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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喬寧 -【東周秘聞錄之一】蕩婦要翻身 [打印本頁]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19 08:14 PM     標題: 喬寧 -【東周秘聞錄之一】蕩婦要翻身

本帖最後由 ping68 於 2019-10-19 10:24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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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白初虹身為安陽王府的當家主母
  陪著丈夫鬥過無數政敵,獻計獻策不遺餘力
  她更隱身幕後跟浚王鬥智玩心計
  這樣一個美貌與心智計謀樣樣不缺的奇女子
  卻敗在上天的捉弄,於生死兜轉一遭後醒來
  發現自己竟然還魂複生成了浚王的正妻
  還是遭人捉姦在床,頂著蕩婦惡名的棄妃
  昔日的政敵,如今卻成為她名義上的夫
  上天重新給了她一條命,根本是來考驗她的……
  權傾滿朝的浚王,城府深沉豈是尋常人可相比
  她費盡心思等待良機,甚至向他百般低頭服軟
  偏偏無論她做什麼,全都逃不過這男人的眼──
  她一直以為他是個工于心計,冷血無情的人
  連親事都能是政治算計,這樣的人根本沒有真心
  誰知他卻把個有夫之婦放在心裡記掛了十年
  更讓她不敢置信的是那女人的身份
  竟然是已逝的安陽王妃,那個前生的她……


【出版日期】 2017年03月10日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
紅櫻桃RC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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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19 08:15 PM

本帖最後由 ping68 於 2019-11-11 07:47 PM 編輯

第一章

  “……死了?”

  擺著一盆白色蝶蘭的臨窗榻上,一道鴉青色的挺拔身影,原是一手搭在幾案邊緣,一手把玩著手裡那串暖玉,長眸半掩,姿態甚是慵懶的倚坐。

  聽聞安陽王府傳出了死訊,弄玉的修長大手停住,腰背瞬間抽直,聶紫綸揚起了那雙深邃長眸,看向半跪在地上的黑衣探子。

  探子壓低的臉,自抱拳的雙手間抬起,神情恭謹小心的答著話。

  “回王爺的話,屬下就躲在簷梁上,確確實實看見安陽王為安陽王妃請來了太醫,丑時剛過沒多久,太醫便讓幾個管事相送出府。”

  “接著呢?”聶紫綸少有這般沉不住氣的時候,甭說是他,就連那探子亦不禁怔了下。

  “太醫出了安陽王府不久,屋裡便傳出安陽王的哭聲,管事指揮著下人將王府裡見紅的物事全取下……屬下一直在梁上,不敢走,卯時一過,便看見王記棺材行的東家,親自遣著夥計運來一口上好紫檀棺木。”

  話至此,探子覷了覷主子的臉色,眼看那張俊麗的臉龐,此時冷沉不語,他便識相的就此打住,安靜候著。

  聶紫綸將手裡的暖玉往幾案上一擱,暖玉沿著邊緣滾動,落在了地上,發出細微的聲響,碎成了兩半。

  探子垂下眼眸,心中半驚半疑,揣度不出此時主子的心思。

  “……竟是死了。”沉朗的聲嗓,在屋裡響起,卻是聽不出悲喜。

  “王爺,安陽王妃一死,安陽王身邊再無人獻策,這對王爺而言,是喜事一樁。”探子凝覷著主子的面色說道。

  聶紫綸不作聲,突然別開眼,望向擺在窗邊的那株白蝶蘭,嘴角淡淡揚起。

  探子見主子一笑,緊懸在喉間的那口氣,這才稍稍舒緩下來。

  安陽王妃的死訊,對東周王朝的宗室貴族們來說,無疑是一件驚天撼地的大事。

  “眼下,安陽王府是什麼情形?”聶紫綸問道。

  探子愣了下,回道:“稟王爺,安陽王府上下哀痛至極,安陽王抱著安陽王妃的屍身不肯放,少了主母發落,安陽王府亂成一團……”

  驀然一聲哼笑,自薄唇逸出。

  探子聞聲,隨即打住了嗓音,面帶忐忑的瞅著主子。

  只見聶紫綸將目光從那盆白蝶蘭收回來,站起身,從書櫥中抽出了一本金本經書,書皮上以楷書題著“觀世音普門品”。

  探子雖然不解,卻不敢張口問,就怕觸怒了主子。

  聶紫綸抬手翻開經書,抽出夾在書中的一張白紙,那白紙折了四折,修長大手輕輕一抖,白紙在半空中攤了開來。

  探子覷了一眼,察覺那白紙的邊緣微卷,紙面泛黃,應是藏於書中多年……

  透著紙背,依稀能窺見紙裡似乎是繪著一張人像,會是誰呢?竟然能讓主子這般小心翼翼的藏起。

  “王爺?”久等不到聶紫綸揚聲,探子有些不安。

  “回去安陽王府盯著,有什麼風吹草動,即刻回報。”

  白紙遮去了聶紫綸的面容,探子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低垂眉眼應諾,隨後循從來時路,悄無聲息離去。

  鎏金獸爐兀自飄香,屋裡沉靜無聲。

  聶紫綸垂著眼,望著紙上的女子身影;垂雲髻,兩剪明眸,描繪的秀眉上揚,眉目間透著一股東周女子少有的英氣。

  “白初虹,想不到你就這麼死了。”這話,有淡淡的惋惜,亦有一抹得意,矛盾得緊。

  紙上的人兒抿唇而笑,那雙星眸堅定有神,好似就要透紙而出。

  聶紫綸見著,嘴角微揚,來到金爐旁,掀開爐蓋,將白紙挪近,不一時,火舌卷舔,將紙中人燒成一截灰。

  “人死如灰,饒是你足智多謀,也只能這般下場。”聶紫綸半垂著眼,看著最後一截白紙落入金爐。

  最後燒去的,恰恰是那雙冰雪聰明的星眸,就這麼一寸寸地被火舌吞噬。

  十年了……這個睿智多計的不凡女子,陪在安陽王簡士昌的身邊,一路幫襯著,獻計獻策,陪著安陽王鬥過無數政爭,已有十年光景。

  東周宗婦們提及她,無不眼帶七分豔羨、三分妒意;朝中官員提及安陽王,總不忘念及安陽王身後的妻子。

  朝中總有人戲語,安陽王能有今日,一半是祖蔭,一半靠的是白初虹。

  這話,確實不假。

  沒有白初虹,便沒有今日足可與他抗衡的安陽王,要除去安陽王,首要之務便是拔除此女。

  只是料想不到,他還未有機會出手,一場急病便要了白初虹的命。

  這病……來得有些古怪。

  望著金爐中的灰燼,聶紫綸眸光爍動,似有所感。他伸出如玉白皙的手,蓋上爐蓋,長指緩緩撫過蓋上那只雕得栩栩如生的金猊。

  “啟稟王爺,高太尉在正廳求見。”門外傳來溫婉輕柔的女子嗓音。

  聶紫綸轉過身,看著漆朱描金的房門從外邊推開,走進一名身穿湖綠色束胸襦裙,發簪金釵珠花,容貌精緻絕倫的女子。

  “妾身給王爺請安。”女子上前屈膝行禮。

  “前宅的事,幾時由得你來操心?”聶紫綸在榻上落坐,似也無意前去面客。

  女子抬起一雙溫婉的水眸,不安地瞅著。“爺,錦兒前來稟事時,正好碰見吳管事,便自作聰明地幫著吳管事報訊。”

  浚王府上下都清楚,聶紫綸絕不容許女子干涉前宅之事,女人就是養在後宅深閨的金絲雀,閒暇之時拿來取悅罷了。

  “稟什麼事?”聶紫綸面上無喜無怒,淡瞅著胡錦。

  胡錦在後宅中,不是最拔尖的那一個,但她心思縝密,知所進退,雖只是側室,倒也安分守己,不曾向他討過什麼。

  “……汾景田莊那邊來了急信。”胡錦一臉謹慎的稟道。

  “那女人又鬧出了什麼事?”

  “王妃知道韋大人的死訊之後,據聞已經數日滴水未進,眼看人就要彌留了,賀嬤嬤與陳管事便請了大夫來救……”

  “無人相逼相害,將她安放在那兒好好過活,她偏要尋死,誰能攔得了?且隨她去吧。”聶紫綸一派漠然的發話。

  胡錦心中暗暗打了個顫。那個韋寶珠當初也是八抬大轎抬進門,更是權傾一時的韋太傅之女,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

  “王爺的意思是……不救人了?”

  “她的事,往後無須再報,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見聶紫綸起了身,胡錦連忙往旁退開,福身相送。

  “備馬。”

  待到熟悉的薰香散去,胡錦稍稍抬眼,看見聶紫綸冷著張臉命人備馬。

  “王爺這是準備上哪兒?”王府裡跟了聶紫綸最久的侯管事,即刻上前伺候。

  “安陽王府。”

  聽見聶紫綸邊說邊頭也不回的往前院走,胡錦直起腰,一臉茫然與困惑。

  浚王與安陽王素來不和,互不往來,王爺怎會主動上安陽王府……莫不是出了什麼大事?

  “……活過來了!活過來了!”

  耳邊傳來此起彼落的吆喝聲,白初虹只覺胸口一陣悶痛,身子好似被撕裂了一般,再過片刻,她重重落下,落在一塊硬實的地上,像被人硬生生強行壓下來。

  地上……地磚這麼涼,士昌怎捨得她受涼?

  白初虹在混亂的意識當中,掙力撐開雙眼,入目所及是一片白霧。

  她眨眨眼,這才發覺那不是霧,而是她滿眼的淚,怕是昏厥時,因為病發太痛而流下的。

  “王妃活過來了!”耳畔再次傳來下人欣喜的歡叫聲。

  忍過了一陣眩暈,她總算看清眼前的景物,可眸光流轉來去,就是不見她的夫君簡士昌,發生什麼事了?

  “先把人扶起來,讓她喝口水吧。”一名身著簡樸裝束,梳著高髻的老婦發號施令。

  兩名哭得滿臉涕淚的布衣丫頭,七手八腳的扶起了白初虹,端來了一個缺了角的瓷杯,由於手抖得厲害,那杯水到白初虹嘴邊時,只剩六七分滿。

  白初虹眼前發黑,就著丫鬟的手淺啜一口,潤潤乾澀的唇,那水的甘甜令她喉頭越發的渴了,出於本能地,她伸出雙手捧起破瓷杯,將剩餘的水喝光。

  “王妃肯喝水了!”小丫鬟喜極而泣的嚷道。

  “去弄些熱粥來。”老婦不慌不亂的發落下來。

  喝過了水,人也逐漸恢復清明,白初虹這才有餘力看清周遭景色。

  陳舊的家私,簡陋灰濛的擺設,再加上她這一身不堪入眼的花布粗裳,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望著眼前此景,饒是素來冷靜的白初虹,也不禁有些發懵。

  “你們……是誰?”她問著守在炕邊的小丫鬟,又看向那梳著高髻的老婦。

  兩個小丫鬟未經世事,被她這麼一問,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答。

  老婦卻是不見驚色,只當她是生死門前走一遭,一時片刻落了魂。

  “王妃且緩緩氣,暫歇一會兒,自然會想起來。”

  “……王爺呢?”白初虹左右顧盼。

  “王爺人在皇京。”

  白初虹著實愣住。“怎麼,難道這裡不是皇京嗎?”

  兩個小丫鬟怯生生地瞅著她,其中一個梳雙丫髻,模樣靈巧的丫鬟答道:“啟稟王妃,這裡不是皇京,而是汾景。”

  “……汾景?”白初虹詫異極了。

  “是呀,這裡是汾景。”另一個丫鬟頻點著頭。

  汾景是遠在西北邊的一個小縣,距離東周朝的皇京可是有十日的路程,這個縣以出產谷麥作物著稱,儘管土地豐庶,農產興盛,可這兒對於住慣、看慣繁華皇京的京人而言,說是窮鄉僻壤亦不為過。

  “我怎麼會在汾景?”白初虹震驚不已,來回望著那兩個丫鬟與老婦。

  “王妃,您是怎麼了?還沒想起來嗎?”

  “想起什麼?王爺人呢?我病成這樣,怎麼不見他的人?”

  梳著高髻、露出光潔額頭的老婦走近炕邊,目光嚴厲地盯著她。白初虹仰著臉,心下納悶,王府裡的丫鬟婆子由她一手挑選,這個嬤嬤是哪裡來的?

  “王妃莫要再無理取鬧,老奴前幾日已遣人捎信去皇京,通知王爺您想尋短的事,王妃好不容易從死門關前撿回了一條命,還請好生愛惜,您若真的去了,于您于王爺,都沒有好處。”

  聽完老嬤嬤這一席話,白初虹越發驚愕:“我尋死?我這是病了,哪裡是尋死?你是哪個院的嬤嬤?竟敢這樣以下犯上。”

  見炕上披散著長髮,面色慘白,形貌憔悴的女子,雙目熠熠有神,眉間端著一股女子少見的威嚴,賀嬤嬤不由得愣住。

  這……這真快教她認不得了,眼前人真是昔日那個蠢笨無知,粗魯刁蠻的韋寶珠?

  “王妃數日來不肯用膳,任由老奴如何相勸也聽不進,這不是一心尋死,還能是什麼?”賀嬤嬤壓下心底的納悶,不卑不亢的說道。

  “我不肯用膳?我不是昏迷了好些天?要怎麼用膳?還有,王爺人究竟在哪兒?周管事呢?怎麼也不見他在旁邊伺候?”

  兩個丫鬟一頭霧水的覷著她,吶吶地道:“這裡沒有什麼周管事,王妃,您是怎麼了?”

  白初虹只覺荒唐、胡鬧,與這幾個人雞同鴨講,索性自個兒下炕找人。

  卻在下炕時,她看見自己的右手背上竟多了顆紅痣,不禁愣了下,將手背放在眼前,反復仔細查看。

  突地,她總算發覺有些事不太對勁……

  “你們……是誰?”白初虹問著眼前的丫鬟婆子。

  “回王妃的話,我是木槿,她是茯苓。”兩個丫鬟小心翼翼,生怕稍有差錯,便會招來責駡。

  “王妃莫不是連老奴是誰都忘了?”賀嬤嬤半信半疑地問道。

  白初虹沉住氣,道:“走過一遭生死,許多事都落在判官的生死簿裡,還真是記不全了。”

  “老奴姓賀,自王妃三年前來到汾景之後,便是由老奴伺候著王妃的膳食起居。”

  三年前來到汾景?白初虹的心悄悄涼了一截,暗道:千萬別是她想的那樣才好……不會的,老天爺不會這樣對她。

  “那王爺……如今可安好?”她旁敲側擊的問。

  “王妃這一問,可是問倒老奴了,王爺遠在皇京,老奴無從得知王爺的消息。”

  “安陽王府一切可好?”

  賀嬤嬤心下詫異,面上帶著幾分戒慎,反問:“安陽王府?無親無故,王妃怎會提及安陽王府?”

  聞言,她面色一白,未作聲答覆,兀自轉向炕邊的兩名小丫鬟,難掩一絲心慌的揚嗓吩咐:“木槿,把銅鏡拿來。”

  木槿站起身,走向榆木妝台,掀開一隻首飾盒,取來了一柄外緣鏽黑的銅鏡。

  白初虹探手接過,握住鏡把時,手竟發著抖。不怕不怕,她這大半生隨著夫君經歷過多少風浪,多少的兇險危境都挺了過來……

  磨得發霧的銅鏡,映出一張慘白的臉蛋,白初虹垂掩的長睫顫動兩下,唇兒因驚愕微微張啟。

  一聲慌亂的訝叫,自顫抖的喉嚨深處湧出,下一刻,銅鏡匡啷落地。

  摔落於地的銅鏡,將那張驚懼的女子容顏,如實倒映,卻已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一張臉……

  安陽王府處處白幡飛舞,不見一絲喜紅,就連園子裡帶紅的夏堇、長春花也全被鏟了,少了紅花相映,園子裡只余光禿綠葉,更添幾分蕭瑟。

  “每逢作七他便登門入室來上香,虹兒生前與他素無交集,這個浚王究竟是作何居心!?”

  東院的書房裡,一身錦白喪服的安陽王,聽完府裡管事的通報,當下發了一頓脾氣,若是讓外人瞧見,怕是要瞠目結舌,揉上兩把眼,才能認清眼前的人是東周朝裡溫文著稱的安陽王。

  “王爺莫氣,只怕是浚王知王妃這一去,王爺頓失深閨智囊,自然見獵心喜,故意上門惹王爺不快。”

  低著腰身的周管事,稍稍抬起了眼,望著氣急敗壞的簡士昌,好聲安撫。

  簡士昌一把扯下了頭上的粗麻布,重壓在桌案上,左手一揮,又將白瓷杯盞盡掃落地,鏗鏘刺耳。

  “王爺,您千萬不能在節骨眼上讓浚王有機可趁,務必要謹慎面對。”

  簡士昌唇線緊抿,因喪期而蓄長的落腮胡,遮不去那一臉的溫潤俊雅,此刻卻抹上了一層陰狠。

  可恨的浚王……兩人自幼便有瑜亮情結,無論是容貌才情,經常被拿來相提並論,及長之後,各自繼承了祖上爵位,兩人更是水火不容。

  “王爺,浚王已上好了香。”書房外傳來另一奴僕的通報。

  大手抓緊了案上的麻布,簡士昌閉了閉眼,緩了口氣,離開書房時,他神情憔悴,眼窩深陷,眼中凝結著化不開的哀戚。

  穿過一個月洞門,來到外院搭設成靈堂的偏廳,簡士昌還未走近,打遠遠地便看見那抹令他恨之入骨的玄紫身影。

  察覺靈堂裡的人正朝這方看來,他垂下眼,藏起眼中的陰寒,嘴角淡淡一揚,隨即又扯平,不著痕跡。

  “王爺,安陽王來了。”聶紫綸隨身的侍從,恭身退開之時,不忘壓低了嗓子提醒主子。

  聶紫綸長眸流睞,看著形容枯槁的簡士昌,一路踽踽獨行的走來,他眯了眯眼,嘴角上挑,竟是笑了。

  “見過浚王。”簡士昌雙手作揖,作勢欲跪膝行禮。

  聶紫綸伸手扶了他一把,道:“安陽王莫要多禮。安陽王府正值服喪之期,本就不該上門叨擾。”

  “家門逢喪,晦氣濃重,王爺卻幾番親自上門為亡妻弔唁,安陽王府能得王爺這般情義相待,士昌無以回報,只能一拜謝恩。”

  說著,簡士昌雙手抱拳,神情肅穆的彎身一拜。

  聶紫綸冷眼望著他作戲,心底暗暗哼笑,他等了近半炷香,簡士昌才肯現身,擺明瞭是不喜見他,刻意擺譜作態。

  “安陽王妃是東周少有的賢良女子,過去本王與她雖然只有過數面之緣,可也聽聞不少關於她才貌出眾的事蹟,心中甚是感佩,若不來為她上炷香,實為遺憾,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安陽王莫要怪罪。”

  簡士昌心下發堵,面上仍然充作若無其事,情深真摯地道:“虹兒能得王爺這般愛惜之心,士昌在此代她謝過王爺。”

  聶紫綸淡然一笑,轉身看向擺放在靈堂後方,中間隔著一道幡帳的內間。

  他端詳片刻,方回過身道:“明日便是出殯之期,不知本王能否瞻望一眼王妃的遺容?也算是本王提前為她送行。”

  簡士昌眼角一抽,卻是面不改色地道:“王爺如此情義深重,士昌怎好回絕王爺的善意。”

  他側過臉,眼角餘光染上一抹陰寒,語氣依舊溫雅,吩咐道:“來人,領王爺入內,小心伺候著,別讓晦氣煞著了王爺。”

  這話,大有玄機。旁人聽不出,聶紫綸心細如發,當下淡不可察的揚了揚嘴角,尾隨周管事入偏廳內間。

  空蕩蕩的內間裡,獨獨一口紫檀棺木擺在那兒,饒是半生風光,亦逃不過死後寂寥。

  聶紫綸走近棺木,看見數十盆素雅脫俗的白色蝶蘭圍繞著棺木,據聞,那是白初虹最愛的花,外傳安陽王為討夫人歡心,特地找來專門培植此花的花匠,在後宅裡種了滿園子的白蝶蘭。

  東周本來沒有白蝶蘭,近幾十年來,此花輾轉自元魏傳入東周,深受後宮妃嬪喜愛,身價自然水漲船高,極盛之時,民間有花匠開價一株萬兩,甚為荒謬。

  即便是白初虹初嫁入安陽王府那時,白蝶蘭價抵千兩,安陽王此番舉動,也算是一擲千金為博紅顏笑。

  “王爺,請。”周管事躬身退守一旁。

  聶紫綸湊近尚未蓋棺的棺木一看,棺木裡的女子合著眼,雙手交握於身前,膚色已有些僵白,卻不見腐化,更聞不到一絲屍臭。

  “為了保住王妃的屍身,安陽王怕是煞費了苦心。”聶紫綸沉吟。

  周管事悄然抬起眼角,覷了覷,不敢吱聲,隨即又伏低了身。

  聶紫綸垂著眼,端詳起棺木中的人兒。

  白初虹……你這一死,安陽王府又能風光多久?安陽王憑藉你一人,十年之間風生水起,不過活了短短二十幾載,便能名留東周坊間野史,也算是風光至極。

  “王爺。”外間傳來伍威恭謹的低喚。

  “何事?”聶紫綸依然垂睨著棺木中的容顏。

  “郭筠在王府門口求見王爺。”

  聶紫綸的眉峰微攢,這才收回目光,欲轉身之時,他停住,抬手折下離棺口最近的那株白蝶蘭,此舉看得周管事目瞪口呆。

  聶紫綸旁若無人,輕握那株白蝶蘭走出外間,簡士昌正跪在靈位前合掌默禱,沒瞧見他手裡的白蝶蘭。

  “死生有命,天各所安,安陽王還請節哀,務必為我東周朝保重身子。”

  即便心思已不在這兒,聶紫綸一席話說得懇切真誠,仿佛真為簡士昌擔憂。

  簡士昌未起身,背對著他,消瘦背影甚是單薄,像是遺世獨立一般,渾身透著哀慟,不願與任何人交談。

  可真能演。

  世人皆道簡士昌是少有的癡情種,可他卻不這麼認為,簡士昌與他出身相仿,心思深沉,所謀所求,概是為了自身與家族的權勢地位,這樣的男子能把多少心思留給兒女私情?

  在他看來,簡士昌之所以這般深情,一是博得癡情美名,二是有所圖謀,眼下的傷心欲絕,不過全是演戲。

  聶紫綸揚唇,臨走之際,回身投睞白帳後頭的內間一眼,而後才領著門外大陣仗的侍從離去。

  聶紫綸走後,簡士昌起身來到內間,望著被折去一截的那盆白蝶蘭,雙眼漸寒。

  影衛入內,彎身抱拳。“王爺。”

  “去探一探浚王府出了什麼事。”簡士昌伸手折下另一朵白蝶蘭,神色兇殘。

  影衛杳無聲息的退出了靈堂。

  簡士昌攤開手心,將揉碎的白蝶蘭撒在棺木裡,眯起眼喃道:“聶紫綸,安陽王府絕不會因為一個女人的死就倒下,你且等著……”

  一輛老舊的運糧車緩慢地行走,繞過了蜿蜒山道,下了山,車輪輾過一地長及人高的狗尾草。

  月落日升,天光熹微,運糧車已順利抵達沂霖縣。

  “姑娘,沂霖縣到了。”老秦籲了一聲,停住馬車,往後方喊了聲。

  糧車後頭是一捆捆的麥子,堆得像座小山,幾乎找不著空隙,老秦喊完,只見麥子間有東西鑽動,不一時,探出了一張清婉的臉。

  白初虹先是大口呼氣,接著從麥子中爬起身,站在糧車上,望著眼下夜深人靜,只餘幾家燈火亮著的城鎮。

  “秦大叔,這一路真多虧了你。”她朝著糧車前頭回喊。

  “莫要跟老頭子客氣,你不是還趕著奔喪嗎?眼前可有其他方法前去皇京?”

  “我有個親戚就住沂霖縣。”

  “那敢情好,那個親戚住哪兒?老頭子好人做到底,順道送你過去。”

  白初虹心中發暖,卻不敢應下,連忙又道:“秦大叔甭忙了,我來之前已去了信,與親戚約好在客棧碰頭,沂霖這兒我熟門熟路,就不勞秦大叔了。”

  沂霖縣鄰接皇京,是直通皇京的其中一條路程,老秦固定往來于汾景與沂霖兩地,專為皇京與沂霖縣的糧商運糧。

  白初虹看准了這一點,溫言相求,靠著從灶上偷來的幾塊炊餅,坐在擠滿了麥子的糧車上,一路磕磕碰碰,就這麼抵達了沂霖縣。

  送別了秦大叔,白初虹拽著小包袱,在夜闌人靜的街道上,按著那本不屬於她的記憶,來到了一座紅門大院前。

  她立定於門前,幾番猶豫下,終是伸手拉住門環,叩著那扇紅門。

  紅牆內傳來了腳步聲,搖晃的燈光自門縫間透出來,白初虹悄悄往後退了一小步,壓低了嗓子,道:“是我……寶珠。”

  啪嚓一聲,她聽見燈籠落地的聲響,門裡的光滅了,好似她心底那盞微弱的希望,就這麼被狠狠掐熄。

  她轉身想走,卻在這時,身後的門開了。

  “小姐?可真的是你?”身後傳來男子顫抖的低喚。

  白初虹定下心,轉身看向那人,讓自己的臉在那人高舉的燈籠下一覽無遺。

  “王勇,是我,寶珠。”她點了下頭。

  名喚王勇的男子先是驚恐的左右張望,緊接上前說道:“小姐快快進來,莫要讓其他人撞見。”

  白初虹嗯了聲,尾隨他入了大院,順著抄手遊廊往裡走,穿過內院,來到後宅的正廳,期間,王勇時不時回身覷她,似在確認些什麼。

  白初虹雖有些不安,可再怎麼想,如今的“她”已是另一個人,即便這些人心存疑慮,再怎麼著也猜不到她不是韋寶珠這條上頭。

  王勇在一間房前停下,往旁邊退開,道:“小姐,請進。”

  白初虹不疑有他,推門而入,前腳剛跨進門檻另一邊,房裡的燈火驀然一亮。

  她抬起眼,當下怔住。

  眼前,坐在紅木圈椅上,身上一襲水絲銷金竹繡玄黑披風,發如墨,膚如玉,長眉入鬢,一雙深邃眼眸,挺鼻薄唇,周身散發著凜人氣息的男子,正是她最不願碰見的人──

  浚王,聶紫綸。

  她心下一涼,冷眼看向王勇。王勇握緊燈籠,低垂著頭,不敢與她對上眼。

  “太傅當年是如何對待他的部屬,如今你卻這樣回報他?”

  若非“韋寶珠”已無親族能投靠,她也不會賭上一把來此。這個王勇是少數在韋太傅垮臺之後,未受牽連且全身而退的昔日舊部。

  她會記得此人,還是當初士昌曾經提及,而她之所以來找王勇,是她明白,如今的她用著韋寶珠的身軀,沒有人會信她的話,她若想尋求援助,自然也只能從韋寶珠熟悉的舊人著手,於是便來這兒碰個運氣。

  她在汾景先用韋氏手邊僅有的首飾,托人送信來沂霖縣告知王勇,趁著田莊下人不留意之時,偷偷搭上秦大叔的糧車,便來此投靠王勇。

  原以為看在昔日情分,王勇會願意收留她,沒想到他竟然選擇通風報信。

  儘管明白官場上並不講情義,此刻親身碰上,她也不禁對這些忘恩負義者,感到心寒。

  王勇一臉赧慚的抬起眼。“小姐,對不住了……太傅已經不在了,我們這些人只求苟且偷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伍威。”

  沉朗的嗓音一落,門口隨即出現一名身披輕甲的男子,他冷眼看著王勇,王勇整個人縮了縮,連忙隨男子離去。

  白初虹調回眼,望著房中那名異常俊美的聶紫綸。這似乎是她頭一回,用著如此相近的距離,仔細端詳這個權傾滿朝的男子。

  聶紫綸的父親聶祺是親王,乃先皇的同胞兄弟,頗受先皇重視,聶紫綸承襲了父親的爵位,但因只是世襲,而非世襲罔替,繼承爵位時只能低降一階。

  按理說,聶紫綸繼承的應該是郡王爵位,可他深受東周皇帝的榮寵,皇帝竟破例讓他成了嗣王,嗣王品階低於親王,卻是高於郡王。

  這事,一直令士昌耿耿於懷。士昌的父親同樣是親王,同樣世襲爵位,他卻成了郡王,硬是低了聶紫綸一個品階。

  簡氏是簡太后的父族後代,受到太后提攜重用,簡士昌的父親更被封為親王,只是隨著簡太后辭世,簡氏在朝中的地位一度朝不保夕。

  數年前簡太后一病不起,走得倉卒,少年皇帝為了鞏固政權,一心想削弱隸屬太后勢力的老臣,而簡氏是太后外戚,自是首當其衝。

  為此,簡氏族裔在朝中收斂鋒芒,小心翼翼揣測少年皇帝的心思,生怕一個行差踏錯,從此失了君心。

  這些年來,少年皇帝重用的父族子弟們,為了爭權,心中早有嫌隙,彼此各懷鬼胎;少年皇帝是聰明人,曉得若是放任不管,朝堂上恐又起政爭,只怕有人野心坐大,萌生篡位之心。

  是以,為了相互制衡兩方勢力,皇帝遂重新起用簡氏子弟,簡氏便循著這個機會,務求得獲皇寵,再回權勢中心。

  如今這兩派勢力,皇帝父族這一方,以浚王聶紫綸為首;簡氏那一方,則以安陽王簡士昌為首。

  這兩派勢力在朝中互相牽制,表面上相安無事,私下腥風血雨,各自為謀。

  “是誰教你這麼做的?”

  對峙片刻,聶紫綸先是將杵在門口的人兒,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一遍,隨後才悠悠開了尊口。

  許是夜深,他的神色帶有幾分慵懶,幾分漫不經心,可眸中那抹厲色,白初虹絕無可能錯認。

  “你不能一輩子把我囚在汾景。”她平靜的與之迎視。

  聶紫綸眯了眯眼,表情玩味的重新端詳她。

  “韋寶珠,你去了田莊三年,想不到沒變傻,反而變聰明了。”

  聽見他吐出那陌生的名字,白初虹在心底苦笑不已。

  是了,老天弄人,一遭生死醒來,她竟然成了韋寶珠。

  韋寶珠出自名門世家,乃韋太傅之女,七年前嫁入浚王府,明媒正娶,八抬大轎,轟動皇京。

  可惜,這等風光不過短短四年,三年前一場內閣政爭,韋太傅輸得一敗塗地,過後又遭政敵秦太師設局,背上了個貪污瀆職的罪名,鋃鐺下獄,韋氏一族就此垮臺。

  樹倒猢猻散,一時之間,朝中人人亟欲與韋氏撇清關係。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失了君心,往日功勳也不過是雲煙,一代朝臣韋太傅被鬥垮了,摘去烏紗帽,流放酷寒的塞北之地。

  韋氏失勢後不久,浚王府便傳出王妃與隨從有染的醜事,韋寶珠被扣上了淫娃蕩婦的罪名,下放聶家在汾景的田莊。

  聶家祖上好善積德,這汾景的田莊,是為了讓年邁的奴僕,抑或是事主有功,卻意外重傷成殘的奴僕,老有所終而安置的地方。

  不想,堂堂浚王府的當家主母,貴為東周名門淑媛的韋寶珠,竟然被冠上蕩婦罪名,逐至田莊,這等下場,不勝唏噓。

  彼時,初聞韋聶兩家聯姻,白初虹只歎可惜,那韋寶珠雖是愚直,不甚聰慧,可性子直率。

  昔日曾在參佛時偶遇幾回,兩人雖無太多交集,但到底還算是個好姑娘,她為此惋惜不已。

  這樣單純的好姑娘,又有此等顯赫的家底,竟然要嫁予心思深沉的聶紫綸為妻……可惜了,可惜了。

  今時今景,她竟成了她曾經憐憫過的傻姑娘,老天這究竟是存什麼心?

  作為安陽王府的主母,她從旁輔佐丈夫,一路與聶紫綸相鬥,如今她竟成了丈夫政敵之妻,這教她該何去何從?

  思及此,饒是冷靜如她,也不禁心生煩亂。

  “你離京三年,還以為皇京是你熟悉的那一個皇京嗎?回去汾景吧,這裡已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聶紫綸將她的沉默,當作不知所措,畢竟夫妻多年,他早將她的性情摸透。

  白初虹迎視著那雙深沉的墨眸,道:“偌大皇京,豈容不下一個女子?容與不容,只在王爺的一念之間,只憑王爺一句話。”

  聶紫綸頓了下,又多看了眼前的人兩眼。

  臉,依然是那一張,除了瘦點,憔悴了點,身子單薄了點,與他印象中的那個女子幾無改變。

  可她的言行舉止,乃至於那一身沉穩的氣質,與昔日愚昧莽撞的韋寶珠相比較,幾可說是判若兩人。

  “王爺既然不要妾身這個妻,視妾身為浚王府之恥,那又何必留下妾身,倒不如一封休書,斬斷這段孽緣,何苦將妾身拘在田莊,這不是苦了王爺也苦了妾身?妾身平生自由慣了,與其終其一生都得這樣被拘禁起來,倒不如求王爺賜與休書。”

  聶紫綸低笑一聲,擱在紅木扶把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敲著。

  “這可有趣了,你這是在同本王討休書?”

  過去雖然未曾與他正面交手,但是關於聶紫綸此人的事蹟,她已聽過太多。

  他心思深沉多變,多思多猜忌,聰明善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否則也不會年紀如此之輕便受皇帝重用,甚至經常受詔入閣陪皇帝議政。

  對上聶紫綸,饒是她怎生謹慎應對,亦難免感到不安。

  “倘若王爺無意休妻,那便請王爺讓妾身回京,妾身自幼便長於皇京,從未出過皇京一步,如今日日被拘於陌生的汾景,實在愁悶難耐。”

  她明白,聶紫綸這樣身份地位的男子,休妻難免有傷尊嚴,也興許他與韋寶珠之間有什麼錯綜複雜的糾葛,而她無從得知,因此他若無意給休書,那麼她便以退為進,讓他允許她回京。

  “憑什麼你覺著愁悶,本王就得放行?你以為自己還是浚王府的王妃?”他又笑了,墨眸微彎,瞧不出真心與否。

  “妾身不敢這麼想。妾身不過是藉這個機會請求王爺,望王爺能開恩,放妾身一條活路。”

  她猜不透,韋氏一族已頹敗不起,韋寶珠對聶紫綸而言,已無任何作用,聶紫綸為何不肯休離?這其中藏著怎生的隱情?

  驀地,聶紫綸站起身走向她,她一愣,挺直了腰肢,拽緊懷裡的包袱。

  聶紫綸停在她面前,垂眼睨視,那眸光是冷的,儘管他沒碰著她,她整個人卻起了陣寒意。

  “我知道你義兄去過田莊,想必也與你說了實情,外人看來你是因為父喪而悲慟欲絕,可只有我知道,你是知道蠢笨如你,自當鬥不過本王,才會一心尋死。”

  實情?什麼樣的實情,能讓韋寶珠一心尋死?父喪?這樣說來,流放塞北的韋太傅已經死了?

  聶紫綸靠得這般近,白初虹不敢妄動,更不敢讓面上出現任何異狀,只能靜靜地聽著,感覺著他的呼息一陣陣吹拂過臉龐。

  聶紫綸的父親是先皇的十二弟,自小在宮廷中打滾,他的城府與心計,豈是尋常人可相比,她死裡重生,成了他的下堂妻,頂著蕩婦之名,該怎麼跟他鬥下去?

  白初虹抬起眼,正好迎上聶紫綸審度的眸光,心頭不禁暗暗震了下。

  這個男人一直在打量,在琢磨,在審度,可她猜不透是為了什麼。

  莫非,他察覺了什麼?白初虹心頭一跳,額頭微微發汗。

  “你尋死不成,卻給父親昔日的幕僚寄了信,特地回京投靠,你這是死不成,便想找我尋仇嗎?”

  他低垂著一雙濃密的眼睫,緊迫盯人的凝視著她,語氣甚是冷肅。

  她屏著呼息,小心翼翼地答道:“如今王爺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就連安陽王都不足與您相抗衡,我一個婦道人家,又能尋得了什麼仇?”

  “既然如此,為何不循正道求本王放行,要這般偷偷摸摸的回京?”他目光森寒地問。

  “我……”她瞬也不瞬地望進他眼底,觸及那片幽黑時,心頭不禁為之一凜。

  她必須留下來!無論如何,都不能被趕回汾景,她得留在皇京,方有機會回到士昌身邊。

  她心念一轉,故意幽幽地道:“妾身自知無臉見王爺,離京多年,就怕王爺已忘了妾身,若是輾轉托人送信,也怕無疾而終,於是決心賭上一把……王爺明知妾身對王爺仍有情意,依然放不下這份情,即便受王爺這般對待,卻還是恨不入骨,妾身不過是想待在離王爺近一些的地方。”

  這答案倒是出乎意料,聶紫綸一時沒應聲,只是目光沉沉的望著她。

  “不錯,這段日子裡,我確實是恨過王爺,可終究沒能真正恨進心底,死過一遭方知人生如此漫長,與其用一輩子的時光來恨,倒不如放下仇恨,留在王爺身邊。”

  她眸光盈盈,語氣真切,姿態柔軟,找不出一絲虛假。

  但,這不是韋寶珠。

  韋寶珠有幾分聰明,幾分才智,他比誰都清楚,這絕不是她會說的話。

  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她背後操弄,意圖透過她來接近他。

  會是誰呢?是韋氏昔日的黨羽?抑或是朝中政敵?

  不論那人是誰,這事倒有些意思,光是能讓蠢笨無度的韋寶珠,說出這些胸懷大度的明理話,便可推知此人不簡單。

  心思一起,聶紫綸嘴角微揚,探出手撫上白初虹的發梢。

  她不著痕跡的一凜,不敢妄動,逼自己回以一抹笑。

  “你對本王這般情深,反教本王慚顏。”他笑道。

  “寶珠……畢竟曾經做出有辱王爺顏面的事,自知有愧,不敢奢求什麼,只求能留在王府,好好伺候王爺。”白初虹昧著良心,脫口說道。

  聶紫綸但笑不語,目光銳亮如刃,直瞅著她。

  “寶珠,你去了一趟田莊,似是開了智,與以往不太一樣。”他意有所指。

  微光自白初虹眼中一閃而逝,她語氣酸楚的道:“嫁夫隨夫,如今寶珠已無家可歸,若是連王爺都信不得,寶珠還能有什麼指望?”

  聶紫綸靜靜微笑,好似看戲那般,教人不寒而慄。

  白初虹這才明白,昔日與安陽王府相抗的浚王,是何等的可敬可畏。

  “你若能這樣想,那是再好不過。”末了,聶紫綸如是說道。

  白初虹凝噎在喉頭的那口氣,緩緩吞咽下去。儘管透過這男人的眼,她看得出來,他對她有所猜忌,有所盤算。

  “王爺……”

  “你隨本王回府吧。”

  發梢上的白玉大手驀然收回,她抬了抬眼,只見聶紫綸別過了俊美面龐,轉身便往外走。

  他的背影頎長,行姿優美,一看便知出身名門貴族,深受良好禮教管束。

  白初虹靜靜望著一會兒,竟無端有些發怔,直到那男人行至門外,回眸顧睞,她方恍然醒神。

  “怎麼,不是想回王府嗎?”瑩瑩月色下,聶紫綸長髮如墨,膚如皓玉,眉眼俊麗,神色清冷。

  她從來不曉得,一個男子竟然能生得如此好看,若非他眉間的那抹英氣,以及高大身形,怕是都要錯認為傾城美人。

  她緩步跟上,尾隨他身後,出了宅子,坐進一輛華貴的紫紅馬車。

  一路上,聶紫綸眼色淡然的凝瞅她,好似要將她從裡到外,細細看穿,她如坐針氈,片刻不能鬆懈。

  “寶珠。”聶紫綸忽然喚了一聲。

  “王爺?”她迎上他那雙墨瞳。

  “本王那樣對你,你心底不怨?”

  白初虹不動聲色的沉默著,尋思如何應對。聶紫綸說的是什麼事呢?他究竟對韋寶珠做過什麼?

  “王爺,過去種種,寶珠早已放諸流水,不願多想。”

  聶紫綸嘴角微揚,瞬也不瞬的望著她。“即便是本王讓你被冠上蕩婦惡名,你也不怨本王?”

  聞言,白初虹一震,好片刻不能動彈。

  這樣說來,是他陷害韋寶珠,故意讓韋寶珠被攆至汾景?

  “妾身不怨。”她穩住心緒,緩緩說道。

  透過她如此平靜的反應,聶紫綸再一次認定,韋寶珠絕對是受人指點,意欲返回浚王府,可用意是什麼,他還不清楚,尚待確認。

  “甚好。”聶紫綸清淺一笑,眸中卻透著厲光。

  白初虹心尖隱隱一抽,不禁要想,她這一去,可還有活路回來?

  驀地,他覆住她平放在腿上的纖手,她指尖泛僵,任由他一把攥緊。

  “你若能拋開從前恩怨,與本王重修舊好,本王便能像從前那般待你。”

  聶紫綸面上泛笑,聲嗓甚是溫醇柔軟,如絲綢那般順滑,聽在白初虹耳底,卻是字字教她心驚。

  夫妻之間能有什麼恩怨?從前聶紫綸又是如何對待韋寶珠?

  進了浚王府,她還出得來嗎?

  望著聶紫綸那張俊美無雙的面龐,白初虹一顆心,隨著馬車的晃搖,一路震盪不安的跳動……

  “不錯,這段日子裡,我確實是恨過王爺,可終究沒能真正恨進心底,死過一遭方知人生如此漫長,與其用一輩子的時光來恨,倒不如放下仇恨,留在王爺身邊。”

  她眸光盈盈,語氣真切,姿態柔軟,找不出一絲虛假。

  但,這不是韋寶珠。

  韋寶珠有幾分聰明,幾分才智,他比誰都清楚,這絕不是她會說的話。

  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她背後操弄,意圖透過她來接近他。

  會是誰呢?是韋氏昔日的黨羽?抑或是朝中政敵?

  不論那人是誰,這事倒有些意思,光是能讓蠢笨無度的韋寶珠,說出這些胸懷大度的明理話,便可推知此人不簡單。

  心思一起,聶紫綸嘴角微揚,探出手撫上白初虹的發梢。

  她不著痕跡的一凜,不敢妄動,逼自己回以一抹笑。

  “你對本王這般情深,反教本王慚顏。”他笑道。

  “寶珠……畢竟曾經做出有辱王爺顏面的事,自知有愧,不敢奢求什麼,只求能留在王府,好好伺候王爺。”白初虹昧著良心,脫口說道。

  聶紫綸但笑不語,目光銳亮如刃,直瞅著她。

  “寶珠,你去了一趟田莊,似是開了智,與以往不太一樣。”他意有所指。

  微光自白初虹眼中一閃而逝,她語氣酸楚的道:“嫁夫隨夫,如今寶珠已無家可歸,若是連王爺都信不得,寶珠還能有什麼指望?”

  聶紫綸靜靜微笑,好似看戲那般,教人不寒而慄。

  白初虹這才明白,昔日與安陽王府相抗的浚王,是何等的可敬可畏。

  “你若能這樣想,那是再好不過。”末了,聶紫綸如是說道。

  白初虹凝噎在喉頭的那口氣,緩緩吞咽下去。儘管透過這男人的眼,她看得出來,他對她有所猜忌,有所盤算。

  “王爺……”

  “你隨本王回府吧。”

  發梢上的白玉大手驀然收回,她抬了抬眼,只見聶紫綸別過了俊美面龐,轉身便往外走。

  他的背影頎長,行姿優美,一看便知出身名門貴族,深受良好禮教管束。

  白初虹靜靜望著一會兒,竟無端有些發怔,直到那男人行至門外,回眸顧睞,她方恍然醒神。

  “怎麼,不是想回王府嗎?”瑩瑩月色下,聶紫綸長髮如墨,膚如皓玉,眉眼俊麗,神色清冷。

  她從來不曉得,一個男子竟然能生得如此好看,若非他眉間的那抹英氣,以及高大身形,怕是都要錯認為傾城美人。

  她緩步跟上,尾隨他身後,出了宅子,坐進一輛華貴的紫紅馬車。

  一路上,聶紫綸眼色淡然的凝瞅她,好似要將她從裡到外,細細看穿,她如坐針氈,片刻不能鬆懈。

  望著聶紫綸那張俊美無雙的面龐,白初虹一顆心,隨著馬車的晃搖,一路震盪不安的跳動……

  抵達浚王府大門,錦簾被撩起,聶紫綸鬆開了她的手,下了馬車,而她依然坐在車廂裡,不知該不該下車。

  聽見外頭鬧哄哄的迎接聲,她挑起了簾子,透過小窗,望向那座五進大宅。宅門上方的黑檀木匾額,刻著皇帝御筆賞賜的“嗣浚王”三大字,朱漆描金,貴氣震目,好似也壓在她的心口上,教她喘不過氣。

  進了這扇門,她便不再是安陽王府的王妃,而是浚王府的主母,韋寶珠。

  等在那扇門後的,會是怎生的光景,怎生的困境?

  她不敢再想下去。

  收回手,放下簾子,白初虹出了馬車,在一眾王府下人的愕目相迎中,緩緩走向站在門前石階上的聶紫綸。

  聶紫綸只回身,淡睞她一眼,未曾言笑,便在隨從的簇擁下,兀自進了王府。

  白初虹心中苦笑,垂下眼簾,雙手合袖尾隨入內。

  浚王府的大門緩緩合上。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19 08:16 PM

第二章

  遭人捉姦在床,頂著蕩婦惡名被攆出王府,下放田莊三年的韋寶珠,回來了。消息一出,不出半日,整座浚王府便鬧騰了起來。

  這三年來,浚王府的主母之位虛空著,任憑後宅的側室小妾鬥個你死我活,聶紫綸那頭卻風平浪靜,不見他有意把誰抬上位。

  但韋寶珠只是被下放田莊,論名分,還未拿到休書的她,依然是王府主母。如今,她回來了,還是聶紫綸親自接她回來,這消息無疑輾碎了後宅女人們的盼頭。

  而這些事,白初虹自然不曉得。

  過去她在安陽王府,做為王府主母,她受盡恩寵,主持中饋,後宅僅有她一人,再無其他妾室通房。

  “虹兒,我允諾過,只要你願意下嫁於我,我簡士昌,此生絕不納妾,後宅獨你一人。”

  那一日,簡士昌一襲竹紋繡鶴青衫,黑髮簪白玉,眉目清俊,當著眾人的面,對她許下承諾,婚後,他確實獨鐘她一人,眼中不曾再入過其他女子的身影。

  哪怕,她遲遲不能生育,無法為他誕下一子半女,他的寵愛未曾消減半分。

  如今換了具身軀,換了張臉,換了個身份,浚王府不比安陽王府,這裡的後宅可比龍潭虎穴,每張千嬌百媚的臉蛋之下,藏著揣摸不透的禍心。

  “王妃,您可終於回來了。”

  聽見這把哭嗓,原是坐在窗邊軟榻上的白初虹,這才循聲抬頭望去。

  一個綁著雙辮髻的少女,一身粗麻布衫,臉色蒼白,瘦得只餘皮包骨,淚眼汪汪的看著她。

  她不認得少女,但她猜想,少女應當是韋寶珠過去的陪嫁丫鬟。

  “王妃,您不認得茉香了嗎?”少女紅著眼,啞了嗓。

  白初虹起身相迎。“茉香……我當然記得。”

  茉香喜逐顏開,興奮地拉住了她的雙手。“王妃,您受苦了。”

  白初虹微笑,反過來拉住她的手,看著那雙手佈滿了粗繭,饒是她與這姑娘非親非故,心下也不禁泛疼。

  “你的手是怎麼了?”

  茉香不以為意,傻乎乎的笑著:“王妃離府之後,茉香便被發落到蕙心閣,去伺候何姨夫人。”

  這下白初虹聽明白了。主母失勢,貼身丫鬟跟著遭殃,想來茉香口中的何姨夫人,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伺候姨夫人,為什麼會弄成這模樣?”白初虹又問。

  “過去……過去何姨夫人一向與王妃不和,何姨夫人不過是遣我幹些粗活,這算是客氣的了。”茉香說著,面上猶然堆笑。

  這短短一句話,白初虹卻已聽出端倪來。這樣算是客氣,想必先前還有過更過分的事,怎麼說,當年韋寶珠也是八抬大轎入了門,身為當家主母,即便失了勢,陪嫁的貼身丫鬟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境地。

  白初虹做人做事自有原則,她從不苛待奴僕,治下嚴謹但不刻薄,好奴惡奴,她心中自有把尺衡量,該怎麼治,怎麼教,怎麼管,她寸寸拿捏,絕不太過。

  這個浚王府的後宅,想必不怎麼安生。

  白初虹心下歎了口氣,再瞅瞅茉香那張憔悴的臉,於心不忍,道:“既然我回來了,你也回來伺候我吧。”

  茉香呆了呆,眼中泛淚。“王妃……”

  “曉月居裡連個伺候我的下人都沒有,而你本來就是我的貼身丫鬟,理當回來這兒伺候。”白初虹笑道。

  茉香瞪大了眼,好一會兒沒法回神,還是白初虹瞧見,不解地問:“怎麼了?”

  “王妃變了好多……”茉香兩眼發懵低喃。

  過去的王妃在王府裡的日子,是哭多過笑,再加上王妃性子衝動,心思單純,總鬥不過那些姨夫人,王府主母當得並不稱心。

  “我去了田莊三年,這段日子想開了很多事。”白初虹不慌不亂的撒謊。

  茉香見她神情從容,語氣淡然,不由得心疼起主子來。

  “王妃在田莊肯定吃了許多苦頭,可惜茉香不能陪在王妃身邊,沒能好好伺候王妃,茉香實在愧對王妃。”

  說著,茉香屈身欲跪,想向白初虹磕頭。

  白初虹連忙扶她起身。“我吃了苦,你留在王府裡,也沒逃過這一劫,茉香,這些年你也挨了不少苦,是我這個主子思慮不周,沒能護著你。”

  聽見從前從不過問身旁人勞苦的主子,如今懂得心疼人,還反過來對自己稱不是,茉香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白初虹被她宏亮的哭聲嚇了一跳,見她拉著自己的衣袖,嘴裡承諾著往後會越發用心伺候自個兒,不禁為這個丫頭的耿直深受感動。

  她在安陽王府這麼多年,自當曉得,要找著一個忠心耿耿,願意掏心掏肺的奴僕,並不容易,韋寶珠身邊能有這樣一個丫鬟,這是她的福氣。

  但,很顯然韋寶珠並未好好珍惜這個丫頭。

  “好了,別哭了,去洗把臉,找管事換件衣裳,就說是我把你發落到曉月居來。”白初虹拍拍茉香的肩頭。

  茉香拽起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嗯了一聲,正要退下時,忽又一頓。

  “王妃知道胡錦的事嗎?”

  “胡錦?”白初虹連此人是誰都不清楚,哪裡會曉得什麼事。

  “王妃莫要生氣,莫要傷心,這個胡錦過去就不是安分的,好幾次都被我逮著假借王妃名義去見王爺,王妃一離府,她便得了寵,被王爺抬了當姨夫人。”

  憑著茉香這席話,白初虹自行推敲前因後果。想來,這個胡錦應當也是韋寶珠身邊的丫鬟,如今卻成了聶紫綸的妾室。

  這種丫鬟她在安陽王府也沒少見,所幸士昌待她一心一意,從未在榻上犯過糊塗,遇上有這般心思的丫鬟,更是嚴加懲治,幾回活生生的例子下來,這才斷了府中那些年輕丫鬟的歪念。

  “大概一年前吧,王爺便將後宅的大小事交給胡錦,那些姨夫人個個強過胡錦,怎麼說都是名門大戶的小姐,卻得聽一個丫鬟出身的人發落,甚是不甘不滿,可偏偏王爺獨寵胡錦……”

  “茉香,停一停。”白初虹抬手打斷了茉香。

  茉香驚覺失言,連忙遮住嘴巴,一臉愧赧。

  白初虹見了想笑。看來這個茉香不僅老實,還有些蠢直,不懂得什麼時候該揀什麼話說,從前八成老是說了不中聽的話,不得韋寶珠歡心。

  “別著急,先去辦正經事,往後多的是機會聊王府是非。”

  見白初虹不怒不傷,臉上依然是笑,茉香怔怔的,竟有些不習慣眼前這個主子。

  整座王府上下都知道,王妃對王爺用情至深,眼中容不下其他女子,偏偏總有人給王爺後宅塞女人,王爺也不見得多麼專情,婚後陸續收了幾個妾室,惹得王妃甚是傷心。

  憑著娘家太傅府當靠山,王爺還不至於完全冷落王妃,但太傅府一垮臺,王妃在府裡的地位便岌岌可危,到後來甚至還被奪了主持中饋的權,任由那些妾室明裡暗裡的欺侮。

  “還傻在那兒做什麼?快去吧。”白初虹催促道。

  茉香傻不愣登的點著頭,邊走邊回首猛瞅,臨到院子外的月洞門邊還栽了個跟頭,看笑了白初虹。

  “捎著這麼個忠心的傻丫頭在身邊,往後有好無壞。”白初虹喃聲道。

  她往繡墩一坐,給自己倒了杯冷茶,環顧著正廳裡的一景一物,目光最終落在了牆角的蜘蛛網上。

  聶紫綸這是存心給她難堪,方會讓管事將她發落到這個空置已久的院落。當家主母回府,住的卻不是主屋,而是偏院,由此可見,聶紫綸領她回府,並非出於真心。

  既然如此,他為何不直接將她送回汾景田莊呢?

  白初虹捧著白玉茶盞,垂下長長睫毛,細細琢磨起來。

  一隻茶盞自細白的手間翻落,兩旁傳來丫鬟的驚呼。

  “夫人當心,莫要燙著了手。”貼身丫鬟揚玉上前扶住胡錦。

  胡錦早讓管事通報的消息弄得腦門發燙,哪還管得著灑出來的茶水燙不燙手。

  “王爺竟然將她帶回了府裡……偏偏她命大,死不了。”胡錦白著張粉臉,嘴裡不住低喃。

  “夫人放心,王妃雖然回了府,可王爺命令侯管事,將王妃安置在曉月居。”

  “曉月居?”胡錦仿佛大夢轉醒,目光暫態點亮。

  “是呀,就是先前孟姨夫人自縊的那座曉月居。”揚玉道。

  “那裡不是鬧鬼嗎?”胡錦狐疑地瞅著。

  揚玉笑得幸災樂禍,道。?“可見王爺對王妃根本沒那個心,想來是因為前些日子傳來太傅自盡的喪厄,王爺一時心軟,方會讓王妃回府治喪。”

  “韋太傅已經死了,太傅府也不在了,她還能治什麼喪。”胡錦冷笑。

  “那不然,便是王爺心慈,讓王妃回府轉轉,相信很快就會把她送回汾景。”

  胡錦聽著也覺得有理,但只要一想著,韋寶珠是讓聶紫綸親自領回王府,怎麼想就是不安心。

  胡錦心念一轉,命令道:“派人去知會其他姨夫人,讓她們知道王妃回府的事。”

  揚玉抿嘴一笑,屈身領命。夫人這是打算藉他人之手,來教訓久違的王妃呢。

  數日後。

  主屋的書房裡,聶紫綸坐在沉香木長案之後,聽著探子回報安陽王府近日的動靜。

  “……安陽王妃下葬之後,安陽王一直在府裡的小佛堂裡誦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過府裡的大管事,卻經常在深夜出府,去了石磐街的十巷胡同。”

  長指在案上輕輕敲打,聶紫綸那張俊美的臉龐正合著眼,不知在揣度些什麼。

  “簡士昌在石磐街的十巷胡同藏了東西?”聶紫綸睜開了眼,嘴角微揚。

  “屬下未再往下追查,就怕會查錯方向,亂了套。”探子抱拳道。

  “你說,安陽王府的大管事,經常去石磐街的十巷胡同?”

  “屬下若沒記錯,那管事一共去了四次,且都是在深夜。”

  收攏案上的長指,握拳頂住下巴,聶紫綸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安陽王府的大管事,三更半夜不睡覺,盡往石磐街鑽?”

  “王爺的意思是……”

  “派人去查石磐街,盯住那個管事,看看他都去那兒見了誰。”

  “屬下遵命。”

  聶紫綸垂下長睫,望著桌案上的一幅山水墨畫,畫中有座臨淵峻山,山上有座小亭,亭裡有道娉婷人影,背身而立,遠眺山間瀑布。

  “還有,我讓你們去查的事,可查出了什麼端倪?”

  “王爺上回吩咐的事,屬下一直在暗中進行,但是這事得找人潛進安陽王府,才能查個水落石出,安陽王府正值喪期,不可能再招奴僕進門,這事恐怕沒這麼快有譜。”

  “接著去查,不管得耗上多久,都得查清楚。”最紫綸語調清冷的命令道。

  “屬下明白。”探子低下頭,不敢違令。

  探子剛走,管事便接著進了門,聶紫綸正重新提筆,欲在墨畫上落款。

  “王爺。”管事上前躬身行禮。

  聶紫綸眉眼未抬,專心落款,傭懶地回道:“那女人才回府沒幾天,又在後宅滋事了?”

  管事支吾:“稟王爺,王妃沒滋事,而是……”

  執起沾了朱砂的瑪瑙私印,在落款下方牢牢蓋上,聶紫綸這才揚眸掃去。

  “那女人究竟又鬧了什麼事端?”

  “自王妃回府以來,不曾出過曉月居,王妃也沒另外招人去伺候,只把過去的陪嫁丫鬟茉香討回去……可是這個茉香原來是在蕙心閣伺候的,茉香這一走,何姨夫人便上了曉月居討人。”

  說到這兒,管事打住,一臉欲言又止。

  聶紫綸從來不管後宅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管事比誰都清楚,可這一回,被攆出王府三年的王妃,是他親自領回府的,管事自當曉得意義不同,一有風吹草動,不敢輕妄小觀。

  “何禎上曉月居向韋寶珠討人,然後呢?她們打起來了?”聶紫綸放下私印,負手而立,垂眸端詳起那幅山水墨畫。

  “何姨夫人把曉月居裡砸了一地,還命人杖罰茉香,王妃即刻找來其他管事,讓人把何姨夫人架走。”

  聞言,聶紫綸一頓,總算把心思收回來,尋思片刻又問:“韋寶珠被何禎這麼一鬧,可有什麼舉動?”

  “王妃遣人將曉月居拾掇乾淨,讓茉香沏了壺大紅袍,就在庭院裡看書喝茶。”

  聶紫綸略略眯眼,嘴角上揚。“看書?喝茶?”

  儘管他並未在田莊生活過,可他清楚,待在田莊的日子,絕無可能舒坦到哪兒,而韋寶珠素來就不是坐得住的大家閨秀,她幾時養成了這麼沉定的脾氣?

  這個蠢女子莫不是受人指點,想玩什麼把戲?

  “既然她們沒打起來,你來找本王做什麼?”聶紫綸好笑地問著管事。

  “王爺,何姨夫人把小的找去,讓小的非把茉香給討回蕙心閣,否則絕不甘休,可那到底是王妃,小的怎敢犯上,跟王妃討人……”

  說穿了,管事礙于此次韋寶珠回府,是主子親自領回來的這事,而不敢妄下定奪。

  倘若是從前,王爺對王妃不聞不問,甚至不讓她主持王府中饋的情勢,管事自然是直接領人上曉月居,強行帶走茉香。

  “你這是讓本王去幫你討丫鬟?”聶紫綸冷嗤。

  “小的不敢!”管事屈膝跪下。

  “好了,起來吧。”聶紫綸伸手,修長的指尖輕撫過案上那幅畫,最終停在女子身影上。

  他頓住,似想起什麼,眸光微微閃爍,嘴角幾不可察的笑了笑。

  隨後,他將畫卷起,以紅繩圈系,收入一旁的青花瓷器裡。

  “把胡錦找來。”聶紫綸揚眸道。

  “錦兒見過王妃。”

  看著不經通報,便領著女眷進門的貌美女子,坐在臨窗榻上讀書的白初虹,先是細細端詳過女子面目,隨後在心底一笑。

  這麼快就沉不住氣了?她暗暗忖道。

  “有事嗎?”白初虹放下手中的書卷,淡淡一笑。

  胡錦見著那抹笑,心下發怔。這是怎麼了?韋寶珠見到她,竟然毫無反應?

  “王妃回府多日,錦兒卻遲遲未來向王妃請安,錦兒自知有愧……”

  “既然有愧,那又為什麼要來?”白初虹微笑打斷她。

  胡錦表情明顯一噎。

  “聽聞,我離府不久,你便讓王爺收為偏房,王爺還讓你主持後宅,看來你頗得王爺歡心。”白初虹不慍不火地說道。

  胡錦面上不動,心下卻暗自發驚。眼前的人……真是昔日她伺候過的韋寶珠?

  只見眼前榻上坐姿端正的女人,綰著墮馬髻,簪以瑪瑙珠花,一身藏藍色繡白鳶花的交領襦裙,輥邊是淡淡月牙白,素雅乾淨。

  昔日略顯豐腴的身形瘦了一大圈,神情有些憔悴,但人看上去卻更有精神,雙眸熠熠如星,眉宇之間,端著一抹沉婉。

  這……這怎可能是出自太傅府,自幼受盡嬌寵,魯莽蠢笨的那個韋寶珠?

  胡錦硬是愣了忒久,好一會兒才回神。

  “錦兒對不住王妃,還請王妃責罰。”胡錦上前一跪。

  白初虹垂眼望著她,收起了笑。“倘若你真的覺得對不住,又怎會做下這樣的事?”

  一席話冷靜卻又咄咄逼人……胡錦簡直不敢置信,她不僅沒有大吵大鬧,朝自己摔花瓷,反而這麼沉得住氣的質問。

  “你不是來請安,而是來探我為什麼回府。”白初虹語調平緩,並不挑釁。

  “錦兒不敢。”胡錦的頭低下去。

  “你連主子的榻都敢爬上去,還能有什麼不敢?”白初虹輕笑。

  胡錦前傾的後背僵住,眼一抬,瞧見白初虹那雙冰冷紮人的目光,以及周身散發出的氣勢,心頭莫名一顫。

  倘若韋寶珠撒潑大鬧,那也就罷了,正好坐實了她是個蕩婦潑婦之名,偏偏她這般冷靜自持,反倒令人深感不安。

  “起來說話吧,我離開府裡這麼久,當初又走得不光彩,整座王府沒有人把我當回事,你是主持中饋的夫人,怎麼說都不該讓你來跪我。”

  胡錦起了身,瞥及她冷淡卻自有威嚴的面容,心下不禁一凜。

  那汾景田莊不是個窮鄉僻野嗎?不是只有幾個粗僕伺候她嗎?聽說那兒的生活清苦,吃穿用度全是簡樸至極,韋寶珠去那兒住了三年,怎麼說都不該成了眼前這德性。

  “王妃這些年受苦了。”胡錦本有滿腹對策,如今對上這個陌生的昔日主子,竟只能澀然吐語。

  “是啊,我受苦的這些年,你卻在王府享福,果真應了那句老話,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白初虹說起話來,淡然含笑,話中明明帶刺帶諷,聽來卻是極其自然。

  胡錦心中警戒更深,不知如何拿捏言語分寸,就怕韋寶珠這番平靜,是另有盤算。

  “我知道,那日何姨夫人上我這兒要人,我沒給,還惹哭了她,她准是去向王爺告狀了,王爺不管後宅事,便要你出面周旋。”

  胡錦瞪大了眼,手心悄悄滲出了汗。

  白初虹接著道:“我也知道,王爺肯定是讓你來壓我,就怕我會把後宅搞得烏煙瘴氣。”

  “王妃,您誤會王爺了……”

  “既然你說我誤會,那何不把王爺找來問個明白?”白初虹就等著她這句話。胡錦愣住。

  白初虹不給她開口的餘地,兀自說道:“你若還真敬我是王妃,那便去把王爺找來,就說我有事求見。”

  “可是……”胡錦面有難色。“王爺忙於公務,怕是抽不開身。”

  “抽不開身?那好,我去見他。”

  話罷,白初虹站起身,抬手撫平裙上的折痕,儀態嫻雅地走出了書房,留下僵著身發愣的胡錦。

  一瞧見前方不遠的正院,茉香都快急哭了,連忙小碎步往前一擋。

  “王妃,茉香求您了!您就讓茉香回去蕙心閣吧,茉香不打緊的,王妃莫要為了茉香,去跟王爺吵架,茉香不值得王妃這樣。”

  白初虹笑了笑。“你以為我是要去找王爺吵架?”

  茉香紅著眼眶,猛吸鼻頭。“難道不是嗎?”

  從前王妃只要受了委屈,特別是受了其他姨娘的氣,氣無處可發,便去找王爺討公道。

  但王爺是什麼性子?他哪管得了後宅之間的爭鬥,壓根兒聽不入耳,不願搭理王妃,王妃認為是王爺不肯幫她,不願站在她這邊,於是撒嬌不成,反變成了撒潑。

  其實,王妃就是孩子心性,喜歡人家哄,需要身旁的人多讓著她一點,這樣的性子在太傅府,自是不要緊?,畢竟她是嫡女,上有太傅親爹捧在手掌心,下有幾個嫡兄捧著,自然養就了她要什麼便手到擒來的嬌貴。

  王爺可不一樣,他那樣的人,怎容得下女子在他面前撒潑,即便是王妃,他也不容。

  於是,王妃進了浚王府之後,沒有一日不爭不吵不鬧,每每王妃想博得王爺歡心,到後來總會適得其反,招致王爺的反感,吃力不討好,倒教王爺起了收偏房的心思。

  後宅的女人一多,口舌紛爭自然也多,王妃性子躁進,沉不住氣,自小被慣壞了,哪裡曉得女人的心眼多,自是鬥不過那些庶女出身的妾室。

  仿佛是應和著太傅府的興衰,隨著韋太傅在朝中四面楚歌,被皇帝爺架空了政權,王妃在府中的地位亦是日漸衰微。

  旁人都看出來了,原來王爺娶王妃,不過是政局考量,想拉攏權傾一時的韋太傅,待到太傅私下結黨營私,觸犯了皇帝爺的大忌,因而被拔官,王妃的娘家垮了台,王爺亦不再予以重視。

  儘管如此,王妃仍然不肯清醒。

  直到後來,王妃遭人設局,與從前跟隨太傅的幕僚王瑀發生了醜事,並遭王爺與其他姨夫人當場撞見,她永遠忘不了王妃當時震驚,又受盡屈辱卻無處訴說的表情……王妃這麼愛王爺,怎可能再與他人有染,肯定是有人故意想陷害她呀!

  “茉香,你讓開。”白初虹神情淡道。

  “王妃千萬別做傻事……”

  “你們主僕倆,打算在這兒鬧騰多久?”

  驀地,正院門口傳來一道低沉的聲嗓,主僕倆一怔,同時往那頭循目望去。

  聶紫綸一身鴉青竹紋錦袍,一條赭紅素緞腰帶,圈出偉岸的身形,腰間系著一串琉璃鑲玉,俊雅的眉眼,透著一抹清冷。

  白初虹忽焉想起,從前她曾聽說過,浚王貌美無雙,堪稱東周第一美男子。

  甚至,在貴族之間更傳說過一則笑聞,說有回鄰國使臣來訪,竟誤將浚王認作女子,對他一見鍾情,意欲重金聘娶,後來真相大白,才知道自己鬧了個天大的笑話。

  如今看來,這傳聞當真不假。

  聶紫綸的容貌確實生得極好,眉眼如畫,膚白似玉,出身東周皇族的他,氣質與學識自然要比貴族來得更好。

  這樣優秀的人,莫怪會與士昌有著瑜亮情結,也難怪士昌對此人如此忌諱。

  “奴婢見過王爺。”茉香咚的一下便跪了下來。

  白初虹垂下眼睫,雙手在腰側輕攏,姿態娉婷的福了個身。

  “本王聽你們主僕倆在那兒拉拉扯扯,就不曉得是有什麼事,非得在我的屋外說不可?”最紫綸負手而立,弧度優美的下巴揚了揚。

  不顧茉香的眼神哀求,白初虹朝著前方走去,在聶紫綸面前停住。

  “王爺,能否進屋詳談?”她氣定神閑的問道。

  印象中,韋寶珠不曾這般謙容的詢問過他……聶紫綸不由得多留幾分神,端詳起眼前這個陌生的妻子。

  韋寶珠自認是王府主母,總把昔日在太傅府的做派搬來王府,他不允她隨意進出他的書房,她偏要鬧事,非得趁他進宮上朝時,大大咧咧的進書房待著。

  要不,便是與後宅那些女子爭風吃醋,非鬧得整座王府雞犬不寧,方肯甘休。

  眼下,她竟然軟聲好語的徵詢起他,莫非,三年下放田莊的時光,真能使人徹頭至尾的改變?

  他不信。

  聶紫綸嘴角微微一挑。“好。”

  跪在廊上的茉香瞪大眼。王妃見著王爺,非但沒有大吵大鬧,反而好聲好氣,王爺竟也真的願意讓王妃進主院……莫非,王爺這回讓王妃回來,真是打算重修舊好?

  思此,茉香感動得眼眶泛紅,拉起袖子抹了抹瞼。

  “茉香,起來。”前方傳來白初虹淡淡命令。

  茉香怔住,望去。

  白初虹回身笑睞。“沒聽見嗎?我讓你起來。”

  “可是……王爺……”

  “你是我的丫鬟,是我的人,與王爺何關?”白初虹聲嗓極柔,語調甚重。

  聶紫綸可不是傻子,他自當曉得,她這是說給他聽的,意在宣示,誰也沒資格動也的陪嫁丫鬟。

  這倒有趣了,從來只想著自己的韋寶珠,竟然懂得體恤下人,抑或她這是刻意做戲。

  但,她這齣戲,是作給誰看?他嗎?他治下頗嚴,親疏有別,貴賤有分,他對待下人可從不心疼。

  “王妃……”茉香滿目惶恐的瞅著主子。

  “我讓你起來,你便起來,我讓你跪,你才能跪,若是誰來你都跪,那麼,究竟誰才是你的主?”白初虹不慍不火的教訓道。

  茉香不敢有異議,連忙站起身,快步迎上前,往白初虹身後一站。

  白初虹揚笑,轉過身,迎向面無表情,唯獨一雙美目鑠鑠有神,凝睇著她的聶紫綸。

  她微微福身,背脊卻打得挺直,笑吟吟地道:“有勞王爺了。”

  聶紫綸眯起眼,薄唇輕抿,似笑非笑,領著她們主僕倆一前一後進了主院。

  想來韋寶珠這個正室在丈夫心底,確實頗不受待見,進了主院,聶紫綸也未領她進正廳,反領她進了西側的花廳。

  花廳向來是接見外客的,儘管這外客得與主人夠親近,方能踏進主院,但韋寶珠終究不是客,而是府中主母……好吧,這個主母曾鬧出醜聞,疑似與他人有染,是個受盡議論的棄婦。

  丫鬟送上了茶,又端了幾盤糕點,離去時忍不住覷了白初虹幾眼。

  白初虹一派淡定,掀開茶蓋,一見青花瓷杯盞裡的是大紅袍,她長睫眨了眨,心下有了底,便將茶蓋掩上。

  放下茶杯,剛剛抬眼,便對上另一雙墨染似的美目,她不驚不懼,朝聶紫綸回以淡笑。

  “聽說你改喝大紅袍。”聶紫綸瞬也不瞬的說道。

  “妾身在田莊待了三年,許久不曾飲過這樣的好茶,自然得趁此機會,好好一品。”白初虹淡笑虛應。

  這個浚王果真不簡單。

  她假借訓誡茉香,實則是在暗示他,她的陪嫁丫鬟誰也動不得,哪怕是他這個一家之主,亦然。

  而他,隨即做出了反擊。他特意給她沏了一壺大紅袍,讓她知道,她在曉月居的一舉一動,全逃不過他的眼。

  其實,他不必這麼做,她也曉得,他肯定在周圍布了眼線,掌控她的舉動。韋太傅的垮臺並非偶然,而是他官階高,鋒頭太滿,自滿得意,失了君心還不自知,私下更幹起賣官位的勾當,幾個兒子更因著父親的權勢,在官場上胡作非為,幹盡各種髒事。

  少年皇帝向來忌諱這樣以老賣老的老臣,自然容不下作風日益囂張的韋氏。

  韋太傅一被拔了官,幾個兒子也因為涉嫌舞弊循私,甚至還牽連了幾條人命,一一被斬首,連帶遭殃的還有數不盡的朝中黨羽,據她所知,皇帝還將整肅朝中歪風的重責大任,親口交給了聶紫綸。

  為了這事,士昌已不只一次提及,他說他猜不透君心,皇帝明知韋太傅是聶紫綸的丈人,怎能將整肅之事交由他來做。

  如今,她成了韋寶珠,透過這具新身軀看清了這樁婚事,方悟透了一切。

  皇帝這是故意讓聶紫綸與韋氏撇清,才不至於讓浚王府也攤進這團爛泥裡。

  皇帝這招著實高,卻也顯得聶紫綸為人冷酷,韋氏畢竟是他的姻親,哪有女婿辦丈人的理?這未免有違世俗禮節,太不近人情。

  按照通俗之禮而言,聶紫綸不該擔下這個責,但是他偏偏擔下了。

  由此可見,聶紫綸娶韋寶珠,不過是政治謀算,毫無一分私情。

  被拔了官,家產充公,罪及三族,再加上韋太傅前些日子在塞北暴斃而亡,至此,曾經能夠隻手遮天,讓朝中百官競相巴結的韋氏,算是徹底的廢了。

  皇族不比尋常人家,況且,即便是尋常人家,怕是也容不下韋寶珠這樣落魄的妻。

  聶紫綸願意讓她回府,不過是一個意外,看在旁人眼中,卻是驚天動地之舉。

  但這並不表示,聶紫綸願意重新接納她。

  相反地,她琢磨著他只是覺著好奇,覺著她判若兩人的性子有古怪,行事慎謀心細如他,豈會放任她在浚王府裡自由來去。

  她也清楚,她應該裝傻裝笨,演好韋寶珠該有的樣子,好讓聶紫綸不起疑心。

  不過,無論是誰來看,她就是韋寶珠,如假包換,也因此她有恃無恐,不怕任何人起疑。

  可倘若回到浚王府,晝夜都讓人監看著,她便找不著機會出府去見士昌。

  是,她之所以不顧一切,也要頂著韋寶珠的身份,費盡心思回到皇京,甚至向聶紫綸百般低頭,為的便是能等待良機,上安陽王府與夫君相認。

  甭管離魂換了軀殼這事有多離奇,她深信,只要能與夫君見上一面,憑著兩人深濃的夫妻之情,夫君定會認出她來。

  為了那一日及早到來,她說什麼也得讓聶紫綸對她卸下心防,最起碼她得掙得自由進出浚王府的權力。

  “你變了不少,本王倒是好奇,這些年你在田莊都是怎麼過的?”

  聶紫綸長指摩挲著六角瓷口,美目含笑,漆黑的瞳仁裡卻不見一絲笑意。

  “田莊生活純樸無華,讓人能把紊亂的思緒理一理,況且妾身歷經一場生死,方明白人生無常,許多事情也就看得更透徹了。”白初虹緩聲道。

  “你把什麼看透徹了?”“王爺的心。”

  聶紫綸墨眉一挑,手中那杯大紅袍,輕煙冉冉,將他那張俊麗的面貌模糊了些許。

  “王爺對妾身並無一絲留戀,更無太多情分,王爺的心中並無妾身。”

  一旁伺候的茉香,聽見主子語出驚人,當下傻愣石化。

  白初虹眸光沉著,語氣不輕不重的道:“王爺能允許妾身回浚王府,已是給了甚大的寬容,妾身不敢再奢求其他,但是,儘管妾身這個王妃當得有名無實,也不能放縱府裡其他人,無法無天的踩在妾身頭上。”

  看著這個氣韻沉婉,目光熠熠,不急不躁,據理力爭的韋寶珠,聶紫綸幾乎要皺緊眉頭。

  這哪裡還是從前他熟悉的韋寶珠,有那麼一剎那,他幾乎要將她錯認為另一個人。

  他不得不好奇,韋寶珠在田莊待著的這三年,究竟都做了些什麼?竟能讓一個人的氣質,乃至於性子,於是起了巨變。

  “韋寶珠,你究竟想說什麼?”聶紫綸一雙眼緊瞅著她。

  “茉香是妾身的陪嫁丫鬟,妾身被逐出府外的日子裡,沒能帶上自己的貼身丫鬟也就罷了,但如今妾身回府,正需用人之際,招回自己原來的丫鬟,何錯之有?”

  “你這是在替下人抱不平?”倘若她當真是為了丫鬟一事來見他,那麼,這個女人的動機,越發可疑。

  “茉香不只是下人,茉香十二歲便開始伺候妾身,對妾身而言,已如同親人,如今妾身已沒了娘家,無親無故,能依靠的,就只有這些長年伴隨左右的丫鬟。”

  “那胡錦呢?她對你來說,可算是親人?”聶紫綸美目染笑,語氣涼薄。

  究竟聶紫綸有多厭惡韋寶珠?他這分明是為了惹怒她,方會提及胡錦。

  畢竟,有哪個女人能夠忍受,自己被逐出家門後,昔日的陪嫁丫鬟卻被收房,更主持著整個後宅。

  莫非……聶紫綸之所以會將胡錦收房,目的便是為了令韋寶珠難堪?

  太過分了!白初虹在心底怒斥。

  她管不著身軀原主與聶紫綸有什麼過節,以她的立場來看,實在無法容忍這樣殘忍的作法。

  白初虹眸光一定,淡道:“妾身離府後,胡錦代替妾身將王府打點得甚好,這樣不可多得的人才,是王爺之福。”

  她不氣不惱,就聯手中的茶水也不曾起半絲波動,如同止水般的平靜,聶紫綸心中詫異,疑竇更深。

  “這樣說來,你不氣胡錦?”

  “妾身心存感激都來不及了,怎會氣她?”白初虹太清楚他要的是什麼,無非是想見她拍桌瞪眼,摔盞撒潑,出盡醜態,興許是對他的薄情看不過眼,再加上昔日與他為敵對關係,因此她不願讓他如願。

  聶紫綸眸心微微一凜,越發覺著眼前人的陌生。

  她的眉眼間,端著一抹威嚴,不是兇猛威武的那種,而是發自內在底蘊,不教人小覷欺侮的沉穩之威。

  “你來找本王,為的就是不讓胡錦把你的丫鬟帶走?”他直接把話挑明瞭說。

  “是。”她揚唇淺笑。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沒有別的。”

  她斬釘截鐵的語氣,登時聽得聶紫綸眉頭緊皺。

  “王爺,妾身尚有一事相求。”白初虹放下茶盞,微微福了個身。

  “何事?”他眯起了美目。

  “妾身自知王府並無我的容身之處,妾身只求能默默守著王爺,便已心滿意足,往後希望曉月居能得一方清靜,沒有他人來打擾,妾身自會晨昏定省的來向王爺請安。”

  聽出她話中的暗示,聶紫綸笑了。她幾時變得這般聰穎?她這是要他把安置在曉月居監看的眼線給撤了。

  “妾身明白,妾身在王府裡,已是人微言輕,沒有資格央求王爺,但是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還盼王爺成全。”

  白初虹站起身,向聶紫綸躬身行禮。

  聶紫綸見著她彎下的那一截嫩白頸子,不禁握緊了涼透的杯盞。

  她不僅變得聰慧,一張嘴巴也變得能言善道,氣質更是判若兩人……那個藏身在她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誰?

  聶紫綸心神微動,俊眉輕皺一下,面上卻紋絲不動。

  “好,本王允了你。”片刻,他朗聲道。

  白初虹嘴角微微彎起,但在重新把腰背打直時,那笑一閃而逝,再站穩時,嬌顏一派溫婉沉著。

  “妾身謝過王爺。”她坐回羅漢榻的另一側,端起那杯大紅袍,垂下眼睫,含笑飲盡。

  聶紫綸見著這一幕,眉間的折痕漸深,直至此刻,眼前的韋寶珠太陌生,那神韻,那氣質,乃至於那笑,仿佛成了另一個人似的。

  “王爺的茶甚是甘醇,妾身謝過王爺賞賜,不打擾王爺辦公,這就告退。”兀自喝完了那杯茶,白初虹重新起身,言笑晏晏的領著茉香退出了花廳。

  聶紫綸把玩著手中的杯盞,眸光隨著那抹纖細人影而動,一直到她出了院子外的月洞門,才將影衛喊來。

  “去汾景查一查,這三年來,韋寶珠都在那兒做了些什麼,見過哪些人?她的義兄如今人在何處。”

  影衛無聲無息,領命離去。

  聶紫綸坐在榻上,撇首望向方才韋寶珠坐過的那一側,眸光微微眯起,陷入沉思。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19 08:17 PM

第三章

  在浚王府裡,聶紫綸說的話便是聖旨,果然,他一給出承諾,後宅那些女人便不再上曉月居添亂,如白初虹所願,留得了一方清靜。

  但,聶紫綸對她依然存有疑慮,依然戒心甚重,甚至,經她推敲,幾次交手下來,恐怕他對她又多了幾分猜忌。

  畢竟,透過茉香的嘴,她輾轉瞭解到,韋寶珠過去思慮不周,性子太嬌,行事衝動,從不考慮後果,非得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還得旁人幫她找臺階下,方肯消停。

  而她,終究不是那樣的性子,更不可能為了扮好韋寶珠,便強逼自己去演活那樣的驕縱愚傻。

  反正她從來就沒想過一直用著韋寶珠的身份活著,最終她還是會回到安陽王府,回到士昌身邊,至於韋氏與浚王之間的糾葛,乃至於浚王府後宅的恩怨,她沒必要插手過問,更不在乎。

  她知道,曉月居的眼線並未撤下,聶紫綸信不過她,並不僅僅是因為懷疑她,而是這兩人此前的夫妻關係本就惡劣。

  只是,聶紫綸雖然還了她一方清靜,但顯然有人仍不死心。

  一如胡錦,她一連來過三回,每一回都讓茉香攔阻,沒見著她的面。

  像胡錦這樣工於心計,當主子落難時,便急著反叛爭上位的丫鬟,她過去在安陽王府也沒少見,只是,昔日那些丫鬟,沒有一個成功上位的,反而是弄得狼狽不堪,被逐出王府。

  如今易地而處,從前沒經歷過,她得用另一個女子的身軀與身份來面對,上天重新給了她一條命,果真是來考驗她的。

  “王妃,你回府不是為了重新討得王爺的歡心嗎?”

  在曉月居悶了數日,這日,白初虹難得來了心情,出了院落,來到後宅南側的園子走動,曬曬暖陽。

  “茉香,我在田莊那段日子,想通了很多,既然王爺對我無心,我又何必死拽著不放呢?”

  漫步在通往南側深處的遊廊上,白初虹一身素雅的月牙白繡粉菊花交襟襦裙,烏黑髮髻上簪了一根七色琉璃梅花金釵,陽光灑落在她頭上與肩上,宛若鍍了一層金粉,看上去明媚耀眼,很是惹眼。

  就連看慣了主子容貌的茉香,一時也看怔了眼,回不過神。

  自從主子回府之後,整個人都變了,性情不一樣,氣質不一樣,就連談吐用語亦不同。

  她總是這樣氣定神閑,哪怕知道對方是沖著她來,她也不動氣,沉著以對。這樣的主子,打從骨子裡透出一股美,而那種美麗,並非是外貌所能給予的,是發自於內在,學也學不來。

  茉香知道她不該這麼想,但有時還是不免會產生這樣的心思;興許,主子去了田莊三年,並不算太壞,不只開了智,為人處事亦越發通透伶俐,不再自找悶虧。

  “王妃能想通是好事,但……王妃終究是王爺的正妻,兩人總歸要重修舊好。”

  “誰說我非得跟他重修舊好不可?”白初虹笑問。

  茉香呆了呆。王妃這是什麼意思?

  “老實告訴你吧,我之所以回來浚王府,為的便是與他和離。”

  “和離?!”茉香瞪大眼。

  兩側曲廊上,正巧幾個嬤嬤丫鬟經過,耳尖聽見茉香的驚嚷,紛紛駐足往這頭側目。

  白初虹不怕旁人聽見,更不怕那些人四處嚼舌根,只因這正是她要的結果。

  那日在韋太傅舊部屬的宅子裡,她向聶紫綸討休書時,他卻不願給,她猜想,個中肯定有古怪,但她不想去追究這些,那不關她的事。

  她仔細琢磨過,要從聶紫綸眼皮子底下脫身,最好的法子,那便是和離。

  但,要與聶紫綸這樣的人物和離,談何容易。

  如今皇帝跟前最得寵的兩位重臣,便是聶紫綸與簡士昌,而聶紫綸更是皇帝父族的子嗣,其地位自然要比尋常高官來得更尊貴。

  聶紫綸這樣的人,每一個決定都是經過仔細推敲,斷不可能任性而為,他不願意給休書,這就表示他還沒打算把韋寶珠的正室身份拿掉。

  “王妃,您在胡說什麼?您若是被休離了,出了王府,還能去哪兒?”

  耿直的茉香,一心只牽掛主子日後的生活,便是這份忠心,打動了白初虹。

  “莫慌,我既然有這層打算,自然有退路可走,我若離開王府,必定帶上你。”

  見主子笑容自若,不似是說氣話,茉香既迷惘又感動,至少這回主子的計畫裡,連她的去留也一併算上了。

  “那是通往何處?”驀地,白初虹指向前方不遠處的青石板小徑。

  “回王妃的話,那處是王爺的園子,府中管事有交代,那個園子除了王爺與花匠,誰也不能隨便擅闖。”

  這倒稀奇了,像聶紫綸這樣的男人,不大可能會有多餘心思蒔花弄草,那園子裡肯定藏著某些秘密。

  倘若……她在求脫身的這段時日裡,能夠找著聶紫綸不欲人知的秘密,抑或是他的弱處,他日回到士昌身邊,興許能幫上士昌。

  思緒轉著,白初虹人已經朝青石板小徑走去。

  “王妃留步啊!”茉香緊隨在後,不停東張西望,就怕被人撞見。

  “趁著四下沒人,我們進去看看。”白初虹不為所動,持續往前走。

  小徑兩排種的是白樺樹,白樺能制香,且能做成藥材,一直被東周百姓視作神木,但一棵樹要長得這麼大,得費上數十年光景,因此白樺十分珍貴,這樣一株便價值萬兩。

  聶紫綸還真是好雅興,竟然在這兒種下這麼一大片白樺,究竟園子裡藏著什麼?令她越來越好奇了。

  想得正出神,她的袖子冷不防地被茉香扯住。“王妃,您就別再往裡走了。”

  白初虹轉身安撫道:“放心,一會兒要是被人撞見,我自有說詞……”

  話剛落下,遠遠便見一道人影走來,待到走近時,才發現那人竟是胡錦。

  茉香的臉立時繃起,有絲緊張地拽住主子的袖角。

  “王妃,她怎麼會在這兒?該不會是有人通風報信?”茉香悄聲問道。

  “我看不像。”白初虹一派氣定神閑。

  胡錦來到主僕倆面前,反常的是,這回她竟沒帶上那一大票丫鬟婆子,只她一人來到這幽僻的園子。

  一見著白初虹,胡錦神情先是詫異,隨後又恢復鎮定,眼神隱約可見一絲古怪的得意。

  “錦兒見過王妃。”胡錦屈身行禮。

  “好巧。”白初虹笑道。

  “王妃怎麼會來這兒呢?這兒沒有王爺吩咐,是不能進來的。”胡錦說道。

  “所以你是得了王爺的吩咐,才會來這裡?”

  “前些時候王爺公務繁重,便將打理這處的責任發落給妾身。”

  說這話時,胡錦面上自是說不盡的驕傲與自滿。

  茉香嫌惡的緊皺小臉,死死瞪住昔日的好姊妹。

  白初虹望了一眼那扇雕花銅門,再望向胡錦,問道:“你有鑰匙?”

  胡錦笑了笑,“鑰匙有正副兩對,王爺將副的那對交給了妾身。”

  “我很好奇,園子裡面是什麼,你能不能帶我一同進去瞅瞅?”白初虹落落大方的問道。

  聞言,胡錦先是一怔,極不習慣眼前如此大方有禮的韋寶珠。

  “可是……”

  “我知道王爺不允其他人進去,既然這樣,等我們出來後,你便去通報王爺,是我要脅你開門讓我進去。”白初虹絲毫不在乎的笑道。

  茉香扯了扯主子的衣袖。“王妃,您何必這樣呢,王爺最忌有人打壞規矩,您這樣會招王爺討厭的。”

  原先胡錦是不願意的,可聽見茉香這句話,她立馬改變心意。“既然王妃都這麼說了,妾身怎好拒絕呢。”

  白初虹給了茉香一記安撫的眼神,道:“那就有勞了。”

  胡錦自腰間取出一個粉色繡花蔓錦囊,甚是小心翼翼的打開錦囊,取出了一支雕琢精巧的鑰匙。

  那鑰匙是鍛金的,末端雕成了雀鳥的形狀,巧奪天工,想必出自京中知名的金匠之手。

  胡錦開了門鎖,正欲推開門時,驀然一頓,轉身瞄了茉香一眼。

  白初虹隨即意會過來,叮囑道:“茉香,你待在這裡。”

  茉香一臉憋屈的點了點頭,停在原地,目送著主子與胡錦一前一後進了園子。

  眼前景致,宛若一群白色蝴蝶停駐在身下,環繞著她們,甚是壯觀奇豔。

  白初虹一走進這座種滿了白蝶蘭的園子,當即愣住。

  這裡……怎麼會種了這麼多白色蝶蘭?

  走在前頭的胡錦轉身看她,道:“王妃應當曉得,王爺最喜歡的花便是白蝶蘭。”

  聶紫綸喜歡白蝶蘭?白初虹心下驚詫不已。

  見她沒反應,胡錦眼神有絲幸災樂禍,又道:“其實王爺喜歡白蝶蘭的事,少有人知道,畢竟王爺可是鐵錚錚的大男人,平素少碰花草,妾身也是這兩年才曉得原來王爺甚是喜愛蝶蘭,尤其是白色,王爺書房裡的暖閣便擺了好幾盆。”

  “是嗎?看來王爺頗有雅興。”白初虹根本不在乎那個男人喜歡些什麼。

  她往前走了兩步,俯下身,探手撫弄白蝶蘭,想起昔日丈夫為了討她歡喜,在府裡種了無數的白蝶蘭,心頭不禁發酸。

  胡錦自是不明白此刻白初虹的心,見她低首去嗅蘭香,目光閃燦的道:“有件事不曉得應不應當告訴王妃。”

  白初虹心不在焉的應道:“什麼事?”

  “妾身曾經聽過王爺身邊的隨侍提及一件事,就不曉得是真是假……”胡錦頓了下,故意壓低了嗓音,輕聲道:“聽說,王爺種這麼一大片蝶蘭,是為了討好一個女子。”

  擺弄白蝶蘭的纖手頓住,白初虹直起身,秀眉微蹙。“討好女子?”

  如聶紫綸那樣的男人,怎可能會想討好女子?八成是這個胡錦瞎扯出來的謊言,目的便是為了激怒她,惹她大吃飛醋。

  “是嗎?難得王爺這般有心,就不知是哪個幸運的女子,能讓王爺如此大費周章。”白初虹不鹹不淡的說道。

  胡錦只當她是強裝鎮定,抿著一抹竊笑,又道:“王妃難道都不好奇嗎?”

  “有什麼好好奇的?一個浚王府便有這麼多女人,甭管這個女子是什麼來頭,總歸不會是王爺最後收房的那一個。”

  聽著白初虹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胡錦驚詫之餘,又有些不甘心。不可能,韋寶珠過去忒迷戀浚王,怎可能去了田莊三年,便對他心如止水。

  得不到自己預料中的反應,胡錦越發的慌了,逐漸明白,眼前的韋寶珠,確確實實不再如從前那樣好捉摸。

  “謝謝你開了門鎖,讓我進來這園子一覽。”白初虹朝著心思紊亂的胡錦一笑,轉身便要離開。

  “王爺喜歡的,是一個有夫之婦。”

  就在白初虹臨出圜子之前,胡錦冷不防地冒出這一聲。

  白初虹霎時止了步,秀眉微擰,輕緩的轉了個身。

  胡錦沖著她笑,笑得有絲同情,似是錯把她的驚愕,當作了醋意。

  “這事,我也是前些時候,無意間得知的。”胡錦說道。

  白初虹不吭聲,靜等下文。

  與胡錦這樣的人交手,其實不太需要傷神,終究只是出於後宅,終日周旋於閨閣之中,這樣的丫鬟眼界狹隘,心胸窄小,想得出來的,也就那些而已,全猜得到。

  “聽說,王爺喜歡的是安陽王妃。”胡錦再次語出驚人。

  這一回,白初虹面上的震愕再也藏不住。

  “你……說什麼?”

  “王妃沒聽錯,王爺喜歡的,正是安陽王妃。為了她,王爺才會在府裡種了這麼一大片白蝶蘭。”

  說這話時,胡錦眼底的笑意,已被妒意取代。

  白初虹怔忡好片刻才收回神,道:“這事……可屬實?”

  “雖然無從查證,但這是我從王爺的隨侍那兒聽來的,再者,安陽王妃前些日子病逝,王爺竟然還親自上安陽王府弔唁,儘管在外人眼中看來,王爺這是上門看戲,但只有知道內情的人才明白,王爺這是不舍安陽王妃。”

  白初虹眯起眼,仔細回想昔日與聶紫綸可有過什麼接觸。沒有,一次也沒有。

  胡錦這個荒唐的消息,究竟是從哪裡流出來的?會不會是聶紫綸想出的新計策,意欲打擊或設計安陽王府?

  不可能。再怎麼說,喜歡一個有夫之婦,這可是天大的醜聞,哪怕是聶紫綸這樣地位的男子,手握大權,目中無人,亦不得不忌諱這樣的事。

  “王妃難道不生氣嗎?”胡錦見她無動於衷,不禁納悶。

  “這消息不知是真是假,有何好生氣?再說,安陽王妃已經不在人世,即便這是真的,那又如何?”

  白初虹淡淡說罷,轉身便走,絲毫不起波瀾。

  她不信。

  她與聶紫綸並無任何交集,素未謀面……她可是安陽王府的主母,簡士昌明媒正娶的妻子,隱身幕後幫著獻策出計,聶紫綸再怎麼樣,都不可能與她沾上半點關係。

  但……那一片白蝶蘭又該如何解釋?

  白初虹心念一頓,步履漸緩,忍不住又轉過身,怔忡地望向園中迎風搖曳的白蝶蘭。

  驀地,腦中竟浮現那張俊雅無雙的面龐,她心尖一擰,別開臉,不許自己再瞎想。

  當務之急是得想法子與安陽王府那頭聯繫上,在這之前,她絕不會傻到去招惹聶紫綸這個男人。

  交手數回,儘管交涉不深,但從聶紫綸如何對付韋氏來看,便不難看出聶紫綸的能耐與心思。

  他既然能得帝王信任,三番兩次利用政局的動盪,暗中打壓安陽王府,對待正妻又是這般冷酷無情,顯見他絕非善物。

  她不屑與這樣的人有過多接觸,甭管他在浚王府裡種了那一大片白蝶蘭是何用意,總之,絕對與她無關。

  數月後。

  朱紅色寶蓋馬車徐徐行駛在臨近南宮門的慶華街上,由於人潮密集,街道兩旁自然形成了一座瓦市。

  瓦市便是聚集各式貿易的熱鬧市集,但由於近皇宮,這裡的瓦市賣的多是給達官貴族的文雅之物,隔壁另一條街則是茶樓酒樓,多是官員富賈出入其中。

  馬車裡,聶紫綸身著赭紅白鶴紋飾的官服,手裡執著一卷黃皮書冊,垂眸端詳,專心入神。

  “王爺,您看,皇上是不是有意拔擢王晁當參政知事?”

  同車而坐的是前些時候才升官的陸建文。他是東周歷來最年輕的中書侍郎,一路追隨聶紫綸,為他所用,甚是忠心。

  聶紫綸眼也不抬,修長的手翻過了一頁,目光灼灼的流覽書頁。

  “有人向皇上密奏,說儲相在朝中勾結黨派,暗中與樞密院作對,儲相是兩朝老臣,頗得太后親族信任,儲相的族姊又是前朝貴妃,說起來還是恭王的堂舅,有了這層關係,他在朝中的地位自然牽動著多方勢力。”

  頓了下,一雙美目自書頁中揚起,嘴角微揚,道:“為了削弱儲相的勢力,皇上必然得提拔幾個不與儲相同流的人才,而王晁正好是絕佳人選。”

  “可是王晁是安陽王一手提拔起來的,他若當上了參政知事,日後必定處處與我們作對。”陸建文忿忿地說道。

  “這事,多半是安陽王在背後推波助瀾。”

  聶紫綸語調清冷,笑了笑,合上書卷,挑起了窗上錦簾。

  正巧,對向街道上一輛樸實的老舊馬車駛過,一陣風吹過,虛掩的紗簾被吹起,露出一張秀美的嬌顏。

  聶紫綸眯起眼,停住。

  紗簾吹起,又落下,再次掩去了馬車裡的娉婷身影。

  “任靖。”聶紫綸低喊了一聲。

  簾外的隨侍任靖立刻應聲:“王爺有何吩咐?”

  “方才過去的那輛馬車,可有看見?”

  “看見了。”任靖隔著簾子說道。

  “可是咱們府裡的?”

  “啟稟王爺,那確實是浚王府的馬車,是老夫人的舊駕,後來撥給了後宅……記得過去王妃曾嫌棄太過老舊而不願乘坐,便一直擱著。”做為浚王的隨從,任靖對浚王府內外大小事可說是瞭若指掌。

  陸建文的眼神閃爍了下,悄悄覷了一眼對座的聶紫綸。

  據聞,浚王妃曾經紅杏出牆,被冠了個蕩婦臭名,驅逐出府,下放田莊,前些時候卻被接了回來……這事,儘管檯面上沒什麼人敢提及,但那些皇親貴族私下談得可凶了。

  思及此,陸建文不由得多覷了聶紫綸幾眼。

  自從韋太傅被剷除之後,韋氏一族在東周朝徹底沒落,按常規而言,聶紫綸是該休妻再娶,不論怎麼說,韋氏罪誅三族,若非韋寶珠已嫁入浚王府,皇帝念及與浚王的情分,加上韋氏已入了聶氏族牒,早不算是韋氏之人,否則,韋寶珠也該隨韋氏的淪陷而一同被清算。

  聶紫綸休妻是天經地義的事,更是理所當然,況且,後來還出了那樣丟盡浚王府顏面的醜事,韋寶珠這樣不知檢點的女子,哪裡還有資格當浚王府的主母,沒懸樑自盡都算是厚顏無恥了。

  京中無數貴族全盼著韋寶珠收休書,好將未出閣的閨女往浚王府送;畢竟,倘若能入聶紫綸的眼,當上尊貴的浚王妃,代表的不僅是日後無限的富貴,更能光耀族氏,榮及親人。

  怎料,眾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見聶紫綸有任何舉動,三年過去,被逐至鄉下田莊的浚王妃,如今又回來皇京,眾人自當議論紛紛,猜不透聶紫綸為何一再寬貸不守婦道的正妻。

  “派人跟上。”驀地,聶紫綸落下了命令。

  只見簾外的人影一個頷首,隨即躍下馬車,不見蹤影。

  聶紫綸又對外頭的車夫吩咐道:“送陸大人回府。”

  陸建文心下詫異,卻不敢多言。

  不多時,朱紅色馬車在陸府前停下,車簾挑起,陸建文下了馬車,朝著車廂裡拱手一拜,目送馬車掉頭離去。

  望著馬車揚起的塵煙,陸建文喃喃低道:“莫非浚王對這個韋寶珠是真有情意?”

  這……有可能嗎?熟知內情的人都明白,當年皇帝是藉聶紫綸之手,剷除了玩權弄政的韋太傅,聶韋聯姻不過是政治考量。

  聶紫綸是何等人也,怎可能會在這樁婚姻裡交付真情,恐怕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況且那韋寶珠也非是良妻,至少在大多數人眼中,她是配不上聶紫綸的。

  “……莫非韋寶珠手中握有什麼秘密?”陸建文百思不得其解的喃道。

  一隻手挑起了簾子,聶紫綸那雙幽沉的美目,睇向了對街轉角的老舊馬車。

  矗立在正對街上的那幢宅院,正是氣派莊嚴的安陽王府。

  “你說,她讓她的貼身丫鬟進去安陽王府送信?”

  聶紫綸眸光一轉,望向回來覆命的任靖。

  任靖頷首,道:“屬下一路尾隨王妃的馬車來此,馬車停下不久,便見茉香下了馬車,進了安陽王府。”

  “人到現在還沒出來?”聶紫綸複又望向對街。

  “怎麼說,王妃身份特殊,安陽王府雖然放行,但進到裡邊是什麼倩形,誰也說不準。”任靖道。

  正說著,對街安陽王府的烏木大門開啟,茉香縮著腦袋快步走出來,似乎生怕被誰撞見。

  聶紫綸薄唇微挑,目光卻寒了幾分。“為什麼沒好好盯著她?”

  任靖詫異,“王爺忘了,是您下令撤了盯住王妃的人。”

  聶紫綸這才想起,自從韋寶珠回府之後,除了初時她為了陪嫁丫鬟來過他,此後再也沒鬧過什麼事,就這麼安分的待在曉月居,無聲無息的,連個影子也看不見。

  就連胡錦這個叛徒對她都激不起半點漣漪,鎮日只是擺弄花草,讀書寫字,日子一久,幾乎察覺不到她的存在。

  於是,他便不再讓人回報曉月居的一舉一動,順勢也撤了曉月居的眼線。若不是今日這場巧遇,恐怕他早忘了韋寶珠人在王府的事。

  對街那頭,茉香上了馬車後不久,馬車便緩緩朝著這頭駛來。

  聶紫綸放下錦簾,雙手交握,輕輕轉動著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見著這個小動作,任靖心中一沉,有些不安。

  “原來,藏身在韋寶珠身後的人,便是安陽王。”聶紫綸垂掩的眸光,含著一抹笑意,看似溫潤,卻甚是懾人。

  “王爺,要不……屬下把宋賢等人找來?”

  “也好,讓他今晚來見本王。”

  說罷,窗外影晃綽綽,正是韋寶珠乘坐的馬車經過。

  聶紫綸挑起簾子,冷冷睨上一眼,適巧,紗簾被吹動,車裡秀麗的人影不經意朝這方望來。

  剎那間,兩雙目光在半空中交會。

  聶紫綸笑了,白初虹怔住,她身旁的茉香刷白了臉,緊緊拽住她的袖子。

  “王妃……”

  車輪輾過青石板的麟鱗聲,蓋過了茉香驚惶的聲嗓,短暫飛掀的紗簾,在擦身而過之後,重新覆上,掩去了那張臨危不亂的嬌顏。

  聶紫綸笑了笑,竟覺有幾分意思,道:“還以為她背後有什麼高人指點,看來是我高估了她。”

  “王爺,安陽王若是串通王妃……”

  “韋寶珠沒有這麼大的本事。”聶紫綸低嗤。

  聞言,任靖不敢再多言。“回浚王府。”聶紫綸寬肩往後一靠,閉目假寐。

  任靖有些掙扎的望著主子,幾度想開口,嘴皮掀了掀,終究還是退出了馬車。

  恐怕所有人心中都與他一樣,揣著同個問題,那便是,何以浚王始終不肯休了韋寶珠?

  “王妃,可該怎麼辦才好?方才那是王爺的馬車……”

  這頭,行駛中的老舊馬車裡,茉香白著張粉臉,兩手緊拽著主子的袖角,嘴裡嚷嚷不休。

  白初虹低垂著眼睫,不知在想些什麼,好片刻沒吭聲,見狀,茉香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這幾個月來,王妃終日待在曉月居,閑來無事便讀書寫字,偶爾找她一同下棋,要不便是蒔花弄草,幾乎過上歲月無爭的日子。

  她原先還有些不習慣,但日子一久,不免心生欣慰,當主子是真的想得通透了,不再執著于王爺。

  怎料,前些日子王妃開始帶上她出門參佛,還讓她特別跟王府管事要了一輛不起眼的老舊馬車,說什麼這樣出外才方便,不招搖,不外顯。

  到後來她方明白,主子說的不招搖、不外顯是為了什麼。

  竟是為了方便她們上安陽王府不被發現!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前幾日主子便讓她上安陽王府送過一次信,只是那次她被安陽王府的守衛攔下,怎樣都不肯放行,沒能將主子的親筆手信送達。

  思及此,茉香心頭惴惴,緊瞅著不見一絲慌亂的白初虹。

  “王妃,您明知道咱們浚王府與安陽王府是水火不容,您過去與安陽王府又沒有任何交情,怎會讓奴婢去送信呢?”

  嗓音略頓,茉香咬咬唇,悄聲道:“況且,還是讓奴婢打著給已經病逝的安陽王妃送信的名義去,這……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白初虹微笑,“哪裡奇怪?過去我與安陽王妃確實有過幾面之緣。”

  “但安陽王妃已經死了呀!”茉香心急地嚷道。

  “那就給安陽王送信去。”白初虹無動於衷的說道。

  茉香露出難以置信的目光,驚愕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白初虹揚起濃黑的睫毛,岔開了話:“你上回被阻,這回再去送信,安陽王那邊不就收了嗎?”

  “那是因為……您非要讓茉香對安陽王府的管事說那些奇怪的話,那個管事聽了,簡直就像活見鬼似的,臉色發青,接過信的時候,兩手還在發抖呢。”

  那是當然。白初虹淺淺一笑。

  她讓茉香說了一些昔日她常叮囑下人的話,何管事向來最忌諱陰陽之說,肯定會收下那封信,轉交給安陽王。

  談話間,馬車已在浚王府的側門停住,白初虹抬手輕撫鬢角,又摸了摸髮髻上的瑪瑙花簪,姿儀端秀優美的下了馬車。

  茉香再一次看怔了眼。從田莊回來皇京之後,主子不僅談吐有別於過往,就連舉止儀態亦大器不少,整個人氣韻丕變,宛若脫眙。

  用過晚膳後,主院那邊遣人過來傳話,讓白初虹前去正院書房,說是王爺候著,等她一同茶敘。

  管事一走,茉香當下雙腿發軟,險些癱坐下來。

  “完了……完了,王爺今日肯定是看見我們了。”茉香使著哭腔說道。

  “他肯定是看見了。”白初虹放下了杯盞,緩緩站起身。

  “王妃,這下可該怎麼辦才好?”茉香被主子的冷靜看得發懵。

  “且去聽聽他怎麼說。”

  白初虹一派安之若素,帶著茉香來到主院,讓管事打燈領她步入書房。

  繡著花鳥的燈罩裡,燭光橘暖,照亮了牆上懸掛的一幅山水墨畫,兩旁九宮格沉香書櫃上,擺放著東周朝獨有的凝玉白瓷,那是出自皇室燒窯的宮瓷,權貴人家才有的古玩。

  靠窗的長榻鋪著一層雪白狐毛,沉香木蓮花座茶几上,一隻鎏金獸爐裡燃著香屑,一壺大紅袍與兩碟水晶糕,半掩的窗外,掛著一輪淺月。

  月色正好,坐在一旁沉香長案後的太師椅上,那個身穿一襲絛色繡麒麟圖飾的男人,發如墨,膚似玉,五官絕麗,宛若刀鑿。

  盛傳皇族聶氏之人,俱是承襲了東周開國皇后的絕世美貌,不論男女,個個容貌出挑,傳聞果真不假。

  望著站在書房中央,一身月牙白交襟束胸長裳的韋寶珠,聶紫綸的眸光沉了沉,擱在案上的一隻手,底下壓著一紙手信。

  白初虹緩緩轉過身,望向正在端詳她的男人,先是微微揚笑,隨後福了個身。

  “妾身見過王爺。”

  “坐。”聶紫綸瞬也不瞬地凝睇著。

  白初虹頷首,來到臨窗長榻,姿態端正的落了坐。

  聶紫綸靜靜的看著她一會兒,方揚嗓:“可知道本王找你來是為了何事?”

  “妾身不知。”白初虹自然裝傻。

  聶紫綸笑了笑,也不打算揭穿她,挪動壓在手信上的那只大手,改拿起一旁的大紅請柬。

  “三日後,婁太尉要在府邸為他的夫人辦祝壽宴,特別稟明要本王攜上你,好讓太尉夫人能與你敘舊。”

  三日後……白初虹心下微怔。也太巧了,莫非他知情?

  她盯著那張俊雅的笑顏,卻什麼也端詳不出來,只能勉為其難的牽動嘴角。

  “你與太尉夫人昔日是閨中密友,她過生辰,你確實該到,難得她還惦記著你,你可得要好好準備一下。”

  “妾身謹遵王爺提醒,必定會為三日後的壽宴好好準備。”

  白初虹站起身,行了個便禮,順勢便一路低垂著眼,想退出書房。

  “今日,可是去過了安陽王府?”

  月白色的背影在門邊停住,那纖細挺直的腰背,看上去似乎有幾分僵硬。聶紫綸揚起玩味的笑,垂下眼,放下請柬,改執起方才壓在手下的那紙手信。折成對折的手信打開,裡面是潛入安陽王府的探子,一字不漏重新謄寫下來的內容。

  初讀內容時,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要不,便是探子弄錯了。

  但經過任靖一番確認,這手信內容,確實與韋寶珠的貼身丫鬟轉交到安陽王府管事手中的信,一模一樣,一字未差。

  “去過了。”白初虹轉過身,朝著太師椅上,眸底映著冷月鋒芒,凜冽懾人的男人,微微一笑。

  “本王倒不知道,你與安陽王府竟有交情?”

  “王爺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

  “你,可認識安陽王妃?”

  白初虹心尖一擰,面上不動聲色,對上聶紫綸那雙含笑的眼,背脊無端爬上一陣寒意。

  驀地,她想起胡錦那席話,以及那滿園子的白蝶蘭,不禁思忖:那是真的嗎?聶紫綸對她……有可能嗎?

  “認識。”白初虹斬釘截鐵說道。

  聶紫綸眼底的溫潤,迅速褪去,轉瞬凝霜,大手暗暗捏緊了信箋。“你說謊。”

  “王爺此話怎講?”

  “你與安陽王妃從不曾有過交談,更遑論是交情。”

  “王爺鎮日忙碌于公務,少涉足後宅,對妾身與誰家夫人交好,又怎會知道呢?”她笑笑地回道。

  她這是在與他鬥心機嗎?是誰教會她沉住氣,又是誰教她模仿起“她”的沉婉大器?

  無論那人是誰,他定會將此人揪出來!

  “你說得對,你與誰交好,又與誰是手帕交,這些本王一概不知情。”聶紫綸眸光凜冽的笑道:“既然你說你認識安陽王妃,那本王姑且信了你。”

  “妾身只是上安陽王府遞了封憑弔信,以盡摯交一場的情誼,還望王爺切勿怪罪。”白初虹雙手往腰側一擺,福了個身。

  “難得你有這樣的心,本王若還怪罪,豈不是太不近人情。”聶紫綸眼若寒星,唇上那彎笑,溫潤悅色,卻教人心顫。

  白初虹垂下眼,感覺手心微微汗濕。過去是她小覷了聶紫綸……倘若早知他是這麼可怕的人,她定會婉勸士昌勿與他正面交鋒。

  “妾身不叨擾王爺歇息了,妾身告退。”

  目送月白色人影離去,聶紫綸眯起眼,面色寒下。

  他再次攤開手中發皴的信箋,下顎隨著讀過信上內容,寸寸收緊。

  思君之甚,畫夜難安。盼君安好,勿悲,勿慟,虹影依然在,只是不見君。

  靜月閣裡,後院白楊下,那壇女兒紅,味道可依舊?

  士昌,三日後晚上,虹兒在老地方等你。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19 08:18 PM

第四章

  華燈初上,婁府的漆金大門前,寶蓋馬車與華轎絡繹不絕。

  說起東周朝的樞密院,必得提起婁易此人。

  婁易,祖上俱是武將出身,而他亦然,不僅傳承了婁氏的武學根基,自幼天賦異稟,力大無窮,更是精通劍術與兵法謀略。

  婁易一路扶持太子即位,並在年輕皇帝的拔擢下,掌管樞密院,成為東周朝歷來最年輕的樞密太尉,手中握有一半虎符,足以號令東周百萬大軍,顯見皇帝對他何其看重。

  婁易此人行事孤僻,在朝中少與人來往,即便朝中勢力割據,黨派各擁其主,亦如以太后外戚為主的簡氏黨派,以及皇帝親族的聶氏黨派等等,卻也不見婁易往哪邊靠,他誰也不拉攏。

  實際上,按照皇帝對婁易的重視,其地位幾可算得上是半個親王,一些不受皇帝重視的皇族,見著了婁易恐怕還得敬上三分。

  婁易性子冷,少言,治下頗嚴,並不可親,但是熟知內情的人都曉得,婁易有個罩門,那便是他的妻。

  說起婁易的正妻岑氏,那又是另一段東周趣談。

  宴席間,白初虹按照東周宴規,按照官階品位,端坐在女眷那一桌,兩旁坐的分別是幾個親王的正室,再過去則是一品官員的夫人。

  這樣的場合,是不容許妾室出現的,能受邀來此的,必定得是正室,否則便是有辱主人,于禮不合。

  即便如此,韋寶珠做為一個醜聞滿東周的蕩婦,雖是頂著浚王妃的頭銜,卻沒人將她當回事,能避則避,能躲則躲。

  只見滿席高坐,衣香鬢影之間,各家主母交頭寒暄,唯獨白初虹一人靜坐在位子上,同席而坐的夫人們,誰也沒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滿桌的熱鬧,仿佛與她無關,她就坐在那兒,雙手合捧茶盞,眸光低垂,好似沉思那般。

  聶紫綸在另一頭的宴席上,透過席間重重身影,不著痕跡地看著這一幕。

  倘若是從前的韋寶珠,早已受不住這樣的冷落,肯定會自覺受辱,憤而起身離去眼前那個仿佛入定一般,周遭紛擾都與她無關的女子,竟然陌生得令他認不得。

  不,或許該說,那神態,那從容,那淡然,他應是認得的。

  那是屬於另一個女子獨有的姿態。

  一個,聰穎,冷靜,溫婉,大度,美得不似世俗該有的女子。

  這樣的姿態,絕不可能出現在韋寶珠身上。

  她,莫不是知道了什麼?方會這樣模仿起“她”的神態?

  莫非,韋寶珠是走投無路了,方會想出這般裝神弄鬼的謬計,盼能與簡士昌搭上,好讓簡士昌幫著她復仇?

  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也不意外了。畢竟,依照韋寶珠僅有的那丁點聰明,確實只能想出這樣的“絕頂謬計”。

  聶紫綸嘴角一揚,嘲意在眼底蔓延。

  白初虹抬眼望去,正好對上他這抹笑,盈握杯盞的纖手不禁一緊。

  “寶珠?”

  身後傳來一聲嬌潤的笑喚,切斷了白初虹與那個男人的凝視。

  白初虹轉眸,看見一名身穿黛青色銷金齊胸襦裙,梳著垂雲髻,簪著珠翠與掐絲紅瑪瑙金釵,容貌俏麗的岑氏走來。

  她見過岑氏幾回,都是在宮宴上。岑氏出身民間,來歷不明,當年婁易要娶她,據說曾受皇帝反對,至於個中緣由如何,只有內情人士清楚,她這樣的局外人自然無從得知。

  白初虹朝岑氏福了個身。“見過太尉夫人。”

  岑氏一怔,瞅著她好片刻,似是有些認不得她。“好些年不見了,浚王妃近來可好?”

  白初虹垂下眼,笑笑回道:“多謝夫人惦記,寶珠這些年在汾景,日子還算過得去。”

  岑氏蹙了蹙眉,總覺得眼前的韋寶珠,與她記憶中的模樣有些出入。

  不過,她與韋寶珠到底只是有過幾面之緣,交情不深,興許是這些年發生了太多事,她性情起了轉變,方會如此。

  岑氏見她始終低垂著眼,似也無意與自己多寒暄,便道:“那年你離京前,曾把一支簪子落在我那兒,一會兒我命人帶你去取。”

  “謝夫人這般有心,還幫著寶珠留著舊物。”白初虹頷首行禮。

  “安陽王到。”

  驀地,花廳外傳來下人的通報聲。

  白初虹一愣,隨即昂頸望去,只見一道拔長削瘦的俊逸身影,在隨從簇擁下入了花廳。

  那人,發黑瞳黑,膚色甚白,五官英挺,一襲丹青色竹節紋飾長袍,外罩玄黑如意紋繡披風,看上去比昔日清瘦了不少,神色亦有些憔悴。

  士昌……白初虹咬了咬唇,在心底輕輕喚了一聲。

  簡士昌一現身,花廳裡的氛圍登時有些詭異,畢竟朝中人盡皆知,浚王與安陽王不和,下了朝,兩人幾乎不曾在同個場合碰頭。

  白初虹忽覺背後一陣寒意,她轉眸,才發現聶紫綸正含笑冷睇著她。

  她心中一陣踩空,連忙垂下眼,在自個兒的位子端正坐好。

  不對勁……按理說,士昌不可能不曉得聶紫綸會出現在這兒,倘若他知道,肯定不會來,他為什麼會來?

  莫非……白初虹又望向了花廳另一頭的聶紫綸。

  他揚著笑,正與簡士昌寒暄,兩個同等尊貴,容貌各具絕色的男人,站在一塊兒,登時吸引了所有目光。

  若非這兩人是敵對,眼前這一幕,實在甚美,教人不住讚歎。

  白初虹看著,卻只覺心驚,誰曉得聶紫綸又想出了什麼論計,想陷害士昌?抑或他發現了她什麼,才會想法子把士昌引來?

  無論如何,她都得與士昌說上話,早些與士昌相認才行。

  湖上花榭裡,皇京裡最拔尖的戲班子,彎著身段,唱的是諸宮調,金縷戲衣教人目眩神迷,花廳宴席裡,酒過幾巡,眾人已有些醉意。

  趁著宴席漸散,白初虹起了身,領著候在花廳外的茉香,假借要前去取發簪,離開了花廳。

  “王妃,這裡是太尉府,我們又不熟悉,是不是該先知會太尉夫人一聲……”

  茉香話未竟,已被白初虹拉到朵廊上。

  “別嚷嚷,我並不是真的要去取發簪。”白初虹悄聲道。

  “王妃這是想做什麼?”

  “方才,我看安陽王與曲尚書也走來這兒,且在這兒等等,興許會碰上。”

  茉香瞪大眼,“碰上安陽王?!王妃,你……你這是瘋了不成?:王爺也在這兒,萬一被王爺撞見——”

  嘰喳聲被一隻纖手搗住,剩下嗚嗚聲,茉香只能轉動眼珠子,瞪著主子。

  “你別嚷嚷。”白初虹警告道。

  茉香只得點點頭,白初虹這才松了手。

  不遠處傳來交談聲,正是安陽王與曲尚書。

  白初虹吩囑道:“你去轉告安陽王,說我有要事求見,領他來見我,切記,別讓曲尚書聽見。”

  茉香看了一眼主子指的前方湖畔,那頭垂柳傍湖,設有鋪著鵝卵石的賞湖小徑,甚是隱密,在那兒談話,確實不容易被其他人撞見。

  “可是……”

  “你這是想違命抗主嗎?”白初虹平日待茉香甚是寬容溫和,此時不得不擺出主子的譜。

  “茉香不敢。”茉香滿臉憋屈的領命而去。

  湖畔沿途設有燈柱,黃色紗燈罩裡,火光熠熠,白初虹刻意往燈火照不到的暗處走去。

  不多時,她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心中一緊,捏緊了裙擺轉過身。

  簡士昌面無表情停住腳步,就這麼淡淡的看著她。

  她輕輕抿唇,喚道:“士昌……”

  簡士昌聞聲皺眉,微慍的道:“三日前便是你遣人來安陽王府送信?”

  “不錯,正是我。”

  “浚王妃,你這是想做什麼?”

  “士昌,你且稍安勿躁,聽我解釋——”

  “你瘋了不成!”簡士昌發怒斥道。

  白初虹怔住。

  “你竟敢直呼本王名諱?浚王妃,你這是不守婦道,有意勾搭有婦之夫?”

  瞥見簡士昌面上的鄙夷之色,白初虹心下不禁發慌。

  士昌這是怎麼了?他向來謙雅有禮,即便是女子,亦不曾用著這般惡劣的口吻……莫不是,因為韋寶珠惡名在外,他才會這樣?

  遭其他人誤解,那都無妨,可眼前人是她晝夜思念的摯愛夫君,饒是冷靜如她,亦忍不住慌了心神。

  “士昌,我不是韋寶珠,我是初虹。”她有些急切地說道。

  簡士昌先是愣住,隨即冷冷發笑:“浚王妃,你是在尋本王開心嗎?還是,你這是蓄意踩著本王的痛處,想讓本王不痛快?素聞浚王妃野蠻無知,蠢笨無度,且不守本分,本以為傳聞略過誇大,如今一看,倒也不假。”

  “我知道這很難相信,可你得信我,我真的是初虹……”

  “是浚王讓你來說這些渾話的吧?”

  看著簡士昌眼中的厭惡與猜忌,以及他那滿滿的鄙夷口吻,白初虹竟有些認不得自己的夫君。

  從前,不論發生何事,對上什麼人,士昌性情溫潤,從不對人嚴詞厲色,更遑論是這般惡劣失禮。

  即便她真是韋寶珠,即便韋寶珠當真背負了蕩婦臭名,按照士昌的性子,絕無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士昌莫不是受了什麼打擊?

  “士昌,這不像你會說的話,你是怎麼了?”白初虹不可置信的凝瞅著他。

  簡士昌皺了皺眉,竟有些恍惚,總覺得……她那個眼神,與死去的妻有幾分肖似。

  不可能!他親眼看著妻子斷氣,又親手將她下棺埋葬,況且,眼前的女人是浚王府的王妃,絕無可能是已死的白初虹。

  心思底定,簡士昌只當韋寶珠是想用計接近自己,思及此女聲名狼藉,眼神越發鄙夷輕蔑。

  他冷笑一聲,面上是毫不遮掩的嫌惡,道:“韋寶珠,你別以為說這些話裝神弄鬼,便能騙倒本王,本王雖不曉得你與浚王在盤算什麼,可任誰都知道,浚王妃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惡名在外,丟盡浚王府的顏面,浚王得你這樣的妻,倒也相襯,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白初虹徹底愣住。

  眼前的人,是誰?明明還是那張臉,還是那個人,但為何他的眼神,他的神態,乃至於他的語氣,都這般陌生?

  “本王不曉得你是從何得知安陽王府後宅的事,但本王警告你,少再以本王妻子的名義裝神弄鬼,再有下回,本王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面色陰狠的撂下警告,簡士昌姿態冷絕的轉身離去。

  白初虹僵在原地,一句士昌梗在喉間,怎麼也發不出來。

  驀地,一聲低朗的笑嗓蕩入耳底。

  她心頭一凜,側身望去,瞧見燈柱下,一襲赭紅銷金麒麟紋飾的袍子,包裹著高大瘦削的男人身影。

  閃爍燈影間,聶紫綸陰柔的俊顏,端著一抹冷嘲,笑睨著她。

  他是幾時來的?白初虹後背一涼,纖手悄悄攏緊。

  “這是誰想出來的妙計?竟然讓你裝神弄鬼,假扮成死去的安陽王妃,你以為這樣做,便能拉攏安陽王?”

  白初虹抿緊略顯蒼白的唇,一語不發,水眸盈著幾分狼狽,凝瞪著他。

  無論她做什麼,全都逃不過這男人的眼,這男人當真是她的煞星不成?

  “我不懂,王爺對我既然無情,何不乾脆放手,休離了我?何苦這樣相逼?”

  身為女人,她比誰都明白,一個男人若對女人有情,絕不會是這樣的對待,她能感覺得出來,聶紫綸對韋寶珠是當真無心無情。

  聶紫綸揚笑,那雙美目卻不見一絲暖意,只教人覺得冷。

  “本王想怎麼做,那便怎麼做,用不著你來教本王。至於休離與否,你犯不著擔這份心,浚王府一日未倒,便會留著你這個無用的主母。”

  “聶紫綸,你這是何必!”

  “韋寶珠,你別再丟自個兒的臉面了,你以為,你假扮成白初虹,便能博得簡士昌的同情?”

  他刻意停頓一下,提步走向她,停在她面前,高大身軀似魅影般籠罩著她。莫名地,她有些心怯,竟興起了躲開的衝動。

  在她躲開之前,他複又揚嗓:“告訴你,簡士昌壓根不愛白初虹。”

  白初虹渾身一震。

  無視她刷白的面色,聶紫綸兀自說道:“你真以為簡士昌對白初虹情深義重?不對,恐怕全天下的人都這麼以為。”

  “你說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屏息,心口直顫。

  他挑了挑唇,冷睨她的震驚,道:“白初虹婚後多年始終不能生育,安陽王遲無子嗣,你當真以為有哪個男人能忍受得了?”

  “你胡說!”她耳骨泛紅,將心底的羞慚壓下去,駁斥道:“世人皆知,安陽王夫婦鶼鰈情深,即便兩人膝下無子,安陽王與王妃始終相敬相愛……”

  “你可知道,安陽王有個三歲的私生子?”

  話一落,白初虹水眸猝然瞪圓,喉間猶似被絞住一般,霎時沒了聲。

  好片刻,她才濟出破碎的句子:“你說謊。”

  聶紫綸眉眼含笑,笑得著實嘲諷,道:“孩子的生母是個酒樓歌女,還曾是名滿皇京的頭牌,據說她的初夜,便是賣給了一位未曾露面的莫公子,至於這個莫公子是誰,又為何能將這個歌女及孩子,藏在石磐街十巷胡同?”

  聽著他話中呼之欲出的答案,白初虹起了一身惡寒。

  “不可能……安陽王不是這種人。”

  “怎麼,眼下才發現你打錯如意算盤,找錯了人當幫手?”

  最紫綸只當她是懊悔及錯愕,哪裡會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瞪著那張看好戲的俊顏,白初虹握緊了粉拳,肩頭一顫一顫的,眼圈漸紅。

  其實,她心底比誰都明白,聶紫綸視簡士昌為要敵,他肯定派出了探子,盯住安陽王府的一舉一動,他這樣的人,絕無可能做出無的放矢之事。

  ……莫非,士昌當真瞞著她,在外頭養了外室?

  孩子已經三歲,這樣說來,他已經瞞了她三年之久……三年啊,這三年來,他究竟把她當成了什麼?

  “別白費心機了,簡士昌可不是你看見的那麼簡單,你當真以為他愛妻至深?傻子。倘若他真這麼愛,便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說這話時,聶紫綸的眸光滲著絲絲寒意,白初虹直覺有異,下意識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聶紫綸好看的眉峰一皺,正欲開口斥止,她已先揚嗓:“你說簡士昌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你口中的事,指的應當不是他在外頭養外室的事。”

  他心下微微怔訝。她幾時變得這般聰慧?竟能聽出他話中的弦外之音。

  “告訴你也無妨,免得你再蠢得去安陽王面前裝神弄鬼。”

  他面無表情的說道,眼中冽光燦爍,猶似刀鋒劍刃上的寒芒。

  “白初虹並非病死,而是經年累月遭人下毒,一點一滴,毒入五臟六腑,衰亡而死。”

  抓住赭紅衣袖的纖手登時一緊,瞪大的水眸,緩緩滲出液體,她無可抑制的顫抖起來。

  “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說!”她瞪著眼,啞著嗓,面頰佈滿淚痕。

  聶紫綸不明白她為什麼而哭,卻也沒心思深究。

  “此事,千真萬確。”他冷冷回睇。

  “王爺的意思是,白初虹是讓人給毒死的?王爺可有證據?”她紅透的眼圈,浮現了一抹恨色。

  “這事,安陽王府裡僅僅只有三個人知情,下毒的證據早已湮滅,本王之所以知情,那是因為本王派人去掘墳。”

  掘墳?!白初虹震住。他竟然去掘了她的墳!這對死者是多麼不尊重的事,如此折損陰德的事,他怎做得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她嚷道。

  “為了確認她真是被毒死的。”俊顏毫不在乎一般的回道。

  她咬牙,恨聲地道:“她究竟哪裡對不起你,你竟連她的屍身也不放過?聶紫綸,你會遭報應的!”

  他揚了揚下巴,嘴角挑起,道:“本王不怕報應,毒死白初虹的人可不是我,而是她至死都深信不疑的良人,簡士昌。”

  她僵住,淚水緩緩滑下臉,耳邊只剩下自個兒的低喘聲。

  不可能……這不可能,士昌是她的夫君,為了治她的病,不惜找盡了皇京的神醫大夫,花了大把銀兩弄來珍稀藥材,怎麼可能會是他下的毒手?

  “人前恩愛,人後陰險相害,這便是簡士昌毒辣的真面目,管你愛信不信,本王只想好心勸你一句,你若真想要拉攏簡士昌,恐怕你是弄錯心機。”

  聶紫綸垂下眼,拉開袖上那只纖手,不再多看那張蒼白的嬌顏一眼,轉身欲離去。

  他本不想管她的事兒,她想犯蠢發傻,想將她剩餘無多的顏面全丟盡,他都不會攔她,可她竟然打著“她”的名義去接近簡士昌,他便無法容忍!唯獨這件事絕不能忍。

  聶紫綸才提足走沒幾步,卻見候在遠處不敢靠近的茉香,驀然瞪大眼朝這方向飛奔而來。

  他心中一凜,下意識轉身望去。只見背對著他的纖瘦人影,毫不遲疑地,縱身躍入湖裡。

  “呀!王妃——”

  一時之間,茉香的尖叫聲,淹蓋過遠處的戲曲聲。

  她不是會這般作踐自己的人,可這一回,她是當真生無可戀了……

  昔日的良人,原來竟是心狠手辣的劊子手,為了外室與私生子,不惜用上三年時光,一點一滴毒害她。

  並非她輕信聶紫綸的話,而是他沒道理捏造謊言欺騙她。

  再說,他這些話,倒解開了無數的謎底。譬如,她身子自幼健朗,少有病痛,卻無故在一年多前染上怪病,初時只是手腳乏力,偶爾咳血,漸漸地,她竟連寢榻都下不了。

  士昌待她並無異狀,始終那般溫情密意,除去公務繁忙之外,幾乎天天與她同寢共眠……呵,原來,所謂的公務,便是他在石磐街十巷胡同藏的銷魂窟。

  為了扶正外室與私生子,又不願揭下愛妻至深的那層面具,加上當年下嫁時,她便要簡士昌親口許諾,從此安陽王府後宅僅她一人,簡士昌害怕毀諾,擔心兩人反目,得罪她娘家親族,為了免去後患,索性狠下心來毒殺她。

  這些事,唯有她這個當事者最清楚。

  她一心一意想回到夫君身邊,以為是上天垂憐,讓她死過一遭,換了一條命,只因她與夫君情深意堅,此心足可撼天……愚蠢至極!

  她比韋寶珠還傻,還蠢,最起碼韋寶珠臨死之際,早已看破,不再留戀,抑不再奢求聶紫綸的愛。

  而她,直至死前那一刻,仍然惦記著親手害死她的狼心夫君,蠢得可悲,可笑,可憐,可歎。

  原來呀原來,上天給她一條全新生路,不是要讓她與夫君再續情緣,而是要讓她親眼看清良人的真面目,親手打碎她自以為圓滿的美夢。

  太可笑了……自十六歲下嫁,踏進安陽王府,已有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這段歲月,她以為自己嫁了個謙謙君子,不想,竟是人面獸心。

  這些年,她在他身後幫襯著,主持王府中饋,隨他仕途起起落落,一路相伴,幫著獻策出計,儘管未能為他生下一子半女,心底不無遺憾與愧對,可她自認多年來問心無愧,盡心盡力,一切做到最好。

  昔日他話說得好聽,不求兒女,只願她一生長伴左右……那些話,全是摻了蜜的毒藥,一口一口喂她喝下,至死亦不自知。

  好傻,好傻呵……

  一滴淚,自眼角流淌而下,沿著面頰,落入嘴角,鹹味在舌尖泛開。

  啊,她竟然沒死。

  白初虹緩緩睜開眼,淚眼迷濛中,看清另一張臉龐。

  聶紫綸僵青著俊顏,站在錦榻旁,冷眼垂睨著渾身濕透的她。

  她張了嘴,喉間似有團火在燒,灼痛不已,即便如此,她仍是忍著痛,一字一句擠出聲:“……求王爺了結妾身這條爛命。”

  “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不就是想讓本王丟盡顏面嗎?本王帶上你,是為了讓你與安陽王相見,可不是讓你去婁府尋短見,你以為這麼做,便能讓本王不痛快嗎?”

  “妾身沒這麼想。”她揚動嘴角,綻開淒然一笑。

  見著那笑,聶紫綸莫名怔住,心中隱約覺著不太對勁。

  “妾身自知是個天大的笑話,與其苟活,倒不如死了乾淨……多謝王爺這三年來的寬容相待,妾身已經活夠了,不願再成為敗壞浚王府名聲的禍首,還請王爺成全。”

  聶紫綸冷冷端詳她好片刻,方道:“你若是在其他地方尋死,本王也不會攔你,可你若在本王面前做這樣的事,本王就不能不管。”

  她氣若遊絲,淚眼婆娑的問道:“為什麼?王爺既然如此厭惡妾身,為何不休了妾身?抑或動私刑,了結妾身?”

  聶紫綸不語。

  她已渾身灼燙,發起高燒,意識昏亂,嘴裡不住的喃喃囈語。

  “王爺,太醫來了。”外邊傳來管事慌張的通報聲。

  同樣一身濕透的聶紫綸,從那張蒼白如紙的嬌顏別開了眼,毫不留戀的離去。臨離之際,榻上的人兒飄來一聲悲慟欲絕的低嚷:“士昌……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人……我錯看了你……錯信了你……”

  那語氣,雖是衰微細啞,卻滿滿的,教人喘不過氣的絕望。

  ……就好似,她當真遭到最親近的人背叛,傷心欲絕。

  聶紫綸緊皺眉心,不由得停步,側過身望向榻上的人兒。

  耽擱的這空檔,管事與茉香等人,已領著他命人前去宮中請來的太醫,匆匆進了寢房。

  一室淩亂中,他看見榻上的女人,面色蒼白,雙眸閉緊,淚如雨下,手背緊緊覆在唇上,壓抑著哭聲。

  剎那,他微微眯起眼,不由自主地揣想著,倘若“她”知道真相,知道自己的死因如此不堪,可會像此刻的韋寶珠一樣?

  一抹不忍在眼底閃燦,聶紫綸下顎抽緊,別開了眼,不再看榻上的女人。幸虧上天仁慈,讓“她”在不知情之下離開人世,否則,“她”肯定挨不住這樣殘忍的打擊。

  數日後。

  一輛馬車自浚王府前緩緩駛離,漆金大門沉沉關上。

  馬車裡,白初虹閉著眼,臉靠著廂壁,消瘦的臉蛋與唇色一樣慘白,一襲素緞繡蘭花的披風,使她看上去越發消瘦憔悴。

  茉香紅著眼,兩手抱著主子的手臂,不敢哭出聲,只能死死地咬唇。

  日前主子在太尉府落湖之後,整個人好似失了魂,異常樵悴,甚至鎮日躺在榻上,不願睜眼起身,只是靜靜地流著淚,半句話也不肯說,當真嚇壞了她。

  然而就在昨日,主子終於願意打起精神下榻梳洗,並且讓她攙扶至王爺的書房,原以為主子是想與王爺言好,沒想到主子竟然自請回田莊。

  “王爺,妾身此次回京,方明白皇京已經沒有容得下妾身的地方,想求王爺通融,送妾身回汾景田莊,安安靜靜的過日子。”

  回想起當時主子面容枯槁,萬念俱灰的模樣,卻還是態度堅定的央求著王爺,茉香便心疼不已。

  可她想不透,主子好不容易回返王府,為何又要自請回田莊?她到底只是個奴僕,無權過問主子的決定,只能跟著求王爺開恩,讓她這回一併跟著主子前去汾景。

  王爺似也不在乎主子的去留,彼時只是若有所思的凝瞅主子一會兒,便欣然應允,毫無挽留之意。

  至此,茉香方明白王爺對自家主子,真沒太多情分,興許是如此,主子方會心死求去。

  管事目送了馬車漸遠,直至再也看不見,這才回到主屋書房覆命。

  “啟稟王爺,護送王妃回汾景的馬車已經上路。”

  沉香長案上,一壺剛沏好的大紅袍,茶自飄香,雕花棱窗外,松木蓊鬱,一隻綠繡眼高踞枝頭,鳥鳴啁啾。

  聶紫綸坐在臨窗榻上,手中執著一封密函,仿佛沒聽見管事的稟報。

  “王爺?”管事好奇的低喚。

  “聽見了。”沉淳的聲嗓,聽似漫不經心,卻透著一股教人肅然起敬的嚴厲。管事躬著身,不敢多言,悄悄退出書房。

  “她走時可有說什麼,或是交代什麼?”

  聽見這聲詢問,管事愣住,連忙轉回身。

  “稟王爺,王妃走時,隻字未語,只托茉香去幫她買了一盆尚未開花的白蝶蘭……”

  執著密函的如玉大手,微地收緊,聶紫綸目光自信函間抬起,面色凝上了幾分冷冽。“她可有帶走什麼東西?”

  “小的這就要上曉月居查看。”

  “去查查,不論她帶走什麼,都得一筆一筆記下來。”

  “小的遵命。”管事領命而去。

  聶紫綸打開燃香的獸爐,將密函燒毀,煙霧繚繞間,他的目光落在角落花幾上,那一盆開得極好的白蝶蘭。

  “白蝶蘭……韋寶珠這樣庸俗的人,幾時也懂得欣賞這樣不俗的花?”聶紫綸嘲笑道。

  白蝶蘭兀自靜美,空幽出塵,仿佛此外的歲月與俗世,都與它無關。

  聶紫綸竟看得有些癡了,嘴角噙著一抹不自覺的柔笑。

  那花,好似幻化成人,姿態端莊的佇立在那兒,盈盈含笑……

  數月後。

  入夜,漆朱描金長廊上,一蓋盞燈柱陸續亮起,偌大浚王府燈火通明,恍若一座金色城池。

  轎子進了大門方停下,聶紫綸一身官服出了轎,身上染著淡淡酒氣。

  “來人,上茶讓王爺醒酒。”任靖命令著一旁伺候的丫鬟。

  這時,胡錦領著女眷迎來,作勢欲上前攙扶,任靖卻擋了下來。

  “王爺還不至於醉到需要人攙扶。”任靖冷眼望著胡錦。

  胡錦自覺難堪,卻又不能發難,只能咬著唇退開身,眼睜睜望著聶紫綸在隨從族擁下,往主屋方向走去。

  今晚是齊王的七十壽宴,齊王是簡太后的外戚,由於輔佐先皇有功,更是兩朝老臣,在朝中自有一番地位,壽宴上幾乎滿朝百官全到齊了。

  畢竟是家宴,許多官員便帶著夫人一同出席,不想,簡士昌竟然帶上了那個歌女。

  聶紫綸坐在主院的偏廳裡,面色冷峻,握著杯盞的大手,依稀可見白皙手背上,青筋冒浮。

  任靖道:“安陽王知道齊王膝下無女,透過齊王妃居中牽線,讓齊王把那個歌女收作義女,抬了她的身份地位,雖然只能納為側室,但這樣便已能掩蓋過去四年來,安陽王在外頭養外室的醜事。”

  聶紫綸垂下眼睫,嘲弄地道:“他既保住了癡情種的好名聲,還拉攏了齊王那一塊勢力,簡士昌為了那個私生子,可真是費盡了心思。”

  白初虹死了近一年余,簡士昌遲遲未再重納正室,世人多讚揚他的癡情相守,殊不知,內幕有多麼醜惡可怖。

  “伺候白初虹的老嬤嬤可找著了?”聶紫綸問道。

  “當初白初虹一死,她身邊伺候的人相繼離奇死亡,唯獨這個老嬤嬤趁亂逃出了安陽王府,如今依然去向不明。”

  “加緊腳步找著人,別讓安陽王的人先一步找著。”

  “屬下遵命。”

  任靖退出了偏廳,聶紫綸捧著手中微涼的茶,低垂眼睫,尋思入神。

  “王爺。”驀地,外頭傳來管事的請示聲。

  “什麼事?”聶紫綸嗓音冷淡,隱約透著不耐。

  “汾景來了封信,是王妃署名給王爺的手信。”管事惶恐地道。

  聶紫綸微皺了下眉,本欲命人燒毀,不知怎地,那日榻上垂死的蒼白人兒,緊閉雙目,淚流滿面的情景,在腦中浮現。

  心思一轉,他方揚嗓:“拿進來。”

  管事輕手輕腳的推開門,將一封皺巴巴的手信遞交上去。

  聶紫綸接過信,目光觸及信紙上的字跡,登時大震。

  那字,娟秀端正,末筆習慣性微微上揚,一如下筆人的彎彎嘴角,總在無意間揚起……

  “你說,這是韋寶珠的手信?”聶紫綸問向正欲退下的管事。

  管事見主子面色僵青,目光淩厲,連忙跪了下來。

  “小的知錯,小的不該擅自將王妃的信……”

  “混帳東西!沒聽見本王在問你話嗎?!”

  伴隨這聲怒斥,聶紫綸手裡那杯茶,重重地砸到地上,眶啷一聲,刺耳尖銳。

  管事顫巍巍地回道:“這信是輾轉托人送來的,送信的人是個運糧老車夫,一直央求守門侍衛轉交,侍衛才交給了小的,小的本也不信,但為免有遺漏,小的去了曉月居,與王妃先前留下的字帖比對,確認筆跡無誤,這才敢上呈給王爺……”

  話未竟,聶紫綸已冷著臉,捏緊手信起身離去。

  管事愣了愣,連忙尾隨聶紫綸的身影,一同進到曉月居。

  “點燈。”聶紫綸寒嗓命令。

  管事不敢耽擱,不多時,空置已久的曉月居,燈火大亮。

  聶紫綸走進書房,推開一旁被下人收拾乾淨的箱籠,只見箱籠裡疊著整整齊齊的字畫。

  他取出幾張字畫,細細端詳起來,越看面色越沉,捏住紙張的大手越發收緊。這絕對不是韋寶珠的字跡!

  韋寶珠也畫不出這樣的山水墨畫……這樣飄逸秀麗的字跡,這樣少見的絕妙畫工,分明是……分明是……

  聶紫綸下顎抽緊,放下字畫,打開了信封,抽出手信,垂目詳閱。

  “王爺?”風聞聶紫綸無端發怒,去而複返的任靖,擔憂地低喚。

  只見半掩在那紙手信後方的俊顏,寒嗓吩咐:“備馬。”

  任靖驚詫,“這麼晚了,王爺打算上哪兒?”

  聶紫綸一把捏緊了手信,美目凜凜,繃緊的下顎微微抽動。“汾景。”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19 08:19 PM

第五章

  汾景的天色向來亮得早,田莊的日子不若皇京王府,過得簡單樸素,也沒那麼多繁縟禮節。

  數月前再回此地,白初虹仍有些不習慣,可時至今日,當她在泥土翻動的氣味中轉醒時,已不會錯認身下所在之處。

  她從沒想過,自己癡心愛戀一場,卻落得如此淒涼可笑的境地。

  生前,她為簡士昌的仕途勞心勞力,一路相伴,獻計獻策,只求助他直上青雲,壯大安陽王府。

  甚至死而復生于韋氏身上後,想方設法的排除萬難,欲回到簡士昌身邊……多麼難堪呵。

  她因為韋氏的身份所苦,又因著昔日與浚王敵對的關係,在這頭與聶紫綸鬥智鬥法,結果那頭人家根本早忘了她,開開心心的把外室與私生子接進安陽王府團聚。

  而她呢?兀自做著與癡情丈夫團聚的美夢,殊不知丈夫的癡情只是沽名釣譽,外室已扶正,安陽王府已無她的容身之處。

  她是感謝聶紫綸的,他告訴她真相,儘管那些話像是一記惡狠狠的耳光,重掮在她臉上,打得她心碎夢醒。

  “王妃,您醒了。”茉香推開單扇木門,端著盛滿乾淨井水的銅盆,快步走進寢房。

  白初虹坐在鋪著一床素被的木榻上,淺淺笑道:“我不是說過,這些粗活讓木槿與茯苓去做,你到底是王府裡的丫鬟,哪裡做得來這些體力活兒。”

  茉香擰好了濕錦帕,遞給了主子,隨後又去外邊端了熱粥與小菜進來。

  白初虹洗漱好,坐在一面簡樸無雕飾的銅鏡妝台前,手執黃楊木梳篦,梳理著一頭青絲。

  鏡中倒映的那張臉,憔悴蒼白,畢竟她回來時,病了好一陣子,病養得斷斷續續的,前不久才好全,但也消磨了不少體力精神。

  “王妃,您得好好養著,再這麼消瘦下去,可真要被風吹走了。”

  白初虹笑而不語,看著茉香一雙巧手在腦後穿梭,不一會兒便幫她盤好了髮髻,插上一支瑪瑙花簪,襯著身上那襲白底藍花的窄袖褙子,倒也顯得高雅大氣。

  梳好頭,才剛要用早膳,外頭卻傳來鬧騰聲。

  白初虹握著白瓷調羹,正小口小口吃著小米粥,聽見了外頭的吵雜聲,眉也不皴,只是淡淡地說:“茉香,去瞧瞧都發生了什麼事。”

  茉香應了聲,便開了門走出去,怎料,出了房門沒幾步,迎面便碰上一個絕無可能在此地撞見的人。

  “王、王爺?!”茉香呆住,嘴巴張得大大。

  聶紫綸一身發皺的紅綢宮繡官服,俊顏透著幾分狼狽,如畫的眉眼端著一束怒意,未曾多瞧茉香一眼,高大身軀擦肩而過,兀自推開了簡樸的單扇木門。

  門裡,那個女人坐在榻上,手中端著陶碗,低垂眉眼,舉止端莊的品嘗著米粥,熱煙嫋嫋,襲上睫毛,半掩的眸映著水霧,好似有訴不盡的話。

  聶紫綸喉間一緊,不自覺的放輕了腳步,在她揚起眼睫的凝視中,來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睨著她。

  見著他,白初虹並不驚訝,只是擱下熱粥,站起身,盈盈一拜。

  那樣的姿態,那樣的氣韻……先前他怎從未發現?這些,全不是韋寶珠該有的,更不可能是她做得來的。

  “王爺請坐。”白初虹輕抬纖手,比向一旁靠窗的紅木圈椅。

  見到他,她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即便他一身狼狽,渾身淩亂,完全失了平日該有的一絲不苟。

  從皇京到汾景,最起碼要十天路程,他一路馬不停蹄,只在夜間隨意揀了驛站稍作歇息,途中僅靠著乾糧與白水填腹,累壞了數十匹馬,僅僅只花了七天便趕至田莊,就為了見她。

  聶紫綸不動聲色,佇立于原地,黑眸微眯,瞬也不瞬的凝睇著她。

  “那封信真是你寫的?”

  “正是。”

  “你幾時習得了白初虹的筆跡?”

  “那本來就是我的筆跡。”她沉定的回望,嘴角微微上揚。

  “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白初虹在他凜冽的注視下,步向一旁的圈椅,兀自落坐。

  纖細的身子坐在高大的圈椅裡,更襯出她的憔悴嬌小。

  不意然,聶紫綸想起那一日,婁府湖畔邊,她見著安陽王時,目光盈盈的神態……以及她萬念俱灰,毫不遲疑地縱身投湖的背影。

  ……真的是她嗎?

  “我只想告訴王爺事情的真相。”白初虹淡道。

  “什麼真相?韋寶珠,你休要在本王面前裝神弄鬼。”聶紫綸沉嗓警告。她輕笑,“直至此時,王爺仍把我當成韋氏嗎?”

  那嫣然一笑,雖是在另一張臉上,卻是浮現另一個已逝女子的嬌顏,將聶紫綸的思緒拉回了當年——

  遙想當年,那一夜,楚國公府邸的後宅牡丹圜裡,聶紫綸本是被請去下棋品茗,因皇帝來旨,命他即刻入宮夜談,離開楚國公的書房時,行經牡丹園,適巧碰見楚國公府的女眷。

  他聽見那些女眷在嘻笑,聊著王公貴族間的趣聞,大多是誰家女子婚配給誰家公子,要不,便是誰家後宅不安寧,嫡庶之間爭鬥不休。

  他向來對這些女子碎嘴不感興趣,自然能避則避,便改走另一條暗徑,不想,途經一座水榭時,卻見一名女子,姿態端秀,靜若明月,一襲藍繡白蘭的交襟褙子,月牙白撒花襦裙,氣韻極好,猶如山水煙樓裡的一抹淡霞。

  水榭裡的燈火熠熠,女子側著臉,站在長案前,舉筆作畫,一旁坐著幾名年紀相去不遠的女眷,其中一位便是楚國公欲下嫁於他的胞妹。

  “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聶紫綸站在不遠處,聽見女子聲嗓嬌潤,不甜不膩,不高不低,聽著便讓人覺得舒心。

  莫名地,他興起了想看清女子面貌的心思。

  於是他沒離開,留在曲廊上,看著女子走來。

  看得出來,她出身良好,行姿秀氣不扭捏,亦不造作,當她走近時,察覺他的存在,便低下了眉眼,不與他目光交觸,小碎步離去。

  待到女子走遠,水榭裡才有人捧著字畫追出來。“虹兒,等等,你忘了你的畫。”

  風起,那人手裡的字畫被吹動,巧的是竟然落在他腳邊。

  他彎身拾起,見著那幅墨蹟未乾的字畫,脫俗的山水景致,畫中隱身于竹林間的一雙身影,比肩而立,將一世一雙人的情思,寄託於畫間。

  這畫的構圖大器,情感婉約,技法娟秀細膩,只可惜了竹林裡的那一雙身影,成了此畫的最大敗筆。

  一幅好畫,不該訴諸太多兒女情長,這畫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啊,參見浚王爺。”追出水榭的女子,急忙行禮。

  聶紫綸認出女子是陳禦史的女兒,也沒多說什麼,便將拾起的字畫交還。

  “謝王爺。”女子紅著臉,福了個身。

  “這字畫是方才離開的姑娘落下的?”聶紫綸漫不經心的問道。

  “是。”女子羞怯的答話。

  “給本王吧,本王正好也要回前院,順道一起交還給那位姑娘。”

  “這怎麼好意思呢……”

  “那位姑娘是什麼人?”聶紫綸兀自打斷女子的話。

  女子怔了怔,回道:“回王爺的話,方才那位是安陽王妃。”

  聞言,聶紫綸心中暗凜,執在手中的那幅字畫,頓時覺著有些沉。

  “安陽王妃?”

  “是呀,就是前不久嫁入安陽王府,白大學士的女兒白初虹。”

  竟然是她……

  至今想起,聶紫綸依然弄不清當時心底那抹失落,那抹失望,是怎麼回事,又是從何而起。

  他曾聽說過白大學士有個女兒,為人所稱頌,說是冰雪聰明,蕙質蘭心,可他未曾放在心上。

  畢竟,他不會把心神耗費在女人身上,更遑論是特別留心一個傳聞中的女子。

  但,安陽王卻惦記上了。

  簡士昌聽聞白大學士的女兒聰慧過人,早早便遣人去說媒,三番兩次設家宴邀請白大學士一家上門作客,為的便是親自試探此女,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聰穎。

  前些日子,安陽王三次上門求親,終於打動白大學士,並且請來簡太后的親族為兩人指親,成就一門好姻緣。

  聶紫綸原本不當回事,可今夜無意間巧遇白初虹,他方明白,何以簡士昌會這般用心良苦。

  那幅字畫至今仍收放在他書房的箱籠裡,他始終沒有交還,至於原因是什麼……

  他不敢深想。

  後來,第二次見到她,仍是意外偶遇。

  彼時,正逢初春時節,按照東周習俗,他隨楚國公與一眾年輕官員,一塊兒到京郊附近的園林探春。

  滿園桃花李花盛爛初綻,遊人如織,一道淡藍身影,在滿園的粉嫩中格外出挑,那時春陽煦煦,日光正好,將她纖麗的容貌描上一層淡金。

  她站得又挺又直,仿佛一株化作人形的春花,嬌嫩不豔俗,淡淡描繪的眉眼,端著一抹沉穩慧黠。

  他離得雖遠,卻是一眼入心,再難忘懷。

  當他瞧見簡士昌拉住她的手,與她比肩行走,兩人身影相依相偎,自是親密無間。

  那一刻,他忌妒起簡士昌。

  他方醒悟,原來,他心底一直記掛著白初虹的身影。

  此後,浚王府與安陽王府之間,隨著帝王心的反復,開始了不見血的廝殺,明爭暗鬥,此消彼長。

  白初虹這個名字,被提起的次數越來越多,她的為人,她的性子,她的行事,她的聰慧,她的點點滴滴,透過探子回報,讓他不得不將她記上了心。

  多麼可笑,他聶紫綸,皇族後裔,貴為浚王,天底下的女子,有哪個他要不到的?偏偏,白初虹這一個,他要不到。

  最可笑的是,他竟然喜歡一個有夫之婦,且還是政敵之妻,于他這種身份地位的人而言,這事無疑是種恥辱。

  於是,他不許自己再想,亦不許自己表露出來。

  怎知,隨著瞭解越深,他對白初虹的仰慕越濃,僅僅兩次面,卻足已記掛一生,這樣少見的聰慧女子,偏偏不屬於他。

  不可否認,他羨慕過,亦忌妒過簡士昌,可悲的是,忌妒到頭竟會扭曲一個人的心志。

  白初虹的死訊一出,除了最初時的悲痛,他竟然有絲欣喜。

  他永遠也得不到的女子,簡士昌也休想與之共度一生……他竟然有了如此卑劣的心思。

  這些年來,他不下一次想過,倘若當初娶了白初虹的人是他,一切是否會不同?可這樣的想法,終究只是空想,可悲複可笑,連他自個兒都輕蔑起自己。

  東周人盡皆知,白初虹對丈夫一往情深,她與簡士昌所到之處,無不令人豔羨兩人深濃的夫妻之情,即便白初虹婚後多年未曾生育,可簡士昌依然待她如初,不曾娶偏房納妾,這樣的情義,曾在東周傳為佳話,教無數女子心折。

  對照今昔,簡士昌堂而皇之帶著外室出現在齊王壽宴上,過去那些讚頌安陽王夫婦鶼鰈情深的話,全成了何其諷刺的笑話。

  聶紫綸心底清楚,簡士昌待白初虹如何,夫妻之間又有什麼恩怨,概與他這個外人無關,可他就是放不下。

  他就是放不下那個僅僅見過兩次面的白初虹。

  “王爺?”

  嬌細的聲嗓在房裡響起,聶紫綸回過了神,望著此刻坐在眼前的女子。

  那張臉,那副身軀,依然是韋寶珠,但那雙眼,那樣的笑,卻是屬於另一個女子。

  另一個,他惦記在心尖上近十年,卻永遠碰不著,只能靜悄悄擱著,假裝自己不在乎的女子。

  修長的大手悄然攥緊,聶紫綸凜目,緊緊凝瞅著韋……不對,是白初虹。

  這麼長的日子裡,他竟被皮相所惑,從未仔細端詳過這個女子,打從骨子裡換了另一個人,舉止談吐,乃至於氣質,全與從前那一個徹底迥異。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聶紫綸心底雖是信了她—畢竟,那樣的字跡,那樣的畫技,絕非一時半刻能模仿得來,可這事到底太過匪夷所思,太過玄奧離奇,東周人雖然篤信神仙道教,死而復生這樣的奇事,卻是從未耳聞。

  “王爺的疑惑,恰恰與我的相同,從我在這副身子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便天天在心底問著上天:我明明該是死了,為何卻活成了韋寶珠。”

  她低垂眼睫,嘴角淡笑,憔悴的面色掩不住傷感。

  聶紫綸心口一緊,心底最後那一分猜忌,徹底煙消雲散。

  眼前這人,絕無可能是韋寶珠,韋寶珠演不來這樣的戲,亦裝不出這樣的神態。

  聶紫綸黑眸微微一眯,朝著坐在紅木圈椅上的那人走去。

  察覺他走來,白初虹訝然的揚睫,還未開口,一隻如玉大手已朝她探來。她怔住,並非聶紫綸正撫上她的面頰,而是……她觸見了他眼中湧動的那抹熾熱。

  她心尖一縮,耳畔響起那日胡錦刻意挑釁的那些話。

  她從不把那些話擱心上,畢竟,無從查證起,而胡錦此人並不可信。

  儘管浚王府裡,確實栽種了滿園子的白蝶蘭,可那又如何?至多是正巧聶紫綸亦喜愛白蝶蘭,方會有這樣的舉措,並不能證實胡錦穿鑿附會的臆測。

  至於胡錦所說,她是從聶紫綸近身隨侍那兒得來的消息,這她就更不信了。

  如聶紫綸這樣的人,絕無可能起用管不住嘴巴的隨侍,能跟在聶紫綸身邊的人,肯定是經過他的反復試探與琢磨。

  再者,就她住在浚王府的那幾個月裡,雖然不出曉月居,到底王府她不是沒待過,貴族間的後宅爭鬥更沒少聽,王府再大,後宅依然是那些女人的破事兒在瞎摻和,她看得出來,其實胡錦雖被抬了房,卻不怎麼受寵。

  抑或,應當說,在她看來,聶紫輪從未寵過浚王府後宅的任何一個女人。

  至於原因為何,她無從推敲起,只當是聶紫綸本就無心於此,滿腔心思全擺在權勢地位上。

  畢竟,過去在還未真正與聶紫綸近身交手前,她從簡士昌那兒聽說過太多關於他的事……她一直以為,浚王是個工于心計,城府極深,冷血無情的男子。

  他為了政治算計,娶了韋太傅之女,最終還親手清算了韋氏家族,昔日亦曾聽聞,他與前朝老臣來往頻繁,只為了嚴密掌控內閣,剔除簡氏親族。

  為此,簡士昌當真是恨透了聶紫綸……可他素來文質彬彬,不輕易動怒,即便在她面前亦然。

  原來,那些文質彬彬全是作戲!

  若非生死走過一遭,透過另一具身軀,看清了十年同寢共枕的良人,原來是心狠手辣的狼君,她怎會相信,她錯付真心,白白浪費了十載青春。

  “你……真是白初虹?”聶紫綸一雙美目緊緊凝睇著她。

  “王爺若不信,為什麼來此?”她毫不避諱的迎視。

  撫在她頰上的大手,微地加重,好似想確認她是真實的,而非是幻影。

  興許是她多心,總覺著……他的眼神透著一股小心翼翼。

  聶紫綸凝瞅著她,好片刻才收回了手,卻收不回心底激昂的情緒。

  即便再三確認,甚至以手觸摸,可他依然有些難以置信,眼前人竟然便是他盼了十年的人兒。

  思及先前他那樣對待她,腦中又浮現她投湖的情景……聶紫綸的下顎微微抽緊,俊顏頓顯僵青難看。

  “為什麼你不一開始便告訴我?”他怒問。

  敏感地察覺到他換了稱謂,白初虹心下暗詫,卻又不敢當面問清,只能佯裝若無其事。

  “老實告訴王爺,初時我只想著,要快些與我的夫君相認,所以不敢打草驚蛇,更怕會出什麼亂子,因此一直守著這個秘密,不敢向任何人透露。”

  聞言,聶紫綸目光一沉,面色越發的沉重。

  白初虹只當他是太晚察覺她是內賊,因而感到不悅,沒敢往其他處想。

  “王爺切莫怪罪,尋常人碰上這樣的事,怕是也會跟我做一樣的決定。”

  聶紫綸陰沉的道:“尋常人若是碰上這樣的事,肯定嚇壞了,怎可能如你一般冷靜,還懂得充裝韋氏來欺騙我。”

  他這是在惱她蓄意欺騙?白初虹訝然忖道。

  “我知道王爺得知真相,必定免不了怒氣,我在此向王爺誠心誠意賠不是。”揚嗓的同時,她站起了身,低垂眉眼,朝著聶紫綸屈膝躬身。

  聶紫綸美目一凜,忍下了那股想扶起她的衝動,道:“是什麼原因令你改變心意?”

  白初虹默了聲,只是靜靜回視,眼底有著藏不住的悲絕。

  聶紫綸心下了然,道:“莫不是因為那日在婁府,我對你說的那些話?”

  她微微一笑,自嘲地道:“若非王爺告訴我實情,恐怕我還傻傻的盼著與夫君……不對,是與安陽王相認。”

  見她強顏歡笑,聶紫綸胸中一緊,不由得抿緊了薄唇。

  光想著前些日子,她待在浚王府,心卻遠在安陽王府,他便忌妒不已。

  可,他有什麼立場與身份忌妒?倘若被外人得知,堂堂浚王竟然喜歡著政敵之妻,怕是真要顏面掃地,淪為東周一大笑話。

  “你知道真相後,竟連命也不要了,當真有這麼傷心嗎?”為了掩飾不舍,他故意嘲諷的問道。

  聽出他語氣裡濃濃的諷刺,她不惱不怒,畢竟,過去兩人的關係是敵非友,她深信,他肯定也曉得,安陽王府與浚王府之間的鬥爭,有她在背後幫忙獻策。

  況且,她頗受已逝的簡太后看重,簡太后在世時,每隔數日便宣召她入宮作陪,靠著她的溫言軟語,從旁協助簡士昌的仕途走得穩當,亦讓他成了簡氏族裔裡最受寵的年輕子弟。

  “我與安陽王之間,到底夫妻一場,兩人牽扯太深,初聞真相,一時無法接受,方會鑄下那樣的大錯……”

  她頓了下,想起落湖後,意識不清之際,是聶紫綸救了她,將她抱上湖岸。

  說起來,竟是聶紫綸救了她這條命。

  她默了默,雙手往腰側一放,低首福身。“多謝王爺的救命之恩,若非王爺,恐怕今日我也不能站在這兒,與王爺談話。”

  聶紫綸面色一僵,只是瞪著她,不說話。

  白初虹摸不清他心思,兀自說道:“死裡逃生兩次,又被王爺送回了汾景,這段日子裡,我想了很多……”

  “你再怎麼想,還是想著安陽王,是不?”

  聽著這句好似從牙根擠出來的話,白初虹詫然,不禁揚眸凝瞅。

  聶紫綸寒著俊顏,目光冷冽,除此之外,瞧不出任何端倪。

  “是,我是想著安陽王——”

  話未竟,她的手臂冷不防地被一把握住。

  她怔住,身子自然而然地往前傾,眼看便要倒向聶紫綸胸讓,她心一急,連忙伸出纖手相抵。

  “那樣陰險卑劣的人,你竟然還想著他?”聶紫綸冷笑。“白初虹,虧你還曾被讚揚是東周最聰穎的女子,原來只是個虛名。”

  他眼中帶著怒氣,語氣又是挖苦又是嘲諷的,她實在不明白原因,難道就因為她還想著簡士昌?

  抑下心底的疑惑與不舒服,白初虹輕蹙秀眉,解釋道:“王爺誤會了,我所謂的想,並非是想念。”

  “不是想念,那是什麼?”他黑眸凜眯。

  “我是想,倘若王爺不嫌棄,能否……能否讓我幫著王爺?”

  “你想幫我?怎麼個幫法?”

  她眸光沉靜,婉婉笑道:“我知道安陽王的所有官場人脈,亦清楚他私下與哪些人來往密切,也曉得他與齊王那幫人平時都在密謀些什麼……就不知,這些內幕值不值得王爺信任我?”

  “你為什麼想幫我?”坦白說,她知道的那些事,確實對他幫助不少,但他不懂,她為何突然有這樣倒戈的想法。

  “王爺應該比誰都明白,為何我會想幫您。”她定定的望進他眼底。

  聶紫綸不吭聲,目光沉沉的回睇,隨後放開了緊握在手的纖臂。

  他面無表情的道:“原來,你是想借我的手,報復安陽王?”

  “不是報復,而是替自己討回公道。”她意志堅定的說道,眸底隱約閃爍著淚光。“承蒙王爺幫忙小女子查明了真相,讓我明白到,過去十年夫妻情全是荒唐夢,我非聖哲,亦非仙者,命喪良人之手,豈能無怨無恨?”

  聶紫綸依然不語,淨拿那雙幽邃的美目,深深地凝瞅她,好似在估量,又好似在尋思。

  白初虹對這個男人到底不夠熟悉,估摸不透他的思路,只能懸著一顆心,靜等他的答覆。

  她知道,要論官場人脈,或者打探消息,她那些內幕不見得真能入聶紫綸的眼,主要還是得看他願不願幫她……

  可她手邊毫無談判的籌碼,有的,僅僅是這一條死過兩遭又撿回的賤命。

  他若是不願幫她,那也是理所當然……

  “讓人進來收拾一下,一會兒便隨我回皇京。”

  聶紫綸低沉的聲嗓,打斷了她不安的揣想。

  她面露驚詫,而他只是深深凝視她一眼,便轉身退出了簡樸的寢房。

  將單扇木門掩上,聶紫綸背對著門,胸腔中那顆冷硬無情的心,此時竟然隱隱顫動。

  他忍不住,撇首望向那扇門,滿目的複雜情緒,仿佛看的不是門,而是門裡的那個人。

  那個人,曾經離他千山萬水之遠,曾經一世也碰不著,如今,卻因為上天的捉弄—抑或,該說是上天的恩賜,還魂複生成了他的妻。

  倘若,早些知情,他絕不會那樣待她……但,她會領情嗎?

  想必不會。

  眼下她得知真相,對簡士昌生起了恨意,才願意向他吐露實情,她肯定是思量許久,考量許多,才下了這樣的決定。

  他也清楚,她想與他聯手鬥簡士昌,恐怕為的不僅僅是討公道,而是放不下簡士昌。

  到底是十年夫妻情,這一路走來,她這個聰穎多思的安陽王妃,不知在背後幫襯了簡士昌多少,即便知道她是被丈夫毒害,可她真放得下嗎?

  思及此,聶紫綸胸口一窒,面色陰沉下來。

  守在廊上的茉香,揣惴不安的快步走來,先向聶紫綸行了個禮,隨後代主求饒起來。

  “王爺,您千萬別再怪罪王妃,王妃回田莊的這幾個月來,生了場大病,反反復複的病著,近來才好全……”

  “好端端的,為什麼會生病?”聶紫綸俊眉一皺,勃然怒斥。

  “王妃那時落了湖,身子受寒,後來因為抑鬱難解,稍一受涼便生起病來,咳了好些日子,王爺沒瞧見王妃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嗎?”

  方才見她,確實比起先前要來得更憔悴……當真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嗎?

  依他看,恐怕是因著簡士昌的背叛,以及她遭毒死的真相,使她這般神傷樵悴。

  聶紫綸的眸光自那扇木門轉回,未再多看茉香一眼,只是揚嗓命令道:“去拾掇拾掇,王妃要隨本王一起回皇京。”

  聞言,茉香瞪大了眼,來不及吱聲,便目送聶紫綸冷臉離去。

  薄薄的木門擋不住聲,方才茉香與聶紫綸的談話,其實全入了門另一邊,白初虹的耳底。

  她往後一退,在紅木圈椅裡坐了下來,緊繃的背脊貼上了椅背,這才稍稍鬆懈了些許。

  攤開白嫩的手掌心,她看著那一手心的冷汗,嘴角泛起微微苦笑。

  對上聶紫綸這個男人,她是真的沒把握能談成,畢竟,她見識過這個男人對韋氏的狠。

  嘎嘰一聲,木門被推開,茉香惶急的走進來。“王妃,王爺要帶您回去呢!”

  白初虹收起手心,斂起神,笑道:“我知道。是我央求王爺帶我回去的。”

  “真的?!謝天謝地,王妃您終於開竅了!”茉香小臉乍喜。

  是呀,她終於開竅了。

  在田莊過了這麼多個生亦死、死亦生,渾渾噩噩,不知今夕是何朝的日子後,她總算想通了。

  白初虹那條命,不該平白無故的沒了,她錯付的真心,錯給的真情,勢必要讓簡士昌連本帶利的賠回來!

  無論如何,她定要簡士昌到她面前,親口承認是他下的毒手,她要他身敗名裂,撕下他那張偽君子的面具!

  車輪輾過了泥濘的鄉村農地,轆轆作響,搖晃的車廂裡,白初虹與聶紫綸面朝面對坐。

  自上路至今,聶紫綸沒開過口,只是偶爾淡淡飄來幾眼,似審視,似掂量,或者還有些什麼別的。

  白初虹向來就不是沉不住氣的性子,可對上這個難以捉摸的男人,她竟有些坐立難安。

  先前她裝成韋氏,與他有過一些不愉快,如今向他自白身份,兩人也算得上是重新認識彼此,為了以示友好,她總主動說些什麼。

  思及此,白初虹水眸一轉,望向對座的高大身軀,溫聲道:“難為王爺連夜趕來汾景,我心下當真過意不去。”

  聶紫綸直瞅瞅的望著她,道:“你可知道,我為何連夜趕來這兒?”

  “怕是王爺急著確認我信中的內容,是真抑或是假,方會如此著急。”

  “你真以為那三言兩語,便能讓我幾夜沒合眼的趕來?”

  她微怔,聽不明白他想暗示什麼,面色不禁有些發起懵來。

  那原是一張他極為厭惡的臉蛋,但如今在那張臉下的人,不再是從前那一位,即便容貌不變,神韻卻起了極大變化。

  她一雙剪水明眸盈滿迷惑,沉婉面容因這分迷惑,增添幾許從容之外的嬌憨。

  見著此景,他胸中一腔血,熱著,燙著,從未在女子身上有過的各種清緒,陌生且洶湧地蠢動。

  “請恕初虹愚昧,初虹不明白王爺的意思。”她眨眨眼,虛心求教。

  他喉頭微微一動,嗓子有些低啞的道:“你可還記得,你曾經對俞國公夫人說過什麼?”

  不明白話題怎會岔這麼遠,她眸色更添一絲茫然。

  他笑了笑,笑裡有幾分自嘲意味,道:“你曾說過,男人若輕賤正室,絕非良人,一個男人可以不要功名權勢,可以拋棄所有,可若是拋棄了糟糠妻,不能與之同舟共濟,共用榮辱,那便是豬狗不如。”

  她登時一噎,水眸微地瞪圓。

  是呀,她想起來了,多年前,她確實曾在一次家宴上,與俞國公夫人聊起了夫妻之道,她順口便說出了這席話。

  可當時僅有她與俞國公夫人在場,並沒有其他外人,聶紫綸怎麼會……

  仿佛讀透了她心思,他嘴角一揚,道:“你大概不曉得,俞國公夫人與我外家頗有淵源,算起來她應該是我的表妹。”

  她怔了怔,“原來是這樣……我竟不知道俞國公夫人與浚王府有這層淵源。”

  他道:“知道的人並不多。”

  迎上他異常濃烈的目光,她心口隱隱顫抖,卻弄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只覺得面上莫名發臊,耳根子悄悄泛紅。

  “那當時,正值陛下亟欲剷除韋氏黨羽,而我毫不避嫌,罔顧夫妻情分,接下聖旨清算韋太傅等人,你說這些話,不正是在暗指我嗎?”

  見他目光含笑,語氣滿是調侃,白初虹面頰一陣灼熱,暫態染紅。

  不錯,她當時說那些話,確實是拐彎抹角的指摘他,他非得在這時提出來說嗎?那都是韋寶珠被下放汾景田莊前的往事了!

  “王爺……”

  “我知道你心底是瞧不起我的。”聶紫綸自嘲地說道。

  她心下一凜,連忙反駁:“那些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

  “事實亦是如此。”他不理會她的反駁,兀自說道:“當初我娶韋寶珠,並非兩情相悅,而是韋太傅在朝中勢力高漲,陛下必須借用我接近韋氏一族,好從中嵬羅韋氏黨羽的罪證,這門親事說穿了,就是政治謀算。”

  “我知道。在韋太傅垮臺之後,關於王爺娶韋氏是出於政治盤算的閒言閒語,我已經聽得太多了。”

  她低聲說道,眼底泛著一絲迷惑,不明白他為何要向她解釋這些事。

  “我對韋寶珠並沒有任何夫妻之情。”他態度異常堅定的說道。

  她秀眉微蹙,不知該回什麼話,只能沉默著。

  “你就不好奇,為何我始終不願意休了韋寶珠?”他主動提問。

  “恐怕全天下的人都好奇。”

  “那你呢?你好奇嗎?”

  見他態度異常執著,她心下暗詫,面上卻只能充作若無其事。

  她道:“先前我三番兩次向王爺討休書,王爺怎麼也不肯了斷這份殘緣,我自然好奇王爺的用意。”

  聶紫綸竟是揚唇一笑,道:“你如此聰慧,難道還不明白原因?”

  他這是……在考驗她嗎?白初虹秀眉蹙得更緊。

  為什麼?他遲遲不肯休了韋寶珠的原因,莫非背後藏著什麼天大的秘密?假若真有秘密,那她又怎可能猜得出來?

  這樣說來,他會拿這檔事來考她,莫非……背後原因與她攸關?

  仿佛從中悟透了什麼,白初虹驀然瞠圓了眸心。

  “如何?可是想透徹了?”聶紫綸極有耐心地等著她答覆。

  “王爺這樣的人,怎可能因為我的一席話……”她頓住,欲言又止。

  她不想讓他覺著她是往自個兒臉上貼金的人,但,他的暗示實在太明顯。

  “是,就因著你對俞國公夫人的那席話,我辦了韋太傅,若是再休了韋寶珠,讓她失其庇護,恐怕真要坐實了你那句豬狗不如。”

  對上那雙幽深黑眸,她一窒,雙唇微微掀動,發不出半絲聲音。

  他這是……這是想做什麼?只為了當初她無心的一句話,如他這樣殘酷無情的人,便改變了心意?

  她不信。

  她與他非親非故,連朋友都談不上,他生於皇族,心系權勢之爭,連親事都能是政治算計,怎可能在意一個女子如何想他?

  “王爺說這些話,是鬧著玩兒的吧?還請王爺莫要尋我開心。”末了,白初虹只給了這句答覆。

  聶紫綸面色微沉,眼中似有些話想說,可終究他還是沉默了。

  他知道,在她心中,他絕非善類,更遑論是一個值得留心的男子。

  畢竟,昔日兩人身處於敵對關係,而她一心幫著安陽王,恐怕早將他設想為一個城府深沉,工於算計,不念情分的小人。

  思及此,聶紫綸望著白初虹的眼神,不禁沉了沉,有些陰鬱。

  白初虹垂下了眼,假裝望著自己交放在腿上的手。

  她實在弄不明白,他為什麼非跟她搭同一輛馬車不可,又為何故意同她說這些奇怪的話……莫非……不,她不願意那樣想。

  那樣的假設,既沒有根據也沒道理,她怎麼想,都不會想到那頭去。

  壓下那不該有的心思,白初虹索性閉眼假寐,省得聶紫綸又沒事拿她尋開心。

  對上這個男人,她好似只有吃虧的份,先前充裝韋氏是這樣,即便向他吐露了真實身份,亦是這般。

  唉……上天究竟是想拿她怎麼樣呢?怎麼就偏偏死而復生,成了聶紫綸的正室,她與他不該有任何牽扯才是。

  越想越頭疼,白初虹揉了揉眼角,往廂壁一靠,在搖晃的馬車裡昏沉沉入睡,渾然不覺,車裡另一雙眼,直到抵達中途歇息的驛站前,都不曾自她身上挪開半寸。

  皇京,浚王府。

  已過三更天,王府裡裡外外,燈都還亮著,胡錦領著一票女眷,守在前院正廳裡,時不時往外探頭看。

  “夫人,您就別等了,一夜未合眼,可是會傷身的。”揚玉在旁婉勸。

  胡錦沒搭理,面色略顯蒼白,盯著王府大門方向的眼神,透著心事重重。

  先前浚王自齊國公的家宴回府後,沒多久便匆忙離府,聽管事呈報,竟是連夜趕去汾景。

  他這一走,也沒留下任何吩咐,只讓心腹任靖留守待命,府裡上下都在揣度著汾景那頭出了亂子。

  浚王去汾景還能為哪樁?鐵定是為了韋寶珠而去。

  但,浚王分明已經不想再見韋寶珠,怎可能連夜趕赴汾景尋她,這個中究竟有什麼蹊蹺?

  直至前兩日,陪同浚王前去汾景的隨從先行回府,帶回了浚王正在返京路上的消息,讓王府眾人莫要擔心。不僅如此,隨從還捎了些話給府內大總管,昨日便見那大總管在揀選丫鬟婆子,讓這群人去打掃主院的後罩房。

  越想越不安,胡錦黑著一雙眼圈,端起熱茶低啜,茶剛下喉,便聽見前院守門衛軍的請安聲。

  “夫人,王爺回來了!”揚玉喜嚷。

  胡錦面上亦見歡喜,小碎步的迎了出去,不想,卻見聶紫綸與白初虹比肩而行,齊步進了王府大門。

  管事與丫鬟打著燈,照亮了腳下的石階,白初虹一手提裙,一手攏著身上的披風,剛睡醒的緣故,目光還有些迷濛。

  自從在汾景大病一場後,她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初回汾景時,她了無生趣,滿腦子只想著自我了斷,若不是茉香在旁細心照顧,恐怕她沒法再活得這麼清醒。

  再次回到這座陌生的浚王府,白初虹腳下一頓,抬起眼望向周遭景致,心中浮現一絲茫然,以及無所適從。

  “王妃,您這是怎麼了?”茉香察覺她的異狀,有些不安。

  這裡真的是她該來的地方嗎?白初虹心生惶然。

  驀然,一隻大手按上了她肩頭。

  她浮動的心思隨之一沉,轉眸望去,聶紫綸正垂睨著她。

  “你既然有膽量向我坦白一切,那就不該在這個節骨眼退卻。”

  “我沒有。”她輕聲喃道。對他,亦是對不安的自己說道。

  五更天,清風最寒,刮過臉頰,拂亂她垂落於身前的髮絲,她皺了下眉,手背抵上雙唇,低低咳了幾聲。

  茉香好心疼,“王妃快些進屋吧,您現下的身子骨可吹不得風。”

  就在白初虹重新邁步時,聶紫綸長臂一展,揮開了身上那件玄黑披風,將她攏進了身側。

  這一幕,看怔了眾人,白初虹亦然。

  “王爺,您這是……”她低喃,兩頰泛開淡淡紅潮。

  即便過去她與簡士昌甚為恩愛,除了頭一年新婚時,簡士昌會不避諱的在旁人面前牽她手,或是為她簪好發上的珠花金釵,此後,待到年歲漸長,他繼承了王爵之位,為顯莊重,他甚少在外人面前與她有親密之舉。

  簡士昌性格謙和都如此慎重,更何況是性情冷調的聶紫綸,至少,就先前那段日子裡,她從不曾見過他與後姹女子,有任何親昵舉止。

  無視眾人的驚詫,聶紫綸兀自攏著她往前走。

  白初虹只覺面頰發熱,兩手拽緊自個兒的披風,向來淡定自持的她,對上突然轉了性似的聶紫綸,這下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行經胡錦等人面前時,胡錦的臉色又青又白,白初虹不禁有些頭疼了。

  她回來浚王府,是為了借助聶紫綸的力量,替自己報仇,可不是來招麻煩的。

  “王爺,我可以自己走。”她悄聲說道,邊作勢要往旁退開。

  一隻大手卻勾住了她纖細的胳臂,她訝然別首,卻見他一臉冷傲,不容人拒絕的嚴酷。

  “我聽茉香說了,你大病初愈,身子尚弱,既然回了府,那便好生養著,其餘的事情,我自會打點,你甭要瞎操心。”

  明知道他口中的打點,指的應是安陽王等事,但從他嘴裡說出來,還是用著這樣……親昵的口吻,簡直像是丈夫交代妻子那般,白初虹胸中一熱,連忙垂下眼睫,不敢再多看。

  為了掩飾心慌,她望向一旁看傻了眼的管事,溫聲道:“曉月居可還空著?”

  “空著、空著呢!”管事愣愣地回神。

  “茉香,吩咐他們把箱籠拿進曉月居……”

  “拿進主院。”

  聶紫綸冷沉的聲嗓一落,眾人又是一陣呆。

  “沒聽見本王的話嗎?”他冷眼掃了管事與茉香一眼。

  管事連聲稱是,茉香小臉乍喜,趕緊去取主子那少得可憐的行囊。

  白初虹怔忡著,一時半刻仍回不了神,聶紫綸卻對她困惑且質疑的凝視,置若罔聞,兀自攏著她的肩頭,將她帶進了主院。

  入了主院的正廳,聶紫綸才松了手,白初虹面頰猶燙著,連忙往旁邊退了數步。

  見她這般如履薄冰,聶紫綸心下有些發惱,可他也明白,許多事急不得。

  “王爺,您這是想做什麼呢?我隨您回浚王府,為的是助您一臂之力,目的是鬥垮安陽王,可不是來後宅添麻煩的。”

  “你若不想添麻煩,那便好生在這裡住著。”聶紫綸寒著臉說道。

  “可是……”

  聶紫綸不悅的打斷她:“怎麼說,眼前你是韋寶珠,是我的正妻,我說了便算數。”

  面對這個態度強悍的男人,白初虹著實頭疼,畢竟,她並不擅長與這樣的人打交道。

  “王爺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麼我倆應當避嫌才是……”

  “避嫌?”他竟揚起了笑,笑裡透著嘲弄。“白初虹,你這是同我說笑吧?”

  她不解其意,滿目茫然。

  “你曉不曉得,前不久齊王壽宴,簡士昌養的外室是以齊王女兒的名義,出現在壽宴上。”

  聞言,本已是不見血色的嬌顏,霎時更顯蒼白。

  “安陽王妃死後,安陽王府的管事幾乎天天往石磐街的胡同鑽,待到下葬之後二頂往來石磐街的轎子,經常夜裡被抬進安陽王府,天亮時又靜悄悄的離開,你在這兒為簡士昌避嫌,他卻早已沉醉在溫柔鄉里,白初虹,你這是作踐自己給誰看?”

  白初虹當下只覺無比狼狽,匆匆別開了臉,走向窗邊,雙手緊緊抓住幾案的邊緣。

  備覺羞辱的淚水,自心底湧上來,她咬了咬唇,包裹在寬大披風下的纖瘦身子,隱隱在顫抖。

  見著此景,聶紫綸多麼想摟她入懷,可他不能,只能殘忍的對她落井下石。

  “你都已經死了一遭,眼前換了具身軀,換了個身份,卻還想為簡士昌守節,你這樣是不是太可悲了?”

  “……別再說了。”白初虹背對著他,悶聲說道。

  “你是聰明人,自個兒好好想清楚。”聶紫綸握了握拳心,轉身離去。

  白初虹閉起眼,淚水滑落,緩緩在羅漢榻落坐。

  聶紫綸這話說得雖然殘酷,卻也點清了事實。不錯,她已不再是往昔的白初虹,對照她曾經暗批過聶紫綸的那些話,如今看來,簡士昌才是真正豬狗不如!

  從今往後,她不再當自己是這種人的結髮妻子!

  既然誓言復仇,替白初虹短暫的那一世討回公道,那麼,她便不能再被往昔的身份困囿。

  驀地,她明白過來。聶紫綸看似惡意傷害的冷言冷語,其實,全是為了讓她清醒,別再糾結于昔日與簡士昌的情分。

  聶紫綸這是……在幫她嗎?

  回想起回京途間,聶紫綸對她說的那些話,以及方才他一路攏著她,那副貼心的親密舉止,她心下更添迷茫。

  究竟,聶紫綸對她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思?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19 08:19 PM

第六章

  天未亮,白初虹便已悠悠轉醒。

  她睜了睜眼,望著繡上紅粉相間芙蕖的榻頂,胸口有些沉,有些悶,但至少已不像先前那樣,了無生趣。

  回來浚王府已經數日,她雖然住在主院,但卻是住主院的後罩房,聶紫綸則是睡在主院正房,夜裡入睡,兩人只隔了一個小院子。

  儘管如此,兩人已經多日未見,也不曉得他心底是如何盤算的,怎會將她安排住在主院……怕是為了方便兩人單獨商量安陽王的事吧?

  白初虹忖道。

  她起了身,自沉香衣架上取過了披風穿上,繞過花開富貴蓮座屏風,出了外間小廳,推開房門。

  廊上燈柱裡的燭火還未掐熄,天色將明未明,她一邊系著披風帶子,一邊步出寢房。

  驀地,她竟教眼前的景色愣住。

  後罩房的小圜子裡,種了槐樹與桂樹環繞成蔭,花則是種了海棠、丁香,要不就是八寶景天等尋常可見的賞玩花種。

  可……此刻那開了滿園的白蝶蘭,是從何而來?

  白初虹以為是自己還未睡醒,視線泛懵,不禁抬手揉了揉眼。

  沒變,眼前那滿園子盛放的白蝶蘭,確確實實還在。

  饒是冷靜如她,面對一夜醒來,外頭便悄悄變了天的奇事,不由得發起傻來。

  她步下門階,走進園子裡,俯身摸了摸一株白蝶蘭,根部的土明顯翻新過,看來是有人將這些白蝶蘭移栽過來。

  “你不喜歡這些花嗎?”

  低沉的聲嗓忽焉響起,白初虹微怔,循聲望去。

  一道高瘦修長的鴉青色人影,負手立於通往主院前邊的月洞門下。

  他往前走了幾步,離開暗處,那張輪廓鮮明的俊朗面龐,在初亮的天光中,透著一絲朦朧感,恍若謫仙。

  白初虹心下一跳,連忙站挺了腰背,卻又忽然想起披風底下,只穿著薄薄的中衣,散著一頭長髮,甚至連臉都還沒洗漱,就這樣蓬頭垢面的……

  且漫。

  她為何要在意這些?白初虹心生迷惘。

  “不說話,是表示不喜歡嗎?”思忖間,聶紫綸已朝她走來。

  她攏緊披風,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面上微泛紅光。

  “不是這樣的。我才剛下榻,連頭髮都還沒梳,實在不好這樣見您……”

  “是因為禮節,還是因為不想讓我看見披頭散髮的模樣?”

  “啊?”她愣住。

  聶紫綸嘴角上揚,那雙深邃的美目,隱約可見一絲促狹。

  她後知後覺的意會過來。這個男人……是在同她開玩笑嗎?

  “你與安陽王私底下也是這麼拘謹嗎?”他又問。

  她輕蹙一下秀眉,雖然不明白他為何會問及這樣私密的事,但想了想,最終還是據實回道。

  “安陽王在外不隨便顯露情感,只有私下才會與我說些體己話。”

  “我知道,他就是喜歡偽裝溫爾儒雅的小人。”他淡淡扯開一抹嘲諷的笑。

  “如今想來,我很佩服他。”她抿了抿唇,說道。

  “佩服他什麼?”抑下心底滾燙的妒意,他面無表情的問道。

  “我與他夫妻十年,竟然不曉得他的真面目,那日在婁府,我才算是真正看見他偽君子之下的囂張跋扈。”

  說著,她不著痕跡地偷覷他一眼。

  想來真是慚愧,過去因為敵對的關係,再加上受了簡士昌的影響,她對聶紫綸並無好感,始終認定他就是個傲慢無禮的皇族。

  “那我呢?”仿佛看穿她的心虛,聶紫綸問道。

  “什麼?”

  “從前,你還不認識我,你是怎麼看待我的?”

  “……”

  見她尷尬不語,他自我解嘲的道:“看你那表情,我在你心底,肯定算不上是什麼好人。”

  確實如此。白初虹不得不汗顏地偷偷附和。

  “坦白說,我也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好人。”聶紫綸挑唇笑了笑。

  “王爺,我能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她難得主動,他心下自然歡喜,面上卻只能無動於衷。

  “你問吧。”

  “王爺為什麼如此討厭韋氏?”她不解地瞅著他。

  “韋氏嬌蠻蠢笨,我從未喜愛過她。”

  “但她對王爺到底是出於真心,王爺這般待她……”

  “你是想說我無情無義嗎?”他冷冷地接話。

  她沒吭聲,默認。

  他頓時有點惱火,寒嗓道:“我娶韋寶珠是為了拉攏韋太傅,借此搜羅韋氏黨羽的罪證,這門親事不過是權宜之計。”

  “王爺雖然無心,但並不代表韋氏無情,你這麼做,分明是誤她一世……”

  驀地,她想起聶紫綸與韋寶珠的親事,當初還是由皇帝作主賜婚,這樣說來……莫非,聶紫綸娶韋寶珠這事,是皇帝授意?

  水眸浮現幾分訝異,白初虹改口問道:“是皇上讓王爺接受這門親事的?”

  這一次,聶紫綸沒接話,顯然是默認了。

  臆測被證實,白初虹不禁一愣。總算明白,為何他會這般厭惡韋寶珠,原來這門親事,從頭到尾就是一樁安排好的謀略。

  “……韋寶珠她知情嗎?”

  “本以為我冷淡的態度,加上陛下讓我著手掃蕩韋氏勢力的舉動,能讓她自個兒開竅,可惜她終究太過愚鈍,於是我便讓隨從告訴了她,也就是在她知情的那當晚,她行刺了我。”

  “那當晚?”她眨眨眼,不解。

  “韋寶珠被抓奸在床的那晚。”他淡淡地解釋。

  她恍然大悟。

  原來,聶紫綸是為了保住韋寶珠的命,方會設局讓韋寶珠被誤認與他人有染,因而被逐至汾景田莊。

  “為什麼非得這麼做不可?”

  “我沒想過要殺她,可陛下勢必是斬草除根,假使她行刺我的消息,傳入了陛下耳裡,她肯定沒有活路,任憑陛下再怎麼看重我,再如何的情同手足,陛下心中想除去的人,我再有通天本領也留不住。”

  她驚詫的道:“所以你將錯就錯,在那晚布了局,讓韋寶珠成了是想報復你,才會紅杏出牆的蕩婦,而你再順勢將她驅逐至汾景。”

  聶紫綸睨著她,笑了笑,“你的確很聰明。”

  白初虹心下震撼不已。

  原以為,他是個無情無義之人,不想,他終究還是顧及了夫妻一場的情分,用計保住了韋寶珠的命。

  “可韋寶珠並不領情,因為背上這個蕩婦惡名,她恨我入骨,一心尋死,去田莊的那三年,那些下人得時時刻刻盯著她,防範她尋短見。”

  她深感惋惜的低歎:“沒有一個女人,被扣上這樣的罪名,會不難受。”

  但如今,這個惡名卻是由她來背負,上天未免太過捉弄人。聶紫綸眸光沉沉望著她,胸口發窒。

  察覺他的目光有異,她隨即意會過來,“王爺這樣看我,可是在擔心我?”

  “你死而復生成了韋寶珠,還得頂替她扣上這個臭名,心底可會難受?”

  聊的話多了,她逐漸明白,其實他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樣冷酷,不知不覺中,心防漸卸,說的話也多了。

  她籲了口氣,道:“原本確實無法接受,總認為上天是在尋我開心,當誰都好,怎麼偏偏成了浚王妃。”

  聽見她最後一句話,聶紫綸目光頓時沉了下來。

  她沒察覺,兀自往下說道:“不過,自從知道真相之後,我卻不這麼想了。”

  “為什麼?”

  “若不是王爺,恐怕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還傻傻的一心想與害死我的人相聚。”

  “你……可還想著他?”他寒著張俊顏問道。

  白初虹輕輕搖首,低聲道:“曾經很想,但如今已經不想了,因為我知道,如果一個人真的愛著另一個人,絕無可能做下這種事,過去十年,我只當是一場夢。”觸見她眼中的悲傷,他心中一動,伸出手撫上她泛濕的眼角。

  她怔住,起霧的水眸,不可置信的輕瞪。

  他卻絲毫不避諱,直勾勾地與她相視。“你可曾想過,在你這個長達十年的夢裡,有另一個人,也在做著夢。”

  他眸內好似燃著兩簇火,那火,妖豔絢麗,仿佛要將她捲入其中。

  她的唇微微掀動,呼息漸亂,喃聲問道:“王爺說的另一個人,是誰?”

  “一個傻子。”他牽動嘴角,露出自嘲淺笑。

  他這是當她的面,暗諷他自己傻嗎?他這樣驕傲的人,怎麼會……白初虹懵了。

  她又問:“這個傻子做著什麼樣的夢?”

  “一個有著你的夢。”他沉沉低語。

  “……我?”

  “你知道,我們見過兩次面嗎?”

  她詫然,“我與王爺?這怎麼可能?”他莫不是認錯了人?

  他笑而未語,心中有些澀然。那時的她,心中只有簡士昌,哪裡還容得下其他人。

  他斂起笑,收回了手,就只是目光灼灼的凝視著她。“白初虹,人生若重來一回,你可會選我?”

  她瞠眸,雙唇掀了掀,卻怎麼也擠不出聲。

  他這是……這是在對她表白心跡?!這怎麼可能!

  “王爺此話當真?”末了,她咬咬唇,迷惘地問道。

  “你說呢?”他只是凝瞅著她,面上不見任何情緒。

  白初虹心底清楚,像他這樣的人,絕無可能拿這樣的事來開玩笑。尊貴非凡的浚王,竟當著女子的面,自嘲是傻子,他端著什麼樣的心思,她多少捉摸得著。

  但,她不明白,為何是她?

  怎麼說她都已經嫁過人,年紀亦不小,還曾經與他百般作對,他怎麼會喜歡她這樣的女子?

  莫非,這其中有什麼陰謀?白初虹戒慎地忖道。

  “王妃,您怎麼……啊!奴婢見過王爺。”

  正巧,捧著銀盆準備伺候主子洗漱的茉香經過,撞見了這一幕,當下紅著臉跪身請安。

  白初虹垂下眼睫,往後退了幾步,別過一側的臉頰,猶泛著紅潮,神情略帶幾分靦腆。

  見此景,聶紫綸心情忒好,嘴角上揚,未再多說什麼,轉身便離去。

  目送著那抹漸遠的高大背影,白初虹下意識抬起手,撫了撫滾燙的兩頰。

  她這是怎麼了?心跳如此之快,胸中好似有團火在燒,被他摸過的眼角,仿佛還留有他指尖的觸感……

  “王妃,您是不是與王爺和好了?”一旁滿臉端笑的茉香,冷不防地冒出這句話。

  白初虹回神,竟覺有絲困窘,輕斥道:“別胡說。”

  茉香見主子滿面羞赧,故意調笑地說:“方才奴婢覺著王爺看王妃的眼神可真教人害臊,簡直像是要把王妃給一口吞了。”

  “你這丫頭真是越來越不像話!”白初虹紅著臉嬌瞪。

  茉香嘻笑:“肯定是王妃這段日子不在府裡,王爺想您了,才會特地安排王妃住主院。”

  “別再瞎說這些了,我告訴你,我與王爺不是這樣的關係。”她一派凜然的糾正。

  “那不然,您跟王爺是什麼樣的關係?”

  “我們……”她一噎,頓時詞窮。

  是呀,她與聶紫綸該算是什麼樣的關係?

  怎麼說,她都不是真正的韋寶珠,總有一天,她還是得離開濱王府……那時,她又該何去何從?

  白初虹頓時陷入沉思。

  重陽節一過,陽光一日日漸弱,風也跟著大了,衣裳也從輕薄的夏料,換成了稍有厚度的秋衣。

  白初虹換上了前兩日聶紫綸遣人送來的新裳,綰了個墮馬髻,簪上素雅珠花,難得上了香粉,唇點上花膏,好生妝扮了一番。

  韋氏的容貌並不差,個頭不矮,身段玲瓏,妝扮起來亦是教人驚豔。

  白初虹對著倒映在棱花手鏡裡的那張臉,微微一笑,已不再像先前那般陌生。

  “王妃,葉管事來了。”茉香的聲音隔著屏風傳來。

  白初虹放下手鏡,迎了出去。

  葉管事一見她出來,恭謹的行了正禮,絲毫不敢含糊敷衍。

  “小的給王妃請安。”

  “葉管事請起。”

  “王妃命小的去辦的事,小的已經辦妥,只是……這事王妃確定不跟王爺商量嗎?”葉管事將手邊的地契印章呈上,面上有些不安的請示。

  “這事,我自會找機會同王爺說起,葉管事就甭操心了。”白初虹淡笑,收起地契印章,鎖進了茶几上的一隻黑檀木匣。

  “是。”葉管事不敢多問,躬身便退下。

  茉香送茶上來,好奇的瞄了一眼木匣,問道:“王妃讓葉管事辦什麼事了?”

  “這你別管。”白初虹笑睞越來越大膽的小丫頭。

  “王妃老是這麼神秘,什麼事都瞞著奴婢,奴婢心底真難受。”茉香嘟囔道。

  “別難受了,有件事我不滿你。”

  “什麼事?”

  “穆遠侯府讓人送來了請柬,穆遠侯夫人邀了一眾官夫人,今晚上侯府參加琴會。”

  “琴會?:”呀,真糟!主子不諳琴律,這分明是會出糗的場合。

  “聽說……齊王義女也受邀了。”

  “齊王義女?”茉香愣了愣,“啊,我記起來了,不就是安陽王新納的側室嗎?王妃怎麼會提起她呢?”

  白初虹笑笑不語。

  回浚王府後,她詳細地寫下了一票人的名字,交予了聶紫綸,並且將簡士昌夥同齊王,一直暗中秘密扶持珞王的事,告訴了他。

  珞王是皇帝同胞兄弟,在一眾親王裡年紀最小,亦是表面上看來最安分的一個。

  皇帝待珞王甚親,卻不知珞王早有心壯大,畢竟,皇帝登基不久,正值年少,尚未有皇嗣,若然有個意外,親王之中,誰離那把龍椅最近,誰便最有機會坐上去。

  那時,聶紫綸得了她的線報,雖是有些詫異,但仍是十分冷靜,倒教她見識到他的沉著。

  這段日子聶紫綸忙著查證她給的消息是否屬實,肯定忙得不可開交,她總不好逼著他幫忙,報仇雪恨這種事,終究還是得靠自己。

  “王妃,您這是打算去赴會嗎?”

  “怎麼了?不妥嗎?”

  “可是您的琴藝……”

  白初虹笑了出來,“我琴藝不精,那又如何?穆遠侯夫人是請我們這幫人去幫忙挑琴,又不是去展現琴藝。”

  王妃這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這些王公貴族夫人辦的琴會、茶會,甭管是什麼會,說穿了都是女人間的鬥爭,任誰都想在這樣的場合上搶風頭,替自己爭顏面,若是技不如人,抑或才藝不精,這可是丟自己也丟自家府上的臉。

  見主子這般鎮定,茉香都替她開始緊張了。

  一個梳雙丫髻的小丫頭小碎步跑進來,喘吁吁的福身道:“啟稟王妃,王爺命人前來請王妃一塊兒用早膳。”

  白初虹一臉訝然,茉香卻是眉開眼笑,拉著自家主子起身。“王妃,您聽見了嗎?王爺等您一塊兒用膳呀。”

  “他……不都是自己一個人用膳嗎?”白初虹不解地說道。

  待在浚王府這麼久了,她從未見過聶紫綸召誰一起用膳,更遑論是召誰侍寢,有時她還真懷疑,後宅這些女人,根本是他拿來當花瓶裝飾用的。

  “您可是王妃,王爺找您一起用膳,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未等白初虹琢磨完畢,茉香已經扯著主子的手,將人帶到了主院前頭的花廳。花廳裡,紫檀嵌琉璃八仙桌上,已擺好了早膳,兩側沉香雕瑞獸小幾上擺的青瓷花缽,各自安插著幾束靜美的白蝶蘭。

  曾幾何時,府裡上上下下,擺設的那些賞花,全換成了素雅的白蝶蘭。

  不知內情的人,只當是聶紫綸近來喜歡上了白蝶蘭,唯獨白初虹明白,他這麼做,似乎是為了她。

  可她不敢多想,就怕是自作多情。

  白初虹進了花廳,卻沒看見聶紫綸的身影,便兀自揀了個位子落坐。

  坐定一看,這才發覺,桌上擺的那些菜,全是她喜歡吃的。

  三脆羹,洗手蟹,燠鴨,滴酥水晶燴,紫蘇魚,酥蜜食,棗泥餅,蜜煎果子……

  就連她愛的甜食也備齊了。

  這哪裡是早膳,分明是一場盛宴。

  白初虹看得兩眼發懵,忍不住招來專司王府膳食的嬤嬤來問。

  “王爺平時用早膳,一向這麼豐盛嗎?”

  嬤嬤福身回道:“回王妃的話,王爺早膳向來簡單,今兒個是管事來發了話,特意讓廚子們準備這些菜。”

  真的是為了她特意準備的。

  證實了這個臆測後,白初虹心口發燙,面對這滿桌子喜愛的菜,竟有些不知所措。

  聶紫綸這是……在討她歡心嗎?

  正想著,門口走進一道頎長人影,引她轉眸望去。

  他一襲紫綢銷金鶴紋繡的官服,墨發盤髻,飾以青玉環,容貌俊麗,只可惜那一身冷峻氣質,看上去甚是不可親。

  白初虹起身欲行禮,聶紫綸的聲嗓已先落下:“免了。往後在我面前,不必多禮。”

  她抬起眼,目光微帶迷惑,那神情很是可愛,與她往常冷靜淡定的模樣不同,聶紫綸見著,嘴角不禁彎起。

  聶紫綸在她身側的空位坐下,按照禮規,兩人應當是面對面而坐,但……他不想離她太遠。

  白初虹自然不明白他這層心思,只當是自己坐錯了位,想也不想的便要換坐。

  驀地,她腕上一沉,垂眸看去,一隻修長大手握住了她。

  那情景沒有什麼不妥,可莫名地,她竟臊紅了臉。

  “怎麼了?有什麼不妥?”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她,教她怪彆扭的。

  她抿了抿唇,抑下心頭奇異的騷動,低聲道:“王爺坐這兒,我便坐到對座,這樣才合禮規呀。”

  “在浚王府,我說的話便是禮規,我讓你坐這兒,你便坐這兒,這就是我定的禮規。”

  聶紫綸揚了揚下巴,語氣有些倨傲,可望著她的那雙黑眸,暖意融融。

  這人真是……端著架子在討好她呢!白初虹心下失笑。

  她從善如流,又坐回原位,手腕仍沉著,不禁笑瞅了那只大手一眼,兩頰悄悄生暈。

  瞥見了她的視線,聶紫綸倒也不避諱,慢條斯理的鬆開手,心底還有些不舍。

  白初虹忍住了想撫上手腕的衝動,握起象牙箸子,夾了塊梨幹到聶紫綸的碗裡。

  一旁隨侍的管事,愣了下,忙出聲:“王妃,您忘了,王爺不喜吃甜。”

  白初虹愣住,心下赧然。她到底不是韋寶珠,自然不曉得他喜愛與忌諱的飲食習性。

  “對不住。”她吶吶說道,伸箸便要將那塊梨幹夾走。

  “不許夾。”另一雙箸子輕輕揮開了她的。

  她望向聶紫綸,他夾起了那塊梨幹,一口放進嘴裡,吃相斯文的咀嚼起來。

  管事驚詫,隨即明白過來,自知說錯話,連忙低著頭退出了花廳。

  “王爺若是不喜歡吃甜食,千萬別勉強。”她小心翼翼的瞅著他。

  “誰說我不喜歡?”他挑眉,作勢又夾了一塊棗泥餅。

  “王爺何必這樣……”

  “你來了,我便喜歡上這些甜食。”

  聞言,她怔住,執箸的纖手停在半空,就這麼傻愣愣的望著他。

  他這是拐彎抹角的說,他是為了她才改變了飲食習慣?

  這下,她頰上的紅暈,再也藏不住,就連垂掩而下的眼眸,亦好似被熱氣氤氳了,迷濛帶霧,嘴角那彎笑,媚而不妖,嬌而不俗。

  那分明是同一張臉,同一具身軀,換了另一抹魂體,卻好似換了另一張臉譜。

  聶紫綸望得近乎入迷,浮現於腦中的,是十年前在楚國公府後圜,匆匆一瞥的婉秀人兒。

  “王爺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她察覺了,不禁摸了摸臉頰,懷疑沾上了東西。

  聶紫綸也沒移開眼,依然灼灼地注視著,煞有介事的道:“我只是在想,先前怎會沒發現這個韋寶珠變了。”

  聞言,白初虹有些顧忌的覷了覷一旁的茉香,笑道:“你先下去歇著吧,一會兒再來伺候。”

  茉香只當主子是嬌羞,憋著笑便退了下去。

  花廳裡只剩下他們兩人,白初虹這才敢暢所欲言:“王爺對韋氏本就不上心,怎會察覺這具軀殼裡頭換了另個人。”

  “那日在沂霖,韋太傅舊部的府邸裡,你為了隨我回府,說的那些話,全是為了瞞騙我?”他忽然問及一年前兩人初見時的事。

  想及那晚她喬裝乖順,努力迎合他說的那些話,明明事情已過去這麼久,亦清楚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但仍是不由自主地紅了臉。

  她咬了咬唇,神情困窘地道:“那時我也是情非得已,欺騙了王爺,還望王爺莫要計較……”

  “可還記得你對我說過什麼?”他眉眼含笑問道。

  我要留在王爺身邊。

  驀地,這句話自腦海浮現,白初虹握住箸子的纖手,悄然一緊。

  見聶紫綸等著她答覆的專注目光,她胸中一赧,眨眨眼,撒了謊:“已記不大清楚了。”

  他美目忽閃,隱約可見一抹促狹,反問:“既然不記得,那方才為什麼要我別跟你記較?”

  她水眸一瞠,霎時,紅潮滿面,囁嚅起來。“我……”

  他笑了笑,那笑,軟化了英挺的輪廓,沖淡了冷峻氣息。

  她心中一動,竟也忍不住揚唇微笑。

  “與我在一起,不必太過拘謹。”他溫聲道。

  見他不似從前那樣冰冷,她確實放鬆了不少,膽子亦跟著壯大,忍不住問:“這些菜……王爺是特地為我準備的嗎?”

  聶紫綸笑睇著她,“你說呢?”

  被他眼中那抹熾熱燙著了心,她兩頰紅暈更濃,連忙夾了塊紫蘇魚放進嘴裡,垂下眼,佯裝專心品嘗。

  這一吃,可不得了,她水眸瞠大,驚訝萬分的抬起臉。

  聶紫綸仿佛沒看見她的錯愕,兀自夾了蜜食到她碗裡,那舉動看上去自然流暢,好似早已做過不下百來次。

  這般貼心的舉動,教她暖了心頭,眼眶竟不爭氣的微微泛紅。

  吞下嘴裡鮮甜的魚肉,她道:“這味道,分明是從前在安陽王府裡當差的屠大廚,才煮得出來的味道。”

  “也只有他才知道安陽王妃平日喜歡吃些什麼菜。”他一派自若的說道。

  這樣說來,當年因故辭了在安陽王府的差,離開了皇京的屠大蔚,如今在浚王府當差?

  “王爺,你這是……想做什麼呢?”她雙眸泛著迷濛,有絲不解,有絲嬌赧。

  他放下了象牙箸子,神情專注的回視她。“我想讓你在浚王府好過一些,別再想著安陽王府的種種。”

  四目相觸,總覺著有某種說不盡的糾纏,在眼中,在心底,慢慢蕩漾開來。

  “為什麼?”她實在想不透原因。

  “你說呢?”他始終不肯給出答案,總將問題扔回給她。

  可她不敢妄加猜測,就怕會錯意……也怕自己再次錯付真心。

  她垂下眼,低聲道:“王爺心地甚好,知道我的處境後,對我百般厚愛,日後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竭盡心力為王爺效勞。”

  她以為他是為了利用她對付安陽王,才會這麼對她好?

  聽出她這番道謝的用意,聶紫綸面色一沉,目光亦冷了幾分。

  “白初虹,原來你比我想的還要愚鈍。”末了,他寒著臉扔下這句話,起身走人。

  白初虹嘴角一揚,泛起了苦笑。

  望著聶紫綸僵直的背影,她竟覺著有些愧疚……然而,不論他對她存著什麼心思,她都只能說聲對不住。

  天色暗下沒多久,穆遠侯府的燈早早便點上,用來招待外客的延華閣裡,與侯府有往來的眾家誥命夫人,幾乎全都來齊了。

  白初虹來得不早不晚,入席時正巧聽見外頭的丫鬟進來通報,說是安陽王府的夫人來了。

  這句夫人聽在她耳裡,何其諷刺,她低下眉眼,握緊了手中的青花瓷杯盞。

  “您的臉色不大好看,可是病了?”

  開口詢問的人,是坐在她身旁襄王府的王妃。襄王年紀尚輕,前不久才娶妻,襄王妃眉眼稚嫩,舉止體態倒是相當穩重,而且觀察入微,一眼便瞧出她的面色不好。

  白初虹因為襄王妃這句話,暗自警惕,連忙漾開了笑。

  襄王妃見她笑,也才跟著笑,看上去似乎沒什麼心機。

  不過,這也僅止於表面上,白初虹身為昔日安陽王府的誥命夫人,早已看透這些宴席底下,暗藏的政治鬥爭,以及權力糾葛。

  平日裡這些誥命夫人可不是閑著無事,她們得費心思,幫著丈夫打點鋪路,看似尋常的茶會、琴會,其實是一種權勢的角力,以及借機探查或者拉攏。

  朝中各有勢力,這些勢力各自以親王或國公為首,其餘周邊的那些零散勢力,則是見風轉舵,風吹哪兒就往哪兒倒。

  穆遠侯便是這些零散勢力的其中一個。對於朝中勢力,穆遠侯府一向抱持著誰都討好,誰也不得罪,誰來都結交的應對態度。

  於是,穆遠侯爺夫人魏氏便經常藉各種名義,在穆遠侯府舉辦品茗茶會,抑或是像今夜的琴會,好拉攏各方人馬。

  宴席間一陣騷動,身旁的那些女人交頭接耳起來,原因無他,眼前走進延華閣裡的女子,正是近來在貴族中廣受議論的齊王義女。

  纖手攥緊了杯盞,白初虹望著迎面而來的曼妙女子,心頭微微顫動。

  女子盤著垂雲髻,容貌殊豔,一襲緋色交襟雲水繡宮紗長裳,氣質相當出眾,身上竟無一絲煙花女子的流俗之氣。

  據說女子本姓許,被齊王收作義女之後,隨了齊王姓氏,改姓為莫,字香君。

  莫香君只是安陽王的側室,並非誥命夫人,但熟知內情的人都曉得,莫香君是齊王與安陽王兩方勢力裡,重要的一顆棋,得罪不起。

  “諸位王妃、夫人安好。”莫香君到底與滿室的誥命夫人不相熟,一進門便讓穆遠侯夫人領著,逐一攀談認識。

  白初虹抑下心底的怒意,極其冷靜的端詳起莫香君。

  此女不若煙花女子那般狐媚冶豔,與人談話時,眉眼含光,舉止有禮,即便受到幾個勢利眼的高官夫人冷眼相待,面上笑容依然不減。

  且她言談之間盡露機智,進退合宜,不見半點市井之氣。

  這個莫香君……教人玩味,教人驚豔,全然與她揣度中的形貌,大相逕庭。

  “見過浚王妃。”不知不覺間,莫香君已來到她面前,與她請安。

  白初虹放下杯盞,朝她微微一笑。

  莫香君怔住。不知為何,她竟在浚王妃眼中看見一抹幽怨……是錯覺吧?

  不過,安陽王府與浚王府之間微妙的關係,再加上關於浚王妃先前的種種醜聞,以及安陽王曾經對她說過的婁府插曲……莫香君心下一凜,對白初虹多了分提防。

  白初虹心思細膩,一見莫香君面上笑意微斂,瞧著自己的眼神謹慎不少,多少猜出了原因。

  不多時,琴會開始,皇京中專司皇戚貴族生意的古玩鋪監師,送來了無數的名琴,供她們揀選,揀選的過程自然少不得品監,這時便能看出一個人的才藝底蘊是否夠殷實。

  有監于昔日韋寶珠的才藝不精,這些夫人自然不將她放在眼底,白初虹也落得輕鬆,假意是來這兒露個面。

  她一整晚只顧著端詳莫香君,卻不想,後者亦然。

  興許是兩人的身份特殊,一整個晚上少有交談,穆遠侯夫人想讓場面熱絡,便主動來攀談。

  “浚王妃,有把琴甚是特別,聽監師說過,這琴是上等梧桐木刨制,還是兩朝之前的古董。”

  白初虹只是笑笑,道:“我不是很懂這些。”

  一旁莫香君聽見了,款款走來,道:“夫人若是不介意,能否讓妾身品賞看看?”

  穆遠侯夫人自然應允,白初虹見莫香君在矮案後落坐,纖手撫過琴身,接著彈奏了一曲“鳳凰涅盤”。

  “鳳凰涅盤”是前朝第一琴師所留下的名曲,技巧高超,非普通人能彈奏,且這曲子僅傳于宮中,不外流于宮外,莫香君能習得此曲,可見她背後必有名師相授。

  霎時,滿室的女人全靜了下來,被那技巧高超的琴藝吸引。

  白初虹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幕,心下無盡悲哀。

  她終於明白,何以簡士昌會為了莫香君而棄她。當初簡士昌看中她,為的是她的聰慧靈敏,能夠幫襯安陽王府,而這個莫香君比之於她,其聰慧與伶俐,其才賦本事,竟然不相上下。

  更甚者,如莫香君這樣自幼在市井間打滾的女子,為了生存,練就起的智慧與心計,恐怕更勝於她。

  簡士昌要的,從來就不是牽手一世的髮妻,而是能在背後為他謀算出策的同枕軍師。

  悟透了這一點,白初虹頓覺過去十年的夫妻情,原來只是笑話一場,是她自己編織的一網夢幻,禁不起半點試驗。

  一曲既畢,在場眾人無不讚揚,廊外不知幾時站了兩道人影,一看竟是穆遠侯與……安陽王。

  白初虹面色泛白,指尖微微顫抖。

  想不到,簡士昌竟然這麼擔心莫香君,還跟來了穆遠侯府。

  兩人步進延華閣,穆遠侯為人豪爽,與眾家貴夫人一一問好,說起了調笑的俏皮話:“我家夫人喜好交友,有勞諸位夫人疲于應付,本侯在此向諸位道謝。”

  貴夫人們被逗樂了,笑嘻嘻的,又聽穆遠侯道:“在下實在不甘寂寞,原是在前院議事,忍不住也來這兒湊個熱鬧。”

  簡士昌走向莫香君,伸手將她扶起,呵護有加的舉止,登時令在場女子紛紛投以豔羨目光。

  到底安陽王為妻子守喪已滿一年,而莫香君又是齊王義女,是齊王作的媒,且也只是納為側室,簡士昌不僅守住了深情有義的君子形象,亦順利地將窩藏的外室扶正,至於那個私生子將如何名正言順,只怕日子一久,也非是難事。

  多麼縝密的心思呀……白初虹心下冰冷。

  驀地,簡士昌與莫香君兩人齊首望向她,儘管遮掩得極好,但她看得出來,簡士昌眼中暗藏的鄙夷與輕蔑。

  想來,那兩人應當是提及了她在婁府鬧笑話的那一段。白初虹握緊了粉拳,只覺此刻的自己,處境狼狽,相當難堪。

  曾經,白初虹這個名字,教東周貴族們讚揚不絕,如今人走茶涼,誰還記得她?

  白初虹垂下眼睫,望著自己握緊得泛白的手背,心底涼颼颼的,渾身發寒。

  “‘鳳凰涅盤’不該是這樣彈的。”

  突如其來的一聲低笑,明顯藏著幾分高傲的挑釁,霎時教滿室眾人呆住。

  眾人引首望去,看見一身藏青如意紋飾長袍,更顯俊雅豐姿的聶紫綸,噙著一抹笑走進閣廳。

  白初虹怔愣,下意識站起了身。“王爺?”

  聶紫綸怎麼會在這兒?莫非,他是為了她……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19 08:20 PM

第七章

  閣裡氣氛起了微妙變化,只見一眾貴夫人暗暗紅了臉,頻覷著步入屋裡的聶紫綸,有的人倒也毫不掩飾眼中的仰慕,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

  不能怪這些人有失禮儀,而是聶紫綸的美貌,在東周是出了名的,哪怕是已有家室的女子,難得機會見著東周出名的美男子,免不了貪看幾眼。

  興許,這些貴夫人不待見韋寶珠,甚至總在背後說她閒話,多少是因為忌妒心作祟。

  白初虹沒料到他會來,神情與旁人一樣驚詫,倒是穆逮侯與安陽王並無異狀,可見今夜穆遠侯也請了聶紫綸一塊兒議事。

  但……通常簡士昌與聶紫綸,兩人私下是避不見面的,今夜怎會碰上了?

  她還未理出頭緒,聶紫綸已在眾人注目中,走向方才莫香君彈奏過的那把古琴。

  修長的大手撫過琴面的木頭紋路,又撫上琴弦,指尖一勾,嘹亮的音色隨之奏出,震盪了在場眾人的心。

  “這琴不錯,但是方才夫人彈奏的那曲‘鳳凰涅盤’,轉調有誤,起伏太亂,全然背離了曲調意境。”

  聶紫綸美目低垂,長指在琴弦上游走,仿佛是在觸碰一個舊識,熟稔而自然。遭他毫不留情的評判,簡士昌的面色微變,莫香君卻不見慍怒,反而福了個身,虛心求教。

  “多謝浚王爺指教,妾身才藝不精,讓大家見笑了。”

  莫香君的大度從容,縱是白初虹見了,亦不禁深感贊許。

  可悲哀的是,若非這個女人的聰慧大器,她今日也不會淪落至此。

  “香君琴藝超絕,就連宮民樂師也技差一籌,浚王爺這指教會不會下得太重了一些?”

  簡士昌笑容溫文,語調亦謙遜。但,白初虹畢竟識他十年,怎會嗅不出來他笑容底下的怒意。

  聶紫綸抬起眼,瞥及白初虹的目光落在簡士昌那方,胸中一緊,勾弦的指登時一放,琴音錚錚響亮,近乎尖銳。

  “‘鳳凰涅盤’一曲說的是鳳凰浴火,遭逢絕境之後,涅盤重生,曲調意境應當是決裂的磅礡,而不是溫軟纏綿。”

  話落,聶紫綸已翩然落坐,長手撫琴,彈奏起來。

  長指飛揚起落,以著絕美姿態,琴音忽輕忽重,忽快忽慢,時而悠遠綿長,時而激切驟蕩。

  一時之間,眾人震懾,無法將視線自聶紫綸身上移開。

  白初虹的一顆心,隨著琴音的輕重,不斷起伏跌宕。

  莫名地,她很清楚,他這首“鳳凰涅盤”是彈給她聽的。

  正尋思,琴後的俊美身影,揚起了眸光,直勾勾地望入她眼底。

  一眼,入心。

  她心口一熱,兩頰湧現紅暈,聽著逐漸加快的琴音,以及越發淒絕的曲調,眼眶竟有些泛潮。

  鳳凰尚能涅盤重生,而她這樣渺小的女子,亦能在浴火之後,重新來過嗎?

  琴聲停在最激昂人心之處,戛然而止,在場眾人無不為之震撼。

  “素聞浚王精通琴藝,沒想竟然是如此精湛高妙,今日我們眾人是有福,開了一回眼界。”穆遠侯率先出聲褒贊。

  “浚王好琴藝,佩服。”簡士昌面上虛笑,目光卻隱約可見怒意。

  莫香君則是用著無比仰慕的目光,望著自琴桌後站起的聶紫綸。

  聶紫綸對那些讚揚置若罔聞,兀自走向白初虹。

  “可有聽清楚了?”他笑問,眉梢染上溫柔。

  白初虹心中一跳,連忙不住地點頭。

  聶紫綸笑了笑,轉眸望向在場的貴夫人,半開玩笑的說道:“我家王妃不諳琴藝,還請諸位夫人手下留情。”

  此話一出,那些貴夫人全被逗笑了,笑裡則有著掩不住的淡詫與妒意。

  浚王這分明是在替浚王妃出鋒頭,挽回面子,順便召告在場眾人,有他這樣琴藝一絕的夫君,哪裡還需要妻子懂琴。

  登時,原本態度有些冷淡,抑或刻意冷落白初虹的貴夫人們,看待白初虹的目光以及笑容,這才多了點熱絡。

  白初虹過去曾是皇京貴族女子裡,最受歡迎的誥命夫人,自然也察覺了這樣微妙的變化,不禁心下感歎,當真是世態炎涼。

  “好了,我們幾個大男人繼續回前院議事,不打擾諸位夫人的雅興。”

  穆遠侯將聶紫綸與簡士昌帶回了前院,延華閣裡又只剩下女人們,不過,鋒頭已從莫香君,轉移到她身上。

  “浚王妃好福氣,能有浚王這樣一個才貌雙絕的好郎君,簡直羨煞了東周女子。”

  “浚王對王妃可真是好,全然不像外傳的那樣……”

  面對這些貴夫人的欣羨與忌妒,白初虹並不當回事,淡定得很,只是一笑置之,不做太多回應。

  琴會結束時,穆遠侯夫人特地留住了她,在前院廊廡裡說話。

  “寶珠妹妹,今晚大夥兒說的那些話,你可別往心底去。”穆遠侯夫人擔心她被那些夾諷帶刺的話受刺激,特別細心安撫。

  想來過去韋寶珠的性子,可能極沖,否則穆遠侯夫人怎會如此?

  白初虹心下笑笑,道:“夫人放心,大夥兒說笑呢,我怎會放心上。”

  見她神情沉著,笑容清淺,不似逞強,穆遠侯夫人這才放了心。

  一名侯府丫鬟小碎步跑來,道:“啟稟夫人,浚王爺正等著浚王妃,侯爺特地吩咐小的來通報。”

  聞言,穆遠侯夫人露出了三分驚七分羨的目光,打趣說道:“哎呀,沒想到浚王爺還特地等著王妃一塊兒走,這得趕緊把人送去才行,省得浚王爺以為我把人給藏了起來。”

  白初虹掩袖而笑,向穆遠侯夫人道別,便隨小丫鬟一同來到侯府大門。

  打遠遠地,她便看見聶紫綸負手而立,一旁隨侍打著燈,橘暖的光源,渲染得他一身淡金,俊雅容貌更添幾分神秘。

  事實上,於她而言,聶紫綸確實是神秘的。

  她摸不透他的心思,猜不透他的下一步,今早明明是不歡而散,他拂袖離去,為何今夜他又會出現在這兒?又為何要特地在眾人面前展露琴藝,莫非,就為了幫她搶盡鋒頭?

  尋思間,白初虹已信步來到聶紫綸面前。

  他側過身,美目斜睞,嘴角上揚,似笑非笑,即便夜深,依然遮擋不主滿眼的光芒。

  離他越近,越發覺著他一身光耀,教人近之生怯,這樣一個裡外皆好,堪稱完美無缺的男子,要想找著一個匹配得上他的女子,怕是有些難度。

  莫名地,腦中浮現聶紫綸身旁緊依著其他女子的情景,白初虹心頭驀然一揪,竟有些喘不過氣。

  “王爺。”她步進光影中,朝聶紫綸微微淺笑。

  而她並不曉得,她這清淺的一笑,在聶紫綸眼中,足以傾城。

  大門另一側停放著另輛馬車,只見簡士昌與莫香君比肩而立,雖是看不清兩人神情,但透過兩人的舉止互動,不難看出簡士昌對待莫香君是忒般體貼。

  驀地,一隻大手將白初虹別過的臉轉回來。

  她微怔,望進一雙幽沉的黑眸,還未開口,已被他拉著手,上了馬車。

  馬車在夜裡行走,車輪輾壓在青石板道上,格外響亮。

  白初虹被對座男人的那雙眼盯得心底發毛,在馬車走了一段路後,按捺不住的揚了嗓。

  “王爺可是在生我的氣?”方才他拉她上馬車的力道,雖然稱不上粗魯,但不難嗅出怒氣。

  聶紫綸神情冷峻,一雙眼直睇著她,許久不說話。

  她內心忐忑,不禁又放軟了姿態,溫聲問道:“王爺,我可是做錯了什麼?”

  他冷笑,“你錯就錯在你連自己做錯了什麼都不曉得。”

  她滿眼迷惘,實在想不透他指的錯事是哪一樁。

  不想,他猛地一個伸手,握住她擱在腿上的手,一把使勁將她拽過來。

  她低呼一聲,還未來得及掙扎,他另只手臂已環上她的腰,將她牢牢困在懷中。

  他俯下臉,低掩的長睫毛,刷過她的臉頰,湛深眸光宛若星子,迷惑人心。

  她目光閃爍,不安地眨動,輕輕掙扎著,“王爺這是……”

  不消說,他的唇已壓了下來,吻上她掀動的唇。

  被握緊的纖手僵住,忘了反抗。她睜圓了水眸,呼息淩亂,只覺覆在唇上的那張嘴,熾熱柔軟,或輕或重地吸吮起來。

  她咽了咽喉頭,就這麼呆住,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一吻,來得突然,卻不突兀,似乎早已有跡可循……

  好幾回他凝視她的目光,充滿了男人對女人的欲望,但她選擇忽略,假裝視而不見。

  只因她害怕。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的深情,不明白一切從而何起,又是否能夠相信。

  當她知道自己被枕邊人親下毒手害死的真相,當她死而復生,成了另一個同樣為情所苦的女子,她便不曉得,世上還有什麼可信。

  “王爺……為什麼?”

  她抬起手,隔開他火熱的唇,眼兒迷濛地凝瞅他。

  他眼中高燃著兩簇烈焰,是怒氣,亦是渴求而不能得的狂躁。

  “只因你是白初虹,那個早在十年前,便不請自來,硬生生在我心底住下來的女人。”

  這句低啞的聲嗓,聽起來飽含壓抑,像一頭瀕臨失控的獸,教人心慌。

  她迷惘不已,“十年前……那時,我從未見過王爺。”

  他嘶啞地道:“那一晚,楚國公府邸的園林裡,你與我擦肩而過,你作的畫仍收在我書房裡。”

  她訝然,努力爬梳回憶,終於在腦中深處,拼湊起那模糊的一夜……

  “是你……我竟然不記得了。”她憶起了在水榭曲廊上,與一名高大男子擦身而過的情景。

  他繃著牙道:“你的眼中只容得下簡士昌,哪裡還裝得下其他人的身影。”

  “僅僅一面,王爺怎麼會……”

  “我與簡士昌相鬥十餘年,關於你的點點滴滴,輾轉傳入耳底,要想將你的身影抹去,幾乎不可能。”

  這樣說來,胡錦那日說的話,全是真的!

  聶紫綸確實戀慕著有夫之婦,還是他死對頭的妻子,這話若是傳出去,有誰會信?

  她心神俱被震撼,久久回不了神。

  “即便你知道真相之後,你的眼中依然只看得見簡士昌。”

  大手撫上她的頰,他俊麗的面龐,此時沾染了忌妒,眉眼冷冽,語氣沉恨。

  “你若不是在意那個歌女,又怎會來穆遠侯府參加琴會。白初虹,你沒這麼傻,但為何始終不肯放下簡士昌?”

  她鼻頭一酸,眼眶凝霧。“我不是放不下,而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十年的全心全意,竟換得了如此下場,我想來瞧瞧,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安陽王這般神魂顛倒。”

  “看見了又如何?莫非你還想著他?你還想著回去他身邊?”

  摟在腰上的長臂霎時一緊,她被勒得幾乎不能喘息。

  望進聶紫綸那雙妒怒的黑眸,她酸楚的心,微微泛起一絲甜軟。

  原來,這個男人是在心疼她呢……

  “我沒想著要回去,更不可能回去。”她軟聲道。

  “你心底究竟是怎麼想的?盼著他死?還是盼著他悔悟?抑或是想拆散他與那個歌女?”

  “我只想替白初虹的死討回公道。”她據實以告。

  “那如果,我能鬥垮安陽王,讓簡士昌從此不得翻身,你捨得嗎?”他冷笑問道,非逼出她的內心話不可。

  她先是一怔,隨後想起方才簡士昌扶著莫香君上馬車的情景,那份溫柔,那份體貼,與從前他對待她的,並無兩樣。

  興許多少是被莫香君的絕色迷了心竅,但最重要的,是莫香君的聰慧機智不在她之下,況且……自己不能生育,莫香君卻為他誕下一子,說什麼也比她強得多。

  再者,她父親數年前病逝,曾經德高望重的白大學士,由於膝下無子,僅有數女,至此,白府算是人丁凋零,後繼無人。

  她爹不與朝中各方勢力結黨成派,在朝中無疑是一股清流,少年皇帝每回議政,總會格外重視。

  想來,當初簡士昌挑中她,多少也是貪著這一點。

  如今白府沒落,曾經受皇帝敬重的白大學士已作古,白氏這個外家已經沒有任何助益,簡士昌又為莫香君的年輕貌美所惑,方會痛下毒手,將她除去。

  見她沉默,誤以為她是心生猶豫,聶紫綸越發惱火。

  “說到底,你還是舍不下簡士昌。”他僵冷地說道,連帶地鬆開了她的手。

  她這才回過神,瞅了瞅他,隨後掩袖而笑。

  聽見嬌嫩的笑聲,他不禁惱道:“你笑什麼?”

  她抬起笑意滿盈,彎彎的眼,道:“想不到王爺這樣的人,竟然也會吃醋。”

  他聽了,倒是不介意她的取笑,也不覺羞赧什麼的,反而大方應承。

  “這十年來,我吃的醋已經夠多了,不差這一回。”

  十年的光景呀……當她沉浸在簡士昌的虛情假義中,以為自己幸得良人,能夠一輩子和和美美的走到頭,傻得可憐的時候,竟然有個男人,在遠處默默為她吃味兒。

  況且,這個男人不是普通人,而是無數東周女子心儀的皇族。

  要說不虛榮,不感動,自然是假的。相信沒有一個女人,在聽見他這番表白之後,能夠無動於衷。

  而她,亦然。

  “王爺,我從不知道,原來十年前,我已經辜負了一個男人。”

  她眸光生暖,嘴角綻笑,在透窗而入的瑩瑩月光下,溫婉動人。

  聶紫綸心中一緊,只得壓下抱住她的衝動。

  不想,她竟然主動探手,覆上他修長的手背,嬌聲說道:“王爺,我不是傻子,簡士昌罔顧夫妻一場毒害我,至此,我與他已是兩頭陌路,再無可能。”

  聽到這兒,他再難壓抑,反過來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入懷裡。

  “你得說到做到,對簡士昌除了恨,不許再有其他。”

  “我是恨他,但……沒恨到要把自己重新來過的這條命,都給一起賠下去。”

  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他低首,眯起眼,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能幫王爺的不多,但必定會竭盡所能,將我知道的都告訴王爺。”

  頓了下,她抿了抿唇,在他濃烈眸光的注視下,道:“然後,就請王爺給我一紙休書,放我離開浚王府。”

  聞言,他僵住,“你想離開浚王府?”

  她伸出手,抵住他的胸口,緩緩一推,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王爺不該把心神耗在我這樣的女子身上,怎麼說我都曾經嫁過人,已非完璧……這顆心亦是殘破不堪,恐怕日後無法再為誰付出所有。”

  他冷冷說道:“誰說我要你為了我付出所有?”

  她怔住。

  他拉下她的手,反將手心貼上她心窩處,目光如炬,堅定的道:“我不要全部,只要你心底,騰出個位置留給我,於我便已足夠。”

  她傻了傻,好片刻無法自已。

  待她回過神時,淚水已湧入眼底。

  他俯下身,吻上她朦朧的淚眼,沉聲道:“這眼淚可是為我而流?”

  她咬住下唇,胸中激切,一時不能言語,只是低低哽咽。

  “白初虹,我錯過了你兩次。一次是十年前,另一次則是數月之前,我沒能認出是你,險些害死你,錯過這兩次,我已經不能承受第三次。”

  “王爺……”淚盈於睫,她哽著嗓:“我這樣的女子,不值得王爺如此厚愛。”

  “值與不值,在於我的心,而我的心告訴我,窮其一切也要留下你。”

  說著,他雙臂一圈,將她擁入懷裡。

  倚在他堅硬的胸膛前,她閉起眼,淚水滑落於頰,不願再拿話傷他。

  這個男人是鐵了心想留她在身邊呀!

  可她痛過一回,傷得甚重,連自己也不清楚,還能不能拾回單純的初心,重新再愛一個人,又怎能耽誤他的青春?

  這晚夜裡,白初虹做了個夢。

  夢裡有簡士昌,有莫香君,還有聶紫綸,三人兜兜轉轉,糾纏不清,到後來她失足落入湖裡,不諳泅泳的她,就這麼一路沉到湖底,冰冷死去。

  隨後,她自夢中醒來,發了一身的冷汗,轉眸一看,窗櫺外的天色已大亮。

  她躺回榻上,傻傻地發起愣來。

  “白初虹,你信我一次,我願用一世交換你的信任。”

  驀地,昨夜聶紫綸送她回房時,一把握住她手腕,將她拉到身前,低下頭對她傲氣萬千的宣示,忽然在耳畔響起。

  她摸了摸左耳,又撫上前額,總覺著那兒的肌膚,還殘留著他當時呼出的熱息,以及爽冽似藥草香的氣味。

  “一世啊……如此漫長,他怎能這般輕易的許下承諾?”

  緋色的雙唇,喃喃說道。

  她閉起眼,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那些。

  經過昨夜,見過了莫香君,悟透了簡士昌為何割捨她的原因,她仿佛從一場糾纏已久的噩夢裡,徹底清醒過來。

  上天給了她一次重新活過的機會,她不該再賠給簡士昌。當然,仇依然得報,公道仍然得討,但,她絕不會走到玉石俱焚的境地。

  為此,她得好好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走。

  洗漱過後,便有管事前來通傳,說聶紫綸一早便被皇帝召進宮裡議政,不過他已經吩咐好下人,幫她準備了早膳送進房裡。

  “王爺可真有心,就連忙於公務也不忘照顧王妃。”茉香一邊張羅擺膳,一邊笑嘻嘻地說好話。

  白初虹望著那一桌子的早膳,不禁失笑,聶紫綸這是把她當豬養嗎?即便是富貴人家,也沒人一早便吃得這般豐盛,簡直可以宴客了。

  “王爺進宮前可有用膳?”白初虹問著送菜的丫鬟。

  “王爺喝了碗蓮子粥便出府了。”小丫鬟怯生生地回話。

  白初虹聞言詫然,“就這樣?王爺身邊沒其他人伺候嗎?”

  不待小丫鬟回答,茉香便搶了話:“王妃有所不知,我們這次回府之後,由於住得近,奴婢才發現,原來平時主院裡除了管事與幾個老嬤嬤,沒有其他姨夫人伺候,王爺更不讓那些姨夫人進主院。”

  “那胡錦呢?她不是……”提起此人,白初虹才想起,浚王府後宅還有其他女人等著爭寵,不禁愣了愣。

  後宅爭寵,這是她過去在安陽王府從未有過的事,自然不曾想起。

  “說也奇怪,王爺只是讓胡姨夫人主持中饋,倒也沒見王爺召她伺候過。”

  白初虹垂眸尋思,心下忖道:聶紫綸把這些女人納進王府,卻沒多待見她們,想來這些女子,也不過是政治鬥爭下的犧牲品,並非他所愛。

  只是,人到底已經娶進門,他總不能這樣晾著……

  莫名地,當她想及聶紫綸對另一個女人眉眼含笑,百般寵愛的情景,胸口竟隱隱發堵。

  “王妃,您怎麼了?”察覺她面色不好,茉香出聲關切。

  白初虹回神,輕笑搖首,執起雙箸,有些食之無味的用起早膳。

  用膳完畢,外頭灑掃的小丫鬟前來稟告:“啟稟王妃,胡姨夫人求見。”

  茉香小聲嘟囔:“哎呀,才剛說著呢,立馬就出現了,難不成她是養了小鬼?”

  白初虹哭笑不得,“少瞎說。”

  茉香切了一聲,拾掇拾掇便退下。

  不多時,胡錦領著一名貼身丫鬟進了外間,客客氣氣的行了大禮。

  這次白初虹再回浚王府,還住進了主院,明眼人都曉得,她的身份與以往不同,胡錦自然不敢再像先前那樣,有意無意的失禮冒犯。

  “找我有事?”白初虹端著溫婉淺笑,直望著胡錦。

  面對這些後姹女人,她的心思頗為微妙,畢竟心態上她不把自己當成浚王妃,更不認為自己是聶紫綸的女人,自然也就不會在這些女人面前,端出正室的架子。

  胡錦目光閃燦,笑吟吟地道:“妾身是來給王妃請安的。”

  白初虹只覺她笑裡透著一絲古怪,不禁多了幾分提防。

  “坐吧。”她望向一旁的繡墩。

  胡錦大大方方落坐,啜了一口茉香送上來的大紅袍,道:“王妃真是好福氣,能得王爺這般疼寵,即便幾次觸怒了王爺,也不見王爺冷落王妃。”

  白初虹聽出她話中有話,不動聲色的笑笑。“王爺生性大度,不與我這樣不懂事的婦道人家計較。”

  “妾身一直不明白,王爺過去對王妃……”胡錦故意頓了下,又覷了覷她。

  白初虹太清楚她那些小把戲,絲毫不為所動。

  “如今王爺對待王妃,與昔日相比,簡直是天差地遠,教妾身好生豔羨。”

  “你究竟想與我說什麼?”白初虹開門見山的問道。

  “不瞞王妃,畢竟王府就這麼點大,下人來來去去,難免會嚼上舌根……”

  說著,胡錦頓了下,別具深意的覷著她,眼中帶著幾分猜忌與好奇。

  白初虹心中一凜。糟了,莫不是主院裡有胡錦的眼線?

  “畢竟這些年來後宅一向交由妾身治理,下人間傳的那些話,終歸會流進妾身耳裡。近日,妾身聽聞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異事,便忍不住前來請教王妃。”

  言至此,胡錦望著她的目光,添了一絲淩厲,面上卻還是笑吟吟的。

  “王妃可是熟識已故的安陽王妃?”胡錦冷不防地問道。

  “我與安陽王妃曾有過幾面之緣。”白初虹也不否認,只是避重就輕的回答。

  “王妃可還記得,先前妾身向您提過,王爺似乎對安陽王妃有特殊的情分?”

  “我記得。”

  “那麼,王妃是用了什麼法子,迷了王爺的心竅,讓王爺將您錯認為死去的安陽王妃?”

  聽出胡錦話中的尖銳苛刻,白初虹秀眉一擰,心下忖道:胡錦這是誤以為她在裝神弄鬼,騙得了聶紫綸的寵愛?

  是呀,想必世上沒人想得到,死去之人,竟能借體還魂,重新為人這樣玄奧離奇的事吧。

  若非親身經歷,如她這樣見多識廣的人,也定是不信的。

  幸好,胡錦想錯了,否則恐怕會招來更多麻煩。

  白初虹暗自松了口氣,面容揚起清淺的笑,瞥見此笑,胡錦的臉色微變,眼中漸生狐疑。

  “既然你也曉得王爺頗是欣賞安陽王妃,王爺又怎會將我錯認為她?”

  胡錦見她擺明不認,笑道:“妾身聽聞坊間有些方士術師,精通某些旁門左道的陰陽玄術……”

  “夠了!”驀地,茉香一聲怒斥,打斷了胡錦未完的話。

  胡錦瞪住茉香,“你這是做什麼?我與王妃說話,你一個丫鬟插什麼嘴?”

  茉香怒道:“胡姨夫人,您這是在做什麼?趁著王爺不在的時候,來這兒胡言亂語,還敢質問起王妃來!怎麼說我家主子都是王妃,王爺不在,王妃最大,您充其量就是個姨娘,怎能以下犯上?!”

  先前是因為自家主子遭下放田莊,為求自保,也害怕遭逐出府,茉香才一直吞忍著,如今主子被接回王府,重得王爺寵愛,自己也不必再擔心受怕,此刻對上胡錦這個叛徒,茉香早已忍無可忍,想替主子討回公道。

  胡錦被教訓得臉色漲紅,抓起茶瓷便要往茉香那頭扔去,白初虹這才斂起笑,喊來了外頭的管事與隨從。“來人,送胡姨娘出去。”

  幾個隨從可是聶紫綸親口發落下來的,自然不敢怠慢,隨即進門請人,胡錦自知形勢比人弱,只能滿臉不甘的離開。

  “爽快!”茉香鼓掌叫好。

  白初虹一臉頭疼的訓道:“你這是做什麼?我們早晚都要從王府離開,你又必與她較真,隨她去吧。”

  茉香愣住,“離開?王妃,您在說什麼?我們為什麼要離開王府?如今王爺把王妃當掌中寶,再過不久,肯定就會讓王妃主持中饋,您就是這座王府的第二個主子,憑什麼我們得離開?”

  白初虹一時心急,方會說漏了嘴,不由得有些懊惱,正愁不知該怎麼瞞騙過去,免得這個憨直的茉香節外生枝。

  “王妃,有個自稱連思賢的男子,說是您的舊識,一直守在王府門外求見。”

  前院的丫鬟進了屋,恭敬的行禮通報。

  今兒個是什麼日子,怎麼突然一堆人來求見?白初虹好笑的忖道。

  不過,這人來得正好,適時為她解圍,沖著這一點,她都該前去一見。

  “王妃,您這是要做什麼?”見她起身,茉香不禁納悶。

  “自然是去見見那位舊識。”

  茉香大驚,連忙伸臂阻攔。“王妃您別去!”

  白初虹被她這聲激動的大喊嚇了一跳,“茉香,你這是怎麼了?”

  “您明知道那個連思賢不是好人,為什麼還要去見他?”茉香嚷嚷。

  連思賢……這人是誰?白初虹只能旁敲側擊的問:“這位連思賢做過什麼,讓你這般討厭?”

  茉香忿忿不平的道:“連公子是太傅的義子,當年為了活命,卻背叛了太傅,還不顧您的死活,這樣的人有什麼好見的。”

  原來連思賢是韋寶珠的義兄。據聞,連思賢的生父原是韋太傅舊屬,為了救韋太尉而犧牲生命,韋太尉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便收留了他的遺孤為義子。

  “他來找我,肯定事出有因,不去見見,心底總不好過。”白初虹如是說道。

  “王妃,您不能去!”茉香索性一把拉住她。

  白初虹對茉香雖好,但必要時還是會端出主子的架子,她板起臉,命令道:“好了,你在這兒待著,不許跟來。”

  見主子神情嚴肅,並非說笑,茉香不敢造次,只得乖乖聽從,一個人生著悶氣的留在屋裡。

  雖然沒領著茉香,但守在門外的那些隨從,可是亦步亦趨,寸步不離地跟著白初虹,並且隨她一齊來到王府門庭。

  侍衛見她來,便敞開了漆金大門,只見門外佇立著一道瘦長斯文的身影。

  白初虹帶著七分好奇三分探究的心思,不顧隨從的勸阻,出了王府大門,上前看清了男子的面貌。

  男子白淨清秀,身帶書卷氣息,一身錦衣玉帶,不似落難之人,看來沒了太傅府的庇護,這個連思賢已尋著其他出路,重新振作。

  “寶珠。”一見著她的面,連思賢便靠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

  白初虹不清楚他與韋寶珠的關係有多親密,自然嚇了一跳,連忙抽回了手。

  “眾目睽睽之下,公子請自重。”她往後退了一步。

  見狀,連思賢面露愕然,“寶珠,你這是怎麼了?”

  抱持著少說少錯的應對之策,白初虹不作聲,只是面無表情的回望。

  連思賢心急道:“我多次去過汾景尋你,卻沒找著你……後來,費了點工夫打聽,才知道你被接回了皇京。”

  “義兄找我可有要事?”她態度生疏有禮地問道。

  見她這般冷淡,連思賢苦笑,“寶珠,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為什麼要生義兄的氣?”

  “上回在汾景,我答應過你,帶你一起離開,但是我食言了。”

  竟然有這樣的事!白初虹面上紋絲不動,心中暗暗驚詫。

  連思賢眼神黯了黯,覷了一眼她身後三步外的王府隨從,壓低嗓音道:“我知道你心底氣我不守承諾,可你得體恤我……我一直苦尋能為義父報仇的法子,前不久總算是被我盼著了。”

  他說的報仇,莫非是針對聶紫綸?白初虹一凜,佯裝謹慎小心的勸道:“義兄,這裡人多嘴雜,我們找間安靜的茶樓,坐下來好好說。”

  “可是……”連思賢覷了覷她身後的隨從。

  白初虹意會過來,便轉身吩咐:“你們全都回去候著。”

  隨從自然不肯,毫無反應,白初虹只得佯裝發怒,撂下重話:“本王妃的話,你們是不打算聽命了?是不是得讓我去遣人將王爺請回府,讓他來給你發話,你們才肯照辦?”

  聞言,隨從雖然面有難色,礙于身份,自然不敢違抗,只得垂首退下。

  於是白初虹尾隨連思賢,來到皇京最為熱鬧,鄰接禦路的青蟠街。

  青蟠街上瓦市林立,各類茶坊酒肆更是少不了,兩人進了其中一間,屋內較為開闊明亮,有些規模的茶樓。

  “客倌這邊請。”店小二一見連思賢進門,便慇勤地過來招呼。

  白初虹眉心微蹙,心中覺著奇怪,卻又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只得暫且按捺疑心,隨著連思賢一起上了二樓,進了一處雅間。

  茶樓的雅間,以簾相隔,還算隱密,但也不至於完全與外邊隔絕,白初虹估算著應當安全。

  怎料,店小二一挑開簾子,白初虹隨即愣住。

  雅間裡早坐著另一道人影——那一身天藍色常服,打扮不若往常顯貴,卻遮不住俊逸豐姿的簡士昌。

  水眸倏然瞪大,她背脊一僵,下意識轉身想走。

  “浚王妃且慢。”

  熟悉的聲嗓,喊著陌生的稱謂,是那一句“浚王妃”,猶如當頭棒喝,震住了她剛剛跨出去的那只腳。

  是呀,如今她是浚王妃,不是安陽王妃,她怕什麼呢?

  合放在腰前的雙手緊握,白初虹深深吐納,轉回身,走進了雅間。

  一張榆木方桌,三側各自環坐,白初虹望著對座的簡士昌,又望了坐在左手邊的連思賢,心下冷笑,原來連思賢尋著的報仇妙計,便是搭上簡士昌這個狼心狗肺的混帳!

  簡士昌用著玩味的目光端詳她,道:“昨夜才在穆遠侯府碰過面,今日一見,浚王妃怎麼好似不認得本王了?”

  白初虹根本不想搭理他,兀自問著連思賢:“義兄,你帶我來這兒,究竟是什麼用意?”

  “寶珠,你聽我說,王爺是咱們的貴人,只有王爺能為咱們掙得一條活路。”

  說得好似韋寶珠準備與他雙宿雙飛,這個連思賢會不會太可笑了?儘管她不清楚韋寶珠是怎麼想的,可怎麼看,她都不認為韋寶珠會喜歡連思賢。

  不過……韋寶珠在得知聶紫綸之所以會娶她,全是皇帝的旨意,目的是為了讓聶紫綸剷除太傅府,想來心中必定有恨,興許是想借由連思賢,助她復仇。

  不對,韋寶珠若是真心想復仇,又怎會一心尋死?只怕她是看破了,知道聶紫輪對她無心,且已家破人亡,方會想不開。

  簡士昌對她的冷淡,也不以為意,兀自說道:“記得數月之前,浚王妃與本王在太尉府裡,也曾有一面之緣,那時……浚王妃說了一些有趣的話,如今想來,應當是為了向本王求助,才會說出那樣的話。”

  看來簡士昌是將她先前為了相認,所說的那些話,當成是為了拉攏他,所想出來的對策,這樣也好,省得招致疑心。

  “不錯,正是如此。只是事後回想,實在可笑,那樣裝神弄鬼的,讓王爺想起亡妻,恐怕反而害得王爺夜裡不能安寢,這樣豈不是罪過嗎?”

  白初虹索性將錯就錯,話裡夾槍帶棒的,給了簡士昌一記悶打。

  簡士昌愣住。是他多心嗎?總覺著,她話中隱約帶著某些暗示。

  莫名地,望著眼前的韋寶珠,簡士昌心底生起一股奇異的熟悉感。

  特別是她的眼神……太熟悉了,就像是結髮十年的妻子,在盛怒之時會露出的眼神,如出一轍。

  發覺這一點,簡士昌震撼不已。

  白初虹不想與這兩人瞎摻和,她面無表情起了身,也未行禮,挑起簾子離開雅間。

  只是,她走得太早,太急,沒能看見,簾子放下的前一刻,雅間裡的簡士昌,那雙緊緊眯起的眼,宛若盯住獵物的毒蛇,淩厲駭人……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19 08:21 PM

第八章

  “王妃請上橋。”

  白初虹剛踏出茶樓,迎面便來了一個拱手作揖的藍衫男子,他口中那句王妃一出,她便曉得,即便她隻身一人離開王府,可她的一舉一動,全在聶紫綸的掌控之中。

  望著早已等候在門口的華轎,她心下歎了口氣,便坐了進去。

  進了轎裡,她愣了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坐在轎裡的聶紫綸朝她淡淡睞來一眼,“看見我很訝異嗎?”

  她坐穩了身,與他對望。“王爺不是進宮了?怎麼會……”

  “為什麼要來見他?”他目光轉為嚴峻,俊顏似凝了霜。

  “我不知道連思賢會找上簡士昌。”她實話實說,毫不心虛。

  “為什麼要見連思賢?你根本不認識他。”

  “因為好奇。”

  “只因為好奇,便能引你出府,甚至撇下隨從,獨自一人隨他上茶樓?”他不以為然的冷嗤。

  說實話,先前也不是沒見過他冷冰冰的模樣,但不知為何,此刻受他這樣對待,她心中竟覺著難受。

  白初虹喉間噎了噎,一時有些說不上話,好半晌才說:“王爺究竟懷疑我什麼?”

  “你明知故問。”那雙幽湛的黑眸,盯得她背脊發涼。

  “我已經同王爺說過,我不可能再去找簡士昌,王爺為何不信?”

  並非他不信,而是他始終顧忌,顧忌著她與簡士昌的十年情,顧忌著她曾經想方設法的與他相認。

  他知道她不可能原諒簡士昌,恐怕世間沒有幾個人能原諒得了,但他就怕她心軟,怕她放不下舊情,會再與簡士昌糾纏上。

  他從不是個怕事的人,更未曾顧忌左右,卻因為她,他連尊嚴都扔地賤踩,只希望她能捨棄過往,看見他的存在。

  這樣的他……著實可笑。

  “你托葉管事當了首飾,將典當得來的銀兩,在皇京西邊買了間舊宅子,這是打算做什麼?”說這話時,那雙美目更添幾分森寒。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他。白初虹心下又是一歎。

  她琢磨著說詞,默了好半晌方開口:“王爺,我是白初虹的事,僅僅只有你我二人知情,在其他人眼中,韋寶珠是曾被逐出府的蕩婦,外家又遭了罪,即便不去想這些,我與安陽王到底有過一段夫妻情,如王爺這般的人,實在不該……”

  “說到底,你就是一心想走。”聶紫綸冷冷地替她下了結語。

  她不語,水潤大眼靜靜地瞅著他。

  其實,她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想起他待她的好,想起他十年來無奈的守候,她很是感動,再想及這段日子來,與他交手的點點滴滴,她竟是有點放不下。

  但,她沒把握在未來的餘生,再全心全意的愛上一個人。

  既是心有殘缺,又怎能草率託付?如他這樣的男子,不該受此對待。

  遲或早,他會放下白初虹這個人,再愛上另一個與他相襯的好女子。

  那個女子必定是無瑕如玉,聰穎無雙的好姑娘……而不似她這般,死過一遭,心殘意冷,看淡情愛。

  回浚王府的路上,聶紫綸不曾再開口,只是陰沉沉地凝視著她。

  轎子一路抬進了王府主院,下了轎,聶紫綸才淡淡說了句:“隨我進書房。”

  白初虹自是不敢違抗,尾隨他身後,一同進了書房。

  丫鬟將房裡的燈陸續點上,聶紫綸走向沉香長案,那兒放著一串鑄金鎖鑰,他伸手拾起,垂睞片刻,便轉身走向她。

  白初虹愣了愣,還未琢磨出他的用意,那串鎖鑰已經交到她手裡。

  他神情疏冷,道:“葉管事已經幫你把那間舊宅子買下,這是宅子的鎖鑰。”

  她張了張嘴,一時竟無法思考,只能呆怔怔地望著他。

  他的眼神漠然,似是對她的作為感到寒心……她能感覺得出來。

  “王爺,你這是……”

  “等著。”

  話方落,頎長身軀又折回長案後方,也未落坐,抽過案上的狼毫筆,左手撩起袖角,執筆書寫。

  不一會兒,振筆而書的大手停住,聶紫綸擱下筆,將墨蹟未乾的宣紙,交給了她。

  她接過一看,登時震愣。

  “這便是你要的吧?”他淡笑,笑裡不無嘲諷。

  和離書。

  聶紫綸親手交與的,是同韋寶珠和離的誓書。

  尚未從這紙和離書回過神,忽又聽見聶紫綸冷冷說道:“今日進宮,我已將這些日子搜羅的證據交給陛下。”

  他口中的證據,便是安陽王與齊王暗中扶持珞王,有意助他壯大的相關事證。

  “到底都是自家人,陛下仍得顧及簡太后外戚們的勢力,怕是不會真拿安陽王怎麼樣,但至少能讓陛下對他生忌,極有可能將他調離皇京。”

  做為宿敵,聶紫綸自然想著將簡士昌趕盡殺絕,最好的下場便是人頭落地。

  可惜,除非皇帝起了殺心,他這心願方有可能實現;只因,簡士昌不僅僅是安陽王,簡氏外戚這派人馬全以他馬首是瞻,外戚勢力與他的關係,可說是唇齒相依。

  一如他,亦然。在他背後,有著聶氏宗族們的勢力,唯有這股勢力能與簡氏外戚相抗衡。

  牽一發則動全身,為了制衡兩派勢力,非到不得已之時,少年皇帝方有可能殺他或簡士昌,否則,他寧可讓他們活得好好的,重複上演著此消彼長的戲碼,永不讓其中一方坐大,借此攬權中央,兩相制衡。

  兩人相鬥十年,不見任何一方倒下,可見少年皇帝心思之深沉,帝王權謀之深。

  但,離開皇京便是失了君心,失君心可能是一時,亦可能是一世,幾時能再重獲皇帝垂青,誰也說不準,朝中要臣最怕的,便是離開皇京。

  有些人,一離了皇京,終其一生沒再回來過,潦倒辭世。

  少年皇帝甚是看重安陽王,若是真的下旨將他調離皇京……想來,朝中錯綜複雜的黨派勢力,必然會起一番巨變。

  簡士昌費了十年心神,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倘若真被調離皇京,可以想見,這對他將會是多麼大的挫敗與摧折。

  能看見他一敗塗地,灰頭土臉的離京,於她而言,雖然不是最好的報復,但也不失是另一種補償。

  畢竟,她被毒害的各種證據,皆已被簡士昌湮滅,就連唯一知道內情的嬤嬤,至今依然下落不明,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能夠報復簡士昌的唯一法子,便是打擊他的仕途,讓他嘗一嘗失去的痛苦。

  聶紫綸這麼做,不僅是助她復仇,更是幫他自己剷除一個死敵,一舉兩得。

  然而,為何偏偏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告訴她這件事……白初虹心緒翻騰,一時竟感覺不到半分歡喜。

  聶紫綸信步走向窗邊,負手而立。

  “和離書已經在你手裡,地契房契鑰匙你全有了,想什麼時候離開都隨你,我不會過問。”

  執著和離書的纖手,悄然捏緊。白初虹垂下眼,不明白心頭那陣悶痛是怎麼回事,只曉得,這一切並不如她原先預想的順利。

  “王爺。”良久,她才開得了口。

  聶紫綸背對著她,看不清神情,但她揣度得到,應當是心灰意冷的漠然。他對她這般好,她卻一心想走,不論換作誰,肯定受不了。

  這樣,不正是她想要的?

  喉頭噎了噎,她咽下了那抹澀然,續道:“謝謝王爺體諒,明日一早,我便離開……這段時日,若不是有王爺收留,我也不能熬到現在,多謝王爺。”

  她還是想走。聶紫綸閉起了眼,俊顏僵寒,負於腰後的大手收攏成拳。

  “日後若是還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還請王爺千萬別與我客氣,王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必當回報。”

  但他要的不是這樣的回報,而是她的在乎。聶紫綸下顎抽緊,忖道。

  白初虹朝著那抹拔長背影,屈膝行禮,手裡那紙和離書,捏得好緊,好緊。

  聽見輕緩的足音退出了書房,聶紫綸這才轉過身,眸色晦暗地望著門口。

  “白初虹,我聶紫綸就這麼不值得你爭嗎?”

  翌晨,白初虹便睜著那雙一宿沒合上的眼,指揮著茉香拾掇行囊。

  她從不當自己是浚王府的人,一直以作客的心態待之,如今離開,帶走的東西自然不多。

  “王妃,您與王爺前幾日不是還好好的嗎?”茉香腫著眼,滿臉心疼的哽咽道。“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就和離了?”

  聽見那句和離,白初虹心口無端抽了一下。

  這明明是最好的結果,況且,是和離,而不是被休,這無疑是聶紫綸為了保護她,才會做的決定。

  她沒有外家可回,沒有親戚可依靠,又有紅杏出牆的蕩婦惡名,若是再被休,恐怕日後也甭想在皇京立足。

  和離的話,便算不得是被逐出王府,仍能保有最後的尊嚴與顏面,於她日後的新生活,自然是好的。

  白初虹神色淡然,不見太多情緒,只道:“王爺心善,願意與我和離,這樣也好,免得我拖累了王爺。”

  “王妃在胡說什麼,您怎麼會拖累王爺呢?您可是王爺明媒正娶的元妻,是王府的當家主母,奴婢昨日才聽管事說,王爺向胡姨夫人討回了後宅與帳房的金鑰,想來是打算讓王妃重新主持中饋……”

  “別再說了,趕緊收拾收拾,趁著天還沒亮全,我們得趕緊離開。”

  白初虹有些突兀地打斷茉香,轉身整理起擺放文房四寶的箱籠。

  聽見聶紫綸與後姹女人的這些事,她竟然覺著心塞,她肯定是待在浚王府太久,忘了自己根本不屬於這裡,才會這樣。

  趕著天全亮之前離開,一來是不想招惹太多注目,二來是不願碰上聶紫綸。

  “王妃,馬車已經備妥。”葉管事前來稟報。

  “正好,我這兒都收拾好了。”白初虹笑了笑。

  下人們進了屋,將箱籠抬出去,白初虹領著茉香,也一塊兒走出主院。

  行經聶紫綸住的院子時,她忍不住頓足,側首望去。

  不想,朱漆曲廊上,一道玄黑身影直挺佇立。

  “是王爺!”茉香欣喜的嚷道。

  白初虹的心不自覺地重重撞了兩下,胸口發沉。

  一旁的葉管事低聲道:“王爺天未亮便醒了,發了話讓小的多找些人手幫王妃拾掇。”

  聞言,茉香臉上的欣喜霎時沒了,只剩愁眉苦臉。王爺還特地命人來幫忙收拾行囊,可見王爺是真心要王妃走……前兩天還甜甜蜜蜜的,怎麼一眨眼便變了天?

  白初虹朝著聶紫綸佇立的那方福了福身,攏緊身上的淡藕色披風,打直了腰背,重新往前走。

  她就是這樣奇特的一個女子。

  聶紫綸目送著她離去的溺溺背影,腦中回憶被勾動,想起了那一夜,她自身旁擦肩而過的情景。

  無論何時何地,無論眼前是什麼人,她的腰背永遠挺直如細松,雍容沉婉,不見一絲淩亂或慌張。

  “王爺,您真打算就這麼讓王妃離開?”一旁廊下,任靖隨侍而立。

  “宅子可安置好了?”聶紫綸不答反問。

  “全依照王爺的指示,部署妥當。”

  “任何風吹草動都得回報,不得有漏。”

  “屬下明白。”

  聶紫綸陰著俊顏,轉身回了房。

  任靖站在廊下,滿臉尋思,怎麼也想不明白,那樣一個庸俗不可耐,又非是浚王心中所愛的女子,為何能得到浚王這般的重視與呵護?

  這個韋寶珠莫不是真像近來王府內傳的,用了某種旁門左道,迷惑了浚王?

  纖手推開佩著金環的紅木大門,望著矗立於眼前這座不算大,但已足夠她與茉香生活的老宅子,白初虹總算露出今日的第一抹微笑。

  不過,當她看見幾個熟面孔出現在院子裡,不由得愣了愣,轉身看向特地送她過來的葉管事。

  葉管事笑道:“宅子不大,但總是需要灑掃的人手,王爺便命小的撥幾個熟面孔過來,幫忙王妃打點。”

  白初虹心下迷惘,“我與王爺已經和離,出了浚王府,便再無干係,王爺派這些人來幫我打點,這不是……”不是很奇怪嗎?

  況且,她離開王府後,身上銀兩不多,日後該拿什麼來維持家計,又該用什麼填飽肚皮,都還未有打算,怎麼養得起這些下人?

  仿佛讀透她的心思,葉管事又道:“王妃且放寬了心,這些下人領的依然是王府的月俸,絕不會花上王妃的銀兩。”

  聞言,白初虹哭笑不得。這算什麼呀?在她這兒幹活,領的卻是浚王府的月俸,這……這未免太不像話。

  “葉管事也該改口了,我與浚王爺已經和離,此刻起我已不再是浚王妃,管事往後也莫要再這樣稱呼我了。”

  “欸,好咧。”葉管事敷衍的應了一聲。

  想來聶紫綸是擔心她離開王府,難以獨自生活,方會遣派這些人來幫她,他這份心思,當真是教她心暖。

  但想及此後兩人再無關係,心中竟隱隱鈍痛。

  白初虹走進陌生的院子,看著滿院的黃槐樹,以及半謝半開的海棠花,心底卻怎麼也歡喜不起來。

  “王妃,您還好嗎?”茉香見她悶悶不樂,不禁憂心問道。

  “該改口了。”她轉眸淡笑。

  茉香沒吭聲。

  “往後喊我夫人吧。”她命令道。

  “奴婢去給王妃沏壺茶。”茉香擺明瞭不從,兀自走了開來。

  這個倔強的丫頭……白初虹一臉頭疼的失了笑,隨後在黃槐樹下的石凳落坐。

  再過不久,安陽王府便要出事,她且安安靜靜的在此等著,儘管沒能親眼看著簡士昌挫敗離京,但她能揣摩出那情景。

  大仇雖然未報,至少能先治一治這個偽君子,往後日子還長著,她得先照顧好自己,方能再做其他打算。

  白初虹低垂雙眸,望著落了滿地的黃槐花,開始尋思琢磨,為將來的日子盤算起來。

  不出幾日,浚王與浚王妃和離的消息,傳遍了皇京。

  此時,民間街坊議論正盛,白初虹卻不怕被人認出,照樣上花市談生意。

  白初虹將手邊現有的銀兩,全拿去買了蘭苗,白蝶蘭雖然傳入東周已久,但由於栽種不易,貴族偏好,因此價格高居不下,苗種自然也不便宜。

  賣蘭苗的花匠認出白初虹的身份後,起初還不願意賣,似是瞧不起她,後來也不知怎地,又改口願意賣。

  “王妃,您買這麼多蘭苗,是打算做什麼?”茉香弄不懂主子的心思。

  “自然是準備栽種成花,賣個好價錢。”白初虹笑道。

  “喔,我明白了。王妃,您這是打算當種花師,賣花掙錢?”茉香恍悟。

  “是呀,不然往後我們主僕倆得靠啥吃穿。”

  聽見白初虹將她當作親人一般的語氣,茉香不爭氣的紅了眼眶。

  這四年的時光,真讓王妃徹頭至尾變了個人,蛻變得成熟懂事不說,更是睿智多謀,能屈能伸,處之安然。

  這麼好的主子,怎麼就給王爺拋棄了?想及主子如今的處境,茉香鼻酸想哭。

  “王妃,您別這樣,大不了奴婢去找個活兒,好壞都養得起王妃。”

  白初虹摸摸她的頭,目光暖暖地說道:“傻姑娘,我是主,你是僕,自然是我養你,焉有你養我的理。”

  茉香別過臉,拉起袖子偷偷擦眼淚,隨後重新挽緊主子的手臂,亦步亦趨的跟著。她心下暗暗發誓,這輩子都要跟著這個主子,絕不讓任何人欺負她。

  主僕倆的這番對話,不出半日,便隨影衛的覆命,傳進了聶紫綸耳底。

  一旁的任靖聽罷,不禁覷了覷坐在羅漢榻上的聶紫綸。

  只見他低掩美目,一手輕輕轉動著指間的玉戒,嘴角上揚,似是心情甚好。

  “王妃將王爺指派的人手全遣回王府,只留了一個廚子與老嬤嬤。”

  “她不領情,那也就罷了。”

  “那……可要撤回影衛?”任靖試探性的問道。

  “留著。”聶紫綸淡淡說道。

  任靖不明所以,隨後又聽見他說:“在安陽王離開皇京之前,晝夜守看著,不得有任何疏漏。”

  安陽王?浚王府的王妃與安陽王有什麼關係?為何,這樣聽來,聶紫綸好似是在防著安陽王那頭會對王妃意謀不軌?

  莫非……王妃與安陽王之間有什麼牽扯?任靖始終猜不透,只能領命辦事。

  買回的蘭苗剛剛種下,不久,皇京貴族圈便起了騷動。

  安陽王被皇帝遣調去西北汴水,頂替前不久鎮守於西北邊陲地帶的鎮江侯。

  消息一出,眾人心知肚明,安陽王已失君寵,恐怕往後風光不再,即便日後有機會回皇京,他的地位與影響力,早被其他簡氏族親取代。

  登時,皇京裡流傳著各種說法,大多是揣測安陽王做了些什麼,以至於觸犯龍顏,方會被調離京畿。

  就在安陽王府陷入風雨飄搖之際,街坊間竟又傳出了一則離奇傳聞。

  有人說,安陽王妃的死有蹊蹺,怕是死不瞑目,入土難安,安陽王府才會招來橫禍,一夕沒落。

  茉香學起從賣菜小販那兒聽來的閒話:“聽說有人看見安陽王府那頭找來了術師作法事,王府裡開始有下人在說鬧鬼的事,不過這節骨眼上,安陽王肯定管不了這麼多,眼瞅著再半個月便要離京去西北,他肯定鬱悶壞了,好像已經多日告病沒上朝。”

  白初虹坐在院子裡,曬著暖暖的日頭,手裡執著一冊花譜,心不在焉的聽著。

  “王妃,您有聽見奴婢說的嗎?”茉香說到激動處,忍不住停下來關切主子的反應。

  “聽見了。”白初虹抬眼笑睞。

  “那您怎麼不吭聲呢?”雖然安陽王府的事,與她們主僕倆無關,但這可是皇京百姓茶餘飯後閒磕牙的話題呀,沒道理主子不感興趣。

  “我心底高興,自然不說話。”白初虹揚起了一抹笑。

  “安陽王遭禍,您為什麼要高興?”呀,她懂了!王妃肯定是在幫王爺高興。畢竟浚王府與安陽王府是死對頭,看見安陽王這麼落魄,浚王肯定開心極了。

  “茉香,明兒個備妥香燭冥錢。”

  “冥錢?!王妃這是想做什麼?”

  笑意盈滿水眸,白初虹悠悠地道:“我要燒給死去的安陽王妃。”

  “啊?”茉香懵了。

  主子與安陽王妃並無往來,為何要為她燒冥錢?再說了,安陽王妃的墓室在哪兒,她們也不清楚,上哪兒燒呢?

  茉香本還想問個仔細,可見著白初虹重新拿起花譜,專心定神的研讀起來,只好又將話憋回肚裡。

  她真的越來越弄不懂自家主子了……

  白初虹這席趣話,夜裡便隻字不漏的傳回了聶紫綸耳底。

  他坐在寢房臨窗的榻上,賞玩著幾案上那盆白蝶蘭,思及她說這話時的神態,不禁莞爾揚笑。

  “王爺,有件事不知當不當說?”影衛稟道。

  “什麼事?”

  “今日胡姨夫人偷偷出府,去見了安陽王。”

  摩挲著杯盞緣口的長指停住,散發下的那雙漆黑美目,冷颼颼的,宛若兩道寒芒,教人膽顫。

  “還沒治她,她倒是已經等不及了。”聶紫綸嗤笑。

  “王爺,可需要小的命人去……”

  “不必。胡錦到底是本王后宅的人,本王會親自了結。”

  瞥見聶紫綸眼中的殺意,影衛垂首抱拳,悄無聲息的退出寢房。

  “夜深了,王妃還不歇下?”

  茉香送茶水進房時,見白初虹還坐在臨窗暖炕上,幾案上擺著一盤棋,黑白兩子都在她手裡,就知道主子又是在跟自己下棋。

  說來奇怪,從前主子不愛下棋,認為下棋費神無趣,現下卻天天都在與自己下棋,問她不無聊嗎?她竟笑說:“與他人下棋是鬥智,與自己下棋是求心靜。”

  “再下一會兒棋便要歇下,你別瞎忙了,趕緊睡吧。”白初虹吩咐道。

  茉香笑笑應了聲,放下茶水便退出寢房。

  夜露深重,白初虹僅著單薄的中衣,外頭隨意披了件披風,指尖捏著一顆黑棋,正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驀地,門又被推開,腳步聲傳來,她頭也不抬的說道:“你這個迷糊蟲,又落下了什麼?”

  來人沒回應,心不在焉的她,後知後覺有異,連忙揚首望去。

  她瞪大水眸,刷地一聲站起,撞翻了棋盤。

  啪嗒,啪嗒,黑子白子落了滿地。

  一雙大手猛然掐住了她的肩頭,她被推倒在暖炕上,根本來不及反應。

  簡士昌血紅色的眼,正死死地瞪住她。他一身發皺錦袍,神情憔悴,依稀還聞得見濃重的酒氣。

  “你究竟知道些什麼?”不顧她滿臉驚惶,他壓低嗓子,陰森逼問。

  驚惶不過是一剎那,她立即恢復冷靜,沉定的回視簡士昌。

  “王爺,您這是做什麼?您不請自來,還這般失態,就不怕我報官嗎?”

  是了!便是她這雙眼神,沉著無畏,睿智聰慧,竟與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樣!

  簡士昌兩手緊緊掐住她的肩頭,一時喪失了理智,低吼:“不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你究竟是誰?”

  “我是韋寶珠。”她不動聲色的說道。

  簡士昌眼中浮現陰毒之色,咄咄逼人的問道:“我聽胡錦說過,聶紫綸曾經喊你白初虹,這究竟是為什麼?”

  胡錦?她竟然去找過簡士昌,她都跟他說了些什麼?白初虹心中暗詫。

  “胡姨夫人是浚王府的人,怎麼會去見王爺呢?”

  “這你不必管!回答我!”

  “王爺看看我這張臉,哪裡像是死去的安陽王妃?”白初虹冷靜回應,與他直視的雙眼,找不著一絲慌懼。

  “那時在婁太尉府裡,你明明對我說了一些奇怪的話,你還讓你的丫鬟送來那封奇怪的信……”

  簡士昌仿佛深陷夢魘,語氣忽重忽輕,想來應是醉得厲害,方會如此。

  見他這般落魄,白初虹當真是出了一口惡氣,心中很是舒爽。

  “你怎麼會知道初虹埋在樹下的女兒紅?又怎會用著初虹的筆跡寫信給我?你說!你究竟是用了什麼旁門左道?”

  沒想到她先前一心與他相認,因而鑄下那些錯事,方會今日惹來禍端,她真是懊悔不已。

  白初虹道:“我與安陽王妃是舊識,安陽王妃病逝之後,便經常夢見她,是她來給我托夢……”

  “你說謊。”不知為何,簡士昌就是覺著她在睜眼說瞎話。

  白初虹默了默,片刻後,她笑了。

  那眼神,甚是冷銳?,那笑,甚是諷刺。

  簡士昌心頭一震,背脊爬上森森寒意,掐在她肩上的雙手,微微顫抖,心中的懷疑,越來越深。

  她沉沉的望著他,一派冷然的鎮靜,笑道:“王爺說笑了,我憑什麼要在王爺面前說謊?”

  她早已對此人徹底死了心,下定決心至死永不相認。

  簡士昌收回手,腳步淩亂的往後退,瞪大的目光,仿佛撞鬼一般。

  先前他只當她是裝神弄鬼,壓根兒沒將她說的話聽進耳底,如今留心一看,她眉間那抹沉婉睿智,臨危不亂的氣勢,竟與亡妻如出一轍。

  哪怕她嘴上一再否認,可此刻在他看來,眼前的女人猶如亡妻複生。

  “夜深了,還請王爺自重,若沒有其他的事,請恕我不得不送客。”

  簡士昌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有可能嗎?他明明親眼看著白初虹斷氣,而眼前的女人分明是韋氏,怎麼會……莫非是借屍還魂?世上真有這樣的玄術?

  只見他面前的女人淡淡笑著,眸光清冷冷,好似要看穿他整個人,教他莫名心虛,正欲開口時,外頭忽起騷動。

  “你們是誰?!你們想幹什麼?放開我!”

  想沖進房裡查看的茉香,被兩名身穿常服的隨從攔下,硬是被架住了胳臂,擋在門口。

  白初虹認出那兩名隨從是平日伺候簡士昌的人,當下站起身,疾聲厲色地命令道:“放開我的丫鬟。”

  兩名隨從登時愣住,齊齊瞪著白初虹。這語氣,這神態……仿佛是昔日的安陽王妃在對他們下令。

  見此景,簡士昌亦深感震驚,“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白初虹笑道:“王爺說笑了,我還能是誰呢?自然是浚王府的王妃……不對,我與浚王爺已經和離,如今什麼人也不是,是一介平民。”

  簡士昌直覺不對勁,偏偏又無法解釋他所懷疑的,只能下意識惡聲反駁:“不對……不對,沒這麼簡單!”

  “話已至此,王爺若還不信,那也與我無關。”

  白初虹雖笑,目光卻冷如冰。“素聞安陽王對待髮妻一往情深,是世間少有的癡情種,我一直十分豔羨,可如今看王爺這般,我倒同情起死去的安陽王妃,她將大半青春全獻給安陽王府,換來的卻是王爺無情的背叛,她若泉下有知,必定會保佑安陽王府早日衰亡,從此一蹶不振。”

  簡士昌表情一窒,抬起了手,僵硬的指向她。“你——你——你胡說什麼!”

  白初虹兀自笑得開心,不理會他的怒顏以對,又道:“王爺莫氣,我只是說笑呢,畢竟安陽王妃已經入土為安,哪裡會知道這些活人的事呢,您說是不?”

  見她眼中凝著一抹幽怨,好似知道自己曾幹過些什麼骯髒事,簡士昌渾身一僵,竟有些招架不住。

  豈有此理!他可是安陽王,而她不過是聶紫綸不要的下堂妻,她憑什麼用那種眼神與口氣數落他?!

  為了掩飾慌亂,簡士昌勃然大怒,赤紅著雙目,兇惡質問:“一個婦道人家,不遵守三從四德,盡在他人背後嚼舌根,你一個浚王府往外扔的下堂婦又懂什麼?”

  “既然如此,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什麼值得王爺大陣仗來此興師問罪?”

  她冷冷的望著簡士昌,嘴角含笑,那一身沉著不亂的氣勢,又教他看怔了眼。

  “王爺若無他事,請回。”她抬了抬皓腕,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簡士昌實在不甘心,他總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這個韋氏身上有古怪,她肯定知道安陽王府的某些秘密……但她又是從何得知?她究竟與白初虹有什麼關係?

  “王爺請回。”她不疾不徐的再次下達逐客令,目光已見責備之意。

  簡士昌眼角一抽,想他幾時在女人面前吃過閉門羹,況且眼前的女子又是浚王府的下堂婦,區區一個賤婦,居然也敢對他這般不敬?

  惱怒之至,簡士昌猛然上前,一把拽起她指向門口的手腕。

  “你算什麼東西?本王愛走便走,愛留便留,豈是能任你這般放肆!”

  他還是一樣,面子大過天,明明站不住腳,還想用王爺的身份來壓人,真是可笑。

  白初虹一臉看戲似的,面上無動於衷,只那雙眼微微流露著冷然的嘲諷。見著那抹諷意,簡士昌怒火更盛,加重圈在她腕上的手勁。

  “放開她。”驀地,一聲冷沉的嗓音傳來。

  簡士昌愣住,還未反應過來,一道玄黑身影疾掠而來,以手為刃,打掉了他的手。

  白初虹腳下不穩,踉蹌幾步,卻是跌進了一隻堅硬的臂彎裡。

  她在那人的懷裡抬起了臉,看清了那張俊麗無雙的面龐。

  先是一怔,隨後她朝著聶紫綸露出歉然一笑,“謝謝王爺出手相救。”

  聶紫綸胸口一擰,拉起她的手,審視著腕上紅淤的指痕,他雙目一凜,幾欲發狂。

  他眸光如刃,掃向簡士昌,森寒的道:“安陽王,你擅闖私宅,還想殺人滅口,你這是目無法紀,藐視我東周律法。”

  簡士昌滿臉赤裸裸的恨意,巴不得將眼前的聶紫綸挫骨揚灰。

  “聶紫綸,是你在陛下面前參我一本?”

  “不錯,正是本王。”

  “混帳東西!”簡士昌眼圈怒紅,目光好似恨不能撕下聶紫綸一塊肉。

  聶紫綸摟緊懷中的人兒,美目淩厲,面上卻含著笑,那笑,教人發寒。

  “安陽王再過不久便要起程赴西北,本王奉勸安陽王,勿再惹事生非,否則,安陽王毒殺妻子的事,若是傳進了陛下耳底,不知陛下會做何感想?”

  簡士昌一震。他竟知道是他毒殺了白初虹!這個聶紫綸究竟挖了安陽王府多少秘辛?

  白初虹見簡士昌滿懷恨意,眼圈發紅,生怕他一時羞憤難耐,來個魚死網破,她若出事那倒無妨,畢竟死過一遭,還怕什麼?怕就怕簡士昌傷及聶紫綸,那可就不好了。

  思及此,她連忙冷靜的勸道:“奉勸安陽王為自己留條生路,否則,恐怕安陽王府將會出更大的事……王爺當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這些話應該不需要我來提醒王爺。”

  這雙該死的狗男女!簡士昌自知眼下屈居劣勢,稍有不慎,又將招惹禍事,殃及簡氏族親。

  於是再三琢磨後,任憑簡士昌如何惱恨難耐,最終也只能恨然咬牙,惡狠狠地瞪了他倆一眼,便振袖離去。

  兩名隨從見狀,隨即放開了茉香,尾隨簡士昌而去。

  “王爺,屬下已派人護送安陽王回府。”

  簡士昌前腳剛走,任靖後腳便進屋稟告。想來,聶紫綸早已派人牢牢盯住這座老宅子,方能及時趕來這兒伸援手。

  白初虹扶著聶紫綸的手臂,慢慢地站穩了身,茉香連忙奔至,一把攙扶住她。

  “王妃,您還好嗎?”

  白初虹微笑,反過來安撫茉香,“我沒事。王爺來了,肯定不會有事。”

  聶紫綸長眸淡掃,道:“你們都退下。”

  這話,自然是對茉香與任靖等人說的。

  “王爺又救了我一回,我該拿什麼回報才好?”待到房裡只剩下他們兩人,她才緩緩上前,朝聶紫綸躬身行謝。

  “我若要你回報,便不會放你走。”他自我解嘲的說道。

  她咬咬唇,知道自己虧欠他許多,頓時有些愧疚,便沉默了。

  氣氛有些僵,聶紫綸見她不開口,便揚嗓:“方才簡士昌若是鍥而不捨的追問到底,你會告訴他,你便是白初虹嗎?”

  “妾身不會。”她頓了下,謹慎的瞅了瞅他鐵青的面色,問道:“王爺為什麼會這樣問?……莫非王爺認為妾身會告訴他真相?”

  聶紫綸目光沉沉,沒應聲。

  白初虹笑容一怔。不會吧……他真這樣以為?他懷疑她對簡士昌仍存有情念?

  怎麼會呢……他就對她這麼沒信心嗎?

  “我會讓任靖挑一批守衛過來,不許你再將人遣回王府。”

  撂下了話,聶紫綸深深望了她一眼,未再多說什麼,便轉身離開。

  看著那抹高大精瘦的背影,白初虹心底一陣落空,愣在原地好片刻。

  驀然,也不知怎地,她捏緊了粉拳,提足追出去。

  聶紫綸腳程快,在她遲疑的那片刻,人已走至大門口,門外,隨從已提著紅絲珠珞燈籠候著。

  眼看他人就要步下門階,她心中一緊,扯嗓高喊:“王爺請留步。”

  高大背影停住,好片刻才回過身,一雙美目緊睇著她,等她開口。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19 08:21 PM

第九章

  見著聶紫綸停在門階上,白初虹心口一提,只想著要將他留下來,卻沒想到該用什麼理由。

  聶紫綸見她不說話,遂又提步欲走。

  這一回,白初虹心下著急,想也不想的便追上前,一路追出了宅門。

  “王爺……我請王爺喝杯茶吧。”

  聶紫綸臂上一沉,他微訝,側身望去,看見白初虹一隻手抓住了他,神情略顯慌亂,與平日淡定的她不太一樣。

  莫不是因為方才的事嚇壞了?

  “你別怕,一會兒便會有守衛過來。”他低沉著嗓安撫道。

  “我不是怕,而是……”她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

  聶紫綸見她目光惶惶,有些六神無主,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

  這一握,暖意自掌心透進了她心底。

  莫名地,她竟有些想哭。

  第一次她愚昧尋死,是他救了她,這一次身陷險境,依然是他及時出現救了她,他對她是這般的好,這般的體貼。

  聶紫綸跟簡士昌不一樣。過去她當聶紫綸是小人,把簡士昌誤當是君子,生死走過一遭,方看清楚,聶紫綸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真小人,而簡士昌卻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私下幹盡狗屁倒灶之事的偽君子。

  見她一臉發懵的看著自己,聶紫綸眉頭皺起,眼中的擔憂加深。

  “去找大夫來。”他命令著一旁打燈的隨從。

  “不必了。”她回過神,連忙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看上去不太對勁,還是讓大夫來瞧瞧,看是不是傷著了哪裡。”

  “我只是有些受到驚嚇,不礙事的。”

  聶紫綸垂下眼,望著她腕上的指痕,聚攏的眉峰,又浮現一個深折。

  他伸手輕輕撫過她捏在他袖角上的皓腕,那溫柔的力道,又教她鼻酸想哭。

  “王爺,留下來喝杯茶再走吧。”她眸光盈盈的說道。

  聞言,他胸口發燙,自是沒拒絕,隨她又回到屋裡。

  原以為她會領他到花廳,抑或是書房,不想,她又將他領回了寢房。

  寢房裡,茉香正在拾掇,一見主子與聶紫綸進來,不禁愣了愣。

  “茉香,上茶。”白初虹輕聲命令。

  茉香眨眨眼,回過神,連忙將撿好的棋子與棋盤擱下,退出房外。

  白初虹來到臨窗暖炕上,回身一望,水眸含笑。“王爺請坐。”

  聶紫綸嘴角微揚,高大身影在另一側炕上落坐。

  茉香送茶入房,白初虹接過烏木託盤,親自為他斟茶。

  聶紫綸看著那一雙手,纖巧靈活,輕托瓷壺,將青瓷杯盞裡注入了熱茶。

  就著熱煙氤氳,他的目光上移,望向站姿端秀,低俯著嬌顏,專心沏茶的白初虹。

  她放下了茶壺,雙手合捧杯盞,遞給了他。

  他瞬也不瞬地看著她,伸手接過,也沒急著喝,合握著透暖的杯盞。

  “王爺近來可好?”她沒坐下,就這麼站在一旁,像個伺候丈夫的妻子,隨侍而立。

  可她終究不是他的妻。

  聶紫綸垂下眼,望向手中那杯茶,澄黃的茶湯倒映出他俊秀的輪廓,隱約可見眼底閃爍的一絲失落。

  “甚好。”他淡道。

  “是嗎?”她溫軟的眸光落在他臉上,秀眉微微蹙起。“可是,我看王爺似乎清瘦了一些。”

  “我瘦了或是胖了,你會關心嗎?”他自嘲地笑了笑。

  “前兩日葉管事來過,我向他問起王爺的近況。”

  聞言,聶紫綸不由得抬眼望她。她會問起他的事?這是否表示,她心底多少是在乎他的?

  “葉管事說,這陣子王爺吃不太下,睡得也不多,經常天還未亮便起來辦公。”

  “我一向如此。”他並不認為自己近來有什麼改變。

  “王爺後宅裡這麼多人,卻沒讓誰在你身邊伺候著,這實在說不過去。”

  她這是什麼意思?勸他找個女人來伺候自己?聶紫綸眉頭一皺,胸中發堵。

  白初虹見他陰著臉不吭聲,不必猜也曉得他肯定是想偏了。

  她笑道:“王爺既然不喜歡後宅那些女人,當初又為什麼會把人娶進門?”

  他冷冷回道:“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說穿了,即便貴為王爺,但有時為了拉攏,抑或是交換信任,聯姻便是最好的方式,哪怕只是個妾室,好歹也是踏進了浚王府,成了浚王的人,多了層關係,日後才能幫襯外家。

  “王爺娶妻,要的並非真心,要與自己不愛的人過一世,這樣,豈不是為難自己?”

  聶紫綸美目凝瞅著她,眼瞳黑幽幽的,問道:“當初你嫁給簡士昌,可是因為愛他?”

  白初虹定下心,仔細回想起來。

  當初簡士昌托人上門說親,還親自來了幾回,而她貴為大學士府的嫡女,自幼深受禮教束縛,恪守禮節,終身大事,自然聽從父母之言。

  那當時,她與簡士昌並不熟悉,只知此人是安陽王世子,文質彬彬,滿腔才賦,待人謙和,幾次交談下來,很快便為其傾心……

  如今想來,那些全是假像,她愛上的,全是他偽善的一面,何來真情?

  “王爺說得極是,當初我嫁給安陽王,其實不全然是因為愛他,或多或少是因為家世相當,被他的身份地位所惑。”

  聽她這麼一說,聶紫綸才稍稍露出了笑意。

  他果然很在意她與簡士昌的那段過去呀……白初虹忖道。

  “王爺與我和離,可有想過再娶?”她笑問。

  聶紫綸目光瞬沉,俊顏發黑,將杯盞重重一擱,起身便要走。

  “明日晚上,不知王爺可有空閒?”她連忙揚嗓喊住他。

  他側身斜睞,下顎抽緊,眼底可見惱怒。

  她兀自笑吟吟的,也不覺著自己熱臉貼他冷屁股有什麼。

  “明晚,我會燒幾道菜,不知王爺可否賞臉,來府裡一塊兒用膳?”

  詫異取代了怒意,他攢眉,目光充滿質疑,道:“你找我一塊兒用膳?”

  她斂袖,盈盈一拜,眼睫盈笑,道:“王爺幾次相救,我卻無以為報,只能以簡單一頓飯聊表謝意。”

  她這是……向他示好?

  聶紫綸頓覺喉頭一縮,這段日子積淤在胸口的悶煩,消散一空。

  “王爺不願意嗎?”見他不語,她面上的笑容漸淡。

  “我幾時說過我不願意?”他皺眉。

  “這麼說來,王爺明晚會準時赴宴了?”她笑得眉眼彎彎。

  他心口一熱,忍下了想撫摸那張笑顏的衝動,故意冷著臉應允。“既然你這般堅持,我自然會來。”

  “那明晚我在這裡恭迎王爺大駕。”她巧笑倩兮的福了個身。

  聶紫綸深深望了她嘴邊的小梨窩一眼,壓下胸中那抹眷戀不舍,轉身離去。

  聶紫綸前腳剛走,一直守在外邊的茉香立馬進來。

  “王爺剛剛不是已經離開了嗎?怎麼又會折回來?”茉香好奇死了。

  “是我讓王爺喝杯茶再走。”

  “咦?”茉香望向幾案上那杯茶。“可是王爺連一口都沒喝上呀。”

  “茶沒喝上不打緊,那不重要。”

  “啊?那不然,什麼才重要?”

  “明晚王爺會過來用晚膳。”

  聞言,茉香可著急了,“晚膳?!我們這兒粗茶淡飯的,王爺要來這裡用膳?!”

  白初虹笑著,輕輕搖首,“茉香,醉翁之意不在酒,王爺並不是真的來用膳的。”

  “啊?不是來用膳?那王爺是來做什麼?”

  “用膳呀。”

  “啊?!”茉香一臉更懵。

  白初虹被她那副傻樣兒逗笑了,也不打算多作解釋,兀自掩嘴笑著,回到暖炕上,將方才聶紫綸握過的那杯茶,徐徐飲盡。

  “哎,王妃,您別光只是笑啊,您快給奴婢說說,王爺究竟是不是來用膳的?”

  茉香被主子高深莫測的笑,撓得心癢癢的,卻是一頭霧水,什麼也想不明白。

  欸,且慢,那杯茶方才是王爺的,主子一向不碰別人碰過的杯盞呀,即便王爺沒沾口,按主子的個性,還是不會碰的。

  主子喝了王爺碰過的那杯茶,這其中……是不是透露著什麼玄機啊?

  茉香傻愣愣的杵在那兒,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皓月盈空,老舊宅邸已點上燈火,廚房口飄出了飯菜香。

  只見白初虹挽高了袖口,纖細身影在灶口前忙著活兒,姿態甚是靈活俐落。

  下廚對她來說並不難,過去在安陽王府,她經常為簡士昌下廚,倒也不是她燒的菜多好吃,她那點手藝,怎樣都比不過王府的大廚。

  她下廚,圖的是那份心。為了心愛之人燒菜,燒他喜歡吃的菜,將這點心意,融入菜肴之內,這比什麼都重要。

  時過境遷,她已不再是當年的白初虹,亦不在安陽王府,更不可能為簡士昌這個偽君子洗手做羹湯。

  昨晚,她反復難眠,想了一整夜,將自己的心思仔細挑開來檢視。

  聶紫綸從了她的心思,給了她和離書,又讓她搬出了浚王府,她應該高興才是。

  然而,離開浚王府之後,日子過得雖是閑淡愜意,可她心底總覺著空落落的,好似遺漏了某樣東西。

  她思來想去,想不出自己究竟漏了什麼,卻隱約明白,這件東西與聶紫綸脫不了關係。

  是什麼東西呢?經過昨夜,她終於悟出了個脈絡。

  “王妃,您幾時學會燒菜的?”茉香看著主子忙進忙出,動作毫不含糊,不禁看傻了眼。

  她記憶裡的主子,甭說是燒菜了,恐怕連灶口長什麼樣兒都不曉得。

  “去田莊的那幾年學會了燒些簡單的菜。”白初虹眉眼未抬,專心切洗,謊言說得可順溜了。

  茉香用起古怪的目光凝瞅著她。“王妃……您是在跟奴婢說笑吧?”

  白初虹停下手邊的活兒,直起身回視。“怎麼了?”

  “昨晚……您對安陽王說的那些話……”

  “你當真了?”白初虹失笑。

  茉香愣住,“所以說,您對安陽王說的那些話,全是假的?”

  “自然是真的。世上無奇不有,死人托夢又算得了什麼?”

  茉香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興沖沖地附和道:“哎呀,奴婢老家那邊有個老婆子,也是跟王妃一樣,經常夢見死人來捎話。”

  “是不?世上總有這樣玄奇的事。”見茉香被自己的說詞朦混過去,白初虹心下竊笑,這丫頭果真單純好騙。

  這時,一個小丫鬟奔進廚房,喘著氣稟報:“王爺來了!”

  聞言,白初虹不見一絲慌亂,反倒是眉睫一揚,笑了。

  瞥見主子笑得如花初綻,茉香傻了傻,嗅出了某些端倪。

  先前主子總把王爺推得遠遠的,想方設法的要撇清關係,眼前聽見王爺來了,便笑得這般甜,莫非……

  “還杵那兒做什麼?趕緊來幫忙。”白初虹笑喊一聲。

  “欸,來了!”茉香忙回神,上前端盤盛菜。

  白初虹端著烏木託盤,緩步走進了花廳。

  花廳裡,聶紫綸一身月牙白如意繡錦袍,墨發束冠,俊麗出塵,他站在鏤花菱窗邊,側著臉端詳幾案上那盆結苞未開的白蝶蘭。

  “王爺。”她進了花廳,擱下託盤,來到他面前。

  他眸光一轉,落在今夜的她身上。

  她一襲淡粉色牡丹花繡交襟衣裳,盤了個墮馬髻,簪著素雅的琉璃珠花,襯出一身嫻雅氣質。

  她眉睫如星,唇點胭脂,目光流轉,自是一番嫵媚。

  他目光熾熱,在她臉上停留許久,方揚嗓:“為什麼讓我來見你?”

  兩人心知肚明,她設宴款待不過是幌子。

  她笑意盈盈,“那王爺又為什麼會來?”

  “想見你,所以便來了。”他毫不避諱,目光炯炯。

  她心口一軟,水嫩的唇瓣揚起,嫣然綻笑。

  他眯起墨眸,忍下了衝動,沉嗓道:“別那樣笑。”

  “為什麼?”她略歪螓首,佯裝困惑,眼底卻閃爍著點點笑意。

  “你明知故問。”話落,他繃著俊顏別開了眼。

  她卻不肯甘休,信步繞到他面前,笑靨越發燦美。

  “王爺,我這麼笑,究竟有哪裡不妥?王爺倒是說說呀。”

  見她笑裡藏著促狹,他才發覺這個總是矜持有禮的女人,竟然是在逗他開心。

  他挑唇,“你這是在做什麼?”

  “不做什麼,就是想對王爺笑。”

  “有什麼好笑的?”

  她眼兒彎彎,笑道:“笑自己太傻。”

  “傻?”他俊眉高揚。

  “我以為,經歷過簡士昌那樣的人,這一世已是情斷心殘,不可能再把真心交付於他人。我以為,王爺于我而言,不過是有恩之人,即便王爺情深義重,可我已是看破情愛,不該拖累王爺,耽誤王爺大好前途。”

  聽她這般說著,他眉頭深攢,為她的妄自菲薄感到痛惜。

  他伸出手,一把將她按進胸懷。“若真是拖累,那我也心甘情願,若真要耽誤,賠上一世亦心滿意足。”

  她話都還沒說完呢,他便用短短幾句話,惹出她的淚,這個男人當真是……當真是辜負不得啊。

  白初虹倚靠在他胸膛前,含笑的眼角,隱約泛著淚光。

  “所以,我才會笑自己傻。”她悠悠說道:“想著要趕緊離開王爺,不該再讓王爺庇護著,不該擾亂王爺的心,可是,當王爺真遂了我的意,給了我和離書,我的心卻怎麼也快樂不起來。”

  他俯下臉,灼灼凝視著她。

  她沒回避,抬陣相迎,頰上的暈紅,嘴角那彎笑,益發襯得嬌豔惑人。

  “可我始終想不明白,一切順了我的意,終於能離王爺遠遠的,不再攪擾王爺,為什麼我總覺著心底好似缺了什麼。”

  他貪看著此刻眼中只倒映著自己的她,幾乎看迷了眼,捨不得眨眼。

  “你缺了什麼?”他低啞地問道。

  “這裡,缺了一塊。”她說著,纖手撫上心口,輕輕拍了兩下,水眸盈盈的道:“我以為,缺了這麼一小塊,不打緊的,因為這顆心已經千瘡百孔,傷痕累累。”

  他握住她的手,深攥於掌中,眸內深情,足可傾覆世上所有。

  她微微一笑,笑裡有淚,哽咽道:“可是,離開浚王府的這段日子裡,我的心總覺著難受,遺落了那一小塊,我的心好似不再完整,有時恍恍惚惚,便想起了王爺。”

  “你都想了我什麼?”他拉過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雙陣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

  “想著王爺過得好不好,想著王爺身旁是否已經有了別人,想著後宅的那些女子,個個比我好,個個比我強……”

  話未竟,微張的瑰唇已被吻上。

  俊美的身影,占滿了她的眼眸,他低掩的睫毛,刷過她的頰,留下一股酥麻異感。

  “白初虹,原來你並不如我想的那般聰明。”

  一吻既罷,他抵著她的下唇低喃。

  她目光迷濛,兩頰生暈,一臉不明白的看著他。

  他笑了笑,拇指撫過她的眉眼,道:“你居然傻得以為,那些後宅的女人能強得過你,光是這一點,便足以顯見你不夠聰明。”

  “王爺……”她眼眶泛潮。

  “隨我來,我讓你看樣東西。”

  話落,他牽起她的手,走出花廳,正巧,茉香及今日才來舊宅子報到的丫鬟們,連番送菜上來。

  她們只來得及目送主子離去的背影,連菜都來不及上桌。

  “王爺跟王妃不是要用膳嗎?他們這是打算去哪兒呢?”小丫鬟愣頭愣腦的問道。

  茉香同是一頭霧水,捧著託盤趕緊追出去,到了門口,只見聶紫綸牽著白初虹的手上了馬車,車夫手裡馬鞭一甩,馬車便揚塵而去。

  茉香懵了,“這……這王妃忙了大半天,怎麼連碗湯都不喝就走了?”

  哎,莫非真像主子說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過,誰才是那個醉翁呀?是王爺?還是王妃?……搞不清楚了,真的搞不清楚了。

  但,唯一清楚的是,王爺與王妃肯定是和好

  回到久違的浚王府,見著前不久才告別的一景一物,白初虹不免心生感慨,曾一經她視這裡為一時的棲身之所,離開之後,她卻經常想著這裡。

  甚至,比安陽王府還要來得想念。

  自她看破簡士昌的為人之後,她便割捨了十年情,捨下了對安陽王府的種種情感,不再有任何念想。

  她就像失了根的蘭花,不知自己能飄往何處,又是否能重新在一個地方落地生根,再次結苞開花。

  後來,她方明白,原來浚王府才是她該紮根的地方,但,為時已晚。

  聶紫綸牽著她的手走進主院,從沉香木雕花九抽書櫃裡,取出了一摞畫,逐一在長案上攤開來。

  白初虹緩步上前,看著最上頭的那幅山水畫。

  那畫,技法一絕,意境超然,寫意中頗有幾分禪意,只是……

  山林深處靜靜佇立著一道朱紅色人影,透過形貌骨架來看,不難看出這人影是個女子。

  她抬起眼,迎上聶紫綸灼灼的目光。“可知道我畫的人是誰?”

  她心頭一震,探手又掀起底下第二幅畫。

  不一樣的山水墨畫,一樣的女子身影,出現在每幅畫裡。

  “王爺這是……在畫我嗎?”她滿面驚詫。

  “十年相思,訴諸於畫。”他低聲道。

  大手撫過畫中人影,他垂下眼,嘴角噙笑,笑裡是說不盡的眷戀。

  “我總想著,如若是你陪伴於左右,那將會是何等情景。”

  “王爺……”她紅了眼眶。

  “我知道,你我並不相識,用情這般深,怕是連我自己也沒想過,不過是一個女人,竟然就在我心底纏上了,想忘也忘不掉。”

  “王爺怎就沒想過,萬一我並不如你揣度中的那樣好,王爺的深情豈不是錯放了?”

  “你是嗎?”他笑睇著她。“你認為,你並不如同我想的那樣好,不值得我愛嗎?”

  她展顏而笑,伸出手,滑進他掌裡,與之交扣。

  “能讓王爺記上心的人,自然是值得王爺所愛的人,虹兒不與王爺爭辯,只求王爺能饒恕虹兒一時犯傻,竟然想著將王爺拒于門外。”

  見她坦率地接受了他的情意,聶紫綸滿腔情思,再難壓抑。

  他一個使勁,便將她抱了滿懷。“別再說什麼值不值,配不配,我要的人,一直是你,始終未變。”

  “如若能早些遇見王爺,不知該有多好。”她輕歎。

  這句話,他已想過不下數百次,每一回總想著,如若當年是他娶得她作良配,不知該有多好。

  “如今細想,我那一死,興許不是死,而是涅盤重生,方能來這兒遇見王爺,回報王爺的深情。”

  “從今往後,我不許你離開我身旁半步。”

  說著,那雙摟在她腰上的鐵臂,又收緊了幾分。

  她心口一暖,反手將他抱緊,額頭貼靠著他胸口,輕輕地點了兩下,每一下都叩在他心窩處,作著無聲的承諾。

  驀地,她瞥見了長案上那一摞的畫作,心念一動,推開了聶紫綸。

  聶紫綸見她繞到長案後方,執起筆架上的畫筆,朝他慧黠一笑。

  “有勞王爺幫我磨墨。”她福了個身。

  聶紫綸長這麼大,不曾為誰磨過墨,更遑論是女子。

  但因為是她,他自然心甘情願。

  他走上前,大手執起墨條,為她磨起墨來。

  筆尖蘸了蘸濃墨,她一手撩高袖口,俯下身,專注凝神地作畫。

  當她挪開畫筆,直起身時,山林深處的入口,多了一抹俊長的人影。

  “覓盡千山,涉足萬水,山水自是有相逢。”

  她眸光盈盈,笑望著他,輕聲喃道。

  他胸中一動,抓過她執著畫筆的那一手,扯到身前,吻了吻她上揚的嘴角。

  “不許再離開我的身邊,浚王府的主母,只能是你。”

  “除非王爺不要我,我哪裡也不去。”

  得了她的承諾,聶紫綸緊懸的一顆心,總算能安放下來。

  摟著懷中嬌軟的身軀,他心滿意足的笑了。

  月輝盈窗,長案之後的相擁人兒,比肩而立,齊目望著畫中終於相逢的那雙人影。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19 08:22 PM

第十章

  “果然王府才是王妃該待的地方!”

  茉香一邊整理著箱籠,一邊對著在寢房裡來回端詳的白初虹說道。

  白初虹笑睞一眼,道:“是王爺不嫌棄,我才能回來。”

  “王妃這麼好,王爺怎會嫌棄,先前是王妃硬跟自己過不去,才會鬧成那樣,眼下好了,王妃與王爺又重修舊好,奴婢真替王妃高興。”

  不僅如此,王妃這次回王府,住的可不再是主院的後罩房,而是直接搬進了主院寢房。

  想當初,王妃剛嫁進王府時,就連新婚夜都是睡在別院,只因王爺一句主院的寢房,他只習慣一個人住,不許其他人搬進去。

  王妃那時氣得都哭了,鬧騰了一個晚上……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想不到,王爺當真懂得疼惜王妃了,竟然願意讓王妃住進主院,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

  “小的給王妃請安,王妃吉祥。”

  一見是葉管事,白初虹笑了笑,道:“葉管事,你來得正好,有些事我想同你商量一下。”

  “王妃儘管吩咐,小的必定遵照吩咐去做。”葉管事可不敢怠慢。

  “我想把曉月居的月牙桌搬來這兒,還有我房裡幾個花缽,後罩房的蓮花座屏風我看慣了,也想一併搬過來。”

  看著白初虹指畫著房中擺設,葉管事忍不住抬手抹汗。

  這裡可是王爺的寢房,向來都是王爺作主,王妃才剛剛回府,便想改動房裡的擺設,這……這樣好嗎?

  “葉管事,有什麼不對嗎?”白初虹心思細膩,一眼便瞧出他面色有異。

  “回王妃的話,王妃方才那些吩咐,請恕小的不敢照辦。”

  “怎麼了?”

  “這是王爺的寢房,若沒有王爺的命令,小的不敢……”

  “王妃的命令,等同于本王的命令。”

  低沉的聲嗓一出,眾人俱是一愣,循聲望向門口。

  剛剛下朝的聶紫綸,一身絛紅官袍,發束玉冠,英姿勃發的走進寢房。

  白初虹正要福身行禮,纖手卻被他一把握住,笑斥:“不許多禮。”

  見此景,旁人隨即識相的退下。

  “葉管事。”聶紫綸喊住了葉管事。

  “王爺請吩咐。”

  聶紫綸斂笑,語氣凜肅的道:“傳令下去,讓王府上下的人都知道,往後王妃的命令,便是本王的命令,違令者重罰,若是對王妃不敬者,杖責之後,即刻逐出王府!”

  “小的這就下去傳達王爺命令。”葉管事謹慎其事的退下。

  葉管事一走,白初虹便笑了出來:“王爺,您這樣吩咐下去,往後下人見到我,可都要怕得挺不直腰了。”

  他一本正經,不悅的反駁:“你是王府主母,我不在,王府便由你作主,那些人不怕你,這可怎麼行。”

  她笑吟吟的道:“我沒過問王爺的意思,便想擅自變動寢房的擺設,葉管事這是在提醒我沒大沒小呢。”

  “這兒有你,便已足夠,其餘的不重要。”

  明知他不過是說出心底話,並非甜言蜜語,可她仍是忍不住紅了臉。

  他眸光熾熱,比起窗外的日頭還要暖燙,大白天的,總覺著難為情,她咬了咬唇,伸出纖手遮去他的眼。

  他也不急著拿開眼上的手,優美的薄唇挑起了笑,道:“遮著眼比較有意思,是不?”

  聽出他話中的曖昧,她兩頰發燙,嬌斥:“王爺胡說什麼!”

  他慢悠悠地抓下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一吻,黑眸似兩團火炬,直勾勾的凝瞅著她。

  滾燙的吻,落在細嫩的手心,仿佛火焰紋膚,酥酥麻麻。

  她一張臉嬌豔如芙蓉花開,胸口直跳,連忙垂下眼,卻也沒阻止他。

  於是他變本加厲,順著手掌心一路往上吻,推高袖口,吻過皓腕,吻過了纖白的手臂,另一手順勢將她勾近。

  她嬌軀發軟,靠在他身前,一邊袖子被撩高,他的頭顱湊近頸邊,落下無數輕柔細吻。

  她低低喘息,伸手推拒,可身前的男人不依不饒,順著她細嫩的頸膚吻了上去,最終尋至了瑰豔的雙唇。

  “王爺……”

  “在這房裡,我不是王爺,而是你的夫君。”

  大手輕捏起尖尖的下巴,他低垂眼睫,用舌尖挑開了那兩片軟唇,長驅直入。她張啟著小嘴,含住了他喂來的舌,神情嬌赧的與之糾纏。

  大手扯動著她的腰帶,官袍下的剛強身軀往前挪動,半摟半推的將她帶進了內寢,來到錦榻上。

  當她被按倒在榻裡時,腰帶已落在腳邊,外衫淩亂,襟口大敞,髮髻披散下來,珠花金簪散落于金繡鴛鴦枕上。

  可那個俊美的男人,一身官袍依然整齊,眉眼如炬,像是要一口吞了她似的,眸光寸步不離。

  “天還亮著……”她嬌顏羞紅,雙手抵住了他的胸膛。

  “我就愛天還亮著時,能更清楚的看著你。”他低啞的說道。

  大手再次拉下了纖手,扯開襟口,看著那一片細嫩雪膚,透著點點暈紅,好似雪中開落的粉櫻。

  他身軀一緊,翻身上榻,將她密密實實的壓在身下。

  “別……嗯……”抗議聲被嬌軟的呻吟取代。

  不出片刻,他身下的人兒衣衫盡褪,雪白玉軀,在眼下盡展無遺。

  黑髮如瀑,絲絲縷縷,散落在綻放嫩蕊的雪丘上,他專注凝神的望著,忍不住伸手輕輕撥弄。

  她咬著唇,眸中盈水,細碎呻吟自嘴角逸出。

  長指上的厚繭,刷過嬌嫩的頂端,細細磨搓,隨後又被滾燙的舌刷過。

  她忍下險些脫口而出的尖叫,情動的淚水,已在眼底蓄累。

  “我的虹兒……別哭。”他好生不舍的輕歎。

  他聲嗓溫柔,含住嬌軟的唇舌,卻是狂野兇猛,教她難以適應。

  她別開了臉,隨他孟浪的吞吐而急急喘息。

  他拉起她的手,擱在腰帶上,她緩了緩神才意會過來,顫抖著纖手幫他解下腰帶,才想坐起身幫他卸去外袍,卻被焦灼不耐的他按住。

  他隨意一扯,脫去官袍與中衣,露出剛硬漂亮的身軀,教她看得心口鬧慌。大手探進了雪嫩的腿根,直抵潤潮之處,她一個細細呻吟,便羞得閉上了眼。春潮湧現,浸濕了搗弄的長指,他貼在她耳側,隨著抽撤的速度,濃濁喘息。她在他身下輕輕舞動,纖腰扭擺,雪峰如浪,峰頂兩朵紅梅,在散落的黑髮間探頭而出,妖嬈誘目。

  他推高她一側的膝蓋,繃硬如鐵的身軀,順勢嵌進她雙腿之內。

  兩人底下的寢被已淩亂不堪……

  她半睜著眼,潮紅的臉甚是嬌媚,無助地看著他勾緊她一條腿。

  “紫綸……別這樣。”她軟軟求饒。

  這一句嬌嗔,仿佛羽毛輕撓,可當真撓進了他心底,催化了體內高漲的欲念。

  他不再克制,大手壓住她光滑的肩頭,一個探身便挺進那最細嫩之處,徹底佔有。

  她承受不住這般強烈的攻勢,雙手擰緊了身下的被褥,別過嬌顏,嬌喘不止。

  “虹兒,我的虹兒。”他低聲喃道,安撫著她。

  平滑的背脊微微彎成了一把弓,他的灼硬劃開了那層細嫩,在她體內掀起了翻天巨浪。

  初時,他還極富耐心的緩著,慢慢地湧進與撤出,她被他的溫柔逼出了淚。

  慢慢地,身上那個美麗的男人,化身為獸,一口一口吞沒她的呻吟,一次一次挺進至深之處,意圖逼出她最妖豔的姿態。

  兩條玉腿勾住了男人的後背,汗水淋漓,已分不清是誰的。

  他吻去她眼角的淚珠,雙手緊緊按住她的肩頭,不讓她有機會逃離。

  漂亮的軀幹直挺挺的撞進來,她終是被逼出了一聲嬌喊,然而歡愉大過於疼痛,意識淩亂之時,她睜開了眼,直直望進他眸底。

  在那雙陣心深處,藏著對她至深的愛戀。

  她淚眼婆娑,朝他綻露了一朵笑花,那笑,冶豔至極。

  他胸中一緊,一反身下兇猛的佔領,而是以著傾盡一世柔情的溫存,吻住了她的笑。

  她閉起眼,雙手攀緊了他的後頸,承受著他給予的歡快。

  “虹兒,你終於是我的。”唇舌糾纏間,但聞他一聲心滿意足的低歎。

  她眼角漸暖,淚水盈睫,想著,若非他這般深情,即便她死而復生,但端著這一顆殘破的心,只怕活過大半餘生也不會快樂。

  “虹兒願這一世只為夫君笑,只為夫君哭,只為夫君活……”

  含淚的美目,燦亮若星,她柔媚多情的目光,深深凝視著他。

  長指撫過她的眉眼,他俯下身,落下一串細碎的吻。

  “我不要你為我而活,我只要你開開心心的陪著我,便已足夠。”

  見著他眼中的濃情密意,她笑著,淚也跟著落下。

  前一世是她傻,沒發覺簡士昌之所以選擇她,之所以認定她,是為了利用她的聰慧,而無關情愛。

  這個男人卻是真心實意的愛著她,他不需要她的聰慧幫襯,他只想要她陪伴左右,這樣的愛,不染一絲利益權勢,方是真正的愛。

  “虹兒,我說過,你信我一次,我願用一世相陪,我聶紫綸絕不食言。”

  她湊上前,吻了吻他許諾的薄唇,在他濃烈的凝視中,柔媚一笑。

  “我信你。”

  短短一句話,道盡了她對他的依戀。

  兩雙眸光交纏,他托起她的背,將她深擁入懷,強壯的男體一個深埋,與她融為一體,再也不分彼此。

  窗邊一株垂絲海棠,悄然綻放,映照著屋裡春光,旖旎無邊……

  主院花園裡,白初虹正與花匠聊著前些日子栽花心得,聊得正開心時,外頭卻傳來一陣哭鬧聲。

  白初虹停下交談,輕蹙秀眉,朝一旁的茉香命令道:“去瞧瞧怎麼回事。”

  茉香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折返回來,道:“幾個姨夫人跪在外頭求見王妃。”

  修剪花枝的纖手一頓,白初虹不解的瞅去一眼,“她們為什麼要見我?”

  茉香一臉猶豫的噤了聲。

  白初虹道:“你這是做什麼?王府出了事,還不想讓我知道?”

  “這事……奴婢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王爺說過,他不在,我最大,我讓你說,你便說,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白初虹佯裝板起臉孔,嚴肅地訓斥。

  聞言,茉香也只好無奈從之:“王爺要把後宅的姨夫人都散了。”

  白初虹愣住,“散了?”

  “是呀,聽說昨晚葉管事便已將各房姨夫人的銀兩給送去,讓她們各自回外家去。”茉香說這話時,臉上可樂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後宅那些偏房妾室對王爺而言,原本就沒有太大意義,如今王爺獨寵王妃,自然更不需要後宅那些鶯鶯燕燕。

  為了王妃,王爺更不惜散了後宅,這對王妃來說,是何等的尊榮呀!

  白初虹放下了花剪,接過一旁水盆裡的帕子,洗了把手,提足往外走。

  茉香茫然的追上主子,道:“王妃這是打算去哪兒?”

  “去見見那些姨夫人。”

  “啊?何必呢!她們過去是怎麼對待王妃的……”

  不理會茉香的嘮叨,白初虹出了主院,在院門外的遊廊上,看見一個個哭成淚人兒的姨夫人,葉管事與其他丫鬟婆子則是在一旁攔阻著。

  一看見她現身,那些姨夫人齊刷刷的跪了下來,就連曾經對她頤指氣使的何姨娘,亦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看著眼前這幕大陣仗,白初虹頭都疼了起來。

  “你們這是做什麼?有話好好說……”

  “求王妃放我們這些姊妹一條生路吧!我們若是就這樣被攆出王府,日後要怎麼見人?嗚嗚嗚……”

  這些姨夫人可都是出自權貴之家,或許出身不夠高,至多是庶出,為了外家的權勢鞏固,抑或是政治上的攀附,方會嫁入王府當側室。

  這些女人倘若真回了娘家,往後恐怕也很難在親族面前立足。

  最要緊的是,前不久,胡錦因為暗中與安陽王接洽,被聶紫綸當眾嚴懲,打殘了一隻腳,逐出王府,淪落為乞兒。

  胡錦的下場,著實嚇壞了這些平日過得錦衣玉食的姨夫人,如今她們就怕自個兒也落到與胡錦一樣的境地,從此再難翻身。

  其實,白初虹回府之後,便曾向聶紫綸問及胡錦,後來方曉得,原來胡錦會被抬房,是因為聶紫綸看透她的心思,又想著要讓韋寶珠心死,便借力使力,遂了胡錦的願。

  他從未放太多心思在後宅上,讓胡錦主持中饋,主要是想讓那些鎮日相鬥的姨夫人明白,並不是誰出身嬌貴,誰氣焰較高,便能得他的寵,在王府呼風喚雨。

  聽罷之後,她方曉得,原來胡錦之所以能得勢,並非是因為聶紫綸喜愛她,不過是想藉她來壓制那些姨夫人。

  說來聶紫綸對待這些不放感情的側室,實在稱不上有心,甚至可說是寡情。

  但,回頭一想,當初簡士昌待她如何的好,可最後下毒手的人卻也是他。聶紫綸雖是薄情無心,卻不會虛偽演戲,這樣相比,反倒顯出簡士昌的卑劣可憎。

  白初虹見她們哭得肝腸寸斷,連忙上前一一攙扶。“有話好好說,諸位姊妹快快請起。”

  “王妃,您大人有大量,求您在王爺面前幫我們說說好話,別讓王爺攆我們出府。”那些姨夫人不願起,反過來抱住白初虹的腳,呼天搶地的求饒。

  白初虹面色黑了一半。王爺他這是……打算讓她從蕩婦成了妒婦不成?

  “諸位姊妹,你們先回內院吧,待到王爺回府,我自會跟他說去。”

  “欸,王妃使不得,使不得啊!”葉管事忙跳出來阻止。

  “怎麼個使不得?”白初虹蹙眉。

  “王爺已經下令,無論如何,今日定要將諸位姨夫人送出王府,一個也不准留。”

  聞言,繞著白初虹排成一圈的姨娘們,霎時哭得更傷心了。

  “葉管事,你就先照我的吩咐辦吧。”白初虹一臉傷神的說道。

  “王妃有所不知,王爺已經下了重令,非得讓小的照辦不可,若是不能遵照王爺的命令把事辦好,小的恐怕……”

  這下改換葉管事求饒了。

  白初虹自是明白葉管事的難處,聶紫綸治下頗嚴,整個王府上下,沒有人不畏懼他這個主子的脾氣。

  她不好讓葉管事為難,可又不能撇下這些姨夫人不管,當真是好生苦惱呀!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坐視不管,再怎麼說,今日易地而處,若換作是她被遣出王府,肯定也寧死不從,畢竟這攸關下半輩子的活路,出嫁從夫,若遭夫拋棄,尋常女子焉有顏面在外家立足?

  思及此,白初虹心念一定,斬釘截鐵的道:“諸位姊妹莫怕,只要我在王府一日,諸位便能繼續待在王府,沒人敢驅趕諸位姊妹。”

  葉管事與茉香等人聽得臉色發青,倒是跪了一地的姨夫人們,頓時破涕為笑。葉管事傻了:“王妃您這是……”

  “這事我自會同王爺說去,其他人都別管了。”白初虹說道。

  見她態度如此堅持,葉管事怎敢拂逆,況且,如今王妃可是王爺的掌中寶,王爺不在,王妃最大,得罪不起啊!

  於是,浚王府後宅這幫姨夫人們,在得了白初虹的口頭承諾後,便欣然回到後宅。

  經過此次,這些姨夫人也算是看明白,往後她們之中,誰都甭想在浚王府裡興風作浪,更遑論妄想主持中饋,若要在王府安生度日,她們都得看韋氏的眼色,學著討好巴結韋氏。

  白初虹另外還吩咐了管事,後宅一切照舊,每月該往各院送去的例銀,該分撥下去的綢緞首飾,半點都不能短少,其他人若有任何異議,便找她說去。

  茉香忿忿不平的抱怨:“王妃,您何必對那些姨夫人這麼好呢?過去她們都曾欺負過你呀!”

  白初虹笑了笑,道:“她們過去待我確實不仁,但你要記住,人若有難,你施恩於他,日後必將為自己招福,再說,人情在,日後好商談,做人尤忌事事做絕,一旦做絕了,必定招禍。”

  茉香這才明白主子的心思,不禁讚歎起她的寬厚與聰慧:“還是王妃宅心仁厚,好生英明!”

  待到聶紫綸下了朝,回到王府時,一進門便見自家王妃面色冷淡,端坐在正廳的黃梨木椅上。

  聶紫綸眉頭一擰,快步迎上前。“發生何事?是誰惹得你這般不悅?”

  白初虹淡睞而去,唇瓣微抿,道:“整個王府,除了王爺能讓妾身開心不起,還會有誰呢?”

  聶紫綸見她薄嗔的面容上,透著一絲頑意,心下不禁一柔,伸手握住她交放在腿上的纖手。

  他揚起百般寵溺的笑,問道:“你倒是說說,我怎麼讓我家王妃不開心了?”

  她抽出手,在他修長的手背上輕拍一下,佯裝薄怒地質問:“王爺為何要把姨夫人們全逐出王府?”

  他挑了挑眉,任由她對自己沒大沒小,笑道:“她們于我,沒有意義,與其讓她們留在王府裡滋事生非,倒不如讓她們離開。”

  “王爺這分明是想讓妾身被冠上妒婦的惡名。”她歎氣嗔道。

  “妒婦又如何?”他笑得狂妄。

  “王爺真是……”她哭笑不得。天底下有哪個做丈夫的,樂意見到自己的妻子被冠上妒婦之名?

  聶紫綸摸摸她的臉頰,眼底是濃得藏不住的柔情,道:“浚王府的後宅,有你一人便已足夠。”

  她知道,儘管他不是貪色之輩,但一個男人能為她做到這般,甚至不惜遣逐所有側室,由此可證他對她的心意有多深重。

  他垂下眼,語氣有些沉的說道:“倘若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絕對不會納側室,更不會讓任何女人踏進浚王府一步。”

  心細如她,自當曉得,聶紫綸肯定是拿自己與簡士昌相提並論了。

  她握住他撫在頰上的大手,巧笑嫣然,道:“王爺不介意妾身曾經嫁過人,曾經伺候過其他人,便已是妾身最大的福氣,王爺莫要多想。”

  他望著她那雙透著慧詰靈光的眼,笑了,捧起那張嬌顏,顧不上是在正廳裡,低頭便落下一吻。

  一旁伺候的丫鬟們見狀,全羞紅了臉兒,一顆顆頭顱低了下去。

  白初虹臉泛霞霓,舉起粉拳,輕輕捶了他的肩頭一下。“王爺請自重。”

  他知道她不喜在外人面前失態,笑著由她,並拉回正題:“我聽說你把那些姨娘又安置在後宅,你這是打算做什麼?”

  “王爺才剛回府,連口茶都還沒喝,便已經知道這事,妾身的一舉一動,果真瞞不過您的眼。”她取笑道。

  他笑了笑,牽起她的手,出了正廳,往內宅裡邊走。

  回到寢房,進了屏風之後,白初虹著手幫他解起官袍,邊說:“她們若是回了外家,肯定會受盡白眼,王爺這麼做,確實有些不厚道。”

  “要不,我讓帳房多給些銀兩,或是讓她們自行進庫房揀選,總之不讓她們兩手空空的離開,也算是不虧待她們。”聶紫綸淡淡說道。

  他向來如此,官場上不見血的廝殺,貴族間權勢周旋,長久以來,他只在乎自己,誰哭誰笑,誰悲誰喜,一概與他無關。

  除了她。

  她是唯一一個,讓他放上心尖的女人。

  他在乎她的笑,在乎她的眼淚,在乎她是喜還是悲,哪怕她不在身邊,她的身影依然縈繞於腦海,左右他的思緒。

  “虹兒,我只要你歡喜,你才是最重要的。”

  解著官袍的纖手一頓,白初虹抬起眼,迎上他溫柔的目光,心下一軟。

  “虹兒何德何能,竟能得王爺這般寵愛……可我是主母,我得替王爺與王府的名聲著想,虹兒可不願見到王爺為了妾身,成了薄幸之人,況且,那些姨夫人的處境確實可憐,女人若離開夫家,焉有活路可走?王爺此舉,著實不妥。”

  “聽你這意思,是打算讓她們繼續待在浚王府?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一點也不吃味?”

  他知道她做事向來圓融大器,可也明白她難忍與他人共事一夫的剛毅性情,正因如此,他才決定散了後宅那些鶯鶯燕燕。

  “老實說,妾身有什麼資格吃味?能得王爺垂青,記掛在心上十年,妾身只願下半生回報王爺的恩寵。”

  她笑中泛著暖,主動將纖手滑進他掌心裡,與他十指交握。

  “況且,妾身也清楚,王爺對那些姨夫人並不上心,更無半點情分,充其量只是將她們養在後宅罷了,妾身若連這樣的醋都吃,那可真是不識大體,愧對王爺的一片真心。”

  聽她這般敞開心懷,侃侃而談,絲毫不見半點妒意,話裡全是善解人意的圓滑大度,教他如何不對這個女人又敬又愛?

  “養這麼多姨夫人在後宅,當真不怕我變心?”他笑問。

  “不怕,就怕王爺為了妾身,傷了浚王府仁厚的名聲。”她笑吟吟地說道。

  他為她做盡了一切,他對她的情意,深闊似海,已非這些淺薄的世俗價值能度量,她又怎會計較這些。

  “虹兒,我向你起誓,此生此世,我只認你這個妻,不會再碰其他人。”

  她抬起另一手,輕撫他的唇,美目盈盈地笑道:“王爺不必起誓,妾身自當明白王爺這份情意。”

  “知道便好……”低沉的笑語,消失在水嫩雙唇間。

  衣衫不整的高大身軀,欺近了她,將她壓在牢固的白玉蓮座屏風上。

  “王爺別鬧……”嬌軟的呻吟自屏風內側飄出。

  “方才是誰說要幫我藏嬌來著?看我怎麼收拾你。”

  片刻過後,屏風內活色生香,只餘濃濁的喘息聲,春光藏不住。

  一年後。

  帷帳徐徐飄動,依稀可見錦榻裡邊,一雙交纏的身影。

  修長的大手盈握住一邊雪嫩,莓紅的頂端,自指縫間探首挺立。

  髮絲纏繞,汗水淋漓,男人的薄唇,落在渾圓光滑的肩頭,吻上一顆顆粉紅色疙瘩,引起嬌軀又一陣顫慄。

  “王爺……”白初虹微拱著美背,緊貼著身後那具強壯的胸膛,一雙纖手揪住了錦褥,指節泛白。

  身後的男人,白皙精壯的身軀,重而緩地挺進她濕潤的嬌嫩。

  愛欲湧動,如生如死的歡愉,自體內蕩漾開來,她在他的撫弄下,嬌軀發軟,渾身打顫。

  他含著她泛紅的耳珠子,一手掌握住輕晃的豐盈,一手滑至平坦的腹間,輕輕揉弄起來。

  她身子正敏感,哪堪得起他這般挑逗,猛然打了個激靈,小腹一個緊縮,將他絞得更深更緊。

  聶紫綸的喘息聲,落在耳際,隨之而來的,是一記記更狂野的迭送。

  柔潤似絲綢的身子,隨著他的衝擊而起伏,揪緊床褥的雙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別這樣……王爺,妾身喘不過氣了……嗯……”

  每每在丟失意識之際,她總會忍不住嬌聲討饒,可這恰恰是最令他瘋狂的。直到滾燙的釋放之後,擰紅的十根手指才逐漸松握開來。

  兩人緊緊相貼,在激昂的纏綿過後,聆聽彼此紊亂的呼息及心跳聲。

  過了一會兒,兩人逐漸平緩過來,白初虹坐起身,拾起散落在榻間的外衫披上。

  靠坐在榻裡的聶紫綸見她低垂著眼,似有心事,他眉頭一皺,伸手將她拉進懷裡。“在想什麼?”

  白初虹垂著眼,不看他,一隻手輕輕撫在腹間。

  見她這般,聶紫綸心中一動,多少揣度出她的心思。

  “王爺可有想過再納側室?”沉默許久,白初虹總算把梗在喉間的話吐出。

  扶在她腰側的鐵臂驀然收緊,聶紫綸沉下臉,冷嗓道:“是誰跟你胡嚼舌根?”

  這種事還需要誰來嚼舌根嗎?她苦笑,神情澀然地道:“王爺年紀不小了,卻始終沒有子嗣,再這樣下去,浚王府後繼無人。”

  聞言,聶紫綸又將懷中人兒抱緊了些。

  他知道,不能生育這件事,始終是她心底的一道坎,可他不在乎這些。

  “妾身原本以為,換了個身軀,總該能懷上孩子,卻不想……”

  她咬了咬唇,眼底盡是難堪,越想越神傷,不禁紅了眼眶。

  見她傷心,他心中一緊,俯身吻了吻她的額角。

  “莫要著急,要孩子這種事,向來就是急不得。”他柔聲安撫。

  “萬一……妾身是說萬一,一輩子都懷不上了,那豈不是害慘了王爺?”

  “虹兒真傻,我若真想要孩子,那些女人早該懷上。”

  “妾身知道王爺是真心疼我,可是我總不能仗恃著王爺的恩寵,害得浚王府沒有傳人。”她幽幽說道:“妾身不願見王爺後悔,甚至是對我心生怨慰,倒不如早早讓王爺再納個合意的好姑娘,好替浚王府傳宗接代。”

  聶紫綸面色陡沉,將她扳向自己,嚴肅說道:“別把我當成簡士昌,我不是他,永遠也不會像他那樣對你。”

  他知道她心底的恐懼,知道她的隱憂,這一年來,她一直想要孩子,每每碰上月例那幾日,她總會悶悶不樂,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歉意。

  這些他全看在眼底,卻不願說破,只因怕傷了她的心。

  “你聽好了,我不要別人幫我生孩子,我只要你,白初虹,我這輩子就只要你幫我生下浚王府的世子。”

  “那萬一……”

  “不會有萬一。”他狂妄地截斷她的話,隨後吻住她,不讓她再說那些言不由衷的傻話。

  吻畢,她軟酥酥地靠在他懷裡,已經使不上力。

  大手一下又一下輕撫過她的發,他不厭其煩地安撫著。

  “傻虹兒,無論我們有沒有孩子,我都只要你一個,浚王府還在的一日,便只有你這個主母。”

  她自他胸前抬起臉,柔婉一笑。“是我不好,不該說這些喪氣話,往後妾身不會再犯傻了。”

  “是我不夠好,沒能讓你懷上孩子,我看,往後得加倍努力。”

  溫醇的嗓音方落,她已被他翻身壓進榻裡。

  她軟軟嬌笑,雙手勾上他強壯的後頸,在他熾烈的吻中,喘出纏綿誘人的低吟……

  禦書房的西側暖閣裡,鎏金狻猊獸爐兀自飄香。

  兩道偉岸人影,一黑一紅,端坐在金綢暖炕上,之間隔著一盤棋,黑白子錯落於棋盤間。

  聶紫綸一身紅綢官袍,發如墨,面若白玉,指間的白子,一顆顆地下,未曾猶豫過。

  對座的少年皇帝,一身玄黑色五常服,上頭繡有五爪金龍,黑髮束玉冠,宮燈映照下,五官漸脫稚氣,英挺的輪廓越發俊美。

  “堂兄的棋藝是越發精湛了。”白子一落,少年皇帝手中的黑子也緊追不捨。

  老浚王與先皇是聶氏同胞兄弟,一路輔佐先皇,情誼親厚。

  可先皇走得早,正所謂人走茶涼,政局詭譎多變,當年太子尚小,由簡太后與攝政王輔政,簡太后為保自己的權勢,重用外戚打壓聶氏,因而種下了聶簡兩個氏族的心結。

  “陛下的棋藝日益精進,假以時日,必定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聶紫綸長指落定,白棋封住了黑棋的活路,這一盤棋局勝負已定。

  少年皇帝不以為意,指間把玩著黑子,長陣低垂,看似推敲著下一步,嘴上卻說及他事。

  “前兩日元魏使臣來訪,送來了元魏皇帝的親筆手諭,那只老狐狸有意與朕聯姻,打算挑個郡主過來和親。”

  聶紫綸抬眼,望向對座那個年紀雖輕,卻已懂得機關算盡的少年皇帝。

  曾幾何時,昔日那個白淨俊秀,知書達禮的小太子,已經長成了學會將他人把玩於手掌間的帝王。

  “陛下這是準備接受元魏帝的和親?”

  “是他們把人嫁過來,吃虧的是他們,有何不可?”

  說著,少年皇帝目光含笑的望著他,道:“聽說堂兄近來獨寵王妃,浚王府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朕還真不曉得堂兄幾時改當癡情種了?”

  聶紫綸太清楚他這笑中有古怪,當初他夜召自己密談,商議剷除韋氏一族時,準備讓他迎娶韋寶珠為妻,好拉攏韋氏從中搜羅罪證,便是端著這樣的笑。

  “承蒙陛下如此關心微臣,微臣的內宅小事,竟然能讓陛下這般掛心,微臣實在惶恐。”

  見聶紫綸那一臉言不由衷的冷淡,少年皇帝笑了:“堂兄這是在生朕的氣?”

  “微臣不敢。”聶紫綸薄唇一挑。

  話方落,一顆白子隨後落在棋盤上,為這盤棋定下輸贏。

  少年皇帝撫著下巴,紅潤的唇咧得大大,笑中透著幾分戲諸。

  “看來堂兄對韋氏是真心疼愛,朕真是好生羨慕。”

  嘖嘖,虧他還想著讓堂兄接下這樁和親,畢竟元魏帝送來的,究竟是假郡主,還是真細作,誰也沒個準兒。

  “不過,堂兄年紀也不小了,浚王府也該有個傳人,浚王妃那兒毫無動靜,堂兄就不著急嗎?要不,下個月選秀女時,朕給堂兄留幾個有福氣的美人,好替浚王府添丁。”

  少年皇帝朝著聶紫綸露出唯恐天下不亂的笑。

  聶紫綸不卑不亢的回道:“微臣謝過陛下的厚愛。陛下登基得早,至今尚未立後,陛下還是把有福氣的美人留在後宮,好充實皇室子嗣。”

  少年皇帝猶不死心,仍想再勸說時,驀地,一名紫袍太監匆匆進到暖閣。

  “何事?”少年皇帝睨去。

  “啟稟陛下,浚王府總管在天德殿外有急事求見浚王。”

  聞言,聶紫綸紋絲不動的俊顏,這才攢起眉心,望向了太監。

  少年皇帝一聽是急事,便直接道:“可有說是什麼急事?”

  “聽說是浚王妃在散步時暈倒了……”

  太監話還未說完,聶紫綸已刷地一聲站起,抱拳行禮。“陛下,微臣告退。”

  少年皇帝笑了笑,執著黑子的大手隨意一揮,允了。

  目送著聶紫綸疾步離去的背影,少年皇帝笑笑歎氣,望了一眼棋盤,挪動了棋局裡的一顆黑子。

  霎時,死局成了活局。

  “不過是個女人,有必要急成這樣嗎?”少年皇帝垂眸,笑歎一聲,語調不無嘲諷。

  看來與元魏和親的苦差事,得另覓他人,不過,該找誰好呢?

  少年皇帝單手撐起下巴,百無聊賴地撥弄棋盤上的白子,慢悠悠地笑了。

  聶紫綸一出轎子,王府管事已候在院子裡,面色著急。

  “王爺……”

  “本王已經聽總管稟報過,王妃人呢?太醫可來過了?都說了些什麼?”

  一席話伴隨他倉卒的步伐,匆匆落下,快得讓管事來不及接話。

  “王爺,您腳步緩些。”

  一眾下人尾隨聶紫綸快步疾行,繞過抄手遊廊,進到主院。

  “太醫剛剛才來,眼下還在房裡幫王妃把脈診治。”

  聶紫綸一走近寢房,便見房門敞著,丫鬟婆子全在外頭守著,個個面色凝重。

  他心下一凜,快步入內,繞過玉屏風,看見茉香正在幫太醫收拾醫箱,帳幔垂放一側,隱約可見白初虹靠坐在錦榻裡。

  “啊,王爺回來了!”茉香欣喜地嚷道。

  “見過王爺。”老太醫連忙躬身行禮。

  “王太醫免禮。”聶紫綸上前扶了老太醫一把,臉上盡顯焦灼。“王妃的身子如何?可是先前的虛寒症又發作了?”

  太醫眼神古怪的覷了覷,有些猶豫,道:“王爺莫急,微臣還是請王妃親自說與王爺聽。”

  聶紫綸眉頭緊皺,來到榻邊,撩起紗帳,緊盯著榻裡神情略帶疲憊,面上卻揚著淡笑的人兒。

  “王爺。”白初虹朝他伸出手。

  他一把握住她的纖柔小手,在榻邊落坐,美目透著濃濃擔憂。“莫怕,我在這裡。”

  見此景,茉香領著太醫一塊兒退出了寢房。

  “妾身不怕。”待到房裡僅剩兩人時,她輕笑,眼中光彩流溢,似有淚。

  “老實告訴我,究竟是什麼病症?”他撫上她的臉,甚是心疼。

  她輕輕搖首,唇畔那抹笑弧越發上揚,卻不曉得該如何對他開口。

  “你不說,我問太醫去。”他作勢欲起身。

  她連忙抱住他的胳臂,將他拉回榻裡,軟軟靠進他的胸膛。

  “王爺,太醫說……是喜脈。”

  聶紫綸聞言一僵,向來鎮靜如他,竟是愣了好片刻才回過神。“當真?”

  她自他懷中抬起臉,笑中有淚,不住的點著頭。

  他欣喜若狂,雙臂一收,將嬌軟的身子圈緊,連連說了幾句甚好。

  “王爺希望生個男孩,還是女孩呢?”

  “生男生女都好,只要你陪著,什麼都好。”

  見他眼底滿溢而出的寵溺,白初虹心口添暖,不由得又將臉埋進他胸懷,落下歡喜的淚水。

  “王爺對我這般好,我該拿什麼回報王爺?”她感動的輕歎。

  “你若真心想回報我,那便好好養著,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除此之外,你什麼也不必想,什麼也不必做。”他語氣嚴肅地說道。

  “我明白王爺的心思,我答應王爺,一定會好好的,不讓王爺為我操心。”她目光盈盈,淚笑承諾。

  聶紫綸笑了笑,捧起那張嬌顏,無比溫柔地吻上。“此生有你相伴,我已無憾。”

  “死過一遭,一路兜兜轉轉,終於讓我尋見了王爺,王爺,此生能得你的疼愛,我亦無憾。”

  兩人額心相叩,眸光相輝映,在彼此的微笑中,訴盡深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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