸意,唔了聲,聲音平平地道:「那就去吧。路上小心。」
  
  蕭琅忙朝陳振告別,也不多話,領了繡春便往外而去。陳振帶了家人恭恭敬敬送至大門外,直到那一行車馬消失在了夜色的盡頭裡,這才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下回……可就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
  
  繡春在馬車裡剛一坐定,見邊上的蕭琅望著自己,一臉笑吟吟,彷彿鬆了口氣的模樣,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爺爺就這麼可怕?你一會兒都不肯多待?」
  
  蕭琅見被她瞧破了,摸了下頭,只好老老實實地道:「確實有些怕他。」
  
  和別人家的孫女夜會,忘形之下,結果被人在角門後當場捉住,要不是他態度端正,估計當時真的要被人用掃帚掃地出門了,自此,在他心理上落下難以磨滅的陰影,這也算正常……
  
  她忍不住了,嗤地一聲笑了出來,伸手過去摸了下他的肚子,「你還沒吃飯吧?我曉得留你在我家吃飯的話,邊上有我爺爺盯著,估計你也食不知味,所以我方才也只吃了個半飽,回去了,我再陪你吃。」
  
  她竟這麼善解人意,還體貼自己!
  
  蕭琅心裡頓時好生感動,順勢握住了她的手,緊緊不放。
  
  繡春的臉埋在他肩上,正捂嘴偷笑的時候,忽然覺到身子被他托起,輕輕哎了一聲,人已經被他抱著,橫躺在了他腿上,他低頭下來,就著她鼓鼓囊囊的胸口狠狠地香了一下,「春兒,你真好……」他喃喃地道。
  
  從陳家到城西的魏王府,路不算很近。只是這會兒,對於馬車裡的魏王殿下來說,沒吃晚飯算得了什麼?現在懷裡有這樣一個暖香美人軟綿綿倒著任他享用,他簡直巴不得這路程沒有盡頭才好。一直到了王府大門前,馬車停了下來,聽到外頭人恭敬喚請王爺與王妃下車,他這才終於鬆開了她,見她一雙水汪汪眼眸裡春水瀲灩,對著自己露出惱羞責備的神態,偏又怕被外頭人聽到,只能慌張理著身上衣衫、不敢發一聲的樣子,隨手解下自己身上的外氅,披裹在了她身上,替她繫好結帶,端詳了下,見瞧不出什麼端倪了,朝她一笑,牽了她手出了車。
  
  ~~
  
  晚上,兩人反覆廝纏過後,她倦極,躺在他臂彎裡,閉著眼睛正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聽見他在自己耳畔道:「春兒,太醫院林大人今日過來求見於我,說想與你見一面,商討下關於桓兒病情的事。我代你應了。明日你隨我一道入宮去吧。」
  
  繡春未睜眼,只懶洋洋地嗯了一聲,打了個哈欠,隨即便沉入了黑甜鄉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01:43 PM

第98章

      次早,繡春隨了蕭琅一道入宮。送她至太醫院後,蕭琅先去往紫光閣。
  
  小皇帝如今的病情,比之先前,原本好轉了不少,前些天,甚至已經能自己下地走路了,消息傳到朝堂,群臣無不歡欣。作為主治御醫的林奇,正剛鬆一口氣時,數天之前,小皇帝不慎吹了點風,晚間忽然開始驚熱,林奇領了太醫院的御醫全力救治,病情才算是勉強穩定了些,林奇擔心,這才去向魏王要人。
  
  繡春見了林奇後,聽他說了小皇帝這兩天的情況,不敢耽誤,急忙一道匆匆去往小皇帝的寢宮。到了之時,見他正睡了過去,面色灰白,呼吸節律不整,手足微微抽搐,翻開眼皮檢查,發現瞳孔微微縮小。
  
  繡春之前便基本斷定,小皇帝的腦部應也受到了器質性的損傷。鉛中毒的病人,只要大腦未受波及,慢慢調理恢復後,基本不會有什麼大的後遺症,但是腦部一旦受損,想要完全恢復,照當下醫療條件看,希望並不大。
  
  先前蕭琅也曾就小皇帝的病情,幾次向她詢問,出於謹慎,加上她也不想讓他再增煩擾,並沒立刻告訴他自己的真實想法。後來得知小皇帝病情有起色,心裡也是高興,覺得未必不是自己的誤斷。現在見小皇帝因為一場受寒,再次發出這樣的病症,愈發證明了自己起先的想法。
  
  「王妃覺著如何?」林奇見她神情凝重,問了一句,隨後歎了口氣。
  
  如果蕭桓是個普通病人,說出自己的看法,對於他家人來說,雖有些殘忍,但也無關緊要。但他身份特殊,即便只有這樣的可能性,說出去,也絕對是件關乎國體的大事。
  
  繡春決定還是找個機會,先跟蕭琅說一下自己的判斷,讓他心理上有個準備。
  
  她向林奇要了前些天的診療記錄,翻看過後,與他到了外殿,討論了下接下來的用藥,邊上醫官飛快走筆記錄。正這時,殿外忽然來了一人。繡春望去,見是傅太后。
  
  與她已經有些時日沒見了。即便是上次大婚後的次日入宮,也沒遇見她,據說當時還遭禁足。現在也不知道過了禁足期沒。此刻面上也帶了不薄的妝,但還是掩不住臉色的憔悴。只不過,這段時日的禁足,看起來倒絲毫沒有削弱她作為太后該有的氣勢。繡春朝她見禮時,她似乎並未留意,只目不斜視地朝林奇去,皺眉道:「我皇兒到底病情如何了?前些時日,不是已經好了嗎?」語氣裡帶了些責怪之意。
  
  林奇忙小心地解釋道:「太后息怒。病去如抽絲。陛下先前中毒不淺,一時想要恢復如初,實在有些困難。臣與太醫院諸同僚必定盡心盡力,不敢有絲毫馬虎。」
  
  繡春方才與林奇說話時,聲音有些刻意壓低。這一陣陡然拔高的話聲,大約驚動了一直昏沉入睡的蕭桓,聽見裡頭宮人說了聲「陛下醒了」,傅太后忙拋下人過去,握住了蕭桓的手,輕聲道:「皇兒,你覺得如何了?」見他注視自己片刻,目光微微茫然,慢慢又闔眼,繼續昏睡了過去。
  
  傅太后怔怔看著自己的兒子,面上掠過一絲難言的複雜神色。懊悔、不甘、傷痛、厭惡……各種神色交織在一起,坐在床榻邊,人宛如化作了石像。
  
  繡春收回目光,對著林奇低聲道:「目前暫時先這樣試著用藥吧,瞧瞧能不能穩住陛下的病情。若有變,咱們再商議。我先去了。」
  
  林奇恭聲應是,正要送她出去,身後忽然傳來傅太后的話聲:「你們都下去,魏王妃,哀家有話要與你說。」
  
  林奇看了眼繡春,和身旁人默默退了出去。寢殿裡的宮人也去了,最後只剩繡春還立在原地,看向傅太后,見她從蕭桓的身側站了起來,朝自己而來。
  
  ~~
  
  傅宛平站到了繡春面前,目光從她的頭落到腳,最後停在她的臉上,朱唇微啟,笑道:「不提那些羈絆人的份位,論起來的話,本宮倒是該喚你一聲弟妹。前次你與三郎大婚,我也沒趕得上恭賀,弟妹莫要怪罪。」
  
  三郎?
  
  她這是要表示什麼?
  
  繡春略微牽了下嘴角,隨即也笑道:「我那會兒就聽我家王爺提過了。怎麼敢有怪罪之意?只盼太后一切安好,如此才是皇帝陛下之福,也是天下社稷之福。」
  
  傅宛平大約沒料到她這般作答,面上飛快掠過一絲尷尬之色,隨即恢復如常,笑意更甚,望著繡春道:「說起來,本宮與三郎……」她看了繡春一眼,「便是如今的魏王,」,停了下,繼續解釋道,「實在是小時起便與他相識,魏王待我亦如家人一半,叫慣了他幼時的稱呼,一時難改……」接著道,「便是因了本宮自小起與三殿下的情分,也不可不表我的恭賀之意。方才來得匆忙,不曉得你也在,一時沒攜。待本宮回後,便會派人送賀禮至王府。這是本宮為賀喜三殿下與你的大婚之喜,特意送給弟妹你的。還望弟妹勿要嫌棄。」說完抬起手,仿似不經意般地露出了手腕上套著的一隻玉鐲,水色瑩潤,輕輕撫了下,見繡春目光掃過,道,「弟妹瞧我這只鐲子可還好?」
  
  繡春道:「太后腕上之物,自然是好物。」
  
  傅宛平輕笑,「這話,弟妹說的確實沒錯。這只鐲子,不但是好物,在本宮瞧來,還是千金難替的寶物……」她歎息了一聲,唇邊略微帶了絲笑,彷彿陷入了往事追憶,「我自小起,便與三殿下情趣相投。所做詩畫,三殿下也曾讚過。這鐲子,便是他送給我的……」她停了下來,忽然看向繡春,「弟妹若是也喜歡,我再轉贈,最是妥當不過了……」說罷作勢要脫出玉鐲。
  
  原來……也是個文藝女青年啊……
  
  繡春面上笑容更是濃了幾分:「太后念舊之心,實在叫人動容。也是,年少之時結下的情分,彌足珍貴,本是最該惜取的。可惜總有人當時惘然,過後也就只能徒然追悔。這既然是太后的心愛之物,我怎敢奪愛?」
  
  傅宛平盯著她,臉色微微一變,壓低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繡春微微一笑:「別無它意,只是聽了太后方纔的話,有感而發而已。多謝太后對我與三殿下的恭賀,我這便受下了。太后倘若別無它事,我便先告退了。」
  
  她說完,見對面的傅宛平一動不動,也不說話,朝她施禮後,轉身便去了。
  
  ~~
  
  蕭琅忙過早間的一陣政務後,離了紫光閣,往小皇帝所在的寢宮去。到了時,見繡春已經不在了,問宮人,得知她離開已經有一會兒,曉得她應是先回去了。恰逢小皇帝吃藥的點,宮人喚醒了蕭桓。他睜開眼,瞧見蕭琅就在自己榻邊,正用關切的目光望著自己,原本一直茫然的目光裡終於現出了絲活氣兒,伸手一下便緊緊抓住蕭琅的手不放。
  
  蕭琅伸手撫了下侄兒不見血色的一張小小臉龐,柔聲道:「吃藥吧。吃了藥,就會好。」
  
  蕭桓怔怔望他片刻,眼中忽然湧出了淚,含含糊糊道:「三皇叔,我不想待這裡……你送我去別的地方吧……」
  
  蕭琅想了下,點頭道:「等天氣再暖些,你身子也再好些,三叔就帶你去別的地方。」
  
  「你別丟下我不管……」
  
  蕭琅歎息一聲,把他的手握得更緊,點頭道:「三叔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你放心。三叔的腿也不好,往後咱們找個好地方一起養病,你覺得如何?」
  
  蕭桓的臉上終於現出了絲笑容。蕭琅等他吃完藥,藥力發作,漸漸又睡去後,起身離去,至寢殿外,卻意外地發現傅宛平正立在一株抱柱側,冷冷望著自己,面上隱隱有不忿之色。
  
  太皇太后並未撤掉對她的禁足令。
  
  邊上幾個宮人,見遇到魏王了,面上微微現出驚慌之色,紛紛低下頭去。
  
  蕭琅略微蹙眉,抬步要離去時,傅宛平忽然道:「你站住,我有事。」
  
  蕭琅停住腳步,宮人們急忙退下。
  
  傅宛平死死盯著對面的男人,見他只是淡淡望著自己,壓不下心中的那股不平,冷冷道:「蕭琅,我以為你是君子,豈料你竟做出小人之事!你在那個金藥堂的黃毛丫頭跟前,到底是怎麼說我不好的?背後這般行事,未免有失風度!」
  
  她與他的從前事,在她看來,便如雪嶺之花般的存在,這也是只能屬於她和他的共同秘密。現在他竟在她絲毫不知的情況下,把這段過往告訴了另一個女人……顯然,那個女人,她必定是知道那段過往的。
  
  一種猶如被侮辱、被傷害、被欺騙、被徹底背叛的憤怒妒火從她心底裡鑽出來,不可遏止地燃燒。傅宛平的眼中,幾乎要迸出火星了。
  
  「你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在那個丫頭面前,這樣詆毀我?」
  
  她咬牙切齒,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蹦出了最後這句話?
  
  蕭琅很快明白了過來。應該是她剛才已經與繡春有過見面,想來,兩個女人之間,也發生了點什麼。壓下心中的詫異,皺眉道:「你想多了。她是我的妻,有些事,我需要讓她知道。這恰是其中之一而已。」
  
  「你太過分了!」傅宛平再次壓抑不住長久以來在心底裡的委屈和積鬱,嚷出這句話後,眼中驀然淚光閃爍,「我知道你一直對我當年背棄你的事耿耿於懷,可是我也是沒辦法,一切都是我父親的安排……」她的聲調哽咽了起來,「我心裡,一直還是……」
  
  她停住,淚珠飛快從眼中滾落。
  
  蕭琅看了下四周,靜悄悄的,宮人早退得不見半點蹤影了。
  
  他打斷她的話,望著她,聲音終於緩和了些,「宛平,」他叫她的名字,「從前的事,於我來說,只是一段過往,如此而已。你到現在還沒弄清楚嗎?你是桓兒的母親,你如今當想的,是如何當他的母親,當做的,是一個太后需做的事,而不是這樣為難旁人,更為難你自己。」他的聲音漸漸變涼,「還有,你口中的那個『黃毛丫頭』,她不是旁人,是我蕭琅的妻。倘若再讓我知道你借身份為難我妻子,宛平,別怪我不念舊情。」
  
  傅宛平瞪著他,驀然一把捋下手腕上的那隻玉鐲,咬牙摔往地上,一陣清脆的玉石相撞聲起,玉鐲頓時碎為幾截。
  
  蕭琅看了一眼,認了出來。這是當年她十四歲生辰時,向他索要賀禮,他隨後托人購來送給她的賀禮。
  
  他搖了搖頭,轉身待要離去時,聽見她驀然怒道:「你說我不行太后之事,如此正好,我問你,最近你為什麼頻繁調動人事?那些人不過與我傅家略有來往而已,如此便也成了你的眼中釘?桓兒是我的皇兒,我傅家難道還會對他不利?」
  
  自年初起,蕭琅便暗中一直運籌,將傅氏家族所有掌握軍政實權的人都調離了京城,或明升暗降,到了現在,京畿內外能夠直接調動羽林軍及護軍的職位,大多都已被與傅家有怨隙的官員和蕭氏家族所控制。
  
  他回頭看了眼傅宛平,冷冷道:「不過正常人事調動而已。你多心了。」說罷徑直離去。
  
  ~~
  
  白天出了這麼個岔子,魏王心裡未免有些惴惴,生怕回去晚了,在王妃那裡會愈發吃排頭,天不過剛擦黑,他就回去了。
  
  想知道白天裡傅宛平單獨留下繡春說話這事並不難。雖然不曉得當時到底都說了些什麼,但想想也知道,絕不是件好事。蕭琅心裡已經做好了回去後看她臉色賠小心的準備,沒想到竟一切如常。她笑容滿面地迎他,陪他一道吃了晚飯,等他沐浴換過衣裳後,還體貼地檢查了下他的腿。
  
  蕭琅終於徹底鬆下了氣。
  
  看起來,應該是自己當初的坦白交心策略幫他躲過了這一劫。是自己多心了。他的這個王妃,顯然並沒把白天的那個意外放在心上。
  
  她既然像沒事人一樣,他自然也不會蠢到自己再去捅馬蜂窩,所以當她與找了過來的方姑姑在另間廂屋裡議著這些天的一些人情往來事時,他便照習慣去了禊賞堂。知道她等下事完了,會過來陪自己的。
  
  魏王殿下到了禊賞堂的門前,見幾個侍女正伺在那裡,但看著自己的表情有些怪異,似乎欲言又止的,也沒留意,逕直便進去了。一腳跨進去,這才覺得不對勁,差點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再一看,沒錯,就是禊賞堂。只是……這又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禊賞堂了——原本放置在東南牆邊的那張書案被移到了對面,對面該有的那個博古架,現在佔了書桌的位置。架子上他早習慣了的那些玩賞之物,都被換成了面生的代替物。他進去看了一圈,發現這還不算。牆上掛著的字畫、書桌上他用習慣了的筆閣、水注、壓尺、蠟鬥,統統都已經被換成了新的。連書格上的書也沒逃過,他溜了一眼,發現全無次序,整個兒就是胡亂被排在了一處。
  
  魏王殿下環顧一周,渾身從上到下,也不知道哪裡不舒服,反正就是難受。回頭便大聲叫道:「蘭香,蘭香!你給我進來!」
  
  正在外頭豎著耳朵提心吊膽的蘭香趕緊應了一聲,慌忙進來。
  
  「這是怎麼回事?」他指了下屋子。
  
  蘭香現在真的是有苦說不出。
  
  魏王帶了些與常人不同的怪癖,這一點,作為王府裡的近身伺候下人,她自然比誰都清楚。教導新調來的侍女收拾屋子時,連書桌上筆墨紙硯的擺放次序,也要她們牢牢記住,不能隨意換動。偏偏今天王妃從外回來之後,別的事都沒幹,在禊賞堂裡轉了一圈,說擺設不對,要重新佈置。蘭香生怕魏王回來不習慣,特意提點了她好幾次,偏她就是不聽,蘭香無奈,最後自然照主母的命令行事。忙了大半個下午,最後把這地方改造成了這個樣子。剛才一直惴惴地在門口等著傳召,果然,見魏王進去沒片刻,立刻便叫自己,問話之時,一臉的不快之色,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是王妃的意思。她今日宮中回來後,便指揮人把這裡弄成了這樣。王妃說,這屋子裡的擺設,看久了有些膩煩,所以給換了……」
  
  蕭琅原本是有些不快了,等聽完蘭香這話,稍一琢磨,很快便明白了過來,方才因了不適應而生出的那點不舒服立刻不翼而飛,後背一陣發涼……
  
  莫非,是自己想得太美了,其實,她心裡在生氣來著?
  
  「殿下?」
  
  蘭香見他半晌不語,有點發呆的樣子,試探著叫了聲,「要不,我叫人來,把東西都擺回去?」
  
  「怎麼了?殿下要擺回去?」
  
  門口忽然傳來話聲,蕭琅回頭,見是繡春來了,滿面笑容的,哪裡敢應蘭香的話,忙道:「不必了,你先出去吧。沒叫,不用進來!」
  
  蘭香看了眼繡春,應了聲是,低頭急忙去了。
  
  繡春到了屋子中間,看了下四周,對著蕭琅笑瞇瞇問道:「三郎,我今天忙活了半天,才把這裡改成了這樣,你可滿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3-12-21 01:48 PM

第99章

      三……三郎?
  
  蕭琅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
  
  她問完了話,便望著他,面上帶了甜蜜笑容。魏王殿下後背上的汗毛,卻開始一根根地豎起來,一下竟不知道該怎麼回她話了。
  
  見他呆著不應聲,繡春收了笑,眉頭挑了下,一臉的遺憾:「看起來你不喜歡啊!那好吧,總是要以你為先的。我還是叫人換回來吧。」說罷作勢要去門口喚人。
  
  蕭琅終於回過了神,一個箭步到她身前,伸手攔住了她,哈哈笑道:「喜歡。誰說我不喜歡?」他看了下四周,點頭讚道,「總那個樣子,我自己也瞧膩了。這幾天正想著怎麼改一下,沒想到你竟就先弄了。果然只有你最懂我的心!」說完涎著臉,湊過去就要親她,被她皺眉伸手擋住,盯著他問道:「你真的喜歡?」
  
  「喜歡得不得了!」他一本正經地道。
  
  「只要你喜歡,我就沒有不喜歡的!」他又補了一句。
  
  「哦,那就好,」她點點頭,「多虧了你前次選來的兩位女官,她們很能幹,幫了我不少的忙,所以我最近也挺空的。既然你喜歡,我明兒開始,就把咱們的臥房、庭院……就你經常出入的那些地方,都給重新整一下,換個環境,你瞧著新鮮,心情想來也會更好。」
  
  蕭琅面上的笑容開始有點發僵:「好……好主意!」
  
  繡春滿意地點頭,「那你忙吧,我見你帶了些公文回來。方姑姑說在廚房裡給你燉了些補品,我去瞧瞧好了沒。」說罷,推他坐到了那張書案後,衝他一笑,轉身輕盈去了。
  
  蕭琅坐在了椅上,低頭,見不是自己習慣了的那張黃花梨透雕靠圈椅,改成張四出頭方椅,抬頭,見桌上的東西不但都換成了新的,筆墨紙硯的擺放次序也給換了,看著渾身彆扭,趕緊照自己習慣的位置給擺了回去,這才透出一口氣,勉強收心去做事。
  
  這個晚上對他來說,挺悲慘的,反正就是渾身不得勁,效率空前低下。原本,他是想著早些回來,半個時辰內完成手頭的事,然後剩下來的一個漫長夜晚,專門就用來在房裡服侍她,把她哄得服服帖帖,不想一下變成了這樣。等他終於能放下筆時,已經是亥時了,她也早不陪他了,自己已經先回房。他匆匆忙忙回去,見她已經睡了下去。大約聽見他腳步聲,睜眼,懶洋洋地道了一句「你回來了?早些睡吧。」說完,轉身往裡翻身過去。
  
  蕭琅熄燈,輕手輕腳上了床。試探著叫了聲她,見她沒回頭,把手搭在了她柔軟的腰肢上,撫摩片刻,自己漸漸動情,剛挑開她衣襟鑽入她褻衣裡,手掌剛捏住她一邊香乳,還沒揉幾下,便聽她含含糊糊地道,「不要……我困死了,睡覺吧……」
  
  蕭琅停了下來,暗歎了口氣,只好鬆開了捏著她乳兒的手,抽了出來。
  
  ~~
  
  錦帳裡,枕邊的人似乎很快便真的睡了過去。魏王殿下卻有些輾轉難眠。一來慾求不滿。那樣香軟的一具肉體就那樣在自己身邊,偏他或許是因了心虛,竟就不敢忤她意強要了她,只能自己繃得緊緊的,有些難受。二來,他也一直記掛著禊賞堂書架上的那滿架子書。
  
  那屋裡,別的東西他現在是沒膽子要求恢復原狀,但書架上的那些書……趁她現在睡著了,偷偷過去照次序重新排列回來,想來她一時應也不會留意得到……
  
  魏王殿下越想,心裡便越覺得蠢蠢欲動。到了後來,簡直已經到了非要這麼做不可的地步了。否則這個晚上,他大概真的只能眼睜睜醒著熬到天亮了。
  
  他又忍了片刻,終於忍不住了,睜開眼,試探著輕聲叫了句「春兒」,沒聽見她有回應,確定她真的是睡著了,慢慢地坐起了身下床,趿了鞋,摸著黑躡手躡腳地出了房,誰人也沒驚動,自己往禊賞堂去。到了裡頭,點亮燈後,立刻奔到書格前,從上頭開始,整理起了書。
  
  書架很大,分上下幾層,幾乎佔了半面的牆。魏王殿下專心致志,費了許久的功夫,終於把滿架子原本被放得亂七八糟的書照他自己的喜好一一排列整齊。最上經史子集,下來詩歌辭賦,再是百家雜說。每個部類裡,又照書名筆序排列,如此整整齊齊,條理分明,只要沒被人胡亂動過,他便是閉著眼睛,也能準確無誤地找到自己想要的書。
  
  他稍稍後退一步,端詳了下自己的勞動成果,折磨了他一個晚上的彆扭之感終於淡去了些。長長吁出一口氣,正要回房時,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幽幽地冒出了一聲:「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覺,跑這裡來做什麼?」
  
  這一驚非同小可,魏王殿下差點沒打哆嗦。猛地回頭,看見王妃不知何時竟過來了,肩上只鬆鬆搭了件外衫,立著自己身後盯著他。
  
  ~~
  
  蕭琅定了下神,一步便到了她身前,遮住她的視線,伸手順便攬住了她肩膀要往外去,笑呵呵道:「沒什麼。只是我方才有些睡不著,又怕吵了你,所以到這裡來找本書看。已經好了,走吧,咱們回房繼續睡去……」
  
  繡春掙脫開他,一推,他便往後退了幾步,見她到了書架前,打量了下,回頭對著他道:「怎麼回事呢,我特意親自給你整的書架,你又把它搞成這樣?這樣不對!我瞧著不爽快。你趕緊去睡覺吧,別在邊上盯著了,我再辛苦辛苦,幫你整回來。」說完踮起腳尖,伸手隨意抽著上格的書,胡亂插放到下頭來,嘴裡不停道:「這本要放這裡才對,這……這本什麼來著?《浮生隨筆》?我給你放這裡……」又俯身下去,打量著下頭的書,搖頭道,「這些書都挺好看,我也愛看,要放上頭才好……」說完伸手要去抱,臀部便撅了起來朝向他。
  
  魏王殿下眼睜睜看著她又把自己剛辛辛苦苦理好的書架給弄亂了,心裡好不得勁,一股氣憋著沒地方撒,渾身上下裡外難受著,正恨不得衝過去抓住她那雙搗亂的手叫停,恰見她這樣彎腰下去,把個圓圓的肉臀朝向自己,晚上心裡那點一直還沒消下去的火苗便似被呼地點燃了,腦子一熱,管不了別的了,伸手便把住了她的臀,她哎喲一聲,整個人緊跟著已經被他像把娃娃撒尿般地劈叉著腿給抱了起來。
  
  「你……你幹什麼……快放下我!」
  
  繡春使勁拍了幾下他的胳膊,在他手裡掙扎著扭動,才扭了兩下,人已經被他抬著坐上了書架伸出來的一段橫面上,他順勢跟著欺了過來,一下便把她緊緊地禁錮在了他和身後的書架之間。
  
  「你想幹什麼?」
  
  她現在情勢完全居弱,氣勢上卻絲毫不輸,傲然地翹著下巴質問他。
  
  「幹什麼?自己瞧著,馬上就知道了……」
  
  蕭琅已然興奮得全身血液都在血管裡勃勃湧流了,平日隱藏於外表之下的邪惡因子此時彷彿也爭先恐後地冒出了頭。壓低聲應了一句,也不要她回話,一扯,她起先隨意搭在肩上的外衫便落脫了下來,堆在她臀邊坐著的書架面上,手更沒停,跟著扯開她衣襟,再把她裹住胸的那塊繡桃綢子捲了往上推去,溫熱的兩團香肉兒便跟著迫不及待地彈跳出來,白生生幾欲晃花人眼,繡春只覺胸前一涼,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捂,一陣又疼又癢的酥麻便經由玉筍尖兒倏然傳遍全身,見他已經低頭在吸咬,狠得便似要豁掉她一口肉似的,身下腿間處隨他唇齒吸咬時一搐,便似有什麼汩汩沁了出來……
  
  她極力並腿,用膝蓋抵擋著他要逼來的身軀,和他角力了一陣,最後可算推開了他壓在自己身上的那張臉,顧不得胸前的酸麻脹痛,一把拉回衣襟胡亂掩住,喘息著低聲斥道:「你再這樣,我可真生氣了……」
  
  她口中說著生氣,臉頰卻粉紅霏霏,連說句話都不停喘息,他愈發情動了,哪裡還管得住下頭早已經急不可耐的兄弟,放開了她,當著她駭然睜大的眼,大喇喇解了自己衣衫,將她兩邊小腿握住往上抬去,她不由自主被他聳了起來,身下一涼,小褲便被脫了下來。
  
  「你快給我住手——」
  
  她慌忙死命扯住自己的褲沿兒,抬腿要踢他,被他握住了往外一拖,她臀下壓著的外衫綢料光滑,立刻帶著她滑溜下了狹窄的書架檯面,她身下立刻一空,無所借力,眼見就要掉地上了,趕緊鬆開自己的褲,改成死命抓住他胳膊,聽見他輕聲笑了下,欺身過來,就勢便輕而易舉地登堂入室了,跟著她臀下微涼,已經被他抱著送坐回了那道正合他高度的窄窄檯面之上。
  
  繡春聽見他發出一聲舒爽了的聲音,身軀壓了過來,強行要往裡釘去,大有佔地為王屠城拔地的意思。
  
  鬥力氣是鬥不過他了,耍無賴好像也沒佔上風,反而被他這樣上下欺負了個透頂,繡春心裡忽然好生鬱悶,雙手死死掐住他兩邊胳膊,被他頂得不由自主嬌哼出聲時,乾脆閉上眼睫,撇過頭去躲他的親吻,口中道:「三郎,下回你什麼時候,也送只玉鐲給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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