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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袖側 -【自歡】《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1:04 PM     標題: 袖側 -【自歡】《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8-5 11:08 PM 編輯

【書名】:自歡

【作者】:袖側

【內容簡介】:

  穿越至陌生大陸,曾經背負過太多的她,這一世,要為自己而活。

  我要這世間,再無可束縛我之事!

  我要這人間,再無可羈絆我之人!

  卻又,為誰的溫柔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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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1:15 PM

第一章

  靜謐漆黑的宇宙中,一點光芒驟然閃耀。數不清的異形生物和鋼鐵巨船在火焰中同歸於盡。看到監視器傳回來的畫面,人們或緊抿嘴唇,或掩住面孔。隱隱能聽到低聲的哭泣。

  「媽媽……」一個孩子往媽媽懷裡靠了靠,小聲的問,「那位夫人……她、她死了嗎?」出生在戰爭的年代,連小孩子也明白「死亡」的含義。

  媽媽輕輕的「嗯」了一聲,將他摟緊:「可是,我們安全了……」

  「她救了我們,是嗎?」孩子問。

  「是的。」媽媽親吻孩子的頭頂,「所以,你要記住她!」

  孩子睜著明亮的眼睛,點了點頭。他是不會忘記那位美麗的夫人的,他想。因為她救了他們所有人。

  後來,他隨著父母前往那位夫人的故鄉,參加了她的葬禮。她屍骨不存,下葬的只有一些遺物,是為衣冠塚。在葬禮上,他才知道,因為她以身為餌的勇敢而平安撤退得以活下來的平民,有六十萬人。許多人都來參加了她的葬禮,默默的傳頌著她的名字,為她唱起葬歌。

  然而人們不知道的是,當她和異形同歸於星塵的時候,在爆炸的劇烈白光裡,有一團紅色的光團曾經短暫的出現,而後便消失在這個世界中。宇宙中漂浮的只有鋼鐵殘骸和異族殘缺的屍體。

  除此之外,便只有星辰。

  ……

  ……

  星辰。

  在如墨的夜空裡橫亙,彷彿一條璀璨的長河。星光下,小小的身形立在那裡,許久不動。

  木門「吱呀」一聲推開,昏黃的燈光泄出些許,還沒有星光明亮。「五妮兒!」半大的男孩子粗聲粗氣的喊,「就知道你在這兒!娘喊你燙腳啦!」

  星光下的小女孩回過身來。她梳著兩個髽鬏,穿著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褲,看起來只有四五歲的模樣。本應是靈巧可愛的年紀,只是一雙大大的眼睛中,目光卻有些遲滯——倒也沒呆到傻的程度,只是看起來沒有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靈動。聽到哥哥喊,也只是木木的應了一聲,沒有太多表示。

  男孩子便咕噥道:「夜夜看星星,你咋看不夠,有啥好看的。你快點啊。」說著,他打了個哈欠,走過去扯住小妹的手,牽著她往屋裡走。走進低矮昏黃的土坯房子前,五妮兒回頭又看了一眼那星空…… 

  她屬於那兒,她想。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麼奇怪的念頭。但她真切的感到,在夜空裡閃爍明滅的星辰,比這坐落在山坳裡的破敗山村,比這土坯茅頂的矮房和樹枝紮成的籬笆牆,更讓她感到熟悉和親切。

  這真是奇怪。

  楊家的五妮兒還小,和四妮兒一樣跟爹娘睡在一個炕上。四妮兒早燙完了腳,滿炕上打滾笑得開心。五妮兒安靜的讓娘給她燙了腳,安靜的鑽進被窩。

  油燈吹滅,黑乎乎的屋子裡頭,當爹娘的幾次把在炕上瞎鬧的四妮兒塞回被窩裡,直到她玩累了,呼呼的睡著了。五妮兒便聽見了爹娘的炕頭閒聊。

  「小五有點鈍,會不會……」這家的男人哀聲歎氣。

  家裡最小的五妮兒,小時候一直不開口說話,久到了他們都懷疑她是不是啞巴。好在半年多前,這孩子突然開了口。半年多的時間,從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到現在能說個囫圇話。

  可別家的娃,五歲的時候,都已經滿地瘋玩了,懂事點的,已經幫著撿柴拾糞了。他家這個,就是一天到晚的不吭聲,安靜的像不存在。想教她做點事,也是慢慢吞吞,手腳是看得出來的不麻利,鈍鈍的。

  村裡已經有那嘴上不留德的笑話他家生了個傻兒。

  「別瞎說!她就是小,再大點,就會跑會跳了!」到底是當娘的,血肉連心,雖然自己也不是沒有過猜測和擔憂,卻不肯坐實了別人的話。

  夫妻兩個人便別開了話題,村頭村尾的聊些別的。

  他們懷疑她傻,五妮兒心裡明白。她更明白自己不傻。她的心裡是清楚明白的,可她沒法表達。

  她的思想和她的身體無法協調一致。就像是吊線木偶少了幾根線,動作做起來總是走形。當她想要說什麼的時候,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組織好簡單的語言並用舌頭清晰的表達出來。

  她今年也才只五歲而已,更小時候的事,記憶很模糊。能清晰的記住事情和表達自己,也就是近半年來的事情。彷彿自出生以來就一直混沌的大腦,在幾個月前突然不知道哪裡出現了裂縫,漏出了一星半點的清醒出來。

  她隱約能感受到自己的腦子裡似乎裝著很多東西,但卻好像隔了一層薄薄的卻柔韌的屏障。她知道它們在那兒,就是無法穿透那層屏障實實在在的抓住它們。

  這使得她的大腦處在一種半混沌的狀態。就譬如此時此刻她躺在粗糲的被衾裡,就忍不住想……她是誰?即便她明明知道,她是楊家最小的麼女楊五妮兒,可她就是克制不住的想,自己……到底是誰?

  她這混沌的腦子自然是想不明白這莫名其妙卻玄而又玄的問題,便一直只在黑暗中安靜的睜著眼睛。她太過安靜,以至於爹娘以為她和四妮兒一樣已經睡著了,便開始製造出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音,呼吸也粗重了起來……

  又來了……楊五妮兒無奈,只得閉上眼睛,慢慢的翻了個身,面對著姐姐四妮兒,背對著敦倫的父母。

  悉悉索索的聲音就中斷了一下,女人壓低聲音道:「五妮兒沒睡著?」

  男人也壓低聲音:「睡了吧?你聽她多安生!」

  女人便推推男人:「你看一眼!」

  「怕啥!她又不懂!」男人聽著有些急切。

  很快,那些聲音又響起來……

  這對夫妻並不知道,他們的麼女背對著他們,慢慢的睜開了眼睛,有些發怔。是的,她應該是不懂的,楊五妮兒想。可是,她為什麼對爹娘正在做的是什麼事情一清二楚呢?

  她的目光落在幾乎跟她頭碰頭的姐姐臉上。四妮兒比她大兩歲,都已經七歲了,也曾夜裡醒來撞見過爹娘行事,可她就完全不懂……

  五妮兒盯著四妮兒的臉龐,怔怔的,想不出原因。

  這一年的秋天比往年冷的更早一些,雨水也少。對於靠天吃飯的農人來說,這是不好的徵兆。

  可對五妮兒來說,她喜歡這樣。因為下雨的日子,她就不能在夜晚看星星了。

  她娘盯著四妮兒燙腳,左右看不見五妮兒,推開門,果見那小小的身影呆立在籬笆牆下,仰著頭看著星河璀璨。

  「傻妮子!你不冷?」女人氣道,拽著她回屋。氣咻咻的給四妮兒燙過腳的盆裡加了些熱水,扯著她坐在小板凳上,把一雙微涼的腳丫放進熱水裡。她還摸她的手,碎碎的念叨:「瞧瞧,這手冰的!傻妮子!你咋就不知道冷熱!」

  微燙的感覺遲了幾息才從腳上傳達到大腦,五妮兒垂下眼眸,默不作聲。

  女人早習慣了小女兒的沉默,對比別人家孩子的調皮機敏,心裡其實也早就認為她是個傻的,再看她這樣子,不由就心底發酸。碎碎的嘮叨:「不知星星有啥好看!整晚整晚的看!」

  她碎碎的念著,彷彿只有這樣,心底那些酸楚躁鬱才能發洩出來。

  過了一會兒,聽見安靜的小女孩說:「想到星星上去。」

  她說的很慢,但很清楚。女人怔了怔,才明白她是在回答她剛才說的話。回個話……也要反應這麼久。

  她便歎了口氣,說:「行,那你去當仙人。當了仙人,有大神通,別說星星,就是月亮,也能飛得上去。」

  可這世上,哪有仙人呢?不過就是愚夫愚婦,對自然和知識一無所知,蒙昧的幻想和崇拜而已。

  楊五妮兒在心中微哂,不以為意。

  到燙完腳,她費力的組織好語言,表達了想要去另一間屋子裡和大姐一起睡的願望,卻被她娘以她年紀還小為由直接拒絕了。她只好鬱悶的繼續睡在四妮兒和母親中間,再過去便是父親。繼續旁聽這夫妻二人的臥談。

  聽他們說起大姐也到了年紀,該說個婆家了。女人覺得翻過一條山溝,隔壁她娘家村裡趙家的阿毛是個不錯的後生,男人卻相中了個獵戶。

  「你懂啥!你瞅著他家不顯山不露水的,他日常裡獵出的好物,家裡頓頓吃肉!硝出來的皮子拿到集上賣了,一年下來,算起來比咱多得多!」

  女人嘟嘟囔囔的嫌當獵戶的太危險,不定哪天媳婦就會做寡婦,老大不情願。夫妻兩個便拌了幾句嘴,不輕不重,最後都打著哈欠睡著了。

  楊五妮兒也在這日常的、瑣碎的低語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這年的冬天雪很少。這讓村裡有經驗的老人們很憂愁,擔心來年是個旱年。

  冬天便是農閒時候。女人們還能在家裡紡線織布,男人們勤快些的找點活幹兒,懶些的便成日裡偎著灶台閒磕牙了。

  五妮兒的爹還算勤快,趁著天還不是那麼冷的時候,打了新的土坯,把豬圈整了整,又給屋頂換了新的茅草,加厚了些。可冬日裡能幹的活也就那麼多。他到底還是閑的時候多。天黑得又早,為了省燈油家家戶戶都是早早吹燈上炕。

  這些農人們也沒有旁的娛樂,於是每年過了冬季,來年的夏天就成了孩子出生的高峰期。

  楊五妮兒不堪其擾,有天晚上鑽到楊大妮兒炕上,拽著被子死活不肯放。她娘沒辦法,只能囑咐大妮兒:「夜裡喊她起來尿尿,別尿了炕!」

  大妮兒答應了,於是楊五妮兒這算是終於脫離了苦海,不用夜夜聽現場了。

  晚上睡覺,大妮兒還會輕輕拍她,給她哼不知名的山歌。實在是個很溫柔的長姐,五妮兒想。大妮兒的身上有乾淨的皂莢的味道,她喜歡大妮兒。

  天冷起來,大家都不出門。他們的娘在廂房裡織布,大妮兒在一旁紡線,叫四妮兒、五妮兒幫她擇棉籽。五妮兒擇得比四妮兒慢得多,大妮兒也並不嫌棄,常常露出溫和的笑,偶爾摸摸她的頭。

  五妮兒擇的雖慢,卻也很認真。她看得出來,四妮兒做起這件事來,手指比她要輕鬆靈巧得多了。

  她其實做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感到手指的酸痛。她只是一直忍著。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身體反應和動作都這麼遲鈍,但她隱約覺得,自己需要鍛煉。

  付出總是有回報的。在冬天還沒結束的時候,五妮兒便能感到雙手比從前靈活了不少。這證實了她自己的猜測,她的身體,果然是需要鍛煉的。

  她便開始有意識的去鍛煉自己。

  冬日裡太冷,不宜出門,她便在屋子裡蹦跳,踢腿,扭身。她的動作笨拙而緩慢,看起來像是無聊之下的自娛自樂。

  家人也就瞥了幾眼,誰也沒有在意。並不知道家裡最小的這個孩子,在努力的想要掌控住自己的身體。

  冬天過去了。村裡老人們的眉頭鎖得更緊。這個冬天,只下了兩場薄雪。大家盼著春雨,可春雨也來得很遲,稀稀拉拉的,毛毛細細。並不像是能給大地解渴的樣子。

  到了夏天,村裡果然陸陸續續有新生兒出生。可這一年的孩子出生的時機不好,大多沒能活下來。

  這一年,果真是個旱年。夏糧的收成讓人發愁。家裡的飯桌上,乾飯換成了稀飯,到了土地乾裂,冬麥也歉收的時候,麩子也出現在餐桌上。

  夜裡,五妮兒聽見大妮兒躲在被窩裡哭。

  今天,有人來給大妮兒提親了。來的人家,就是她們的爹相中的那戶獵戶。

  她爹的眼光還是挺準的,在莊稼歉收的時候,就能看見獵戶的好了。這年景,也就獵戶家裡還能吃上肉了。楊家的豬,早就殺了賣了,小豬崽沒有足夠的料,養不出膘來,最後狠狠心,殺了下肚了。

  獵戶跟著媒婆來提親,提了兩斤臘肉來。這家的男人和女人,都盯著那肉眼冒綠光。二郎、三郎和四妮兒扒著門眼巴巴的看著。可他們的爹娘沒把那肉留下,因為他們沒有一口答應,而是還要再考慮考慮。

  五妮兒知道大妮兒為什麼哭。那獵戶不是來給他十八歲的兒子提親的,他的兒子已經和別的姑娘訂了親,他是來給他自己提親的。他老婆死了好幾年了,他想續弦,看中了大妮兒。

  他快四十歲了,大妮兒今年才十六。要在往年,他或許不敢肖想大妮兒這樣花朵般的女娃子。可今年年景太差了,有些人家已經開始賣兒賣女。這種年景,他倒成了香餑餑,自然而然的便提高了自己的標準。

  爹娘到底沒捨得把大妮兒嫁給個看起來比她爹還老幾歲的男人。他們拒絕了獵戶,獵戶轉頭娶了別家的姑娘。

  後來,楊五妮兒的爹娘為此悔恨不已。因為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漸漸走到了彈盡糧絕的境地。

  在這種時候,有滿頭插花的婆娘,趕著車進了村。

  人牙子,來收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1:23 PM

第二章

  沒捨得把大妮兒嫁給老男人的爹娘,最終把大妮兒賣掉了。

  看著拉著大妮兒和其他人的車消失在視野裡,站在的村口的父母們或者嚎啕大哭,或者悄悄抹淚,當然也有那掂著銅錢面露笑容的。

  五妮兒的娘回到家就倒在炕上了,臉埋在被子裡嗚嗚的哭。二郎、三郎和四妮兒嚇得不敢吭聲,他們的爹則蹲在門檻上一聲不吭。五妮兒坐在牆角的小板凳上,整個人藏在陰影中。

  她聽見她娘在這種時候,在哭泣中還在念叨「仙人」。是的,仙人。這個詞她後來聽到許多人提過許多次。

  要是仙人來了就好了。

  要是仙人能捨張求雨符就好了。

  要是仙人能來給變出水就好了。

  仙人怎麼還不來?

  仙人好幾年沒來了。

  她只當這是村人的愚昧迷信,在耳畔轉過,便隨風散去。可現在,她的娘在這種時候,還嗚咽著提起「仙人」。

  她哭泣道:「仙人怎麼不來了!仙人要是來了,選中大妮兒去當仙人,大妮兒就不用……就不用……」在困苦中,在絕望中,這個女人指望著「仙人」的降臨和慈悲。

  這是多麼的愚昧和……弱小啊。

  楊五妮兒垂下眼眸。她看著自己的手。她已經快七歲了,隨著年紀增長和堅持不懈的練習,雖然還是比普通的孩子稍差一些,但她對身體的掌控比自己以前已經強了很多。但,依然是這麼的弱小啊。

  在這個家面臨的困境中,她毫無用處。她甚至不能像四妮兒那樣跟著爹娘去山林尋找食物,因為會拖累大家的速度。

  楊五妮兒深深的明白,在這個家裡,她只是個會消耗糧食的累贅。她什麼都做不了。看著大妮兒流著淚被塞上車,看著那車越行越遠,她什麼都做不了。

  這種無力的感覺,似曾相識。

  楊五妮兒不知道為何,深恨這樣的自己。

  大妮兒走了,爹娘打發了四妮兒和她一個屋睡。她半夜起來尿尿,聽見了隔壁爹娘壓低聲音的交談。房子太過簡陋,中間雖然有牆,頂上卻是通的。

  「小五看起來是好不了……」男人說,「大家都說她是傻的。」

  女人輕輕的嗯了一聲,男人接著說:「今天老叔勸我,這樣的傻兒,咱們這樣的人家……養不活……」

  房間裡安靜了片刻,女人似乎才恍然明白男人的意思,驚道:「你、你啥意思?」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艱難的說:「老叔勸我說,不如……」他後面的話聲音壓得更低了。這大約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反應,當他們自己都知道自己要說的話是錯的的時候,就會下意識的降低音量。

  五妮兒就聽見她娘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下:「不行!」她隨後「唔唔」了兩聲,似是被丈夫捂住了嘴。

  他說:「你小聲點兒!」

  她便壓抑的、嗚嗚的哭起來,就像下午大妮兒跟著人牙子走後那樣。那之後兩個人的聲音便低到聽不清了,五妮兒聽了片刻,放棄了。回到自己的炕上仰面躺著,望著黑黢黢的房頂,沉默。

  第二天,她的娘破天荒的給她盛了比兩個哥哥還多的食物。

  「吃吧。」她說。說完,就轉過頭去抹眼睛。

  當她的爹跟她說,要帶她去山裡挖山貨的時候,楊五妮兒什麼也沒說,乖順的牽著她爹的手,任他領著進了山。回頭的時候,看見了她娘哭倒在門邊……

  她以往沒跟大人進過山,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村外的山腳下,和農田的最邊緣。嚴格的講,這等於就是沒離開過村子。

  但雖然如此,她依然能察覺到,她爹帶她進山的路線,格外的曲折,甚至幾處是繞了圈子的。最後,他把她帶到了即便是他們挖山貨都不會到這麼遠的深山裡。

  他對她說:「你在這兒等爹,爹去挖點東西。」他說這話的聲音是顫抖的,他的手也是顫抖的,他不敢看她目光木訥的眼睛。

  楊五妮兒抬頭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放開了他的手。男人便朝遠處走去,一步三回頭,眼中有水光。

  「爹。」

  男人驚懼回頭。楊五妮兒看著他,語速緩慢:「早點回來。」

  男人嘴唇抖了抖,忽然轉頭,逃也似的跑起來,很快消失在林木間。

  楊五妮兒在一塊大石上靜坐了一會兒,待男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她站了起來。

  她知道,她被拋棄了。她這個什麼都做不了,明顯是個只會浪費糧食的傻兒,最終被父母拋棄了。

  她朝著男人消失的方向走去。她並不是想回家,他們既然拋棄她,回家就失去了意義。她只是想回到有人煙的地方。她對自己現在的狀況非常瞭解,在這樣的山林裡,她是活不下來的。只有回到有人煙的地方,她才能有一點希望。

  她於是循著記憶慢慢的往回走。可這是整山的沒有人工痕跡的野生山林,前後左右看去,都差不多。這一年的乾旱,方圓百里都受了災。今年的夏糧,顆粒無收。就連這深山裡,雖然現在是夏季,一棵棵樹木也蔫蔫的,葉子都現了枯黃,簡直像是深秋的模樣。

  她走了不知道多久,終於還是迷了路,也耗盡了力氣。肚子裡餓得胃開始發疼,腳上大約是起了泡,一陣陣的火辣辣的疼起來。她看到面前一棵橫倒的枯木,走過去坐在了上面,稍事休息。看了看太陽的位置,樹枝的稀密,默默的思考該朝哪邊調整行進的方向。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了「嘶嘶」的聲音,伴著地上的落葉被碾碎的悉索聲,一股濃郁的腥氣向她逼近。

  楊五妮兒緩緩的轉動脖子……身後三尺之地,立起來比她還高的巨蟒吐著信子,狹縫般的眼睛盯著已經成為了獵物的她……

  五妮兒並沒有感到恐懼,至少沒有對這冰冷巨大的爬蟲自身產生的恐懼。但強烈的危機感和壓迫感還是攫住了她,令她屏住呼吸,無法動彈。

  空氣中的腥臭愈來愈濃,五妮兒動了動手指。指尖碰觸到的只有粗糙的樹皮,沒有任何可以自衛的武器。隨著她的手指輕動,巨蟒的身體微微一晃。五妮兒便停住手指。巨蟒也停止了晃動。

  一人一蛇,隔空對望。

  這是楊五妮兒自能清晰記事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五覺如此靈敏。她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聽見了血液在血管裡汩汩流動的聲音,甚至聽見了微風拂過枝頭的聲音。所有最微小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一滴汗從額頭滑進眼睛,模糊了視線。

  楊五妮兒依舊睜著眼睛,眨也不眨。

  風吹過樹梢。小獸悄走,卻踩斷了枯枝。輕微的「哢嚓」聲響起的瞬間,蓄力已久的楊五妮兒陡然發足狂奔!

  巨蟒體型粗大,動起來卻快如閃電。楊五妮兒才跑了幾步,就感到腳腕一緊,整個人撲倒在地!在被往後拖拽的瞬間,她抓住了一塊石頭,手在地上一撐,翻過了身來。

  腥臭撲面而來,巨蟒無聲無息的,就從腳腕纏繞到了她的大腿。楊五妮兒咬牙,揚起手用石頭砸去,才砸了兩下,就覺得眼前影子晃動,不知道是蛇身的哪一部分狠狠的抽得她頭暈眼花,腦袋嗡鳴。幸而手中石頭抓得緊才沒有掉落,她再次揚起手,蟒蛇卻已經從胸口纏繞上了肩膀、手臂。

  石頭「啪」的落地,楊五妮兒兩條手臂都被巨蟒鎖住,她想也不想,張開嘴一口咬住巨蟒!

  可惜,她一口小牙只是普通人類的牙齒,而她也只是一個長期營養不良、體型瘦弱的小女孩。她的牙齒被蛇身上的鱗片硌得生疼,甚至嘗到了牙齦中流出的血的味道,也未能咬穿堅硬冰涼的鱗片。

  巨蟒將她一圈圈纏住,蠕動收緊。楊五妮兒感受到了骨頭擠壓的疼痛,也慢慢的喘不上氣來,最終鬆開了嘴……

  她知道,等她徹底失去反抗的力量之後,巨蟒就會將她整個吞入腹中,然後慢慢消化。

  她……就要這樣死了嗎?

  因為缺氧,她漸漸陷入昏迷。就在她以為自己註定要葬身蟒腹的時候,聽見了一個男人的吼聲!

  「五妮兒——!!」那聲音淒厲而憤怒,來自於她十分熟悉的人。

  腥臭的蛇血噴灑了滿臉,在徹底陷入昏迷之前,楊五妮兒嘴唇翕動……

  爹……

  醒過來的時候,太陽的光已經沒有之前那麼明亮,開始發黃。她伏在男人寬厚的背上,瘦小的身體隨著他的腳步起伏。他身上有她熟悉的皂莢氣味,身上的裋褐和她用的是一塊布料。

  她家從來不買布,姐姐紡線,娘親織布,完全自給自足。連家裡的被衾也用的是這布。粗糙,有些剌人,但是吸汗,而且結實。最後一點,是最重要的。

  楊五妮兒雞爪似的手動了動,抓緊了男人肩頭的衣裳。男人身體一顫,道:「你醒了?」

  楊五妮兒嗯了一聲,抓緊他,往上攀了攀。男人便停了一下腳步,把她往上甩了甩,又大步不停的朝山下走去。

  「妮兒……」他出聲,那聲音有些哽咽,「爹來晚了,讓你嚇著了,你……你別怨爹……」

  楊五妮兒閉上眼。「嗯,不怨。」她說。

  他回來晚了,卻還是回來了。所以,她不怨。

  男人忽然感到有溫熱的水滴滴落頸間。他頓了頓,加快了腳步。此時此刻,他終於認同了妻子的說法,五妮兒啊……她不傻。

  楊五妮餓了一天,累了一天,體力已經透支。她伏在男人背上睡著了,直到到了村口,才被人聲吵醒。

  她眼看著進了村子,眼看著自家的低矮茅屋越來越近,眼看著她那失魂落魄的癱坐在門檻上的娘突然眼睛發亮,瘋了似的撲過來從男人背上搶過了她,不停的念著「五妮兒!」、「五妮兒!」,緊緊的把她摟在懷裡,生怕誰再搶走似的。

  淚如雨落。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享受到了和哥哥們相同的待遇,碗裡盛了大半碗的食物——混合著麥麩、野菜和不知什麼植物的根塊的稀飯。這樣的待遇難得,因為哥哥們要和爹娘一起進山挖野物,所以分給他們的食物會多一些。

  楊五妮兒很珍惜這樣的機會,她把碗裡的食物吃得乾乾淨淨。

  因為她想活,想好好的活下去。

  晚飯後她聽見爹娘商量起買糧食的事。他們賣了大妮兒,手裡有了些錢,想去遠些的地方買些糧食。

  聽做人牙的婆娘說,他們這裡差不多就是旱災最重的地方了,所以走的越遠,糧食便越便宜些。但他們這些山裡人,很多人一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幾十里外的鎮子了。但那裡也是旱著的。

  「村長下晌來了,說明天大傢伙一起去買糧。我心思亂,沒聽真了。二郎,你跟你爹說說。」

  男人便跟兒子湊在一起,聽他細說。女人擰了濕手巾,把楊五妮兒抱到裡屋擦拭。

  井枯了,河乾了,近山裡以往熟知的幾個泉眼都不流水了,取水成了一件困難的事。家裡人都沒了燙腳洗臉的待遇,濕手巾擰一把,輪著挨個擦。

  「今天跟娘睡。」女人說。

  楊五妮兒看了她一眼。一年多了,她的臉頰瘦得深陷。

  「嗯。」她點頭。

  那天晚上,她睡在了爹和娘中間,睡的很沉。

  次日,村裡的男人們便在村長的召集下,推著獨輪車,拉著板車,去往更遠的地方買糧食。女人和孩子在村口翹首期盼,等了五天,男人們才回來。

  「真的越遠越便宜!」他們說。

  但所謂的「便宜」也只是相對幾十里外的鎮子上的價格而已。他們用賣兒賣女的錢,買了少量的雜糧,和更多的麩子。

  旱情一點沒有減輕的跡象,誰也不知道還要撐多久。夏糧絕收,他們把命似的冬麥種下去,天天磕頭燒香盼著下雨。要是冬麥也活不了。他們吃完最後這些糧食,就只能離開家鄉,逃荒去了。

  然而夏天過去之後,到了本該多雨的秋季,河床依然是乾裂的。空氣都是乾燥的,沒有一點要下雨的跡象。

  「山裡有能吃的。」楊五妮兒捧著空空的飯碗說。

  「沒了。」她娘氣息虛弱,「能挖的,能逮的,都沒了。」

  楊五妮兒看著她,道:「往深裡走,遠山裡有。我和爹都看見了。」

  女人就和男人對視了一眼。他們知道五妮兒說的是「那一次」,那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那不行。」男人說,「咱們這些人,只能在近山裡找吃的,不能往深裡走,這是多少年的規矩了。」

  楊五妮兒不能理解這規矩。「難道等餓死?」

  男人歎了口氣,道:「你不懂,山裡有大物,你見過的。再往深,就有妖物了。仙人們早定下了規矩,咱們不許往深裡去。」

  仙人?又是仙人。虛無縹緲的仙人。提起仙人,不管是她的爹娘還是村人,都一臉敬畏虔誠。可這些人現在快要餓死了,仙人在哪呢?楊五妮兒漠然的想著。

  為村人這種愚昧和迷信,感到無奈。

  她萬萬想不到,就在幾天之後,便被刷新了世界觀。原來爹娘口中的「仙人」竟不是虛無縹緲的神話,而是實實在在的、活生生的一群人。

  「仙人」們,蒞臨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1:32 PM

第三章

  那天是半晌午的時候,村長帶著他的兒子,一路敲著鑼驚動了村人。五妮兒的爹便出門去看個究竟,回來的時候滿臉狂熱喜色。

  「孩她娘!仙人來了!仙人來了!」

  這兩年,楊五妮兒從未見過這個男人眼中閃動過這樣的狂熱。這種狂熱進門之後迅速感染了他的妻子。這個一臉菜色的瘦骨嶙峋的女人幾乎是跳起來的,和男人一般的狂熱:「真的!是不是來挑人?是不是?」

  「是!五歲以上!十五歲以下!全要看!」

  「啥時候?現在嗎?」

  「五天後!在仙人台!」

  後來楊五妮兒才知道,仙人台是離這個村子大約二十里地之外的一個稱不上山的土坡。坡頂十分平坦,看起來像一個廣場。楊家二郎、三郎、四妮兒和楊五妮兒全都符合五到十五歲的條件,不由分說的就被爹娘拉進了朝拜仙人的隊伍裡。

  一路上,她娘都在碎碎的念著「仙人保佑」、「仙人保佑」,「保佑我家也出個仙人」。

  楊五妮兒莫名其妙,卻無力反抗,只能和四妮兒一左一右的坐在獨輪車的兩側,任他爹推著,和村人們一起滿懷著希望朝仙人台奔去。心裡暗暗的懷疑,會不會見到什麼裝成神棍的人販子團夥。如果真如她猜測,又該怎樣才能拆穿他們。

  她的胡思亂想和擔憂,在看到那一群「神棍」從天上飛下來的時候,煙消雲散了。

  當來自方圓百里好幾個村子的人們都跪地叩拜的時候,只有楊五妮兒愣愣的站在那裡,直直的盯著那些人。她相信她的眼睛沒看錯,這些人是坐在一條「毯子」上自天上飛下來的。坡頂上光禿禿的,只有稀稀疏疏幾棵枝葉枯黃的老樹,而這些人是從遠處的白雲間飛過來並飛下來的。

  那一瞬間,楊五妮兒腦子裡那層屏障好像又裂開了一道縫隙,一些亂七八糟的信息衝進了她的大腦。在短暫的混亂之後,那些信息開始變得清晰有條理了,幾個含義相近的名詞掙脫了出來,在她的腦海裡跳躍。

  修仙者!

  修真者!

  修士!

  她個子雖矮,但當別人都幾乎是五體投地的匍匐在地上的時候,還是讓她看起來特別的顯眼。從毯子上下來的四個穿著一色長衫的年輕人中為首的那個,便注意到了她。才看了她一眼,楊五妮兒便被她娘連拽帶拉的給按到在地上。

  「快跪下!不能對仙人不敬!」女人慌張的說。

  那個年輕人便移開目光,掃了一眼身前黑壓壓跪的一片。開口道:「規矩你們都知道,排好隊,四個四個的來。選中的,我們帶走。」

  四個四個的來,是因為服色一致的人連他在內只有四個。那「飛毯」上倒還有七八個人,年紀大小不一,衣衫也不一樣,有穿絲綢的,也有穿粗布的,看起來都符合「五到十五歲」的要求。顯然是之前已經在別處「選中」的人了。

  附近幾個村子的人帶來的十五歲以下帶孩子將近一百個。再加上跟著一起來的父母,還有純粹來看仙人的村人,好幾百人聚集在這坡頂上,卻鴉雀無聲,分外安靜。

  楊五妮兒曾親眼看到過這些人為了爭奪水源舉起鋤頭、柴刀互相廝殺,滿臉猙獰。此時此刻,在「仙人」的面前,卻個個表現得都像溫順的羔羊。規規矩矩的排隊,誰也不敢爭搶,不敢插隊。

  孩子們在四個仙人前面排成四隊,挨個走到仙人身前,由著仙人伸手撫摸他們的頭頂。一二十個孩子被篩掉之後,終於有個孩子被選中了。那是一個鄰村的六歲男孩,還拖著鼻涕,懵懵懂懂。

  當摸了他頭頂的年輕人說「站到後面去」的時候,他傻傻的反應不過來。圍觀的大人們倒是起了一陣喧嘩,都羨嫉交加的盯著那個孩子。他自家的親爹看到他愣愣不知反應,慌得連忙竄出來,拉著他把他推到後面,站在離地半尺,憑空懸浮的飛毯的旁邊。

  楊五妮兒這幾天已經知道,這些「仙人」,不,其實是修士,是來挑選弟子的。被挑中的人會隨他們前去仙門修煉,以後也會成為修士,也就是村人們口中充滿敬畏的「仙人」。

  她本來一直以為這些都是村人愚昧的迷信傳說,或者什麼人販集團拐賣孩子的騙局。直到她親眼看見這些人,腦海中突然清晰的明白了他們是什麼人的時候,才知道原來竟然是真的。她站在隊裡,就排在姐姐四妮兒的後面,看著前面的孩子一個個走過去,很快就要輪到她,內心裡竟然生出了一些期盼。

  二郎三郎都沒被選中,四妮兒走過去,那修士把手放在她頭頂,很快離開,淡淡的說:「下一個。」

  下一個就是楊五妮兒了。她上前了一步,微微抬頭,才注意到面前的這個年輕修士就四人中為首的那一個。這個年輕人顯然對她也還有印象,眼神微動,似乎有些期待。他伸出了手,按在了楊五妮兒的頭頂……

  仙人撫我頂。

  楊五妮兒的大腦裡不知從哪裡竄出這麼一句。下一瞬,一股怪異的壓力自天靈蓋衝擊下來,她只覺得腦子「嗡」的一下,身子晃了晃,就軟到在地上了。她娘驚呼一聲,從人群裡擠了出來,快步跑過來抱住了她,慌亂的問:「仙人,我閨女……」

  「她沒事。」那年輕人不耐煩的說。大約是因為之前有了期望,所以就有了失望。

  他右首的人問:「怎麼了?」

  「竟是個一竅不通的。」他沒好氣的說。「力用猛了。」

  旁邊的人便笑了:「也是難得呢,竟叫你遇上了。」

  他哼了一聲,朝楊五妮兒和她娘擺擺手,揚聲道:「下一個。」

  難受其實也就是短短片刻就過去了,這時楊五妮兒已經睜開了眼睛,便看見了那不耐煩的擺手。那年輕的修士,看都不曾再看她一眼。她被她娘抱著離開隊伍的時候,心裡只在想,「一竅不通」……是什麼意思?

  將近一百個孩子,最後選中了四個。那四個孩子的父母歡喜得哭了出來。這四家人每家都得到了仙人賞賜的一包金銀。

  「速速道別。以後仙凡有別,自此斬斷塵緣。」年輕修士倨傲的說。

  那幾家父母聞言,有喜有悲。有抱頭痛哭的,也有在耳邊低語,諄諄叮嚀的。而幾個村子的村長,卻小心恭敬的圍到那幾個修士身前,弓著腰說著什麼。過了片刻,他們忽然齊齊的跪下,連連磕頭。

  這樣的白髮長者行著大禮,幾個年輕修士不閃不避,坦然的受了。他們催促著幾個和家人道別難捨難分的孩子上了飛毯。那毯子上原就有七八個人,再上去四人,空間有些局促了,顯然不能讓所有人都坐上去。

  便只有兩個修士抬腳坐了上去。為首之人同另一個人各自捏了個訣,背上負的長劍便倏地脫鞘而出,在頭頂劃過一道虹光。二人腳踏長劍,隨著飛毯一同升空。衣袂飄飄,氣度不凡,儼然有了幾分仙氣兒。在匍匐滿地的村人敬畏癡迷的目光中,飛上長空,消失了蹤影。

  平臺上突然才爆發出了「嗡嗡」的聲音。這些平時嘰嘰喳喳的村人,直到這時候才敢說話,足見對「仙人」的敬畏,是深入到骨子裡了。幾個村長散開,就各自被自己的村人團團圍住。好消息這才傳播開來!

  「啥!妖物作祟!」

  「我就說這旱得邪性!果然!」

  「已經有仙師去除妖了?謝天謝地!」

  回去的路上,楊五妮兒依舊是坐在她爹的獨輪車上,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碧空高遠,連朵雲都沒有。修仙者早沒了蹤跡……

  「爹,什麼叫一竅不通?」她忽然問。

  她爹答道:「就是沒有仙緣,修不得仙。」他有些失望,但其實也沒有太失望。仙人們幾年才來一次,每次也就能挑中兩三個幸運兒。他們對這事雖然狂熱,內心裡卻其實並沒有抱太大的期望。楊五妮兒的問題,他也就只能解答到這裡,她追問到底什麼是仙緣,他也就回答不上來了。

  同路的村人倒是驚奇的道:「五妮兒口齒挺清楚,看起來不傻啊?」

  其實楊五妮兒經過堅持不懈的鍛煉,現在她的身體靈巧度已經與普通的孩子無異了。只是她素來沉默,不愛說話,也從不與村裡的孩童一起玩耍。偶爾出門,孩童們在她身後起哄,大人們用憐憫的目光看她,她都熟視無睹。這樣的表現,反而加深了村人心裡楊家五妮兒「傻」的印象。

  回到家,楊五妮兒倒頭就睡。因著白日裡仙人撫頂,旁的孩子都無事,就她倒地了,她娘頗有些害怕。她爹倒是不怕,道:「仙人都說了無事!」

  楊五妮兒便一覺睡到死。她爹娘看了幾次,見她呼吸平緩,確實熟睡的樣子,便再沒再叫她。

  睡夢中,腦中那一層阻隔了她的認知和記憶的屏障出現了蛛網般的裂紋,鬆動,破碎,數不清的記憶潮水般的湧來……楊五妮兒陡然驚起!她渾身是汗,兩手緊緊的抓住粗布的被面,急促的喘息。待呼吸平靜下來,她才抬起頭打量四周。低矮昏暗的房屋,粗糲的棉被,土坯和磚石混合砌成的土炕……她伸出手,看著自己小小的手掌。

  是的,她想起來了!她已經不再是一個貴婦人,她現在……是這貧窮山村裡的一個小村姑,她現在是楊五妮兒了!

  她掀開被子,穿上鞋,推開門。外面堂屋裡,一家人圍坐,正準備開飯。聞聲,全都轉過頭來。因饑餓而消瘦得顴骨凸起的女人喜道:「你醒了!可嚇死我了!從昨個下晌一直睡到現在!餓了沒?快來吃飯!」

  楊五妮兒沒有回應她。她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每一張帶著菜色的、消瘦的臉。熟悉,又陌生。他們是她的家人。她的目光前所有未有的清明,隱隱帶著某種威壓,讓原本熟悉她的家人都感到莫名的緊張。

  楊五妮兒視線掃過一遍,一言不發的向外走去。跨出門檻,正當午的晴空,從昏暗的茅屋到刺目的驕陽之下,她有了片刻的暈眩。她手掌擋住陽光,向上看去。天空高遠通透,一望無垠。這是一個有修仙者存在的世界,這不是她的世界!她,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啊……想起來了啊……

  為了保護平民們撤退,她孤身一人帶著空空的船隊,以自己為餌,引走了異形。鋪天蓋地,層層裹裹。鋼鐵的飛船被啃食出巨洞。在孤立無援的宇宙中,她曾經以為足夠的保命手段全都耗盡了。最後的最後,在確定再無生路的時候,為了不被寄生,她……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了自己。

  砰——

  這個聲音,是她上一段人生最後的記憶。然後她過了混沌的幾年,慢慢意識清晰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楊五妮兒。

  從前的世界,曾經的人生,壓在肩頭讓她無法喘息的巨大責任,如網一般捆縛著她的婚姻……全都,結束了。

  這樣……

  ……

  ……

  挺好的。

  「妮兒……」瘦削的女人端著飯碗,站在門口驚疑不定的看著她。

  楊五妮兒轉過頭看著她。自出生來便一直毫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娘……,我餓了。」她說。

  女人被這笑容驚到,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哦,來吃,給你盛了稀飯。」

  這一天,女人在灶台邊偷偷的抹淚,她的五妮兒啊,能笑的那麼好看。不是傻兒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1:40 PM

第四章

  幾天之後,村裡再一次敲響了銅鑼。「仙師已將妖物撲殺」的消息傳遍了全村,村人們激動得哭了出來。

  村長的兒子興奮的給大家描述那妖物的樣子和仙師說的話:「以水為生,快要進階了,躲在了地下的水脈裡修煉,把方圓百里的水汽全吸跑了,才造成大旱!仙師說了,這妖物一除,旱情就自解了!」

  五妮兒的娘撲在炕上哽咽,「要是仙師早來個半年,大妮兒就……就不用……」

  她嗚嗚的哭起來。楊五妮兒坐在炕上,輕輕的拍她的背。

  對村人們的激動和狂熱,這一次她沒有再暗暗斥之以「愚昧」或「迷信」,只是冷靜的旁觀。  

  像奇跡一般,幾天之後,乾裂的床就開始濕潤起來。原本裂開的硬泥巴變成了軟軟的濕泥,幾日之內便有了淺淺的流水。明明秋意已深,早就枯黃了的山林卻染了色一般的反綠起來。植物爭先恐後的鑽出泥土,開始生長。枝頭結出了小小的果子。小獸也開始出沒,附近的山裡又有了能吃的食物!

  這場為害近兩年的旱情,終於過去了!

  神奇啊……這力量。

  楊五妮兒站在自家的院子裡,眺望遠處山上的綠色,感慨。或許世界的法則不一樣,力量的運行規則不一樣,但……無論在哪裡,都是強者掌控世界,支配世界。

  她不由想起,那個年輕修士在對她作出「一竅不通」的評語之後,看都不再看一眼的冷漠……她並不生氣。雖然並不知道「一竅不通」的具體解釋,但不難理解其中透出的她「沒有修仙資質」這一信息。在這樣一個世界裡,一個不能修仙的凡人,的確是不值得一個修士多看一眼的。

  楊五妮兒正想著,村裡又響起了喧嘩聲。被修士們挑走的四個孩子中,有一個就是他們村的。那戶人家得到了修士們賞賜的金銀,今天就要離開這個窮困的山村,去找一座合適的城市過富貴舒適的生活了。村人們充滿羨慕和嚮往的送他們離開,楊家夫婦直到從村口回來,都還在談論和憧憬那家人將來的生活,豔羨之意,溢於言表。

  楊五妮兒靜靜的聽著,忽然插嘴道:「他們走了,孩子回來找不到人怎麼辦?」  


  父母靜了一瞬,她娘歎道:「傻妮兒,去修仙了,誰還會回來呢?」

  她爹則道:「你沒聽見仙人說,『仙凡有別,斬斷塵緣』嗎?」

  楊五妮兒懂了。但她沒去費心思去想假如她能修仙的話,還會不會回來之類的命題。那些太遙遠,太虛無縹緲了。她當然也沒打算就這樣一輩子待在這小山村中,做一個村姑,然後變成一個村婦。或者像大妮兒那樣,在某個災年被家人被迫賣掉,從此不知生死去向。

  如果非讓她給「楊五妮兒」的人生規劃一個算得上是遠期的目標,大概就是像今天那戶人家一樣,離開山村,前往大城市尋找機會。但所有這些,落實到眼前,首先要做的,卻是讓她這瘦弱的身體變得健康起來。

  且不管她能不能修仙,便是註定只能做一個凡人,她也不想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

  於是自旱情解了之後了,村人們進山時便看到楊家的五妮兒也開始背著小篾筐,跟著父母兄姐一道入山覓食了。她雖然瘦小,卻十分能吃得苦,背上的篾筐裡總是裝得滿滿的。

  大山原本就是自然的瑰寶。當妖物製造的旱災消失之後,它便回饋給人類豐富的物產。不管是枝頭的果子,地上的蘑菇,還是埋在土裡的根莖。只要有水,有陽光和空氣任它們生長,人們便不愁找不到食物了。

  在食物有了保證的前提下,楊五妮兒即便是在冬天,都會勤勞的往緊鄰著村子的山坡上去撿細柴。

  村人們對她的印象逐漸改變了。這個女娃子非但不傻,還是個勤快的閨女。瞧她這一趟趟的去山上背回來的柴,別看一次量不多,架不住積少成多,楊家今年冬天是不缺柴火燒了。

  這一年的冬麥雖然收成不太好,終是不像之前那樣絕收,給了人們無限的希望。冬天又下了雪,眼看著來年是有盼頭的。天太冷,已經不宜出門,楊五妮兒在房子裡一樣可以鍛煉。她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動作,家人只當她是玩耍。就這樣玩著玩著,小五就眼瞅著身體結實了起來。

  這總歸是好事,家裡人便也不管她的怪異舉動,慢慢也就習慣了。

  雪封了山林一個冬天,終於過去。隨著春雷響動,春雨陣陣,人們進入了農忙的季節。楊五妮兒的爹帶著二郎、三郎在田裡忙著耕種,楊五妮兒就和楊四妮兒結伴到附近的山林裡,挖野菜、採蘑菇、摘木耳,總歸是能找到許多能吃的東西。

  有時候她娘要四妮兒在家幫忙,她便一個人進山。離村子近的山林裡沒有大物,村子裡像她這樣半大的孩子時常上山。從前她傻呆呆的,爹娘不放心,現在她身體結實,頭腦清醒,爹娘便由著她了。

  她磨了她爹許久,再三保證不會弄丟,終於磨得她爹允許她帶著家裡唯一的一把柴刀上山。她便每日裡都上山,回來的時候不僅會帶回來能吃的山物,還能砍回柴來。這些從前都是要父母或者哥哥們才能做的事,現在都由她一個人包了。家裡的勞動力獲得了解放,爹和哥哥們專注於田裡的活計,娘在家燒飯、織布,四妮兒也不需要再和她一起進山,可以留在家裡接替大妮兒的活——紡線。

  楊家的五妮兒,便從讓人可憐的傻兒,變成了出了名的能幹閨女。

  「不得了!」村人們笑道,「再過幾年,還不得十里八鄉的後生都來求娶!肯定要踏破你家的門檻!」

  這話,當父母的聽了自然是臉上有光,笑得合不攏嘴。

  這年的夏糧豐收了,待留了足夠的口糧,繳了夏稅,將剩餘的糧食賣到鎮上的糧鋪裡賣掉,楊五妮兒問:「能不能把大姐贖回來?」

  父母原本因為豐收而明亮的臉龐便黯淡了下來。隔了一日,楊五妮兒的爹便背著褡褳翻山去了鎮上。他過了好幾日才回來,獨自一人。楊大妮兒被賣到了很遠的地方,光是去那裡的旅費,便已經不是這個家能負擔得了的了。

  想到性情溫柔的大妮兒,楊五妮兒慢慢握緊了拳……

  到了深秋的時候,楊家的五妮兒不僅能挖山貨,打柴,還能時不時的逮到一兩隻兔子、野雞。能幹的程度,不下於獵戶家的兒子。讓人羨慕。

  只有楊五妮兒的娘,常常喜憂參半的抱怨,她家的小五鎮日裡往山林裡鑽,這一年下來,曬得皮膚黝黑,活脫脫像個炭人。偏曬得這樣黑,還要日日洗澡,講究得不行,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又是一身汗,你怎麼汗這麼大?」她撿起五妮兒脫下的衣裳聞了聞,抱怨道。這丫頭,日日下山,都汗濕衣裳,不知道在山上都幹了啥。她爹從前上山,也沒見出過這麼多汗的。

  她當然不會知道,楊五妮兒在山上除了打柴摘野果挖山貨,她還尋了塊林間的空地,日日將一把柴刀舞得虎虎生風。柴刀不趁手,可卻是她唯一能拿到的算是「武器」的東西,也只能將就了。她出身於古武世家,那些練了多少年的招式都在腦子裡。只是這種東西更多是身體記憶,不練就生疏。不管她將來怎樣,至少把她曾經擁有過的先撿起來。

  晚上躺在炕上,她側頭看見四妮兒熟睡的臉,想起了不知流落到何方的大妮兒,微微的歎了口氣。那女孩子是這家裡的大姐,曾經在她還懵懂混沌的時候溫柔的照顧過她,亦和今世的她血脈相連。可她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能力,能夠將她找回。

  她翻了個身,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她現在時時能在山裡獵些小物,兔子,野雞,最大的一次,獵了隻看起來像鹿的動物。這些獵物,肉能吃,皮子硝了可以換錢。但是卻不多,愈是易得的東西,價格便愈賤。不易得的東西,村人常活動的近山裡卻沒有……

  那麼,如果再往深裡走呢?

  她想起來以前父母告訴她,村人能活動的界限就是在這近山裡,深山裡有妖物,仙人們早規定了不允許進入……她翻了個身,微微歎氣,還是放棄了不切實際的想法。她畢竟只是個八歲的女孩,就算現在慢慢將過去的功夫撿起來,在只有一柄柴刀的情況下,也不足以對抗大型猛獸,更何況,這是個有修仙者存在的世界。

  「深山裡有有妖物」,她第一次聽到的時候猶如耳旁風,一哂而過。然而在見到了活生生的修仙者之後,她意識到,那可能只是一句毫無誇張的陳述句而已。

  她心中產生了微微的焦躁,感到無力。這讓她心裡不甚愉快。而她知道,所有這些負面的情緒,這些不好的感覺,究其根源還是在於她……太弱小了。

  她只能讓自己慢慢的強大起來。給她五年的時間,她有信心將自己鍛煉成一個足夠強大的武者。

  就這樣吧,慢慢來……

  然而世事,往往是不按照人們心中的計劃走的。就像當初楊家夫婦還在爭執是把長女嫁給農夫好還是嫁給獵戶好,誰想得到一轉眼就被生活迫得將女兒作價販賣了呢。

  楊五妮兒這天沒獵到什麼獵物,卻意外的挖到了一棵小參,心情便也不錯。她揣起參,打算再挖些蘑菇芋頭之類的口糧,便準備下山。才在樹根前蹲下,她忽然背後生寒,警覺到危險的臨近,一個就地滾身,躲開了一陣帶著腥氣的疾風。撐地起身的時候,已經拔出了腰間的柴刀!

  那是隻看起來有些像貓的動物,當然比貓大得多,又比豹小一些。然而不管是貓還是豹,都沒有這樣向外翻著的閃著冰涼白光的獠牙!且不管它是什麼動物,姑且就叫它為「大貓」吧。楊五妮兒盯著大貓,在感受到危險的同時,亦感受到了血液中升起的一股難言的興奮!

  一人一貓對峙著。

  那貓張開嘴,自喉間發出如氣囊抖動般的鼓氣聲,一聲嘶吼之後,閃電般撲了過來!

  楊五妮兒身子一斜,躲過這帶著風的撲襲,柴刀劈過去,明明感到能夠劈到,刀鋒卻沒有著力之處,竟然劈空了!

  楊五妮兒在許多年前,在不得不回歸家庭安分的做一名貴婦之前,曾經是戰士。她曾在與異形生死相搏的前線征戰十年,殺伐之間,已經不需要理智,全靠經驗累積出來的直覺。一刀劈空,她立刻將手腕一勾!柴刀是短刀,刀尖處彎曲如鷹嘴。這一勾,立刻便感到刀尖有了著力之處!

  可惜,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大貓尖利的叫了一聲,硬生生的在空中側翻一周,卸去了刀尖的力量,穩穩的落在地上。血自光滑的皮毛上滑落,一滴一滴的落在泥土裡。這第一回交鋒,楊五妮兒竟還險勝了半分。

  可大貓沒給她得意的時間,四腳才落地,便又疾風一樣撲了過來!楊五妮兒立刀相迎,哪知狡猾的貓兒箭一樣疾射過來竟不是瞄準她!當勁風與她擦身而過,她便知道不好,急速扭身。貓兒已經撲倒了離她最近的樹上,在樹幹上一踹,借力反彈,襲向她的後背。楊五妮兒反應極快,身體還沒扭過去,刀鋒已經先轉過去。眼前卻倏地出現一道虛影,沒看清是什麼,額角已經被狠狠抽中!左眼眼眶滲出血來,眼前頓時一片血紅模糊!

  尾巴!失算了!

  楊五妮兒身子一斜,刀身一歪,便沒了力道。本是砍過去的一刀,倒變成了像是送過去。那貓兒生著獠牙的血口張開,一口便咬住了刀身!「哢嚓」一聲!楊家唯一的一口柴刀,便被那鋒利堅硬的獠牙生生的咬碎了!

  對未知生物的力量估測錯誤,是楊五妮兒的第二次失算!

  失去了武器,事便再不可為。楊五妮兒直到此時都沒失去冷靜,她武器已毀,沒有撒手撤刀,反而握緊刀柄,咬牙向前,將斷刀推進了大貓的口中!任它獠牙鋒利,也改變不了舌頭是軟的這個事實!

  趁著大貓一聲慘叫,掉落在地打滾,楊五妮兒用盡吃奶的力氣,發足狂奔!她知道那一下雖傷了那貓,卻沒有重創它,搞不好還會激怒它。她沒了武器,而今只有逃命一條路可走了!

  她自從成了楊五妮兒,還從來沒有跑得這麼快過!樹木飛速倒退,眼前突然開闊!在山裡,到處都是這樣的斷坡。聽到身後淒厲嚎叫逼近,楊五妮兒沒有猶豫的餘地,一咬牙,瞄準斷坡中間橫生出來的一顆小樹,便縱身跳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1:47 PM

第五章

  幸運的是,這個斷坡不算太高。兒臂粗的樹幹被下墜的衝擊力折斷,楊五妮兒墜勢一緩,滾落到了下層的岩石上。她左肩先著地,一陣劇痛,力道不巧,竟撞得左臂脫了臼。

  她忍著痛起身,抬頭一望,那隻兇殘的大貓滿嘴是血,站在斷坡邊緣,雪白的獠牙閃著滲人的光澤,居高臨下的睥睨著她。山中靜謐,都能聽到貓兒喉間發出的咕嚕嚕的聲響。血混著涎水從翻著獠牙的嘴裡往下滴,看起來噁心又驚悚。

  楊五妮兒左臂軟軟垂下,只靠右臂撐地,單膝點地,盯著大貓不敢眨眼。忽見那兇殘的大貓身體往後一銼!楊五妮兒知道這是大貓在蓄勢,下一瞬那靈巧的身體就會像箭一樣撲過來。電光火石間,她使勁全力向右前方撲去,抓起剛才折斷、與她一起墜落的一截樹幹,發力向身後抽去。可惜她只有一臂可以用力,力量不夠,速度便不夠快,還沒抽中貓兒,就已經被大貓咬住。

  那貓的利齒連柴刀都能咬碎,何況一截手臂粗的樹幹。「哢嚓」一聲,樹幹便碎成了木屑。眼前虛影一晃,楊五妮兒便被大貓那條有力的尾巴抽得翻滾在地上,牙齒咬破舌頭,嘴邊流出了血。抬起頭看著身前不遠處不時用爪子刨一下地的兇殘大貓,她咬牙向後挪了一下身體。

  大貓上前一步。楊五妮兒再挪一下。

  大貓終於確認她已經沒有了反抗之力,嘶叫了一聲,騰空撲起!

  楊五妮兒再沒有任何辦法了,只能閉上了眼睛,等待喉嚨被那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的動物用獠牙撕開,血液四濺……這時她似乎聽見了大貓的一聲尖厲的叫聲……

  想像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四周反倒是靜了下來。連那大貓喉間時不時發出氣囊鼓氣般的嚕嚕聲都消失了。

  楊五妮兒睜開了眼。兇殘的大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上一團焦黑的屍體。方才那隻將她逼入了絕境,幾乎要了她命的可怕走獸,已經變成了一坨焦炭。微風起,那一坨黑炭粉化,隨風飛散。

  楊五妮兒的目光追著那些黑色粉塵,慢慢向上看去,終於看到了……半空中憑風而立的男人。

  每每提及那些來山村裡選拔弟子的修真者,楊家夫婦倆就總是一口一個「仙人」。可楊五妮兒並未在那些人身上看到什麼飄逸出塵的仙氣兒。實際上,在楊五妮兒的眼裡,那次見過的四個年輕修士,不過是些倨傲的年輕人罷了。可以稱之為「修仙者」,但若稱為「仙人」……實在是差得遠了。

  而現在,楊五仰著頭,一隻眼睛讓血糊了,只用剩下的一隻眼仰望著那浮在半空之人——淺灰色的長袍隱隱現出華麗的暗紋,對襟廣袖,衣帶隨風拂動。這人面如冠玉,頜下三縷長鬚,烏黑的頭髮綰在頭頂,插一支造型古樸的木簪。

  無論是相貌還是氣度,都讓人觀之可敬,又望之生畏。楊五妮兒仰望著這男人,心中不期然的就浮出了「仙人」這個稱呼。

  只是此時,這位氣質出塵的修仙者正皺著眉頭俯視著她。

  楊五妮兒想起身,才稍稍一動,左肩就一陣劇痛。這是脫了臼,一般人都能疼得哭,她剛才處在高度緊張的情緒中,沒感覺到,這時放鬆下來了,頓時疼得頭冒冷汗。

  一雙灰色的絲履出現在眼前,氣度不凡的男子輕輕落在地上。他左掌張開,憑空「托」著一個像是盤子似的東西。右手袍袖一拂,楊五妮兒左肩突然劇痛了一下,隨即疼痛就消失了。脫臼了的手臂已經接上了。

  楊五妮兒按住左肩,動動左臂,確認無事,翻身給男人叩首:「多謝仙師。」

  不管她前世曾經有過怎樣尊貴的身份,現在,她活在這個世界,只是一個山村女孩,還是個不能修仙的凡人。她已經被父母教導過,在這個世界,修仙者是有著怎樣崇高的地位。作為一個凡人,見到一個仙人下跪叩拜,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這無關她願意不願意,高興不高興。她的爹娘告訴她,如她之前那樣見到仙人不叩拜的失禮,若遇到的是脾氣不好的修仙者,說不定一個指頭就按死她了。

  「虧得來的是幾個好脾氣的小仙長。」他們說。

  楊五妮兒於是知道了在這個世界,強者對弱者,修士對凡人,原來可以生殺予奪。

  那修士看了眼地上黑不溜秋的小姑娘,皺著眉。他循著山河盤的指示一路尋找到此,看到山窮水惡的村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要找的人,大約極有可能是個相貌很不怎樣的村姑。可是……就算相貌不怎樣,她……她也不能是個娃娃啊!

  他看了一眼黑炭似的楊五妮兒,不死心的伸出右手在山河盤上一拂,盤中沙粒翻動變幻,最終給出的結果告訴他,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楊五妮兒叩首道謝,卻沒聽到回答,她等了幾息,便直起身。那男人正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她。他不說話,她便也不吭聲,靜靜的看著他。頭頂忽然一沉,卻是男人伸出了手,放在了她的頭頂。

  仙人撫我頂。

  仙人又撫我頂。

  第二次了。

  這一次要輕柔的多,一股柔和的力量自頭頂灌入,一觸即走,並沒有給她帶來任何不適的感覺。楊五妮兒睜著眼睛,無聲的看著男人,等待他的評語。果不其然的,聽到他歎了口氣,道:「果真,一竅不通。」

  楊五妮兒微微的感到失望,垂下眼眸。卻聽男人問道:「你多大了?」

  她輕聲答道:「八歲。」說完,抬頭看著他。

  這個男人殺死了一隻對她來說有著致命危險的兇猛動物,顯然有著強大的武力,但卻並不令人害怕。正相反,他聽到楊五妮兒的回答,表情十分精彩。要讓楊五妮兒找個什麼詞來形容一下,大約就是「蛋疼的糾結」。

  楊五妮兒不知道他這種糾結從何而來。

   袍袖飄飄的男人面色變幻半晌,終是無奈的認了。

  一竅不通之人本就少見,萬中不過一二。純陰之體亦是稀有,和一竅不通的概率不相上下。要純陰之體還要一竅不通,真是難上加難。他奔波了兩年,按照山河盤的指引,找到了兩個純陰之體的女子,可她們都不是一竅不通。

  二者兼有的女子,能真的找到,本身就已經是氣運。要錯過這個,下一個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遇到,或者,能不能遇到都是問題。更何況,每多等一天,小師弟便多遭一天的罪,經脈靈竅便多受損一分。他們不能再等了。

  「你可有父母家人?」他開口問道。

  楊五妮兒看了他片刻,答道:「有。」

  「帶我去見你父母。」男人說完,伸手想要拉她,卻看到她眼眶破裂,一隻眼睛都被血糊了,臉上也有幾道劃痕。身上的衣衫不但勾破了幾處,裸露的部分磨破了皮肉,血糊糊的,還沾了許多草屑、泥巴。

  男人的手便頓了下,手掌一翻,憑空多出了一隻玉瓶。瓶塞拔開,便有一股難言的清香散出。男人倒出一顆藥丸在手心,道:「把這個吃了。」

  楊五妮兒沉默了一下,伸出了手。和她黝黑、長著繭子、雞爪似的手比起來,男人的手光潔白皙,簡直稱得上是一雙「玉手」。視覺對比十分強烈。楊五妮兒拿起那顆藥丸,放進口中咀嚼吞下。咀嚼時便滿口清香,片刻後便有一股暖意自喉頭、胃裡散入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

  她忽覺有異,抬起右臂,便看到袖子磨破之處,在地上翻滾時擦破的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癒合。不僅如此,在剛才短暫的生死相搏中因為激烈爆發而感到氣虛力竭的身體,彷彿被重新灌注了力量。

  看她傷口癒合,男人施了個清淨訣。楊五妮兒只覺得有微風拂面,再看時,衣褲雖還是破爛的,卻已經塵屑盡去。摸摸臉,也變得光滑乾淨了。倒真是方便,她想。

  念頭剛閃過,男人便將她抱起——自然是大人抱孩子一般的抱起。「走,帶我去見你父母。」他說著,身體已經緩緩升空,憑風而立。楊五妮兒便指了個方向:「那邊。」

  楊五妮兒要走一個時辰的路,男人幾乎是眨眼間就到了。

  「那間。」楊五妮兒還是第一次從空中俯視自己的家。

  天色已經黃昏,正是家家戶戶用飯的時間,村中道路上也不見人影。男人抱著她,輕巧的降落在楊家的院子裡。楊五妮兒落了地,走過去推開堂屋的門。 

  屋子裡果然如她所料已經開飯了。

  她的娘正在碎碎的念叨小五怎麼還不回來,給她留的飯還要熱二回。她的爹有些擔心的說,總不會在山裡迷路了吧。她的二哥把今天從鳥窩裡掏來的一顆鳥蛋讓給了她的四姐。她的三哥有些羨慕又故作大方的看著,還囑咐她四姐說,你吃一半,給小五留一半。她的四姐則回嘴道,那還用你說。

  然後大家被門開的聲音打斷,都轉過頭來看,見是家裡最小的五妮兒,都放下心來,紛亂的招呼她來吃飯。

  活生生的,充滿煙火氣——這是她在這個世界的家,在這個世界的生活。

  楊五妮兒站在門口,靜靜的看著他們。她強烈的預感到,她今天帶回家的這個男人,即將打破她現有的生活軌跡。在那之前,她是十分想要改變現有的生活狀況的。但前提是,在她自己的計劃之內,通過她自己的努力來改變,讓一切的改變和發展都在她的掌控中。而不是這樣突如其來的,不可掌控的變數。

  楊五妮兒烏黑的眼瞳望著昏黃燈光裡的家人,開口道:「爹,娘,有客人……」

  說完,為身後的人閃開了身……

  「仙師!仙師!您當真?」楊五妮兒的爹被巨大的驚喜沖得頭腦發昏,顫聲問。

  「妮兒!聽到沒!仙師要收你做弟子!你要去當仙人啦!」楊五妮兒的娘欣喜若狂,將她的手攥得發疼。

  那修士並不耐煩與這村夫村婦再重複自己說過的話。手掌一翻,將一隻匣子扔在桌上,道:「這些給你們,這孩子我帶走。」

  楊五妮兒的爹娘對視一眼,在身上搓了搓手,小心的打開匣子。油燈昏黃的光照下,整匣的黃金將屋子都映得金燦燦的。楊家夫婦險些被金光照得暈過去,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

  明月初升。在楊家的小院裡,中年修士對她說:「去,跟家人告別吧。」

  楊五妮兒轉身,她的家人在身後站成一排,都無聲的望著她。在猶如天上掉餡餅般的巨大驚喜過後,到了這時,他們才意識到,分別在即。

  「妮兒……」她的娘看著她,才叫了一聲,忽然哽咽了起來,以手掩面。

  她的爹也紅了眼圈,歎了口氣,道:「去吧,好好修煉。莫辜負仙緣。」

  她娘抽噎著,道:「好好的,當個了不起的仙人……」

  到底……是怎麼才覺得,她是要被帶走去修仙的啊?

  楊五妮兒心底微歎。那修士見了他們,只說了要帶她走。簡單粗暴,沒有解釋。我要帶她走,所以便帶她走,何必與你們多言——是修士對凡人最常見的態度。

  所謂收弟子,所謂去修仙,全是楊家人自行腦補出來的。明明人家只說了要帶走她,既沒有說要收弟子,也沒有說她有仙緣。甚至就連最後,也不像之前見過的修士那樣說什麼「斬斷塵緣」,只是說「告別」。是的,僅僅是告別而已。

  但……即便她現在揭穿這一層,又有什麼用呢?並不能改變她將要被陌生人帶去未知地的事實。仙人說出的話,凡人怎能違抗?

  楊五妮兒最終什麼也沒說,將她看透的真相壓在了心底。她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深深拜下。

  一叩首,謝生恩。

  二叩首,謝養恩。

  三叩首,謝不棄之恩。

  此去,不知吉凶,難料前程,能再見否未可知。

  這些年,多謝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1:59 PM

第六章

  楊五妮兒與家人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將大姐找回來。

  然後,那一肩挑起一家人生活重擔的男人,那勤勞瘦削的女人,那曾經揮著拳頭將嘲笑她的村童趕跑的少年們,那在被窩裡幫她暖腳的少女,都仰頭望著她,越來越低,越來越小。在那修士抱著她穿過了幾片雲霧之後,她的家人和村子,便再也看不見了。

  秋已寒,更何況是百丈的高空中。她縱然身體已經漸漸結實健康,也扛不住這高空中冰涼的夜風,縮在那修士的懷中瑟瑟發抖。

  中年修士拍了拍她的背:「就好了。」說著,伸出手,手中多了隻小小的模型似的的小船。鬆開手,小船並沒掉落,非但懸浮在空中,還迎風就長,眨眨眼就變成了一條真的樓船。

  修士抱著她落在船上,推開門,示意她進去。楊五妮兒抱著肩膀,瑟縮著走進去。船裡明亮如晝,溫暖如春,還有說不出的清香縈繞在鼻端。船中有低矮的几案和席榻,並無桌椅,像是席地而坐。修士徑直走進去,在榻上盤膝坐下,皺眉看了眼楊五妮兒,長長的歎了口氣。從他見到楊五妮兒開始,便一直是這般糾結憂愁的模樣。

  楊五妮兒垂下眼眸,安靜的站在那裡,搓了搓有些發涼的手臂。

  那修士這才發覺她還站著,便指了旁邊的席榻,道:「你歇在那裡吧。」

  「是,仙師。」

  「我道號沖禹,你可以稱我為真人。」

  「是,真人。」楊五妮兒安靜的走過去坐下,不聲不響。

  倒是個安靜的孩子。沖禹真人便打量了她幾眼。衣衫雖然乾淨了,卻破破爛爛。這還在其次,關鍵是……看起來,真不怎麼樣!但凡美人,多要占一個「白」字。正所謂一白遮百醜,便是相貌普通的女子,一旦皮膚白淨了,相貌都像是提升了幾分。若了偏黑些,就像是降低了幾個檔次。

  楊五妮兒這一年來,一是為了強健身體,二是為了為家裡幹活和覓食,每日裡上山下山,生生將自己曬得如黑炭一般。一眼看過去,第一印象就是——好醜的丫頭!楊五妮兒不是不愛美,只是在生存困難的面前,愛美這件事,只能往後放。

  沖禹愈看愈是堵心,扭過頭去,又歎了口氣。

  楊五妮兒抬眸看他。

  「真人……」

  「嗯?」

  「你也要睡覺嗎?」看沖禹側目,她坦然看著他道,「我以為仙人是不用睡覺的。」可席榻上卻有錦枕絲被。

  沖禹無語:「便是神仙,也要休憩。何況我們只是修仙之人,說到底,還是人,自然是要睡覺的。」

  原來如此。原來,也是人啊……

  也是人的沖禹真人已經閉上眼睛,雙膝盤攏,兩手掐訣,五心向天,打坐起來。看起來並不想與她多說話。楊五妮兒便閉上嘴,拉過絲被蓋在身上。被衾柔軟還帶著香氣,楊五妮兒轉生以來,腦筋清醒也不過兩年時間,再摸到這些在前世十分平常的東西,卻感覺像是過了許多許多年似的。她舒服得喟歎了一聲。

  明知沖禹不太想與她這個小村姑多話,但她疑問埋在心底已久,一直無人能夠解答。此時仙人在側,她翻了個身,盯著嵌在牆壁裡的淡青色的玉石——船裡明亮如晝,便是這些玉石在發光,她忍了又忍,終究是太想解開心底疑惑,終於輕聲的喚道:「真人……」

  沖禹睜開了眼睛,皺眉看她。

  「真人,以前有小仙長到我們村裡來收弟子,也是說我一竅不通。」她雙手揪著絲被,看起來像是個真的好奇的孩子,「一竅不通,到底是什麼意思?」

  沖禹微感意外,看著她,頷首道:「人生而有竅,是為靈竅。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開三竅,靈氣便可於經脈中產生循環,是為周天。周天運轉,便可溝通天地,修煉道法。」

  楊五妮兒懂了:「所以我……一個靈竅都沒開?」

  沖禹微微點頭。

  「那我就是不能做仙人了?」

  「不能。」

  楊五妮兒小手攥緊被子,把半張臉掩住,只露出一雙眼睛,輕聲問:「那真人帶我去仙門作甚?」

  沖禹一愣,看著黑不溜秋的小丫頭。她的臉埋起來,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沒那麼難看了。那眼睛烏溜溜的,直直的看著他。他忽而不自在了起來,皺起眉頭,板著臉道:「多話!快睡!」

  拒不回答問題。

  楊五妮兒垂下眼眸,過了片刻,又道:「真人……」

  沖禹道:「作甚?」

  「我這般一竅不通的人,常見嗎?」

  「萬中一二。」沖禹道,「便是凡人,也多會開一、二靈竅,開了三竅的,便已有了修煉的資質。小門小派的,三竅之人便會納入門牆。像我宗門,自來對資質要求頗高,七竅以下者概不收錄。」

  聽起來像是個很高端的宗門……

  「真人,咱們宗門叫什麼名字?」

  「長天宗。」

  「真人……」

  「早些睡去,還要趕路。」

  「我餓……」

  「……」

  很應景的,一竅不通的凡人肚子裡咕嚕嚕一陣響。沖禹捏捏眉心,才想起來自己去時,那農人一家將將開飯,自己丟下一匣黃金便帶著這孩子離開了。她是凡人,自然是會餓的。他鬆開抱訣的手,搓搓手指,正準備拿出些東西給她吃,忽然面露尷尬之色。

  「唔……」

  小村姑捏著被子,眼巴巴的望著他。肚子裡的咕嚕嚕的聲響一陣接一陣,顯是餓得狠了。

  再搓搓手指,手中憑空出現了一隻玉瓶。沖禹尷尬道:「我辟穀已久,身上從不攜帶食物,這個……這個糖豆你先吃著,且墊墊,明天找個城鎮給你買些吃食。哦,這還有兩個野果,味道也是不錯的。」

  玉瓶閃著青色的柔和光澤,拔開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便散了出來。什麼糖豆,分明就是她今天吃過的能生肌肉骨的靈藥!不說這靈藥的神奇,光是這瓶子,拿回去賣掉,都能換來楊家一年的口糧了!

  上輩子養尊處優的貴婦,轉世以來就一直過著吃不飽肚子的貧困生活,非常懂得惜福的道理,毫不猶豫的就把靈藥帶著瓶子揣進自己懷裡了,只拿起那果子吭哧咬了一口!味道一般,只求充饑吧。

  小村姑並不知道,在她看來十分珍貴的靈藥,不過是下下品的回春丹。沖禹閑來無事,平時帶在身上,在門中時逗弄仙鶴當作用來餵食的零嘴。反倒是那兩隻野果,是沖禹在野外發現的五十年生的野生靈果,可以入藥。

  長天宗裡天材地寶多的是,沖禹看到了,隨手摘下,也並不放在心上,只當是野果子一樣扔給楊五妮兒充饑。可這若是讓楊五妮兒之前見過的幾個「小仙長」們看到了,五十年份的野生靈果就被這小村姑當野果子下肚,那必然要心痛得捶胸頓足!  

  楊五妮兒用「野果」勉強消了饑火,翻了個身背對著沖禹躺下。船裡非常安靜,隱隱能聽見船外的風聲。小小的樓船在夜空中飛行得十分平穩,一點感覺不到晃動。

  楊五妮兒望著沖禹投在牆壁上的影子,思考著剛剛獲取的信息。她果然……是不能修煉道法的嗎?轉生在這樣一個以追求仙道為尊的世界裡,「不能修煉」這樣的天賦體質,還真是讓人……惱火又無奈啊。

  長天宗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沖禹帶她這樣一個一竅不通不能修行的人回去又有什麼目的?沖禹不想告訴她,她也沒能力逼問真相。但沖禹逃避的態度讓她明白,在長天宗等著她的絕不會是什麼好事。可現在身在百丈高空之中,逃也不能逃。退一萬步講,即便她逃了,能逃得掉嗎?沖禹一開始是怎麼找到她的?是不是還能找到她第二次?

  她躺在那裡,全無睡意,腦中紛遝至來的全是不能解答的疑問。想來想去,現在的狀況是明知前路有險,卻束手無策。如此弱小的她,面對沖禹這樣的修士,只能是我為魚肉,人為刀俎。想也沒用,還不如好好休息,養精蓄銳,見機行事。

  她於是閉上了眼睛,慢慢的,竟真的睡著了……

  沖禹聽著她呼吸漸漸放長、平緩,睜開眼看了看那絲被下隆起的小小身體。還是個孩子啊!

  沖禹真人歎了口氣,輕輕搖頭。

  楊五妮兒這一夜睡得還算安穩。錦褥柔軟,絲被溫暖,甚至可以說是她轉世以來睡得最舒服的一次了。只是早上醒來餓得厲害。

  實在撐不住,她掏出昨晚沖禹給的「糖豆」打開吃了一粒。清香沁入心脾,一股暖意散入四肢百骸,身體感覺有了力氣,但——咕嚕嚕!!!很遺憾,這生肌肉骨的靈藥並不解餓。

  楊五妮兒無語的看著沖禹。後者不知道是打坐了一個晚上,還是早起又開始打坐。本來一副靜心凝神樣子,看著還挺有幾分仙氣兒,讓楊五妮兒這點動靜一吵,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正對上小村姑譴責的眼神,不由尷尬道:「你且等等,馬上就到了……」

  相處時間雖短,沖禹這人卻並不讓人覺得害怕或者厭惡。這稍稍減輕了楊五妮兒對將要面對的未知的擔憂。

  「真人,有洗漱用具嗎?」她問。

  修士雖然可以辟穀,也能隨時使個清淨訣什麼的清潔自己,但……不刷牙不洗臉什麼的,也不至於吧?

  事實證明,修士也是刷牙洗臉的。沖禹果然隨身帶有洗漱用具。他取了新的齒木和牙粉給楊五妮兒。那牙粉用完,口氣清新怡人,比在楊家用的粗鹽好太多了。楊五妮兒刷完牙,面不改色的把牙粉揣進了自己懷裡。還趁機問:「真人,這些都是憑空變出來的嗎?」

  沖禹失笑:「當然不是。是放在我隨身的儲物法寶裡,需要用的時候隨時拿取便是了。」

  儲物法寶?明白了,空間裝備。楊五妮兒點了點頭。

  小船又飛行了一陣,沖禹說:「走,去給你買些吃食。」說完,看了一眼楊五妮兒身上已經破了好幾處的粗布短衣,補充道:「再換些像樣的衣服。」

  他抱著楊五妮兒離開小船,在空中便把船收了,直接御空而行,在一座城池中降落。楊五妮兒下了地,四顧看了看。在空中她就看到這城池規模不小。下到地上更覺繁華。樓閣店鋪鱗次櫛比,街道寬敞乾淨,行人熙熙攘攘。

  她看見了好幾個修士,或者御劍,或者乘坐飛行法器,在街上降落,也有走著路,忽然祭出飛劍或者法器,直接飛走的。周圍的人都視若無睹,顯然習以為常。並不像她們村裡那樣,對「仙人」們畢恭畢敬、膽戰心驚,唯恐觸怒了仙人。

  她對這世界知之甚少,又是第一次離開出生的山村,身邊有沖禹這麼個脾氣看起來還算溫和的人相伴,自然不想放過,看到不懂的事情便張口就問:「真人,這裡的人都是修士嗎?」

  「怎麼可能。」沖禹失笑,「這等凡人城池,自然是凡人居多。要到宗門治下的城池,才會修士多過凡人。」

  「凡人城池?」

  偏僻之地的窮苦山村裡,愚夫愚婦,很可能一輩子都沒進過城。楊五妮兒年紀這樣小,對世事常識一無所知,沖禹也不覺得奇怪。他脾氣溫和,素來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也不覺得煩,牽著她的手沿著繁華街道邊走邊說:「這城歸屬俗世某國,自有國主。在大宗門境內,亦有許多城池,不歸屬任何一國,直接奉宗門為主。」

  說著,已經走到一家酒樓門前。門前知客極有眼力,帶著一臉熱情的笑容便迎了上來:「仙師來了!仙師要雅座還是包間?」

  沖禹原想說要包間,瞥見楊五妮兒,又改口道:「雅座即可。」

  知客便唱道:「仙師兩位,樓上雅座——」

  沖禹也就罷了,一看便是氣度不凡的修士,稱一聲「仙師」本就是應該。楊五妮兒不管是自下往上看還是自上往下看,都是個黑不溜秋衣衫破爛的小村姑,知客硬是能唱出仙師「兩位」的喏,實在是相當敬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2:10 PM

第七章

  兩個人被跑堂的引到樓上靠窗的雅座。

  沖禹道:「可有靈茶?」

  跑堂點頭哈腰:「有的。」

  「來一壺靈茶,再與她上些好克化的。」沖禹吩咐道。

  楊五妮兒全沒在意他點了什麼,挨著窗戶向外看了一會兒,轉回頭問:「真人,他們怎麼知道你是仙師?」在一座屬於凡人國度的城市,像酒樓知客、跑堂這樣的人,只能是凡人。他們又是怎麼分辨凡人和修士的呢?

  沖禹不以為然:「看多了,自然分辨得出。」

  是嗎?楊五妮兒便又轉頭去看窗外。一日之計在於晨。現在晨光正好,正是出門的時候,街上行人頗多。楊五妮兒眯起眼睛細細觀察了一陣後,若有所悟。

  跑堂的先上了靈茶。沖禹啜了一口,皺了皺眉,放下杯子。抬頭正看見那女童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微感意外。

  「看出什麼了?」他含笑問。

  「高高在上。」楊五妮兒收回目光,答道。在凡人中,其實很容易分辨修士。凡人和修士走了對面,低頭避讓的是凡人,昂首挺胸,腳步毫不停留的,是修士。

  在凡人中,修士高人一等。

  「凡人看修士,也只能這樣看。」沖禹道,「實則修士看凡人,看的是『氣』。修煉道法的人,身周總會有靈氣凝聚。一個人身週一絲靈氣也無,只能是凡人。」他說完,看了楊五妮兒一眼。覺得她不像一般的村童那樣蠢笨,很有幾分靈慧之氣,可惜了一竅不通。轉念又想到,自己辛苦尋找的可不就是一竅不通之人,她若不是,他才麻煩。

  食物很快上桌,一碗白粥,四五樣小菜。比起楊五妮兒在自家吃的那些食物,自然是精緻昂貴得多。楊五妮兒餓了一晚,卻怕吃猛了傷了腸胃,先慢慢的喝粥,待胃中舒適許多,才動起筷子。

  將將吃飽之時,忽聞異聲。抬頭一看,一隻紙鶴扇動著翅膀,自窗外飛進來。在沖禹面前盤旋了一周,落在他的指尖上,再也不動一下。樓梯上便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快,幾個穿著一色勁裝的男子抬著著幾隻箱子上得樓來,略看一看,便徑直走到他們桌前。

  「見過真人。」為首之人叉手行禮。「昨夜收到真人的傳音符,便將東西準備好了,請真人過目。」

  「放下即可。」沖禹道。

  那人揮了下手,身後幾個人便魚貫上前,將箱子放在一旁,又垂手退下。

  「真人可還有什麼吩咐?」

  「無事,自去吧。」沖禹道。

  那些人便恭敬後退幾步,才轉身離去。

  楊五妮兒看了沖禹一眼。

  昨晚睡前她和他說了幾句話,感覺他性情頗為平和。今晨他們又熟了幾分,說話便又隨意了些。他對她,也很是和藹耐心。

  可他對那些人說話,惜字如金。語氣淡淡,神情淡淡。那種淡淡的樣子,楊五妮兒雖然只見過幾次,卻印象極其深刻,正是修士對凡人最正常的態度。適才那些人,肌肉結實,步履矯健,的確都是習武之人,卻也的確都是些凡人。所以沖禹驅使他們為他奔波,對他們的態度卻透著一股子漫不經心。

  可她也是凡人。甚至,還不如大多數的凡人,能開一竅、兩竅。她是個一竅不通的凡人。為什麼對她,反而親切和藹?

  這種和藹親切使她在清晨的短暫片刻中忘記了她和他的不同,可現在,兩人之間的巨大差異又回來了。她再不會忘了,她想。

  她放下筷子,給自己斟了杯靈茶。聞著便茶香誘人,啜了一口下肚,腸胃間說不出來的舒服。明明是這麼好的東西啊……她看了一眼沖禹面前只飲了一口便再沒碰過的茶杯,垂眸。大約,對她來說已經很好的東西,對這位真人來說,卻可能是粗劣難以入口吧?

  待那些人退去,沖禹將幾隻箱子收進他的儲物法寶,問楊五妮兒:「可吃好了?」

  楊五妮兒點頭。沖禹便招來跑堂的,丟給他幾顆淡青色的小玉珠。跑堂的面露喜色,點頭哈腰的恭送「兩位仙師」下了樓。走出酒樓,沖禹便將楊五妮兒抱起,一飛沖天。

  楊五妮兒被風迷了下眼,再睜開,繁華的城市已經在腳下。她扒著沖禹的肩膀向下望,街道似棋盤,屋宇林立,黑色的密集移動的螞蟻似的小點,是街上的行人。這是她在這個世界看到的第一個城市,只吃了一頓早飯,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就要離去了。

  耳邊沖禹安慰道:「宗門轄下,也有許多城市,以後再給你逛。眼下須得儘早趕回去。」說完,還拍了拍她的背心。

  其實真的是個性情溫和又溫柔細心的大叔呢。

  楊五妮兒微微一笑。她又不是真的村姑,怎麼會為這個失望。她所在意者,不過是沒有機會多獲取一些這裡的信息罷了。

  沖禹停在半空,又取出了他的小船。小船迎風變大,這一次卻跟昨晚不一樣了。昨晚的小樓船十分小巧玲瓏,船上房間雖然寬敞,也只是一間罷了。這一次船身卻比昨晚大了數倍不止,船上一間小房變成了兩層的樓閣。推門進去,是個大廳般的房間,一側有樓梯,二樓有數個房間。

  對楊五妮兒來說,不過就是另一種技術的壓縮空間罷了。但她現在的身份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若太過平靜,未免叫人生疑。便「呀」了一聲,道:「變大了。」

  那事若成,這丫頭且要在小師弟身邊待上一些時日,若什麼都不懂,難免畏縮,惹得小師弟不喜,到底不美。沖禹便解釋道:「我這法寶有九重變化。平時我一人用,便只展開一重,現下不過是展開了兩重而已。若九重全展開,可納千人。」 

  楊五妮兒心想,那可真是方便的交通工具。她便「哦」了一聲,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其實相對於一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鄉下小女孩,她的反應還是太平靜了。好在沖禹已經許多年沒有接觸過凡人,身邊的人也沒有誰會為這些事表現得一驚一乍,竟也沒發覺有異。只覺得這女娃娃雖也因為好奇問些問題,卻已然算是十分安靜乖巧,不惹人厭。小師弟性子有些冷,這種安靜的性子應該會對他胃口,真是再好不過了。

  沖禹牽著楊五妮兒的手上了樓,隨手推開一扇房門:「你就睡這間吧。」昨日是席地坐臥的古風,今天展開第二重,就變成了螺鈿桌,雕花床,垂紗帳的奢靡風。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又柔又軟。

  沖禹把幾隻箱子取出,掀開看了看,把其中一隻推過去:「給你置辦了些衣物。」又指著床後說,「要沐浴洗澡,這邊是淨房。」

  又指著兩隻箱子,告訴她:「這裡面是吃食,你自取,不須再問我。 」說罷,還掀開給她看……

  然後,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個……哦,對了,丫頭,你叫什麼名字?」沖禹尷尬道。

  「……楊五。」是的,五妮兒是家裡人叫的小名兒,楊五妮兒的大名其實是叫……楊五。嗯,差別不大,但還是有點差別的。比如,她現在可以被叫作楊五妮兒,總不能五六十歲,滿臉皺紋的時候,還被叫作楊五妮兒吧。

  「那個……小五,樓下倒有廚房,你……會燒飯嗎?」

  楊五看看兩大箱子米麵糧油肉菜——都是生的,淡定的道:「會。」

  沖禹鬆了口氣。他昨夜發了個傳音符給宗門在此地的勢力,要衣要物要食,卻因辟穀多年,久不沾煙火,忘了說一句要製熟的能即食的食物。結果對方給了兩大箱生食。幸好小丫頭自己會燒飯,不然又要耽誤時間再折騰一趟。

  沖禹收了那兩隻箱子,道:「這個我放到廚房去,你若餓了,自去廚房烹飪。」看了看她身上破舊還爛了洞的衣服,道:「先將衣服換了吧。」說完,便自下樓去了。

  楊五關上門,打開沖禹指給她的那隻箱子,滿滿一箱全是衣服,鵝黃柳綠的。她黝黑的小黑手放上去一比,被鮮豔嬌嫩的顏色襯得很有喜感。原來那會餓著肚子,只求吃飽,全不在意。這會不愁吃穿了,楊五看著黝黑的皮膚,也是有點堵心。只能慢慢養了。

  翻了翻,好容易翻出一套顏色不那麼嬌嫩的。還想再找找看,卻發現上面半箱倒都是合她身量的女童衣裙,下面半箱卻全是成人的尺寸。打開另一隻箱子,卻都是些鞋子襪子、汗巾腰帶、釵環首飾、頭油脂粉之類的。鞋襪亦是有兩種尺寸,女童和成人。

  她收拾出一整套合適的衣物,繞到床後去了沖禹所說的「淨房」。

  木制的浴盆,木制的馬桶,架子上有銅面盆。櫃子打開,柔軟的大布巾顯然是做浴巾用的。然而水怎麼辦?

  楊五打量了一下,浴盆和面盆上方都有兩根銅管,上面有可以扳動的手柄。兩個手柄上都刻有紋樣,一個水波的符號,另一個是水波上面還有像雲一樣的紋樣。難道……不會吧……

  楊五試著扳動手柄。水波紋樣手柄板開,下面的銅管裡便流出涼水。水波雲紋的手柄扳開,下面銅管裡流出來的是冒著熱氣的熱水!真的是冷熱水管呢!

  在窮苦山村裡過了近兩年農耕樵獵的原始生活的楊五瞬間生出串了世界的混亂感。

  不管怎樣,能舒服的洗澡,能有乾淨的新衣,單就生活水平而言,與一天之前她過的生活相比,可謂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可是天上不會掉餡餅,她眼下享用到的這些,需要她在將來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楊五繫好衣帶,提上鞋子,默默的想。

  在箱子裡翻了翻,胭脂水粉她是暫且用不到,有幾盒膏狀的東西,聞起來有淡淡的香,在手背上抹開試了試,很舒服,應該是護膚品。嗯,這裡叫面脂。對著銅鏡好好擦了一層,希望能把曬得黝黑的皮膚拯救回來。

  頭髮半乾,便找根髮帶先隨意紮在腦後。長期營養不良,導致她的頭髮稀疏發黃,長得也慢,不算太長。

  下了樓,不見沖禹,她摸了一圈,找到了廚房。廚房裡有水缸水盆,冷熱水管配得很齊全。灶臺上有熟悉的手柄,刻著火焰的紋樣。試著拉動一下,灶裡「騰」的就燃起了火苗。再往下拉一截,火苗還能變得更旺。

  很好,很方便。

  楊五熄了火,覺得腹中饑餓起來。找了找,只看到裝著米麵糧油的箱子。她把食油調料都取出來擺放在外面,卻找不到裝著蔬菜魚肉的箱子。轉了一圈,發現廚房裡還有扇窄窄的小門,像是有個小套間。門上的紋樣看起來有點像她家鄉的傳統紋樣裡的冰裂紋。

  想到這是一個人不借助任何工具就可以飛上天的世界,楊五淡定的拉開小門。一陣冰涼的白氣撲面,裝著菜肉蛋的箱子果然被沖禹放在了小套間裡。很好,沖禹真人的私人豪華交通工具,不僅有浴室廚房,還配備冷庫。

  取了兩樣青菜一些肉,楊五挽起袖子,準備做飯。切菜的感覺很生疏。在楊家,怕燎到她,是從來不許她在做飯時靠近灶台的。這倒沒什麼,關鍵是……

  她持著刀,忽然恍惚……

  有多少年沒親自下過廚了?自從嫁給了那個男人,好像再沒下過廚了吧?

  嫁給那樣的一個男人,過的是別人想像不到的奢靡生活。住的是宮殿般的大宅,吃的是最上等的食材,一件日常的衣裙能花掉一個普通人半年的薪水。更不要說他給她的那些珠寶禮服、奇珍異玩。只有她想不到的,沒有他給不起的。還有身為他的妻子,不需對任何人低頭的尊貴身份……

  這樣的生活,她若說這不是她想要的,簡直是矯情到要死吧?所以,她從不說。

  能理解她的,只有家人和她的好友。但他們都無能為力,甚至……當了推手。

  一個人的幸福和一個星球的未來,孰重孰輕?

  廢話,當然是後者。

  犧牲她一個人的婚姻,換取母星的未來,即便是她這個當事人,即便是在那個世界已經死去,到了現在,連她自己都覺得,那真是一場……非常划算的交易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2:18 PM

第八章

  大廳裡沒有桌椅,九張几案三三排列,各配有四個蒲團。

  楊五便端著她的飯菜隨意在一張几案上坐下 ,獨自用飯。沖禹也不見人影,不知道在做什麼。吃完飯,手腳麻利的把碗碟沖洗乾淨收好。她前世久已不做這些事,還都是轉世後在楊家給娘親姐姐打打下手,才又熟悉了起來。

  忽然聽到沖禹在大廳中喚她:「小五,小五。」

  楊五應了一聲,甩甩手上的水走出來,抬眼看見沖禹的臉,不由失笑。

  「怎了?」沖禹莫名。

  楊五抿嘴笑笑,指指自己的臉頰:「這裡。」

  沖禹用手一摸,抹了一指頭黑,原來是沾上墨了。自己也失笑,念了個清淨訣,墨色便消失了。真是方便。

  楊五笑道:「真人在寫字?」

  「計算個丹方。」沖禹道,「有個生僻的方子,不太熟,得重新計算。」

  聽到涉及這種專業知識又或者是職業機密,楊五就識趣的不追問了,只好奇道:「真人,你平時還洗澡嗎?」

  沖禹無語道:「自然要洗。」

  「可一念咒,不就乾淨了?」

  「那只是清淨訣,只能除去外沾的污穢。即便不沾塵埃,人的身體自己也有雜物廢物自體表排出。修煉之人身體內雜質少,可終究還是有。」

  「淨房裡還有馬桶……」楊五一雙大眼眨啊眨,看著沖禹。

  「我不用。」沖禹臉頰抽了抽,「我辟穀多年,早沒有五穀輪回之擾。但是門裡的年輕弟子還需要。他們尚不能辟穀,還需每日輪回。除非捨得口腹之欲,只服用辟穀丹。」

  「那就不用吃飯了是嗎?」

  「正是。」

  「那要是遇到災年,有辟穀丹,可以救活許多生命。」

  不過閒聊而已,話題卻突然扯到這裡,沖禹不由微訝,看了她一眼。換下了破破爛爛的舊衣,楊五沒有穿那些繁瑣的長裙,只挑了身淺青色的童子采衣。淺淡的顏色有效的淡化了皮膚黝黑的印象,整個人看上去順眼不少。

  沖禹仔細的看了看她的臉,才發現她五官其實生得不錯,只是因為實在太黑太瘦了,才讓人第一眼就覺得醜,不願去細看。

  「怎的突然想到這個?」他問。

  楊五沉默了一下,道:「我們那裡有妖物作祟,連著旱了兩年,村裡好多個才出生的孩子都沒能養活。我大姐也是去年給賣掉了……」

  原來如此,沖禹頷首,問:「那妖物後來如何?」

  「有仙長撲滅了。旱情就解了。」

  「有妖物作祟,我等倒可以干預。但若純是自然造化之力,我等修道之人,是不會干預的。」

  「為何?」

  「修道修道,自然要順應天道,怎可逆天而行。」沖禹回答得理所當然。

  可人類探索知識,發展技術,不就是為了逆天嗎?這是價值理念的不同,楊五也不爭辯,只道:「懂了。」

  懂了?真的懂了嗎?不過是個孩子呢。若真是懂了,有這份聰慧,卻不能修煉,真是……可惜了。

  一轉念,才想起來自己下樓來是為著什麼,沖禹不由扶額。「叫你閒扯得,竟忘了為甚喚你。來,伸出手來……」

  楊五聽話的伸出手,風刃擦過指尖,一滴鮮紅的血珠滲了出來,顫巍巍的。沖禹取出個小瓶,那滴血珠子飄飄忽忽的就飛進了瓶中。

  「真人這是要做什麼?」她不動聲色的問。

  「計算丹方。」沖禹只留下一句,就匆匆上樓。在他身形消失之前,楊五趕著問了一句:「真人,可以去屋子外面嗎?」

  「可。」沖禹的聲音自樓上飄下來,「別跳船就行~」

  楊五莞爾。

  推開門,外面一片白濛濛,船正自一片雲中穿過。很快,脫出雲汽中,便陽光刺目。在這樣的高空中,甲板上溫度和房中一般,也只有小小的微風吹拂。側耳便能聽到的高空中的氣流呼嘯,一絲也吹不到甲板上。

  楊五扒著船沿,小手努力向外探出去,果然觸到了一層力場。這層力場將樓船包裹保護起來,一點不受外面氣流的影響。

  她收回手,扒著船沿往下望。大片大片的都是綠色。河流細細的像銀色的帶子。也能看到一些黑色的區域,應該是有人居住生活的城鎮,或者村落。

  她托著腮,回想適才和沖禹的對話。

  計算丹方,他說。用她的血。他回答這句話的時候,避開了她的目光。

  前路……有十分不好的預感啊……

  接下來幾天,她就沒看見沖禹的人影,猜想他可能還關在房間裡計算他那丹方。她在箱子裡扒拉出來一套分體的上衣和褲子,紮緊腰帶,繞著甲板跑步。

  這船展開第二重,看起來像是能搭乘幾十人的樣子,從船頭到船尾繞一圈大約有二百米長。她人小腿短,正好不嫌地方小,一圈一圈的繞著跑。伙食變好了,營養跟上了,跑起步來都覺得氣力長足。

  唯一不好的就是太曬。船飛得高,在雲層之上,陽光沒有遮擋。楊五覺得自己好像更黑了,但考慮到未知的前程,比起愛美之心,她還是選擇讓身體更結實一點。就是逃跑,也得跑得更快一點啊。

  在甲板上,風景沒有遮擋。她常常跑著步,便能看到別的修士在天空飛行。有踩著長劍的,有坐轎子的,有躺在軟塌上的,有騎著異獸的……交通工具各式各樣。但不管腳下踩的、屁股底下坐的是什麼,這些能在天上飛行的修士,看起來都是那麼自在瀟灑。

  正跑著步,看見前面斜飛過來一個騎著大葫蘆的白鬍子老頭。她停下來望他。老頭正躺在大葫蘆上,抱著個小葫蘆喝酒。感覺到視線,轉看過來,見是個小小女孩,便沖她笑笑。葫蘆和飛舟便交叉而過,向著兩個不同的方向飛去。

  楊五站在船舷邊,望著葫蘆消失的方向。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會對自己不能修行這件事,微微的感到失落。

  兩個交通工具速度都不慢,眨眼那葫蘆就消失在了雲霧中。楊五轉回頭,準備接著跑,頭頂卻響起了沖禹的聲音。

  抬頭一看,他推開窗子,正向下望著她:「你跑來跑去的作甚?已經夠黑了,別再曬了。」  


  「那不行。」楊五叉著腰仰頭笑道,「老不動,身體都鈍了。」

  念頭一轉,笑問道:「真人,你有沒有刀?我爹說,功夫一天不練,就會擱下。我已經好幾天沒練刀了。」簡簡單單的,不僅傳達了她會功夫的事,還栽到了她爹的頭上。

  沖禹看著她黝黑發亮的皮膚,十分糟心,隨意自儲物法寶中摸出一把刀扔了下去。那刀墜落到楊五頭頂,便懸浮了起來。楊五跳起來,把刀抓在手裡,發現是把短刀,大小正適合她用。

  她咧嘴一笑:「謝謝真人。」一口雪白的牙齒,更襯得皮膚黑得不能看。

  「真人,這裡。」她指指自己額頭,抱著刀跑掉了。

  沖禹用手一抹額頭,抹了一手墨。施了個清淨訣,楊五已經跑到船頭去了。沖禹兀自在那裡糟心,碎碎念叨:「哪像個姑娘家,沒見過小姑娘這麼不愛美的。」

  「黑成這樣,小師弟那麼挑剔的人,可怎麼受得了。」

  「說不得,還得再配些美白的藥材才行。」

  沖禹每日關在房間裡鼓搗他的丹方,雖然沒出去看,卻也可用神識探知船上動靜。楊五每天自己燒製一日三餐,自己收拾碗碟鍋灶,白日裡大部分時間要麼跑步,要麼練刀。

  若是有個凡人高手在場,必會驚異這女娃刀法精妙。可在沖禹這等修士眼中,既無靈氣亦無真力,絲毫不具有任何殺傷力。他便沒放在心上。只是覺得這女娃作息規律,練功十分勤謹自律,生活起居全靠自己照顧自己,無事從來不來打擾他,真真是個好孩子。

  楊五知道沖禹要帶她去長天宗。卻不知道長天宗在何方,有多遠,旅途要多久。沖禹不說,她也不問。如此,船在天上飛了十來日,她晚上在甲板上觀望星辰,發現行進的方向與最初有了些微的偏離。

  第二日她問了沖禹。沖禹挑眉,饒有興趣的問:「你怎麼的知道的?」

  「看星星的位置。」她神色自然,「我們進山,最容易迷失方向。白天看看樹冠的稀密,晚上看星星的位置。」

  沖禹道:「我丹方已經計算好,眼下就近去取些藥草。」

  這一「就近」,就「就近」到人家皇宮裡去了。

  船直接懸停在人家皇宮的正殿前。楊五扒著船舷看著平日裡臉上經常染上墨汁而不自知的大叔,這時候衣袂飄飄,渾身上下往外冒著仙氣兒,一點不客氣的在那接受一個看起來顯然是人家皇帝的中年人叩拜。

  一溜兒的內侍捧著匣子一樣樣的給沖禹過目。皇帝額頭冒汗,口稱「上仙」,連連請罪:「多隆草只有二十年份的,陵血果實在找不到,照上仙所說的,尋了六十年份的瑾箐花替代……」

  沖禹長袖一拂,把那些匣子都收了,道:「罷了,陵血果原也不是此地所產。」說著,摸出一隻玉瓶遞過去。

  那皇帝躬著身子親自兩手接過,兩眼放光,喜不自禁的道謝:「多謝上仙賜下仙丹!」

  「真人。」

  「嗯?」

  「你給他的是什麼?治病的藥?」

  「不過是些養生怡氣的丹藥罷了,能讓他多活幾年。」

  「……長生不老?」

  沖禹失笑:「修道之人尚不能做到的事,凡人又怎麼可能憑幾粒丹藥就得長生。」

  「可他能多活。」

  「也就幾年罷了。」

  「那也是延長了壽命,不是說不能隨意干預天道嗎?」

  「正是。」沖禹目露贊許,道,「不能干預,所以,只是延長了壽命,不是延長了壽數。」

  楊五妮兒早就發現沖禹這位真人,十分好為人師,他興致來時,很能與你侃侃而談。她便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來。

  沖禹道:「何為壽數?凡人壽數,以百年為限。活到百歲,便是無病無痛,也會油盡燈枯而去。這便是壽數。當然,偶有一二特別之人,能活過百歲之限,那都是得天獨厚,受造化鐘意之人,不在此論。」

  「適才說了,凡人壽數以百為限,可又有多少凡人能活到百歲的?」看楊五眼中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點點頭,贊許道:「如你所想。六十耳順,七十古稀,八十耋耄……大多凡人,或病或痛,或災或禍,總是活不到壽數便撒手人寰了。」

  「你看此國國主,體態虛胖,那是飲食過精,又沉迷女咳咳那個後宮所致。體虛肥胖,血流不暢,內火虛高。照他的情況,能活到五十歲已是造化。」

  「我的丹藥怡體養氣,能排濁化清,調理他體內失衡的狀態。他吃了,自然便就能多活幾年。」

  「但是,」楊五微笑,「依然活在他的壽數大限之內,所以,真人你並沒有干預天道。」

  皮膚黝黑,身體乾瘦的醜丫頭,偏有一雙幽邃妙目。說話的時候,目光澄澈沉靜,肩背自然挺直。沖禹不知道是否自己錯覺,有那麼一瞬,覺得身前和自己對坐喝茶的鄉下小丫頭宛如閨閣名媛。

  再看時,便又是那個很乖巧話不多的鄉下小丫頭了,乖覺的給他斟茶。

  雖然又黑又瘦的實在醜了些,卻實在是個討喜的孩子。若是能開個幾竅,便是不收作弟子,也可以帶回去做個安靜又周到的侍女。

  想到自己對她的安排,沖禹心底不由產生一絲愧疚,微微移開了目光。

  又來了。不敢對視。

  心理學上來說,這是人心虛下的本能反應。除非受過特別的心理訓練,心理素質特別強大,否則是很難察覺並克服這種潛意識反應的。這位真人啊,到底對她有什麼心虛的?

  楊五垂眸,輕輕吹著手中茶盞,飲下了那一杯靈茶。

  楊五內心的疑問,維持了一路。

  沖禹拿到了需要的藥草,修正了飛舟的航線,重新朝著長天宗的方向加速前進。他自己則縮到了一樓的丹室裡,開爐煉丹。他在丹室裡待了七天,試驗了許多次,終於煉出了他想要的丹藥。

  楊五閒談中也笑著試探問他煉的是什麼丹,他神色糾結,搖頭不語。對楊五卻益發的和藹起來。中間補給過兩次,抬上船來更多的食物,和更多的衣服首飾。她想要吃「糖豆」便一口氣給她好幾瓶。楊五早問出來了,給那皇帝的其實也不過就是類似「糖豆」的丹藥罷了,只不過是品相、效力更好一些的而已。

  後抬上船的箱子,楊五打開看了看,卻發現那些衣服都是成人尺寸,並不像是為她準備的,不知為何要放到她的房中。

  從楊五的家鄉算起,飛舟足足飛了一月有餘,沖禹終於告訴楊五,再一日便可抵達長天宗了。

  「把這個吃了。」他說。手心裡是一顆血紅色的丹藥,聞起來不香,甚至散發著一點點刺鼻的味道,顯然不是什麼延年益壽的靈藥。

  氣質出塵的男子伸著手,靜靜的看著她。沒有表情的表情,明白表達了這是她必須遵從的命令。

  這一路的和藹,一路的親切,一路的有問必答,終是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2:30 PM

第九章

  「這是什麼?」楊五站在符陣中,抬頭問。大大的眼睛黑清幽明亮,帶著孩童不該有的平靜。

  「稍後我一併講給你聽,你且先服下。」沖禹說。

  楊五低頭,默默的計算她拔刀打敗沖禹並能安然從一條飛在百丈高空的船上逃跑的概率有多高——非但不高,還低得令人髮指。楊五於是抬頭,伸出黝黑小手,拿起那顆丹藥放進了嘴裡。丹藥入口即化,一股微燙的熱流從胃裡騰起,在身體裡遊走。除此之外,倒也並無別的感覺。

  直到,沖禹催動陣盤,發動了了符陣。

  他一路宅在房中,計算來計算去,計算的可不止是丹方,還有這陣法。

  腳下的陣法發出微弱的光來,楊五下意識的低頭看去。還沒看清那些繁複的花紋和符號,身體裡散開的那股熱流突然消失了。就像水滲入宣紙一樣,滲入了她的血肉骨髓。疼痛來得毫無準備,楊五甚至沒來得及呻吟一聲就倒在了陣法中,瞬間便汗濕了衣裳!

  那疼痛並非來自外界,而是發自身體深處,疼至了骨髓裡!楊五想咬牙忍耐,牙齒卻因為疼痛顫抖,不斷的碰觸,發出「格格」的聲音。她手指用力的摳著地板,若不是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指甲就要摳出血來!

  「我有一位師弟,道號沖昕,身中三昧螭火之毒……」沖禹輕聲說道。「此毒無藥可解,唯有以功法將之導出體外才可。」

  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楊五的手深深的摳進地毯裡,大滴的汗珠從額頭滑下,進入了眼睛裡,模糊了視線。那種疼痛讓她感覺自己的骨頭彷彿裂開了一樣。

  「……此毒至陽至烈,需要一個純陰之體的女子,作為導出的引子和容納之器。這女子還必須是一竅不通。」

  一竅不通……

  「我同你講過,人體有竅,三竅便可形成循環。陰陽和合之時,二合為一。這女子與我師弟便合為一體,她哪怕是只有一竅,也能與我師弟體內之竅相聯通,形成循環。如此,則毒即便引出體外,又會循著這循環回到我師弟身上。唯有一竅不通之人,無法循環,這引毒之法,方是單向。」

  陰陽和合?……還以為,是要吃她的血肉作解藥呢……楊五疼得在地上翻滾。她的骨頭!她的骨頭真的要裂開了!沖禹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

  「 小五,你若痛得厲害……」沖禹終是不忍道,「就喊出來,別強忍著……」

  疼就喊出來,別強忍著?

  是啊!她為什麼要忍!在別人眼中,她並不是她想的那個她。她現在是楊五啊,一個小姑娘。她難過應該哭,她疼了應該喊。會哭會喊,才像一個真的小姑娘吧?

  楊五心思電轉,瞬間轉過彎來。可她最終沒有喊出來。她覺得她的骨頭彷彿裂開了,並不是錯覺,她的骨頭是真的裂開了。劇烈的疼痛中,她終於失去了意識。

  沖禹盯著陣法中昏過去的小姑娘。昏過去也好,免得受這疼痛之苦。他加力催動陣法,楊五身下的陣法益發明亮。在這光芒中,楊五小小的身體肉眼可見的開始長大。隨著小小身軀一寸寸長大,她身上的衣衫開始繃緊,最終被撐破。沖禹早有準備,丟了件長衫遮住她裸露出來的身體。長衫下,只看到原本稀疏枯黃的頭髮漸漸變長、變多,變得烏黑,迤邐了一地……

  等到符陣光芒黯去,長衫覆著的女子的身體也不再變化的時候,地上躺著的,已經不再是那個瘦瘦小小的黑不溜秋的小女孩。

  年輕的女子肌膚如蜜,髮色鴉青。沖禹蹲下身去,撥開被汗水黏住的髮絲,露出來的是一張姣好的面孔。沖禹鬆了口氣。生得還算不錯,總算不太委屈師弟。

  他將她裹好抱起,輕輕放在床上。看著她,搖了搖了頭,歎了口氣。

  喂喂,已經這麼熟了,再打個折啊。

  姑娘,你別太貪心啊,已經給算便宜許多了。小道也要有賺頭啊。

  小氣!你這符籙成本根本就是些黃紙朱砂吧,簡直是無本生意啊。

  姑娘,話不能這麼說。我賣給你些黃紙朱砂,你可寫得出符籙來?貧道賣的可不是紙,是多年所學,是辛苦修行……

  知道啦,道長你真的很厲害!所以,再便宜一點吧!

  ……嘖,你這女子真是貪心。真的不能再便宜了。這樣吧,這張符給你作添頭好了。來,別動……

  哎喲!你幹嘛!這是我的血!咦,那張符呢?

  取你一滴心頭血,符已經融進你的神魂裡了。這可是保命的東西。若你肉身亡了,可保你神魂不滅,另尋宿體轉生。雖然要重新出生一次,但你能保有記憶,所以,你還是你。

  ……聽起來像是高級貨。這麼高級的東西,為什麼作添頭?騙我的吧?

  咳咳咳咳……那個,那是因為,這個符也還在試驗階段……效力……那個咳咳貧道還沒有驗證……

  居然拿我當小白鼠!你那種世界的東西,到我這邊的世界,本來效力就會減弱啊!居然還是試驗品!不行不行!我太虧了,再給我打個折!

  ……

  ……

  在劇烈的疼痛中,楊五覺得腦中有什麼東西,「哢嚓」一聲碎裂了。她腦中空白了一瞬,隨後便是無數的畫面,數不清的回憶。轉生以來,一直將她腦中信息與她隔閡起來的那一層屏障,終於徹徹底底的破碎了。

  在許多的回憶中,楊五看到了早被她遺忘的事。她看到了年輕的自己,意外的,幸運的得到一個能與別的世界聯通的交易器。不僅能與別的世界進行物質交換,還能強化她的基因,讓她不斷的變強。她懷揣著這秘密,離開了母星,四處闖蕩。

  理想是豐滿的,現實卻是骨感的。得到這樣的神器,並沒有使她立刻就能天下無敵,大殺四方。正相反,在四處闖蕩,尋找可以與其他世界進行交易的合適的商品的那些年,年輕姑娘很是過了幾年拮據的生活。和別的世界的交易者討價還價,是她的生活常態。

  那個道士好小氣的,每次跟他要折扣都磨磨唧唧的。但他的護甲符真的很好使。多少次,異形的尾鞭、巨螯攻擊到她身上,都是白光一閃,被卸去了大部分力量,使她保全了性命。

  後來,她越來越強了,手頭也寬裕起來,漸漸買的都是些高級貨了。當年買東西時討價還價附贈的添頭,早被她遺忘了。再後來,她的身體達到了強化的極限,再無法承受交易器進一步的強化,她便剝離了交易器。她那時已經嫁給了那個男人,已經做了多年的貴夫人,他不會再允許她回到戰場。他和她都以為,她再不會面對那些生生死死了。

  誰想到她最後會陷入那樣的死境。她雖然已經沒有了交易器,但身上其實還有許多保命的手段,對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夫人來說,足夠了。除非,在宇宙空間中,被異形層層包圍。

  結果,她真的就在寂靜無援的宇宙中,被異形層層包圍了!上下四方只有漆黑的真空,飛船被數不清的異形層層包裹,堅硬的鋼鐵合金被啃食,飛船解體。這是必死的境地,再多的保命手段最終也會耗盡。

  最後的最後,為了不被寄生,她把只剩一顆子彈的槍口對準了自己太陽穴。

  砰——

  ……

  ……

  原來……如此啊。

  楊五睜開了眼。

  「你醒了。」床帳外傳來沖禹的聲音。

  楊五動了動,撐起身體。身上一涼,蓋著的長衫滑落,露出了掛著些布條碎布的半裸身體。她頓了頓,抬起手。薄薄的手掌,長長的纖細的手指,這……不是小女孩的手。她低下頭,原本平板的童兒身體,現在峰巒起伏,玲瓏有致。

  「穿上衣服。」沖禹道。

  楊五這才看到床腳擱著一整套成年女子的衣衫。她抬抬手臂,感覺骨頭還隱隱生痛,卻也能活動自如了。便扯下身上的爛布條,拿起新衣,一件件的穿上。

  聽到床帳掀起的動靜,站在窗邊的沖禹轉身看過來。赤足站在地毯上的楊五已經不是那個黑不溜秋,又乾又瘦的小女娃了。她長髮烏黑如瀑,容貌明麗,胸脯豐盈,腰肢纖細。

  沖禹忍不住皺起眉頭,道:「怎地還是這般黑?」

  黑嗎?楊五抬起手臂。衣袖滑落,露出蜜色的肌膚。身體變大了,原本皮膚裡的黑色素的量卻沒有變,被稀釋成蜜一般的顏色,以楊五的審美來看,其實是十分健康美麗的膚色。顯然這種健康的美,沖禹這位真人欣賞不來。

  「我怎麼,變成,這樣?」楊五開口道。她的身體,骨骼血肉還隱隱發痛,說起話來略感滯澀。「那是什麼,丹藥?」

  沖禹沉默了一下,道:「迎風丹。」

  「取『迎風就長』之意。用來催熟年幼靈獸,以便宰殺入藥或煉丹的。我給你配的這顆,將你催熟八年,你現在的身體,骨齡十六歲了。」

  十六,女孩子已經來了初潮,身體成熟到可以孕育生命。所以凡人女子,十五及笄,十六便可許嫁了。

  為什麼要這麼做?楊五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昏迷之前沖禹所說的那些話浮現在腦海裡。引毒,合體,陰陽交合……楊五不用多問,作為成年女性,她已經基本明白了。

  她抬眼看向沖禹,沖禹也正看著她。她的眼睛幽邃沉靜,怎麼看都不像個小女孩。這樣也好,正好能騙過師弟。沖禹眉頭微蹙,又釋懷。他伸出手,屈指一彈,楊五身邊厚重的螺鈿圓桌「轟」的一聲炸裂成碎片。

  楊五本能的側頭,抬臂擋住臉。飛起的木屑激射到手臂上,打得生疼。

  「聽好,待回到宗門,不論誰問,你都是十六歲!你若敢洩露真實年齡,讓我師弟知道,這便是你的下場!」沖禹厲聲道。「楊五!你可聽明白了?」

  凡人本就敬畏修士,像楊五這樣生活在偏僻山村之人,無甚見識,更是把修士奉為仙人。楊五若是真的鄉野丫頭,早就該嚇得發抖,跪地匍匐口稱「遵命」了。她卻只是點了點,平靜的道:「明白了。」

  好在沖禹一直覺得她是個聰慧的女孩,見她遇事不慌亂,沉靜如往昔,反而頗是滿意。忽然聽到楊五緩慢的開口道:「催熟,的八年,可……還在?」

  沖禹驟然抬眼看去,那少女模樣的人正靜靜的看著他。

  知她聰慧,不料竟聰慧至此!這要是個能修行之人,哪怕只開了三竅,沖這份敏銳聰慧,沖禹也要破例將她攬入門牆。這真是……可惜了啊。

  沖禹與她對視片刻,道:「生命自然生發,乃是天道,以丹藥催熟,乃是逆天。傷的是生靈壽數。」

  「壽數?不是壽命?」楊五看著他。

  「是壽數。」沖禹點頭,承認。「即便這些靈獸本就是為了宰殺入藥,依然有干天和。所以迎風丹,一直都是禁藥。」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楊五的眼睛,見她眼底平靜無波,心中暗暗點頭,才道:「所以,我給你用的並不是純正的迎風丹,是我自己改進的。」

  「我將丹與符法結合,只借了丹藥的催長之力,待事了,我會解除符藥之力,將你的身體還複成你該有的樣子。雖不會減你壽數,卻對你的身體還是有些影響,或許會影響你的壽命。」

  「壽命?不是壽數?」

  「不是壽數,是壽命。你莫怕,我會想辦法給你調理。路上時間緊,我才初步給你訂好調理方案。待回到宗門後,我再細細完善,力求將丹符對你的影響降到最低。不管怎樣,肯定不會影響你的壽數。那等有違天和的事,我們長天宗的人,決不會幹。」

  那麼,讓年未及笄的女童與人合體為人引毒就不有違天和了嗎?在她原來的世界,幹這種事,是要把牢底坐穿的。

  楊五內心的譏諷之意太過強烈,面上便露出一絲帶著嘲意的冷笑。

  沖禹先是一怔,隨即領悟了這一絲嘲諷之笑的含義。他不由老臉發燒,跺腳道:「你莫亂想,我那師弟生性耿直,若知道你的年紀,必不肯令你為他引毒。純陰之體又一竅不通的凡女,幾十年怕都難出生一個,他經脈為毒力所侵已有兩年,等不了那許多時候。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他說著,走到門口,轉頭看那楊五,正神情淡淡的看著他。她這份淡然令得這位真人又氣又惱,但偏偏的確是他不厚道在先,甚是理虧。

  「罷了,罷了!」他大袖一甩,惱道,「此事是我一人所為,我一人承擔!」

  「楊五,你好好想想你要什麼。待此事事了,再告訴我。」

  「這是我欠你的,你之所求,我必盡力而為,算是對你的補償吧。」

  說完,氣惱交加的真人,甩門離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2:37 PM

第十章

  沖禹表現得彷彿還有一絲良心和愧疚。可是楊五看著那扇關閉了的房門,心中只是微哂。

  那些成人女裝和女童的衣服是一起抬上船的,就在她被沖禹帶離楊家的第二天早晨。他從一開始就作出了決定,無視了她的年齡,堅決的要把楊五這個小小女童拿去給他的師弟做藥引……或是爐鼎。或許,這個決定作出的比她想的更早,或許在他說出「帶我去見你父母」的時候,她這操淡的未來就已經被他確定下來了。

  楊五推開門,赤著腳走出閣樓,站在二樓的外廊上。

  樓閣之外,是高遠天空,雲層在下方飛快掠過,偶爾能從縫隙間看到大地上的壯麗河山。若從這船上跳下去,應該不會摔死,在半空中就會直接被高空的低氣溫凍死了。

  呼嘯的罡風穿過籠罩著飛舟的力場,變得輕柔溫和,吹拂著她的髮絲和裙角。

  楊五望著雲朵縫隙間閃過的大地山河,當然沒有跳下去自殺的想法。眼下的境況雖然稱不上好,也遠算不得是死境。死境啊,她上輩子已經經歷過一次了,那真的是再沒有一絲希望的絕望。她扣動扳機的時候,並無絲毫畏懼,反而充滿了解脫。

  能轉世投胎,是一個意外。但這意外既然已經發生了,她便沒想過輕易放棄。

  她只是覺得諷刺。再世為人,居然又遇到了與上一輩子近似的情況。在強者的壓迫下,她的個人意願如塵埃般微弱。既然不想死,也不能逃,那便忍著吧。上一世,不也是這麼忍過來的嗎?甚至,比起上一世那些莫名其妙突然就壓到肩膀上的山一樣重的責任,起碼這一回,她是為了她自己的生存而去忍,聽上去似乎應該更容易一些。

  畢竟忍耐,是弱者在逆境下最明智的選擇吧。

  晚上她在大廳裡獨自用飯的時候,沖禹從樓上下來,將幾隻玉瓶丟在幾案上。「咳。」他說,「拿去當零嘴吃吧。」

  楊五平靜的將玉瓶都收進腰間錦囊裡:「謝謝。」

  沖禹忍了又忍,還是沒憋住,道:「這幾瓶是上品的清光丹、絡香丸、冰梅津露丹,凡人服用,可去濁化清,強身健體,百病不生。於你身體調理,是極好的。」

  楊五道:「好。」

  這回答簡單又平靜,沖禹一噎,再無話可說。甩甩袖子,上樓去了。

  正常人遇到這種事,或者驚恐委屈,或者憤怒出離,楊五……還是年紀小吧,他想。因為年紀太小,他說的那些事,她可能根本沒明白。

  楊五回到房裡,搖了搖那些玉瓶,聽著都還有空間。便拔開塞子,將幾隻玉瓶裡的東西合併在三隻玉瓶裡,包括沖羽最早給她的那一瓶「糖豆」。

  那「糖豆」能生肌肉骨,她當時拿到是留作危險時候當救命的藥用的,沒有真捨得當糖豆吃。現在拿出來,和沖禹剛剛給她的幾種丹藥放在一起,無論是丹藥的賣相還是香氣,立刻就看出等級差異來了。新到手的丹藥打開塞子,便滿室藥香,顆粒飽滿渾圓,隱約的流光之下,能看見繁雜的花紋。無怪乎沖禹要特意強調這些是「上品」呢。

  既然上品都能給她當零嘴吃,那她也不用那麼捨不得了。她捏起一顆泛著粉紅光澤的丹藥便放入了口中。一股梅香瞬間淹沒了口鼻,一點冰涼但是舒適的感覺浸入肺腑腸胃。她甚至隱隱覺得,連皮膚上都滲出梅香來了。

  生理上的舒適感讓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些。沖禹辦事不厚道,給出的東西倒真是好東西。

  才剛剛這麼想,腹中忽然有絞痛騰起,來得又快又急。楊五臉色微變,捂著小腹疾步奔進了淨房。這一晚,她來來回回去了五六趟淨房。為了不讓自己脫水,每從淨房出來,便給自己大杯的灌靈茶。

  那靈茶是沖禹船上自備的,比他們在酒樓裡喝到的好了不是一星半點。一杯靈茶下肚,剛剛有點虛的身體便感覺回復了不少元氣。她沒有驚動沖禹,因為她已經發現,每去一次淨房,她的身體便感覺輕盈了幾分。她猜到這與她剛剛吃下的那顆丹藥有關。

  折騰了一晚,等到腸胃平靜下來,她倒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的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伸出手臂時,感覺皮膚像是都變白了一點。

  下了樓來,沖禹已經在坐在大廳裡喝茶。看了她一眼,便道:「服了冰梅津露丹?」

  楊五便想起昨晚吃下的那顆丹藥,確實既有沁人心脾的梅香和冰涼之意。抬起手聞了聞,梅香已經散去了。

  沖禹點頭:「看起來乾淨多了。冰梅津露丹最能排濁,你多吃點,我師弟很挑的,你身上煙火濁氣太重,肉身雜質太多,他必要嫌棄的。唉,你怎地還是這樣黑,清光丹你也多吃幾顆,說不得能變白些。」

  楊五轉生以來,受生存條件所限,外貌上被前世甩了十萬八千里,但她也並不嫌棄自己。但不嫌棄自己,不代表可以任別人嫌棄。無語的轉過頭去,坐下靜靜的喝茶。

  昨日之前,他們還能有說有笑。年長者和藹慈愛,年少者單純沉靜,可謂賓主得宜。可當遮羞布撕開,露出後面的利益與目的之後,楊五同沖禹就沒甚好說的了。她其實知道,作為有一個手無寸鐵的凡人,面對沖禹這樣的修士,既然前程已定,無法改變,她更應該做的是討好眼前強大的修士。

  低頭,妥協,虛與委蛇,這些她都不陌生。年輕時自己在外闖蕩的時候,看人臉色是家常便飯。她原以為她還可以做到。可當她下樓來,坐在沖禹身邊時,她卻發現原來她已經做不到了。

  她已經做了太多年的貴夫人。嫁給那個男人,她真正想要的東西,他一直不給她,可他的的確確給了她財富、地位和尊榮。作為他的妻子,她幾乎不用再向任何人低頭和妥協。幾十年這樣的生活後,縱然她無力改變眼前的境況,卻也不想去討好奉承壓迫她的人。

  沖禹微歎。

  其實在修士眼中,凡人和螻蟻也差不太多。若換了別的人,甚至會覺得這麼做對楊五一個不能修行之人來說不啻於一場大恩德,否則像她這樣的一竅不通之人,這輩子有什麼機會踏足長天宗?幸而沖禹生性平和,生平沉迷於丹道符道,心思單純。這段時間相處,他頗是喜歡這個聰慧的凡人小丫頭,甚至一度為她不能修行而遺憾。

  這丫頭生得黑些,粗糙些,等師弟這毒解了,怕也不會留她在身邊做姬妾。這樣的話,他便把她收在身邊做個婢女吧。凡人壽短,讓她在他的山頭上終老,保她一生無病無痛就是了。

  這樣想著,他才心下稍安。對楊五道:「宗門就要到了,你可要看看。」

  楊五放下茶杯,點頭道:「好。」

  遂起身隨著沖禹來到船頭。

  飛舟開始減速並降低高度。待到了雲層之下,沒了遮擋,便可清楚的看到峰巒疊嶂,長河如帶,波光粼粼。不怪修士看不起凡人,便是這等景象,許多凡人終其一生也無法看到。

  飛舟一再降低高度,速度減了下來。遠處漸漸能望見如倒扣的巨碗般的虹光,隨著飛舟駛近,模糊能看到虹光內的峰影。路上她曾問過這飛舟的速度,沖禹答「日行萬里」。楊五計算一下,相當於時速四百里,以她原來世界的技術,其實也不算得什麼。但這裡,凡人可還騎著騾子、推著獨輪車用兩條腿趕路呢。

  這日行萬里的飛舟在近虹罩還有幾里的地方減慢了速度。愈是接近,愈能感受到那虹罩的巨大,裡面影影綽綽能看到數十險峰,多條山嶺。沖禹道:「這是護山大陣。」說罷,看了身邊的女子一眼。

  昔日宗門收錄新的弟子,不說那些來自普通凡人家庭的孩童,便是出於修道世家的子弟,第一次見到這護山大陣,也要目眩神迷,歎一聲壯麗。偏偏身邊這來自偏僻山村的女娃娃,只是平靜的看著,並沒有絲毫被震撼的樣子。沖禹不由感到一絲異樣。

  忽見那少女模樣的女娃娃嘴角微翹,贊道:「真漂亮。」

  沖禹嘴角抽了抽,心中那一絲異樣卻化去了。他只當是這女娃年紀幼小,又無甚見識,雖然聰慧,到底不能明白這護山大陣的震撼人心之處。卻不知道,楊五前世身份尊貴,丈夫富可敵國。不知道走過宇宙中多少地方,看過多少壯麗奇景。眼前所見能讓普通人目眩神迷,心神震懾,於她,也就只當得一句「真漂亮」。

  船終於駛到虹罩之前,速度緩慢,船頭先沒了進去,並無一絲阻礙。楊五站在沖禹身邊,眼看著那湖面一般的虹光愈來愈近,也並不慌張。眼睛閉了一瞬,彷彿微風拂面,再睜開,身體已經穿過虹光,進入了長天宗的地界。

  待飛舟完整的穿過虹光,楊五眼前白光閃過,一路上保護著飛舟的力場現了一下形,隨後便消失了。船上忽然有了風,她新剪的額髮便亂了。用手輕輕的拂開,抬眼望去,饒是她見過許多美景,也要讚歎一聲:「真美。」

  的確是美,如畫一般。山峰如墨,白色的煙雲氤氳。近處能看到一片雨雲緩緩飄動,籠罩之處,灑落一片雨露。遠處,卻有巨大虹橋橫跨數峰。飛舟在山峰間飛行,收了保護罩,卻並沒有猛烈的罡風,風力雖大些,卻吹得令人舒服。

  鶴唳聲忽起。一行仙鶴緩緩扇動翅膀,穿過一片白雲。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清唳數聲,領頭的白鶴一扭長長脖頸,朝沖禹的飛舟飛來。楊五便看到沖禹露出微笑,取出一隻玉瓶,倒出一把丹藥,朝正在繞著飛舟盤旋的仙鶴拋去。仙鶴們歡快鳴叫幾聲,隊形瞬間散亂,一隻隻攏了翅膀,箭矢般飛速滑翔出去,爭搶那些丹丸。待丹丸一顆不剩的進了肚,又排成一列,飛到船頭盤旋。領頭那隻還低鳴幾聲,扇動翅膀,飛到沖禹身畔,低下了頭去。

  沖禹摸了摸鶴兒頭羽,笑眯眯道:「兩年不見,可想我了?」那鶴兒竟似通人性,鳴叫了幾聲作答。沖禹哈哈大笑:「分明是想我的丹丸了,饞嘴!」

  一轉頭,楊五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正看著他:「哦,糖豆啊……」

  沖禹一僵,訕訕道:「都能吃,都能吃!」

  楊五無語轉頭,凝望眼前瑰麗景象。山巒雲霧,只讓她覺得美麗,並不能令她震撼,令她震撼的卻是……人。

  碧空中朵朵白雲,行行仙鶴飛行其間,又有種種異鳥奇獸,或扇動翅膀,或腳踏罡風。然而楊五的注意力卻全然被人吸引走了。

  可愛童兒騎著仙鶴,英氣少年腳踏飛劍,美麗少女攏膝坐著彩綾。亦有中年男子駕著雲霧,端莊婦人乘著碧青巨獸……人來人往,空中時時便有白光一掠而過,端得是交通繁忙。

  楊五凝望著這些人。騎鶴童兒左顧右盼,時不時便往嘴裡填些零食;御劍少年本目不斜視,卻忽然瞥見了彩綾少女斜斜飛過,頓時便一個趔趄,險些從飛劍上跌落,堪堪穩住身形,便滿臉通紅偷偷向少女望去;少女回頭,素手掩口,吃吃的笑;中年男子與端莊婦人遠遠的便打招呼,於空中匯合,並肩而行,含笑交談……

  和山村裡的人們時常掛在眉間的愁苦麻木不同,他們沒有粗糲的皮膚,佝僂的肩背,他們眸光靈動,神色怡然。不管是童子還是成人,都帶著股無憂無慮的隨意。他們是造化鐘靈毓秀的產物,是這天地間的寵兒。

  他們是鮮活的,跳躍的,充滿生機的。

  楊五望著他們,沉靜的眼底被注入了鮮活的生機,轉生以來壓抑在心間的憋悶忽然便散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3:04 PM

第十一章

  飛舟向前駛去,所行之處,男子合揖躬身,女子低眉垂首,紛紛行禮避讓。看得出來沖禹在這宗門中頗有地位。

  楊五側過頭去看他。只見他雙手攏袖,眺望遠方。渾身上下,一塵不染,頜下長鬚同闊大衣袖一起在風中翻飛,微笑著向眾人點頭示意。此時看著,真有那麼幾分仙氣兒。

  那些人看他的目光也是歡喜的。年長的還矜持些。幾個騎鶴童子可沒什麼顧慮,都飛過來嘰嘰喳喳,清脆的童音歡快的叫著:「真人回來啦!真人回來了啦!」

  沖禹不以為忤,還笑眯眯的摸他們的頭,問他們有沒有認真修煉。童子們爭先恐後的表功,一個個都說自己修煉得最勤奮最認真。沖禹哈哈大笑,掏出一隻玉瓶遞給其中一個:「拿去分吧。」

  小娃娃們一陣歡呼,道了謝,騎著白鶴飛跑了。

  楊五看得嘴角微翹。

  遠處又有一隊玄衣勁裝的英武青年,踏著飛劍,衣袂飄飄,隊形整齊的飛了過來。活脫脫便像是剛才那列白鶴的人形版,直直的朝著飛舟飛來。

  「真人!您回來啦!」為首的青年歡喜的叫道,控制住速度,與飛舟並行。

  「小柯。」沖禹道。「怎地是你。」

  青年英氣勃勃,聲音宏亮:「今年師侄領了巡山執事。」

  「甚好。」沖禹道,「掌門可好。」

  「掌門閉關尚未有消息。」

  「沖昕師弟如何?」

  「道君安好。沖琳真人每旬往煉陽峰一次。真人且放心。」

  沖禹點點頭,微微鬆了口氣,又詢問起他不在的這兩年,宗門中都有些什麼大事。小柯便仔細回憶,認真作答。只是間或往沖禹身後瞟去一眼。

  適才便看到了那少女,周身一絲靈氣也無,顯然只是個凡女。真人不是給沖昕道君尋解藥去了嗎?怎地帶回個姑娘?若說是半路收的新徒兒,還沒開始修煉,這年紀未免有些大了。若說是外面收的爐鼎……青年小小的糾結了一下。

  這……未免有點太黑了……

  他跟了飛舟一路,及至再沒什麼可向沖禹彙報了的,沖禹也沒有給他引見那少女。抬眼看看前面,訝然道:「直接便去煉陽峰嗎?」

  「兩年了。」沖禹點點頭,道:「你自去忙吧。」

  小柯躬身一揖,腳踩飛劍,領著他這一隊黑衣執事去巡山了。

  從沖禹問起門中事,楊五便退後了幾步,轉過身去,走到船頭的另一側舷邊看風景。及至小柯離去,聽得沖禹喚她,才轉過身來。

  「那便是沖昕師弟的煉陽峰。」沖禹說。

  楊五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座蒼翠的山峰映入了眼簾。這,便是她以後要待的地方嗎?

  飛舟駛近山腰上部,可以看到一片開闊平地,緊貼山壁,有宮殿式的飛簷斗拱,朱漆大門洞開,身姿婀娜的美貌侍女垂手恭立。

  待飛舟懸於地面半尺之地,沖禹帶著楊五下了船,侍女上前行禮道:「見過真人。」

  「師弟呢?」沖禹問。

  「道君接了真人的傳音符,本想出迎,誰料剛剛發作了一回,此刻正在浸冰寒池。」侍女峨眉微鎖,看了楊五一眼。

  沖禹一聽,對楊五說了句「跟我來」,便大步走進門去。楊五腳步微頓,隨即跟了上去。進了大門才知道,怪不得依著山壁而建,原來進了門,裡面便是山洞了。

  一進去便是一處空間極大的山洞,乾燥、溫暖,非但不憋悶,反而覺得比外面空氣還清新幾分。岩壁乾燥光滑,嵌著許多明玉,散發柔和的光芒,映得山洞裡亮堂堂的。洞中有一架巨型玉屏,玉屏前有台,臺上有主位、几案,台下兩側分列著對稱的客席和几案,這裡像是用來會客的地方。

  沖禹道:「你在這裡等。」說完,便匆匆繞到玉屏後消失了。想來是玉屏後還有通道。

  楊五目光落在平整光滑的地面上,靜立了片刻。倏地轉頭看去。

  侍女偷窺的目光沒來得及收回來,有一瞬慌亂 ,隨即卻下巴微揚,定定的看著楊五。楊五並不回避,靜靜的看回去。過了片刻,侍女先移開了目光。楊五微微一笑,轉回頭去,繼續欣賞暗青色的岩石地面和泛著瑩潤光澤的玉屏。

  怪不得沖禹一路都在嫌她黑。剛才遠遠的看著,覺得是個美貌的侍女。這會離近了再看,才發現她相貌五官,都只不過是平平而已,不過因為皮膚白皙,所以給人的第一眼印象很好。

  她又想起剛才在飛舟上看到的那些人,童子也好,婦人也好,就連那隊黑衣執事,都生得白白淨淨的。沖禹這三綹長鬚的大叔,也是面白如玉。說不得,她這身健康漂亮的蜜色肌膚,搞不好在這裡反倒成了另類。

  沖禹口中那個十分挑剔的「沖昕師弟」,不知道見了她又是什麼感想。

  楊五漫不經心的想著。忽然一個低沉的年輕男子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蘇蓉,帶她進來。」

  楊五抬頭,面前只有空闊的山洞,巨型玉屏。那聲音聽起來卻彷彿人就在你身側,嘴唇就貼在你耳邊。大約,是什麼傳聲的神通吧。畢竟這是一個宇宙法則與她的世界大相徑庭的地方,楊五已經在這兩個月的時間裡習慣了這些不符合物理定律的神奇能力。

  叫蘇蓉的侍女道:「隨我來。」走在前面引路。楊五抬腳跟在後面。

  玉屏後面不僅果然有條通道,還非常寬闊。一路走來,洞壁上都嵌著明玉,光線明亮卻柔和。通道很長,還有許多岔路。楊五目前沒有逃跑的打算,也不忙著記路,反倒有閒情欣賞這奇異的山洞。待走過一段走廊,前面忽然開闊起來。楊五眼前一亮。

  開闊的山洞中,竟然有一片碧綠水潭。一束淡金色的光垂直打落,正好將碧潭中心一塊拱出水面的岩石攏住。石上一絲塵土也沒有,卻自岩石中生出一叢碧綠的翠竹,在淡淡金光中微微搖曳。

  楊五忍不住在潭邊停住腳步,抬頭向上看去。原來洞頂像個倒扣的漏斗,斜向最高處,能看見巴掌大的一塊藍天。原來那淡金光束是自洞口垂落的陽光。

  年輕時候看過的那些仙俠小說忽然被從記憶中翻了出來,楊五後知後覺的才反應過來,哦……原來,這就是「洞府」。

  蘇蓉聽見身後沒了腳步聲,回頭探看,蹙眉道:「姑娘,真人和道君在等我們呢。」

  楊五「哦」了一聲,重又邁開腳步。嘴角勾起了淺淺的笑。即將要面對的事情,她目前還無力改變。那麼,作為她以後要生活的地方,起碼這裡的環境很是不錯。在上輩子,她都沒悲春傷秋過,會苦中作樂、能在逆境中發現美好事物,總比自怨自艾、苦大仇深的要過得輕鬆些。

  一路上,像碧潭一樣,頂上開了「天窗」的還不止一處。每一處有自然光線垂照的地方,都生著奇異美麗的植物。雖然這洞府裡空氣清新,但楊五的心理作用,還是讓她在看到這些陽光的時候,感到舒服了一些。

  她隨著蘇蓉又走了一段路,感覺已經深入到山腹深處。到了一處高闊的洞口,一直疾走的蘇蓉忽然減慢了步速,微微垂下頭,露出一截雪白脖頸,腰肢輕擺,嫋嫋婷婷的走了進去。楊五跟在她身後。

  「道君,人帶到了。」她向著某個方向垂首道。

  楊五一走進洞裡,就感覺寒意逼人。掃了一眼洞中全景,十分寬闊,正面的岩壁上,開滿了美麗的藍色蓮花。仔細看,卻發現那些蓮花竟不是植物,而是晶體,每一片花瓣,都是薄薄的藍色晶片。這洞頂也開有天井,淡金陽光垂落下來,投落成一個圓形的光斑。光束中卻沒有生長什麼奇異的植物,而是一整塊長方形的白玉。淡淡的白霧在白玉周圍不斷生成,看著就讓人覺得冷。

  這些一眼便掃過,楊五隨即便看向另一側,蘇蓉正對著那邊行禮。

  卻是一個湯池,人高的小瀑布從壘積的石塊上沖下。年輕男人的身體在白色的水流中隱約可見,肌肉結實,腰身勁窄,就是……太白了。

  好笑的是,楊五站在後面,能清楚的看到蘇蓉原本雪白的脖頸,都變得粉紅起來。

  沖禹籠著袖子站在池邊,見到她來,原本緊鎖的眉頭才放開,露出一絲輕鬆。對蘇蓉隨意的揮揮手,沖著水流下的男子道:「師弟,以後有楊姬在,必會無事了。」

  楊姬?

  是說她嗎?

  楊五抬眼,正好看到轉過身來要退出去的蘇蓉投過來一瞥——恍然大悟的、輕蔑的一瞥。若說適才在入門的大洞中,兩個人的目光相接,是年輕女子間平等的暗暗較勁。那麼此時,蘇蓉再看她的眼神,就已經變成了充滿鄙夷,高高在上的了。

  這變化是因為她被喚作「楊姬」。

  「姬」啊……

  她明白了。

  在水流下面沖刷身體的男子忽然動了,轉身走出水瀑。楊五和他的目光也就對接了那麼一瞬。年輕男子長腿一抬,嘩啦一聲,便從湯池裡出來了。他赤著上身,下身倒穿著褲子。待他站直身體,楊五覺得彷彿有一陣清風從他身上拂過似的的,肌肉上的水滴,濕漉漉的褲子,瞬間都乾燥了。

  ……真方便。

  這是個高挑瘦削的年輕男人。之前看背影,楊五覺得他皮膚太白了。以她的審美來說,男人肌肉結實,小麥膚色,是最性感漂亮的。但當她看到這年輕男子的面孔時,深覺得小麥色的肌膚也許真的不適合他。

  陌上誰家少年?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模糊界限的男子一伸手,一旁衣架上搭著的白色衣袍便乘風般飄了過來。少年……或者青年,也未套入衣袖,只將衣袍隨意的披上,看著沖禹道:「可還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嗎?」

  沖禹捋著鬍鬚想了又想,道:「差不多都交待你了。切記一開始要控制好,莫要太猛,尚不知她能承受多少。待你們試過了,將情況說與我,我和沖琳再合計著看如何調整。」

  他說「差不多都交待了」,卻又絮絮的念叨了一大堆,什麼周天啊,什麼經脈啊。楊五聽不懂,便安靜的站在那兒,目光落在地上。耳中聽著,在沖禹碎碎的念叨中,這位道號沖昕的道君間或會回以「嗯」,「好」,「是」,「曉得了」……

  待沖禹說得痛快了,才想起楊五。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自家師弟。一個膚色健康充滿活力,一個白皙如羊脂玉,稱得上最佳膚色差。只可惜,白如玉的那個是師弟。

  他摸摸鼻子,道:「小五來自山野,黑了點,人不錯。你好好待她。」

  最後一句大約是讓沖昕有些意外,於是楊五很榮幸的被年輕的道君看了第二眼。

  沖禹又對楊五說:「小五,以後聽我師弟的話,莫要害怕。」他頓了頓,語氣隨意的道:「我昨日跟你說的話,要記得。」

  楊五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眸:「記住了。」

  沖禹就對沖昕道:「那我就回去了。兩年不在,也不知道那群小崽子有沒有把我的丹房炸了。」

  「我送師兄。」沖昕道。

  兩個人就從楊五身邊走過。能聽到他們在洞口推讓。

  「行了,別送了,儘快開始吧。記得告訴我效果。」

  「勞師兄為我奔波受累,多謝了。」

  「謝倒不用,你那株赤霄草成熟時,記得一定喊我,你們可千萬別瞎採啊,那個要很小心……」

  「嗯嗯,一定。」

  兩個人的聲音漸輕……

  楊五的目光一直散落在地上,直到有白色的袍角在她的餘光中飄過,停在她身前。頭頂便為一隻手掌覆住。

  仙人撫我頂,第三次了。

  楊五閉上眼,並沒有抱什麼期望。人總是期盼奇跡,奇跡又哪有那麼容易就發生。或者,哪那麼容易就降臨在你身上。

  「果然一竅不通。」她聽見這個叫作沖昕的人呢喃道。視野裡那片袍角便甩動了一下,飄離了她目光所及的範圍。

  他喊了一聲「蘇蓉」,音量不算多大,但片刻之後,蘇蓉就嫋嫋的走進來了。

  年輕的道君吩咐他的侍女:「這是楊姬,以後會在我身邊。你帶她去安置。」

  蘇蓉猶豫了一下,請示道:「要安置在洞府裡嗎?」

  沖昕瞥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半山沒有空房了嗎?」

  蘇蓉道:「有的。」

  沖昕便道:「隨她挑一間,隨便哪裡。」

  反正不會是洞府裡——楊五旁聽著,已經懂了。她抬起眼,沖昕已經轉過身,朝著那方白玉走去,只留給她一個後背。蘇蓉則道:「隨我來。」

  對用後背對著你的人,不用講禮貌。楊五正好把行禮都省了,直接跟著蘇蓉離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3:18 PM

第十二章

  出了洞府,還不到中午,外面還陽光明媚。

  楊五離開村子的時候,已經是深秋,路上走了一個多月,算起來應該已經入冬了。長天宗這裡卻看起來像是夏天。

  沖羽說他的飛舟日行萬里,馬不停蹄的飛了一個多月,照他的說法,這長天宗與她出生的山村,就得相隔三四十萬里。楊五覺得不太靠譜,估量著著所謂的「萬里」大概就是個虛數而已。但這片大陸著實廣闊,這是她親眼所見的,無需置疑。兩處相隔如此遙遠的地方,氣候不同,也是正常。幸而飛舟上也是溫暖如春,她穿的衣衫倒也正好。

  山上的路很整齊,是大塊的石板鋪就的。蘇蓉走路很快,腳下生風。單看她現在走路的樣子,很難想像她每次出現在她家道君面前時,都能走得嫋嫋娜娜的。幸好最近一年多,楊五都在刻苦的鍛煉身體,托沖禹的福,她也不再是人小腿短的小女娃,修長的腿邁開,倒也能跟上蘇蓉的速度。

  但也不難感受到,前面這位煉陽峰主的侍女,顯然是沒打算體諒一個凡女的體力的。反倒是回頭看她能跟上,皮膚白皙的侍女還蹙了蹙眉。

  「下面這些房子,你自己選一間。」

  楊五向下看去,能看到一棟棟房屋高低錯落的分佈在山麓。有木屋,有竹舍,也有磚瓦房,都是獨門獨院,相互之間離著頗遠的距離。從上往下看,稀稀落落的有一二十間,由石板鋪就的小路相連。

  「隨便挑一間就行了。外面模樣不同,裡面其實都差不多。」蘇蓉催促道。

  楊五眼睛掃了一遍,「那間吧。」她選了一間竹舍。

  蘇蓉便帶她下去,很快就走到竹舍前。稀疏的竹籬笆,透著幾分隨意的灑脫。吊腳房,離地有膝蓋高,房中桌椅箱櫃、床榻浴盆馬桶都是齊全的,只是許久無人居住,落了厚厚的灰塵。這都沒關係,淨房裡也有冷熱銅水管,足夠她驚喜了。

  「砰砰」幾聲,幾隻箱子沉沉的落地。正是原來沖禹飛舟上,她房中的那些箱籠。

  「這是真人留下的,你的行李。我還有事要忙,你自己收拾一下,有事再找我。」蘇蓉四下打量著,就準備抬腿離去。

  「現在就有事。」楊五攔下了她,微笑道,「你會不會清淨訣?會的話麻煩幫個忙,這裡灰塵太厚了,我自己忙一天不見得能收拾完。」

  清淨訣誰不會啊,那是引氣入體之後首先要學的法術。不說她,連宗門裡那些剛剛開始煉氣的童兒都使得熟練。蘇蓉便實在說不出「我不會」這樣的話來,不情不願的捏了個訣。彷彿清風拂過,原本積塵甚厚的房間裡剎時變得一塵不染。

  楊五唇角勾起,又一次攔住了準備抬腳就走的蘇蓉:「還要麻煩你,馬桶和浴盆,我想都換成新的。我的行李中也沒有被褥床品,都要麻煩你幫忙準備。」

  對這個新來的楊姬這麼熟練的支使她,蘇蓉心底很有幾分不快。但她還沒摸清楊五的底兒,也不敢貿然發作。微感不耐的說:「知道了,待會我會安排人來,你跟他說就行了。」

  楊五得了承諾,讓出路,微笑道:「那麻煩你了,你忙你的去吧。」

  都被稱作「姬」了,不是姬妾就是爐鼎,可謂是身份低賤。可不知為何,蘇蓉卻從楊五的微笑中感受到一種矜持的、高貴的姿態。有那麼一瞬,她竟然被她平靜眉目和淡然微笑中流露出來的氣韻壓制住了。真是見鬼!

  大概這個楊姬在凡人國度裡有著什麼高貴的出身吧,蘇蓉猜測。那又怎麼樣呢,一腳踏入宗門,從此只論資質、修為、道法。外門弟子中,公主皇子出身的也不是沒有,照樣要領一份執役,給內門弟子跑腿打雜。

  她壓住心底不快,問道:「倒是還沒問你,你是開了幾竅?有五竅嗎?」

  楊五沒有回避,誠實答道:「不,我一竅不通。」

  蘇蓉板著臉:「別逗我,我認真的。」

  楊五卻道:「我也是認真的。」

  蘇蓉愕然。仔細看楊五的表情,才相信她是認真的。「一竅不通?那你怎麼作爐鼎!」她訝道。

  「所以……」楊五的手拂過屋中桌椅,抬起眼眸,「誰說我是爐鼎了?」  

  蘇蓉一呆。無論沖禹還是沖昕,倒真沒人說過楊五是爐鼎。但他們叫她楊姬,蘇蓉就自然而然的想當然了。

  「那你……是來給道君做妾的?」蘇蓉無比糾結,「可你一竅不通,不能修行,那就是凡人啊。宗門裡還沒聽說過哪位師伯師兄身邊有凡人姬妾的。何況你……這麼黑!」

  納凡人做妾已經夠跌份的了,要是個天香國色的也還說得過去。可這個楊姬,相貌也就比她強那麼一丟丟(蘇蓉真心是這麼認為的),關鍵是她還黑!蘇蓉入門也不少年了,就沒見過宗門有哪個女弟子黑成這樣的。大家都是修煉之人,本就有靈力滋養身體。又有幸被長天宗收錄門牆,宗門所在之地,真真是自然造就,鐘靈毓秀之地,靈氣濃郁。長期在這種地方生活,個個都被養得白皙嬌嫩。

  又來了。看著蘇蓉眼神有點呆滯,雖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能感覺到這姑娘腦子裡在跑馬了。楊五捏捏眉心。關於她膚色的問題,這個純粹是審美的差異,她自己就覺得很好看。

  她「咳」了一聲,提醒道:「你不是忙嗎?去做你的事吧,我就不耽擱你了。」

  蘇蓉回過神來,看了楊五一眼,心情複雜。

  沖禹真人出去一趟,給道君收了個妾回來。可他怎麼這麼眼瘸呢!要是這種黑不溜秋的凡女都能,那她……

  蘇蓉咬咬嘴唇。她倒還沒昏頭,心裡是知道不管怎麼樣,道君是沒可能看上自己的。於是她就糾結在了「為什麼我不能黑不溜秋的凡女卻能?」這樣的問題上。忿忿的瞪了楊五幾眼,氣呼呼的走了。

  楊五站在門口,微笑提醒:「我要的東西請別忘了。」

  看著蘇蓉走遠了,她才細細打量起她這新住處來。

  剛才在坡上她就瞧見這處院子雅致,一眼就喜歡上了。此刻細看,柴扉半掩,院中角落裡稀疏的幾竿竹子,雖然根本不能跟沖昕洞府裡碧水潭中那一叢碧綠如玉的翠竹相比,但在這小院中婷婷搖曳,看著也清新喜人。院中的土地有隱約能看出以前修整過的痕跡,有點像小塊的田地,不知道種下的是什麼,有些荒蕪了,有些卻瘋長。此地不知要停留多久,等她日後好好收拾收拾這小院。

  竹舍結構簡單,算起來,是四間半房。正房進門有桌椅,裡間有床榻衣櫃,窗邊還有梳粧檯,只是上面的銅鏡不知道多久沒用過,生了綠鏽。蘇蓉一個清淨咒也去了那層鏽,但久不打磨,模糊得根本看不清人影。臥室向裡還有半個梢間,裡面有浴盆馬桶,卻是淨房了。和臥室對稱的,正房的另一側的裡間,有書架書桌,一看便是書房的樣子。

  按照房屋的結構,正房的兩側還有廂房。臨著臥室一邊的,是間整齊的廂房。裡面沒有桌椅,只有幾排竹子製成的架子,不過上面都是空蕩蕩的,看著像是存放物品的倉庫。靠近書房這一側的,是個敞軒,有頂有柱,卻沒有牆。楊五一看就喜歡上了,尋思著這位置放張躺椅正好。

  她站在廊廡下,看著其實有點荒的小院,忽然悵然。

  一棟帶著小院的獨棟小房,不就是她年輕時的夢想嗎?

  她其實從不是什麼有野心的人。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意外亡故了,她跟著祖父和叔叔嬸嬸一起生活。一家人平靜和美。她雖然意外的獲得了能與其他世界進行商品交易的交易器,卻也並沒被激發出什麼野心。她後來之所以會離開母星獨自闖蕩,到處尋找可以交易的商品,是因為那交易器除了交易功能之外,還能強化系統宿主的基因。

  身為一個武者,她熱愛家傳的武道,更熱愛身體不斷變得更強的感覺。但,她的野心也就僅止於此了。她的年紀漸漸大了,家人開始催促她。作為一個年輕姑娘,她自己也對戀愛、婚姻有些幻想。一座帶小院的獨棟小房,一個愛自己的男人,兩三個孩子……都在她的幻想中悄悄勾勒。她以為她是可以過上這樣的生活的。

  誰知道人生怎麼就會那樣峰迴路轉,跌宕起伏呢?

  那個可以一言就決定她母星生死的男人,發現了她基因的特別。他想要這優秀的基因,換言之,他想讓她給她生一個優秀的繼承人。所以,他決定娶她為妻。她都已經說服了家人,做好了逃跑的準備。母星的最高領導人,那位頭髮斑白的老者,卻在她面前深深的彎下腰去,懇求她去做那個人的妻子,懇求她為那個人生一個帶有她母星血統的孩子。

  一個人的幸福和一個星球的未來,孰重孰輕?

  連她的家人都迷茫了。

  她的母星被那男人的家族佔領已經有幾十年了,在嚴厲的殖民政策下,既無技術又無資源的星球,前途一片慘淡。種族的未來沒有希望。當那位老者向她展示那些絕密檔案,她才知道母星被佔領之後的這幾十年,有多少同胞為了種族的未來,前赴後繼,英勇犧牲。

  他們不是求她送死,不是求她犧牲。他們求她去嫁給一個身份高貴的男人,成為他有名有份的正妻,她無法拒絕。她於是終於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她選擇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她捏著政府列出來的長長清單去和那個男人談判,當所有的利益都交割清楚之後,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在許多人眼裡,她這個來自低等殖民星的平民女子簡直是一步登天。她有了尊貴的身份,常人難以想像的財富,住在宮殿般的大宅裡,過著夢一樣的生活。多少人求而不得。所以,她的不甘願、委屈和忍耐,就都成了矯情。她那一座小院的夢想,是那麼的可笑。

  既選擇了母星的未來,便是放棄了自我。她沒有資格矯情。

  後來,她真的給他生出了血統優秀的繼承人,對那男人的野心來說,是很重要的助力。對她來說,那孩子有一半她母星的血統,從此保證了她母星的未來。但,這場交易得來的婚姻,卻並不能因此就結束。她嘗試過,掙扎過,卻一直都還在以他的妻子的身份而活著。

  直到她死。

  楊五看著籬笆牆裡幾竿翠竹搖曳,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視野中忽然有異樣,她抬眼,看到有人從山路上朝著這邊來。這些錯落在山麓間的院舍全是空的,來人只能是來找她的。她便繼續站在那裡等著。那人腳程極快,眨眼功夫就已經到了籬笆牆外,是個穿著灰衣短打的壯實漢子。相貌端正,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

  「可是楊姬?」他抱拳問。

  「正是。」楊五頷首。

  「我名叫徐壽,是咱們煉陽峰的執役。蘇蓉叫我過來,協助姑娘打理房舍。姑娘可有什麼要我做的?」

  「有勞了。淨房裡的用具都想換新的,也還沒有床單被褥。還有……」楊五頓了頓,問,「我看了這裡,沒有廚房,我三餐怎麼解決?」

  徐壽看著壯實得像個打手,頭腦卻條理清晰。一條條的回答她:「姑娘得先去籍簿司登記身份,再去勤務司領日常用具物品即可。至於吃飯……」

  他微感為難道:「咱們煉陽峰沒人起火。」

  楊五道:「你們都辟穀了?」

  徐壽說:「只有道君辟穀了。蘇蓉她不肯吃飯食,一直吃辟穀丹。」

  「那你呢?」

  「早飯我是隨便吃點,午食、晚飯,我都是去金虹峰的大飯堂吃。」

  「我能在那裡吃飯嗎?」

  「自然是可以的,只是……那裡都是外門弟子,我怕楊姬嫌飯食粗陋。」

  楊五笑了:「我一個凡人,嫌宗門飯堂的飯食粗陋?」

  徐壽也笑了。他是聽蘇蓉說了,這個楊姬一竅不通,是個不能修行的凡人。而且「相貌粗陋,黑不溜秋,是撞了什麼大運,竟能讓道君收作妾侍?」

  一竅不通大約是肯定的了。但「相貌粗陋、黑不溜秋」……他忍不住多看了楊五兩眼。確實是有點黑,但不是那種讓人看了會生厭的黑。仔細看,這膚色其實……不難看。

  至於「相貌粗陋」……蘇蓉啊,你是不是眼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3:33 PM

第十三章

  兩人一笑,生疏之意便去了幾分。

  徐壽看看日頭,道:「時間還來得及,姑娘先隨我去籍簿司做個身份登記吧,也好先將身份銘牌領了。」

  楊五道:「好。」

  徐壽便也取出一隻小船,只不過小船展開也不過就是一隻不帶篷的小小扁舟而已,看樣子能坐五六個人。沒有槳,船尾倒是有櫓。楊五坐進去,小船便浮了起來,緩緩升空,漸漸加速。不只是外形,速度上也根本沒法和沖禹的飛舟相比。

  小船飛離了山峰,向下看去,山谷青翠,河流盤捲似銀帶,景色甚美。楊五看了幾眼,再抬頭,就看到頭頂高空仙鶴奇獸、各種飛行法器,都在更高的地方飛行。反倒是幾隻模樣相同的烏色扁舟,和他們在差不多的高度上飛行著。

  有些擦肩而過,更多的卻是遠遠就揮著手跟徐壽打招呼。徐壽笑著回應,看得出來是個人緣頗不錯的伶俐人。

  徐壽見楊五若有所思,便解釋道:「這小舟是個各峰統一配備的法器,專給執役們用的,也就只能飛這麼高了,只勝在能多坐幾個人罷了。平日我一人外出,多是騎乘白鶴的。」

  楊五一早見到幾個可愛童子騎乘白鶴時,就已經心生喜愛了。聞言心中一動,問道:「我也能騎嗎?」

  徐壽道:「白鶴是宗門豢養的,本就是尚不能御氣飛行,自己也還沒有飛行法器的弟子騎乘用的。等待會領了鶴哨,我再教楊姬。」


  「多謝。以後恐怕還有很多事都要麻煩你了。」楊五道。

  「楊姬不忙道謝。」徐壽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我還盼著楊姬能得道君的寵,跟道君提提,咱們煉陽峰也養兩頭騎獸就好了。你不知道,我長得壯,騎著鶴兒,總被他們取笑。」

  徐壽身高體壯,若是騎著白鶴,楊五想像一下,確實看起來可笑。她只笑笑,道:「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楊姬別擔心。」徐壽道,「楊姬不能修煉,都還能進咱們長天宗的門,可見是有運道的人。以後必然事事順遂的。」

  怪不得徐壽人緣好呢,這話說的,就算楊五不認同,也聽了覺得熨帖。便道:「承你吉言。」

  小船速度不快,從一座山頭上慢慢飛過。下面山頭是一片開闊的廣場,因為高度低,楊五低頭便能看見廣場的人,眯起眼睛,甚至能隱約看清那些人的臉。

  廣場上,約莫有數百人。多穿著形制形同的衣服,隱約似乎在細節上略有不同。有些在練劍,有些舞著長槍,尋常常見的十八般武器多能看見一些。其他還有許多並非凡人常見的武器,比如一個少女,她的武器便是一段可長可短伸縮自如的彩綾。

  相隔不遠的地方,還有一群年輕弟子,在學習御劍。戰戰兢兢的踩在飛劍上,晃悠悠的離開地面不過一二尺的距離,有人便掌不住平衡,左右晃了幾下,還是摔了個狗啃泥。引得一群年輕弟子哄笑。

  看起來像是弟子們練功的校場。

  楊五看了幾眼,又去看那些看似習武之人。練劍的和練劍的一起,練刀的和練刀的一群。楊五看了一陣,頗感失望。

  「楊姬修習過武藝?」徐壽問。

  「你能看出來?」楊五微訝,轉回身來看他。

  「我見楊姬目光所指,都是刀鋒去處,顯然對刀勢走向十分熟稔。」

  「是。」楊五承認,「我家傳武藝,便是刀法。」

  「楊姬失望了是嗎?」徐壽道。

  楊五點頭:「招式都不算複雜,看不出什麼特異之處。」

  「因為招式,根本不重要。」徐壽道。

  楊五盯著這個年輕的漢子,道:「徐兄教我。」

  徐壽目光在下面掃過一遍,下巴微揚:「你看那個人,服藍鑲黑,離別人有些遠的那個……」

  楊五眯眼看去,果然有個人跟別人離得有些遠。那些拿著刀劍武器的人,本來就彼此拉開距離,那人穿著藍色長衫,滾著黑色的邊,又跟別人離的格外遠些,身周空出一大片空地。像是別人有意避讓了他。

  「那是周師兄。他的劍意在這一輩中算是佼佼者。都說他馬上要被哪位峰主收為親傳弟子了。你好好看看他的劍,不要看招式,試著去感受一下他的劍意。嗯……可能對你比較難。」他想起來楊五是不能修煉的凡人,叫她去感受一個修士的劍意,著實是有些強人所難的。

  在他說話的時候,楊五就眯起眼睛看著那個周師兄的劍。周師兄顯然正在揣摩什麼,那樣子全然是沉浸在其中了。楊五不眨眼的凝視著那銀亮的劍身在陽光下劃過的軌跡。小舟飛得緩慢,她的目光就追著那軌跡……

  壓迫感就在溫暖乾燥的空氣中無端的驟然撲面而來。楊五瞬間寒毛直豎,那一瞬彷彿回到了曾經她還是戰士,在最前線和異形短兵相接的時候,生死不過眨眼的間隔。本能的,身上的殺意便陡然暴起!

  像是對這殺意的答覆,原本撲面的壓迫感驟然變得銳利起來,像一柄鋒利的劍直指她眉心之間。

  彼時,徐壽「比較難」三個字話音才落,便感受到身邊騰起的殺意和從下方撲殺過來的劍意。他眼睜睜的看著楊姬突然面如金紙,鮮血自唇角溢出,只悶哼了一聲,便倒在了船裡!

  徐壽大驚。

  「楊姬!」他蹲下去扶她。

  「無事……」楊五伏在船艙裡,低聲道。

  像被刺了一劍,眉心間有一瞬刺痛無比。也只是那麼一瞬,很快就過去。她才想起身,卻被徐壽按住肩膀按在那裡。耳裡聽著他道:「周師兄!」

  船舷外的視野裡,便看到一柄飛劍,黑色的靴子踩在上面,和藍色滾著黑邊的衣衫搭配起來,很好看。

  「怎麼回事?」有很年輕的陌生男子的聲音說。「凡女?她是什麼人?」

  感覺手下楊五沒有掙扎,徐壽才放下心,鬆開手掌對周師兄抱拳,解釋道:「我們是煉陽峰的人,這是楊姬,她今日才入宗門。她是武者出身,我適才在告訴她劍意,指引她看師兄的劍。沒想到……楊姬初到,尚不知規矩,決不是存心挑釁。望師兄見諒。」

  「我知。」周師兄點頭,「她是先感受到劍意,才生了殺意。凡人武者……能感受到我的劍意,真是難得。可惜了……」

  「是。」徐壽也遺憾道,「十分可惜。」

  周師兄看了眼還伏在船艙裡的女子,微微皺眉,取出一隻玉瓶,倒出一丸丹藥。「她樣子不太好,把這個給她吃了吧。」

  徐壽看到那顆丹藥,欣喜道:「多謝周師兄。」伸手替楊五接了了過來。腳底下不動聲色的輕輕踢了楊五一下。

  楊五會意,低聲道:「多謝……」她並不是宗門修煉之人,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位周師兄,便索性省去了稱呼。

  周師兄頷首,對徐壽道:「你教教她,莫要對人輕動殺意,特別是劍修。」

  徐壽道:「師兄寬厚。」

  周師兄點點頭,踩著飛劍飛回去了。

  徐壽趕緊扶起楊五,低聲道:「快把這個吃了,這可是中品回春丸。」說著,將那一丸丹藥餵進她口中。

  楊五聞著味道,就覺得熟悉,吃進嘴裡,果然便是沖禹給她的「糖豆」。當初她被兇狠的大貓追殺受傷,那一顆糖豆便生肌肉骨。後來沖禹給了她整瓶,她便好好收起。現在正在她腰間的錦囊中。

  這中品的回春丹,比沖禹給她的糖豆品相好了不少,卻不及沖禹昨晚給她的那些。沖禹自己也說過,那些是上品。她知道是好東西,但沖禹表現得雲淡風輕,他甚至還用那些品相不好的糖豆餵食仙鶴,她便也不覺得如何珍貴了。這一顆中品的丹藥卻讓徐壽表現得驚喜不已,讓她不禁重新估量起腰間錦囊裡那些丹藥的價值來。

  她其實受傷不重,服下一顆中品回春丹,片刻間就好了。

  徐壽不敢再在這裡停留,餵楊五服下丹藥,扶她重新坐起,就搖著櫓,加速離開。

  楊五揉著眉心,雖然已經不痛了,但利劍刺入的那種感覺實在太過驚悚,讓她一時難以放鬆。抬眼,卻見徐壽目光複雜的看著她。

  「楊姬,」他問道,「你是不是……見過血?」

  所謂見過血,當然不是看見過血的意思。楊五前世在那男人的支持下,隱瞞了身份在軍隊服役十年,打磨自己,以跟上交易器升級的進度,進一步強化自己的基因。那十年間,她一直戰鬥在人類與異形的最前線,身上的殺意,不可謂不鋒利。也是因為如此,在感受到周師兄劍意的一瞬,殺意像應激反應一樣被激發了出來。

  楊五點頭承認:「是。」並不多說。

  徐壽也不追問,籲了一口氣,道:「我就說……果然。」告誡她道:「以後萬不可如此了,看到別的師兄的劍意,可以觀摩,萬不可輕動殺意。劍修殺意最重,適才周師兄也同你一樣並不是有意,全是瞬間的自然反應。你這樣隨意流露殺意,對劍修來說,完全就是挑釁。好在周師兄為人寬厚,並不追究……」

  楊五低聲道:「多謝了。」她不懂這裡的種種規則,若不是徐壽,恐怕真要捅出簍子來。

  徐壽道:「無事。」說罷,便不再多言。默默的搖著櫓,調整方向。

  過了片刻,楊五覺得太過安靜,轉頭看去。徐壽似在出神……

  「徐兄?」她輕喚。

  徐壽回神,看了她一眼。

  「徐兄?」

  「我沒事,只是……想起了家父。你那殺意,真和家父有幾分相似。」

  「徐兄的父親是?」

  徐壽吐出一口氣道:「我祖父以軍功封侯,我父親也上過戰場,他們身上都有殺意。就連我大哥,也跟著父親在邊關歷練過。你身上的感覺,和他們很相似。」

  「原來徐兄,還是世家子……失敬了。」

  徐壽擺手,「不過是俗世身份罷了,在這裡,我不過是個外門弟子。」

  楊五剛才聽見他稱呼那劍修為師兄,就已經有點奇怪了。她年輕時看過一些所謂的修真仙俠小說,但那都是她那個世界的人杜撰出來的,及至轉生到了這個世界,初與沖禹等人接觸,才發現那些小說都是扯淡。便順著他的話頭問:「外門弟子?」

  徐壽知她不懂,搖著櫓,慢慢給她講:「新收弟子,除非資質逆天,特別出類拔萃,可能會被門中師長看中,直接收為親傳弟子。否則按規矩,都要先成為外門弟子。外門弟子修煉至築基,可成為內門弟子。不論外門內門,都沒有固定的師父,門中大課小講,道君釋疑,或者真人傳道,弟子們都可以去聽。弟子們以師兄弟互稱,並無輩分差異。」

  楊五認真聽著。

  「內門弟子亦是自己修煉,其中優秀者,才有可能被師長們看中,收為親傳弟子。師長們都有自己的洞府峰頭,親傳弟子便可以隨師長一同生活修煉。楊姬,你住的房子,便是親傳弟子的居所。道君尚未收過弟子,所以煉陽峰半山的弟子居所才全是空的。」

  「原來如此。」楊五點頭。她就覺得空著一片半山別墅著實奇怪。「那……蘇蓉她?」

  徐壽之前自稱「執役」,她還以為他是僕人。既然他是弟子,她便順口問起看起來像是丫鬟的蘇蓉。果不其然,徐壽道:「她當然也是外門弟子。」

  「外門弟子的供養很少,每個月只有兩塊下品靈石。雖然不會在宗門裡餓死,但是決不夠修煉的。所以大家都得找事做。門中執役,都是外門弟子擔任的。」

  「至於內門弟子,他們供養比我們好,每個月有兩塊中品靈石。但他們更窮。」徐壽笑道,「因為他們修煉的需求更大。所以他們也得想辦法養活自己。門中執事,都是內門弟子擔任。」

  楊五便想起了清晨看到的那一隊黑衣的巡山執事,點頭:「明白了。」

  「最好的就是親傳弟子了,有師父啊。」徐壽羨慕的說,「靈石丹藥,兵器法寶,師父即便不能包圓,也能幫助一二。何況咱們長天宗的師長,個個財大氣粗,基本上親傳弟子真的不需要再自己辛苦去賺靈石了,專心修煉即可。」

  楊五被他羨慕的口吻逗笑了,笑過之後,卻若有所思。

  「姬妾呢?」她問。「姬妾又是如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3:43 PM

第十四章

  徐壽猶豫一下,才道:「姬妾不在弟子之列。一切用度都由其夫主自行承擔。你是道君的妾,你的花銷,都算道君的。待會我們要取的東西,都會掛在煉陽峰的賬上。你不用擔心。」想了想,補充一句:「道君很大方的。」

  一個凡女,又不用修煉,需要的無非就是些吃穿住行的東西,這些都不值一提。

  在宗門裡,真正算是大頭的,讓弟子們勒緊褲腰帶的,是那些修煉需要的天材地寶。楊姬,並無此需求。

  也是合理,要不然誰都拉家帶口的,宗門再大,也能被吃垮。楊五點點頭,追問:「我遇到旁人,該如何稱呼?」剛才,她就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位周師兄。

  「金丹稱道君,元嬰稱真人,還虛稱真君,合道稱道尊。不過,我們也沒什麼機會見到真君、道尊。掌門真人也是元嬰期。門中幾位長老、太上長老,我們根本見不到。」徐壽笑道。「至於金丹以下……」

  他道:「……也可以稱一聲師兄,如果對方不介意的話。」

  他話說的委婉,楊五怎會不懂。蘇蓉的態度明白的告訴了她,姬妾爐鼎,身份都卑賤。想來那些弟子們,無論內門外門,大概都不喜歡被一個姬妾稱呼為「師兄」的吧。

  「如果介意呢?」她問。

  徐壽道:「那就稱一聲道兄吧,這稱呼到哪裡都不出錯。」

  「知道了。」楊五點頭。

  徐壽探頭:「到了。」

  楊五轉頭。

  小船前面是一座山峰,峰上不見洞府,倒是有大片的房舍樓閣院落。就這一會兒工夫,就有許多人飛離,又有許多人像他們一樣剛剛飛至。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端的是繁忙。

  「這是象忘峰,宗門十三司基本都在這裡了。管著宗門上上下下的吃喝拉撒。」徐壽笑道。

  小船停在一處寬闊之地,徐壽把船收起,帶著楊五進了一處院落。楊五看了眼牌匾,匾上有三個字,與她母語中的古文字很相像。她眯起眼,猜出了其中一個字是「籍」。

  「這裡便是籍簿司。」徐壽道。

  相比外面人來人往的情景,籍簿司算是相當清淨了。這裡掌管宗門上下人口登記,除去定期的新進弟子,還包括妻妾爐鼎靈寵。即便是這樣,今年的新進弟子早登記過了,現在便清閒得狠了。進了正堂,桌椅倒是齊整,卻空無一人。

  「李師兄!李師兄!……」徐壽一連喊了幾聲,才有個乾瘦的老頭從後堂轉出來,打著哈欠。「還想著眯一會呢,怎地今天過來了?」

  「青天白日的你睡什麼覺。」徐壽笑啐他,「這是我們煉陽峰新來的楊姬,你快給她登記。」

  「煉陽峰?」老頭詫異道,「沖昕道君?」

  徐壽「咳」了一聲,道:「是。別那麼多廢話了,快些登錄了,我們還趕著去吃午食呢。」

  「行行行,這就登。玉牌拿來……」

  徐壽就自腰間摘下一枚玉牌遞過去。

  老頭攤開一本簿籍:「姓名?」

  「楊五。」

  「骨齡?」

  「……十六。」

  老頭記錄了登錄日期,拿著那枚玉牌進了裡間。徐壽和楊五在外面等了片刻,老頭拿著一個亮閃閃金燦燦的金質銘牌過來,對楊五道:「手伸出來。」

  楊五依言伸出手掌。細利的微風掠過指間,一顆鮮紅的血珠便從微小的傷口中擠了出來。老頭把那滴血抹在金牌上,瞬間被吸收不見了。「喏。」他將金牌遞給楊五,「好了。身份銘牌可自由出入護山大陣,要隨身攜帶,宗門各處,許多地方都要用到。」

  聽起來就類似身份證。楊五接過來看了眼,「煉陽・眷・楊五」。隨手像徐壽一樣掛在自己的腰帶上。不同的是,徐壽那個是烏色的木頭,看起來沉黯不起眼。她這個卻是鑲金嵌銀,亮閃閃金燦燦的。

  老頭把煉陽峰的玉牌還給徐壽,猶自跟他念叨:「不是我說,道君這也太早了,金丹元陽多麼寶貴,不留給道侶,卻……」

  徐壽忙打斷他,擺手笑道:「道君的事豈是你我能議論的,不說了,不說了,我們還趕時間。」說罷,引著楊五趕緊走了,生怕老頭再說出什麼不適宜的話來。

  老頭跟他熟稔,不以為忤,打著哈欠,趿著鞋子,又回後堂睡覺了。

  徐壽帶著楊五出了籍簿司,就去了隔壁院子,隔壁就是勤務司。「日常用品都歸這裡管。」徐壽跟她說。

  跟隔壁籍簿司的冷清相比,勤務司要熱鬧的多了,院子裡左右兩排廂房全是科室,不僅間間有人,門外還都各有兩三人在排隊等候。徐壽領著楊五找了個只有一人在排的隊,等了約一刻鐘,便輪到他們進了科室。排隊時徐壽便問楊五:「除了先時說的那些,還有什麼需要的嗎?」

  楊五一時想不出來更多,只見到徐壽的衣衫,忽然想起:「你這樣方便的衣服,可以的話,來兩套。別的一時還想不到。」

  「既然這樣,旁的用品,我先替你做主可好?若有缺的,隨時再來補上即可。」

  「麻煩你了。」

  「不用客氣。」

  於是進了隔間,楊五就頭暈腦脹的聽徐壽熟門熟路的報出了一串的名稱:

  「白羽褥兩套,蠶絲夏被兩套,雲綾枕兩個,菱紗細羅帳一頂。」

  「膚脂,頭油,綿皂,洗面藥,洗髮膏,牙具,牙粉……都要一個月的量,給的足些,姑娘家這些用的多。」

  「女子短打來四套。」

  「茶具要粉彩、青瓷各一套。新烘的靈茶來四兩。」

  「黑窯小爐一個。」

  「水晶鏡一面。」

  「孔雀藍釉麒麟紋香爐,茄皮紫釉獅耳爐。」

  「蘅蕪香二兩,袖裹香二兩,千和香二兩。」

  「螺鈿四季花卉屏一架。」

  「浴盆、馬桶,面盆要兩個,不不,三個,不,四個。」

  「手巾四條,面巾四條,洗浴巾四條。要甲等的,雲棉軟織的那種。」

  「雲棉兩匹,素綾兩匹。」

  ……

  ……

  「乾坤袋一個。嗯……沒了,就這些。」

  那負責登記的執役一直埋頭刷刷刷的記錄,聽到最後,瞪眼道:「前面都要好的,怎地最後只要乾坤袋?」

  徐壽無奈:「她是凡人。」

  「哦哦……」執役恍然,往楊五腰間的金牌上瞄了一眼。

  落完最後一筆,問:「繳現?」

  徐壽解下玉牌遞過去:「掛煉陽峰的帳。」說到「帳」,忽然想起,追加道:「下品靈石要兩塊。」

  收回玉牌,拿了號牌,徐壽跟楊五道:「前面這麼多人,必要等許久,我們先去用飯。」便又帶她坐上小船,先離開了象忘峰。

  「合適嗎?」楊五問。

  「什麼?」

  「很多東西呢。」而且聽那執役的意思,都是好的。

  徐壽笑,解釋道:「勤務司的物品,都是供給弟子的。就算是甲等,也不算什麼。這裡不會有真正的好東西的。不過是些日常用具罷了,在俗世,或許還值些錢,在這裡,還不值周師兄給你的一顆中品回春丹。回頭我報帳給道君,你信不信道君看都不看一眼。」

  「你要明白,在這裡,真正昂貴的是那些與修煉有關的東西。」他說。

  楊五點頭,又問:「乾坤袋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儲物用的。乾坤袋,外門弟子入門時便會配發,那個是品級最低的儲物袋了。」徐壽無奈,「這個沒辦法,其他的儲物法器,都要神識印記,你是凡人,用不了。只有這個可以滴血認主。」

  說話間,小船便駛到了飯堂所在的金虹峰。徐壽沒有馬上帶著楊五去用飯,而是到飯堂一側的科房裡,找到管理飯堂的執事,把煉陽峰的玉牌遞了過去:「煉陽峰從今日起加一個人。」

  很快就辦好了登記,帶著楊五去了飯堂,打了飯菜,與她找了個人少的桌子。這會正是飯點兒,吃飯的人頗多。楊五注意到,來吃飯的人都跟徐壽一樣一身短打。像在校場裡看到的周師兄那樣的長衫,一個也無。

  「沒錯,都是外門弟子。」徐壽解釋,「築基才能進入內門,築了基便可以辟穀了,所以正經吃飯的,就只有外門弟子。所以……飯菜也就這樣了,你別嫌棄。」

  怪不得徐壽一直說讓她別嫌棄,飯堂的飯菜味道實在一般。但楊五前世過著食不厭精的生活,卻能品得出食材都極好的,只是被糟糕的廚藝糟蹋了。吃下去,唇舌雖品嘗不到美味,腸胃間卻很舒服。

  「可能因為靈氣的緣故?」徐壽聽了她的話,想了想道,「宗門這裡靈氣濃郁,不管五穀還是肉獸,都不是外面的食物能比的。確實,我上次回家,吃家裡的東西,明明美味,吃下肚卻總覺得感覺不對。」

  楊五的筷子頓了頓。「還能回家?」她詫異道。

  「嗯,回過兩次。」徐壽道。

  楊五想了想,道:「我見過一次仙門新收弟子,給了孩子父母一些金銀,說斬斷塵緣,便把孩子帶走了。聽說,從來也沒有孩子回來過。」

  「是小地方吧?」徐壽皺眉道,「荒謬,斬斷塵緣,也不是這樣斷法。咱們長天宗,若出身凡人之家,都要待父母離世之後再斬斷塵緣。若是知道父母即將離世,還會讓弟子趕回去侍奉床前,全了最後一段人倫,如此塵緣方能斬斷。若是出身修道世家,族人多是修煉之人,也根本無所謂塵緣了。你遇到的,必是偏遠地方的小門小派,自己尚理不清何為塵緣,還要誤人子弟,誤人子弟啊。是什麼門派?」

  「原來如此。的確是偏僻鄉野,倒不知是什麼門派。」楊五點頭。

  兩人用完飯,回到象忘峰。象忘峰勤務司的院子裡,依然人來人往,匆匆忙忙。徐壽拿著號牌,跟著一個執役,把他們的東西清點清楚,交割完畢。

  「楊姬,還需你一滴血。」徐壽拿著一個不起眼的灰色荷包說。

  楊五便知道,這便是那乾坤袋了。待滴血認主之後,她立刻就察覺到自己的意識和那小袋子之間建立了聯繫。

  徐壽還耐心的教她:「你先感受一下,有一種很奇妙的聯繫,不用急,第一次可能有點難,你感受一下裡面的空間……呃!」

  徐壽眨巴眨巴眼,看著楊五麻利的把那些東西都收到她的乾坤袋裡。楊五收到最後,還剩下幾個盆。她無奈的看著徐壽:「滿了。」

  徐壽笑道:「乾坤袋就這大點,這些先裝我這裡吧。」說著,把剩下的零碎東西自己收了起來。

  「楊姬真是聰慧,我第一次拿到乾坤袋,花了半個時辰才學會使用。」他稱讚道。

  楊五笑笑沒說話。前世她有交易器,自帶空間。後來她沒了交易器,也還有各種空間裝置隨身攜帶。用這種東西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乾坤袋和那些空間裝置比起來,不過是製造的時候技術原理不同罷了,對使用者來說,使用體驗並沒什麼區別。

  回程路上,徐壽撿著能想的起來的注意事項,都給楊五講了講。這個年輕人,實在是很會照顧人,讓人心生好感。

  到了煉陽峰,小船還沒降落,就看到蘇蓉拉著臉站在竹舍的臺階上。

  「你們上哪去了,這麼晚才回來。」她不高興的抱怨道。

  徐壽也不怕她,笑嘻嘻的說:「不是你叫我幫楊姬安置嗎?我們去象忘峰了,又去用了午食。」

  蘇蓉更不高興了,道:「你還帶她去吃飯,你看看她身上煙火濁氣多重,道君都不高興了。」說著,掏出兩隻玉瓶給楊五,道:「你最近先別吃飯了。這瓶裡面是辟穀丹,凡人吃一顆能保一兩個月不進食。這瓶裡面的,道君說讓你一天吃兩顆,連著吃三天。這三天你先安置,道君三天之後再喚你。」

  三天之後?

  沖禹臨走時還囑咐那個不拿正眼看人的傢伙要他儘快開始。怎地他自己反倒不急了。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3:50 PM

第十五章

  蘇蓉交代清楚了,就離開了。徐壽留下,幫楊五將浴盆馬桶屏風這些比較重的大件東西都安置好,其他的東西都沒碰,只跟楊五要了那兩塊靈石。

  「靈石,到底是幹什麼用的?」楊五取出給他,問道。那靈石是半透明細窄長方體,約有手指長,細細一條,看起來像玉質。

  「用處大了。靈石裡有靈力,可以直接吸收。法器要發動起來,也要靠靈石驅動。你看我們今天坐的烏舟,內裡就嵌著靈石,這樣它才能飛得起來。」  徐壽一邊說著,一邊在屋子裡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蹲下,在那裡鼓搗。

  楊五這才注意到,那個地方刻著些繁複的花紋和符號。中心的位置有個凹槽,徐壽把一塊靈石塞進凹槽裡,一聲輕輕的「哢吧」響起的同時,那些花紋符合亮了一瞬,隨即恢復如常。徐壽站起來,又進了淨房,挨個擰開銅管試了試。待把堂屋角落的裡銅管也擰開,試了試冷熱水之後,才道:「成了。凝水、加熱、保溫、除塵,都沒有問題。」

  楊五才知道,那銅管裡的冷熱水,竟然是陣法引來並加熱的。屋裡的陣法不僅可以自空氣中引來水汽,凝成純淨水,還能加熱。除此之外,陣法還兼具了保溫和除塵的作用,屋子裡保持舒適恒溫,也不會再落下灰塵。

  這……還真是方便呢。

  弄好了屋裡的陣法,徐壽捏著另一塊靈石在院子裡某處也鼓搗了半天,最後無功而返。把另一塊靈石還給了楊五,他不好意思的道:「不成。院裡的禁制是以前的親傳弟子布下的,我弄不明白。」

  「那個有什麼用處?」

  「開啟了,別人就不能窺探你屋中情形,也不能隨意進入你的院子了。」

  楊五就想起剛才蘇蓉不請自入站在竹舍臺階上的情形,忽而又醒覺,問:「沒有禁制,別人能知道我屋裡的情況?」

  「修煉之人,可以用神識察看遠處情況。譬如我們煉陽峰,整座山峰都在道君神識範圍之內。不過道君當然不會那麼無聊窺探我們了。」徐壽笑道。「基本無事了,那我先回去了。道君讓你吃辟穀丹,想來是想讓你排排體內煙火濁氣。那我晚上就不叫你吃飯了。」

  楊五無語:「以後我都沒飯吃了嗎?」

  「應該不至於。」徐壽安慰道,「只是你從前所食,都是凡人食物,並不蘊含靈氣,除去身體吸收的,餘下全是雜質。故而你體內濁物堆積,煙火氣太重。道君久不進食,乍遇到自然覺得不舒服。你且聽道君的,排排濁物。以後只吃宗門的飯菜,這裡所食,皆是靈稻靈穀。便是肉,也是靈獸之肉。雜質甚少,長久食用,亦不會有那麼重的煙火濁氣。」

  臨走,看楊五手裡還捏著那塊靈石,又想起來囑咐她:「把靈石收好了。」

  「別看今天領了一大堆東西,就那點子靈茶還稍稍貴一點。其他的其實全是凡品,全加起來,還花不到兩塊下品靈石。」

  「所以這個……」楊五挑眉,「其實是貨幣?」

  「正是。以後你便知道,修士之間,靈石才是硬通貨。買賣物品,都是花銷靈石。」

  「那金銀呢?」

  「金銀只是俗物,在俗世才有價值,在這裡,玉石貴重,金銀鄙賤。」

  原來如此,怪不得那些到鄉間收徒的修士一出手就是一包金銀。沖禹扔給她爹娘一匣子黃金,眼睛眨都不眨的。原來,金銀鄙賤啊……

  目送徐壽離去,楊五手指輕扣腰間亮閃閃的金牌……

  回到屋中,她先脫了衣裙,換上一套灰色短打,利利落落的。挽起袖子,折騰了一個下午,鋪床疊被,安放物品。等到太陽西斜的時候,原本空蕩蕩的竹舍,就滿滿當當的,有了人氣。

  等到收拾停當,肚子適時的叫了起來。中午的飯菜雖然味道一般,但也是飯菜啊。楊五取出玉瓶,倒出一顆辟穀丹,歎口氣,認命的放進嘴裡。倒也神奇,隨著丹丸在口中融化,饑餓感真的消失了。她又打開另外一隻玉瓶,蘇蓉說道君交待,讓她一日兩顆,連服三日。熟悉的冰涼梅香充塞竹舍,聞到這個香氣,楊五呆了一下。她捏起那靈丹聞了聞,又湊近仔細觀察了一下隱約可見的花紋……

  是的沒錯!排濁通便的冰梅津露丹!昨天只吃了一顆,就腹瀉了半宿的排毒良藥!

  一日兩顆,連服三日……

  被嫌棄到這種程度啊。楊五無語。

  沖昕道君對她狠,她自己可不能這樣對待自己。黑窯小爐煮了壺靈茶,她將一顆冰梅津露丹放進口中……片刻後,她便開始跑淨房。這天,折騰了一晚上。等到消停下來,她灌下了一壺靈茶。走出竹舍。

  皎潔明月高懸碧空。

  四周空蕩蕩的,一片漆黑。月華之下只能看到草木幢幢的影子,遠處的屋簷像是黑色的版畫。側耳,靜謐中又有微風穿林,流水潺潺,螽斯蛩蟲交錯低鳴。真是靜。恍惚生出整座山峰屬於她一人的錯覺。及至回頭往山上看去,高高的某處亮如明珠,那一份靜謐中的錯覺便細碎如沙,隨風散去了。

  徐壽說,他和蘇蓉都住在道君洞府東側向北拐上去的一排房子裡。那裡是給執役居住的役舍。聽名稱也知道條件肯定不能跟楊五的竹舍比,她住的其實是峰主親傳弟子的房舍。楊五原不知沖昕為何讓她住在這裡,待聽到那「一日兩粒,連服三日」的囑咐之後,已經明白了過來。望著高處煌煌明光,她淡淡笑笑,轉身回屋。拉上薄薄絲被,枕著柔軟綿枕,放下細羅紗帳。心裡感謝著徐壽這位侯府公子的細心,她安心的躺下。

  前程未知,既有三天自在,便自在一天是一天吧。

  於晨光中醒來時,竟有片刻不知自己身在哪裡,及至漸漸清醒,才揉揉眼睛,伸個懶腰,起身下床。摸摸肚皮,也是神奇,竟真的一絲饑餓感也無。擰開刻著符文的銅管,溫熱的水流撲在臉上,牙具牙粉,面脂香膏,托侯府公子的福,一應俱全。

  走出竹舍時,已經一身清爽。灰色的短打紮緊腰帶,巴掌大的乾坤袋繫緊在腰間,一頭鴉青長髮在後腦紮成馬尾,再緊緊實實的編起來,用髮繩紮緊。深吸口清晨帶著露水味道的空氣,楊五三兩步走下臺階,拉開籬笆門,跑起來。

  她昨日已經問過徐壽,煉陽峰上除了了沖昕的洞府不得隨意出入外,沒有不可去的地方。山上易迷路,她沒有亂跑,只是循著屋舍與屋舍之間的小路跑動。半山二十一座院落,除了她入住的竹舍,皆無人居住。這些房舍不知是何時建造,但非常結實,便是她那間竹舍,也沒有腐爛損壞之處。只是那些院落都和她的院子一樣,無人打理,野草自在生長,看起來有些荒涼。

  這些房舍隔得頗遠,徐壽還說過院落中都有禁制,防著別人不請自入。看起來這些修煉之人比較注重個人空間。

  待把這一片屋舍位置都踩過一遍,日頭已經高了。楊五跑回自己屋裡,擰開銅管將浴盆放滿水,脫去汗濕的衣裳,舒舒服服的泡了個澡。將頭髮擦得半乾,自乾坤袋裡取出昨日領來的籐椅擺在敞軒裡,半倚半靠的,發現自己竟無事可做。等到頭髮在暖暖的風中被吹乾了,她竟然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了。

  到睡足了自然醒來,看看太陽的位置,竟像已經到了下晌。放下腿來,伸個懶腰,再一轉頭,和一雙紅紅的眼睛正正對上。那東西眼睛紅紅,耳朵長長,將她小院地裡瘋長的一種植物刨得露出了下面肥壯根塊,正是一隻半人高的雪白兔子。

  一人一兔對視了片刻,楊五套上鞋子,站起身來。她一動,兔子毫不猶豫的轉身就躥,有力的後腿一蹬,噌的就跳過了矮矮的竹籬,消失在山石草木間。

  楊五:「……」

  看看地裡未完成的偷竊,再看看另外幾個已經漸漸被風吹平了的淺坑……顯然這兔子來此刨食也不是第一回了。大概就是因為院子裡沒有開啟禁制的緣故吧,蘇蓉也好,兔子也好,她這小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這一天,她既沒有見到蘇蓉,也沒有見到徐壽,一個人悠哉的過了一天。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她已經對半山這一片房舍區非常熟悉了。跑步的路上,還看見了之前見過的那種兔子,大約是一窩,有大有小,站在一棵大樹冒出地面的粗壯根鬚上,排成隊呆呆望她。呆萌的模樣引得她發笑,嚇跑了那一家兔子。這裡的小獸還不止兔子,單是這三天晨跑,已經見到了好幾種不同的動物。

  在楊五看來,這些小獸現在遇到她,實在是幸運的。她現在過著能吃飽喝足的日子,見到它們,只覺得可愛。倒退兩個月,見到它們,她必要毫不猶豫的舉起柴刀,將它們變成盤中餐的。

  熟悉了周圍環境,她今日提高了體能拉練的強度,速度比前兩天快得多。回到竹舍的時候還早,晨光微涼又溫暖。她舒舒服服的泡了個澡。看到窗外已經大亮,她揉揉脖子,撐著浴桶邊緣站起身來。才要邁腿,突然一凜,倏地轉頭看去!

  背後空空,只有擱置浴巾的木架。淨房裡落針可聞。

  錯覺嗎?那一瞬好像背後有人在看著她……楊五蹙起眉頭。

  沖昕收回放出的神識,面無表情的吩咐蘇蓉:「讓她準備一下,今晚到我這裡來。」

  蘇蓉垂手應是,退了下去。留下道君一人。

  沖昕盤攏雙膝,雙手捏訣,準備入靜。驚鴻一瞥的少女赤裸的背影浮現在腦海……他其實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那天他就沒留心看她,只記得五官尚可,黑不溜秋,一身煙火濁氣。

  黑……不溜秋嗎?不由得想起適才看到的一身蜜色肌膚……好像沒他印象中那麼黑,其實不難看。

  他並非存心偷窺。誰知道有人會清晨就洗澡,什麼習慣。不過,愛乾淨……不是壞事。煉陽峰主道心堅定,驅散了腦中畫面,聽息自觀,很快便入了靜。

  楊五頭髮還沒乾,蘇蓉就在門外喚她:「楊姬!楊姬!」

  楊五開了門。

  蘇蓉拉著臉:「道君命你準備一下,今晚到他那裡去。」

  三天的輕鬆結束了,該來的事情還是來了。楊五頓了頓,道:「知道了。大概什麼時間?」

  蘇蓉板著後娘臉:「大約戌時稍過,我會來叫你。」

  楊五點頭:「好。」

  言已盡,蘇蓉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上下打量了楊五幾眼,咕噥道:「總算沒那麼臭了。」

  楊五沒說話,靜靜的看著她。明明是個凡女而已,不知道為何,那目光就讓蘇蓉莫名的有了壓力。這種感覺有點像在道君跟前的時候,可道君那是金丹修士自然而然產生的威壓。這個凡女怎麼回事?

  蘇蓉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作氣場。那是一個人的出身、修養、閱歷、身份、地位綜合凝成的一種氣勢。面對楊五平靜的眼神,她莫名的就氣虛了,期期艾艾的道:「我是說……你身上的煙火濁氣,排得差不多了……感覺好多了。」

  楊五「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關上了門。

  蘇蓉氣結。

  夜幕垂落,星辰閃爍。

  楊五煮了一壺靈茶。從勤務司領回的靈茶比起沖禹船上的差得遠了,卻還是她領回的東西中最貴重的。剛剛飲盡一杯茶,蘇蓉就在院中喚她:「楊姬,楊姬。時辰到了。」

  楊五垂下眼眸。

  放下粉彩茶盞,吹熄了蠟燭,她起身開了門。蘇蓉提著一盞琉璃晶燈,站在階下:「走吧,道君在等呢。」

  楊五帶上了門,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路上山,蘇蓉間或回頭望她一眼,咕噥:「這麼黑……委屈道君了……」

  說著,見她黑黝黝的眸子看過來,黑夜中竟莫名的害怕起來,趕緊回過頭去。心中納悶,明明那只是個凡女而已,她練氣八年了,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她,怎麼竟會生出畏懼之心。不免有些氣自己,卻又不敢在這黑夜中回頭。

  琉璃晶燈柔和的光芒在洞府門口被映襯得黯淡了起來。數盞碩大晶燈懸在屋簷之下,將厚重高闊的大門前照的亮如白晝。

  楊五仰頭望著那些華貴的晶燈,覺得她的命運讓人想發笑。

  前世,面對命運,面對強者,她便無法反抗。

  這一世,彷彿重複了一個輪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4:17 PM

第十六章

  蘇蓉沒有帶楊五直接去見道君,而是把她引到一間洞室中。那裡潮濕溫暖,皆因洞室中央是一方湯池,水面還飄著白色霧氣。前後各有一扇屏風,將湯池夾在中間。

  「你先沐浴。」蘇蓉道。「洗快些。」說完,覺得不好,又改口道:「洗乾淨些。」

  本就是凡女,還長得黑不溜秋。她在宗門待了八年,還沒見過哪個女弟子黑成她這樣的。不知道沖禹真人為何要將這樣一個凡女塞給道君,真真是委屈了道君啊!

  胡思亂想著,一抬頭,頓時呆住:「你……你……」

  羅裙委地。楊五肌膚如蜜,肩薄腰細,兩腿修直。

  她下到湯池裡,轉頭:「我怎麼了?」

  蘇蓉從未見過這般不知羞的女子,竟不知道等她離開再脫衣服,楊五沒事,她自己倒羞得臉都紅了。將手中託盤放在池邊,道:「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說罷,慌慌的繞到屏風後面去了。

  面紅耳熱的候在浴房門外,想到待會楊五就要給那麼俊美的道君侍寢,臉上才稍稍退下的溫度,又燒了起來。心裡酸澀豔羨,嫉妒不已。忽聽裡面問:「這些是什麼?」忙答道:「是沐浴用的膏子,我準備了幾種不同的,你自己選。」

  楊五打開幾個瓶瓶罐罐,都覺得香氣太濃郁。帶著那樣的香氣去曲意逢承嗎?最後一個瓷盒打開,卻是綿皂。綿皂以綿油和皂莢製成,原就是作個人日常清潔之用的。最後她只用了綿皂。

  池中水溫頗高,泡了一會兒,便覺得身體有些綿軟。她洗淨了頭髮身體,便出來了。用大浴巾抹乾身體,將頭擦得半乾。再看託盤裡,還有一件乾淨的新衣,顯然是為她準備的。拎在手裡,又輕又軟,展開一看,卻是一件白色深衣。託盤裡再無他物。

  楊五雙手一抖,將深衣展開,反手披在自己肩頭。待繫好了腰帶,喚蘇蓉:「我好了。」

  蘇蓉從屏風後繞進來,看了她幾眼,道:「這樣穿倒顯得白了許多。」取出一柄木梳,替她通好頭髮。收好梳篦,輕輕推了她一下,示意:「去吧。走那邊。」

  楊五便向另一側的屏風走去。蘇蓉酸酸的看著她繞過屏風,歎了口氣,轉身從先前的小門出去了。

  楊五繞過屏風,屏風後是掛著珠簾的門洞。走近了,才發現不是珠簾,是細小的碎玉,將棱角打磨圓潤了,串製成簾。撩起玉簾,入眼的又是一扇屏風。走出屏風,外面是一方寬敞的臥室。

  洞室頂部和牆壁上鑲嵌的明玉散發著柔和的光芒,明亮卻不刺眼。臥室中沒有床,有低矮玉台,臺上有臥榻。四根立柱,撐起一頂青色綃紗帳。眉目如畫的俊美青年一手撐著憑几,一手翻動著放在膝上的書頁。似乎看得很投入,直到聽見響動,才撩起了眼皮。

  沖昕道君,這還是第一次正眼打量楊五。

  楊五靜立在那裡,垂下眼眸,目光投落在玉台前。

  過了片刻,道君扔下手中書卷,立起身子,道:「過來。」

  楊五只覺得有微風撲面,半乾的頭髮瞬時就乾透了。她走過去,在玉台前褪下鞋子,上了臥榻,在沖昕一側正坐。抬眸看他。這年輕的道君眉目俊美,膚色白皙。是有點病弱之感的蒼白。聽說他中毒已經兩年,想來與此有關。

  但他的眼睛卻沒有病弱之感,漆黑深邃的眸子,目光散漫中偶爾流露一絲銳利。便是楊五這樣閱歷的人,也為那一絲銳利所壓制。

  但當他一開口說話,便又顯得漫不經心了。

  「師兄跟你說過要做什麼嗎?」

  楊五垂眸:「為道君引毒。」

  「說了怎麼做嗎?」

  「真人說,讓我聽道君的。」

  沖昕頷首,取出一枚玉簡丟給她:「你先自己看看。」

  楊五撿起絲褥裡的玉簡。扁扁的,很光滑。翻過來,另一面也很光滑。抬眼:「怎麼看?」

  沖昕無語片刻,道:「倒忘了,你是凡人。」說著,自她手中抽出玉簡,輕輕按在她額上,灌入靈力。

  那些信息突然就沖入了腦海裡。

  先是一豎列文字,楊五只能勉強猜出其中一個字是「雙」,最後一個字是「法」,那麼就是「XXX雙XX法」。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法的文字淡去,便出現了畫面。面目俊美卻顯然沒有生氣的一男一女,褪去衣衫,僵硬動作。

  他們做的事,與其說是男女歡事,還不如說是一場頗考驗身體柔韌度的雙人體操。楊五看了片刻,覺得沒必要硬記,這有點像跳舞,顯然是男人主導,女人只要跟上步子就可以了。

  待這場視頻教學在腦海中演練完畢,終於消失,她的視野才回到眼前俊美的青年身上。青年臉上沒有表情,只問:「看完了?」

  楊五點頭。

  「記住了嗎?」

  楊五搖頭。

  沖昕道君:「……」

  「道君主導,我跟著就是了。」

  聽到她這樣說,沖昕下頜微抬,「嗯」了一聲。一揮手,青色帳子便落下。明玉的光被隔斷,臥榻裡光線幽暗,彷彿一方獨立的小小世界。

  楊五下意識的抬眼去看帳子。卻被沖昕抓住手臂,向自己懷中帶去。

  他抓得很輕鬆,在楊五,卻是鐵鉗一般無法抗拒的力量。她便跌倒在青年的懷裡。隨即有一隻手,按在了她的丹田上。男人的懷抱是炙熱的,男人的手是滾燙的。楊五閉上了眼睛。

  沖昕卻並不是要撫摸她的身體。楊五閉著眼,能感覺到他張開三根手指,按住她丹田之下三處不同位置。沖昕眉睫低垂,指上微微用力,輸入一絲靈力。

  楊五驟然睜開眼睛。她倒吸一口氣,驀地抓住他胸前衣襟:「你……」

  「會方便些。」他淡然道。將懷裡的女子放到柔軟的絲褥上,翻身壓上……

  的確是方便些。楊五的身體被突然生出的強烈生理意念控制,生出了自然而然的反應。在沒有親吻、沒有任何鋪墊的情況下,這的確是方便了他。沖昕乾淨俐落的便直入主題。

  巾帶不解,衣衫整齊。

  楊五悶哼了一聲,想要扭動,被他壓住。他並沒有立刻開始運行靈力,他的呼吸亂了一息,極迅速的便調整了回來。但楊五已經失去了自我,意識迷亂,當然不會發覺。

  沖昕閉上眼睛,緩緩催動體內靈力,運行了一個小周天,第二個循環運轉的時候,經脈中白色的靈力便牽出一絲極細的紅線,循著身體的聯結,緩緩送入楊五的身體裡。這個過程,他帶著楊五,緩緩的重複著那玉簡裡演示的步驟。

  楊五已失去了理智,欲求不得,昏沉著掙扎扭動身體,想要更多。沖昕額上微汗,喝道:「別動!」

  他這一聲斷喝,用了一分「醍醐灌頂」的功法,能讓陷入幻境神志不清的人清醒過來。但楊五並非身陷幻境,她是被他以特異手法強行催起情慾。她果然不再亂動,卻迷蒙的看了他一眼,突然抱住了他的脖頸,一口咬了上去。沖昕身體一顫,若不是道心清明,這一個周天的循環怕就要斷了。

  楊五咬了一口,便鬆開嘴,趴在沖昕肩膀上,喃喃道:「好暖……」

  好像有一股暖流,緩緩流進身體。渾身都很暖。

  但那只是試探。很快,流進身體的暖流就變成了滾滾的岩漿。楊五覺得自己像被丟在了岩漿裡翻滾,每一寸皮膚都被炙烤得龜裂,血液被蒸發,經絡捲成了焦炭!三昧螭火的灼痛讓她想尖叫,卻連喉嚨都已經烤焦,發不出聲音。

  她在岩漿裡翻滾,掙扎,雙手亂抓,胡亂的想要抓住什麼好自這一池滾滾漿流中掙脫出來……

  ……

  纖細的手緊緊抓住柔軟的絲褥,用力得指甲發白。

  坐在几案邊看書的沖昕抬眼。青色帳子半落,那女子身體蜷縮,微微抽搐,汗出如雨。到底是純陰之體,一個凡女,竟能抗住這三昧螭火。她到現在還沒死,就表示無礙。

  沖昕收回目光,翻過一頁。

  帳子中的人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沖昕再度抬眼。那緊抓著絲褥的手已經放開,指尖因為劇烈的痛苦輕輕的顫抖。

  沖昕收回目光。

  很痛吧?那種痛,已經折磨了他整整兩年。他日日夜夜要以靈力和丹藥鎮壓,稍一鬆懈,火精便反噬上來。常常灼得他感覺經脈寸斷,丹田成灰。的確是很痛很痛的,但,他能忍。只是不知凡女能不能忍,畢竟,只是凡女。

  沖昕目光專注的盯著書頁。

  帳中的人再一次因為疼痛難忍而翻滾身體。修長的腿自深衣下擺露出,腿間一道暗紅的血色蜿蜒而下,落到了柔軟的絲褥間。

  「啪」的一聲,年輕道君手裡的書被扣在几案上。沖昕終是起身,走到榻邊,握住了那隻痛得止不住顫抖的手……

  在似沸油煎滾,又似滾水蒸騰般的痛楚中,楊五忽然感到一絲清涼。炙痛感因為這一絲清涼而得到了緩解。不知過了多久,那一絲清涼又變成了刺骨冰寒。她打著寒顫,呻吟:「冷……」似乎有誰「嗯」了一聲,帶她脫離了那酷寒。

  楊五在那頂青色帳幔中醒來,入眼是青色的帳頂。她清晰的記憶止於那隻放在小腹上的炙熱手掌。那之後,是如潮般湧上來的欲望,使她喪失了自我。但記憶最模糊卻也最深刻的卻是之後的炙烤般的疼痛。再之後的則記不起來了。

  她的身體虛軟無力,四肢百骸中,一陣冷一陣熱,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像打仗一樣交戰征伐。

  「醒了?」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起不來就再躺一會兒。」

  她側過頭去。青綃帳半邊垂落,能看到那青年在几案邊,骨節分明的手指翻動泛黃的書頁。長腿屈伸,雖著了褲子,卻赤著上身,披了件長衫在肩上。楊五躺著望去,能看到瘦削結實的胸膛。

  看不到臉。

  她說不出話來,也起不了身。沖禹當時說要讓她當解毒的引子,她就預料到這件事不那麼樂觀。事實是比她想的還糟。與前世基因強化過的強悍不同,她現在是楊五,真正的肉體凡胎,未經淬煉。在被三昧螭火煎熬的時候,她幾乎以為自己會死。

  明玉光線柔和,不知道熏的什麼香,清逸淡遠。洞室裡沒人說話,偶爾響起翻動書頁的聲音,靜謐安寧。楊五不知道躺了多久,才慢慢的恢復了氣力。

  「我會死嗎?」嘶啞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安寧。

  「不會。」沖昕平靜的道,「三昧螭火世間至陽,你卻是天生純陰之體,相剋亦相生,是最好的容器。」

  洞室中又安靜了片刻。

  「若能起了,」沖昕淡淡道,「自去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楊五慢慢起身,恢復了些許力氣,卻依然虛弱。臥榻旁的託盤裡放著她的衣物,疊的整齊,像是被施了清淨訣,乾淨如新。除塵咒使塵埃不落,清淨訣可去除附著的污漬。當真是居家生活必備之神通。

  她便拉開深衣的帶子。

  沖昕將書頁翻過一頁,將茶盞舉到唇邊,一抬眼,便看到白色深衣褪下,露出薄肩細腰,背影曲線玲瓏……青年看了一秒,收回目光,飲下盞中靈茶。及至那女子穿戴整齊,慢慢走出臥榻,才再看了她一眼。

  「蘇蓉。」他喚道。

  蘇蓉幾乎是即刻就推門而入,垂手:「道君。」

  「送她回去。」他吩咐。

  楊五微微垂首施禮,轉身隨蘇蓉退了出去。

  蘇蓉走在前面,時不時的回頭看她一眼,眼神奇怪。待走過沖昕寢室外的走廊,轉過彎去,她再也憋不住,停下腳步貼近楊五,壓低聲音問:「楊姬,你……你其實是來給道君解毒的是嗎?」

  楊五沒有力氣說話,只點了下頭。蘇蓉神色複雜,懊惱道:「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早知道,早知道……」其實自己也說不出如果「早知道」又能怎麼樣。她走了兩步,沒聽見楊五跟上的腳步聲,回頭看去。楊五臉色發白,跌跪在地上。

  蘇蓉嚇了一跳:「你……你還好吧?」

  楊五沒出聲。

  蘇蓉驚疑道:「是……三昧螭火嗎?」

  楊五輕輕點頭。

  蘇蓉猶豫一下,在她身前蹲下,把兩手往後一伸:「來吧,我背你。」

  楊五詫異的看她,那眼神猶如發現了新生物種。蘇蓉臉上一紅,壓低聲音道:「你這不是為了給道君解毒嘛。快點上來,你這樣子,自己怎麼回去。」

  楊五嘴角抽了抽,沒有逞強,趴在了蘇蓉背上。

  蘇蓉看著嫋嫋娜娜的,到底是修煉之人,也是舉手能拍碎大石的女漢子,背上負個人根本不算什麼。楊五趴在她背上,看著兩側走廊嗖嗖的後退,才明白為什麼每次道君喚她,她都能來得這樣迅速。七拐八拐的,就到了那處水中央生了叢碧綠翠竹的水潭邊。

  青翠竹葉,細韌竹枝,一如她上一次見到的那樣,在淡金色的光中微微搖曳。

  真美。

  楊五回頭望著,嘴角微微勾起。

  「什麼?」蘇蓉沒聽清。

  「水潭。」楊五閉上眼睛趴在她肩頭,「好漂亮,想在裡面游泳……」

  蘇蓉無語道:「你怎麼不升仙呢。」  在道君養映玉竹的潭裡游泳。

  「你知道那竹子值多少靈石嗎?一年前,多寶閣一截三尺長兒臂粗的映玉竹就被那群劍修們加價加到了六十塊上品靈石!是上品靈石!那就是六千塊中品靈石!六十萬塊下品靈石!品相年份都還不及道君這幾竿……」

  蘇蓉被楊五的大膽念頭氣得不輕,忿忿的念叨著那叢映玉竹的珍貴,卻沒聽見楊五應她。覺得不對,側頭一看……楊五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又昏過去了。

  那可是三昧螭火!道君發作的時候,浸在冰寒池裡的時候,都忍不住把池邊的塊石捏碎了。道君可是金丹修士,這才是個凡女而已。肉骨凡胎的,能活著不死都已經讓她驚得合不攏嘴了。

  她就說怪嘛,道君就是要納妾,也不該納個凡女。她又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美人兒。非但不是,還黑不溜秋的。也不知道來之前知不知道自己是來幹嘛的。說不定真的以為是來給道君當姬妾的,夢想著過滿頭珠翠,渾身綾羅的日子。要知道會受這樣的苦,不知道還會不會願意來了。可憐見的。

  想想也是心酸。蘇蓉歎了口氣,足下發力,一陣風似的奔向半山的竹舍。

  楊五這一次醒過來,狀態比上一次好不少。至少不至於虛弱到很快又昏睡過去。

  窗外看起來光線昏黃,像是傍晚。她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在自己的臥室裡,側耳卻能聽見蘇蓉嘟嘟囔囔的聲音,像在和人交談。再聽,另一個也不是旁人,是徐壽。他們怎麼會在她這裡?她眨眨眼,想起來了,是她撐不住,蘇蓉背著她回來的……

  外間裡,徐壽道:「她醒了。」

  蘇蓉就推門進來了,點上蠟燭,道:「可算醒了,你睡了一天!」

  那麼久了嗎?怪不得身體軟軟的。蘇蓉就扶著她起來,問:「感覺如何了?」又轉身從外間倒了茶水給她喝。

  楊五就用怪怪的眼光看她。

  蘇蓉臉上一紅,道:「你看我作甚?」外間就響起了徐壽「噗嗤」的笑聲。蘇蓉惱羞成怒,氣哼哼的放下杯子出去了。外間裡竟聽見徐壽笑著和她拉扯,叫她別走。

  楊五灌下一杯靈茶,站起來走了兩步,感覺身體除了虛軟一些,倒也沒什麼異常了。那種時冷時熱的感覺已經消失。進了淨房簡單洗漱一番,整理了衣衫,她才推門出來。

  「楊姬,可好些了?」徐壽問。

  「好多了。」楊姬道,「你們怎麼都在這裡。」

  徐壽道:「旃雲峰主來看過你,說你並無大礙。道君命我們照看你。」

  「旃雲峰主?」

  「就是沖禹真人。」

  楊五點點頭。

  徐壽看她臉色還好,就道:「你既然無事,那我們就先回了。」

  楊五頷首:「有勞你們了。」

  蘇蓉道:「道君有命,自當遵從。你要是有事,就找我們倆吧。」

  推開門,外面果然是黃昏時分,天邊層層雲霞堆疊,仙鶴行行飛過。楊五站在門口送他們,忽然福至心靈道:「這煉陽峰,總不會……就我們幾個人吧?」來了也兩三天了,就沒見到過別人。

  徐壽笑道:「楊姬猜對了。本來咱們這裡就只有道君、我和蘇蓉三個人。你來了,現下便是四人了。」

  楊五目送二人身形消失在山道上。籠著袖子在院子裡慢慢踱了幾圈,身上虛軟的感覺漸漸消去。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月上中天。房中燭光隱約透出,照得院中朦朧。楊五就想起來沖昕洞府門口懸掛的巨型琉璃晶燈,若說照明,那東西看起來真是極好的。她將茶具端到了敞軒,一個人躺在躺椅上慢慢喝茶,靜聽夜色中的自然之音。

  她看那些星辰。天上有七顆連起來狀如湯匙的星子,從未見過。她知道這不是她原來的世界,連世界運行的法則都根本不同。但她還是望著那些星辰,彷彿希冀能看到她的母星,和她與他長居的那顆星球。

  同樣的事情居然再一次在她身上發生。世道輪回,她這新人生也真是有趣。那個傢伙啊……如果知道有別的男人像他當初那樣也強迫了她,會不會勃然大怒呢?

  而她,也像前世一樣,在無法反抗的強者面前,選擇了識時務。

  他啊,不是一向都很欣賞她的識時務嗎……

  楊五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了惡趣味的微笑。

  她已經數日不食,第二天醒來,依然不覺得饑餓。蘇蓉說她這樣的凡人,一顆辟穀丹可保一兩個月不饑,看來是真的。

  她洗漱完畢,打開幾個玉瓶,像小時候吃維生素一樣的吞下幾顆丹丸。只有冰梅津露丹,考慮其排濁的過程,留在晚上再吃。雖然一天前身體才經歷過那樣的一場煎熬,現在卻已經全然感受不到了。這幾天服用這些丹藥,她明顯的感覺到身體變得輕盈有力,精力充沛。

  她換上方便的短衫長褲,取出之前路上沖禹給她的那把短刀。她早試過,那刀鋒利無匹,稱得上是把寶刀。到了長天宗,沖禹沒說收回,她也就樂得自己收起來。

  比起那幾箱子衫裙胭脂,這柄刀才是她最珍視的東西。唯一的缺點就是短了點,當她還是小女娃的時候,用著倒合適,當她被沖禹用禁制催長之後,這刀就短了些許,只能湊合用。但比起當初在楊家時,只有一把破爛柴刀的狀況,楊五已經很知足了。

  做人不要貪心。貪心,往往要在事後付出巨大的代價。她曾有過痛徹心扉的教訓。

  晨跑回來,在院子後面尋了一塊有樹蔭遮蔽的空地,一套刀法練過三遍之後,她確信自己的身體真的和在楊家時不一樣了。速度,力量、反應都完全不一樣了。這不僅僅是因為身體長大了,她猜測更多是由於吃下的那些丹藥。畢竟是人皇得到,都會欣喜若狂的仙丹。

  練出一身汗,回屋舒服泡個澡。正在擦著頭髮,就聽見蘇蓉在外面喚她:「楊姬!楊姬你起了沒?」

  她推開窗:「有事?」

  「怎麼一大早就洗頭?」濕潤的水汽從窗戶裡往外飄,蘇蓉詫異,「道君喚你去。旃雲峰主待會要過來。」

  楊五道:「好。」閉上窗戶。

  蘇蓉催促:「快一點,不要讓道君久等。」

  楊五原以為蘇蓉是侍女,實則她和徐壽一樣是外門弟子在這裡兼領執役,給自己掙生活費。但這姑娘對那位道君表現出來的樣子,顯然就是把自己當作了侍女。

  她催得急,楊五卻是半點不急。誠然,在這裡,她是手無縛雞力的凡人,但現在的形勢是道君需要她,不是她需要道君。所以,急什麼呢。

  把頭髮擦得半乾,不想頭髮把衣領肩頭捂濕,她找了根簪子,反手一擰,將長髮全都盤在了腦後。換了身衫裙,掩好門,對蘇蓉說:「走吧。」

  她其實並未故意拖延時間,手腳也算得上麻利,仍被蘇蓉嫌棄磨蹭。前面就聽著她碎碎念著,不由微笑。她見過她在沖昕道君面前的樣子,十分安靜規矩,私下裡卻是個十分碎嘴愛嘮叨的姑娘。

  蘇蓉甩開步子,她煉氣已經八年,健步如飛。走了一段,察覺不對,一回頭,楊五遠遠的落在後面。急的她跺腳,奔回去問:「你怎麼回事!」

  楊五一句話堵住了她:「我是凡人。」

  蘇蓉無奈,只好放慢步速,與她並肩而行。

  「是不是有你在,道君的螭火之苦就可以解了?」她問。

  「不知道。」楊五答。

  「道君被三昧螭火入體兩年了,倍受折磨,要多久才能把毒除淨?」

  「不知道。」

  「……」蘇蓉不幹了,「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我本就什麼都不知道。」楊五向上走,不緊不慢,「你若想知道,不如去問沖禹真人。」

  蘇蓉自然是不敢去問沖禹真人的,只好嘟嘟囔囔的跟上。到了接近沖昕道君洞府的時候,就乖巧的閉上了嘴巴,示意她進去。自己則又變成了道君跟前那個安靜恭謹的侍女,虧她能憋得住。

  沖禹和沖昕都在洞府的大廳裡,兩人在玉臺上的席上隔著几案相對而坐,清談品茗。見到楊五進來,都朝她看去。

  見她梳了婦人髮式,年輕道君瞥了一眼她盤在腦後的髮髻,便收回目光。面如白玉的真人則向她招手:「小五,過來。」楊五就走過去,在他身側坐下來。

  她知道今天沖禹過來十有八九是來給她複查身體的,她還有點好奇修道之人是什麼手段檢查,結果與凡人醫生其實也差不多,沖禹叫她伸出手來,兩根手指按在了她的手腕上——給她號脈。略有不同的是,楊五能感受到有一絲柔和之力自手腕處灌入體內,一息便將她的經脈掃過了一遍。

  「果然這世間能剋住三昧螭火的就只有先天純陰體,當真是一物降一物!」沖禹放開手指,顯然是十分高興的。「不愧是先天純陰體,三昧螭火至陽至烈,卻獨獨傷不到先天純陰體半分。」

  傷不到半分?楊五想起了那些彷彿掉入岩漿中一般的炙烈的痛楚,不由心下微哂。

  沖禹轉頭對沖昕道:「她沒有問題,螭火完全被她的身體分化吸收了。只是師弟切不可急躁,她畢竟是凡女,肉骨凡胎,體質脆弱。師弟一定要控制好。這個事本就急不得的。」

  沖昕頷首:「我明白。」頓了頓,卻還是問:「師兄,可能推算出排淨這螭火所需的時日長短?」

  沖禹道:「快則一年,慢則三兩年。全看她身體能承受多少了。小五,我給你的丹藥要記得吃,不要捨不得,來來來,這些拿去。」說著,又大方的掏出了好幾隻玉瓶。

  楊五知道這都是好東西,何況給她吃是為了改善她的體質,好讓她能更快更好的替道君排毒,她便不客氣的將那些玉瓶都裝進自己的乾坤袋裡,道:「多謝真人。」

  沖禹卻又問:「你吃了辟穀丹?」

  楊五點頭。

  沖禹道:「我觀你氣色,煙火氣減了不少。也好,你再多吃兩粒冰梅津露丹,且排一排,等到這顆辟穀丹藥力耗盡,還是繼續食用五穀吧。」

  可這位沖昕道君給了她整整一瓶辟穀丹呢。楊五瞥了一眼,和沖昕的目光正好撞上。真是年輕,看那眉目鼻樑,目光如電銳利,不知道有二十歲沒有。

  沖禹並沒有給過楊五辟穀丹,再加上對他位師弟的瞭解,心思一轉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便對沖昕道:「外門弟子尚且不提倡他們服用辟穀丹,何況她是凡人,一絲靈氣都不能入體,無法滋養血肉身骨。長久服用,於她無益。還是當一日三餐的進食,以五穀蔬果補充身體消耗才好。」

  更何況這楊五看起來是個大姑娘,實則解除了丹符的禁制,還是個身體根本還沒長成的孩子。這般辟穀下去,雖可令她體內濁物逐漸排出,使身體通透乾淨,但畢竟於她的成長不利。只是這話,就不能告訴師弟了。只道:「待她將濁氣排淨,以後食用宗門裡的食物,不會有那麼多污濁雜質的。你可放心。」

  沖昕點頭:「知道了。聽師兄的便是。」

  沖禹又叮囑了沖昕兩句,便起身了。沖昕作為師弟,照例起身相送。坐在沖禹身側的楊五便起身讓開了路。

  沖昕送沖禹到洞府大門外才折回來。楊五沒得了他的指示,依然靜立在玉台之上的几案旁。沖昕腳步頓了頓,朝她走去。聽見腳步聲,楊五抬眼看去。

  雖是凡女,卻生了一雙清亮的好眼。

  「這個拿去。」沖昕丟了一塊紫色玉佩在几案上。清脆的撞擊聲讓楊五擔心玉佩會不會在几案上摔碎。但幸好,這顯然不是普通的玉,並沒有在堅硬的木頭几案上四分五裂,完整的躺在了那裡。

  「需要什麼,自己去要。」丟下這麼一句,沖昕便繞到玉屏後消失了。

  楊五撿起玉佩。很漂亮的紫色,光澤瑩潤。上面刻著兩個字,楊五本不認識,但前幾日她恰好在徐壽手裡的那塊白色玉佩上看到過,一模一樣。

  煉陽。

  她把玉佩也收進乾坤袋,走出了洞府。蘇蓉還在外面候著。見她出來,問:「沒事了?」

  「沒人跟我說有事。」楊五道。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怎了?」

  「我已記得路了。」

  「哦,那好,我也省事了。」自從知道她原來是來為道君排引三昧螭火的,蘇蓉對她的態度明顯和善了許多。

  楊五便袖了手,沿著山路緩緩而行。墨青色的石階,在樹蔭遮蔽的地方生了苔蘚,還有些濕滑。路邊山石碩大,樹木都是要數人合抱的粗細,巨大的樹冠遮蔽了臨近正午開始熱起來的陽光,只投下斑駁的碎影在青石鋪就的山路上。到能看見半山房舍的地方,一路有四五個岔路口,楊五循著記憶,倒沒走錯。

  這山裡真靜。

  抬頭,倒是能看到行行白鶴飛過,側耳,隱隱有清唳之聲。又或有一兩道飛行法器劃過的流光。那些人都飛得太高,她遮著陽光,眯起眼睛也看不清。

  在從前,她借助飛行設備,也能在天上自由翱翔,可現在,她是個只能用腳在地上走路的凡人。正微微感慨,有人踩著飛劍,一掠而過。比起別人,他飛得有些低。楊五極目望去,隱約能看出是個身形頎長的年輕男子。他的腰帶和衣角在風中翻動,飛劍踩在腳下,穩當得如履平地,又快得疾如閃電。到那道身影消失,楊五都還在眺望。

  能那樣踩著一柄利劍,自在飛行……真好啊。

  她放下手,看路邊野花開得燦爛,採了一束,施施然漫步回到自己的竹舍,插於瓶中。

  這煉陽峰上算上她一共才四個人。那位年輕的道君若不召喚,她自是見不到。蘇蓉和徐壽兩個,平時也不知道在哪裡,在幹什麼。若是無事,竟是從早到晚見不到一個人影。

  楊五倒也不怕。她過了兩年食不果腹的窮苦日子,六七歲就要跟著撿柴、挖野菜,比起來,眼下的生活是多麼悠閒愜意。她中午小憩了一覺,下午醒來,陽光正烈。竹屋裡倒是涼爽,她也沒旁的事做,將幾隻箱籠整理了一遍。

  初來乍到,她只是從箱子裡找了幾身素淨輕便的衣裙日常穿用。今天聽沖禹那口吻,她在這長天宗看來至少要待上一兩年,才起了心思,好好拾掇。

  大多衣裙都是美麗但是繁瑣的。這種華貴之美,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反而非常熟悉。畢竟她曾經過的,便是奢華的生活。只是她現在膚色如蜜,以這個世界的人的審美來看,再穿上這些華麗的衣裙,顯然……不太合適。太華麗的暫時收在箱子裡,她只挑出一些顏色上合適的,放進衣櫃。想了想,又收了幾套在乾坤袋裡。

  此時再看,梳粧檯上的銅鏡已經換了水銀鏡,跟她原來世界的鏡子一樣,纖毫畢現。大大小小好幾個瓶瓶罐罐擺在鏡子前,是她這些天用的面脂、口脂。臥室中垂著青綃帳,鋪著厚厚軟軟的地毯。床邊小几上,鮮嫩的花朵插在瓷瓶中。

  不知不覺,這間初到時還落滿灰塵的竹舍,便已經有了人氣兒。

  忙忙碌碌時間便過得快,轉眼便夕陽西斜,待煮好了茶,夜幕中已經升起了星子。

  楊五躺在籐椅上靜靜的望著那些星子一顆顆漸漸明亮。

  歇了一整日,翌日又是在晨光透窗的時候就醒來了。晨練完畢,泡在溫熱的水裡。嘩啦一聲,一條修直的腿破開水面,架在浴盆另一端。楊五雙手打著圈按摩著自己的腿,放鬆肌肉。在村裡時,因為營養跟不上,她又瘦又小,面黃肌瘦。沖禹用丹符催生的這具身體,卻曲線玲瓏,肌肉緊實,很讓她滿意。

  只可惜這裡沒有任何音響設備,不能邊泡澡便聽音樂。正自得其樂的想著,楊五身體忽然頓了頓。

  又來了!那種感覺,很像是……被人以精神力窺視。前世,她是S級的精神力者,對精神力的敏感度非常強。她可以肯定,剛才那一瞬,有類似精神力的東西從她身上一掃而過。

  那就是……所謂「神識」嗎?

  真是奇怪的習慣,每天清晨沐浴。不過看起來倒是元氣滿滿,恢復精神了。昨日看她,總覺得缺了些精神,有些懨懨的,他便讓她又歇了一日。

  沖昕收回神識,吩咐蘇蓉:「讓楊姬今晚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4:44 PM

第十七章

  傍晚時分,蘇蓉來喚楊五。

  「你在做什麼?」蘇蓉奇道。

  「收拾院子。」楊五正蹲在院裡,想將那些死去乾枯的植物一一拔出。房中再沒有能收拾的地方了,她有大把的時間,便想要打理一下小院。只是那植物看著體積不大,地下的根卻紮的深,楊五沒有工具,不太趁手。

  蘇蓉樂了,拋給她一柄小鏟子:「用這個。」

  那小鏟子十分趁手,三兩下就將一棵枯死的植物的根系全部刨出來了。楊五掂了掂,問:「我上哪能弄到這個?」

  蘇蓉道:「你叫徐壽幫你去領一套便是了。咱們峰上的器具雜物,都是他在管。哎,不說這個,道君喚你,你快收拾一下隨我去。」

  想到到了那邊也還要沐浴更衣,楊五洗淨手便想隨她去。蘇蓉見她還是一身短褐,氣道:「怎能穿成這樣見道君!快去換了裙子!」

  其實穿什麼,道君也都看不見而且不在意,不是嗎。但小姑娘如此堅持,認為穿這種方便舒適的衣衫是對她家道君失禮,楊五便回房換了身衣裙。她的衣衫中真正素淨輕便的就那麼幾套,前幾日都穿過了。

  她現在生活算是暫時安定下來,再不是在山村裡食不果腹的時候了,前世一些講究就都回來了,同一件衣服短期內反復穿,著實不是她的習慣。隨便挑一件沒穿過的,攏了攏頭髮,便出來了。

  蘇蓉就盯著那衣裙,眼睛都黏在上面了。

  「真漂亮。」她說,「你有這麼漂亮的衣服,怎麼不早穿。」

  那些衣裙的確漂亮,楊五自己也喜歡。只是這些日子她的日常活動更需要穿方便的衣褲。她便道:「以後會穿的。」

  「以後你還會有更多漂亮的衣服。」蘇蓉羨慕的道,「道君肯定會給你置辦更多的,你的衣服一定會多得穿不完。」

  「你莫非在羨慕我?」楊五奇道。

  「能做道君的妾,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難道不值得羨慕嗎?」蘇蓉道。

  楊五微笑:「那不如和我換換,我來修行,你來做凡人。」

  蘇蓉就閉嘴了。

  走了一段路,她氣悶的道:「進宗門之前,我還以為能修行就能過上好日子,每天都能有漂亮裙子穿……,結果,進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每個月就兩塊靈石,還跟以前一樣,過得緊巴巴的。」

  楊五想起來她和徐壽一樣,在煉陽峰是領著執役的工作。「你在道君這裡,能拿到多少?」她問。

  「一個月二十塊靈石。」蘇蓉又得意起來。「當初道君分得了自己的洞府,需要執役,好多人來搶。我那會兒在丹藥司負責照顧藥田,和我一起的幾個人裡,就屬我那幾塊藥田照顧得最好。道君要找人照料洞府裡的映玉竹、赤霄草、黃蓮精那些,來挑人的執事師兄就挑中了我。」

  「跟我一起的那幾個,都要氣死了。尤其是有一個叫黃玉嬋的,仗著自己長得好看,跟執事師兄說話,總是怪聲怪氣的,惹人討厭。道君要人,她還以為執事師兄一定會推她上去呢,結果師兄選中了我。聽說她回去後氣得把那天穿的裙子都撕爛了。哈哈哈哈哈哈!」

  這個姑娘七情六欲都上臉,雖然有很多小心思小情緒,卻讓人能一眼就看到底。楊五看她眉梢眼角的得意,有些好笑。忽然想起來問:「蘇蓉,你今年多大了?」

  「我嗎?我十六了。」蘇蓉道,「我八歲的時候進了宗門,一轉眼就八年了,唉……時間過得真快……」

  怪不得毫無城府,原來才十六,真的還是個小丫頭。

  「那徐兄呢?」

  「徐壽啊?他得有二十好幾了吧。他比我入門早……哎,不對,聽說他入門的時候年紀就很大了。他怕是得有三十歲了吧?」

  徐壽看起來像是只有二十出頭的模樣,楊五聞言微感意外。

  「他那個人會來事,辦事周到,所以被執事師兄挑中了送到道君這裡來。道君也蠻喜歡他的。他拿的比我多呢,一個月有三十塊靈石。」蘇蓉有些羨慕,卻也覺得理所當然。「他人挺好的,挺會照顧人。我剛到道君身邊的時候,還什麼都不懂。多虧他一直提點我。」

  「我跟你說,他這麼會辦事的人,要是以前在我們府裡,說不準能當個大管家呢。」蘇蓉十分認真的說。

  楊五:「……」徐壽是侯府公子出身,姑娘你對他有什麼誤解。

  「不過他運氣真不好,他是和他主人一起入門的。」蘇蓉聊得興起,開始八卦起徐壽來。「比我還倒黴啊。我是陪我家小姐參加選拔,結果小姐資質不好,給刷下去了。反倒是我開了九竅,被選中了。我家小姐也氣得要死呢,但也沒辦法。我上次領了探親假回家,府裡已經放良了我爹娘,不敢再讓他們做下人了。」

  楊五:「……」怪不得老覺得她像丫鬟,原來真的是丫鬟出身。

  蘇蓉接著道:「徐壽就倒黴了,他和他主家少爺一起進的宗門。雖說進了宗門,便是拋了世俗身份,從此都是師兄弟了。可想想就知道了,他自然也有父母兄弟都在人家手裡。所以進了門,他一直給他那個少爺做牛做馬的。偏他那少爺不爭氣,十分吃不得苦,又總是得罪人,每每都要靠他周全。那少爺在宗門待了四年,到最後也做不到引氣入體,後來放歸回家去了。沒有他,徐壽倒還輕鬆點呢。每個月那點子靈石,總算可以自己留著花,不用全花在少爺身上了。也是不容易。」

  「我這都是聽以前丹藥司的執事師兄講的。和徐壽同批入門的好些師兄都築基成了內門弟子了,實在不行的也放歸了,就他現在老大不小了,還在這裡混著。」蘇蓉歎道,「算算時間,他的時間大概不多了。三十歲不築基就要放歸,也不知道他還有多少時間了。」

  在山村時,楊家爹娘覺得去做「仙人」便能解除人生的一切苦楚。沒什麼事是仙人做不到的。可蘇蓉、徐壽做了「仙人」照樣有自己的煩惱。

  天色暗了下來,楊五一抬頭,便看到上方道君洞府大門的晶燈已經亮了起來。自下往上仰望,像一顆明珠鑲在煉陽峰上。

  若是修煉到了更高的境界,做了「道君」、「真人」之後,大約就沒有蘇蓉和徐壽這樣的煩惱了,但想必會有新的煩惱。但即便如此,站在人上,往下俯視,掌控別人的命運,總比汲汲營營忙忙碌碌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要強的多。

  不是嗎。

  蘇蓉把楊五送到與沖昕寢室相連的浴室外門外,楊五正要進去,卻被她扯住了袖子。

  「楊姬……」她壓低聲音,「疼的話……忍著點,回頭我背你回去。」

  楊五看著她,微微一笑:「好。」自行走了進去。

  蘇蓉看她消失在屏風後,微微歎了口氣。跟了道君,有穿不完的漂亮衣裙,將來肯定也有花不完的靈石,她的確是覺得羨慕。可想想上次親眼看到道君抱著她去冰寒池時,她痛得昏迷,蜷縮在道君懷裡手腳痙攣的樣子,蘇蓉那點子羨慕就散去了。

  誰都不容易。

  楊五洗浴完畢,裹上為她準備好的深衣,踏進了沖昕道君的寢室。

  沖昕坐在榻上,對她伸出手:「過來……」

  楊五便走過去,褪了鞋子走進帳幔裡。青綃帳放下,光線便昏暗了。男人將她抱在懷裡,一隻手按在她丹田……楊五倏地抓住那隻手!昏暗的光線裡看他的眉眼,真年輕啊。那雙漆黑的眼睛,此時正凝視著她。兩個人離得這麼近,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瞳裡自己的影子。

  比起油煎火燎般的疼痛,楊五更不能接受的是被欲念操控,失去自我。但她知道不能這麼跟他說。

  「道君……」她的聲音低低的,像呢喃,「不要,那樣不舒服……」

  青綃帳低垂,光線幽暗。懷中的少女,身體柔軟纖細,低低呢喃。這種情形下,男人很難拒絕。金丹的道君也一樣。

  楊五能感覺到這位道君氣息微頓。而後聽見他道:「你會疼。」

  楊五道:「不會更疼了。」不會比三昧螭火入體更疼,不是嗎。

  其實明明有可以順滑進入的做法,只是,似乎他並不想與她這麼做。他和她之間的親密接觸,與男女歡愛相距了十萬八千里。她是為人脅迫,他顯然也不是心甘情願。

  沖昕「嗯」了一聲,壓著她倒下。這一次,依然乾淨俐落,絲毫不拖泥帶水。但因為沒有了輔助的手段,的確造成了疼痛。

  楊五清楚的看見了年輕道君的眉頭輕輕蹙了一下,不合時宜的感到好笑。疼的不是她一個人,男人就算修成了金丹之身,有些地方依然是脆弱的要害。

  沖昕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楊五差點以為他要吻她。畢竟他們正融為一體,距離近得能數清他的睫毛。但他很快就令她這種錯覺消散了,他運轉體內的靈力,開始剝離自己經脈中的三昧螭火往她的身體裡輸送。楊五不禁佩服起他的定力來。

  的確,他在她身上所求的,本也不是男女歡愛的歡愉。

  三昧螭火湧入身體,初時溫熱,慢慢加劇,漸如火燎。當焚灼疼痛開始超出她的承受極限時,她咬緊牙,緊緊抓住他肩頭的衣裳……

  ……

  沖昕稍稍停頓,調整了一下呼吸,離開了。

  那女子立刻蜷縮起了身體。她閉著雙目,眉頭緊鎖,身體微微顫抖。可這只是開始,接下來的一個時辰,她會渾身如同火燎,越來越疼。

  沖昕待要起身,卻發現她還攥著他肩頭的衣裳。他掰開她的手,她卻又抓緊了他胸前的衣襟,她的身體開始微微痙攣。大約……很疼吧。沖昕輕歎一聲,沒再掰開她的手,伏下去躺在了她身旁。

  她反倒鬆開了他,滾到了遠處去。過了片刻,又滾回來,雙手無助的亂抓,再次抓住了他的衣襟,還抵住了他的身體。沖昕微微低頭看她。黑暗中看到她緊閉的雙眼,睫毛纖長。臉龐生得不難看,其實還挺漂亮的。

  讓一個凡女替他承受那痛楚,也是無奈之舉。

  師兄說,好好待她。他不知道怎樣算好。他又看了看她,她有多大?十六?十七?在俗世,是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吧?可卻被師兄帶來這裡。

  等此處事了了,多給她些金銀靈石,讓她回家嫁人吧。也不知道她還肯不肯再嫁人。女修士們都不在乎這個,但聽說俗世女子講究從一而終……她若不想離開,便在煉陽峰給她一席安身之地,讓她在這裡養老送終吧。凡人而已,活一輩子,也不過一個甲子而已……

  那凡女呻吟一聲,忽然翻身壓到他身上。沖昕靜默片刻,摟住了她。她出了很多汗,額髮衣領全都濕透了,濕膩膩的肌膚相貼。他下巴抵著她的髮頂,能聞到她的體息。並不難聞,起碼沒有宗門裡女弟子們搞出來的各種「異香」、「奇香」,只是純粹的人身體的氣味。

  他想起來她愛洗澡,十分愛潔。他兩次放出神識察看,都碰巧看到她大清早的就泡在浴盆裡。再細嗅,果然有淡淡的綿皂的味道,很乾淨。

  懷中人的體溫開始升高,呼吸淩亂了起來。沖昕的手放在她的背上,汗水很快濕透了背心的布料,她的身體已經開始發燙。沖昕抱著她起身,走出了寢室,去了隔壁的洞室。

  淡青色的月華自峰頂天洞垂落,籠住了下方一方白色玉床。自他中毒後,師兄們為他尋來了玄冰寒玉,製成了寒玉床。他尋常練功修行,都要在寒玉床上才行。又開鑿了湯池,將寒玉的玉髓鑲嵌在池底,製成了冰寒池。他每每被三昧螭火反攻的時候,似在岩漿中煎熬,只有浸泡在冰寒池裡才能稍稍緩解。對凡女來說,也一樣有效。

  他看看楊五,露出來的肌膚開始大片的泛紅,像煮熟的蝦子,可以想像她此時炙灼之痛。他抱著她,緩緩的浸入冰寒池中。楊五在昏迷中,本能的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在全身浸入池水的那一刻,他好像聽見她發出了舒服的喟歎。

  沖昕心裡默數到三十息,便將楊五從冰寒池中抱出。她是凡女,若不是身體裡的三昧螭火,根本承受不住這池水的寒意。

  他時間掐的正好,正是楊五體內火毒漸去,寒意正欲橫行的時候。從池水中出來,楊五便縮在他懷裡,他弄乾了兩人的衣衫頭髮,將她抱回寢室的臥榻上。攏了攏她的額髮,手撫上她的臉頰,再撫上脖頸,又摸了摸她的手。比起正常的人體溫度依然高了很多,如同受了風寒高燒一般,卻比先前已經退了不少。皮膚也恢復了正常的膚色,不再像煮熟的蝦子一樣片片殷紅。

  他放下帳子,留她一人在榻上,自己坐到几案旁讀起書來。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帳中的人醒了。他沒出聲。帳中人又睡過去了。

  上一次他以為她無事了,才讓她離開。不想她不過清醒片刻,還沒離開洞府,便又昏迷過去。虧的她能撐得住那片刻清明……待得帳中呼吸平緩、悠長,他放下手中古籍,離開了寢室。

  門外響起蘇蓉的聲音:「道君。」

  「何事?」

  「我送楊姬回去吧。」

  「……不用。讓她在這兒睡吧。」

  「那道君你……」

  「我去打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5:12 PM

第十八章

  短暫地醒來片刻,無人逐她,楊五便又睡過去。這一覺睡得深沉,再醒過來,身體除了有些虛弱無力,已經沒有別的異狀。她望著青色帳頂,靜躺了片刻,待力氣漸漸恢復,才起身換衣,走出了寢室。

  上一次從這裡出來,還是蘇蓉背著她離開的,楊五對這裡的印象委實不太深刻。拐了幾個彎之後,還見不到洞中碧潭和那一叢映玉竹,楊五就知道自己迷路了。她只好折身往回走,卻不知道在哪處又走錯了,面前又出現了陌生的岔路口。她不禁猶豫起來。

  正想向左邊的路口邁步,卻聽身後男子低沉的聲音道:「這裡。」

  身後什麼時候有人了?她沒有聽到一點聲音。回頭,眉目俊秀的青年靜立在走廊盡頭。青色對襟長衫裂開襟口,沒有穿裡衣,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腹。他好像……總喜歡這樣穿。

  「這裡。」他再次開口。

  楊五慢慢朝他走去。她身體還有些虛,走不快。  沖昕看著她,待她走到近處才轉身,步速不疾不徐。楊五便跟在他身後。

  洞府裡到處都鑲嵌著明玉,光線柔和,不知道此時外面是什麼時辰。楊五抬眼,前面的人肩膀寬闊,背影頎長。走路的時候步履平穩,只有青色的袍袖微微晃動,一路靜靜的領著她向外走。

  很快,前面的路開始有了熟悉的感覺。走出一段走廊,前面豁然開朗,碧色潭水如冰翡,翠綠勁竹在暗金色光束中微微搖曳。洞府中亦見到過其他勝景,此處卻是楊五最愛。她不由得停了停腳步,目光柔和。

  再抬眼,俊美的青年正靜靜看她。

  「前面的路我認得了。」她說。

  他頷首,轉身向回折。楊五微微垂首,青色衣裾在視線中水波漫過一樣擦身而過。再抬頭回眸,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楊五微微勾起嘴角。這次沒人催她了,她便站在水潭邊,好好的欣賞了一會兒那叢映玉竹,卻發現那束垂落的陽光顏色越來越暗。轉身離開水潭,穿過寬闊的長廊,繞過碧玉屏風,便是道君待客的大堂。

  走出洞府大門,就看見天邊雲如火燒,已是黃昏。她大約又昏睡了一個整日。

  楊五慢慢向前走,洞府大門前是一片開闊的平坦之地,走了一段才到盡頭。沒有欄杆繩索,盡頭便是高崖。

  向下望,黃昏中群群飛鳥歸林,薄霧如煙。向上望,隱隱有一隊英武男子,腳踏飛劍巡視群山。如披雲霞,又如流星颯踏。許多飛行法器交錯而行,映出的流光,映得夕陽都暗淡了。向遠處望,山巒疊嶂,更是有蕩胸生層雲之感……

  這是,她困頓於破蔽山村時無法看到的景象。楊家爹娘說,去修仙的人,誰還會回來呢。此時此刻,楊五理解了。

  她一直站在崖邊,望著夕陽西沉,望著星子在夜幕中一顆顆亮起。直到再次感受到那與被精神力窺視極為相似的感覺,才拉了拉襟口,慢慢朝半山走去。

  天洞上垂下來的暗金色暮光已經交替成了青色月華。玄冰寒玉床上,沖昕收回神識,眸中閃過一絲憐憫。

  「徐壽。」他輕輕的喚了一聲。

  楊五走了一小段路,便沒法繼續走了,因為太黑了。本來還算明亮的星光,被道路兩側的山石和不知道生了多少年的大樹的枝葉遮蔽,青石山道上,便漆黑不見五指。她這身體沒有能在夜間視物的能力,只能一步一步的摸索著往下走。

  忽然好像聽到有人喚「楊姬——」。楊五停住,回頭。很快,就看到有光,那光來得極快,第一眼看著還在高處,三五個縱身就到了她身邊。

  「徐兄。」她喚道。

  徐壽把晶燈舉高,給她照明,笑道:「道君命我送你。」

  道君啊……楊五點點頭,跟在他身後。

  「你要的藥鋤、藥鏟,我今日已經領了來,待會便給你。楊姬還有沒有別的需要的?」

  「多謝,暫時想不到。」

  「想到了告訴我便是,咱們峰上這些瑣事,都是我在做。」

  「徐兄……」

  「嗯?」

  「徐兄今年貴庚了?」

  「我嗎?」徐壽笑了笑,笑容裡有一分無奈,「我今年二十有七了……」

  蘇蓉說,外門弟子三十不築基就要放歸……楊五沉默了。徐壽像是猜到了,回頭笑道:「肯定是蘇蓉那丫頭背後說我了。」

  楊五道:「抱歉……」

  「楊姬不必介懷。」徐壽轉回頭去。

  兩個人沉默的在山道上慢慢行走。夜色深沉靜謐,能聽到一些小獸發出的聲響。

  「徐兄……」楊五忽然又開口,「可想過將來?」將來,若三十仍未築基,何去何從?

  徐壽停下腳步,轉身看她。她未說出口,徐壽卻懂了她的意思。他看了她一會兒,卻道:「楊姬在擔心自己嗎?」

  楊五緩緩的點了點頭。她是沖禹找來為沖昕解毒的,照他們的說法,大約兩到三年便可事了。那麼,然後呢?她又何去何從。若說之前,她是想著走一步看一步,今天她站在崖邊,望著如斯壯麗景色,卻再難不去想將來。

  「楊姬不必擔心。」徐壽輕聲道,「楊姬和我不同,你不過一弱女子,且不能修行,人生不過一甲子。這麼短的時間,道君總不會吝於給你一個安身之所。」

  所以她的將來,要依賴於旁人的慷慨與否嗎?楊五沉默了很長時間,搖了搖頭,向前行去。

  一路無話。

  直至到了竹舍,楊五與徐壽點頭道謝,走進小院,徐壽卻忽然開口道:「楊姬!」

  楊五回頭。

  「翌日楊姬若是離開了長天宗沒有去處,可去越國都城尋安陸侯府尋我。富貴或許不能,給楊姬一些庇護總還是可以的。」他說完,卻苦笑,「當然,前提是,如果家裡還有我的容身之地……」

  楊五看著他,把已經掩上的柴扉輕輕打開,緩緩道:「時候尚早,徐兄不如進來喝杯茶……」

  琉璃晶燈掛在屋簷下,黑窯小爐置於廊上,兩人於廊廡之下對坐。楊五把茶具一一擺好,動作嫺熟不失優雅。

  「蘇蓉那丫頭有沒有告訴你,我是和別人一起入門的。」

  楊五抬眼。夜色中晶燈的光芒模糊了膚色,看起來比白日裡更漂亮了幾分。「說了。」她道。

  「這嘴碎的丫頭。」徐壽笑駡,「在我家裡,這樣的丫頭肯定進不了上房。」

  「我是家中三子,也是麼子。」他道,「十五歲的時候,以恩蔭入仕。」

  「十五歲?」

  「是,十五歲。雖然各宗門一般來說,收攬弟子大多在五到十五歲之間,但咱們長天宗其實很少招收十歲以上的,除非資質特別好。」

  楊五不語,靜靜的等著下文。

  「我們越國投到長天宗門下受宗門庇護時間不久,不過才二三十年。但自那之後,便再無戰事,國內一派承平。我爹也久不上戰場了。我入仕之後,他托了關係,把我塞到了八皇子身邊做他的貼身侍衛。皇子將來都有封地,成年之後都會就藩。八皇子那年才七歲,我從那時候就跟他,不出意外,待他就藩,便是他心腹之人。我不是長子,侯府家業不會分給我太多,家父為我鋪的這條路,算是很好了。」

  「我國既投靠了宗門,自然要與宗門之間保持一定程度的親密聯繫。除了年年上繳供奉,宗門每隔五年,會特意在宗室弟子中挑選有資質之人,入宗門修煉。這也是應有之道,各大宗門與其治下各國,都是這麼做的。」

  「那一年,宗室弟子裡只有一個孩子開了七竅以上,那個孩子就是八皇子。八皇子只有四個妹妹,再無弟弟,也是皇家麼子,倍受寵愛,不免有些嬌氣。聽說修煉清苦,哭著鬧著拽著我不放手。陛下無奈,指著我與前去選人的師兄道,這也是勳貴子弟,仙長不如也看看他的資質吧。」

  「我估量陛下的意思,不過是想由仙長之口告訴八皇子我不能與他同去。那次去的是一位姓馮的師兄,脾氣很好,就順手看了下我的資質。不過是做做樣子哄小孩子罷了,畢竟我都十五了。誰知……」

  黑窯小爐上的水燒得滾了,漸漸溢出茶香。

  楊五接口道:「誰知,你資質出乎意料的好?」

  徐壽苦笑。「是。」他平靜的說,「我開了十八竅,以資質而言,算是十分優質的。」此時再說起這些,他內心毫無波動,當時當日那種意外、吃驚、喜悅都彷彿已經隔世。

  「蘇蓉說,八皇子後來放歸了。」

  徐壽歎了口氣,道:「他嬌生慣養摜了,受不得外門弟子的清苦。在宗門裡待了四年,也沒能引氣入體。十一歲的時候,回我母國去了。」

  「於你,或許是好事。」

  徐壽看了楊五一眼,「楊姬,今年可有十八?」

  「……十六。」

  「楊姬於人情世故,頗是明白呢。」

  楊五提壺。「所以徐兄才喜歡同我說話?」

  徐壽苦笑:「煉陽峰上就三個人,我總不能找道君去。蘇蓉,她還小……」

  「她同我一樣十六。」

  「……出身不同,眼界不同。她小時候為人僕役,少女時又在宗門長大,失了教導。有些小性兒,好在本性不壞,倒叫人生不氣來。」

  楊五將茶分好,推到徐壽面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徐壽啜了口茶,歎道:「和楊姬品茗閒談,竟讓我有了往昔在家中的感覺。楊姬,我猜楊姬出身大家?」

  楊五搖頭,笑而不語。

  她不說,徐壽也不追問。喝了幾口茶,才道:「楊姬說的不錯,八皇子歸家,於我確實是好事。他在的時候,常常令我不能安生。」

  他歎氣,道:「一入宗門,再不問凡俗身份,大家皆是師兄弟。偏偏八皇子做不到,總記得自己是陛下膝下的受寵皇子。時時得罪別人,令我為難。當初帶我入門的馮師兄後來常來看我,發現我資質很好,進境卻慢,對我十分失望。直到後來八皇子歸家,我的進境才漸漸追上了同批的師弟們。然後就到了煉氣大圓滿境界,一直卡在這裡,直到現在也是。蘇蓉一定對你說了,長天宗裡,三十歲未築基,便要遣返。」

  「我和你不一樣,只要道君肯,你在煉陽峰就有容身之地。可是三十歲仍未築基的弟子,長天宗是不會再留的。以往也有被遣返的弟子後來終於築基的,請求再列門牆,宗門都未准過。」

  楊五看著他:「所以,如果……」

  「嗯,所以如果三年之後我還未築基,就要回家去了。」

  兩人面對著雜草叢生的院子,一起沉默了片刻。

  「徐兄離家……有十二年了?」十五離家,如今二十有七了。「家中,可還好?」

  「楊姬果然明白。」徐壽輕聲道,「家中……還好。我去年領了探親假,回得家去。我離開後,家中添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他看著黑暗中倍顯荒涼的小院,慢慢道:「父親的爵位可恩蔭三子,如今四弟頂了我的名額,五弟的前程,還要靠父親奔波。」

  「八皇子已經大婚就藩,藩地屬官一應俱全。我和他在宗門相依四年,他去就藩,未給我留下隻言片語……」年輕的男人說著,微感失落。

  夜色中,楊五笑了。

  「徐兄這樣通透之人,竟會寄希望於那人身上嗎?」她哂笑。「當時年紀小,尚不覺什麼。待他漸漸長大,你這見證了他失敗的人,難不成還想讓他放在心上惦記?」

  徐壽赧然。「我原也是明白的。只是……」他歎道,「總覺得有一份患難之情……是,的確是我蠢了。當年我們入門時,他是皇家麼兒,在陛下膝下倍受寵愛。離家四年再回去,他就只是八皇子,下面連十四皇子都有了。他不尷不尬的夾在中間,昔日恩寵,早在四年中淡去。他……也不容易。」

  他轉著茶盞,看向對面的女子。雖是凡女,一雙眼睛卻清亮逼人。

  蘇蓉也是二八年華,卻懵懵懂懂,對道君只會畏懼遵從,悄悄愛慕。對旁人只會使些小性子,眼界淺,又有些勢利。徐壽便是偶有孤單惆悵想找人排解的時候,與她都很難言及深處。不可謂不寂寞。

  他看著眼前的女子,直起身體:「楊姬,可問楊姬出身嗎?」

  楊五正想說話,卻再次感受到了那道神識,正掃過兩人的身上。

  那是,煉陽峰主的神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5:20 PM

第十九章

  楊五來到長天宗煉陽峰還不到半個月,短暫的接觸中,其實並不討厭這位沖昕道君。只除了他偶爾掃過來的神識。

  蘇蓉和徐壽告訴過她,整個煉陽峰都在道君神識籠罩之下,意味著,他想看到哪裡就能看到哪裡。籬笆、牆壁、門板,對他統統沒有意義。也意味著,楊五沒有真正隱私的空間。

  感覺到那道神識掃過,她握著茶盞的手便微微一頓。抬眼,卻發現徐壽還在看著她,像是等著她回答他剛才的問題。她不由心中一動。

  「徐兄。剛才……?」她試探道。

  「剛才的問題僭越了嗎?那楊姬不必回答了。」徐壽擺手。

  他果然……沒有察覺到那道神識。那為什麼,她能察覺到呢?她淡淡笑笑,道:「俗世身份,在這裡有什麼意義呢?」

  「楊姬說的是,我著相了。」徐壽點頭。放下茶盞,他從儲物法器中取出一整套工具,鋤頭、鏟子、犁耙……甚至還有小木桶,並不是耕種用的農具,件件都精緻小巧,和蘇蓉用的一樣。「你看看還缺什麼,想起來了隨時與我說。」

  楊五沉吟了一下,問道:「那日徐兄說無法處置這院中禁制,不知道能找到什麼人能處置得了的嗎?」

  徐壽沒說不能,卻面露為難之色。

  楊五道:「可有什麼為難之處?」

  徐壽道:「符籙司那邊自然有人可以處置得了,只是……這已超出了日常供應。」

  楊五懂了。超出了日常供應,意味著要另付錢,在這裡,靈石就是錢。她手裡一共就只有兩塊下品靈石,一塊還在屋裡的陣眼裡嵌著,當能源用。能當錢使的就只有一塊下品靈石。那靈石還是徐壽幫她領的,有多少他清楚的很,他既然這麼說,言下之意就是一塊靈石肯定不夠。

  說白了就是,楊五沒有靈石,楊五很窮。

  這種時候,就突然懷念起上輩子的奢華生活來了……楊五無語,正想說「那便算了」,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一動。

  「此事且先放放,徐兄,道君予我一物,言說我若有所需,自行去取。我不知道此物如何使用,你幫我看看。」說著,從乾坤袋裡取出一塊紫色玉佩,上面刻著「煉陽」兩字。

  乍見此物,徐壽先是驚訝,而後大笑。「楊姬!楊姬!」他笑道:「枉我剛剛還替你發愁,你不早將此物拿出!」

  「這到底是何物?」

  「峰主的紫玉牌。」徐壽取出了自己那塊白玉牌,「和我這個一樣,也不一樣。白玉牌是各峰執役管事領取日常供奉的。紫玉牌是峰主自己的。」

  他把紫玉牌還給楊五,笑道:「楊姬,你想要什麼,去各司自取,拿這玉牌給他們,便可直接掛在道君的賬上了。」

  楊五秒懂了,不就是……男人的「買買買」嗎?哪怕不在同一個宇宙,這天底下有錢有勢的男人的尿性,也都一個樣。她自己也忍不住失笑。握住紫玉牌問:「請人來給我弄好這院中禁制,可夠嗎?」

  「那自然是夠的。」徐壽笑道。一邊說著,一邊打量她。

  膚色深了些,不失為另一種風情,一雙妙目清澈淡然,五官清麗。他心中暗暗點頭。原聽說她只是來為道君解毒,不想原來已經得了道君的寵愛……

  「徐兄在想什麼呢?」楊五問。

  「在想我們先前所說,楊姬不必擔心將來去處。」徐壽道,「楊姬現在年華正好,不如好好承寵於道君。將來便是你年紀大了,道君依然年輕,念著這份舊情,也會給你一個安身之處的。」

  這是要她……以色侍人嗎?

  楊五目光流轉,微微一笑:「徐兄有心了。」

  她也打量起徐壽,這男子今年已經二十有七,看起來卻像二十出頭,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便問:「徐兄,我看你面相甚是年輕,是否修習道法,會延長修行者的壽命?」

  「正是。」徐壽回答,「你看旃雲峰主,貌不過中年,你猜他今年高夀?」

  「沖禹真人嗎?他看起來像三十上下的模樣。」

  徐壽笑道:「三是沒錯,卻不是三十,是三百。」

  楊五微訝:「三百?」

  「具體多少我也不清楚,但肯定不少於三百歲。他是元嬰真人,壽數該在八百上下。」

  楊五這次是真的驚訝了,她小看了這個世界的人了。在她原來的世界,基因優良的星際人類的壽命也就是在三百歲左右。她上輩子死的時候五十九歲,以她的自然壽命來說,還在「青年」這個階段。

  她不禁想起了山上洞府裡的那個年輕男人,他的眉眼看起來那麼年輕,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二百歲?她本想問一句,徐壽正巧開口道:「楊姬明天若是無事,我陪你去符籙司那裡走一趟?」

  楊五本來想問的話被這麼一打岔,就岔過去了。兩人便約好第二日去符籙司。徐壽還讓她好好想想,還有無旁的需要的。

  楊五晚上睡前便好好的想了一想,這一想,還真想出來了。

  到了第二日,楊五晨跑完畢,沒有去練刀,快速的洗了個澡,便換了套新衣衫。徐壽來得也早,剛剛好她收拾停當。二人便搭著小舟離開了煉陽峰。

  「象忘峰嗎?」楊五問。

  「不,不在那裡。丹藥司、煉器司、符籙司、織造司都自有峰頭,並不和勤務司、籍簿司那幾家擠在一處。符籙司在青岩峰上。對了,我昨天還想著這個來著……」徐壽擱下船櫓,取出一片玉簡,灌入靈力,往楊五額頭輕輕一拍。

  楊五的腦海裡便出現了一副地圖,說是地圖,更像是簡筆水墨畫。一個小小三角,便代表一座峰頭。圖中最中間的那座最大,周圍有大大小小幾十個峰頭圍繞著。每座峰頭上面都有文字,只是楊五統統都不認識。在一堆山峰名稱中間,也是她眼力好,竟能找出「煉陽」兩個字來。

  沒一會兒,那圖畫就消失了。玉簡這種東西,並不能把信息刻錄進人的腦海裡抹消不掉,以楊五的理解,它更類似於在大腦中直接播放的視頻畫面。要想記住,依然需要靠人腦自己的記憶力。

  「這是咱們長天宗的概略圖,入門時人手一份直接發下來的,上次我便忘了替你要一份。看到了吧,青岩峰就在觀壁峰的西邊……」

  「徐兄……」

  「嗯?」

  「……我不認識字。」

  「……咦?」徐壽訝然,「楊姬不識字嗎?我上次見楊姬觀望籍簿司的牌匾,不像不識字的樣子。」

  「不是不識字,只是不認識這裡的字。」楊五解釋道。

  「原來如此。那倒不奇怪。仙道宗門傳承日久,依然使用古字。世俗國度常有戰火,又朝代更迭,天長日久的,文字日新月異,變化不小。楊姬不識,也不足怪。」他卻沒說,雖則如此,學習古字乃是各國貴族、世家和皇室子弟必修科目。甚至很多並非世家的平民出身的讀書人,也會涉獵一二。楊五不識這些字,說明了她的出身不高。

  看楊五眉頭微蹙,徐壽道:「楊姬不必煩惱,若想識字……」說到一半卻停住了。

  「徐兄?」

  「咳,我本想說若想識字,也可以去講習堂聽課,但又想楊姬身負為道君解毒之責,日常時間要以道君為首要安排……」

  「講習堂?是上課學習的地方嗎?」

  「算是蒙學。宗門招收弟子,並不看出身。有些像我,出自勳貴之家,或讀書人家,本來就有底子。但也有些出自清貧之家。更要緊的是,許多新弟子都年紀幼小,若不讀書識字,怕是將來研讀經文心法都成問題。因此宗門裡辟有講習堂,專為年幼弟子開蒙。年長的,有些功底的弟子,便不必上講習堂聽課,可以直接上月課了。」徐壽很會看人眼色,道,「楊姬想去是嗎?」

  楊五點點頭,道:「但需要道君許可是吧?」

  「楊姬的事,自然要聽道君的。」

  「我明白了。」

  「道君對下寬厚,楊姬不妨找個時間跟道君提一提。」

  「好。」

  「我盼楊姬能獲道君寵倖呢。」徐壽笑。

  「為何?於徐兄有何好處?」楊五也笑。

  「當然有。你看——」徐壽一指頭上晴空,那裡有行行仙鶴盤桓,也有許多修士或駕著飛行法器,或馭著一些沒見過的走獸飛禽。「我盼著楊姬能給道君吹吹風,哄道君養兩頭騎獸呢。咱們峰上就這麼幾個人,道君也還沒收弟子,一頭騎獸都沒養。我自己出門,只能騎鶴兒,你看我這體型,每每都被旁人嘲笑要把鶴兒壓垮了呢。」

  徐壽身材高大,體格壯實,臂上肌肉隔著衣袖都能隱隱看出形狀。楊五想像了一下他騎著仙鶴的樣子,啞然失笑。又好奇問道:「徐兄不能御劍嗎?像那些人一樣。」

  說著也是一指,黑色衣衫的巡山執事正踩著飛劍自頭頂成行的飛過,結隊如流星颯踏,單看個個英武逼人。

  「我還未築基,才只是煉氣,還做不到御氣。想要御器,先要御氣才行。」徐壽道,一抬頭,「呀」了一聲道,「執事下來了。」

  楊五抬頭一看,適才她手指的那一隊黑衣執事中,有一人脫隊而出,直向他們飛來。徐壽停了櫓靜候,那飛劍飛得好快,眨眼就到了身前。

  「例檢。」那執事看著也不過十八、九,二十歲的樣子,英氣勃勃。

  徐壽便將自己的腰牌遞過去。外門弟子的腰牌是木質的,上面刻著姓名、入門時間和入門引領人。巡山執事驗過無誤,遞還給他,目光轉向楊五。「凡人?」他奇道。

  徐壽抱拳道:「楊姬是煉陽峰沖昕道君的姬妾。」

  楊五收到徐壽眼色,把自己那塊鑲金嵌銀亮閃閃的金牌也遞了過去。那執事驗看過了,同樣遞還給她,神色嚴肅,一言不發的飛回去了。

  才回到隊裡,前後左右的人就伸著脖子追問:「是不是凡女?」

  「是。」他道。

  「果然吧,我老遠瞅著就像是凡人。」

  「是哪位師長的姬妾吧。咱們長天宗怎麼會有凡人出現?必然是姬妾啦。」

  「快說說,是哪位的?」

  那被大傢伙派去查看的執事面色古怪,道:「是……沖昕道君的。」

  眾執事沉默了一瞬,譁然:「啥?」

  「不可能吧!」

  「沖昕道君不是才……」

  「我怎麼聽說道君中了奇毒,一直在養著呢……」

  「哎,那女子漂亮不漂亮?」

  眾人七嘴八舌的,飛成了曲折蛇行,直到前面的領隊看著實在不像話,轉頭喝斥了幾聲,眾人才收聲,重新排好隊形。

  這些年輕男弟子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楊五自然不會知道。她坐在小舟上,望著那隊黑衣執事踏劍遠去,禁不住羨慕他們的瀟灑自如。可就連徐壽這樣煉氣十二年的人尚且不能御器,腳踩飛劍,自在飛行,對她這個不能修煉的凡人來說,註定是不能實現的夢嗎?

  「楊姬,那就是青岩峰。」

  楊五聞言望去,不禁訝然。那山峰上的平坦廣場上,東一群西一堆的人。人不稀奇,稀奇的是除了人之外還有很多「機器人」。那些「機器人」形狀各異,有的有人形,有的純粹看起來就像一台機械。楊五坐在舟上,俯身下望。她看見一名男修將一個盤子狀的東西放在一片空地上,然後遠遠退開。只看到一圈白光一閃,那圓盤就不見了,而地上完全看不出來異狀。這時有其他的人操縱著一台「機器」緩緩的靠近適才那圈白光閃過的方位。先開始還無事,待那「機器」一腳踏入了光圈的範圍之後,白光暴起,瞬時將一台「機器」撕碎。

  幾個操縱者卻聚在一起,對著重新現形的「盤子」和一地的殘渣指指點點,頭碰頭的討論起來,還不時的拿著紙筆做記錄。

  「這是?」楊五問。

  「師兄們在測試新的陣盤吧?看著像是成功了。」

  楊五指著那些「機器」問:「那些呢?是什麼?」

  「是傀儡。楊姬第一次見嗎?我以前倒是見過。越國皇宮裡也有傀儡守衛。」徐壽補充道,「符籙司,除了符、咒、陣之外,還掌管機關術和傀儡術。」

  楊五望著那些傀儡,答道:「我只見過相似的東西。」

  兩人落地收下飛舟。徐壽帶著楊五小心的避開那些在廣場上做各種「實驗」的弟子,繞著遠進了符籙司。在科房裡,徐壽把來意說明之後,那執役弟子引著他們去了另一間科房見了一位執事。

  那執事問:「是要把原來的修復好,還是要重新弄一個呢?」

  楊五問:「價格上差多少?」

  執事道:「看情況。不知道你那個禁制是何樣的,什麼功能。倒是你,想要個什麼樣的禁制呢?」

  楊五早就想好了,道:「讓人不能隨便進我的地方,還能阻擋野獸。最重要的一點,要能隔絕別人的神識,保證我的隱私。」

  執事點頭:「都可以的。這樣的話,你不如訂制一個新的吧。其實價格差不多。修復舊的,也並不比訂制新的省靈石。」

  楊五道:「可以。但可以保證能隔絕金丹修士的神識嗎?」

  執事道:「哦,那要稍微貴一點。我算算。」掐著手指算了一通道:「八十塊下品靈石。」

  楊五取出紫玉牌:「我用這個付帳。」

  交易愉快的談成了。只有一旁的徐壽,臉色詭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5:30 PM

第二十章

  訂製的陣盤要數日後才能取。楊五走出符籙司,假裝沒看到徐壽詭異的眼神,只道:「徐兄,我還想要一柄刀。」

  「刀?」

  「是。我家傳的武藝以刀法為重。我現在手裡有一柄刀,但是不趁手,我想找柄趁手的。」

  楊五以為找柄刀不過小事一樁,不料徐壽反而為難了起來:「這個倒有點麻煩。」

  「武器的話,該找煉器司。但煉器司出的都是法器,並沒有凡兵。」

  楊五明白了。法器,一聽就知道肯定要花不少靈石,而且到她的手裡也未必就能用得了,她也的確不需要。她其實不過就是想要一柄普通的刀而已。

  「那就算了。」她道。

  「不如這樣。」徐壽道,「我去問問熟識的師兄弟,看有誰最近出門,讓他們給你帶幾柄回來。」

  「會很麻煩嗎?」

  「不會,順手的事。」

  「那就拜託給徐兄了。」

  「好說。」

  「徐兄。」最後,楊五道,「我還需要一些女子的用品。」

  徐壽一聽,便知道是不便和他說的。撓頭笑了笑,道:「有專門的地方。我帶你去。」

  楊五抿嘴笑。

  徐壽帶她去了象忘峰旁的一座小峰,峰頂有幾進院子,進進出出的都是女弟子。這裡是專為女弟子建的,一應女子的日常物品,都可以在這裡買到。

  楊五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女修士,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這裡人人都嫌她黑。這些女弟子,生活在這靈氣濃郁的長天宗,喝的是泉水,食的是靈穀。鐘靈毓秀之地,極是養人。先不說相貌生得好看與否,單說著皮膚,一個個的都白嫩白嫩的。

  事實上,徐壽留在外面,她自己被執役女弟子領進去的時候,進進出出的女修,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目光中多多少少的帶著驚訝——都覺得她黑。

  審美差異沒法解釋,但楊五也決定了要把皮膚養得白一些。蜜色肌膚固然有著健康美,奈何這裡的人欣賞不了!

  徐壽在院子外面頂著來來往往的女弟子們揶揄的眼神足足等了半個時辰,等得他都想蹲在地上畫圈圈了,楊五終於出來了。他鬆了好大一口氣。

  楊五抿著嘴笑:「暫時不需要別的東西了。辛苦徐兄了。」

  「沒事,沒事。」徐壽嘴上這麼說著,卻以最快的速度取出小舟,火速的帶楊五離開了這裡。

  這個時候,長天宗觀壁峰上,沖禹正盤膝而坐,神情肅穆的看著對面的美婦。那婦人一手持著山河盤,另隻手五指飛速的結著手印,不停變換。山河盤裡的沙粒隨著她的手印變換而不斷變幻。

  只是這美婦的眉頭始終是緊鎖的,額上也有細密汗珠滲出。見此情景,沖禹益發的嚴肅起來。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山河盤中的山裡忽然發出「嘭」的一聲,沙粒散落盤中,再凝不成形狀。美婦人捏著手印的手指也被這一下炸的驟然鬆開,一縷凝在盤中的神魂便散回本體。

  「師姐?」沖禹面色凝重的喚道。

  這美婦人不是旁人,正是沖禹的師姐,觀壁峰主沖琳真人。

  「不成。」沖琳頹然放下山河盤,面上透出疲色。「他是大能轉世,因果干係太大,已經再算不出來了。除非……折我十年壽數……」

  「不可!」沖禹道,「那如何使得,師姐你莫胡來。」

  「你胡來我也不會胡來。」沖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山河盤本是沖琳的法寶,之前為了尋找一竅不通的純陰之體才借給了沖禹。待山河盤回到沖琳手中,這一竅不通的純陰之體之人到底是什麼情況,她素手拂過沙盤,便什麼都知道了。

  沖禹便不由訕訕的,硬著頭皮問:「什麼都看不出來嗎?」

  「只能看到劫相初顯。」

  沖禹便點點頭:「那便是了。師傅兵解之前留下預言,看來就是應在這三昧螭火上了。好在解毒之人已經找到了,昕兒此劫,必能平安度過。」

  三昧螭火嗎?方才山河盤中沙粒炸開之前,她看到的是一片混沌。劫已生,卻模糊不清。不可控因素似乎不止一個。只可惜信息太過模糊……沖琳便把疑問埋在心底。又聽沖禹道:「不知掌門師兄現在如何了……」

  沖琳道:「這倒不用擔心。你走後我便給師兄卜算過,這一關,師兄過得艱難些,卻有驚無險。」

  「多虧了昕兒尋來了三昧螭火……」沖禹道,「結果他反倒……」

  沖琳沉默片刻,道:「這便是因果啊。」

  誰逃得了。

  一如之前那樣,沖昕讓楊五休息了一日,再次召喚她前往洞府。這次楊五讓蘇蓉帶著她先到沖昕的寢室正門外走了一趟,才從浴室的小門進去。

  「你上次迷路了?」蘇蓉問。

  「是。這裡的路都差不多。」

  蘇蓉咕噥:「你可別瞎走啊,洞府裡可不是你隨便能逛的。有些地方,我都不能去呢。」

  「現在認得路了,不會再亂走了。」她這麼說,蘇蓉咕咕噥噥的留下她離開了。

  沐浴、更衣,已經輕車熟路。撩開玉簾,眉目俊美的道君在榻上等她。這青年長眉斜飛,鼻樑挺拔,目光如電。倘真是在等她共效于飛,她真是算不得吃虧。

  可惜了。道君一心只把她當作藥罐,對她全無綺念。

  這次,她自己放下帳子,跪坐在他身前。

  沖昕抬眼:「還像上次?」上次她不肯讓他用些手段,施行時便不甚愉快。

  楊五微微的笑了:「我做了準備。」她自袖中取出一隻小小的瓷盒,輕輕旋開,露出裡面淡淡的粉色膏子。「這個,雨生堂的女仙長們說,叫作芙蓉清流膏。道君你知道麼?」

  從前少年懵懂時,背著師兄師姐們偷偷在枕邊讀的小話本裡,「芙蓉清流膏」不知出現過多少回。只要是個男修,怕是沒有不知道的——沖昕道君面無表情。

  楊五立身:「我為道君塗抹吧。」她說著,湊近了年輕的道君,捏住了他深衣的下擺。

  沖昕望著青色的綃紗帳。

  那帳子並非染就的青色,而是天然的顏色。看似普通的綃紗,實則是昆侖雪蠶絲。織成紗,仿若煙霞。自內向外看,光可半人。自外向裡看,卻看不見分毫。若織成緞,則流光溢彩,美不勝收。千針苑每織出一匹昆侖蠶絲緞,便立刻被女修們瘋搶,最後總會被出價最高的人買走。據說,每個女修都夢想有一條昆侖蠶絲緞裁成的裙子……

  沖昕一心一意的想著昆侖雪蠶絲,直到那雙溫熱的手輕柔的放開了他。

  楊五用絹帕擦淨手,放下了髮髻。俯身躺平,鴉青的髮絲鋪了半床。

  陰影忽然投來,年輕的男人覆上來。楊五望著帳頂的視野裡便出現了一張俊秀的面孔。鼻樑生得真是好看,最好看的還是那雙眼睛。如電如炬的目光,有些意味難明的看著她。而後他低下了頭。

  楊五以為他要吻她,然而他卻只是抵住了她的額頭,鼻尖對著鼻尖,呼吸可聞。依然是絲毫不拖泥帶水的直入主題,甚至這次有了芙蓉清流膏,比之上次還要更順暢得多。

  唉,一擊不中。

  楊五閉上了眼睛。

  徐壽明白的告訴她,她能否留在這個地方,全在於這個男人的慷慨與否。而當她在青岩峰看到那些陣法、傀儡的時候,她終於起了「留下來」的念頭。

  今日的灼熱來得比前兩次更快更猛。他是生氣了嗎?他看起來像個青年,但可能已經活了一二百歲了。能看破她存心的勾引也不足為奇……迅速加劇的灼痛感燒遍全身,在痛感超越了某個極限的時候,人體的自我保護機能讓她陷入昏迷。

  好像被抱得很緊……

  好像聽見誰低聲說,你忍一忍……

  可是,真的很疼啊……她的手忍不住緊緊的抓住了那個人的衣襟……

  或許是對這裡已經熟悉的緣故,或許是知道那個人不會再逐她走,楊五中途沒有醒來過,沉沉一覺,睡到身體完全恢復才睜開眼睛。

  長長的吸一口氣,慢慢的呼出。才動動身體,就感受到了那個人的神識。這洞府裡,每個角落,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吧?上次她迷了路,他也是那麼及時的出現了。

  楊五慢慢起身,攏了攏長髮,拉開了衣帶。

  其實對於沖禹催長她身體的事,她並不介意。她是一個有著完整人生經歷的成年人,困在一個孩童的身體裡,並不是那麼愉快的。且這具催長出來的身體,令她還是很滿意的。深衣褪下,最初深蜜色的肌膚不知不覺變成了淺蜜色,或許是催熟的緣故,一身肌膚渾如新生,嬌嫩滑膩,沒有一點疤痕。身體的發育看起來不錯,該豐盈的豐盈,該纖細的纖細,該成熟的地方,也如蜜桃飽滿欲滴。

  那道神識這次沒有一掃而過。在她的身體上略略停留,到她伸手拿起榻邊的衣物,才收了回去。

  楊五將衣物一件件穿上。

  二擊,中沒中呢?

  來時特意認了路,這次不會再走錯了。楊五循著記憶慢慢的走,腿還有些軟,一炷香的功夫才走到碧潭邊。天洞垂落的陽光是淡金色近乎發白,外面是什麼時辰?楊五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慢慢走到潭邊。

  她欣賞了會兒映玉竹,又去看水潭。那水潭碧綠如翡翠橫臥,平靜如鏡。她蹲下身去,手伸向水面……

  突如其來的男人的手倏地橫伸過來,抓住了她的手!

  楊五看著突然出現在身旁的男人,微訝:「道君?」頓了頓,問他:「不可以碰嗎?」

  沖昕皺著眉,拉著她的手站起,雙唇輕嘬,形似在吹口哨,卻並沒有發出聲音。楊五還在想他在做什麼,原本靜得無聲無息的水潭,便陡然發出巨響!白色的巨蟒破水而出,立著身軀,冬瓜那麼大的頭上,狹縫般的眼睛陰冷的盯著她。血紅的信子吞吞吐吐,發出「嘶嘶」的帶著寒意的聲音。

  「纏玉蟒。」沖昕平靜的道,「映玉竹的伴生獸。」

  他看了那巨蟒一眼,巨蟒似通人性,吐了兩下信子,慢慢的沉回了水底。只留下水面上一圈圈的漣漪,看起來生動美好,誰能想得到美好之下藏著那樣的危險呢。

  楊五垂眸。她雖然吃驚,卻並不恐懼。她在人類對抗異形的戰場上戰鬥了十年,最不畏懼的就是這些非人形的東西。但作為一個凡人女子,理論上講,她不該不恐懼。便只能垂眸遮住自己眼中的平靜。

  「多謝道君。」她聲音小小的,彷彿被嚇到了。

  「回去吧,好好休息。」沖昕道。放開了她的手,轉身。

  卻沒能走成……他低頭看去,剛剛放開的那隻手,三根手指輕輕的捏著他的袖子。他抬眼看她:「還有事?」

  「道君……」楊五壓低了頭,輕聲問,「我聽說,講習堂那裡可以開蒙,我想去識字……可以嗎?」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會洩露太多的東西。楊五不認為自己能當個好演員,在這看似年輕的金丹道君跟前,不洩露自己老底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垂頭。

  沖昕望她的髮頂,綠鬢如雲。他想起昨夜她痛得發抖時,他將她抱在懷中,那鴉青如瀑的長髮從他的手臂垂到膝頭……

  「可以。」他頷首,「我叫徐壽安排。」說完,他輕輕一扯,袍袖便自楊五手中滑脫。

  楊五只道了一句:「多謝道君。」再抬眼,那人已經不見蹤影。

  楊五瞥了眼那看似平靜卻暗藏殺機的水潭,轉身離去。走出洞府,外面陽光明媚。她遮著眼望望,發現日頭還高,竟似才是下午。記得前兩次她出來時都已經是傍晚,她這是醒的早了,還是多睡了一日?

  正要轉身下山,忽然停住。她遮著陽光,張目遠望。遠遠的,能看到一葉扁舟朝這邊飛來。舟上的人似乎還在向她揮手?

  她等了片刻,小舟飛到了峰上,蘇蓉不待小舟停好就跳了下來,驚訝道:「你怎麼現在就出來了?我以為你要睡一整日的。」

  這麼說她的確是醒得早了?楊五問:「你們這是去哪裡了?」

  「去上月課。」徐壽收起小舟。「外門弟子每個月逢十有課。」

  「順便領了幾盞晶燈給你。」蘇蓉說著,掏出幾盞琉璃晶燈給她。

  楊五收起來,道了聲謝。

  「要我送你回去嗎?」蘇蓉問,有點擔心的看著她。

  「不用。」楊五道,「天正好,我慢慢走就是了。對了徐兄,道君已經准我去講習堂旁聽了,還要麻煩你安排一下。」

  徐壽笑道:「道君果然准了,我就說麼……講習堂逢五逢十休課,其他時候是從辰時上到午時。我們過去約要一刻鐘的時間,明早我按這個時間去叫你。」

  楊五在楊家的時候便已經習慣了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作息時間,到了長天宗亦是如此。每天太陽出來大約也就是卯時前後,她跑完步泡完澡都還不到辰時,正好。

  「那就麻煩徐兄了。」她笑道。

  不管能不能修煉,既然要在這裡生活下去,做文盲可受不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5:38 PM

第二十一章

  楊五能感覺到,自從到了長天宗以後,她的體質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

  她快速了洗了澡,收拾好,等了一會兒,徐壽才在院子外面喊她:「楊姬,上課去了。」

  講習堂在一座坡勢平緩的小峰頭上。從天上看,和周圍的山峰峭立比起來,那甚至稱不上「峰」,只能算是個小山頭。從山頂要山腰,分佈了許多的房舍宅院。飛得近了,能看到山道上許多孩童嬉笑追跑著,都朝山頂湧去。

  「那些是監舍。」徐壽說,「十歲以下的弟子統一住在監舍裡,衣食住行都有專人照顧。同吃同住,上午上課,下午打坐煉氣。其實十分輕鬆……」

  他說著,語氣中竟有幾分懷念。見楊五看他,微赧道:「當年八皇子才七歲,按門中規矩,是要和旁的新弟子一同住監舍的。這也是為了觀察入門弟子的心性品行,若有特別惡劣的,早早便逐出門去。我卻已經十五歲了,若無特殊情況,外門弟子十歲以後就要領執役之職,在各司、各峰供驅使。大家通常都是住在領職之處,唯有我,每日下了值,便要趕回這邊來和八皇子同宿以便照料。」

  他嘴角漾起溫柔笑意:「那時候,住一個院子的,一群小毛頭,個個都圍著我徐師兄、徐師兄的叫……」

  但那應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吧。楊五便問:「他們現在都還在嗎?」

  「有幾個和八皇子一樣放歸回家了。有的和我一樣還是外門弟子,平時也能遇見。很有幾個優秀的孩子,現在已經是內門弟子了。若遇見了,便是年紀比我小,也得稱一聲『師兄』。」徐壽自淡淡笑笑,「有的遇見我,還和以前一樣,管我也叫師兄。有的聽我喚師兄,點個頭便過去了。」

  「……人情冷暖,本就如此。」楊五道,「徐兄不必放在心上。」

  徐壽這位侯府公子,已經很算是豁達了,聞言也只是點頭笑笑。

  待落了地,徐壽熟門熟路的領著楊五先去科房報備了一下,順便領了筆墨紙硯,又帶她去認教室,道:「這裡分了四等,你一字不識,只好從初等開始了。」說著忍不住咧嘴笑起來。

  楊五還奇怪他為何而笑,待進了教室才明白——一屋子小毛頭,竟然都只有六七歲的樣子。

  見她進門,小鬼們還嘀嘀咕咕:「咦,是換夫子了嗎?」

  「新夫子是女的啊?」

  「宋師兄不教我們了嗎?」

  楊五站在門口無語了一陣,抱著書本紙筆走到教室最後面一排坐下。

  「咦,姐姐不是新夫子嗎?」前面的小毛頭轉過身扒著桌子問。

  「不是。」楊五笑道,「我也是來上課的。」

  「姐姐這麼大了,怎麼還來上初等班嗎?」

  楊五耐心道:「是的,因為我不識字,我是來認字的。」

  「哇哦,姐姐!我識字哦!我可以教你哦~」那小毛頭看著不過五六歲的樣子,臉蛋圓圓像蘋果一般。

  楊五心中喜愛,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臉:「好啊,那我不認識的字就問你好不好?」

  「姐姐姐姐,我也認字的,你也可以問我。」旁邊的小毛頭們爭先恐後的道。

  楊五忍俊不禁:「那謝謝你們啦。」

  課堂裡正熱鬧,一個年輕男子匆匆走進來。也只是看著相貌年輕而已,在這裡,道行深的人壽命長,楊五看不出對方的境界,便無法估測對方的真實年齡。

  那年輕男子姓宋,是內門弟子。見教室中多了個年輕女子,微詫詢問了幾句。楊五便說了自己只為識字,宋夫子便點點頭道知道了。

  初等班的主要任務也就是讓小毛頭們識字,正好適合楊五。宋夫子帶著小毛頭們搖頭晃腦的誦讀的時候,她便趁機在課本上對應的字上標注發音,待夫子逐句解釋時,又標注了對應的文字。一上午課程結束時,已經標注了幾十個字。宋夫子見她是有底子的,只是不認識修士常用的字體,便掏出本《說文解字》給她,叫她回去可以自己查。楊五翻了翻,發現基本就是本字典,便道了謝。

  下了學出來,徐壽已經駕著小舟在外面等她了。她匆匆上了船,道:「徐兄,直接去金虹峰吧,別耽誤你吃飯。」她和小毛頭們聊天,才知道他們吃住皆在此處,並不需要去大飯堂。而夫子們都是內門弟子,已經築基辟谷,根本不用吃飯。這個時間徐壽來接她,若先回煉陽峰,便不免誤了飯點兒。

  徐壽爽快道:「也好。」

  楊五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給徐兄添麻煩了。」

  徐壽笑道:「咱們煉陽峰,人少事少,連頭騎獸都沒養,我平時都無事。旁人都羨慕我和蘇蓉。好不容易你來了,才算有些事做,總算對得起道君付給我的靈石了。」

  跟徐壽在一起,他總是能照顧到身邊的人,教旁人覺得如沐春風,情不自禁的就想與他交好。楊五覺得,除卻性格,也必然有他家教的緣故。接人待物這種東西,都是從小家庭薰陶出來的。想想他的出身,再想想他十五歲就出仕,身邊有同僚,頭上有君王皇子,就不難理解了。

  因為每天起的都很早,楊五便養成了午睡的習慣。中午睡了一覺醒來,外面日頭還高,她頭一回將竹舍的書房利用了起來,鋪開紙,將今天重點學習的二十個字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完全記住。擱了筆,外面日光已經柔和了起來。她取了藥鋤藥鏟出來,將院中已經枯死的植物都清理了出來。那些工具原本就是伺候靈藥使的,精緻輕便,正適合園藝。她把土翻了一遍,從新整了整。又去某處路邊,將她之前跑步時看到的一株野花移植了過來。不知名的花枝葉繁茂,花朵有茶碗那麼大,開得熱鬧。竹舍籬笆院,便不復荒涼,變得有生機起來。

  洗淨手,躺在敞軒裡烹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帶著一絲涼爽的微風拂過,吹動她的裙角。她望著那株新移植過來的花兒,覺得若是沒有解毒這個事兒,這小日子也算愜意了。

  不必想自己是誰,不必顧及誰的臉面,誰的家族,不必承擔莫名就強壓在肩頭的責任……她彷彿才驚覺,自她成了那個人的妻子之後,似乎便再沒如此輕鬆過。

  翌日徐壽按時送她去了講習堂,她則陪他……不,是看他吃了午飯。那一顆辟穀丹,她一直飽到現在。

  看徐壽吃得香,吃過一次大飯堂的她明知道那飯菜味道真的只是普通,還是忍不住口齒生津,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胃。

  「想吃了?」徐壽笑。

  「嗯,想吃,但是又不餓……這種感覺真怪。」楊五道。

  「不怪。人有七情六欲,口腹之欲,本就是其一。」徐壽道,「宗門本也不倡導未築基的弟子服用辟穀丹的。築基之前,五穀輪回才是天道自然循環。何況宗門裡供給的,本也就是靈穀靈稻。便是師長們,辟穀多年的,心情來了,也會食用些靈果、靈酒,更不要說靈茶這種東西,天天都離不了。」

  「蘇蓉怎麼就辟穀了?」

  「她?」徐壽笑得壞。「唉,小姑娘啊……」

  楊五一轉念,便想到了,瞪眼:「難道就只是因為嫌棄……」

  「不說了不說了,我還沒吃完呢!」徐壽趕緊截住她。

  楊五扶額。因為嫌棄輪回之擾所以就不再吃飯……這真是……

  「其實還是,怕道君嫌棄她吧。想想她的出身……」徐壽道,「你不懂的,那些家生子出生的下人,從小就習慣了揣摩上意,想方設法讓自己裝成主人喜歡的樣子。其實道君何曾在意。」

  話不能這麼說……楊五遠目,那個道君畢竟是曾經給了她一整瓶辟穀丹,還讓她服用冰梅津露丹連服三天的人啊!

  待徐壽用完飯,兩人乘著小舟去了符籙司。訂制的陣盤約好了今日取。誰知到了符籙司,廣場上只有幾個傀儡呆呆的矗立在那裡,半個人影也不見。

  兩人下了小舟,正要進符籙司,大門裡迎面出來一個青年,看起來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相貌普通,眉間有一絲憨厚。徐壽正側頭跟楊五說:「奇怪,人呢?」並沒有看到迎面過來的人。那青年卻驚喜道:「徐師兄!」

  徐壽轉頭,眼中流露出笑意,嘴上卻稱:「李師兄。什麼時候回來的?」

  李師兄道:「昨天才進宗門,剛剛把陣盤送進去修。我還想著明日裡就去尋你呢!你可還是在煉陽峰?」說著,把住徐壽的手臂,大有久別重逢,要好好契闊一番的意思。

  徐壽就看了一眼楊五,略有些為難。

  這兩個人互稱「師兄」,聽起來怪異。楊五轉瞬就明白了,這就是徐壽曾經在講習堂監舍裡照顧過的小毛頭之一,而且還是已經築基成了內門弟子的。看他眼中歡喜流露,把著徐壽手臂不放的樣子,顯然是與他關係極好的樣子。她便道:「我自己進去就行了。」

  徐壽道了聲:「那我在此等你」。

  楊五與那李師兄相互點點頭,留下他與徐壽契闊,獨自進了符籙司。背後還隱隱聽著那李師兄壓低聲音跟徐壽說:「咦,那是誰?很漂亮呀!」

  比起上次來,符籙司裡十分的冷清。她去了接待的科房,卻發現沒人,喊了幾聲,才出來個小孩:「姐姐何事?」

  楊五說了,那小孩便道:「隨我來。」

  路上也不見人影。楊五奇怪道:「今天怎麼這麼冷清,人都哪去了?」上次來明明很熱鬧。

  童兒聳聳肩,道:「今天沖禹真人開講壇,主講陣法。師兄們都跑去聽了。到這會兒都還沒回來,準是真人又講得忘了時辰。」

  走著說著,帶楊五到了之前去過的那處科房,翻出一本冊子翻了半天:「咦,沒有。真是的,肯定是急著跑去聽講壇,忘記交代了。」又問楊五是哪天訂的貨,翻出另一本冊子按照時間查才查了出來,跺腳抱怨道:「煩死了啊,不交代好了就出門,也不知道在哪個架子上,我還得去找!」

  看了看楊五,道:「姐姐一起來吧,省的我夠不著。」

  按著符籙司的規矩,外人自是不該隨便入庫房的。可今日裡掌事的人都不在,只這小童留守,做起事來便沒那麼規矩認真了。楊五又怎知這裡的規矩,便跟著那童兒去了。

  庫房高且深,是一排連著的房子,童兒帶她進入其中一間,道:「這幾日訂制的應該在這間吧。」

  他在架子上翻找了一通,也沒找到。高處夠不到的地方,就叫楊五幫他夠。結果都不是。

  「會不會還在上面?」童兒指著最上面道。但那一層的高度,便是楊五踮著腳也夠不到了。

  童兒便滿屋子轉圈的找梯子:「梯子呢?梯子呢?擱哪了?」找了幾排架子中間也沒看到,怒道:「討厭死了這些人,用完不知道放回原處!」隨手指了一道門,對楊五說:「姐姐你去那間找找,我去這邊找。」

  楊五穿過那道門,又是另一間庫房。這些房舍裡都跟她的竹舍一樣,有運行著的陣法,陣法裡有除塵咒。塵埃不落,每間房子裡都十分乾淨。只是這間庫房裡的東西,看上去都殘破不全,每件幾乎都有破損。有陣盤,也有傀儡,比起剛才那間庫房的整齊,這裡就顯得有些雜亂了。

  楊五一排一排的走過去,尋找童兒所說的梯子。找了幾排都沒找見,再越過一排儲物架,一抬頭,撞進了一雙墨綠色的眸子裡。

  一剎那,她以為自己再次穿越了時空,跨越了宇宙!

  直到她看到那男人黑色的頭髮,才從失神中醒來。不……不是那個人,完全不一樣的。她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這是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但那張臉上,除了眼睛的顏色,沒有一點像他的地方。她真是糊塗了。她是轉世投胎到了另一個宇宙,那個人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呢。她不由自嘲的笑了笑。

  再抬眼,才發現有異。那男人側靠著架子站立,面無表情,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曾眨過。楊五盯了他一會,慢慢伸出手去摸上他的臉……雖然有皮膚的觸感,卻是冰涼的。

  她於是明白了,他只是一個傀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5:50 PM

第二十二章

  楊五平靜的躺下,聽見道君問:「今天不用塗嗎?」

  她便回答:「不用,我自己塗了。」

  芙蓉清流膏,本來就是男用、女用皆可。既然可以自己用,上次卻偏偏給他用……沖昕微微蹙眉,能感受她今日隱約的冷淡。

  楊五卻已閉上眼睛。她知道這樣於她並無益處,但那雙墨綠色的眸子擾亂了她的心神,她靜不下心來去想那些勾引與撩撥的事。感覺到男人壓了上來……她下意識的繃緊了身體。

  這無意識的動作一做,她和他都微僵。

  楊五睜開眼,便看到漆黑的眸子。目光似乎有些不愉,凝視了她片刻,卻又漸漸軟化……

  沖昕手肘撐著身體,攏了攏她的額髮,慢慢低下頭,親了親她的眼睛。停下,看她閉上眼,又親了親她的臉頰。最後,他看了眼她嫣紅的嘴唇……俯下頭,輕輕含住……

  一開始只是試探,淺淺的吸吮,輕輕的磨蹭。但似乎很快找到了樂趣,吸吮、舔咬便變得有力起來。只是作為一個活了一二百歲的男人來說,這吻技未免太過青澀。

  楊五稍稍睜開眼眸,又合上。手臂抬起,摟住了他脖頸,給予他回應。

  男人在這種事上總是能無師自通的,何況有人引領。楊五只是略略引路,道君便很快掌握了奧義。青色帳中,便只能聽到呼吸和偶爾的唇齒吸吮聲。

  沖昕最後舔了一下那嫣紅微腫的唇,輕輕的吻了吻她的耳垂,低聲道:「忍一忍……」

  就像她在昏迷中模糊聽到的那樣,那果然不是她的幻覺啊。是把她的抗拒當成了對痛楚的畏懼了嗎?許久,楊五發出一聲拖著尾音的「嗯……」,放鬆了身體。

  這件事如此親密,卻不同於男女歡愛,他們雖然已經做過幾次,卻誰也不曾得到過歡愉。以往,他總是想要速戰速決一般的直入主題,乾脆俐落。今日,他卻緩緩而行。楊五以為他至少要先歡愉片刻,卻發現自己低估了他的心志。他只是埋在她的頸間微微調整了呼吸,便開始運轉體內靈力。

  也是。楊五閉上眼睛。於他,到底是解毒遠重於歡愉吧。

  醒過來的時候入眼便是青色的帳子,朦朧能看到帳子外面的書案、憑几,黑色的茶盞,蓋子斜擱。瑞獸爐中不知道燃得什麼香,白煙嫋嫋,透過青綃帳而入的時候,已經看不見,只嗅到淡淡的香氣。

  那人不在。

  楊五才這麼想,耳邊便響起男低音般的聲音:「醒了?」這才發現,原來身後的暖意,是因為偎著一具溫熱的身體。

  楊五沒動,問:「什麼時候了?」聲音有些嘶啞,在昏昧的空間裡,有種誘人的意味。

  男人的手臂伸過來,衣袖外露出皮膚有些過於白皙,但很有力。「還早……,睡吧。」他低聲道。溫熱的手,緩緩撫過。

  男女這種事,真是不好說,楊五想。她今日意興闌珊,本無意引誘,卻不想……三擊,中了。

  閉上眼,感受那掌心的溫度,卻如何睡得著。她鼻中「嗯」了一聲,慵懶的伸個懶腰,四肢綿軟無力,只能緩緩翻身。入眼是敞開的衣襟,露一片結實的胸膛。她把臉貼上去,蹭了蹭。

  「還好嗎?」他問。

  「沒有力氣……」她閉著眼睛,懶懶的回答。

  那手臂輕輕的摟住她,過了許久,楊五舒服得快睡著的時候,聽到他問:「很疼吧?」

  楊五睜開眼,看著眼前結實的胸膛,沉默了一會兒,反問:「……很疼吧?」

  那種疼,只有她和他能體會。男人似乎「嗯」了一聲,輕得幾乎聽不到。過了一會兒才道:「還好。」畢竟是金丹之軀,他能忍。

  可她只是肉骨凡胎。

  楊五沒逞強,額頭貼著他的胸膛,閉目呢喃:「疼死了……」

  男人沒再說話,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心,像是撫慰。有一下沒一下的,楊五就慢慢睡著了。

  隔了一日去講習堂上課,前面的小毛頭還問:「姐姐昨天怎麼沒來?」

  楊五只能道:「我只是來識字的,不用天天來。」

  「哦……」小毛頭有點失望的樣子。

  楊五上輩子養過兒子,看著這小毛頭就心中喜歡。掏出回春丹的瓶子,倒出一顆回春丹塞進小毛頭嘴巴裡:「來,吃糖豆。」

  回春丹除了有丹藥的清香,它還是甜的。難怪沖禹拿它當糖豆哄小孩子。小毛頭嘎嘣嘎嘣的嚼著吃了,感受體內暖意,才明白:「這,這是丹藥吧?」砸吧砸吧嘴道:「回春丹?」

  「這個吃了對身體沒問題的。」楊五問過沖禹了。回春丹有生肌之能,修士身體受了外傷的時候服用,有止血療傷的作用。楊五是凡人,當初受傷吃了一顆沖禹用來逗弄鶴兒的下品回春丹,就直接生肌肉骨,療效顯著,其實給修士服用就沒這麼立竿見影的效用。

  不過現在她拿出來的是沖禹後來給她的上品回春丹。「當糖豆吃就行,增強體質」,他是這麼說的,沒告訴她這上品回春丹跟她當初吃的全然不是一個品質,便是修士服用了也一樣能肉骨生肌。楊五只想著她一個凡人吃都沒事,想來修煉之人吃更沒事。

  「我知道沒事,但、但這個是上品回春丹嗎?」小毛頭結巴的問,「要好多靈石吧?」他一個月才兩塊下品靈石而已,卻吃了人家這麼貴的東西。

  「沒事的,姐姐請你吃的。」楊五摸摸他臉蛋,問:「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我叫三毛。」小毛頭紅著臉道。「六歲了。」

  「噗!」楊五聽到這名字,忍俊不禁的笑了,隨即想起自己的大號就叫「楊五」,實在也比人家強不到哪裡去。笑著道:「那我叫你毛毛好不好?」

  毛毛仰著大臉蛋道:「我娘也是這麼叫我的。」

  楊五心中一動:「你還記得家裡的事?你入門多久了?」

  「今年開春的時候入門的。」毛毛道。

  「想家嗎?」

  「想!」毛毛點頭,「師兄說,入門滿五年才可以申請探親假了。我要長到……」他說著,掰著短胖小手指算了一下,「到十一歲的時候,就可以回家看我爹娘了。」

  想到這孩子小小年紀已經離開父母,楊五憐愛的摸摸他的頭。毛毛的臉蛋便紅撲撲的,有點害羞,又很喜歡。

  待放了學,徐壽問她:「怎麼樣?」

  楊五道:「照這進度,約莫一兩個月可以自己看書了。」

  徐壽道:「你有底子,相當於學另一種文字而已,不會太難。我一個熟識的師弟近期要外出一趟,我叫他幫你買幾柄刀回來。要不要順便買些話本圖冊來打發時間?你喜歡看些什麼?」

  楊五沒什麼想法,反問:「徐兄都看些什麼的?」

  侯府公子矜持微笑道:「不過是些詩集、隨筆罷了,修心養性而已。」當然不會把自己平日看的天生廢柴逆襲成仙君,打臉、虐渣、收無數美人的種馬文告訴楊五。

  楊五便道:「我什麼都行,隨便來些詩集、話本就可以。」

  她現在的生活作息似已固定,每次侍寢之後會昏睡幾乎一整天,而後沖昕會讓她再休息一日,這樣每隔兩日侍寢一回。不侍寢的日子裡上午上課,下午大把的時光要打發。找些書籍來看,不僅打發時間,也可以起到複習的用處。

  她隨即想起一個問題,問道:「徐兄。這些要花多少靈石?」她本來手裡還有一塊靈石,拿到訂制的陣盤之後便用上了。

  「不值什麼靈石的。」徐壽道,「都是凡品,又不是法器功法,花些金銀便可以了,用不到靈石的。楊姬不用操心這個。」

  這次雖不用,可以後或多或少的遲早得用上吧。因為靈石除了是能源,還是硬通貨。說白了,就是錢。

  突然發現自己手裡一分錢都沒有,楊五第一次操心起錢的事來。她見到過徐壽用他的白玉牌從勤務司那裡領取了兩塊下品靈石給她,猜想自己那塊紫玉牌應該也可以,甚至額度會更高。但,涉及錢的事……還是問問那個道君吧。

  總不能讓她受那樣的苦,做白工吧。

  翌日又到了侍寢的日子。沖昕觸到一片乾燥。

  「沒用芙蓉膏?」他問。

  楊五困惑,「要用嗎?」明明他和她已經突破一層隔閡,不需要這些輔助手段了。

  沖昕卻收回手:「用吧。方便些。」

  楊五不知他因何又對她冷淡起來,但他既然這樣說了,她便起身取了芙蓉膏出來,背著他塗抹上,重又躺下。他便依然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不發一言的開始。

  他因何而不快?楊五真的困惑了。

  待浸完冰寒池,沖昕抱著昏沉沉的楊五回到寢室,輕輕將她放在榻上。她的身體還很熱,昏沉中眉頭蹙著。沖昕攏攏她的頭髮,坐在她身邊看她。今天對她冷淡了些,似乎令她不安了。但上次她說「疼死了」……他不想在那種時候分神,更不想在她遭受那種痛楚的時候還從她身上索求歡愉。

  他看著她五官秀美,閉著眼睛,看起來格外的寧靜。本來就是個安靜話少的女子,跟蘇蓉十分不一樣。他還記得蘇蓉剛來的時候嘴碎得煩人,他差點把她退回去,後來有徐壽提點著才好起來。但楊姬從一開始就很安靜,他不喚她的時候,她也從來沒上來過,一次都沒有。疼的時候,沒有喊叫,也不曾抱怨。

  她這樣……是正常的嗎?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指背蹭了蹭她柔嫩的臉頰。這裡是洞天福地,山水靈氣都養人,她來此不過才半個月,就已經比初到時白皙了許多。看著著實養眼多了。正想著,楊五翻了個身,再翻回來,衣襟鬆開,露出一片光滑肌膚。

  沖昕盯了片刻,伸出手去,握住那片衣襟……

  楊五想不到自己醒過來會是在他懷裡。明明之前對她莫名冷淡,為何現在會這樣將她擁在懷中?但……很舒服。誰在遭受那樣一場痛楚之後,都會被想被人溫柔對待。楊五便閉上眼睛,在他懷裡蹭蹭。

  沖昕放下另一隻手中拿著的古籍,輕輕拍了拍她:「沒力氣?」

  楊五懶懶的「嗯……」了一聲。他便把她抱在懷裡,輕輕的拍,像哄孩子那樣。這男人是喜怒無常嗎?真讓人難以捉摸。楊五在他懷裡又眯了一會兒,昏昏的想起來自己有事跟他說,睜開眼道:「道君……」

  「嗯?」

  「我聽說外門弟子滿五年都可以回家探親。」楊五問,「那我呢?我怎麼算?」

  沖昕沉默了一下,道:「師兄說了,不過需要兩三年的時間。待此處事了……放你歸家。」

  可她想要留在這裡怎麼辦呢?楊五沉默。她見識了這些修真者的能力和力量,她還想瞭解更多。她想瞭解的那些信息,在村子裡那種地方是不可能得到的。這個事只能從長計議,先把別的事解決了再說吧。

  「道君。」

  「何事?」

  「我可以用紫玉牌去領些靈石嗎?」

  沖昕頓了一下:「要靈石用嗎?這些先拿去。」他手上出現一個錦囊,鼓鼓的,看著沉甸甸的。

  楊五活了一輩子,早不是那種會為了要不要花男人的錢而糾結的小女生,她不客氣的接過來:「謝謝道君。」硬硬的,鼓鼓的,摸著就感覺有不少。輕鬆的把錦囊收進了乾坤袋裡——她的乾坤袋和衣服一起就在榻邊,這個距離,可以直接使用。

  沖昕頷首,道:「不夠的話,拿玉牌去通貨司兌,萬塊以內不需和我說。」

  徐壽一個月才三十塊,蘇蓉更少,才二十塊。道君張口就是霸道總裁「隨便花」的範兒。楊五含笑笑納了道君的慷慨。

  及至在他懷裡躺夠了,她推開他,緩緩起身:「我該回去了。」

  沖昕沒有挽留,也沒有說什麼。但當她伸臂取過自己的衣衫時,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她一眼沒看到就消失了蹤影,而是一直靜靜的坐在那裡。

  看她褪去深衣,看她將如瀑的長髮攏到肩頭一側,露出薄薄的肩,纖細的腰肢,窈窕後背。抬臂穿衣時,身前豐盈側影隱約可見。

  撩動人心。

  沖昕忍不住伸手握住一把鴉青髮絲的時候,她卻穿戴整齊站了起來。光滑微涼的髮絲自他手中滑走……

  「道君。」她屈膝行禮,「我回去了。」

  他只得收回手,淡淡的「嗯」了一聲。楊五垂眸,緩步走出他的寢室。

  就這樣,給他一些,保留一些。男人其實很容易對付,她想。

  上輩子,被這樣吊著的其實是她。那男人什麼都肯給她——出產豐厚的礦產星,珍稀的寶石,精美的華服。無論她想要什麼他都給——只除了她的母星。她的母星和同胞被他牢牢的抓在手裡,生死前程都在他一念間。她飽受這求而不得之苦,直到她死。

  走出洞府,外面日光明亮刺眼。她抬起手遮住眼,卻忽然想起,自她成了那人的妻子之後,其實……從未向他開口討要過她的母星。不求他,大約是她在這場交易中最後的尊嚴。即便是在她和他有了孩子之後,最甜蜜溫馨的那一二十年裡,她亦不曾開過這個口。

  但,她此時想……如果她開口求他會怎樣呢?如果她能像現在這樣,偎在男人寬闊的胸膛上,軟軟的懇求,他……會否放開手,不再去扼制她的母星了呢?

  楊五放下手,走進溫熱的陽光裡。

  那些幻想和揣測,永遠不會有答案了。但,她死得光榮壯烈,給他的家族和姓氏添了那樣一筆光彩,他若能看到她的遺言,該會明白她的用意。在最後的絕境,她將必死的結局轉換成政治資產給他,求的……是母星的未來和發展。

  這是她能為母星做的最後一次努力了。

  她呀,她這樣的人呀……活得就是這麼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6:01 PM

第二十三章

  在又為沖昕侍過兩次寢後,楊五其實是真有些佩服這個男人了。

  在那種時候,大多數人,不論男女,都很容易屈從於欲望。何況,他並不是沒有欲望。人有七情六欲,他不過斬了口腹之欲罷了,男歡女愛之事,她聽雨生堂的女修口吻便知在修士間也是尋常。甚至,比之凡人更無拘束。

  但沖昕始終能把持住,似乎始終只把她當成他的藥罐子。只在事後會溫柔的抱抱她,或稍有親吻愛撫,卻也是撫慰之意居多,求歡之意且無。或許是因為活的時間太長了,對男女之事看得不重的緣故?

  這使得楊五為難了起來。無欲才能剛,她現在心有所求。而她之所求,的確如徐壽所言,全繫乎沖昕一念之間。他倘若始終不受她引誘,事情就難搞了。

  好在,她和他的事一時半會還完結不了。兩年,她有兩年的時間。說不定兩年之內,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並不需要再繼續留在這個地方了也未可知。這麼想著,楊五便不去煩惱了。

  竹舍小院裡已經被她拾掇過,枯死的植物都已經拔出,移栽了她在峰上各處挖來的植株。那些花開得荼蘼繁盛,讓籬笆小院裡充滿生機。陽光最盛的下午,她在書房裡提筆習字。上課的時間雖然不長,她已經認了一百多個字。講習堂初等班的啟蒙教材對她來說,已經沒有閱讀障礙。

  熱氣散去的時候,徐壽在院子外面喊她。她在院中開啟了陣盤,小院已經有陣法護持,外人無法隨意進入。那之後,她也的確再沒有在竹舍感受到過沖昕的神識。符籙司的人說,這陣盤一塊下品靈石可以用三個月的時間,連金丹道君的神識都能隔絕,只售八十塊靈石,絕對質優價廉,物超所值。

  擱下筆,她關閉了禁制,喚道:「徐兄,進來喝茶。」

  徐壽便推開籬笆小門,徑直走進小院,笑道:「給你送東西來了。」

  他在廊下便取出數把鋥亮鋼刀,往竹地板上一放,發出倉啷磕碰的清脆聲音。楊五端了茶出來,見到那些刀大小長短各不相同,甚至還有一柄長刀,不由眉眼彎彎:「有勞徐兄了。」

  徐壽道:「還有這些。」他說著,又取出一大摞書出來,拍了拍道:「我那師弟心眼兒活,會辦事,挑的全是你們閨閣中愛看的書。夠你打發時間了。」

  楊五目光掃過最上面一本《霸道仙君戀上奴》,眼角抽了抽,放下茶器,給他斟了茶:「先喝茶。」

  徐壽問:「水蘿蔔有沒有,有的話切一顆來。」

  楊五重新修整了小院,把那些早就枯死的植物清理掉了。但前任房主在院中種下的植物中,有一種生長得頗為繁盛,就是被兔子偷偷挖食的那種。楊五還特意叫了蘇蓉來分辨這是什麼,畢竟蘇蓉在煉陽峰的主要工作就是照料洞府裡那幾株珍稀名貴的植物,比如映玉竹。

  結果蘇蓉也認不出來。

  「不是以前在丹藥司種植藥草嗎?」楊五納悶。

  蘇蓉漲紅臉道:「我就負責過四種藥草,種了兩年!丹藥司那裡,你負責哪種藥草,師兄們便會告知你那種藥草的習性,便於你照顧。其他的要想學,就得去上課或者看書……」

  「你沒去?」

  「我又不想做丹師。不過是因為丹藥司的活兒輕省罷了。後來執事師兄就看中我,推薦我來道君這裡了。」比丹藥司還輕省,拿的靈石也更多,簡直不能更開心。

  要想知道這是什麼,蘇蓉表示就得去問問丹藥司的人,然而很顯然她是不樂意為她跑這一趟的,反而給出「反正不知道是什麼,都拔出得了」這樣簡單粗暴的建議。楊五一開始本來是採納了的,但是她挖出第一顆根塊的時候,怎麼看怎麼覺得這東西長得像紅皮大蘿蔔。一抬頭,籬笆外一隻紅眼睛兔子眼巴巴的望著她手裡的「蘿蔔」——有了禁制之後,兔子就進不來了。

  和兔子對視了一會兒,楊五福至心靈!兔子都能吃,說明這東西沒毒。兔子很愛吃,說明……她就很好奇洗了洗那顆「蘿蔔」切開了,小小嘗了一口。酸酸甜甜,水水脆脆,比起蘿蔔,更像是水果。

  她自從服用了那顆辟穀丹之後,到現在也沒有感覺到饑餓,但這不能阻止她感到……饞。於是這個被她命名為「水蘿蔔」的東西,就成了傍晚時分用來就茶的小食。

  彼時一天的熱意散去,微風習習。她躺在籐椅上,一邊吃著,一邊往籬笆外丟,看著幾隻兔子竄來蹦去的搶奪,又有趣又愜意。

  後來又拿給徐壽嘗過,徐壽直呼「正好下酒」,立刻就愛上了。又笑自己在這峰上住了三年,竟沒發現這等好食。

  聽徐壽問,楊五就進屋端了盤剛切好的水蘿蔔出來。徐壽飯量極大,往日吃飯,三五海碗白飯,一轉眼就下肚了。一小盤蘿蔔丁,不過當個小食,吃個味道罷了。

  待他吃過小食,喝過茶,準備要走的時候。楊五叫住他,取出兩塊靈石推到他面前。

  「還請轉給幫忙的那位道兄吧。」她道。

  徐壽擺手:「說了不值什麼的。」

  楊五微笑:「不在於東西,在於人家肯幫忙。雖然是借了你的面子,總不好一點表示也沒有的。」

  徐壽見她會做人,也是樂意:「那我便替他收了。」

  通透人與通透人交往,就是省心。

  送走了徐壽,天色已近黃昏。屋中光線暗了,楊五將幾盞晶燈都取出,掛在樑上。晶燈的光線柔和穩定。自從有了晶燈之後,她就不愛點蠟燭了。且這晶燈其實比蠟燭還省,其實是一種吸收日光,夜晚會發光的晶石。白日裡懸掛於簷下曬上一日,可以亮兩三個晚上。

  用了半個時辰的時間,讀完三分之一本《霸道仙君愛上奴》,楊五面色如土的合上書。不管是哪個宇宙,哪種文明,懷春少女的霸道XX夢都是一樣一樣的!

  幸好那話本劇情白癡,文筆卻很不錯。遇到不認識的字,聯繫上下文,很容易猜出來。一晚上的功夫,楊五的閱讀水平就在蹭蹭蹭上升。再去初等課堂上課,便覺得進度緩慢了。她手裡有本《說文解字》,再拿著話本兩相對照,識字的速度比課堂上快得多了。畢竟初等課堂只是為小毛頭們開蒙用的。

  她同徐壽講了。徐壽卻道:「自二等課堂起,便是教授道文經義和煉氣心法了,二三四等,不過是看小童們進度不等分的班而已。」

  她又上了兩天課,覺得確實不如在家自學之後,便決定不再去初等課堂了。毛毛聽說她以後不來了,傷心得眼淚汪汪的。這種年紀的孩子,原本就是應該在父母膝下承歡的年紀。這麼小離開父母,偶遇一個帶著母性溫柔的年長女性,自然而然的產生了依戀。楊五摸摸他的頭,將自己曬作零食用的蘿蔔乾給了他一大包,他才破涕而笑。站在教室門口依依不捨的跟她揮手道別。

  楊五硬著頭皮,用三天一本的速度,硬啃下那些天雷狗血邏輯死的小白話本。不知不覺時間流過,她來到長天宗已經一個多月。現在她能寫出來的字已經有數百個,只讀不寫的字已有一千出頭,徹底的脫離了「文盲」的行列。

  沖昕還想起來問她:「讀書讀得如何了?」他不召喚她的時候,她並不會上山來。兩人其實是三天見一次面的頻率。但徐壽顯然是常常向他彙報她的情況的,不然他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

  楊五就笑答:「認識了很多字,話本很好看。」她的皮膚已經從淺蜜色養成了象牙色,著著白色的深衣,笑起來眼睛彎彎,柔美乾淨。沖昕微微頷首,別過頭去。

  楊五覺得真是搞不懂,活了一二百年的人,有時候深沉難懂,有時候又會流露出彷如少年般的彆扭。總是會在事前對她冷淡,卻又會在事後溫柔以待。

  這一日她自昏睡中醒來,除了慣常的虛弱無力之外,隱隱覺得身上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她躺的時候便比平常久些。沖昕當她貪睡犯懶,也不說她。只在一旁靜靜的看書。他看的書有些是紙張泛黃的古籍,有些乾脆就是一卷書簡。楊五有時候醒來,隔著帳子朦朧的看著他在幾案前讀書或者斟茶的畫面,都覺得很養眼。

  她覺得這樣很好。他能在她旁邊做這樣需要安靜環境、不能被打擾的事,就說明他習慣了她的存在。這於她,是很有利的。她躺夠了之後照例起身穿衣,走出帳子向他行禮。那人只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她也習慣了他這種冷淡,不以為意,轉身離開了洞府。

  走在下山的路上,她愈來愈覺得不舒服。說不上是哪裡,只覺得整個身體好像隱隱發疼。她又走了一段,感覺那種隱隱的疼痛慢慢開始加劇。這種疼痛說不清,與三昧螭火的灼痛十分不同,但模糊有種熟悉的感覺。正回想這種熟悉的感覺是怎麼回事,膝蓋突然劇烈的痛了一下,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待站穩,那一瞬的烈痛已經消失。

  楊五皺起眉頭,慢慢走到路邊一塊大石上坐下,輕輕揉著膝蓋。烈痛雖然消失了,那種風濕病犯了一般的疼痛卻還在慢慢加劇。

  「楊姬!怎麼坐在這裡?」蘇蓉的聲音響起。楊五抬頭。蘇蓉剛從另一個岔路口轉過來,見她坐在這裡,便問了一句。

  「有點不舒服。」楊五道。

  「怎麼了?」蘇蓉問。

  楊五抱臂,揉著兩肘關節道:「感覺骨頭疼……」她忽然一頓。是的!是骨頭疼!她想起來為何這種疼痛隱有熟悉的感覺了!

  蘇蓉只看到她臉色忽變,猛的站起,匆匆丟下一句:「我沒事,回去睡一覺就好了。」就朝半山跑去,那腳步虛浮不穩,偶爾還踉蹌一下。不由莫名其妙。

  一路下來,就感覺那疼痛三級跳一般往上竄。楊五咬著牙,硬是堅持跑回了竹舍,房門啪的關上,她轉身就倒在了地上!她疼得站不起來,手腳並用的匍匐著爬進臥室,摸到了置於牆角的陣盤,抖著手開啟了竹舍的禁制。

  看到陣盤啟動,她這一口氣終於泄了,翻身摔在地上,疼得手腳抽搐。心裡暗罵,這長天宗啊,帶給她的,除了疼,還是疼!

  時近黃昏,天洞垂落的陽光從下午的淡金色變成了濃金色,籠得其下的人也彷彿像鍍了層金一般。沖昕盤膝坐在玄冰寒玉床上,雙手捏訣,五心向天。聽息內觀,能看到隨著自己經脈中白色的靈力緩緩運轉,空氣中的靈氣開始滲入體內。像無數的水滴匯成小溪,小溪又匯成河流,河水滾滾,穿過一個又一個靈竅,在體內完成了一個循環。那些靈氣便融入了他的靈力中,成為了他的一部分。

  而在這個過程中,潛伏在他經脈中的紅色暗流,雖然蠢蠢欲動,卻最終沒有爆發。

  一個周天平安運轉完畢,沖昕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已經有兩年沒有體會過這種通暢的感覺。在過去的兩年中,他的經脈被三昧螭火滲透、擠壓,他想這樣的運轉靈力,便要忍著烈火燒灼般的疼痛。要時時刻刻謹防三昧螭火竄進他的丹田,灼斷他的經脈。以至於這兩年他的修為寸步難進,還要時時忍受螭火反攻之苦。

  多虧了師兄不辭奔波,為他尋來了楊姬。沖昕嘴角忍不住流露出一絲舒暢的微笑。凝神入靜,體內靈力開始運轉第二個周天……濃金色的光打在他的身上,俊美的面孔籠上了一層金光,彷如雕塑。

  下一刻,這雕塑忽然睜開了眼睛。再下一瞬,金光垂落在玄冰寒玉床上,空空如也,只有數不清的塵埃在光束中飛舞。

  沖昕的身形瞬息間便到了竹舍,卻仍然來晚了一步。籬笆完好,柴扉也是關閉的。竹舍的房門卻敞開著,裡面空空無人。徐壽站在籬笆外面,一臉懵圈。及至見到沖昕,才回過神來,忙喚了聲「道君」。

  「沖禹師兄?」沖昕來晚一步,只能看著空中一道流光掠過,飛快的遠去。「怎麼回事?」

  徐壽忙道:「是蘇蓉先前在路上遇到楊姬,回來告訴我楊姬似有些不適。我便下來問問。楊姬隔著窗戶說,她的確有些不適。我本想通知道君,楊姬卻攔了我,道是此種情況,真人早與她說過,讓我直接去旃雲峰告知真人。真人聽我傳話,就直奔煉陽峰來了,衝破楊姬這裡的禁止,將楊姬直接帶走了。」

  他口齒清晰,將事情經過描述得算是十分準確。卻沒有將其間細節一一道來。

  當時楊姬要他去找旃雲峰主,讓他帶的話是「風逆行了」。旃雲峰主聽到這句話,先是一愣,而後臉色忽然就變了。立即祭出他的玉如意,一把拽上他,風馳電掣的就飛到了煉陽峰。

  扔下了他,就直接破了楊姬的禁制衝進了竹舍中。幾息的時間,就抱著被絲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楊姬出來,直接跳上玉如意,丟下句「跟師弟說,我帶她走了」就一飛無蹤。

  前前後後就短短片刻而已,他還沒回過神來,道君就下來了。

  沖昕望著雲霞盡處,蹙起眉頭。他想起來今天楊姬醒來後的確比平時多躺了些時候。她每每這時候都會虛弱無力,他便沒有在意……

  「去。」他說,「去看看怎麼回事。」

  徐壽得命,立刻取出鶴哨吹響。空中響起幾聲鶴唳,很快幾個黑點從高空俯衝下來。徐壽拋出一把鶴食,幾隻仙鶴箭一樣俯衝下來叼住,落在地上。徐壽騎上體型最壯實的那一隻,揪揪它頸後絨毛,那鶴兒清唳一聲,拍動翅膀,便飛出去了。

  待徐壽身形消失,沖昕推開柴扉,緩步走進竹舍。

  她的住所他曾以神識探查過,卻還是第一次親自踏入。許多的小物件、生活的痕跡,顯示出她在短短兩個月內便在這裡安頓下來了。牆角有一個裂成幾塊的陣盤。自她布了禁止,他就沒再用神識查探過她。不是沖不破那簡陋的陣盤,只是衝破禁制,陣盤就要破裂。他有什麼必要這樣做?

  目光轉動,及至看到換下來搭在床邊的刺繡抹胸,沖昕才忽然意識到……這裡,是她的閨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6:16 PM

第二十四章

  一道流光劃過天空,射入旃雲峰。

  旃雲峰主沖禹真人兼著丹藥、符籙二司的掌司之職。和煉陽峰的清淨不同,旃雲峰山腳、山腰有大片的房舍,多是煉丹房,亦有大片藥田。沖禹真人的洞府在峰頂,也不像沖昕道君那樣真的是「洞」府。而是整整齊齊的房舍,樓臺高峻,簷柱壯麗。

  山腰三三兩兩的執役弟子,剛剛從藥田裡收工,正說笑閒談著要回役舍去,抬頭望見那道流光,都道:「真人回來了。」

  那道流光沒有絲毫停留,直射入旃雲峰頂。這裡是沖禹日常修煉起居之所,未經召喚,等閒人等不會隨意上來。沖禹落地之時,腳下的玉如意已經縮小變成一小團光收回了袖中。鐵梨木的大門無風自動,「砰」的一聲關閉,他才把手臂中絲被裹著的一團輕輕放在地上。嘴裡還念叨著:「如何會這樣?」

  絲被團蠕動兩下,散了開來,楊五抬頭,大大的透了口氣。

  沖禹看著她,眉頭擰成了個疙瘩。

  坐在地上的楊五,仰著脖子,無辜的看著他。只是她現在卻不是膚色牙白、曲線玲瓏的模樣了,身材縮水了一大截,站起來個子只到沖禹腰間。皮膚也因為身材的「濃縮」,黑色素積聚,比她十六歲的模樣時要深了許多。成人的衣裙掛在她身上,鬆鬆垮垮的。領子向一邊斜開,露出了鎖骨和一片肌膚,幸而胸前一馬平川,無光可走。

  楊五現在,竟然變回了女童的模樣!

  「如何會這樣?」沖禹一邊念叨一邊撫額,「幸好你機敏,叫人及時傳話給我,要不然讓我那小師弟撞破了,他可不要氣死了!」

  楊五才又平白無故的痛了一場,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該氣死的人。可聽到沖禹的話,腦海中不由自主的幻想,那個神情淡淡,目光淡淡,語氣也什麼時候都是淡淡的沖昕道君氣得跳腳的模樣,不知怎地沒憋住,竟「噗嗤」笑了出來。

  「你還笑得出來?」沖禹無語。

  「已經這樣了,難道再哭哭啼啼?」楊五亦無語,順手扯一下肩頭差點滑脫的衣領,「現在怎麼辦?」

  沖禹其實頗喜愛她遇事冷靜不慌亂不哭鬧,特別是她今日叫人給他帶話,明白暗示了發生了何事,實在是機敏。牽著她坐下,扣住她脈門,一股柔和靈力注入探察。

  「不必擔心,你的身體倒無異樣,體質……」他打量她幾眼,見她曾經很濃重的煙火濁氣已經排得差不多了,點頭道,「比之從前,還好了許多。」

  這一點,楊五自己也有體會,點點頭。

  「恐怕還是迎風丹的緣故。我用的丹方並非原方,是我自己修改過的,待我再研究研究。你……先留在這裡。」說罷,帶她穿過庭院,去了一間院落,指給她一棟小樓:「今日且先歇在那裡。」而後匆匆離去。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峰頂的房舍各處屋簷下懸掛的晶燈次第亮起。沖禹安排給她的宿處,臥室在二樓。她登上樓臺,推開窗戶,原想看看峰頂景色,卻發現竟什麼也看不見。

  原來旃雲峰在長天宗,是除了掌門所在的證道峰之外第二高的山峰。峰頂終日被雲霞籠罩,便是白日裡遠遠望去,也只能看到白雲繚繞間時隱時現的亭臺樓閣,並不能看到全貌。

  既然無景可看,便只好關上窗戶,放了一大盆洗澡水,好好泡了個澡。抬起胳膊,看到自己好不容易養白了許多的皮膚又變得深了許多,也是糟心,只盼著再次長大後黑色素能被稀釋一些。

  翌日醒來,自乾坤袋裡取出一套粗布的短褐。她昨日穿的是襦衣長裙,現在已經完全穿不了。倒是粗布的衣褲,上衣褲子雖然都長些大些,把襟口扯緊,繫上腰帶,再把袖口、褲腿挽起,便能對付了。

  等了一上午也不見沖禹的影子。因為房舍裡的基本養護陣法中都含有除塵咒,也不需人打掃,峰頂庭院深深,竟也不見半個人影。楊五本想老老實實在房中等沖禹,結果卻發現自己突然……餓了。自沖昕賜給她一瓶辟穀丹並命她服下一顆後,已經有一個多月她都未曾產生過饑餓感,原本照蘇蓉所說,一顆丹藥的效力也該要耗盡了,沒想到應在此時。

  她乾坤袋裡裝著些自己曬的蘿蔔乾,加了鹽還漬了糖,取出來吃了些,消了消饑火。平時不餓的時候當零嘴吃,此時餓了再吃,感受完全不同。饑餓時有食物可吃,可以讓人類產生異常滿足之感。

  楊五一邊吃一邊想,這些修士一旦築基,便可以辟谷,人生這麼大的一項樂趣就沒有了,實在讓人有點難以理解。

  雖然暫時有蘿蔔乾充饑,但辟穀丹效力既然已經消了,她自然不會只餓這一頓。看到沖禹不出現,她不打算乾等著,便自己動身去尋他。循著記憶穿過了幾重庭院,這裡樓閣精巧,庭院裡種著許多珍奇的花卉樹木,走完一段遊廊,到了一處實在想不起來該往哪邊轉的岔路口,她便喊了一聲:「真人!」

  沖昕是金丹修士,神識便籠罩整個煉陽峰,更何況沖禹這個元嬰真人呢。果然立刻便聽到沖禹的聲音猶如在耳邊道:「右拐。」楊五便跟著他的指示一路到了昨日傍晚初到之地。

  沖禹已經在那裡:「何事?」

  「我餓了。辟穀丹的效力過去了。」楊五道,搖頭,「我不想再吃辟穀丹了。」

  沖禹也道:「你是凡人,還是進食的好。我叫人送飯食來便是。」

  楊五問:「我的事怎樣了?」

  「是迎風丹的問題。」沖禹道,「原來迎風丹效力本就不能維持太久。不過往昔都用來催熟靈獸用以宰殺,也無人在意。這丹方本就是禁藥,也無人言明。我當日改良之時,亦不曾注意。」

  「那怎麼辦?」

  「重煉便是。但這時效之限無法改變,以後只能定期服用了。」抬眼,看見女童嘴唇輕抿,一雙清澈的眼睛無聲的看著她,頓了頓,道:「你且放心,上次是時間趕得太急了。這次的丹方我加入了許多調和的藥草,不會再損傷你的身體了。」

  「……還是會痛的吧?」楊五瞥了他一眼。

  沖禹尷尬道:「骨骼催長,血肉催生,這個……無法避免。」

  楊五輕輕「哼」了一聲,伸出一隻手。

  沖禹:「?」

  「我手邊的丹藥快吃完了,仙長,再來一些吧。」楊五微微歪著頭道。

  就只有在此時,還有點孩子該有的狡黠。沖禹無奈,從袖中一瓶一瓶的往外掏:「這個拿去,這個也可以吃,啊,那個不行,這個,這個拿去吧……」

  楊五不客氣的把她能吃的那些都收進了自己的乾坤袋裡,道:「那我等你的迎風丹。我就一直在這裡嗎?道君那邊怎麼辦?」

  「師弟昨晚派人來詢問了,我已經跟他說了要留你在這裡調養幾日身體。你安心住下吧。」

  楊五點點頭,問:「這裡我可以隨意走動嗎?」

  「可以。」

  「想看看書,這裡有書給我看嗎?」

  沖禹詫異:「你識字?」楊五是他自山村中帶出來的,她家裡的樣子他當日看得清楚,不覺得像是會讀書識字的人家。

  楊五面不改色的說謊:「跟村裡的老先生學過,也一直去講習堂上課了,我能讀書的。真人,你這裡可有話本子給我看,最好是有圖的那種。」

  話本用詞淺白,若認識些字倒也真可讀。沖禹便道:「我也不記得這裡都有些什麼書了,你自己去看看吧。」告訴了她方位。

  楊五照他說的方向找去,走了好大一段遊廊,峰頂地勢高低不平,還要上坡下坡。終於找到幾間大屋,裡面竟全是一排排的書架,書籍的數目多得令人咋舌。

  楊五想起來,沖禹雖然看上去不過三十歲的模樣,實則是活了三百多歲的老傢伙了,活過這麼久的歲月,看過的書大概多如牛毛吧。

  沖昕也是很愛看書的,楊五想起每次在他那裡醒來,他都是在讀書。有時候在几案旁,有時候就在她身邊,倚著憑几,還會讓她的頭枕在他腿上。

  她在書架間慢慢尋找。很多書籍都是「XX經」、「XX正義」或者「XX注」,她抽出來翻了翻,發現遣詞用句十分晦澀,即便能看懂那些字,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含義。歎了口氣,又放了回去。徐壽托人給她帶回來的那些話本都已經啃完了,看得很是明白,她還以為自己的閱讀已經無礙,卻原來不過是因為話本裡用的本就是白話。一旦遇到這些真正有學問的書籍,就不管用了。

  她也不煩惱,只慢慢的尋找。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叫她找到兩本,一本是《神識初解》,一本是《煉氣初步》。她翻了翻,發現用詞遣句並不算晦澀,竟真能看得懂,不由得露出淺淺笑意。

  耳邊卻忽然響起了沖禹的聲音:「來用飯吧。」

  楊五「哦」了一聲,把那兩本書都收進自己的乾坤袋。

  回到沖禹的起居之處並不見他人影,几案上卻放著三層的食盒。取出裡面的飯食吃起來,卻是比金虹峰大飯堂裡的食物精緻美味的多了。金虹峰是外門弟子集體用飯之處,這裡卻是沖禹自己的地盤,想來執役們雖然不知真人點了飯食是給誰人吃,也不敢有絲毫怠慢。楊五許久不曾正經吃飯了,怕腸胃受不了,不太敢多吃,吃了八分飽便放了筷。

  一直沒見到沖禹的影子。

  下午便回房讀書。先讀那本煉氣初步,開篇便是講人體之竅。

  原來人體有無數竅,古往今來竟無人知道一個人最多究竟能開多少竅。只知只要開了三竅,便有了煉氣的基礎。一旦引氣入體成功,自然界中的靈氣便可進入身體,在靈竅之間循環往復,轉化為自身的靈力,融在經脈之中。

  在修煉的過程中,靈力又會不斷的滋養修行者的身體,隨著修行者修為的提高,又會有新的靈竅打開。一個人開的竅愈多,靈氣在體內的反復循環愈複雜,人體中能容納的靈力便愈多愈深厚。不斷的修煉,這便是一個良性的循環。

  當然這是最理想的情況,事實上現實中很多修士縱然引氣入體,卻終其一生也沒能築基。而不論是築基、金丹還是元嬰、還虛、合道,每一個修行的階段,都有人止步於此,再難以寸進。

  楊五讀完了前面這一部分,才算是終於對「靈竅」和修煉有了個全面的完整的認知。她翻了翻後面,講的便是如何煉氣了。她大略翻了翻,又回到第一部分細讀。入門第一步,便是打坐吐納之法。首先便是聽息、入靜、內觀。

  楊五試著盤攏雙膝,兩手捏訣,五心向天,閉目放鬆。

  所謂聽息,顧名思義就是聽自己的呼吸之氣。不是用耳朵聽,而是用心去聽。要真真正正的身心平靜,隔絕外界干擾。這裡要求的身心平靜,要比人睡覺時的身心更「靜」。但凡是人,清醒時便會不停的思考,便是在所謂「發呆」的時候,其實也是被某件特定的事情勾去了心神。甚至睡覺之時,也會做夢,做夢便意味著腦中不靜。

  楊五讀書之時,原以為什麼聽息、入靜都不難。誰知道光是第一步聽息便做不到。

  這峰頂大約就只有她和沖禹兩個人,又隔得老遠,再無旁的干擾,環境非常幽靜。她閉上眼,倒的的確確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卻是用耳朵聽到的。心中愈是想靜,腦中卻愈是思緒紛雜。她用了整整一個下午,才真正慢慢平靜下來。不管是前世的還是今生的,各種雜亂的畫面、思緒都被她摒除在腦海之外,慢慢的,她開始感受到了周圍環境的「靜」。

  這裡,是真的靜啊。和煉陽峰有幾分相似。她似乎聽見微風的聲音,隱約遠處又有白鶴的清唳。但是最後,這些聲音也都消失了,她再次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並且清楚的知道,這一次不是用耳朵聽見。

  才聽了幾息,忽然有人「咦」了一聲。這一聲「咦」一入耳,本已萬籟俱寂的世界突然響起了各種紛雜的聲音,那些平靜下去的思緒都翻了上來。

  楊五睜開眼,才發現外面天色已經昏暗,沖禹就站在她身前幾步之外,神色間露出一抹驚異。

  「你在入靜?」他問道,隨即看到了她身旁的那本《煉氣初步》。

  楊五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抬眼笑道:「看了這本書,就想試一試。真人,我能照著練嗎?」

  「無妨,便是凡人,常常打坐入靜,也是可以養生益氣的。」沖禹道。

  只是,沒有靈竅,終究不能引氣入體,走上修煉之路,沖禹沒說。他知道她聰慧,沒想到一個下午,她便能入靜了。

  宗門收錄弟子,通常都在五到十二歲之間,除非資質出眾,否則很少收年齡更大的孩子了。而這些孩子,正是人生最調皮愛鬧的階段,入門之後縱是有專門的人管理教導,光是「聽息」這一步,通常都要月餘才能做到,要真正「入靜」,三個月之內能做到的,都是要被誇獎稱讚的。

  入門看的是資質,然而修煉卻不光靠資質,還要看悟性。

  楊五,顯然就是悟性極高的那種人。可惜,偏偏一竅不通,註定了邁不入修煉的大門。沖禹心下甚是惋惜。

  「真人怎麼過來了?是叫我用飯嗎?」楊五問。明明傳個聲音來就可以,卻要親身而至,想來是有別的事。

  沖禹回神。「飯食已到了,迎風丹也煉好了。你要先用飯,還是先服丹?」他問。

  楊五詫異:「怎麼這麼快?先前我記得煉了好幾天。」

  「那時初改丹方,要不斷反復試驗,真正煉成,不過兩三個時辰而已。」沖禹道。

  「原來如此。那先服丹吧。」楊五道,「免得回頭再疼得吐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7:03 PM

第二十五章

  楊五其實覺得自己對「疼痛」這件事已經有了很強的抵抗性了。

  上輩子,她擁有可以在不同世界交易的交易器,並借交易器改良自己的基因,不斷給自己升級,每一次也都要經歷一場生不如死的痛苦過程。後來她從軍十年,受過的傷也是不計其數。只是轉生之後,新的身體太過年幼,也沒有經過特別的鍛煉,對螭火毒或者迎風丹的痛楚便無法抵抗,每每都痛得暈過去。

  其實暈過去還好。會暈過去,本就是身體自發的一種保護機能。但可能是這兩個月定期的遭受螭火毒折磨的緣故,她這具身體似乎抗痛性增強了許多。明明第一次服用迎風丹的時候,很快就昏迷過去,這次卻是疼得冷汗濕透了衣襟,才一口氣沒提上來,失去了意識。因為太疼,甚至忘記了在沖禹面前扮演一個八歲的孩子,從始到終,都咬著牙硬扛著,一聲也沒有喊叫。

  醒過來的時候窗外的天都黑透了,沖禹也不見了。她抬起手臂看了看,果然又長大了,皮膚也重新變回了牙白的顏色。躺了一會兒,她慢慢起身,喚了聲「真人」。

  沖禹的聲音就響在耳邊:「醒了?好好休息吧。明日送你回去。」

  楊五道了聲「好」,就再無聲息了。

  撩開帳子,看到桌子上放著食盒,楊五便套上鞋子下地。沖昕的洞府裡是席地而坐,臥榻只比地面高一個玉台。沖禹這裡卻是亭臺樓閣,高桌矮椅雕花床。看來是個人風格各有不同。

  打開食盒就看到蓋子裡面刻著符文,待食物入口就猜到那符文定是保持盒內溫度用的,因為飯菜入口竟然如同剛剛出鍋一般。唉,仙術,真的很好用,可惜她學不了。她每日換下來的衣服,也都是等著蘇蓉來喚她的時候,趁機讓她給她使個清淨訣。一個清淨訣過去,衣服便潔淨如新,根本不用洗了。不過為了穿著更舒服,她還是會把那些衣服拿出來曬曬,讓衣服上有太陽的味道。

  身上的衣服也是乾燥的,記得之前她汗出如雨,顯然她昏迷之後,沖禹也給她施了清淨訣。雖則如此,她吃完飯還是洗了個澡。將頭髮擦得半乾,卻一絲睡意也無。楊五便又將《煉氣初步》重新打開,將聽息、入靜、內觀這三部分的要訣又溫習了一遍,放下書,盤膝捏訣,五心向天。很快,便坐忘守一,進入萬籟俱寂之境。

  此便是「聽息」。

  慢慢的,心息相依,雜念全無,連呼似乎也不存在了。楊五達到了「入靜」的境界。

  在看書的時候,楊五便知道,如她這樣不能修煉的凡人,便只能到入靜這一步便止步不前了。入靜之後便是「內觀」,又稱「觀光」。書中稱,吾人之性,原為虛空一光,來自宇宙。性之根,在雙目中間之一竅。此竅來自於吾人下生之前,因而稱為「祖竅」。在入靜之後,進入內觀這一境界,便可自觀性根。書上描述其直觀形態是「圓陀陀,光灼灼」。

  楊五看了書,只道自己不能做到內觀這一步,也沒在意,只是嘗試著去入靜而已。但入靜之後,便沉浸在了這種身心皆靜的狀態中。不僅靜,而且放鬆。

  愛也好,恨也好,遺憾也好,不甘也好……那些雜念彷彿統統被淨化了一般。楊五只覺得如同漂浮在水中,一絲絲力都不需要用,隨水漂流,水流到哪,她便到哪……

  可這隨水而去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了,楊五發現她感受不到光了,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她正微微感到奇怪,一道神識從身上掃過,將她從入靜的境界中喚醒。但她沒有睜開眼,這裡是旃雲峰,能在這裡用神識探察她的,只能是旃雲峰主。直到那道神識消失,她才睜開了眼睛,看了眼緊閉的窗戶……這些門,這些窗,乃至這看似堅固的牆,在那些人的面前,絲毫不能保護她。

  而此時,沖禹收回神識,正在惋惜。第一天學習打坐煉氣,便能直接入靜。傍晚一回,夜裡一回,顯然證明第一回不是巧合,而是此女悟性極佳。

  真是可惜了。

  楊五的作息早已經養成,晨光透窗的時候便醒來了。沖禹說今天便送她回去,可她卻想到了沖禹那幾大屋子的書籍……洗漱完畢,將頭髮束起。換了身衣裙,她便推開門,往那藏書之地去了。

  白日裡峰頂便雲煙繚繞,清晨更甚。走在遊廊裡,二十步之外便是一片白茫茫了,恍如仙境。不……這裡對凡人來說,其實便是仙境了。楊五不由好笑。青石板的地面濕滑,她小心的邁出每一步。

  在沖禹真人的藏書室,她以最快的速度查閱。有了昨日的經驗,她就撿著那些寫著「初步」、「入門」、「概論」之類書抽出來翻閱,果然又被她找到幾本勉強能讀懂句子的書冊。大清晨的,心情便十分不錯。

  卻在這時聽見沖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到正堂來。」楊五應了一聲,將那幾本書裝進乾坤袋裡。

  外面依然是雲騰霧繞。這裡的亭臺樓閣建在峰上,便高低錯落。楊五走過一段遊廊,前面便是斜升的臺階。她記得昨日見過這院中是一片池塘,裡面開滿金色的蓮花。可現在望去,白濛濛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她便提著裙子,一步步踩著臺階向上走。忽覺前面有異,她抬起了頭,卻見一個背負長劍的年輕男子站在高處,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楊五微怔。

  那男子十分年輕,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似乎與沖昕的「年紀」相仿,幾乎可以被稱作少年。長得眉目端正,身量修長,一身藍色長衫,看起來挺拔俊秀。楊五目光轉到那少年腰間,看到他的腰牌與內門弟子的白玉牌不同,是青色的玉牌。徐壽教過她的,這是親傳弟子的腰牌。

  楊五走上幾步,到與他差兩個臺階的地方,微微垂首施禮。她見過徐壽與內門弟子相遇,都是先讓路,已經瞭解在這裡,是以實力劃分階級。她一個凡人姬妾,本應是在宗門的最底層,只不過因為她是沖昕的枕邊人,又是來為其解毒的,蘇蓉才對她態度和善許多,徐壽才對她照顧有加。

  她的姿態表達了請他先行的含義,不料視野裡那藍色長衫的衣角卻分毫微動,她不由得微詫抬頭……

  每日裡朝陽初升和夕陽落下之時,是全天裡靈氣最濃郁的時間,也是最適合煉氣的時間。勤奮些的弟子都會隨日出而醒,在晨光打坐煉氣,把這一天最純淨的靈氣引入體內,化作自身的靈力。俗稱做早課。對應的,便是日落時分的做晚課。

  當然,人總是有惰性的。有勤奮的弟子,就也會有憊懶之人,可能睡到日上三竿才打著哈欠起來開始打坐。並沒有人會去鞭策這些弟子,無論你是外門、內門,還是親傳。內門弟子不過是供養比外門弟子好一些,親傳弟子則是有師父支持,資源要更好一些,也可以隨時向師尊請教、解惑,不必像內外門弟子那樣要等到月課或者講壇才行。

  總體來說,宗門對弟子,是一種放養式的管理。楊五最初聽徐壽這麼講的時候,頗是不解:「那不是很多人會被淘汰下去嗎?」

  徐壽說:「本就是為了淘汰。」

  楊五不懂。

  徐壽道:「煉氣之後,引氣入體,身體受靈力滋養,即可身體康健,延年益壽。待到築基成功,壽元可延長至二百歲左右。金丹道君壽元可達四百歲,元嬰真人壽八百,還虛真君可活千年以上,合道期的道尊……無人知道壽元多少。大道如此漫長,誰來日日管你催你提點你?連這一點勤奮都做不到的人,宗門本也不打算收留。」

  楊五細想,覺得很有道理。

  周霽便是一個非常勤奮的弟子。

  他出身於一個小修真世家,祖上出過兩位元嬰真人,一位還虛真君。只是時間早遠,現在只有現任家主是十年前結丹成功的,而家族最後一位元嬰老祖,在二十多年前便已經隕落了。家族早不復祖上風光,好在血統還算優良,三代之內,只生出過兩個不能修煉之人,在婚姻上倒是頗受其他家族青睞,一眾姻親,很是給力,家族才不至於沒落。

  周霽是這一代最出色的後輩,他在入長天宗前便已經引氣入體成功了。當時長天宗選拔弟子的執事都贊了他一句「不錯」。他是背負著家族的期望來到長天宗的,來之前,內心裡未嘗沒有一些小小的自負,卻在到了長天宗之後才發現,他的資質在長天宗,也就是還「不錯」而已。

  長天宗,畢竟是四大宗門之首。這裡資質優秀的人太多了。

  在這裡,他的自負與傲氣都收了起來,把煉陽峰的那位天才,當作是偶像與目標,勤勤懇懇的修煉,從未懈怠。終於在他這一批裡脫穎而出,入了沖禹真人的眼,被收為親傳弟子。

  今天一如以往,日出時分便醒了,早早起來做早課。卻忽然聞聽師尊的聲音在房中響起:「周霽,做完早課來見我。」

  雖然師尊說要他做完早課來見,才入峰一個月的他如何敢真的讓師尊久候,靈力運轉一個周天收歸丹田,便匆匆上山來了。入峰離峰都可飛行,但在一峰之上,除了峰主,所有人都是步行的。

  他健步如飛,很快就從半山的到了峰頂。峰頂終日雲霧繚繞,清晨尤甚,二十步外便看不清了。但他是築基修士,耳聰目明,即便不用神識探察,也早就聽到一個輕盈的腳步從另一條遊廊上轉了過來,正是朝他的方向走來。他微感好奇,不知道師尊除了喚他,還召喚了哪位師兄弟前來,便在階上停下來向下身後看去。

  臺階落地處,便已經是霧氣了。

  踏破霧氣的,是一隻茜色的繡鞋。繡工精緻美麗,鞋頭微翹,墜著一顆珍珠,隨著那一步踏落,顫巍巍的,閃動了一下光澤。隨後,那個少女破霧而出,像清晨的露珠,也在他心頭閃耀了光芒。

  周霽十九年如一日,幾乎只有「修煉」兩個字的人生中,忽然……便多了些別的東西。

  直到那少女詫異抬眼看他,他才醒覺,忙抬手回禮。那少女便又微垂下頭去。她的腰間沒有掛腰牌,無法分辨她的身份。但她禮讓他先行,便說明至少不是親傳弟子了。他又看了她一眼,終究不敢耽擱師尊的召喚,轉身繼續向正堂行去。

  楊五沒有與這位親傳弟子同行的意思,等他身形消失在前面的霧氣裡,才邁開步子,繼續前行。走到了某個岔路口,她卻猶豫了。若是白霧散盡,她也能記得路,這迷茫的一片中,周圍可以用來記住地形的環境卻都看不清了。正踟躕間,忽聽見一個年輕的聲音道:「師妹也是要去往真人處嗎?」

  楊五轉頭,卻是先前的藍衫少年去而複返。

  「不敢當。」她知道自己沒戴腰牌,使對方不能分辨自己的身份,便道,「正是去往真人處,小仙長若是同路,還請帶我同行。這裡霧氣太大,我一時分辨不出道路了。」

  「仙長」這一稱呼,往往是凡人稱呼修士的。周霽一愣,細細看她,才發現她身上雖然沒什麼煙火濁氣,卻也並無靈氣圍繞,竟然是個凡人。

  怎麼會是凡人?她看起來有十六七歲了,如花般嬌豔盛放的年紀。宗門裡還算是凡人的,應該就只有那些入門不久,還未成引氣入體的弟子。通常,他們年紀都不會太大,至少不會到了十六七歲還不能引氣入體。她到底是何人呢?

  看著楊五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靜靜看他,又意識到師尊還在等他,周霽到了嘴邊的疑問便吞了下去。只道:「正是。姑娘請與我同行吧。」

  兩個人便一同入了正堂。

  沖禹笑道:「你兩個一起來了?正好。」他對楊五道:「小五先去用飯吧,待會讓我這徒弟送你回去。」

  楊五看看桌上食盒,點點頭,提著食盒去了次間用飯。周霽躬身抱拳給師尊見禮,聽見沖禹給他派活幹:「待會那丫頭用完,你送他回煉陽峰去。」

  煉陽峰……她是煉陽峰的人嗎?可她是凡女?那她是……?

  周霽垂手道:「是。」頓了一息,輕聲問:「不知這位姑娘是?」

  「她是楊姬,你小師叔的姬妾。」沖禹不以為意。

  周霽垂下眼眸,眼睫微微的抖動一下。聽沖禹問道:「給你的功法,可有什麼疑惑嗎?」

  他吸了口氣,抬頭笑道:「正有幾處不明,要請教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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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部分內容參考並引用道教《靜功的內在法訣》。後期同此,不重複強調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7:13 PM

第二十六章

  楊五用完飯出來,那個年輕的內門弟子已經不在。沖禹取了她一滴血。

  「做什麼用?」楊五問。

  「養著。待迎風丹藥力快要耗盡,便能看得出來,到時候提前接你過來,省得再如這次一般,叫我小師弟起疑心。」說完,沖禹又掏出一疊符給她:「這個拿去,這是傳音符,如有情況,直接傳話給我。」教了她怎樣使用。

  楊五收好,又問沖禹自己從藏書室找了幾本書,能否借回去閱讀。這等小事,沖禹不放在心上,只叫她隨意,不必再和他說。

  楊五走出正堂,庭院中的霧氣略略小了些,藍衫的少年背負長劍,靜立在那裡等她。

  「小仙長……」楊五喚道。

  「我名周霽。」少年溫和的笑道,「我今年十九,應該比楊姬略長一兩歲,楊姬不嫌棄,喚我周霽便是。」

  十九啊,這是個真正的少年。不是面嫩心老的老傢伙。這少年倘若活個一百歲二百歲,還願意這樣的謙和的讓一個凡人直呼他的名字嗎?不管怎樣,「少年」這兩個字,本身便帶著單純天真的美好。

  少年謙和,楊五也沒有輕狂,改口喚道:「周兄。有勞周兄了。」

  周霽道:「楊姬與我去牽騎獸吧。」旃雲峰人口多,養了不少騎獸供大家出行。

  但楊五看著這俊秀少年身後的長劍,卻心中一動,問:「周兄能御劍嗎?」

  周霽看著她,挑眉。

  楊五問:「能帶人嗎?」

  周霽便笑了。

  楊五扶著周霽的手上去的時候才知道,修士御劍,看似是腳踏飛劍,其實劍身為一層靈氣包裹,修士的腳是踩在這層「氣」上,彷彿懸浮在劍上,卻又與劍身幾如一體。然而對飛劍來說,楊五就是「外來者」,她和飛劍並不是一體的。她踩上去,便有一種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的柔軟感,劍身微動,她的身形便跟著一晃。

  「小心。」周霽從後面扶住她的手肘,助她站穩。笑問:「可怕了嗎?」

  楊五微笑:「不太容易站穩,但很有趣。」

  周霽道:「沒事,我扶著你,不會讓你掉下去的。站好了,我們走。」

  走字話音才落,楊五就因慣性向後微傾,撞進了周霽懷中。周霽扶著她手肘的手給她支撐,她很快穩住身形。就這麼一下子,兩人已經踏著飛劍,飛出了旃雲峰煙雲繚繞的峰頂,頭頂身周,俱是湛藍通透的天空。

  楊五還以為,在這個世界她再也沒機會體會這種飛翔的感覺了呢,唇邊不由得露出微笑。

  楊五來到長天宗也有兩個月了,來來回回多次,對長天宗中心地帶的主要山峰也有概念。飛劍不僅速度要比小舟的速度快得多,飛行的高度也高得多了,她從這個高度再去看各峰,感受與在小舟上就很不一樣。

  飛過百尺峰上的大校場時,忽聽身後周霽問:「楊姬,一個多月前,有一個女子路過這裡,以殺意觸發了我的劍意。那可是你?」

  楊五訝然,回頭道:「你就是那個周師兄?」

  「果然是你。」周霽道,「楊姬是習武之人?」

  楊五點頭:「家傳武藝。」

  周霽頷首,勸道:「在宗門裡,無人會濫開殺戒。但若在外面,你那樣挑釁,遇到些兇狠之徒,極易出事,切勿再那樣了。」

  「多謝周兄。」楊五道,「當日才入宗門,還不知道什麼是劍意,也是無心之舉。」

  「你是凡人,卻能感受到我的劍意,已經很了不起。當時……可傷到你了?」

  提起當時,楊五便想起那一道刺入眉間的銳痛,手指下意識的撫上眉心。「當時很痛,倒沒受傷,還要謝過周兄手下留情。那就是周兄的劍意啊……」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道,「好厲害……」

  周霽的劍意被許多人當面稱讚過,但被身前的女子這樣當面誇獎,還是忍不住耳根微熱,道:「過譽了。」

  飛過了百尺峰,前方便能看到煉陽峰的山形了。

  楊五長髮沒有盤髻,只編成了髮辮。她本一直按著長辮,不讓髮辮在風中擺動。適才說話時,手便鬆開了。她抬手遮著陽光,才說了一句:「前面就是煉陽峰了。」繫在髮梢的髮繩便脫落而去,一頭長髮瞬時便被風吹得散開。

  楊五忙攏了頭髮,用手攥住,對身後被自己的長髮糊了一臉的周霽說了聲:「對不住!」

  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身後少年低低的「嗯」了一聲。

  兩人才進入煉陽峰的範圍,楊五立刻便察覺到一道神識迎面掃來。她心中一動,立刻回頭去看周霽。周霽毫無異常,還因為她的突然回頭微詫的看了她一眼。楊五便面色如常的回過頭去。

  果然,他和徐壽一樣,都察覺不到沖昕的神識……

  飛劍落在沖昕洞府門外的開闊空地上,待楊五跳下來,便化作一道流光,一個盤旋之後,倉啷一聲回到了周霽身後的劍鞘裡。楊五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柄劍,眼中流露出羨慕之意。

  被她用這樣的眼神注視,周霽不敢多看她,沖著沖昕的洞府舉手齊眉,朗聲道:「弟子周霽,拜見師叔。」

  楊五便向洞府大門望去,過了片刻,看到一雙青色的鞋子從簷下的陰影裡走出。如山如岳的青年,披著件青色長衫,立在階上。身形籠在晨曦裡,眉目間彷彿有一層光。

  「師兄上個月新收的弟子?」他淡淡的問。

  「正是。」周霽道,「當日師叔遣人賜下風火雙環為賀,還未向師叔當面道謝。」

  「應當的。」沖昕頷首。

  周霽道:「師叔,弟子奉家師之命,護送楊姬。師叔若無差遣,弟子便告退了。」

  沖昕點點頭:「去吧。」

  周霽便祭出長劍,沖楊五點了點頭,踏劍而去了。

  楊五望著他的身形化作光點消失,聽到沖昕喚她:「楊姬。」

  她轉身,微微屈膝:「道君。」

  「身體可好了?」他問。

  「已經無事了。」她說。

  沖昕便點點頭,看她站在陽光裡,長髮在風中拂動。他忽然覺得她臉上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卻又說不上來哪裡不一樣。注視了她一會兒,轉身,留下一句:「晚間過來。」

  楊五應了聲「是」,耳邊卻響起那人的聲音:「……把頭髮梳好。」抬頭,那人已經不在階上。

  貌似這裡,女子沒有所謂的「披肩髮」。披頭散髮,是很失禮的事。她也不是存心失禮的,乾坤袋裡她只放了一根髮繩,還是之前偶然隨手放進去的。沖禹那裡也沒有女子的簪環首飾,她只好隨便綁個辮子。看來以後一些零碎的隨身的東西還是要帶著一些才是。

  楊五無奈的攏攏頭髮,朝半山走去。路上遇到了徐壽和蘇蓉,兩人見到她,都喜道:「楊姬,你無事了?」

  「你這頭髮怎麼回事?」蘇蓉見她頭髮不像樣子,拿出根簪子給她。楊五道聲謝,將頭髮綰起來。

  「對了,徐兄。」她想起一件事來,忙問,「咱們峰上,忌殺生嗎?」

  徐壽蘇蓉都是愕然:「你想殺誰?」

  楊五忍笑:「兔子什麼的。我殺幾隻沒事吧?」

  「那倒沒事,又不是我們養的。只是……你殺兔子做什麼?」徐壽奇怪道。

  「我的辟穀丹藥力盡了,不想去吃飯堂。」自從這兩天吃了沖禹那裡精緻的飯菜之後,楊五已經不想再去吃金虹峰乏善可陳的大鍋飯了。她含笑道:「徐兄,中午我們烤兔子吃怎麼樣?」

  徐壽的眼睛就亮了。蘇蓉跺腳道:「吃什麼吃啊,你還要近身侍奉道君,怎麼就光想著口腹之欲。當心道君嫌棄你!」

  楊五奇道:「道君嫌棄我,便不用我解毒了?」

  蘇蓉給她噎得直翻白眼,氣哼哼的走了。

  「她這是去哪?」楊五還沒走過那幾條岔路,並不知道通向哪裡。

  「去整她的藥田了。」徐壽憋著笑,「別理她,她是饞了又不能吃,嫉妒呢。」

  「藥田?」

  「她在那邊開了幾塊藥田,種些藥草,拿去通貨司換些靈石。」

  「通貨司……」楊五想起來,之前她提到靈石,沖昕就是讓她用紫玉牌去通貨司支取靈石。「還收這個?」

  「通貨司什麼都收。藥草、靈獸、礦石、法器,弟子們在外面得了什麼東西自己用不上,也可以去通貨司賣掉或者寄售。」

  聽著功能挺齊全。不過現在楊五關心的不是這個,她抬頭看看天,問徐壽:「你那裡可有調料?」

  金虹峰的飯菜味道實在一般,楊五見過他隨身帶著些調料,加重飯菜味道。果然徐壽拍拍腰間的錦囊,道:「對付中午這一頓,肯定沒問題。但是楊姬,你是打算以後自己開夥嗎?」

  「如果可以的話。」楊五點頭,「但我那裡沒有廚房和灶台,還有鍋碗瓢盆什麼的……」

  徐壽眼睛更亮了:「這些都好說,包在我身上了。楊姬你……廚藝怎麼樣?」

  楊五頓了頓。年輕時候她廚藝還可以,但後來……想想有已經幾十年沒下過廚房了。「許久沒摸過了,我得試試看。」她老實道。

  「不急不急,我們先烤個兔子試試。可需要我做什麼?」

  「兔子我去弄,正好練練手。」楊五分派工作,「需要案板、木柴、調料……」

  兩人分派好工作,各自分頭去了。

  楊五回到住處,先換了身方便的衣服。一轉身,看見牆角裂成幾塊的陣盤,神情微頓。趕得上徐壽兩個半月薪酬的陣盤,抵不住元嬰真人的一次衝擊。她將碎裂的陣盤收起來,提著刀出門了。

  不到半個時辰,她便拖著兩隻兔子回來了。小院的籬笆門開著,簷下的廊上多了個粗粗的樹樁,看那切面雖然光滑平整,卻還帶著濕意,顯然是剛剛砍下來的,看高度正好做砧板。院子裡徐壽挽著袖子,正在架柴。蘇蓉坐在廊上,垂著腳一甩一甩的,一邊磕著瓜子,一邊不知道嘟囔什麼。忽然見到楊五拖了兩隻流著血的兔子回來,嚇得差點把瓜子都扔了。

  「你!你!」她嚇得眼睛瞪得溜圓。

  「我怎麼了?」楊五莫名其妙。

  「這個!這個!」蘇蓉指著那兩隻死兔子。

  楊五更加莫名其妙了。

  徐壽哈哈大笑。蘇蓉跺腳:「你還笑!你看她!嚇死人了!」

  楊五:「……」不是能胸口碎大石的女修士嗎?

  徐壽笑道:「她自小就進了宗門,雖然修煉,但其實連隻雞都沒殺過。」

  楊五:「……」怪不得。

  蘇蓉蹲在廊上,鬱悶道:「你怎麼這麼大膽。」

  楊五道:「我可是習武之人,以前常常要進山打獵的。」說著,就準備給兔子開膛破肚。

  蘇蓉嚇得捂眼睛。徐壽道:「還是我來吧。」接了過去。

  楊五便進屋洗了手出來,見蘇蓉就嗑起了瓜子,側目:「不是辟穀嗎?」

  蘇蓉強辯道:「這又不是飯食。」

  「這個就不嫌棄了?」

  蘇蓉哼了一聲。楊五側頭道:「我聽沖禹真人講,宗門並不提倡未築基的弟子辟穀的,五穀輪回,原是自然之道。」

  蘇蓉道:「我也不是為了那個。」

  「那是為了什麼?」楊五更不解了。

  蘇蓉瞟了一眼徐壽,見他專心幹活,靠近楊五輕聲道:「我怕道君。」

  「……?」

  見楊五一臉不解,蘇蓉只能解釋道:「我怕道君嫌棄。你不知道,我能來煉陽峰,是多幸運。當初挑人的執事師兄,一定是腦子被門夾了,才選了我。你不知道多少師姐師妹都想來這裡呢。」

  「……不是因為藥草種的最好嗎?」

  蘇蓉臉上一紅,訕訕道:「那個……比我好的,也是有一些的……」

  「楊姬,弄好了,接下來怎麼辦?」徐壽喊道。

  「先醃上。」楊五說著便挽起袖子過去,把徐壽帶來的調料挨個嘗了一下,選著中意的調配好,將兩隻兔子裡裡外外的抹上,放在一旁入味。

  這個還需等上一段時間,楊五先煮了茶,三個人喝起來。楊五還和徐壽合計著如果開夥都需要什麼東西。

  「沒問題,明天我就都弄回來。」徐壽笑嘻嘻的道。他其實存了私心,金虹峰的飯也早吃膩了,楊姬廚藝如果好,在這裡自己開夥,他勢必能沾沾光的。

  楊五又拿出那個陣盤,看到價值八十塊靈石的陣盤碎成幾塊,縱然花的是道君的靈石,跟自家沒啥關係,徐壽和蘇蓉也痛心不已。

  「修的話估計懸。」徐壽道,「說不得只能再訂製個新的。」

  楊五點頭:「那就再訂個好點的,這個也太脆了。」

  徐壽和蘇蓉聽了,眼角都抽了幾下。沖禹可是元嬰真人,能擋住他的陣盤大概不會是八十塊下品靈石,得八十塊上品靈石吧。上中下品靈石以百為單位換算,那就是八十萬塊下品靈石!

  等楊五再切了一顆水蘿蔔給大家做零食開胃,話題就又轉到辟穀不辟穀上來了。

  「旃雲峰的執役弟子都吃飯。」楊五說。

  「我知道呀,我不就是怕道君嫌棄麼……我可不想去別的地方,只想待在這裡。」蘇蓉道。

  「這裡有什麼比別的地方好?」楊五納悶。

  「唉,你不明白。這裡的峰主可是沖昕道君吶!」

  楊五就更不明白了,不就是道君嗎,金丹修士,說起來比元嬰還差一個等級呢。

  蘇蓉扶額,對徐壽說:「你給她講。」

  徐壽笑道:「咱們長天宗現有的金丹道君一共有四十多位,大多在五十歲到一百歲之間結丹。哦,虛儀道君早些,聽說是四十九歲那年結丹的,已經算是非常年輕。」他看了楊五一眼,接著道:「可是沒有誰能像咱們道君一樣,八歲入門,十二歲築基,十七歲便結丹獨掌一峰的。真真是驚才絕豔!」

  人性本是趨利,這樣的天才,要是早早能跟在他身邊,自然是能大大的沾光的。所以當初眾弟子聽說沖昕道君分得了煉陽峰,需要執役弟子,才趨之若鶩。

  這樣的履歷,便是楊五聽了,亦感到驚豔。只是她卻產生了迷惑。

  「我記得……你們說過,道君是三年前才分得了煉陽峰?」她困惑道。

  「是啊,三年前,道君才十七歲,便結丹了。哎,我還記得當時的結丹大典,辦得格外的隆重,盛陽宗、雲水門、空禪宗都遣人來賀。更不要提那些小宗門了。我記得我剛進宗門那會兒,正趕上虛翎道君的結丹大典,可沒這麼隆重。」

  「咳,別瞎說。」徐壽到底比蘇蓉會做人得多,雖則是在煉陽峰上,也不想她這麼口無遮攔,「畢竟輩分不一樣。道君是掌門代師收徒,比旁的道君高一個輩分呢。」

  蘇蓉還待還嘴,卻聽楊五道:「三年前他十七?」

  她轉頭望去,那個有點冷淡嘴巴又有點厲害的楊姬,難得的露出一副呆模樣:「那他現在……豈不是……」

  「道君現在二十歲啊!怎麼了?」

  怎麼了?

  沒怎麼。

  只不過……她一直以為,他是個面嫩心老,活了一二百年的老傢伙……沒想到,沖昕道君原來就如他的相貌一樣,真真正正是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

  她,才是那個面嫩心老的老阿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7:26 PM

第二十七章

  修長的手指劃過泛黃的書頁,輕輕翻過一頁。沖昕抬眼看了一眼寢室一側的玉屏。能聽見水的聲音和……她輕輕哼唱的小曲兒。為何心情如此愉悅?明明馬上就要遭受常人不能承受的痛楚。難道是因為……又可以開始進食了嗎?

  她中午和徐壽蘇蓉在院中燒烤,後來又用黑窯小爐燉了一甕肉羹作為晚餐,他都是知道的。

  沖昕微感迷惑。他十二歲便築基辟穀,早已經忘了食物的味道,也忘記了「吃」能給人帶來什麼樣的愉悅感受。她初來時體內煙火濁氣重得熏人,他才賜她辟穀丹、冰梅津露丹,命她排濁去汙。效果甚好,現在她的身體乾淨通透了,已經不會再讓他感到不適。

  他聽到水花翻起的聲音,她從湯池裡起身的聲音,浴巾和皮膚摩擦的聲音,悉悉索索穿衣繫帶的聲音。很快玉簾撩動,白色深衣被妃色腰帶勒得纖細,盈盈一握。有次她熟睡時,他忍不住以手丈量。雙手合握,差不到兩寸便可收攏。

  太瘦了,還是進食吧。畢竟是凡人,又不修行,沒有靈力滋養身體,長久辟穀於她無益。

  楊五褪了鞋子,撩開青色簾子入帳。她的頭髮只隨意的擦了一下,滴滴答答的走過來,光滑的青石板地面上便多了一路直通臥榻的水痕。濕髮垂在肩頭,打濕了衣衫。沖昕的目光停在她身前……白色的衣料浸濕,緊緊的貼在皮膚上,才想著她瘦,卻原來只瘦在該瘦之處。該豐盈的依然圓潤且飽滿。濕了的衣裳變得透明,隱約可見。

  楊五攥著一把濕髮,喚了聲:「道君……」

  沖昕移開目光。無端的便起了一陣輕風,拂動簾帳。濡濕的髮,貼身的衣裳,青石板的水痕,都瞬息便乾燥。楊五微微歪著頭以五指通著頭髮,笑道:「真方便……」

  沖昕面無表情,問道:「師兄怎麼說?」關於她的身體。

  楊五道:「無礙,只是要定期調養。可能以後還要去真人那裡。」

  「多久?」

  「不知。」楊五搖頭,「大約隔一、兩個月吧。」

  她一邊說著,纖細的手指一邊一下又一下的插入頭髮,從髮根到髮梢,一通到底。沖昕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在鴉青髮絲間穿梭的手指上,而後移到到她的臉上……卻蹙起了眉。

  楊五抬眼:「怎麼了?」

  沖昕覺得她的面孔哪裡不一樣了,卻又說不出來,頓了頓,只道:「無事。」

  楊五抿唇笑笑,繼續通著頭髮。她知道是怎麼回事,只不知道他能不能發現。

  連徐壽都沒發現,畢竟徐壽也是男子,不好長久盯著她的臉看。而道君,常常不用正眼看她。她自己回來之後,也未仔細照過鏡子,所以最早發現端倪的,卻是蘇蓉。

  中午她和徐壽在院中專注燒烤,蘇蓉在一旁嗑著瓜子飲茶,盯她盯得久了,忽然怔道:「楊姬你……好像哪裡不一樣了?」

  待楊五奇怪反問「哪裡不一樣?的時候,她又說不出來了。楊五當時沒在意,及至他們離開後,她淨了手換衣照鏡細看,才明白蘇蓉為何困惑。

  她的臉變了。

  乍一看,她還是她。所以如沖禹這般與她見面不多的人根本未曾發覺。但每天看自己的臉的她,卻看出了問題——她的五官面頰,發生了極細微的變化。因為細微,所以不易察覺。沖昕、徐壽甚至蘇蓉可能也只會覺得自己一時眼花而已。

  她下午仔細的看過,發現這細微的變化讓她的臉比以前更順眼了一些,或者說,更漂亮了一些。她初時也是迷惑,細思了片刻,卻豁然明朗。

  她的真身本是孩童,是被迎風丹和符陣結合的禁制催長成現在的模樣,現在是第二次了。如果把成人的體態比作高樓,則她的孩童之身便是地基。那禁制能在已經打好的地基上蓋出最結實漂亮的樓宇,使她的身體成長為以原身為基礎能發育出來的最好的狀態。

  但,最初之時,她生長在鄉間,很長時間內都處在營養不良的狀態,身體骨骼的發育都並不十分健康。這地基便十分的脆弱歪斜,於是第一次蓋出的樓便也是傾斜的。而在長天宗的這兩個月,她卻將凡人視作仙丹的丹藥當作日常營養品服用,身體素質得到了極大的改善。當這棟樓被推到第二次重蓋的時候,地基已經變得結實平整了許多,蓋出的高樓自然比第一次的要好。

  好在,這變化極其細微,也好在,這位道君平時不怎麼正眼看她,要不然沖禹真人的這套把戲,只怕就要被當場拆穿了。

  楊五一想到這些,唇角便忍不住微微上翹。

  抬眼,見沖昕手中握著書卷,一雙眸子卻望著自己。她把通好的長髮攏到身後,取出小小瓷盒,唇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問:「道君,是你用,還是我用?」

  果不其然,那青年面無表情,將目光轉向了青色的帳子。

  楊五的內心裡,十分想撫床大笑。

  她一直覺得這位道君不僅對人冷淡,而且深沉難測,喜怒無常。她的身體裡是來自異世的成熟靈魂,為了掩藏自己的秘密不被發現,她在他面前一直小心翼翼,常常低垂眼眸,只為遮住內心心緒波動。

  可當她得知原來他只是個二十歲的青年,再回顧與他相處時的種種細節,卻好笑的發現,原來是一場誤會。她以為的「深沉難測、喜怒無常」,不過是在認定他是個「活了一二百歲的老傢伙」這先入為主的印象之下的誤解而已。

  她曾經生養過,她死去的時候,她的兒子比他還要大一些。雖然在他父族的種族那裡依然算是未成年,但並不妨礙她對這個年齡的男孩子深入瞭解。得知了沖昕的真實年齡,再去看他,那些讓她莫名的態度,此刻看來……不過是這個年齡的男孩子自然產生的彆扭罷了。

  雖然這個世界的凡人,二十及冠,已算是成年。但眼前這個人,據說八歲入門,被掌門真人代師收徒直接成為了「沖」字輩。輩分如此之高,想來也不會和那些剛入門的孩童混在一起,而是在一群老傢伙的跟前獨自成長起來的吧?

  作為養過兒子的人,楊五真想告訴那位素未謀面的掌門一句,這樣養孩子,很容易性格孤僻的懂不懂!

  內心中正忍著笑,那「性格孤僻」的青年卻忽然將目光投了過來,如霜如電,帶著冷意。

  「你用吧。」他說著,從她手中拿走了那瓷盒,在她肩頭輕輕一推。那一下看起來輕如拂塵,實際的力量卻是楊五根本抗拒不了的。她便倒了柔軟的絲褥裡,聽著瓷盒擰動的輕響,隨即,鼻尖隱隱嗅到一絲甜香。

  芙蓉膏有些微涼,乍一接觸令她身體輕輕顫了一下。可他的手指卻是溫熱的。那指間的熱力很快抵消了膏子的涼意,將一點膏子慢慢的、輕輕的塗抹開來。

  楊五望著青色帳頂。剛才明明有了幾分羞惱,才反擊回來,下手卻這般輕柔……其實也並無挑逗,只是指腹間熱力透了過來,而輕撫之處,本就是女子最敏感的地方,那手指輕柔,來來回回幾下之後……楊五氣息微亂,身體有了濕意。

  那隻手頓了頓,撤了出來。他覆上來的時候,依然面無表情。這麼年輕,便習慣於在任何時候都繃著臉,似乎是不喜歡別人看到他的情緒。

  這一套雙修之法,兩個人都已經十分熟練,配合無間。他靈力運轉,將一絲暖意送入她體內的時候,她與他正面相向,呼吸相聞。她垂眸看他,那長眉入鬢,薄唇微抿,當真好看。明明兩人的身體親密無間的結合在一處,卻偏偏還衣衫整齊。以前她以為他是嫌棄她,現在再看,這點少年人的彆扭卻讓她覺得分外有趣。

  趁著三昧螭火入體緩慢,痛感未生,她靈巧的手指趁他沒注意,輕輕拉開了他的衣帶。衣襟敞開,露出年輕男人結實的胸膛……楊五便探入……

  她為他受這樣的苦,捱這樣的痛,略略吃些豆腐,不為過吧?

  沖昕按住她不安分的手,抬眸看她。卻見她平時澄澈的眸子,此時像蘊了一汪水。見他抬眸看她,她非但不覺得自己錯了,還俯身過去輕輕的啄了下他的唇……青綃帳低垂,過了片刻,傳出年輕男人低低的、無奈的聲音:

  「別鬧……」

  楊五醒過來。帳中昏暗,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她一醒,身後的人就知道了。「醒了?」他說。

  楊五渾身無力,歇了一會,才緩緩翻身。沖昕撐頭側臥,看著她慵懶如貓。聽她沙啞的聲音問:「什麼時候了?」那聲音聽了讓人心裡癢。

  沖昕低聲道:「二更。還早,睡吧。」這樣說著,望著她紅菱般的唇,卻忍不住俯下頭去含住,探入她鬆開的衣襟……

  柔軟的唇輕輕磨蹭,貼著肌膚的手心的溫度,也讓人覺得舒服。楊五還未恢復,渾身綿軟無力,在這種舒服的感覺中閉上眼睛,又睡了過去。

  該鬧的時候,她又不鬧了。沖昕面無表情的躺下,將她摟在懷裡。嬌軟的身體就在懷中,年輕的身體難免血氣翻湧,何況……這本就是他的女人。

  可想到她苦捱疼痛時緊鎖的眉頭,偶爾發出的低低的呻吟,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摟著她,靜靜睡去。

  直到月行經天,朝陽初起。

  楊五醒過來,沒有一點力氣,發現身體在還沒恢復好的狀態,她就知道自己醒早了。一般來說,她還應該再睡幾個時辰。睡眠,本來就是人類機體功能自我修復的過程。但她是餓醒的。

  是的,從前她因為辟穀丹的緣故,並不會感到饑餓,可以昏睡一天一夜,讓身體儘快的恢復。可現在她的辟穀丹效力已經過去了,她的身體恢復便要消耗自身的能量,而人類的能量源於食物。所以,她餓了,生生的餓醒了。

  她撫著餓得發疼的胃,想起身,卻起不來。手往身邊摸去,空空的,沒有人。

  「道君……道君……」她閉上眼睛喃喃的喚他。

  很快帳子就被撩起,溫熱乾燥的手撫上她的臉頰,攏攏了她微微汗濕的鬢髮。

  「又痛了?」他低聲問。他人長得好看,聲音也好聽。以前,她把他當成心思深沉的老傢伙,處處提防,沒有心思去欣賞。

  「不痛……」她閉著眼抱著胃,蜷縮起身體,虛弱的說,「餓……」

  沖昕扶著她坐起靠在自己懷裡,取出一隻黃色的葫蘆拔開塞子湊近她唇邊。楊五張開嘴,流進口中的東西微酸微甜,像果汁又像酒。一進入胃裡,饑餓的感覺就消失了。她喝了幾口,不但感覺飽了,還覺得身上力氣恢復了不少,而且四肢百骸都有暖意流動。這有點像她服用沖禹給的那些丹藥時的感覺。

  她不知道沖昕給她喝的是什麼,卻知道肯定是好東西。搞不好拿到凡人國度,是能令帝王都瘋狂的仙液呢。

  等沖昕再扶她躺下,準備離開的時候,她扯住了他的袖角。眸子半睜,柔弱的望著他……

  這是小小的試探。她先前誤解了他,現在便需要重新摸索和他的相處方式。

  在這個許多人可以在天上自由飛翔的世界,只能用雙腳在地面走路的她,太過弱小。未來如何,至少目前來看,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眼前的青年。因為現在,她是楊姬,名義上,是他的人。

  他若是從她指間扯走他的袖角,她便只能重新謀劃前路。

  可他沒有,他看著她的眼神不像平時那樣刻意的冷淡。大約是因為此時她是為他而受苦遭罪,他的目光中,有一分無奈和幾分憐惜。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在身邊坐下,輕輕拍她的背心。「睡吧。」他說。

  她便閉上眼睛,嘴角卻含著淡淡的笑意。

  那一抹笑意自然容易讓男人心理上產生某種自以為是的滿足感,卻不知道她閉著眼睛想的卻是——竟然要靠著男人的憐惜過活,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身體完全恢復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身邊了。楊五自己起身換了衣服,撩起帳子,卻見外面的几案上擺放著一提食盒。打開,飯菜還冒著香氣。她頓時便餓了。

  沖昕的寢室,連蘇蓉都不能進來,只能是為她準備的。她便不客氣的用掉了,把餐具收回食盒放好,才離開了洞府。此時才不過是下午,太陽還高。她走了一段看見岔路口,想起來另一件事,便拐過去。

  這路口向北向上,便是役舍了。蘇蓉和徐壽,都住在這裡。

  循著山路繞到岩壁後面,有一排房屋。雖然也相互間隔些距離,算是獨立的單人宿舍。但比起她現在住的地方,條件顯然是簡陋得多了。半山的房舍,是從前的親傳弟子的居處。

  那些房子房門都關閉著,看不見人影。楊五便在空地上站定,喊了幾聲:「徐兄,徐兄在嗎?」

  「吱呀」一聲,某間屋子的房門忽然打開,一個人走了出來。身材微胖,臉孔圓圓,長相十分討喜。既不是蘇蓉,也不是徐壽,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男子。笑眯眯的問:「可是楊姬嗎?徐兄練功去了。楊姬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

  楊五微詫,這煉陽峰,除了峰主沖昕道君之外,應該就只有蘇蓉、徐壽和她三個人。這人卻是誰?

  那人看出她的疑問,忙道:「我是今日才新到煉陽峰的,我名趙如龍,在家裡行三,旁人都叫我趙三。楊姬喚我趙三即可。」

  就在此時,徐壽的聲音響起:「楊姬!」

  楊五轉頭,徐壽從一片樹林後轉出,穿著一件露著胳膊的短褂,提著一杆長槍,渾身是汗。顯示剛剛練功完畢。

  「你怎麼上來了?」他抹了把汗,問。

  「徐兄。」楊五道,「我本來是想問問你,咱們開伙的那些東西齊備了沒有?卻遇到了這位趙兄。」

  「哦,那個!」徐壽笑眯眯的道,「楊姬,你不必麻煩了!來來,這是趙三,認識一下,新來的。以後專門負責咱們煉陽峰的伙食。」

  「楊姬,沾你的光,以後我也不用往金虹峰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7:41 PM

第二十八章

  頭一天和楊五合計好了開伙需要的各種雜七雜八的傢伙什,徐壽本打算今天一早就去辦這件事,不料卻被沖昕叫住。

  「去內務司尋個會做飯的人來,以後煉陽峰自己開伙。」沖昕道。

  煉陽峰三年也未曾開過伙,現在忽然要開伙……徐壽心下明白,這是為了楊姬。他說沾了楊五的光,說的真是大實話。

  知道是沖昕的意思,楊五對趙三笑笑說:「那我們以後可有口福了。」

  趙三笑道:「只要你們別嫌棄。」

  「徐兄,我還有個事……」楊五對徐壽道,「明天你可有時間,能不能教我怎麼駕馭鶴兒?」

  其實蘇蓉也可以。只是蘇蓉這丫頭,只對沖昕交代的事還有她自己用來賺靈石的藥田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對別的事,能懶就懶。楊五就不指望她了。

  早在剛到煉陽峰那會兒,徐壽和楊五就說起過騎鶴的事,只是後來楊五一直沒什麼需求。便是去講習堂上課那陣,徐壽都堅持小舟接送她,只因那是沖昕交代的事情,他不敢懈怠。楊五不欲他為難,便未多說什麼。

  但自從昨日體驗了一把周霽的飛劍,楊五就覺得日常搭乘的小舟實在太過溫吞了。這才再次萌生出想學騎鶴的念頭。

  熟料,徐壽比她還熱心。

  「有的!有的!明日上午嗎?沒問題!」侯府公子滿面笑容,熱情的過分。

  楊五:「……」總覺得怪怪的。

  她哪知道,徐壽小算盤打得開心著呢。學馭鶴兒?甚好,甚好!學會了騎鶴,就離騎騎獸不遠了!給道君吹吹小枕頭風兒~廚子都添了,添兩頭騎獸算什麼!道君不差靈石!

  靠你了!楊姬!

  楊五一頭霧水告別了笑得像朵花兒似的徐壽,回到了自己的竹舍。煮一壺靈茶,在廊下坐定。竹舍前有小石徑,樹木成蔭,後有一片竹林,林中有一片空地。楊五日常便是在那裡練功。

  此時她坐在廊下,屋前屋後,都靜謐無聲。她掏出那本《煉氣初步》又翻閱了一遍。放到一邊,盤膝靜坐。

  入靜也就是幾息的事情。以至於楊五一直都以為聽息入靜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她很快就進入忘我境界,萬籟俱寂。按書中說中,下一步就要自觀性根,那東西看起來該是「圓陀陀,光灼灼」的,可楊五非但沒有看到這形容起來像個大光球的東西,她還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一如上一次一樣。

  黑暗很容易讓人類產生恐懼,這主要是源於目不能視造成的對外界的未知。但在這片黑暗中,楊五卻並沒有感到恐懼。這黑暗中一絲光都沒有,卻奇異的給她以熟悉、安全的感覺。她伸展雙臂,指尖觸不到任何東西。她一時覺得自己彷彿是在一個封閉的空間,一時又覺得身處在無邊的曠野中。然而不管是封閉的還是無垠的,她都隱約感覺到,這一片黑暗……屬於她。

  屬於她一個人。

  她想探察這片黑暗的空間。然而,不論她往前、後、左、右哪個方向走,不論走多久、多遠,都走不出這片黑暗。這裡就如她所想的那樣,無邊無垠。她於是決定放棄,她開始思考如何離開這裡。

  當「離開」的念頭才產生的時候,她便離開了。但她並沒有退出「入靜」的狀態,她「看」到自己依然坐在廊上,雙膝盤攏,五心向天。她甚至看的清楚,她的眉目是舒展安寧的。這時,她才察覺到她是在以另一個視角「看」自己和自己的身周。

  她沒有在第一時間就察覺並意識到,是因為這個視角她並不陌生。前世,身為S+級精神力者,以精神力探察身周,便是這樣的視角,或者說,相差無幾。但楊五,她現世這具身體,肯定不是什麼精神力者。那麼,現在這個是……

  陽光由銳白變成了昏黃,屋簷下的女子忽然睜開了眼睛。剎那間,由萬籟俱寂,到風吹草動,蟬叫蟲鳴,有兔子從屋後的籬笆外蹦跳竄過。一切都回到了眼前。

  楊五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神識……嗎?」她喃喃道。

  月上中天時,沖昕在玄冰寒玉床上運功。他並不敢調用全部的靈力,以免激得三昧螭火反噬。但幾個周天運轉下來,能感受到以往經脈中那種滯澀凝阻之感減輕了許多。

  他長年緊抿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心中念動,神識探出去。越過山岩,穿過樹林,瞬息到了那青青竹舍。籬笆門掩著,門扉閉著。側間竹窗支起,窗櫺上糊著透氣的白紗,晶燈的光在上面投出一個秀麗的影子。穿過白紗,便看到她支肘托腮,眉睫低垂,專注的看書。在看什麼,這麼專注?晶燈就擱在筆山旁邊,再過去,摞著幾本書。最上面的一本……《煉氣初步》?

  沖昕的神識在那女子的眉目間打了個轉,見她目光沉靜,專注的投在書頁上……即便是凡人,即便是已經知道自己沒有可能修煉,也還沒有放下那念頭嗎?一瞬息,神識收回到洞府中,心中輕歎。

  待那道神識撤了回去,楊五才抬起眼眸,輕輕瞟了一眼白色窗紗。外面黑漆漆的,能聽見風穿過樹林的聲音。她伸個懶腰,合上那本《神識初解》。

  洗漱完畢,躺在了床上,腦子裡還想著書中關於神識的解釋。因為是《初解》,大約就是給初學者看的,辭藻看得出來已經盡可能淺白了,但對楊五來說,依然玄而又玄。

  她閉上眼睛,試著像前世放出精神力那樣放出神識。一開始稍稍有些困難,但是很快,她就適應了。她的神識以竹舍為中心擴散開,周圍的一草一木,都在她的「眼」裡。她微微一笑,試著收回神識,卻一不小心,又將自己收進了那片黑暗中。

  她現在已經很肯定,這片黑暗是她自身的一部分。甚至可能這就是書中說的「性根」或「祖竅」。她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和書中描述的不一樣,非但沒有一絲絲外放的光芒,還漆黑至此。

  翌日,徐壽如約而至。

  「咱們去道君的洞府門口吧,那裡寬敞些。」他道。

  蘇蓉已經在那裡等著看熱鬧了。

  「你行不行啊,小心別摔下來啊。」她道,遞給她一個小袋子,「喏,給你。」

  「這是什麼?」楊五問。

  「鶴食。仙鶴吃了你的食物,就會讓你騎了。只是小心別讓鶴兒啄了你。」蘇蓉道。

  感覺就跟餵貓逗狗差不多,給它們食物吃,就讓你搔肚皮了。

  徐壽先給她講了一遍,首先用鶴哨引仙鶴下來,要長長短短的吹,不可一直長吹,那樣會被仙鶴視為挑釁。待仙鶴落地,以鶴食投餵,仙鶴只要肯吃你的鶴食,就肯讓那人騎乘了。

  徐壽先示範了一遍,掏出鶴哨吹響,果然一聲清唳之後,便有一隻白鶴斂了翅膀俯衝下來。快落地時才又張開翅膀,緩緩降落。

  楊五許多次看見過仙鶴從頭頂高空飛過,卻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接觸,發現這些仙鶴的體積遠比她所知道的要大得多,怪不得連徐壽這樣的大漢都可以騎乘。

  徐壽投餵了這隻仙鶴,一湊近,那鶴兒就彎下脖頸,還放低了身體。這大約是習慣動作,因為以徐壽的身高,其實根本不需要。他一步就跨騎上去了。

  「你看這樣,想要它起飛,就拍拍它後頸,想朝哪個方向轉彎,就揪揪她這裡的絨毛。想飛快些,小腿輕輕踢它……」他說著,就騎著鶴飛起來,在天上盤旋了一圈又落地。鶴兒體型雖大,他這樣身高體壯的人騎在上面,非但一點「仙氣兒」都沒有,看起來還著實好笑。怪不得他心心念念想要一頭騎獸。

  「下來別忘了再餵它一把。」他跳下來,又投餵了那仙鶴一次。仙鶴早已經習慣,吃完了,拍拍翅膀就走了。

  楊五取出她的鶴哨,學著徐壽那樣吹起來,果然沒一會兒就聽見鶴唳之聲,很快,一隻體型很大的白鶴就降落下來,冷冷的睥睨著她。

  楊五:「……」總覺得她這隻比剛才那隻凶多了。

  她學著徐壽的樣子,把一顆花生形狀的鶴食托在手中,上前一步。不料那鶴兒非但不靠近她,反而向一側上了一步,竟然繞開了她。楊五再上一步,那鶴兒又側上一步,再度繞開了她。

  如是兩三次,楊五無奈回頭,問:「徐兄,這怎麼辦?它為何不吃?」

  不料徐壽也是一臉迷惑。「不應該啊,都是給食就吃的吃貨啊。」

  「哎呀!」蘇蓉突然以拳擊掌,「忘了這一茬了!楊姬是凡人!」

  「啊?」徐壽不明所以。

  「她是凡人,身上沒有靈氣,所以鶴兒不肯與她親近!」蘇蓉道,「就跟我剛入門那時候似的,還沒引氣入體的時候,都騎不了鶴兒。」

  「這樣嗎?」徐壽也不太確定。他一入門,很快就引氣入體了,幾乎沒經歷過蘇蓉說的按個階段。

  楊五胸中有一口鬱氣。

  凡人。只因是凡人,便連一隻鳥都不鳥她。

  她盯著那隻白鶴。忽然手掌一翻,收起了那袋鶴食,取出了一隻玉瓶,倒出了一顆丹藥在手心。就在蘇蓉驚呼:「楊姬你幹什麼!」的時候,那隻驕傲的仙鶴已經機敏的竄到她身前,一口叼住了她手掌心那顆丹丸,不等蘇蓉反應過來就吞下了腹中。

  楊五笑了。那隻鶴瞥了她一眼,慢吞吞的彎下了脖頸。楊五今天特意穿了方便的衣褲,麻利的就翻身騎到了白鶴背上。小腿輕踢,白鶴不情願的展開翅膀撲扇幾下,振翅高飛。

  「她給鶴兒吃的什麼?」蘇蓉顫聲問。

  徐壽不確定的道:「聞著氣味……像是下品回春丹?」

  下品回春丹!

  蘇蓉頓時感到心都痛了!她平時備在身上的也不過就是下品的回春丹罷了!這個敗家的楊姬!

  白鶴駕馭起來並不難,這裡的鶴兒都是宗門豢養的,早習慣了被人騎乘。楊五在天上轉了一圈,便已經熟悉了基本操縱的技巧。

  她第一次騎乘白鶴,徐壽怕她出事,見她低低的飛過來,就喊:「差不多下來吧——」

  熟料楊五看著下面對他喊:「我去一趟符籙司!」喊完,沒等徐壽來得及阻止,白鶴就在她的指揮下振翅飛高了。徐壽目瞪口呆:「她、她怎麼這麼大膽!」

  他哪知道楊五這輩子雖然生為凡人,上輩子不說上過刀山下過火海吧,過得也堪稱跌宕起伏,波瀾壯闊。騎鶴飛行,對她來說真不算什麼。她內心真正嚮往的是腳踏飛劍,自在飛翔。騎鶴,不過是無奈之下退一步的選擇罷了。

  正咋舌,眼角餘光看見一角青色,忙轉身抱拳:「道君!」

  「她做什麼去?」沖昕望著楊五遠去的背影問。

  「楊姬說去趟符籙司……可能去訂製陣盤去了。她之前的,已經壞掉了。」徐壽說著,小心的觀察沖昕的神色。畢竟當初他親耳聽著楊五訂制陣盤的重點要求就是「隔絕金丹修士的神識」。

  這煉陽峰上,可就只有一位金丹修士,他牙疼的想著。

  那個破陣盤啊……沒什麼用的便宜貨。也就能防防野獸,可煉陽峰身在長天宗核心地帶,又哪裡來的兇猛野獸。若說防人……這峰上有他在,不比個便宜陣盤更能保護她?所以最後,那東西最大的用途就是……隔絕了他的神識。

  沖昕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轉身回洞府裡去了。

  讓察言觀色半天,什麼都沒看出來的徐壽有點……失望。哎,算了,這種涉及男女的事,最難攪清楚,最好還是當不知道吧。

  楊五循著記憶,還算順利的到了青岩峰。下了鶴兒,她還順手捋了捋它頸根處的絨毛。白鶴一臉高冷的和她對視了一會兒,傲嬌的一扭頭,飛走了。

  嘖,有本事別吃我的回春丹啊。

  楊五拿出來餵白鶴的,是沖禹最早給她的「糖豆」。她也親眼見過沖禹拿這些來餵鶴兒,是以有樣學樣了。其實那「糖豆」還算不上是下品回春丹,都是有些瑕疵的丹丸,算是次品。在沖禹的眼裡,算不得合格的產品,故此才拿來給仙鶴餵食。

  但楊五哪裡知道,蘇蓉徐壽這種外門弟子,平時的常備藥也不過就是下品的回春丹而已,中品的對他們來說都太貴不划算了。楊五拿著回春丹餵鶴兒,雖然其實是次品,也著實讓他們心痛了一把。

  楊五已經是第三次來符籙司了,她熟門熟路的去了科房,直接找到上次那個執事,拿出碎裂的陣盤給他看。

  那執事瞠目結舌:「怎麼會這樣?這這這!宗門裡有這麼厲害的野獸嗎?」

  楊五淡定道:「不是野獸,是個元嬰真人。」

  執事弟子:「……」姑娘你逗我?

  「這個已經不能修了。」他道,「也本來就不屬於質量問題。」八十塊下品靈石的貨想抗住元嬰真人,當笑話都不好笑。

  「好吧。」楊五其實也知道,把碎了的丟給他,「那再重新訂一個吧。」

  「要不要來個好點的?」執事弟子取出圖冊給她,殷勤的道,「你看這個不錯,二百塊靈石。這個防護力更強,只要二百七十塊靈石……」

  「能抗住元嬰真人嗎?」

  「……」

  「八十塊的那個重做一個就行了。」楊五擺擺手。主要就是為了隔絕沖昕的神識。

  她要的東西很簡單,一點點隱私空間而已。

  這世間,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點自己的小秘密,都需要一點點隱私空間。哪怕是至親夫妻都不例外。更何況她和他,連夫妻都不是。

  而她不知道,像她這樣,一個成熟的靈魂帶著記憶轉世投胎,在這裡會被怎樣看待。

  小心為上,總不會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8:07 PM

第二十九章

  用紫玉牌刷了靈石,楊五離開科房。符籙司外的大廣場上,還像第一次看到的那樣,東一堆西一群的人在做著各種實驗。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傀儡或者充當勞動力,或者充當試驗品。

  楊五便站在牆根下遠遠的看著。雖然外形和原理都根本不一樣,但她看著那些人形的傀儡,便忍不住想起自己在機甲部隊裡服役的日子。看著那些沒有血肉的人形物,便不由自主的生出親切之感。

  忽聽「吱呀」一聲,一扇不起眼的側門打開。先出來個童兒,指揮著一個粗壯的傀儡拖著一車雜物往外走。那車上的東西看著都是損壞的器械、傀儡的殘骸,看起來頗是沉重。楊五往牆根貼了貼,讓開道路。

  車子行經她身前的時候,她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卻赫然在殘臂斷腿的縫隙間,看見了一隻墨綠色的眼睛!心神陡然一震!

  「等一下!」她叫道。

  那童兒詫異回頭。很是面熟,楊五想起來,上次她來取陣盤的時候,成年的弟子們都去聽講壇了,就留了這個童兒在這裡看守。

  「是你呀,還記得我嗎?」楊五擠出微笑。

  「哦,你是上次那個姐姐。」童兒記憶極好。

  楊五聞言,真的笑了。掏出個玉瓶打開,問:「要不要吃糖豆?」

  童兒一聞就聞出了上品「清光丹」的香氣。最是梳理經脈,滋潤丹田。「要要要!」他忙不迭的道。

  楊五便倒了一顆與他。他沒捨得立刻吃,收了起來。

  「你幾歲了?」楊五問。

  「九歲。」童兒答道。

  「咦?」楊五道,「我記得外門弟子要滿了十歲才會領執役的。」

  「那些是外來的。」童兒笑道:「我不是。我就生在這裡。」

  他解釋了,楊五才恍然大悟。原來這童兒就出生在長天宗,父母都是內門弟子。如他這樣的孩子,從小就在門內隨父母修煉,也能早早的領執役之職,一邊賺取靈石,一邊借著便利在門內各處學習。

  楊五問道:「這些都是什麼?」

  「垃圾,修不好的,要拿去處理了。」

  「怎麼好像有個人?」楊五指著被壓在下面的那一具彷彿真人般的軀體問。

  「哦,那個……做的很像的,可是不好用。」童兒拿了人家的丹藥,手短,問啥就都知不不言言無不盡了。「那個是從通貨司收來的,師兄們還以為撿到寶呢。誰知道便宜沒好貨,裡面大約是早就壞掉了,不好使。這幾天師兄們又把他拿出來試陣盤了,徹底卡殼了。師兄們想拆拆不動,就扔一起讓處理了。」

  楊五頓了頓,試著問:「這個我看著新奇,反正是要處理掉的,能不能給我?」

  「這……」童兒猶豫。

  「我不白拿。」楊五微笑取出一袋靈石,「你說說看,要幾塊靈石合適?」

  「咦?」

  楊五彎下腰,壓低聲音:「你把他給我,我給你靈石。你回去就跟師兄說,處理掉了……」

  「那、那靈石……」

  「就歸你了。」楊五笑眯眯的看著他,「好不好?」

  按理說,師兄們交代要處理的東西就應該處理掉。但……童兒鬼祟的四面看看,發現師兄們都在專注於各自手頭的實驗和測試,似乎,並沒有人關注這邊……

  乾坤袋不能裝有生命的物體,特指動物。植物倒是可以,但不能久存。那個墨綠眼眸的男子外形極其逼真,連皮膚都彷彿真人,卻可以輕易的被收進乾坤袋裡,就說明他真的沒有生命。

  楊五想著那雙墨綠色的眸子,等到回神的時候,才發現白鶴已經載著她到了一片陌生的山間。她愕然回頭,身前身後,都是秀麗山巒。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同一座山,鶴兒打個盤旋,換個角度看,山形就完全不同。楊五回望,竟看不出該朝哪邊去。她手掌遮著陽光抬頭,可那護山大陣的虹罩,從外面能隱約看出,從裡面望卻全然看不到。

  楊五沒辦法,扯扯白鶴頸根處的絨毛,調轉個方向,朝適才來的方向飛。但白鶴本身飛行就不是直線,並不能保證這個方向就是正確的方向。

  正午時分,日頭高且毒。趙三回到役舍,擦了把汗,道:「楊姬還沒回來,我把食盒給她放在廊上了。」

  樹蔭下的木桌上,徐壽本正在用飯,聞言微訝:「她還沒回來嗎?」

  趙三道:「房門閉著,我喊了幾聲,無人應聲,不像是有人。」

  徐壽看看日頭,心頭微感不安。想了想,大口扒了幾口飯,抹抹嘴,大步朝沖昕的洞府去了。到了大門處,垂手道:「道君。」

  沖昕的聲音便響在耳畔:「何事?」

  徐壽恭謹道:「楊姬還未回來,不知是不是在外面耽擱了。可要弟子前去尋找?」

  安靜了片刻,那聲音道:「不用了,你自去吧。」

  徐壽垂手應是。

  楊五騎著白鶴又飛了許久,一直找不到熟悉的山峰。這會兒日頭正烈,也沒人在天上飛行,竟是想找個人問也問不到。太陽曬得她有點發暈。

  身下的白鶴似乎也開始不耐煩起來,隱隱有躁動的跡象。這些白鶴挑剔得很,因她身上沒有靈氣,都不肯和她親近,竟是連她給的鶴食都不肯吃。非得她拿出下品回春丹來,才不情不願的駝她。楊五發覺鶴兒的躁動,掏出玉瓶倒出一顆回春丹準備餵它。熟料那鶴兒一聞到丹藥的清香就擰轉了脖頸回過頭來,楊五身形一歪,那顆回春丹就掉落下去。

  楊五發現她實在是低估了那丹藥對鶴兒的誘惑力,上一瞬她還在想「可惜,再倒一顆吧」,下一瞬她就體會到了一瞬間的失重感。那隻煩躁的白鶴竟是全然不顧她還在背上,斂了翅膀便追著那丹藥急速俯衝下去,瞬間便與楊五脫離了開來!

  自由落體對楊五來說並不算什麼,她並沒有驚叫出聲。一邊墜落,一邊飛快的思考著自救的方法。手掌一翻,便自乾坤袋裡取出了鶴哨,咬在唇間吹響。又取出一隻玉瓶,拔開塞子,以拇指扣住瓶口,使藥香從指肚與瓶口間的縫隙散出來。她一邊墜落,一邊調整姿勢,視線飛速的掠過四周,尋找可能獲救的希望……

  當視野的邊緣突然出現了一點光芒,楊五本能的朝那個方向伸出手!

  從看見光點,到手腕被結結實實的抓住,還用不到眨一次眼的時間。腰被有力的手臂攬住,下墜之勢生生止住,她已在一個熟悉的懷裡。

  「道君!」她取下口中的鶴哨,長舒了一口氣。

  竟一點也沒有害怕。沖昕心裡「哼」了一聲,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若在以前,楊五必又要暗暗覺得他陰沉難測了。但……自從知道了他的真實年齡,這俊美青年的冷淡、嚴肅乃至漠然,在楊五的眼裡就都成了紙老虎。她非但沒有一絲畏懼,反而親熱的摟住了他的脖子。毫不意外的,從他面無表情的表情之下,感受到了一絲無奈。

  「道君,幸好你來了!」她笑得眉眼彎彎。

  沖昕終於忍不住「哼」了一聲,板起臉教訓她:「我若不來,你現在已經摔成肉泥了。」

  他說的不全是真話。他尋到她時,親眼看到了她墜落,也看到了她自救,更看到附近起碼有兩隻白鶴在朝她疾飛——這些鶴兒雖算不上是靈禽,卻也頗通人性,說不得,或許真能救下她也說不定。只不過,他比它們更快而已。

  楊五沒接他的話,反而盯著他看。

  「看什麼?」他皺眉。

  楊五才發現,她似乎……就沒怎麼在陽光之下看過他。他們並非每天都見面,而見面的時候,大多是夜晚,都是在他的寢室裡,臥帳中。白天,他不知道在做些什麼,或許是在修煉吧。但她總覺得,他一定很少離開他那個洞府,很少曬太陽。一個證據就是,他的皮膚實在太白了。即便她已經把皮膚養白了許多,這年輕男人的皮膚依然是白過了她。

  在這正午明亮的陽光下看,白皙得近乎剔透。

  而他的眸子,那是一雙年輕的眼睛,年輕又銳利。生在俊美的臉龐上,整個人直如清風朗月一般。

  「道君你……」楊五感歎。到底知道「真白呀」三個字實在不適合稱讚男人,便改口道:「……真好看。」

  沖昕視線移到遠方,將她放在身後,面無表情的轉回身:「扶好,回去了。」

  楊五這才注意到,他腳下踩著一柄烏黑的飛劍。

  「道君,這是你的劍嗎?你是劍修?」她問。

  前面的男人「嗯」了一聲,楊五還想再問,忽然發現那潔白的脖頸上,耳根處竟有隱隱有些泛紅。楊五微愕之後,險些控制不住要笑出來。雖然憋住了,但前面的人顯然察覺了。他「哼」了一聲之後,冷冷的道:「扶好。」

  楊五含著笑,抱住了他的腰。年輕的男人啊,身體這麼結實有力,腰身勁瘦。楊五將身體貼了上去,踮起腳在那微微泛紅的耳根處說:「道君,飛快點!」說完,又補充道:「我喜歡快。」

  怪不得不肯坐執役弟子的小舟,非要學著騎乘鶴兒呢。才想著,就聽耳畔那個柔柔的聲音又道:「周師兄的劍就飛得很快……」

  周師兄?沖昕眉頭微蹙,想起昨日看到師兄新收的那個弟子,站在她身後,離得很近,托著她手肘的樣子……莫名心中就一陣不快。

  楊五才說完,就被慣性向後扯去。她立刻收緊手臂,雙手在他丹田處十指交握,緊緊抱住那勁窄的腰。把臉貼在結實的背上,嘴角卻微微翹起。

  修士在高空飛行的時候,身周靈氣會形成保護罩,抵禦因高空和高速度造成的罡風。沖昕的靈氣顯然連楊五也護住了。猛烈的罡風穿透靈氣壁,變得溫和多了,堪堪只能吹動她的長辮。

  但楊五依然能夠憑藉兩側飛快倒退的山峰判斷出,沖昕的速度比前一日周霽載她時的速度快得多了。她來到這個世界,已經許久沒有體會過這種速度感了。她不由得興起,伸出一隻手,在他耳畔喊:「道君,能不能這樣?」

  沖昕就眼看著一根細長的手指,在他身前畫了一個圈,又畫了一個圈。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抱緊。」他道。

  楊五十指緊扣,將他緊緊抱住。

  飛劍陡然向下俯衝,又翻滾向上,在高空之中畫出了一個圓,正像那根手指描畫的那樣。而那個人一點也沒感到害怕,還在他耳邊發出「哇哦」的讚歎聲,喊道:「道君!再來一次吧!」

  沖昕嘴角微翹。他十二歲便築基,當那些初入內門的築基弟子戰戰兢兢的在校場上踩著飛劍試著離開地面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山巒間迎風馳騁了。這都是他少年時喜歡玩的東西,只不過隨著年紀漸長,又顧及自己的輩分,他後來漸漸的就不再玩耍這些了。

  初時還擔心她會怕,他還控制著速度,待見她絲毫不怕,還似乎開心不已,他便放開了速度。

  楊五沒想到,來到這個世界,生為凡人,還能再一次體會這種速度感。她心情飛揚,幾次在驚險時發出歡呼和大笑。卻忘了自己現在這身體,遠不能和前世的身體強度去比。在沖昕的速度達到某個闕值的時候,她突然兩眼發黑,相扣的十指便鬆開了。幸好沖昕立即便察覺了,閃電般的按住了她的雙手,減緩了速度。

  「還好嗎?」他轉頭問。

  楊五緩了一下,頭部很快恢復了供血,緩過了勁來。笑道:「沒事。」

  都頭暈了,還說沒事,真是愛玩的丫頭。

  片刻間,他們便回到了煉陽峰。到落了地,他才放開她的手,轉身看她。

  許是曬的久了,她鼻尖生出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亮,臉頰還有些泛紅。但那雙常常清幽沉靜的眼睛,此時明亮燦然如頭頂的陽光一般。她來到這裡有些日子了,他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開心。

  開心就好,他想。看多了她昏迷中渾身發燙,疼得身體抽搐的模樣,他發現他更喜歡看她這樣健康鮮活的模樣。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鼻樑俏麗,嘴唇不用塗胭脂也是紅豔豔的。很漂亮。

  正想著,那人便踮起腳,紅豔豔的有些誘人的唇,貼了上來。啄了一下,抬頭看他。見他沒反應,她又啄了一下,停下看他。

  沖昕屏住呼吸。

  這裡是煉陽峰,他的地盤。他神識放開,知道這峰上其他三個人此時都在何處,在幹什麼。此時,此地,再無他人。

  當楊姬眨眨眼,有些失望的準備放開他時,他捏住了她的下巴,低下頭去……那紅豔豔的唇,在她熟睡時,他曾輕輕的啄吻,淺淺的品嘗。

  卻還是第一次這樣在陽光下,肆無忌憚的,恣意深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8:23 PM

第三十章

  楊五做了一個夢。

  她看到了一扇門。她聽到門的那邊,他愉悅的喘息,還有女人婉轉的呻吟。在那扇門的另一邊,她的丈夫……在和別的女人翻雲覆雨。

  她其實並沒有特別難過。他為她收斂了十幾年,終究是……本性難移。她的內心或許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因此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她……其實有一種第二隻鞋子終於掉到地板上的解脫感。

  她沒有推開那扇門。她走了,像個逃兵一樣。直接飛去了別的星系。在路上,她想,這些事等她回去再說吧。她自己需要先放鬆一下,好好想一想。

  十幾年前,當她的孩子漸漸長大,表現出了一個優秀繼承人的特質的時候。她覺得他和她之間的這場交易可以結束了,想要從這場婚姻中掙脫出來。結果沒成。他承諾不再風流,於是她留了下來。她承認這十幾年她是幸福的。雖然事實證明這種幸福只是空中樓閣,可以在一瞬間摔得粉碎。

  在旅途路上,她常常望著舷窗外的星辰,其實不知道當自己回去之後該如何面對。

  她沒想到後來她根本無需再去想這件事了,因為,她根本沒能回去。

  楊五睜開眼睛,入眼的是青色帳頂。有一隻手伸過來,抹去了她眼角的淚痕。

  「夢見了什麼?」他問。

  她閉上眼:「忘記了。」

  他問:「餓了嗎?」

  她本來就是餓醒的,便輕輕的「嗯」了一聲。片刻後,便有溫熱的唇吻上來,微酸微甜的汁液哺到了她的口中。她吞咽下去,微睜開眼,問:「這是什麼?」

  「瓊果的汁。」他說。舔了舔她的唇,勾捲著她的舌頭。

  誰知道瓊果是什麼東西,只猜應該是好東西。喝下去之後,饑餓感便消失了。她縮在他懷裡,又睡著了。再醒來,又餓了,這次卻沒有瓊果汁了,帳中空空,他已經不在。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楊五覺得最近這兩次醒來,身體都沒那麼虛軟了。她坐起來,撩開帳子,果然已經有一提食盒擺在那裡。她緊了緊衣襟,便過去先用了飯。別說,趙三的手藝,真是比金虹峰的大食堂強太多了。

  用完,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回到自己的竹舍再洗浴。她去了湯池那裡清洗了身體,才換了衣服。披著半乾的頭髮走出沖昕的寢室,看了看她平時走的方向,轉身朝另一個方向施施而行。

  底線,總是一人退,一人進的。

  感覺到沖昕對她的一絲溫柔,她就總想試試看自己還能再進多少。

  所謂洞府,是在山腹裡開出的洞穴。有些可能是天然成洞,有些顯然是人工開鑿的。她慢慢的轉著,她知道整座洞府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沒有出聲讓她止步,就表示她還可以繼續向前走。她穿過一處洞壁上開滿黑色花朵的空間,經過一間洞室,向裡一瞥,微感訝然的「咦」了一聲。那間洞室裡全是書架,放滿了書卷。沒有沖禹那裡那麼多,卻也不少了。

  她走進去,慢慢瀏覽。發現沖昕這裡的書卷,沒有沖禹那裡種類繁多,包羅萬象。比較起來,他收藏的東西種類比較單一,大多是「XXXX經」,「XXX功法」,或者「XX心法」之類的東西。她挑了幾本翻了翻,發現都晦澀難懂,有些失望的放回去了。

  離開這裡,她逛了一陣,遇到洞室,便進去轉一圈。她一直等著沖昕出聲阻止她,可他沒有。他似乎並不在意她在他的領地裡隨意閒逛。但楊五知道,便是蘇蓉,也只是按時進來照料那幾棵珍稀植物而已,其他的地方,並不敢隨意亂闖。

  她走到一處洞室,忽然眼前一亮。那間洞室裡也有許多擱物架,架子上放的卻不是書卷,大多是些她不知道是何物的東西,但……有許多兵器。刀槍劍戟,各種都有。

  徐壽曾令人從宗門外幫她買過十來柄大小長短重量都不同的刀,卻沒有一柄真正讓她覺得趁手的。她一直都很想找一柄趁手的刀。

  她走進去,慢慢的看。凡遇到刀,便多看兩眼。走著走著,忽然停住。面前的架子上,兩柄彎刀交叉疊放。刀身薄窄,如一輪彎月,正是一對柳葉刀。前世,她最擅長的,就是柳葉刀。

  她的手忍不住放在腰間,覆住小小的乾坤袋。在那袋子裡,裝著一個擁有一對墨綠眸子的傀儡人。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將那傀儡人買下到底是為何。大約只是為了那雙眼睛吧。在這裡,她看到的人都是黑髮黑眸,大約不會有人,能像那個男人一樣擁有一頭暗金色的頭髮和一雙墨綠色的眸子吧。為了那雙眸子,她一時衝動,就將那傀儡人買了下來。

  然後,她就做了那個夢,夢見了她的上輩子。夢見他堅持履行諾言了十多年後,終於還是……本性難移。

  男人的欲望啊,就那麼難以管束嗎?

  倘若她沒死,倘若她平安的回去了……她真的不知道再面對他時會怎樣。

  十多年前她便曾經執意的結束這段婚姻,未曾成功。那時的他,情人無數。他的的確確為她收斂了,至少,收斂了十多年的時間。再一次面對,這一次,她真否真的能離開呢?

  明明最初不過是一場交易式的婚姻罷了,各取所需。後來漫長的歲月裡,如何就變成了這樣?

  如何?

  楊五的目光從那對柳葉刀上移開。前世的羈絆,她的乾坤袋裡已經躺了一個。她不需要更多了。她轉身想要離開這間洞室,卻忽然感受到一絲殺氣。她心頭一凜,倏地轉身,身後卻空無一人,那一絲殺氣也無影無蹤了。

  她的目光掃過兩排架子中間空空的過道,邁出步子,循著剛才的感覺走去。走到洞室的一處角落,找到了大約是殺氣的源頭。

  在角落裡有一個像石臼一般的東西,裡面大約填了土,長出了許多藤蔓,還開出了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只是在這石臼般的大花盆裡,卻插著一柄刀。這倒並非是長刀,刀身卻既寬且長,比一般的單刀長了好大一截,刀柄幾乎有刀身的一半那麼長。通體烏黑,只有刀鋒像一條雪線。卻被自石盆裡長出的藤蔓一圈圈纏繞,那些一串串的小白花無風自動。

  那刀實在漂亮,看了一會兒,楊五忍不住伸出了手……

  手腕突然被抓住,緊跟著便被拉進了一個懷抱!楊五抬頭,果然這裡能對她這樣做的,除了這洞府的主人,還能有誰呢?

  上一次他這樣阻止她,是在映玉竹的碧潭邊。那潭水看似平靜可愛,實則有巨蟒潛藏水底,殺機暗伏。這一次……?她轉過頭去看那柄刀,刀柄那樣長,因為那是一柄雙手刀。

  「不能碰嗎?」她問。

  「不能。」他說,「這是一個邪修的武器,以無數生魂祭煉,戾氣極重。你是凡人,沒有靈氣護體,只怕一碰就要被吸乾血肉了。」

  「這樣啊,聽著怪嚇人的。」楊五道。

  沖昕可沒從她的語氣裡聽出「嚇人」的感受來。果不其然,她下一句便是:「可惜了。」

  他忍不住嘴角微翹,問:「喜歡這個?」

  「嗯。」楊五脫開他懷抱,看著那柄雙手刀,遺憾道:「我家有套祖傳的刀法,便是用雙手刀。」

  沖昕知道她習武,也看見過她練刀。他知道她的武藝放到凡人中,該是很不錯的。只是,在這裡又有什麼用呢?

  但他沒有打擊她,只說:「回頭給你尋一柄差不多的。」說著,拉著她的手往外走。卻見她還是回頭又看了那柄刀一眼,很是留戀。

  「那些花是怎麼回事?」她跟他牽著手,慢慢的走。

  「生生花,最能淨化厲鬼,超渡冤魂。」他牽著她的手,感覺很小,柔弱無骨。「那刀上禁錮了許多生魂,都是在人活著的時候從肉身中生生剝離的。又見多太多血,殺孽太重,冤魂都成了厲鬼。生生花吸取戾氣,每開出一朵花,便意味著淨化了一個生魂,使之超渡了。」

  「能安息就好。」楊五道,「這麼說起來,死都不是最可怕的事了。」

  「當然不是。」沖昕不以為意,「生者,死之徒,死者,生之始。不過是另一個開始罷了。」

  這倒是真的,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呢。楊五勾起唇角,握緊年輕男人的手。他顯然很喜歡她這樣,也握緊了她的手。

  路過映玉竹的時候,楊五看到那垂落的陽光是淡金色的。

  「時候還這麼早?」她微詫。

  「你醒的比以前早了。疼痛的時間也比以前短了。」沖昕攏了攏她的頭髮。「你的身體對三昧螭火的抗性越來越強了。」

  楊五抬頭看著他,傾聽。

  沖昕兩指併攏,輕輕一晃。一道淩厲的劍氣劃過,在淡金陽光中輕輕搖曳的映玉竹,忽然掉落一節細細的竹枝。原本平靜的潭水陡然暴起水幕,纏玉蟒猛的從潭底彈出,咬住了那竹枝。

  沖昕伸出手。纏玉蟒碩大的頭顱晃晃,四顧左右,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沖昕收手,兩指再次併攏。纏玉蟒才慢吞吞的低下頭來,將竹枝放在他手心,悻悻然的退回到水中去了。

  楊五看得有趣。「它怕你。」她說。

  「嗯。之前尋到這株映玉竹想移植過來,不得已狠狠揍過它一頓。」沖昕淡淡說著,攏住她披散的頭髮,盤捲起來。

  忽然道:「楊姬,你叫什麼名字?」

  這麼久之後,終於,想起來問她的名字了啊……楊五覺得真是不容易。卻忍不住唇角勾起,道:「大號就叫楊五。」

  沖昕「嗯」了一聲。給她把頭髮盤好,將映玉竹的枝當作簪子,插進去固定。輕輕吻了下她的髮頂,低聲道:「五兒……等我好了,你就不用受苦了……」

  楊五轉頭抬眸看他。

  他真年輕啊,眉眼那麼好看。大約就是因為年輕,所以有一些奇怪的但認真的堅持。比如,他們的身體明明已經那麼親密,但在帳中,他卻始終克制著欲念,從不曾在她身上尋求歡愉。

  男人的欲望,不是應該……很難管束嗎?

  楊五有些明白為什麼沖禹老妖怪一定要瞞著沖昕她年齡的事了。這個年輕的男人,比他活了幾百歲的師兄有底線得多了。倘若當初,她真的以孩童之身來見他,說不得,他很可能寧可繼續扛著三昧螭火的焚身之痛,也不會拿她來做這個事。

  她看著他的目光便柔軟了起來,踮起腳啄了啄他的唇。

  沖昕收攏雙臂,將她攏在懷裡。他不會在她脫離這苦楚之前向她索歡,但……她的唇除外。

  「以後,」許久之後,他離開她的唇,握著她的腰在她耳邊警告:「不許披頭散髮的見人……」

  「咦?」她睜大眼睛,「見你也不行嗎?」

  年輕的道君被噎了一下,過了片刻,道:「只有我可以。」

  「只我一個。」他強調。

  楊五眼睛彎起來,像月牙。沖昕心頭微動,低下頭去,輕輕的咬了咬她的嘴唇以示懲罰。到她不滿的嘟起嘴,他才又輕輕的磨蹭,吸吮。舔了許久,放開了她:「去吧。」

  目送她離開,他轉向碧潭。仔細的打量每一根映玉竹,許久,終於找到一段覺得中意的。淩厲劍氣劃破空氣,一截臂粗的映玉竹無聲跌落。

  水幕再度暴起,纏玉蟒簡直出離憤怒了。剛才一小枝也就罷了,這回居然這麼一大截!蛇族並無聲帶,在靈智成熟前都不能開口說話。纏玉蟒只能無聲的怒吼,粗大的身體攪動潭水。巨尾猛拍水面,數十朵水花箭一般向沖昕射去。

  卻都在他身前便被他的護體靈氣擋住,一滴水也沒有濺到他身上。那節映玉竹卻已經到了他手上。

  那柄邪修的魔刀是不能給她的。他當初便是被那刀所傷,在尋到三昧螭火的時候,才會被火精入體。他用了一年的時間,才將鑽入他身體裡的那一簇火精之靈撲滅,只是餘下的三昧螭火失了靈智,散入他的經脈中,才不得不靠雙修之法引出。

  但她很喜歡那刀,他便照那樣子,給她做柄新的吧。他心中忖度著,轉身離去。

  纏玉蟒被徹底無視,目瞪口呆了一會兒,大怒。尾巴將潭水拍得四濺。待水落靜,那個討厭的傢伙已經離開了。纏玉蟒泄了氣,轉頭看著那節斷竹,心疼的蹭了蹭。

  徐壽一抬頭,便看到一道流光自煉陽峰射出,他不由「咦」了一聲。今日煉陽峰並無訪客,那流光速度快得讓他看不清,只能是他自家的道君了。自身中三昧螭火毒後,沖昕道君便一直在洞府靜養,極少出門。這會兒不知道去做什麼。

  楊五還在山路上,便心有所感,抬頭便看到了那道流光。她和徐壽一樣看不清,卻直覺的知道那是沖昕。

  想起他的溫柔,她的唇角忍不住翹起。

  她自是相信他親吻她時的柔情發自真誠,卻更知道人心易變。最重要的是,她深知在一段關係中,若兩個人的地位不能對等,一切的美好對弱勢的一方就註定了是空中樓閣,水月鏡花。在這樣的關係中,居於弱勢的女人,最重要的便是守住本心,才不會一敗塗地。

  幸好,她是有機會獲取一次新人生的老傢伙,同樣的錯,不會蠢到犯兩次。

  她回到竹舍,趁著沖昕不在,將那綠眸的傀儡自乾坤袋中取出。凝視了那雙墨綠眸子許久,她歎了口氣,伸出手,脫下他的衣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09:48 PM

第三十一章

  符籙司的人不知道拿他去做了什麼測試,他身上的衣物不僅有許多黑色的火燎痕跡,還破了幾個大洞。身上的皮膚也有破損,特別是左頰,剝落了一大片皮膚。連嘴唇也掉了一塊,直接露出了牙齒,看起來直如怪物一般。

  受傷的地方並沒有血液流出,皮膚之下亦沒有肌肉脂肪,直接是泛著光澤的白色骨質物。楊五敲了敲,確定那不是金屬,不知道是什麼材質。

  楊五脫了他的上衣。這身體造得真是逼真,肌肉的形狀塑造得非常漂亮。皮膚也有著逼真的紋理,若不是破損處露出白色骨質,真的就如真人一般。但楊五脫了他的褲子,就再次確認他的的確確只是個傀儡了。

  他們給他的穿的衣服很簡單,只有上衣和褲子兩件,沒有裡衣,亦沒有褻褲。一個傀儡,要穿褻褲做什麼呢?他兩腿之間光溜溜的,什麼都沒有。給他穿衣服,也不過是為了遮住太過逼真的身體造型罷了。畢竟看著一個過於類人的物體,哪怕明知他不是活物,看他光著身子,也會叫人不自在。

  那些一看就是木頭和金屬製造出來的傀儡,就沒資格享受穿衣服的待遇。

  楊五接了盆水,投了條手巾,慢慢的把這具身體上的灰塵和煙薰火燎的痕跡都清理乾淨。她還把他的髮髻打開,把他的頭髮也洗乾淨了,擦的半乾,重新梳好。

  最後,她又看了看那雙眼睛。墨綠色的眼眸,從始至終是睜開的。只是兩隻瞳孔並無聚焦。

  那雙眼睛啊,真的是太像她記憶中的那個人。

  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胸膛,在心臟的位置摸索了一下,找對了位置,綠眸傀儡的左胸便忽然像窗戶一樣打開了。

  在人類心臟的位置,鑲嵌著精緻的機關。楊五觀察了一下,取出一袋靈石,將六塊靈石塞入那機關的六個卡槽中,然後關上了他的胸。他的身體做工非常精緻,一旦閉合,根本看不出一絲縫隙。

  只可惜,閉合之後,這傀儡依然紋絲不動。就如那童子說的……壞掉了。

  楊五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會有期望,還會感到失望。她坐在地上看了他一會兒,覺得自己很傻。

  但買了都買回來了。這樣一具逼真的人體,她也沒法像扔垃圾一樣丟棄。

  她默默起身想為他找些衣物遮蔽身體。但她這裡只有女子的衫裙,幾身裋褐,對這具高大健實的身體來說都太過緊小。她找來找去,最後只能拿出一匹用來裁衣的細布,將他裹了起來。連那雙墨綠的眼睛一起遮住,看起來活脫脫像是即將下葬的屍體。

  好了,就當個收藏品吧。楊五把他收進了乾坤袋中。

  楊五在煉陽峰的生活其實一直很規律,沖昕隔一日召喚她一次。每次她會都昏睡到第二日下午才恢復。第三日晚上,沖昕才會再召喚她。

  這日,她洗淨身體回到寢室,見到沖昕靠著憑几,在翻著一卷書簡,她的眉眼就流露出笑意。

  他聽見她出來,抬起頭。臉上還是那樣的面無表情,目光卻柔和了許多,對著她伸出手……她便坐進他的懷裡。看他側臉線條硬朗,卻總是繃著臉,她就想,好好的一個年輕人,怎麼就被一群老妖怪給養成這樣了。

  她在他頸窩裡蹭蹭,抬起頭,摟住他的脖子,咬住了他的耳垂。他手臂一收,將她鎖在懷裡。

  「別鬧。」他的聲音裡帶著一分無奈,面無表情的表情終於繃不下去了。

  她笑得眉眼彎成月牙。

  「道君,」她手指輕輕摩挲著他光滑的下巴,輕輕的問,「幹嘛總是繃著臉?」

  「習慣了。」他說。

  他顯然很喜歡這種親昵的接觸,她能覺察出他身上有了微微放鬆的感覺。

  他其實,一直是孤單的長大的吧,她猜測。看看外門弟子對內門弟子,再看看內門弟子對親傳弟子,都是畢恭畢敬的。他從小就頂著掌門代師收徒的師弟的身份,可想而知是多麼尊貴。

  同齡的孩子是不可能跟他玩到一起去吧。都是遠遠的,敬畏的望著他。面對這樣的眾人,他除了繃緊面皮,端起自己的身份,還能怎樣?

  楊五看著沖昕,心中就不由得生出一份憐惜。這種憐惜,是曾經做過母親的女性特有的一種柔軟。

  沖昕低頭,看到她眸光柔軟似水,他就不由得溺入了其中。輕輕挑起她小巧的下巴,含住兩片紅唇。

  洞頂鑲嵌的明玉從不同的角度照落,席上合二為一的影子淺淺虛虛。過了很久,才再由一個影子,分開成了兩個人的影子。但很快,又依偎成一個影子。

  楊五懶懶的靠在沖昕懷裡。

  她記得最初幾回,他還帶著青澀。這才多久,來來回回不過幾次,他唇舌上的功力便進境如斯。唇齒間勾纏起來,濕濕綿綿,糾纏著放不開。明明情動意動,可一雙手只勒在她的腰上,卻再不動分毫。這份心志,對一個才二十歲,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來說,著實難得。

  她不由的,就對他生出了幾分真心的好感。

  「今日覺得如何?」沖昕將她抱在懷中,低聲問。

  楊五抬頭看他。他眸光清明,自然問的不是自己的吻技,是她的身體。她答道:「挺好的。」伸出手,握了握拳給他看,道:「比以前有力氣,是不是因為瓊果汁的緣故。」

  從她辟穀丹失了效力,每每昏睡中途因饑餓醒來,他便會餵給她喝那瓊果汁。從那時候起,她就發現醒來之後,身體沒那麼虛軟無力了。

  他沒回答「是」,只輕輕的「嗯」了聲。

  楊五的心有點軟,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其實,今天……我也可以的。」

  沖昕捏住了她伸出來的那隻手,拇指輕輕摩挲。聞言,他的手頓了頓,道:「且休息一日再說。」

  楊五適才其實有點衝動。她能體會他螭火焚身的痛楚,所以看著他的時候,不自禁的希望能讓他儘快解脫。但這其實與她切身的利益並不相符,會令她過早的失去對他的「價值」。

  沖昕現在雖然對她表現出了一些情意,但以楊五的經驗來看,更多是因為……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是的,楊五憑著自己的經驗,可以百分百的確認,自己是沖昕經歷的第一個女人。在男女事上,她的經驗要比他多的多了。

  但她知道,對年輕男女而言,這因「第一」而產生的些許情愫,離得遠了,失去了,還能成為白月光。否則,極易在日復一日中化作一碗無味的白米飯。

  比起她對他的「價值」而言,這種東西只能借用一二,真想依靠,就靠不住了。

  她並不後悔因一時心中柔軟衝動說出的話,但既然他拒絕了,她便順勢很快的收回了。

  他和她的手放在一起,還是有膚色差。當然,是她黑,他白。而且他的皮膚不僅白,還光滑細膩。要不是手掌很大,骨節分明,光看著白皙光滑的皮膚,幾乎要以為是一隻女人的手。

  這讓楊五有些嘀笑皆非。「道君太白了。」她說,「是不是很少曬太陽的緣故?」她基本上就沒怎麼見過他離開這個洞府的。

  「也許吧。」沖昕說。

  楊五任他捏著她的手,靠在他肩頭,問:「道君平日裡都做些什麼呢?」

  沖昕回答得言簡意賅:「修煉。」

  他真的是一個話非常少的人。楊五懷疑這很可能是因為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根本找不到人說話的緣故。當然也跟這些修仙者的生活模式有關——他們生活節奏很慢,每天都花太多的時間在修煉上。在這個宗門裡,修煉就是他們的生活。而像沖昕這樣,十七歲就結丹的天才,大概要比別人花更多的時間在修煉上。

  說起修煉,她脫離她的懷抱,坐直身體。

  他顯然不喜歡她離開。雖沒阻止她,卻捏著她的手沒放開,眼帶疑問,靜靜的看著她。

  楊五也看著他,問:「道君,我這樣的體質,真的……完全不可能修煉嗎?」她目光沉靜,雖是提問,卻並不忐忑,只是想得到一個切切實實的答案。

  沖昕心裡便有一絲憐憫。

  於他來看,追求大道真義,修道成仙,才是人生真諦。一個人若生成不能修煉的凡人,汲汲營營,庸庸碌碌,短短幾十年便走到生命盡頭,那真真是世間最可憫之事。

  偏偏楊五,便是凡人。偏偏她的問題,再無別的答案。

  他看著她,搖了搖頭。

  楊五並未露出失望或者難過的神情,她一如既往的沉靜,只是微微的頷首,道:「那我就死心了。」

  沖昕心中一軟,重又將她摟回懷裡,親吻她的額頭,道:「五兒,不能修煉亦無妨……」

  楊五抬起頭。他看著她,道:「在我身邊,就可以了。」有他在,自可給她容身之所,安逸生活,令她過得比旁的凡人都要好得多。

  他的話很少,楊五卻能讀懂他眸光的含義。她對他笑了笑,以柔弱的姿態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手輕拍她的背心以示撫慰的時候,她的目光卻越過他的肩頭,散漫的落在洞壁上到處鑲嵌的明玉上。

  她將那本《神識初解》來回翻了幾遍,發現那本書純粹是寫給修真者看的。她不能從其中任何一個地方找到「凡人也能有神識」的說法。

  她這身體雖然不能修煉,但她是帶著記憶轉世投胎,這與普通意義上的「凡人」又絕不相同。她尚不能證實,到底是凡人也能有神識,還是僅僅是因為她與旁人不同的這個小秘密,使得她擁有凡人不能擁有的能力呢?

  將她抱在懷裡的這個年輕男人是金丹修士,壽元長達四百歲。若問他的話,也許就能得到答案。但……她雙手攀上他的脖子,抱緊。彷彿在他的撫慰之下與他更親密了幾分。

  卻最終,沒有將關於她神識的事情吐露分毫。

  楊五自己將從沖禹那裡借來的幾本書反復的翻閱。可惜關於神識的書,就只那一本。

  在確定自己毫無可能修煉道法之後,她每日裡除了鍛煉增強體能、苦練家傳武藝之外,也會打坐。早課晚課,一樣不差。書中所說的「靈氣」她至今沒有感受到分毫,更不要提引氣入體了。感受都感受不到,如何牽引?

  但她的神識,卻慢慢的增強了。或者以她的感受來說,根本是「恢復」了。她已經很肯定,這種在這裡被稱作「神識」的東西,應該就是她上輩子就擁有的精神力。只是這精神力在這裡失去了凝形之力,只空餘探察之力。

  總比什麼能力都沒有要強得多吧,她很知足。

  山中無事,歲月不知。到某日蘇蓉來喚她,道是旃雲峰派人來接她的時候,她才恍然,距離她上一次迎風丹藥力耗盡竟又過了快兩個月了。

  她對蘇蓉說:「稍待片刻,我準備些東西。」匆匆回房中取了些日常用品。

  跟著蘇蓉上了山,入了洞府。在待客的大堂之中,沖昕盤膝居於主位,周霽正坐於下首,兩個人不知道在說什麼。只看到沖昕微微點頭。看到她進來,兩個人都看向她。

  周霽起身抱拳:「楊姬。」

  「周兄。」楊五還禮。

  「師父命我接楊姬去瞻雲峰調理身體,我已稟告過師叔了。」周霽道。

  楊五就看向沖昕。沖昕點點頭:「去吧。」

  沖昕目送他們走出洞府,低頭斟了杯茶。耳朵卻聽到在洞府門外,楊姬問:「周兄,還搭你的飛劍嗎?」沖昕端著茶盞的手,就頓了頓。

  大門外,周霽目觀鼻鼻觀心,額頭微汗。這裡可是煉陽峰,道君神識可籠罩整座山峰。

  初次見她,雖知她是道君姬妾,卻想著她不過凡人。不料道君竟自洞府親自現身……作為男人,那時候他就意識到,她雖不過是凡人,他也不能對她多想什麼。

  「這個……」他強撐著,看似對楊五說,實則是在對著空氣解釋,「上次楊姬你好奇,才以飛劍搭你。其實還是……楊姬叫隻鶴兒比較穩當的。」

  別人不願,楊五自不會強求。於她來說,兩人共乘一劍,周霽不過是從後面托著她的手肘而已,實在算不上什麼親密接觸。所以她自然也感受不到煉陽峰洞府外的微妙氣氛。

  二人便一人御劍,一人騎鶴,朝著旃雲峰去了。

  洞府大堂主位上,滿滿的茶盞丟在几案上,琥珀色的茶湯還蕩著一圈圈波紋。

  這天稍晚時候,煉陽峰的執役弟子徐壽騎著鶴兒直奔馭獸司。這一路上笑得,嘴都要歪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10:08 PM

第三十二章

  到了沖禹那裡,周霽便退下了。

  楊五問:「何時開始?」

  沖禹道:「自是得等你上一顆丹藥效力耗盡才行。」

  楊五張張嘴,訝然:「不能直接再吃一顆嗎?」

  沖禹道:「我煉的迎風丹,一顆長你八歲。你現在吃,便要催長成二十四歲的骨齡了。」

  「那我……豈不是要遭兩茬罪?」縮小一茬,催長再一茬。那種皮肉骨骼在短時間內劇烈變化的疼痛,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想明白這一點,她不由得無語的看著沖禹。

  元嬰真人的煉丹水平被鄙視了,老臉不免有些掛不住 ,強道:「迎風丹的效力本就是只能疊加,不能延續的。」停了停道:「你別怕,等你服丹的時候,我把你打昏,這樣你能少受點罪。」

  「……算了吧。」楊五道,又問,「上一顆的效力什麼時候耗盡?」

  「大約就在這兩天。」

  「那我?」

  「你且在我這裡安心住下。儘量不要出門。」沖禹已經吩咐了下去,這幾天無他召喚,任何人不得擅入。但還是小心點好。

  楊五這事若是讓旁人撞破了,那真是三百年的老臉都沒地方擱了,沖禹真人苦惱的想。

  「可以。我去找些書看就行了。真人,糖豆再給我一些。那些仙鶴勢利得很,不肯吃凡人餵食呢。對了,別的丹藥也給一些吧,我吃的沒剩多少了。」

  沖禹掏了掏,只掏出了幾瓶,全給了楊五。楊五表示不滿:「這麼少。」

  沖禹無奈:「我身上的多是些你不能吃的,這些尋常丹藥,我不過隨手備上一二而已,不會很多。回頭我叫人帶你去丹房再拿些就是了。」

  這沒底線的老妖怪臭不要臉的把八歲的孩子催長了,送去給人雙修解毒,訛他些丹藥,楊五毫無心理負擔。

  她將之前借的書都還回了沖禹的藏書室,仔細在那裡尋了一陣。沖禹幾百年的藏書,種類駁雜。她還看到了許多明顯是凡人俗世的話本、詩集、遊記一類的書籍。她尋出來不少。

  這一類的書,不僅能打發時間,也沒有與道法、修煉相關的書籍那樣晦澀。有許多用的並不是古字,看得出來因為來自不同的地方,字體都稍有不同程度的變形。但因為都是同源文字,楊五辨認起來倒也不難。倒是真正關於道法方面的書籍,她很難才找到幾本勉強能看懂的。

  這次依然是住在上次的樓閣裡,一日三餐,待執役弟子送來,沖禹自會喚她。其他時間,她都安靜的縮在閣樓裡讀書,打坐。推開窗,樓外「仙氣繚繞」,白濛濛的什麼也看不見。靜得讓她有種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的錯覺。

  還不到半年,昔日小山村土坯房茅草屋的生活,彷彿只是一個夢。

  他們……還好嗎?大妮兒,可找回來了?

  有了那些黃金,應該能過上很富足甚至奢侈的生活了,更不要說還做著一個「我家的閨女當仙人去了」的美夢。以他們的認知和信仰,活在這樣的夢裡,該當……是很幸福的了。

  沖昕站在階上,聽著馭獸司的人說話。

  「疾風狼速度比紫炎龍獅更快,又比焰雕更穩當,最是合適不過了。」那弟子笑道,「這隻幼狼剛剛二十九歲,正好馴化出來。原本虛澤道君、虛瀾道君都想要的。我們掌事一聽是道君要的,立刻便命弟子送過來了。另外這兩隻……」

  另外兩隻一是角牛,一是雙翅獸,都是最常見的騎獸,是給峰上執役弟子騎乘的,沖昕並不在意。至於虛澤、虛瀾兩個,他也無所謂。雖然同樣是金丹道君,但他是沖字輩。虛澤、虛瀾縱然年紀比他大,結丹比他久,見了他,一樣要畢恭畢敬喊聲「小師叔」。

  他只關心那頭疾風狼,因為那是給楊五的。

  「有勞了。」他說。

  徐壽就給那弟子手裡塞了幾塊靈石。馭獸司的弟子笑逐顏開的,把幾套馭獸環留下,仔細叮囑了幾句才離開。

  徐壽很有眼力的把其中唯一一個做工十分精緻,鑲嵌著寶石的頸環和手環捧給了沖昕。沖昕接過那頸環打開,看了一眼階下有些不安分、時不時的齜一下牙的幼狼。說是幼狼,這體格立起來也比一個成年男人還高了。離開了生活了數年的馭獸司,到了陌生的地方,面對陌生人,本能的想要自我防衛。

  沖昕一眼看過去,威壓彌漫,幼狼和角牛、雙翅獸都忍不住退了幾步。角牛、雙翅獸都是尋常靈獸,智力不高,性情溫順。這疾風狼卻是十分少見的珍貴靈獸,智力、靈性都遠勝二者。見沖昕拿著馭獸頸環走過來,本能的想反抗,卻在他的威壓之下,終於低頭俯身。

  沖昕把那頸環哢嚓一聲鎖在了它的脖子上,翻身騎上,摸了摸它的頸毛,輕聲道:「走吧。」

  幼狼不敢違抗,馱著他向前奔跑幾步,到了崖邊縱身一躍便騰空而起,御風而行。此狼名「疾風」,聽名便知速度有多快。

  徐壽待在地上,手擋著陽光,羨慕的抬頭張望。卻知那疾風狼是專為楊姬準備的,他怕是摸不著邊了。唉,算了,他也沒那麼貪心。拍拍身邊角牛的背,捋捋雙翅獸的毛,他有這兩個,知足了。總比讓他這大個子騎只小鶴強。

  不知道道君在空中對那幼狼做了什麼,等他繞著煉陽峰盤旋了幾圈再落地,幼狼已經低眉耷眼的,十分溫順了。

  待落了地,沖昕翻身下來,捋了捋幼狼後頸的毛,把它交給了徐壽。本來還有點脾氣的幼狼,已經被他徹底收服了。

  就等五兒回來了,他想。她看著安靜話少,其實骨子裡有一股調皮勁兒。大約因為是凡人的緣故,似乎特別嚮往高速的飛行。他只帶她玩過那麼一回,她後來也沒再提過,他以為她已經盡興了,不曾想原來心裡還惦記著。

  只是她寧可跟外人提,也不來跟他說,讓他心中微感不虞。

  是不是因為他白日裡與她在一起的時間太少?的確,他們見面多是晚上,在帳中……況且,倘真要他帶著她玩耍……

  算了,還是讓她自己騎著狼玩吧。這狼速度不錯,她定然會喜歡的。

  不知她什麼時候回來……

  楊五一直沒能回去。

  沖禹說還需要「兩天」,結果兩人足足等了四天,上一顆迎風丹的效力才終於耗盡。楊五遭了一茬罪,先縮水,緩了緩氣兒,第二天再遭一茬罪,重新長大。

  「疼死了!」她跟他抱怨,「得多給我些丹藥補償才行!」

  「好好好,知道了。」沖禹無奈。

  稍晚片刻,周霽便應沖禹的召喚而來。

  「你帶她去丹房,凡她能吃的,她想拿什麼任她拿。」這丫頭十分會趁機訛人。沖禹捏捏眉心,給了周霽對牌和一張傳聲符。

  周霽便帶著楊五去了山腰的丹房。跟守庫之人對了對牌,用傳聲符交代了沖禹的命令。守庫人有點好奇的看看楊五,放了他們進去。

  一間間房舍裡瓶瓶罐罐多得讓人咋舌。楊五忍不住道:「這裡是丹藥司嗎?」

  周霽笑道:「不,丹藥司在太許峰呢。這裡是師父自己的丹房。」

  看楊五驚訝,他笑道:「沒什麼好驚奇的。就因為師父在丹道、符道上極有造詣,所以掌門才令師父掌著丹藥、符籙二司。」

  「可你……不是劍修嗎?」楊五問。「我以為劍修,該拜劍修為師父的。」

  「你的想法乃是人之常情。」周霽點頭道,「許多小宗門,的確是這樣的。」

  楊五不由好奇:「願聞其詳。」

  「有句俗話,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周霽解釋道,「宗門信奉,修行大路上『引領』不如『自悟』。甚而認為,過多的引領會妨礙一個人的自悟。所以門中對弟子,便是親傳弟子,向來也是放養的。拜師和收徒,通常都是因為有了師徒緣。」

  他笑道:「兩年前師父將離開宗門時,恰巧看到我在練劍。我的劍意便入了師父的眼,合了他的眼緣。師父就說,他即將出門,待他回到宗門,再行收我為徒。這便是我和師父的師徒緣,其實就是一眼之緣罷了。」

  楊五點頭表示受教了。

  周霽看了看,引著她去了另一個房間:「這邊的都是滋養類的。」指引她哪些是她能吃的。

  除了她比較熟悉的清光丹、冰梅津露丹等一些常吃的,凡是周霽說她能吃的,楊五就不客氣的往自己乾坤袋裡裝。周霽一路跟著她就開始額頭冒汗,原本看她停手了,還鬆了口氣,沒想到臨出門了,她又小手一揮,丹藥一堆,頓時眼角抽了抽。

  待到出門清點登記時,周霽和守庫人都:「……」

  路上,楊五還問周霽,沖禹私人丹房那麼多丹藥是做什麼的。

  「優先供應給宗門。宗門裡的丹藥消耗量還是很大的,所以優先給宗門。餘下的,才會給外面的丹藥行。當然那些都不過是弟子們在師父的指點之下煉的,但即便如此,旃雲峰的丹藥,還是比旁處的受歡迎。至於師父自己親煉的珍品丹藥,都是拿去珍寶閣拍賣的……」

  「……所以真人很有錢,不,很有靈石吧?」楊五懂了。

  周霽笑了:「那當然的。咱們宗門裡,道君、真人們,就沒有窮的。」

  「嗯。」楊五一本正經的道,「那下次跟他再多要些丹藥。」

  周霽失笑。

  再轉眸,卻看見楊五鬢邊幾縷長髮隨風拂動,嘴角含笑,低頭輕撫白鶴頸羽……御劍的少年強迫自己移開了目光 。

  及至將楊五送到了煉陽峰,周霽朝洞府抱拳,朗聲道:「師叔,楊姬已經送回,師侄告退了。」

  沖昕的聲音便在二人耳邊響起:「有勞了。代我問候師兄。」

  周霽躬身應「是」,御劍離去。

  楊五還遠遠的跟他揮揮手,一轉身,她家的道君袖手站在階上,淡淡的看著她。唉,又是這種「淡淡的」表情。好好的年輕男孩,一點朝氣都沒有,像個城府深沉的老頭子。說起來,周霽就要有朝氣得多了。

  「道君!」楊五嘴角翹起,喊了他一聲,提著裙子跑過去,故意撲進他懷裡。

  原本冷冷淡淡的青年就繃不住了,只得張開雙手接住她。溫香軟玉抱個滿懷,深覺無奈,不知道自己怎麼遇到她就總是維持不了一貫的形象。可抱著她軟軟的身子,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又忍不住親了親她,問:「怎地這麼久才回來?可是身體有不好?」

  她多日未歸,他第三日便遣了徐壽過去旃雲峰探問。師兄卻說她並無大礙,只是要與她多調理幾天。他還有些擔心,不想今天就回來了。

  楊五答道:「沒有,只是真人給我多調理了幾日。道君,真人給了我很多丹藥呢。」她笑起來。

  他仔細打量,見她眉目舒展,元氣滿滿。在旃雲峰養這幾天,氣色竟是比在煉陽峰時還好。想來……是連著幾日沒有受螭火毒之痛的緣故吧。他心中便不由得一軟。

  「那就好……」他親了親她的額髮。不知是否錯覺,竟覺得幾日不見,她眉目五官越發的清麗。

  楊五抬眼,見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她心中明白,故意問道:「怎麼了?」

  沖昕握住她的手,道:「有東西給你……」

  一隻鑲嵌著寶石的漂亮手環便扣在了楊五的手腕上。楊五摸了摸,雖不是特別喜歡,卻深知男人送你禮物的時候,喜不喜歡都要表現出喜歡的樣子。便笑道:「真漂亮,謝謝道君。」

  沖昕牽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楊五微怔。

  ……

  那隻狼若人立起來,應該會比徐壽還高。一身銀灰色的皮毛,水光油滑。緊實的肌肉顯示出蘊藏的爆發性的力量。和馭獸手環一套的頸環箍在他的脖頸上,使它只能乖順的對人類低頭。

  在被告知這頭疾風狼以後就是她專屬的坐騎後,楊五的眼睛迸發出明亮的光芒。

  沖昕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發自內心的、情不自禁的喜悅。那明亮的臉龐,叫人移不開目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10:21 PM

第三十三章

  帳子放下,楊五咬住沖昕的唇,廝磨。四下裡悄無聲息,兩個人呼吸有些亂。

  洞府裡亦有養護陣法,外面天氣已經轉涼了,洞府中卻依然溫暖如春,舒適乾燥。帳中的溫度在節節升高,沖昕閉上眼睛,呼吸失了平穩的節奏。他驀地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小,皮膚滑膩。被他按住,也並不掙扎,順從的停下。

  真該死,她好像天生知道怎麼對付男人。

  他睜開眼,對上她全是笑意的眸子,不由微惱。輕斥:「別鬧。」

  楊五最喜歡看沖昕的面癱破功的樣子。她笑著「嗯」了一聲,湊到他耳畔請咬他耳垂,輕聲道:「道君……這樣……就可以……不用……了……」

  沖昕只覺得身體發熱。轉過頭去想叱她,卻看到那眼睛如洇了水一般。那些叱責的話就說不出來,一不小心,四片唇又貼在一起……

  到他覺得實在不行,握著她的手用力緊了緊,她才老實下來。

  「辦正事!」他板起臉。好好做正經事,他和她才能早日一起脫離這三昧螭火之苦。

  看他真的惱了,楊五含笑,順從的迎承。一如她所說,的確不需要芙蓉膏。

  他的定力,的確是比她知道的男人要好的多。她的丈夫,屬於一個雄性荷爾蒙極其旺盛的種族,他和他的堂兄弟們,從來都不會節制自己的欲望。

  沖昕……真的不一樣。是因為是修道之人嗎?更清心寡欲一些?

  正想著,那雙銳利的眸子忽然看向她。「五兒,」他說,「靜心……」

  楊五對他笑笑,閉上了眼睛。

  這件事的確是正經事,並不同於男女之事。過程進行的時候,靈力裹挾著三昧螭火,而後靈力等不到周天循環,便會自然消散,三昧螭火卻被她特異的體質吸收留住。這個過程中,三昧螭火焚身的痛楚會貫穿兩個人,誰也不會得到歡愉。

  在他結束後,留在她體內的三昧螭火還需要時間慢慢被她的身體吸收、消化。她受苦的時間因此比他更長。

  當那股靈力緩慢的由溫暖至灼熱而後開始焚燒疼痛的時候,楊五努力在腦海中想些別的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後來,她想到了聽息入靜時的那份安謐。她想強迫自己入靜。她想脫離這種疼痛逃到那片安全的黑暗中去。

  在這種痛楚中想要入靜很難,但她還是做到了。在昏過前,她終於進入了那片黑暗中。只是,以往每次進入都漆黑一片的空間中,這一次,楊五卻看見了光!和漫天的……

  那是……什麼?

  她昏了過去。

  沖昕醒了。無需漏刻,只憑感受空氣中的靈氣濃度,他就知道時間大約是在五更天。

  他醒了是因為楊五在動。他立刻起身看她。她緊閉雙眼,眉頭深鎖,身體蜷縮了起來。這意味著她餓了。她的身體吸收了三昧螭火之後,在自我修復的過程中會消耗能量。她是個不能修行的凡人,身體裡沒有靈力,只能消耗食物。

  而這個時候,她的身體還未恢復好,其實還在半昏迷的狀態,自己起不來身。這種時候,他都會哺給她瓊果的汁液。不過今天,她餓的時間提前了。這很好,意味著她的身體對三昧螭火的適應力變得更強了,吸收需要的時間更短了。

  他取出葫蘆,微微搖晃才發現,葫蘆已經見底。是了,她不在的這幾天,他沒有去摘瓊果。

  他俯身橫抱起楊五,站起來,邁了一步。

  青綃帳裡空蕩蕩的,再沒有人影……

  沖昕一步邁出,便邁入另一番天地。

  這裡和外面世界的時間一樣,夜幕低垂,滿天星子,拂面吹來的夜風微涼。他和她都只穿著一層單薄的深衣,她裸露的小腿在夜風中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他便將她抱緊,在她臉頰落下輕輕一吻。

  隨著他這一吻,風速漸緩,漸暖。世界以他的意志運行。

  楊五縮在他懷裡,彷彿聽到了浪濤的聲音。她微微的睜開了眼睛,看到了星子,看到了……草浪。那些草碧綠柔軟,高過了膝蓋,一眼望去,沒有邊際。夜風拂過,層層草浪翻滾,如碧綠海洋。

  這是一片草原,草原的正中有一棵孤零零但筆直的樹,樹冠張開,開滿了粉色的花朵。在寂靜的夜裡,在如練月華中,靜美如斯。

  楊五的神智還未清醒,望著這奇異的景色,半睜的眸中染上了困惑。

  沖昕親了親她的眼睛,令她閉上眼。抱著她,朝那棵樹緩步走去。他走的很慢,卻縮地為尺,三步,便到了樹下。樹下一周的草沒有周圍的草那麼高,低矮密集,毛茸茸的柔軟。

  沖昕盤膝坐下,將楊五放在自己腿上,抬頭望著那棵樹。微風拂動,樹枝輕搖。遵從這世界主人的意志,夜空與大地之間的靈氣如旋渦般向那棵樹湧去。

  一朵花謝了,結出一顆朱紅色的果子,晶瑩剔透。沖昕伸出手,熟透了的果子便微微搖晃,掙脫了枝丫,不偏不倚的正落在他手中。

  他將果子送到嘴邊,輕咬一口,嚼碎。低頭,吻上了楊五的唇。

  瓊果熟悉的清香讓楊五再次微微睜開了眼睛,饑餓驅使她無意識的張開嘴。汁液和果肉哺入口中,她本能的吞咽。沖昕一口一口的將一隻瓊果餵入她的腹中。

  楊五的眉目漸漸舒展開來。最後一口果肉吞咽入腹,紅菱般的唇張開,被瓊果汁染得豔豔的粉色舌尖還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嘴唇……

  沖昕在靜謐月華中看了她一會兒,低頭含住她的唇,捲住了那柔軟舌尖……

  他的身體此時沒有欲望湧動,只有一種美好,自頭頂至指尖,如過電一般,酥酥麻麻。一直悸動到了他的心底。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父母家人。在師兄尋到他之前,他是一個在街頭流浪的傻兒,懵懂不知世事。師兄將他帶回了長天宗,無比耐心的教他打坐,教他煉氣,教他如何引氣入體。

  靈氣入體的那一刻,他清醒了神智。從此長天宗有了驚才絕豔的天才少年。

  師兄對他很好,極好。但他已逼近元嬰大限,壽數將盡,最急迫的事情是突破元嬰之境,煉神還虛。他便被交給了沖禹師兄和沖琳師姐照料,還有其他的師兄們……他們都對他很好。但他只是個小小少年,他們卻都已經活了幾百歲。而同齡人輕易見不到他,偶遇見,遠遠的便要向他敬畏行禮。所以他其實……是孤單的長大的。

  他二十年的記憶中,從未有哪個人,如楊五一樣與他如此親昵。

  她從一開始就不怕他。哪怕他是金丹道君,她只是凡人。最開始他們彼此不熟悉,都沉默少言。但那時他就察覺到,她看似柔順的低頭,骨子裡帶著漫不經心的無謂。

  隨著他和她一次又一次的親密接觸,漸漸熟悉了彼此。忽然她就現了調皮的本性。清亮的眸子看著他的時候,總是帶著時時準備淘氣的笑意。令他氣惱又無奈。

  和旁人對他敬畏的、恭順的目光不同,那眸子裡的笑意,那樣靈動、鮮活,是他從不曾擁有過的。他知道或許只要一次嚴厲的恫嚇便能讓她重新變回安靜少言,總是垂眸恭順的樣子。但……他不願。

  唇間溫暖柔軟的觸感給了他微微的回應。他放棄了與她舌尖勾纏,抬頭看她的眼。

  楊五眼眸微睜,似有些困惑,不知身在何處。

  她看到了明月,月華中滿眼粉色的花瓣,如雪飛落。她看到那個年輕男人雙目如電卻蓄滿溫柔。他長長的眉,挺秀的鼻樑,薄唇弧線美好。這個清雋俊朗的青年,他……真好看……

  沖昕看到楊五半睜的眸中有了笑意,她抬起了一隻手,指背輕輕的摩挲他的臉頰。她碰過的地方像帶著電流,竄進了他的身體,令他戰慄、悸動。

  他低下頭去想再親吻那紅唇。她的指尖卻垂了下去,眼睛也輕輕合上——又昏睡了過去。他抵住她的額頭,聽著她綿長的沉穩的呼吸。是的,在她的身體真正的恢復過來之前,她其實一直是神志不清的狀態。

  夜風吹過草原,草浪一層一層。本來極輕微的聲音,卻因為天地間太靜,竟有了回聲。

  忽地,瓊果樹下有一聲歎息,似無奈,似憐惜。他慢慢抬起頭,將她靜靜擁在懷裡,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心……

  楊五覺得自己可能又做夢了。她看見了星星。

  很奇怪,她有點微微的迷惑。她恍惚記得,在昏過去前,她強迫自己入靜,似乎……似乎……是成功的進入了那片黑暗。

  那裡本應該是漆黑不見五指的。人的眼睛在黑暗中能慢慢適應,並看見東西,是因為那黑暗不是絕對的黑暗,雖然微弱,卻依然有光。然而那片屬於她的黑暗空間裡,卻是一絲光也沒有,真正是絕對的黑暗。

  可這一次,她恍惚記得最後那一瞬,她看到了光。驚訝抬頭的瞬間,她看見了星星。滿天都是,鑲滿了天空,卻一片黯淡。

  所有的星星都黯淡無光。

  那黯淡的夜空,難道是她的那片黑暗嗎?

  她不能十分確認,因為她還看到了別的奇怪的畫面。她看到有月亮的夜空,深曠的草原,開滿花的樹。

  或許,就是夢吧。黯淡的夜空,月下草原,開滿花的樹,她想……可能都不過是夢的片段而已。她唯一確定不是夢的,是那個人溫熱濡濕的唇。醒來的時候,唇齒間全是瓊果的清香。

  那香氣讓人心情很好。她於是躺在柔軟的絲褥裡,想了想看到的那些畫面,把它們都當成了夢。

  她回到自己的竹舍再打坐入靜,進入那片黑暗,依然是漆黑不見五指。如此看來,那的確是夢了。

  她退出黑暗空間,放出神識。就如前世的精神力一樣,經過每日的鍛煉,神識也會慢慢增強。她使用起來,熟練度不下於前世對精神力的操控,只是目前的強度還達不到前世能延伸的範圍,也僅僅是能覆蓋住整個竹舍罷了。

  有東西闖入了她的神識範圍之內。

  楊五嘴角微翹,睜開了眼睛。銀色的幼狼剛剛自空中落地,正在舔自己的爪子。看到她睜眼,還沖她叫了一聲,像是在說:「我回來了。」

  楊五沖他招手。「灰灰,過來。」

  這隻威風凜凜的疾風狼,好吧,雖然是幼狼,也是血脈正統的疾風狼,智商頗高,能懂人言。就這樣被楊五賦予了一個她自覺叫得很順口,卻讓當事狼覺得很憋屈的名字——灰灰。

  灰灰老大不情願的過去。

  叢林法則,獸類崇拜強者,追隨強者。他本以為那個厲害的雄性是他的新主人,那樣的話,他倒也是樂意的。沒想到那個雄性原來是把他當作禮物送給這個弱小的雌性。

  這個雌性身周完全沒有靈氣,他其實可以一口就吞掉她。如果……沒有馭獸環的話。

  灰灰走到她身前,就不動了。

  「到這兒來,灰灰。」楊五坐在廊上,拍拍身旁的位置。

  幼狼沒動。

  沖昕教過她,高等靈獸可以靈石為食,讓她每日以靈石投餵幼狼。楊五挑了挑眉,手一晃,手心裡就多了一塊靈石。灰灰琥珀色的眼睛頓時亮了!

  熟料,這個雌性兩根手指捏著靈石,在他眼前晃了晃,居然……又收回去了!啊啊啊啊啊人類怎麼可以這麼討厭!

  楊五笑吟吟的,拍拍身邊的位置:「到這兒來,灰灰。」

  灰灰沉默了一下,灰溜溜的跳了上去,趴在她身邊。眼睛晶亮的盯著她。

  楊五滿意的拍拍它的腦袋,取出一塊靈石。灰灰立刻張開長滿獠牙的大嘴巴。楊五把靈石丟進他嘴裡,幼狼開心的合上嘴巴,嘎嘣嘎嘣的嚼起來。一仰脖兒,吞了下去。

  人類修士吸取靈石中的靈氣,多是握在手裡。待靈氣被吸收完,靈石就變成一塊廢石頭。許多高等靈獸卻是連著這玉石一起嚼碎,咽下肚去。

  靈石裡的靈力立刻就從胃裡漫上來,滲入身體四肢,暖洋洋的,說不出來的舒服。楊五就好笑的看著這隻有點小傲氣的幼狼,一臉舒服的趴在了那裡。她取出一把木梳,給他梳毛。從頭頂梳到腳,連尾巴也沒放過。

  才吞下靈石,正在消化靈力,還有人給伺候梳毛,不用自己舔……灰灰簡直舒服得不要不要的!

  唔,雖說這雌性很弱小,但是……然而……咋說呢?灰灰糾結的想。

  從前他在馭獸司,享受的是高等靈獸的待遇,平時吃的是馭獸司批量製作的飼料,但是呢,每五天可以吃一塊靈石。誰想到跟了這個小雌性之後,居然、居然每天都可以吃一塊靈石!

  吃完靈石,還能舒服的給順毛,以前馭獸司的糙漢子們可沒人這麼細心的伺候他啊……

  內心糾結了一番之後,灰灰把心一橫!不管了,有奶就是娘!有靈石就是主人!弱小一點沒關係,打架的時候他衝上去幫忙就是了!

  這麼想著,他舒服的翻了個身,把白色的肚皮露給了楊五。

  琥珀色的眼睛還半睜看看了楊五一眼:來吧,接著擼毛……

  楊五:「……」說好的高等靈獸的小傲嬌呢?

  感覺好像擼貓擼狗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10:41 PM

第三十四章

  楊五還在山村的時候,感到一年四季的時間是正常的。然而在長天宗,她明顯的感覺到夏季的漫長。

  她初到之時,這裡便是盛夏的模樣,在這裡生活了足足四個多月,天才微微有了一點涼意,草木都依然還沒有凋零的模樣。

  她問了問沖昕,沖昕道:「此地自來夏日漫長,約要五個月左右。秋季甚短,涼風一起,極快便要入冬。」他看了看她,問:「可有冬衣?缺些什麼,叫徐壽陪你去勤務司領。」

  頓了頓,忽然又道:「若要添衣裝,去飛線閣。」

  楊五正用一柄牙梳通著才乾的頭髮,聞言也沒在意,只應了一聲「好」。

  沖昕倚著憑几,視線自手中書簡向上移,看著那柄牙梳捏在纖細的指間,在烏黑如瀑的長髮中時隱時現。

  「白多了……」他突然說。

  「噫?」楊五莫名回頭。

  沖昕竟然在笑。這個成天冷面冷口的年輕男人原來竟然也會笑!楊五妙目微眨。

  「比初來的時候,白多了……」沖昕嘴角含笑,「還記得你剛到的時候,黑不溜秋……」

  「……就被道君嫌棄了,立刻賜我辟穀丹讓我禁食,又賜我冰梅津露丹讓我排濁。嗯,我想想……」楊五用牙梳輕輕觸著下巴,一下一下的,假裝回憶的模樣。「哦,是了!一天兩粒,連服三日!」她斜睨著他。

  沖昕別過頭去,看著帳子,道:「對你身體有好處的……」

  楊五揶揄笑笑,繼續通頭髮。

  沖昕轉回頭,看那捏著牙梳的手指。那小手常常會調皮,偷偷拉開他的衣帶,摩挲他的下巴,指尖在他的胸膛跳舞似的點過……生活在這靈氣濃郁的煉陽峰,日日把滋養的丹丸當零嘴吃,養了幾個月,皮膚已經養得十分白皙,那手已經白過了象牙梳篦。

  沖昕的心底為那纖細的指尖撩動,一伸手,捏住了她的梳篦。

  「我來。」他低低的說。

  楊五喜歡引沖昕說話。他的話太少了,不像一個年輕人該有的樣子。她覺得這樣不好。

  她當然也是因為喜歡他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配合他一貫的高冷道君的形象,故意壓低的聲線。他的聲線很低,穿透力卻很強。聽上去,很有威嚴和壓迫力。但也低沉、有磁性,讓人聽了還想再聽。

  她便鬆開了梳篦給他,放鬆的任他給她通頭髮。從髮根到髮梢,他的力度控制得很好,遇到打結處也不會弄疼她。很舒服。

  過了一會兒,那梳篦離開了髮梢,便沒了動靜。

  楊五能感受到身後盯著她的視線,彷彿帶著溫度。她垂下眼眸。

  過了片刻,那手指背先是碰了碰她的耳廓,而後順著耳垂滑到耳根。順著頸子滑膩的肌膚緩緩滑進了衣領。

  薄薄的深衣被緩緩的剝開。

  男人溫熱的唇,光滑的下巴,輕輕在她頸間廝磨。他的呼吸就在她耳畔,有些癢。她微微側過臉,男人的吻落在了耳根處,舔舐,吸吮,在她的頸子上輕咬。感受到他的唇和牙齒,她猜那裡,一定盛開了紅梅。

  他自後面抱住她,抱得太緊,使她呼吸都感到困難。他的懷抱炙熱,她能同時感受到他的欲望和他的克制。

  他埋在她頸窩裡平復了呼吸,將她的衣襟重又拉好,才輕輕抱她躺下,做正事。

  楊五又做了夢。月下草原,開滿花的樹。

  她在沖昕的懷中,望著天上的星子和他的面龐,困惑呢喃:「這是……哪裡?」

  他的唇貼著她的耳朵,輕輕的回答,……我的世界。

  醒了之後,她伸了個懶腰,翻過身去還想睡。帳子卻被撩開,沖昕走進來,輕撫她肩頭:「好點沒?」

  楊五慵懶如貓:「幾時了?」

  「申時剛過不久。」他說,「又早了。」

  楊五握住他的手,放到唇邊:「也許用不了兩三年那麼久……」

  沖禹低頭,眼中有溫柔之意,輕聲道:「希望如此。」攏了攏她的髮,問:「還不起?」

  楊五立刻閉上眼睛假寐。

  沖昕失笑,無奈的把她抱了起來,問:「要洗洗?」知她最是愛潔,洗澡洗得很勤。

  楊五摟住他的脖子,「嗯」了一聲,嘴角翹起。沖昕抱著她,一起下了湯池。水濕了兩人的深衣,一個玲瓏纖細,一個身體堅實。乾與坤,陰與陽,便是最好的詮釋。

  楊五閉著眼睛埋在沖禹頸間,任他清洗。那指尖的燙,像要滲入身體。

  ……

  水汽氤氳的湯室裡,響起了楊五囈語般的聲音……

  楊五埋在沖昕的頸間急促的呼吸。

  沖昕嘴角含笑,捏住她的下巴看她。那眼睛像兩汪泉水,那臉頰嫣紅未退,氣息淩亂的樣子,分外誘人。他低下頭去吻她。

  楊五放開他的脖子,去扯他的衣帶,卻被他將手按住。她離開他的唇,看他。他眼眸中不是沒有欲念,卻強自壓住。

  楊五不解。

  「五兒……」他抵著她的額頭,低聲道,「等三昧螭火盡去,等你……不用再受苦的時候,再……」

  他第一次清楚明白的告訴她。令她的睫毛微微抖了一下。

  這是年輕而執拗的堅持,是人在還單純時才有的美好。楊五雖一直存心引誘,卻不會刻意去破壞這種年輕才有的單純。她看著他的眼,「嗯」了一聲,說:「好……」

  輕輕吻他的唇。

  楊五收拾了一下衣箱,發現她沒有冬衣,果然需要添置衣裝了。便去問蘇蓉和徐壽飛線閣的事。

  「道君讓你去飛線閣置衣裳?」蘇蓉羨慕的問。

  楊五這才知道,飛線閣隸屬織造司,卻是織造司的高端定制。

  自從道君為了楊姬從另外兩位道君手裡搶了那隻疾風狼來,徐壽心裡就雪亮雪亮的。此刻再聽說沖昕叫她去飛線閣添置衣裝,他心裡邊就更加明白了。遂笑吟吟的提點楊五:「那要儘快吧,飛線閣都不是現貨,要等上些日子的。這天說冷就要冷了,比你想的要快的多。」

  沖昕也是這麼說的,天很快就會冷。楊五就問徐壽:「現在可有事?」

  徐壽樂意奉陪:「無事,現在去便可。」

  蘇蓉早就對飛線閣聞名已久了,聞言不由臉上生出嚮往之色。遂成三人行。蘇蓉騎了鑾牛,徐壽騎了雙翅獸,楊五騎著她的灰灰一起出了門。臨行前,趙三還從廚房探頭,揮著菜刀喊:「早點回來,別耽擱了午食——」

  織造司在樂於峰,所造衣裳、鞋襪、被衾乃至護甲,都直供宗門,只有飛線閣單獨經營,接定制的單子。

  見這凡女雖是姬妾,卻持著峰主的紫玉牌,接待的女執事就明白這必是得寵的愛妾。便殷勤的向她推薦:「……這火浣羽緞乃是以火浣鳥的尾羽織就,入手溫暖,最宜做冬衣。……這赤狐皮最是輕薄,可寒意不侵,做一件披風,裡面穿薄衣即可出門,看起來最是輕盈。還有這個……」

  女人愛美是天性,楊五也不想冬天穿得臃腫蠢笨,很是給自己添置了些冬裝。用的都是些昂貴的材料,保暖又輕薄,自然是刷煉陽峰主的紫玉牌結帳了。

  她見蘇蓉眼中都是羨慕之意,便問了她要不要也來一件,反正掛的是沖昕的帳,慷他人之慨,最是容易。

  蘇蓉不是不動心,只是出門前去牽騎獸的時候,徐壽就提點過她了。縱然心中羨慕,也知道飛線閣的衣裳,她便是得了也穿不出去——道君又不傻。便搖了搖頭,拒絕了。

  各人有各人的立場身份,楊五也不強求。

  兩個人出了飛線閣的院子,卻看到徐壽站在三頭騎獸旁邊,正跟幾個女修說話。那些女修腰間都掛著內門弟子的腰牌。

  蘇蓉就喊了聲「徐壽」,徐壽回頭,又轉回去跟那幾個女修說了兩句,便牽著騎獸過來。楊五翻身騎上灰灰,轉頭看了一眼,那幾個女修都在打量她和灰灰。特別是其中一個,蹙著眉,顯是不甚開心的樣子。

  灰灰踏著罡風騰空的時候,她聽見她們咕噥:「不過是個凡女……」

  「那些是……?」她問徐壽。

  「中間那個,是虛澤道君的愛女。」徐壽答道。

  「有什麼問題嗎?」楊五問。

  徐壽原不想說,一轉念,卻變了想法,直言道:「虛澤道君、虛瀾道君本來都也想要灰灰。虛澤道君聽說就是想送給他的愛女。不料被咱家道君半路給截了。不巧今天遇見,那位師姐看到灰灰,便忍不住過來詢問。」

  「可有麻煩?」楊五問。虛澤、虛瀾,和沖昕一樣都是道君。

  徐壽含笑:「楊姬不必擔心。雖都是道君,咱們道君可是那兩位道君的師叔。」更多的他不方便說,同樣是道君,沖昕十七歲結丹,那兩位一位是六十出頭,一位是七十冒尖才結丹,強弱高低幾乎立現。

  便是虛澤道君那位愛女,得知一心想要的疾風狼是給了個凡女騎乘,再不快,也不敢當面發作起來。楊姬雖不過是凡女,卻也是煉陽峰沖昕道君的人。她能以疾風狼為坐騎,便表明了在道君處的得寵。

  其中關竅,他沒點破,就看楊姬能不能自行理解了。

  果然就見楊五若有所思,低頭拍了拍灰灰粗硬的脖頸。徐壽含笑踢了一腳雙翅獸,加快速度。

  道君啊,這個好我替你賣出去了……

  氣溫果然很快就降下來了。才沒幾天,楊五清晨起床推開窗,就被迎面而來的涼意激的打了個噴嚏。房舍的養護陣法裡都融合有保溫的符法,室內常溫,並不受外面溫度的影響。

  「真是方便呢。」楊五偎在沖昕懷裡道。

  「可添置冬衣了?」沖昕問。

  「添了,還得過幾天才得取。」

  沖昕就點點頭,撫著她一頭如瀑的長髮,問她:「白日裡都做什麼了?」

  「和往常一樣,」楊五給他掰著指頭數,「早晨起來跑了步,練功。然後讀書,哦,對了……」

  她坐起來,取出一本書翻開給沖昕:「道君,這裡是什麼意思?」

  沖昕看了看,是一本講神識的書。楊五有幾處不懂,他緩聲給她講解,到她懂了為止。

  「原來是這樣……道君,為何凡人就不能有神識?為何我入靜之後卻不能自觀性根呢?」她問。

  「這其實是同一個問題。」沖昕道,「性根在祖竅,祖竅在肉身。雖則如此,實則性根與神魂相連,乃是肉身、神魂的連接之點。凡人肉身不能修煉,便沒有靈力滋養神魂。就如同……法器沒有嵌入靈石,便發動不起來一樣。」

  看到楊五眸中有異色閃過,他微覺異樣,問:「可懂了?」

  楊五回神,笑道:「似懂非懂。」

  沖昕莞爾。

  楊五便盯著他看一會兒,俯下身親吻他的鼻樑:「道君笑起來真好看。」一本正經的說:「該多笑笑才是。」

  沖昕捏著她的下巴,按著她的後腦,親吻了一陣,才道:「你不能修行,看這些術法意義不大,回頭找些道法入門的書給你看。就算不能修煉,明天地真義,大道至理,也是好的。」

  楊五道:「好。」

  沖昕又啄了她兩下,翻身把她壓在身下。

  「道君,」楊五看著他的眼睛問,「今天,我還會做夢嗎?」

  沖昕問:「什麼夢?」

  「月亮,星星,草原。有棵樹開滿了花。」楊五說。

  沖昕看著她的眼睛:「喜歡嗎?」

  「喜歡。」楊五說,「很美。」

  沖昕眸中便有了笑意:「那就做吧……」

  楊五果然又做了那個夢。依然還是在沖昕的懷裡,只是這一次不同的是,沖昕抱著她,漂浮在半空中。

  她睜開眼,便能看得更遠。草浪在夜風裡一層層翻湧,與黑夜相接,不知其遠,不知其深。讓人胸臆疏闊。

  「真美……」她說。

  他把一朵粉色的花簪到她鬢邊。

  「睡吧……」他說。

  楊五就又閉上眼睛睡了。

  她的嘴角噙著笑。

  因為在昏迷過去之前,她嘗試入靜,進入了那片黑暗。

  果然如她所猜想的那樣,當沖昕的靈力進入她體內的時候,就如同嵌入了靈石的法器可以發動一樣,那片黑暗……有了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10:57 PM

第三十五章

  楊五已經明白了。

  在這個世界,開三竅以上的人才能修煉,引氣入體之後,將自然界裡的靈氣轉化為屬於自身的靈力,這便是一個人的修為。

  肉身裡有了靈力,這靈力同樣滋養神魂,神魂才能激發神識。凡人因為肉身沒有靈力,所以神魂才無法激發神識。

  但她是個例外。她雖是不能修行的肉骨凡胎,卻擁有來自異世的靈魂。這靈魂的上一具肉身,是強大的S+級別的精神力者。

  精神力、靈力,更像是產生原理不同,表現卻非常神似的兩種能量。楊五的靈魂,無須這具新轉生的肉身修煉,便先天的擁有神識。

  那一晚,她在沖昕擁著她的時候便入靜了。有過一次經驗,第二次入靜更快更順利。所以在昏迷過去之前,便爭取了更多的時間。

  她有足夠的時間站在自己的祖竅裡,抬頭仰望。

  這裡是肉身與神魂的連接點,是意識的世界。就如她從前感覺的那樣,既可以封閉如卵,也可以無邊無垠。

  當沖昕的靈力以解毒功法輸入到她體內,等同於給這世界輸入了能量,給這片黑暗點亮了光。雖然依然昏暗如夜,卻終於不再是徹底的漆黑。

  楊五抬頭仰望,那裡如黑幕垂下,但若細看,卻能看到黑幕之上……有無數的星子。只是所有的星子都黯淡無光。像是一個漆黑的、黯淡的宇宙。

  沒有能量的宇宙。

  楊五在沖昕的藏書室裡流連,尋找可能能給出她解釋的書籍。但那些書很多都晦澀難懂,她尋來尋去,找了許多本,也沒找到自己想看的內容。

  沖昕一直微笑著以神識注視著她。他喜歡看她頭髮披散,站在書架前專注閱讀的模樣。他不許她在別人面前披頭散髮,卻喜歡她在他面前這樣隨意。這是兩人間才能有的私密之態,只有他一個人能看到。

  他看著她,嘴角就噙著笑,直到看到她為了夠一本高處的書向前傾身,腳尖踢到了書架底下的一隻小匣子……

  年輕的道君忽然一呆。

  楊五蹲下身去揉揉腳趾,看到木質的書架下面,塞著一隻扁扁的匣子。她有點奇怪,伸手把那匣子摳了出來。打開來,裡面塞著幾本冊子。她剛捏住一本想要掀開,視野裡就出現了熟悉的青色衣衫的下擺。

  「五兒,」沖昕蹲下身,遞給她幾本書,含笑道,「我給你找了幾本,你且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來問我。」

  楊五「哦」了一聲,放下手中的那本,騰出手來接沖昕遞過來的那幾本。沖昕順勢合上了那匣子,牽著她的手站起來,往外走。

  到底是做過母親,養大過兒子的女人,楊五也含著笑,假裝沒注意到沖昕已經把那隻裝著《御女經・七七四十九式》等幾本手抄冊的匣子不動聲色的收進了儲物法寶裡去……

  煉陽峰主終於悄悄的鬆了口氣,決定了他少年時那些枕邊讀物就放在儲物法寶裡再不拿出來了。

  畢竟,當初他結丹成功,從沖禹師兄的旃雲峰搬到了自己的新洞府,整理這藏書室的時候,再沒想過還會有除了他以外的第二個人可以在這裡隨意走動。

  楊五的冬衣訂的很及時,才拿回來沒幾天,天就驟然冷了起來。她注意到,山上植物分成了兩種,一種很快的葉子枯黃掉落,明顯進入了過冬的狀態,另一種則在寒風中傲然挺立,依然蒼翠。

  這不太符合她所知道的植物學知識。但想到了在山村時,四季如常,若不是那妖物造成的乾旱,其實山裡的植物也都是按照季節生發成長凋零的。那就只能是這長天宗特別了。畢竟,是仙道宗門。

  她還去參觀過蘇蓉的藥田。那個也不受氣溫的影響,蘇蓉在藥田裡布了保持地溫的陣法。

  「這還是在丹藥司領執役的時候學的,很容易。這個沒有別的作用,就是讓土地不寒不凍,算是入門級的陣法。……其他的?其他的我又有用不到,學來幹什麼?當然是沒學啦。」

  蘇蓉一邊念叨著,一邊使著「春雨訣」,從空氣中凝出一小片雨雲,飄在頭頂高的位置,如絲細雨落下來澆灌她那幾片藥田。別說,她這藥田看著還真是一片欣欣向榮。

  「那你都學了些什麼?」楊五看著有趣,「你在宗門裡也有七八年了吧。」

  「八年多了。」蘇蓉忙忙碌碌的給每一塊藥田都布上雨雲。她做的多了,已經極為熟練,每一塊藥田該布多大的雨雲,雨量控制到多少,都已經了然於胸。

  待都布好了,便掏出一把瓜子給楊五,兩個人一起坐在藥田旁邊磕著瓜子聊天。

  「也沒學什麼,就那幾樣。」她說,「我可討厭上月課了,回回都是徐壽非拉著我去的。道君釋疑,真人傳道什麼的,我一般都不去的,聽不懂。」

  楊五目瞪口呆。

  楊五其實在長天宗接觸的人不多,統共就那麼多。沖禹她不清楚,沖昕白天基本看不見,應該就是在修煉。徐壽就不用說了,勤勤懇懇的,不僅把沖昕交代他的每一件事都完成得圓圓滿滿,修煉的勤奮程度更是不用說。後來才來的趙三,每天固定的時間打理他們幾個人的飯食,其餘的時間也都閉門修煉。

  她來到長天宗的第一天,就路過過百尺峰的大校場,看到過成百近千的弟子在那裡修煉。周霽那時沉迷在劍意中,還無意識的刺傷了她。又如符籙司那些弟子,雖然和這些人修煉的不一樣,成日裡做各種試驗,卻也是道法的另一個分支。便是講習堂的小毛頭們,她也見過他們在內門師兄的指導下,一個個像模像樣的盤膝打坐,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她一直便以為,這些修仙之人,個個都會如此。誰知道還有蘇蓉這樣的!

  蘇蓉看她神色,臉上也不禁一紅,辯解道:「我來的時候都八歲了,在我們家小姐身邊都待了兩年了,什麼都會幹了。誰知道來到門裡,先讓我學識字!」

  楊五到了這裡,發現文字上有辨識困難,立刻便設法找到地方學習。蘇蓉卻恰好和她相反。

  不識字又怎麼了,她從前認識的那些姐姐們,不識字,只要人夠伶俐,照樣能進上房,能當一等的差。反倒是叫她從頭開始識字,讓她苦不堪言。但住在監舍的時候,師兄師姐們看得嚴,不學不行。學得太差的,還要被訓斥。她只能硬著頭皮學了。

  結果到了學引氣的時候,她比好幾個文化課學的好的弟子還更早成功的引氣入體。她就益發的覺得讀不讀書都無所謂了。

  很快她就滿了十歲。在宗門裡,年滿十歲便可以領執役之職,自己賺些靈石了。但,是「可以」,並非必須。這個年齡,還有不少弟子還沒引氣成功,許多引氣成功了的,也還不像年長的弟子那樣,需要丹藥、法器、符籙或者是有其他的開銷。一個月兩塊靈石,宗門還包吃包住管著衣裳被褥日常用品,足夠了。

  大多數孩子還是依然住在監舍,留在講習堂學習。

  蘇蓉則早早的就領了童子役,從監舍搬了出來,就再沒回去上過課。宗門對弟子本就是放養的方式,不過是對童兒們才管束嚴格一些。但修行主要還是在個人。她離了監舍,不受舍監師姐的管束,誰個還有那閒心追著她叫她學習的。

  那兩年她領著童子役,幹得活比正經執役輕省,又因年紀小嘴巴甜,走到哪裡旁人都會照顧一二,過得真是相當輕鬆。

  楊五無語半晌,道:「那你也沒法一直這麼混下去啊。」

  蘇蓉把瓜子皮丟在地上,歎了口氣道:「是啊,我就鬆快了那麼兩年,就覺出不好來了。當初講習堂練氣引氣都不如我的人,已經超過我了。我就心慌了,上月課也不敢不去了,可去了也是聽不懂。講課的師兄講些什麼,大家都一臉的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就我一個一頭霧水。後來我就死心了,就這麼著吧。愛咋咋。」

  這該說是豁達,還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呢?

  楊五扶額:「可是宗門規矩,三十不築基就放歸。那時你怎麼辦?」

  蘇蓉的眼神飄忽了一下。

  楊五立刻便察覺到了,心動微動,猜道:「你心裡已有計較了?」

  蘇蓉別看嘴碎,關於她自己將來的安排,卻還真是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不是她能守得住秘密,而是因為她清楚的知道,她心裡那些盤算叫這宗門裡的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被人鄙棄的。

  那些念頭她憋在心裡已久了,其實早想找個人說說,就是不敢。她瞧瞧楊五,這是個凡人呢,根本不能修煉……

  她朝楊五挪了挪,壓低了聲音:「我跟你說啊……我就跟你一個人說啊,你別告訴徐壽啊!他那個人,滿腦子想的都是築基。你也千萬別告訴道君啊,要不然道君嫌棄我,可要糟糕了。」

  非逼著楊五答應她不告訴旁人,蘇蓉才把她暗搓搓盤算了好幾年的心思告訴了她。

  「我這輩子,就沒可能築基!」她信誓旦旦說,「我早就想好了,登仙大道,就不是給我走的路。我反正引氣成功了,便是放歸,也還得十四年之後呢。」

  「我啊,我要在這十四年裡好好的攢靈石。咱們這裡金銀兌靈石,比外面還要更賤一些。我攢十幾年的靈石,到時候能換多少金銀,你想想!」蘇蓉想想眼睛就開始發亮。「我有了這——麼多的金銀,就帶上我爹娘,離開宗門治下的城市——沒辦法,修士太多,不好混——我就帶我爹娘,找個凡人國往裡一紮。買大宅,買良田,從此呼奴使婢,富富貴貴的過日子,多好!」

  「就是金銀花完了也不怕。我會種靈藥!你看我種的最好的這幾種,你知道這都是什麼嗎?這都是最常見、最常用也最好活的。外面的丹藥行,長年收購的。我有這一手,吃穿不愁!」

  「這還是後來我在丹藥司才有的想法。你猜我起先是怎麼想的?」蘇蓉停了一下,看了看楊五臉上神情,似乎並無鄙夷之意。果然還是凡人更能理解她啊。這才放心的繼續講了:「其實當時引氣入體了,我就想回家了。引氣入體之後,學的第一個術法,就是清淨訣。我當時就想,就靠著這個,我也不愁吃飯了。」

  「我有個表姨母,就給靠給大戶人家洗衣服過活的。我那時學了清淨訣,就想到了,我以後也可以幹這個!我雇幾個人,專門收衣服,不管收多少來,我一個清淨訣下去,就全乾淨了。還不傷衣服、不褪色!我這生意一定會紅火的,別人都搶不過我的。」

  「而且呢,我早想過了。我雖然築基可能無望了,煉氣還是要練的,打不過修士,到了凡人堆裡,沒人能欺負我。我一想到以後離了宗門,我就有好日子過,我就特別有盼頭!」蘇蓉滔滔不絕,講得意猶未盡。末了,還用胳膊肘拐拐楊五:「哎,你說呢?你覺得怎麼樣?」

  楊五覺得……非常震驚。

  她真的是被這個姑娘給驚到了。

  她這思路,她這籌劃,果然是不能讓徐壽或者沖昕那樣的人知道。這些人一說到「大道」,就會露出發自骨子裡的嚮往和虔誠。那種堅定的信念,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得到。蘇蓉的想法籌劃,在他們看來,絕對是荒謬得不可思議吧,說不定要把那兩人活活氣死。

  可是在她看來,卻是活靈活現的,充滿了小人物的生存智慧!

  其實不難看出來,蘇蓉這個姑娘,雖然身體天生有修煉的資質,卻的確沒有修煉的心性和悟性。要說她這樣的姑娘也能金丹元嬰,楊五都是不信的。

  她對自己的安排,與這個人人嚮往大道正果的地方格格不入,卻……意外的接地氣兒呢!

  楊五都被她勾得想起了年輕時候自己獨自一個人在外闖蕩的日子來了。她再看蘇蓉……這裡的人啊,個個衣袂飄飄,仙氣兒恨不得從頭頂腳底板往外冒,乍然有個這麼接地氣兒的姑娘,還真是……格外的順眼呢。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真誠的給出建議:「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全部換成金銀的好。靈石反正能保值,還是留少量在身邊吧。肯定有些東西是金銀買不到的吧,你留些靈石,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到時候也換些丹藥、符籙和法器。丹藥給你爹娘調理身體,延年益壽。符籙法器用以自保。不管在哪,不管什麼時候,準備些後手,總不會錯的。」

  蘇蓉見楊五非但沒有看不起她,還真心實意的給她出主意,很是高興。兩個人就湊在一起,認真的討論了起來。

  最後,楊五歎道:「要是徐壽能像你這樣想得開就好了。」

  徐壽為人十分的周到,雖是奉沖昕的命令,卻實在對她多有照顧。且他接人待物,總是讓人如沐春風,讓旁人很難不喜歡他。

  但即便是他常將微笑掛在臉上,要說起道法修行之事,楊五還是能看見他眼底的鬱鬱之色。他畢竟已經二十有七,離三十遣返歸家的年齡,只剩下三年了。

  「沒用。」蘇蓉吐了一口瓜子皮,道,「他那個人,你勸也沒用。他會給你笑嘻嘻的,還多謝你的勸慰。可他滿心裡,都想的是築基,你勸什麼都沒用。」

  她磕著瓜子道:「說也奇怪。按說,他的資質真的不差。我跟你說,我入門的時候,開了九竅。你別覺得少,這也就是在長天宗,非七竅以上不收。擱著旁的二流、三流的宗門,早把我搶著收作弟子了。我聽說有些偏僻地方的小門小派,只要通三竅就收呢。」

  「我吧,入門的時候通九竅。你知道我啊,我哪有那麼勤快練功。不過我早課晚課也沒偷懶的,練了八年了,現在我通二十二竅。可你知道徐壽通了多少?」

  楊五好奇道:「我知他入門時通十九竅,現在呢?」

  蘇蓉正好一把瓜子吃完,拍了拍手,在楊五面前握住兩個拳頭。

  先是右手伸出了一根手指,再是左手比了個七,最後右手又打開,叉開五指!

  「一百七十五個?」楊五對一個修士能通多少竅還沒有具體的數量概念,卻能感受到蘇蓉比劃這數字時的用力。

  蘇蓉道:「你可別說出去啊,自己知道就行了。是我追著他問,他才悄悄告訴我的。」

  「這個……不能讓外人知道嗎?」楊五不清楚這裡的規矩。

  「不是啊,是這樣的。」蘇蓉解釋道,「我跟你說,外門弟子一旦築基就可以轉為內門弟子了。到時候要到籍簿司重新登記的。籍簿司的人還會登錄你築基之時通了多少竅。所以有點名聲的師兄師姐們,大家都會打聽,也就都不是秘密了。周師兄,對,就是旃雲峰的那個周師兄,你認識的。他築基的時候,通一百四十九竅。長行峰的馬師兄,築基的時候通一百六十一竅。還有明生峰的洪師姐,築基時通一百五十六竅。這幾個都是近幾年被峰主們收為親傳弟子的人。可是你想啊,徐壽他……他通了一百七十五竅了已經!」

  楊五原是不懂其中門道,待聽了蘇蓉這麼一講,立即便明白了,便難掩驚訝:「這麼說,徐壽他……」

  「是啊……」蘇蓉也是為徐壽苦惱,「他的資質,真的非常好啊。比這些人,只好不差。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破不了境……」

  徐壽蹉跎在煉氣大圓滿境界上,不能破境築基,必然是有什麼原因。楊五雖也奇怪,但她連修煉都不能,其中門道,自然是不懂。

  倒是蘇蓉說的這些,讓她對另一件事感到好奇。

  「蘇蓉,你們是怎麼知道自己開了多少竅的?」她問。

  「自觀。」蘇蓉道,「我們打坐啊,自觀祖竅就能看到了。」

  楊五腦中像是亮過一道閃電,剎那間就想到了那晚她在昏迷前強撐著入靜,仰頭觀望。黑幕似的夜空裡,有無數黯淡的星子。

  沒有一顆是亮的!

  仙人曾撫她頂,仙人三撫她頂,他們都說她——一竅不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1 11:15 PM

第三十六章

  聽見灰灰的叫聲,楊五推開窗子,往遠處山道上望去,果然看到了蘇蓉的身影。灰灰見她開了窗,就不再叫了,趴在院子裡繼續舔自己的毛。楊五則被窗外撲面的寒氣激得打了個噴嚏,連忙關上了窗子。

  竹舍外的樹林已經飄落不少黃葉,屋外寒意已盛。屋中卻因為陣法的緣故,始終溫暖如春。

  楊五現在的體質十分健康結實,來到這裡之後還從未生過病。只是她才晨浴完,頭髮都還是濕的,不能吹冷風。

  蘇蓉腳程很快,沒一會兒就到了院外,喊道:「楊姬!楊姬!」

  楊五再推開窗子,濕髮上就蓋了大浴巾 ,隔了寒氣。「進來吧,禁制關了的。」她說,「我頭髮濕著呢。」

  「你又大清早就洗澡!」蘇蓉沒進屋,走到窗戶下面,仰頭道:「道君喚你。」

  「現在嗎?」楊五奇怪道,「他說了什麼事沒?」

  道君就算有事又怎麼會跟她說,蘇蓉心裡嘀咕。搖頭道:「沒。」又道:「不過剛才大羅峰的師兄過來了,像是送了什麼東西過來,道君就喚你過去。」

  「大羅峰?煉器司嗎?」

  「是呀。」

  「好。你幫我跟道君說一聲,我弄乾頭髮再過去。」

  叫道君等她……蘇蓉張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又是疾風狼,又是飛線閣的,蘇蓉也不傻,顯然楊姬現在是得了道君的寵的。她從小長在內宅,小小年紀就看得很多,心裡十分明白。

  她於是應了一聲,轉身去回稟道君了。

  道君果然絲毫也沒有生氣。雖然與她說話的語氣一貫是平靜無波,但蘇蓉畢竟是敏感細膩的女孩子,還是能察覺出對方情緒不錯。

  「外面天寒了,楊姬畢竟是凡人,要濕著頭髮怕是會受寒……」雖然心裡羨慕,但楊五現在和她交情不錯,她還是主動為她又描畫了兩筆。

  別說是道君,就是她,在冬日落雪時也是最多穿件夾衣就可以了。氣溫的變化,對他們這些修道之人根本沒什麼大影響,頂多是舒服或者不舒服而已。道君從小長在宗門,幾乎沒怎麼跟凡人打過交道,怕是根本想不到這點。

  「說的是。好,你去吧。」沖昕頷首。

  待蘇蓉退下,洞室裡轉眼就沒了他的身形。

  黑色的靴子踩在枯葉上,發出細碎的聲音,沖昕站在籬笆外面看著楊五的竹舍。從來都是他使人喚了她去,想一想,還是第一次他下來見她。

  他推開虛掩的柴扉,走到她的窗下。年少時看過的一些小話本的情節忽然從腦海中閃過。

  掌門師兄常常閉關,從幾個月到數年不止。師兄雖疼愛他,卻因為壽限將近,實在無暇照顧他。他更多的時候,是生活在沖禹師兄的旃雲峰或者沖琳師姐的觀壁峰。

  沖禹師兄有很多的書,太多了,多到師兄懶得去分門別類,都隨意收在那裡。在許許多多的書籍中,偶爾也會夾雜著些凡人的小話本。小姐私會後花園,落難書生中狀元。情人私會,月半園中,翻牆窗下。

  說書生為見小姐一面,在窗下苦等了一夜,凍得病了,回去後便起不來,很快就死了。他看的時候便覺得不可理解,為何要苦等一夜?那些凡人話本,未免太過狗血。

  窗扉忽然推開,屋中的暖意和水汽,還有他熟悉的她的體香,撲面而來。那女子面孔素淨白皙,見到他,先是微怔。緊跟著,那烏黑清亮的眼睛就彎成了月牙。深秋蕭蕭寒意中,她的笑顏柔美如花。

  「聽著就像是有人……你怎麼下來了?」她趴在窗櫺上笑問。

  沖昕不語,目不轉睛的望著她眉眼間的笑意。

  她探身:「道君?」長髮垂落,還帶著濕意。

  沖昕忽然伸手,握住她一束濕髮。微風過去,頭髮便乾透了。

  「穿厚點出來,有東西給你看。」他微笑。

  楊五說:「好,等我一下。」便合上了窗扉。

  這間竹舍,兩個多月前,沖昕曾經進去過。並無異樣,一間房舍而已。可那時,楊五不在。如今楊五在這房舍裡,這房舍便好像突然不一樣了。

  長天宗最年輕的道君望著那關閉了的窗扉,忽然便懂了故事中的書生。

  楊五很快就出來了。天氣雖然寒冷,但她穿的是以火浣鳥的尾羽織就的羽緞,入手溫暖,薄薄的一層,便可禦寒。腰帶在腰間束緊,盈盈一握,同夏日時一般的輕盈纖細。

  鴉青的長髮隨意的編成髮辮,垂在一側肩頭。令沖昕眉頭微蹙。雖然不過是十六歲的少女,卻已經是有了男人的人了,怎地還梳這等閨閣髮式?

  回頭得說說她,他想。但今天他來是為了讓她高興的,先不要擾她的興了,等回頭……

  而楊五,自從房中出來,便盯著沖昕手裡的東西。剛才她與他隔窗交談時,他手裡還空著。現在她出來,他的手裡卻有一柄刀。

  刀身很寬,刀柄很長。若讓一個不懂刀的人來看,只能說得出是「一柄很大的刀」。楊五卻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一柄雙手刀。刀身較普通的單刀更長,刀柄幾乎有刀身的一半長。

  而比起通常刀身細窄的雙手刀,這柄刀的刀身比普通的單刀還更寬。隔著刀鞘,便能感受到被收束起來的威猛。

  「道君,這是……」楊五盯著沖昕手中的刀,心裡有了一個猜想。

  沖昕微笑,把刀舉到她面前:「自己看看。」

  楊五接過那柄刀,入手沉甸甸的,比徐壽托人給她捎來的那些凡兵都更沉一些。她左手抓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屏住呼吸,慢慢抽出了刀身……

  她見過周霽的劍。周霽的劍是在沖禹將他收作弟子時賜下的。劍身亮如一泓秋水,周霽御劍從高空飛過的時候,像一道虹光。

  她也見過沖昕的劍。沖昕的劍劍身很寬,通體烏黑。她沒見他揮過劍,卻覺得那柄劍像是能將光都收攏於其中,又彷彿能破開黑夜。

  而這柄刀……當楊五屏住呼吸慢慢拔出這柄刀,森寒之意便彌漫於無形。

  楊五丟掉刀鞘,雙手交錯握住刀柄,刀鋒沖上橫在身前,目不轉睛的看著這柄刀。這是一柄綠色的刀,通體翠綠,只有刀鋒像一抹雪線。若不是聽到了刀身出竅之時的金屬倉啷之聲,楊五都要以為這是翡翠雕刻出來的。

  她將刀身立起,豎在身前。隔著半尺的距離,臉頰都能感受到刀身散發出來的幽幽寒意。更奇特的是,除了寒意,還隱隱有一種……水意?

  一道帶著水意的綠影劃過,楊五一個旋身。她刀揮得極快,看起來彷彿一條翠綠巨蟒纏在了她纖細的身影上。倏地,那條綠蟒撲殺了出去,哢嚓嚓嚓聲不絕,待楊五這一刀刀勢用盡,半邊竹籬已經全被削平。斷口齊整平滑,可想而知那一刀的迅猛鋒利。

  「道君?」楊五收刀,看著沖昕,眼含期盼。

  「給你的。」沖昕微笑,她眼中的期盼讓他心情愉悅。「那柄魔刀沒有幾十年,惡魂難以渡淨,你實是用不了。我便叫人新打了一柄給你。」

  他沒有問「你可喜歡?」,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她眼中的亮光。她第一眼看到灰灰的時候,眸子也是這般的明亮,叫人喜歡。

  那時候起,他便很想能常常看到那眸子中帶著喜悅的亮光。送她這柄刀,果然送對了。

  所以,煉陽峰主人屈尊降貴,巴巴的的從峰頂下來,就是來給她送禮物的?楊五嘴角含笑,撲進沖昕懷裡,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啄了好幾下。

  男人送禮物給女人,便是為博一笑。楊五一輩子收了太多禮物,深諳此間精髓。

  顯然金丹道君也很受用這一套。陽光下,這個年輕男人的眉眼也變得彎彎,彷彿忽然間有了年輕人的朝氣。楊五踮著腳,摟著他的脖子,啃他的唇。在陽光裡看他的眉眼,格外喜歡他現在的模樣。像個普通的、健康活潑的男孩子,而不是那個面無表情、高高在上的煉陽峰主。

  「看什麼?」沖昕捏住她的下巴問。看那紅唇灩灩,忍不住低頭又輕輕舔舐。

  「道君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楊五靠在他懷裡,仰頭看他。倒不是說瞎話,沖昕的氣色確實比她剛來的時候好多了。她記得他那時皮膚的白皙中帶著一種久不曬太陽的病態之感。

  她其實不喜歡男孩子那樣蒼白。養過兒子的女人,更喜歡年輕的男孩健康有朝氣。

  「就是太白了……」她看著他,笑道。

  沖昕現在依然很白,卻沒有那種蒼白的感覺了。他聞言失笑:「好像你不白?」

  楊五在煉陽峰被養得很好,她的膚色已經與初來時截然不同,變得白皙水嫩。陽光下看著,格外剔透。

  兩人坐在廊下說話。沖昕抱著楊五,楊五抱著新得的刀。

  「怎麼會是這種顏色?」楊五把刀舉高,迎著陽光看,像看珠玉寶石那樣。

  沖昕道:「映玉竹為主料,若不特意去調色,做出來的東西大多是竹色的。」他見她格外的喜歡那叢映玉竹,還特意吩咐了不必調色。

  用竹子做一把金屬的刀,這與楊五所知的物理學常識實在很難相容。好在她在書裡看過關於「煉器」的概述,知道煉器跟煉鐵煉鋼完全不是一回事。她須得慢慢的接受並理解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

  但映玉竹……她想起來蘇蓉曾給她講過這竹子的貴重,好像是很珍貴的天材地寶?蘇蓉強調的重點在於這竹子值很多很多靈石,單位以十萬計。

  「道君,這個難道是……」楊五撫著刀身,忍不住問,「法器嗎?」

  「不是。」沖昕直接就否認了。

  楊五便「哦」了一聲。

  沖昕嘴角勾起,捏住她的手,道:「是法寶。」

  法器和法寶,都是人造之物。不同之處在於,法器需要以靈石為能源,法寶卻能自行吸收天地間的靈氣,不需要靈石驅動。因為這點區別,法器就只能慢慢損耗,法寶卻擁有自行修復的能力。到了最後的最後,法器只能化作齏粉肥料,或即便保存完好,也始終只是一件器物而已。法寶,卻能在足夠長的歲月中,或者特異的條件下,產生自我意識。

  這種自我意識,最初懵懂無形,一旦開了神智,便是器靈,甚至可以化形。

  楊五訝然。

  她的這種小情緒的表露,令沖昕心裡格外的愉悅。他捏著她的手指,在碧綠刀刃的雪線上輕輕一抹,鋒利的刀鋒割破了她的指尖,殷紅的血珠就滾在雪線上,極快的被吸收。

  楊五已經經歷過幾次滴血認主,有了經驗。但這次,在她的血被吸收之後,沖昕也將手指在雪線上一抹,擠出一滴血珠,讓那碧綠刀刃吸收。隨後,握住了她握著刀柄的手……

  有種奇異的感覺。和以前的幾次滴血認主不太一樣,楊五感覺自己和這柄刀之間的聯繫有一層阻隔,似乎……刀在抗拒她?

  但卻有另一股強大的力量裹著她的意識前進突破。那些抗拒在這份威壓之下潰不成軍,俯首稱臣……最後,她清楚的感覺到了她和它之間的密切關聯。這關聯極緊密,遠勝於她和乾坤袋之間的關聯。

  「法寶需要神識煉化,才能真正認主。」沖昕道,「你是凡人,沒有神識。我的血和你的血混合,我以我的神識助你煉化了它,它已奉你為主。你可能感受的到?」雖然,只是半主。

  楊五握緊刀柄,凝視著刀鋒。

  是的,她能感受得到,她現在是這刀的主人了。雖然……不是完全的主人。

  她閉上眼睛,在意識裡與她的刀親近。這是一柄……多麼乾淨的刀啊。它才出生,才認主,還未曾經歷過殺戮,空靈中透,如同嬰兒。

  她自沖昕懷中站起,重新握緊了刀柄。當她迸發出戰意的時候,竟感到和她的刀意識相通了。

  還是同一招。這是她家傳的刀法,只是在她的世界,古武沒落,沒什麼人會去學這些了。便是她的叔叔,都愛讀書賺錢,遠勝過習武。爺爺把這套刀法傳給了她。但這套刀法陽剛威猛,又的確不適合她。她一直練的都是輕靈飄逸的柳葉刀。

  同一招,第一次使出來的時候,她將它當作了凡兵用,體會到的只是它作為一柄刀的鋒利。這一次,她與它心意相通,將它作為法寶御使。

  被削去半截的竹籬這次轟然粉碎,一道半尺深的鋒溝從院裡延伸到了院外,長達數丈。同一個招式的威力不可同日而語。楊五卻站在那裡,望著那道溝沉默。

  「怎麼了?」沖昕站到她身後。

  「和我在一起……」楊五彎腰拾起刀鞘,將碧綠刀刃緩緩送入,歎道,「委屈它了。」

  這是他也無法的事。沖昕摸了摸她的頭髮,沒有說話。

  他和她都是這刀的半主。在她出刀的剎那,都能感受到自刀身裡迸發出的戰意。那是一柄生為法寶的兵刃,天生的戰意。興奮、雀躍,翻湧如浪濤,最後……卻只濺出了一滴水。

  法寶在凡人的手裡,使不出真正的威力。

  如明珠蒙塵。

  觀壁峰上,正閉目打坐的沖琳真人忽然心有所感,睜開眼睛。

  在洞府中一處靈氣濃郁的洞室裡,供奉於其間的山河盤微微顫動,砂礫翻滾。沖琳真人望著山河盤中幻象,眉頭緊蹙。

  那位,劫相漸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10:39 AM

第三十七章

  天氣雖然寒了,徐壽卻赤膊短打,一身的汗。

  他提著槍,回到役舍處,就看到趙三提著食盒上來了。不由怪道:「楊姬這麼快就用完了?」平時都是趙三送下去放在那裡,到下一餐再取回上一餐的食盒。

  趙三神神在在的:「沒呢,我還沒給楊姬送過去。」

  趙三雖來的時日不長,卻是個做事叫人放心的明白人。想來因為是沖昕道君要人,內務司特意挑了個好的。徐壽聽他這麼說,就挑眉道:「怎麼了?」

  趙三瞄了一眼蘇蓉的役舍,看她不在,鬼祟的湊到徐壽耳邊嘰嘰咕咕了幾句。徐壽聽了,憋住笑,道:「是好事。」又道:「算你機靈。」

  趙三裂開嘴笑。

  他本來是去給楊五送午食,結果在山道上一拐彎就看見下面竹舍小院裡,道君將楊姬抱在懷裡,兩個人坐在屋簷下卿卿我我的。趙三當機立斷就轉身折了回來。

  煉陽峰上三個執役,都看明白楊姬是得了道君的寵愛了。趙三根本更是因為楊姬才來到了煉陽峰。且不說這裡事少靈石多,便是同樣領執役,大家也更想去有道君、真人洞府的峰頭。皆因但凡宗門尊長選作洞府的峰頭,都是靈氣濃郁的洞天福地,在此修煉,事半功倍。

  煉陽峰,更是掌門真人親自為沖昕道君指定的洞府。傳說這座峰上,曾經出過兩位真君呢!

  趙三十分的珍惜這次的機會。自來了煉陽峰,從徐壽口中知道了前緣,他打點起飯食來便格外的用心。

  原還擔心這類姬妾之流,修煉不行,起居飲食卻最是多事挑剔。不想沖昕道君的這個妾,雖是凡人,卻格外好相處。談吐氣度,很是讓人心生好感。

  看她能得了道君的歡心,大家都替她高興。

  趙三歇了會兒,才再拎起食盒朝半山去。徐壽則取了自己的食盒回了自己的役舍用飯。

  邊吃邊想,一眨眼,楊姬就來了有小半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這姑娘先前還曾憂慮過自己的將來,他還曾開導過她。現在看來,是無須擔憂了。

  反倒是他自己……年歲一天一天的增長,即將直面被遣返歸家的命運。與其擔憂別人,不如多擔憂擔憂自己。只有兩年出頭的時間了啊……

  徐壽端起碗,大口的扒飯。

  因為那柄綠刃——楊五給那柄刀取名綠刃,沖昕覺得十分貼切,因為綠刃的緣故,楊五在沖昕的藏書室裡特意的搜尋了一番。找了幾本關於法寶煉化問題的書籍,和其他一些跟神識有關的書籍。

  沖昕以為她沒有神識,才以兩人的血液相融以自己的神識助她煉化。可事實上,她有。

  除了靈魂的轉世投胎這件事,神識就是她最大的秘密了。她小心的掩藏,在能合理的解釋,使別人能接受之前,她不打算暴露。在這裡,她太過弱小,這麼一點點不具有攻擊性的能力,隱藏起來,對她才更有利。

  遺憾的是,煉化法寶這件事,除了需要神識,還需要靈力。她翻了幾本書,仔細查閱後確認,煉化法寶這件事,她的確無能為力。法寶這種東西,本來也不是為了給凡人使用才製造出來的。

  但她在另一本書中看到了感興趣的東西——靈獸契約。她以前在別的書裡也翻到過,她其實在這裡很是讀了不少書,但結果都大同小異——那些功法、術法都與她無緣。誰教她是個不能煉化靈氣為靈力的凡人呢。

  但她這次看到的靈獸契約,卻和之前看到的不同,是一個快速簡易的版本,且無需靈力。

  聽見窗戶推開的聲音,剛剛在外面玩耍了一通才回來,正趴在廊上舔毛的灰灰抬起頭,看見楊五從書房的窗戶中探出頭來。它自然是看不懂楊五眸中的異色的,「嗚嗚」的叫了兩聲,對楊五今天一直躲在書房不出來給它擼毛表示了不滿。

  「灰灰,進來。」楊五喊了一聲。

  灰灰起身站了起來,抖了抖毛,自己頂開門進了屋,熟門熟路的向右一拐就進了書房,趴在了楊五腳下。抬著頭,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用期待的眼神兒看著楊五——今天可還沒吃靈石呢!

  楊五的目光柔和起來。

  在長天宗,真正相處起來不需要費任何心思,不需要她隱藏和偽裝自己的,就只有灰灰了。

  她捋了捋灰灰額上那叢銀色的毛,在它期盼的小眼神兒中,塞了塊靈石到他嘴裡。灰灰一臉幸福的嘎嘣嘎嘣將靈石嚼碎咽下肚。睜開眼,天真的小眼神兒看著楊五,期待著接下來的擼毛。

  楊五摸摸它的頭,沒有像往常那樣掏出木梳,反而又取出一塊靈石。灰灰眼睛都亮了!

  幸福來得真是太突然了!灰灰眯起眼睛,把嚼碎的第二塊靈石也吞下肚,消化靈力,舒服得簡直不想動彈。

  楊五卻取出一柄匕首,照著那本攤開的書上的圖案,在自己的手心上劃出一組符號。那其實是一套符文,若叫精通符、陣的沖禹看到,必會稱讚一聲構思精巧。

  血一滴滴的掉落在地板上。灰灰原本懶懶的,嗅到了血腥味倏地睜開眼睛,警惕的看了看。但屋中並無異樣,柔弱的小雌性並沒有受到任何的攻擊,血是她自己弄出來的,而且她似乎也並沒有恐懼或痛苦。它看了一會兒,確認無事,又趴下去閉上了眼睛。

  那隻淌著血的手掌卻按在了他兩眼之間。灰灰睜開眼,就對了個鬥雞眼兒。

  這時候,它聽見了小雌性說話。這個聲音它熟悉,但這一次她不是用嘴巴,而是用神識與它溝通。灰灰有點驚奇的抬眼看她。

  【灰灰,做我的靈獸,你……可願意?】她說。

  那本書是手寫本,像是什麼人的專題筆記,主要記錄的就是關於神識的。這個靈獸契約是其中幾頁附帶的。

  筆記主人解釋道,這個契約並非馭獸契約,而是一個相對平等的契約。結約後,主人和靈獸之間互有約束力,不能傷害彼此,否則會受契約反噬。且若靈獸修為強於了主人,則契約可能會被其抹消。

  不需要靈力,只需要借助符術和神識……這還是楊五來到長天宗後第一次發現有她能施行的術法。她怎麼能不試一試。

  將手心的符文以自己的血刻印在灰灰頭顱上,她以神識詢問灰灰的意願。這份契約,是必得靈獸自己同意放才能生效。而靈獸若能明白「同意」、「不同意」的區別,則必須具有一定的靈智才行。稍微有些常識的人一看便知道,這其實是一份為高等靈獸準備的契約。

  楊五對這個世界還缺乏很多的常識。只是很巧,沖昕送給她的疾風狼,是十分珍奇的高等靈獸。恰好可以使用這個靈契。

  灰灰琥珀色的大眼睛盯著按在自己頭上的那隻手的腕子,懵懂天真的眨了眨。

  就在楊五都以為這次嘗試結契已經失敗了的時候,腦海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男童稚氣的聲音,說:【每天兩塊靈石!】

  楊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驚訝的看著灰灰。她的確感到灰灰非常通人性,她與它說話,它似乎都能懂。但她沒想到,它竟然可以與她以語言溝通。但她很快就發現,那其實並非語言。尚未結成的靈契暫時溝通了她和它的神識,使得他們能夠心意相通。比較起來,更接近於心電感應。

  驚訝過後,她才反應過來它的訴求,它想要……每天吃兩塊靈石!這個傢伙……楊五無語。

  【每天一塊,每個月額外給你兩塊。】她坐地還價。

  【太少了!每天一塊,每三天加一塊!】灰灰哼唧唧,【你這麼弱小,要跟人打起來,全得靠我呢!】

  楊五:【……】

  【每天一塊,每五天給你加一塊,逢五逢十。】看著這傢伙開始晃尾巴,她慢悠悠的道,【快點決定,我血流太多了,快不行了,給你考慮的時間,不行就算了,馭獸環也挺好……五,四,三,二,一……】

  「零」還沒出口,灰灰稚嫩的童音已經急慌慌的道:【好啦!我願意!我願意!】一個月三十六塊靈石,他自覺賺到了。怎麼都比一天只一塊,還要帶馭獸環好吧。

  隨著它的「我願意」三個字出口,楊五在那一瞬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身上穿透手掌心的符文滲入到灰灰體內。同時也有什麼東西從灰灰身上穿過符文滲入她的體內。待那種感覺消失,她放開手掌。手心裡的血跡已經全然消失,只剩下傷口還在綻開。而灰灰的額頭毛髮上也一絲血跡都無。

  靈契,已經結成了。

  【好了,契成了。】稚氣未脫的男童聲音道。【說好的啊,逢五逢十要加一塊靈石,可不能耍賴啊!】

  它,哦不,是他,說這個話的時候,楊五的手掌已經離開了他的額頭,但他們之間依然可以以神識溝通。這是靈獸和契主之間特有的溝通方式。

  楊五長長籲了口氣,蹲下身,捋了捋灰灰頭頂那叢銀色的毛。

  這天楊五打坐自觀,進入自己的祖竅,赫然發現祖竅裡又有了光!

  她站在黑暗中,看著就在她眼前幽幽的發著淡綠色熒光的狼形圖騰,嘴角含笑。那光非常微弱,無法照亮黑暗,也看不見頭頂黯淡的星子。幾寸之外,就是漆黑了。

  但,這微弱的光讓她相信,一竅不通,決不是一條死路。

  她嘗試和灰灰做試驗。祖竅裡幽綠的狼形圖騰,會隨著她與灰灰之間的距離的拉遠而黯淡。他們之間的神識聯繫亦如此。

  【因為你太弱了啊。】灰灰那個小童音臭屁的說。【我聽說過的靈契都很強的,從沒見過這麼弱的。哎,這兩天出去玩見著幾個老朋友,有點不好意思跟他們說啊,我跟個凡人結了契……】

  居然被一頭畜生看不起了。楊五淡定的掏出一包靈石,在狼族小子面前鋪開,慢條斯理的一枚一枚的數,待數清了數量,又慢條斯理的裝回錦囊,收進了乾坤袋裡。彷彿根本沒看見自家的狼孩子流了一地的哈喇子。

  灰灰:【……】喂!

  【對了,你倒是把馭獸環給我去了啊。】灰灰忿忿的說。馭獸環內有符文,強行壓制這些沒有結契的靈獸,令其服從命令。還有效果類似雷擊的懲罰功能。對於靈獸來說,並不是那麼舒服。

  楊五卻道:【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和你結契的事。摘下來的話,別的人會起疑心的。有沒有旁的方法能讓你舒服一點?】

  【那你把馭獸環裡面的符文劃掉試試看。】灰灰出主意。

  楊五幫它摘下馭獸環,果然獸環內側鏤刻著許多複雜的符文。她取出匕首,試圖破壞那些符號,卻徒勞無功。符文自身便會吸附靈力,不是凡兵能破壞的了的。

  灰灰在一旁看著,著急起來,忽然靈機一動:【用那個!那個!綠色的!】

  楊五於是取出綠刃。綠刃乃是雙手刀,本來就比尋常的單刀更長更寬,用來幹這等事,十分不便。但最後還是成了,幾個符文成功的被劃花了。

  楊五再給灰灰將獸環套在頸上,問:【現在感覺怎樣?】

  灰灰深深的吸氣,閉目片刻,忽然吐出一口狼息,舒服的歎了聲:【好了,終於能運轉靈力了!可算又能痛快修煉了!】

  楊五凝目,問:【你也能修煉?】

  【小爺可是疾風狼!】灰灰很臭屁的道。

  楊五對於靈獸的修煉一無所知,遂問:【像人那樣修煉嗎?】

  灰灰道:【差不多啦,像又不像。我們又不用打坐,也不用什麼功法,像小爺這種高等靈獸,修煉是天生的本能。】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聽說有些大妖,也是有很多功法的,超級厲害的!】

  【妖?】楊無捕捉到一個名詞。

  【哼哼,小爺現在雖然給你做了騎獸,但總有一天也會成為超級厲害的大妖的。怎麼樣,你害怕了嗎?】

  楊無詫異:【怎麼你竟然是妖怪嗎?】她想起了在楊家時的那場旱災,據說就是妖物躲在水源裡修煉造成的。

  【妖就是妖。】灰灰不滿的道,【什麼「妖怪」、「妖物」還不都是你們人修欺負修為不行的小妖才這麼叫的嗎?真的要是南北妖王站在跟前,你看他們誰敢叫一聲「妖怪」試試?哼!】

  楊五再一次感到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瞭解還很不夠,很多也許是常識的東西,對她來說,根本是一片空白。她掏出木梳,邊給灰灰梳毛,邊道:【妖到底是什麼?就是靈獸嗎?】

  灰灰叫她擼毛擼得舒服,懶懶的道:【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呀。】

  【我是凡人嘛,上哪知道這些去。】

  倒也是,他的主人肉骨凡胎,只是凡人,連修士都不是。灰灰就打疊起精神,給楊五講了起來。

  【靈獸啊,當然是妖了。但妖不全是靈獸。有些普通野獸,逢著了機緣,也是能修煉成妖的。總之呢,獸類修煉便是妖,草木修煉便是精。妖稱妖族,精稱靈族。】灰灰道。

  楊五好奇:【那你也是妖,你……能變成人的樣子嗎?】

  【哼,小爺還年輕呢,我才二十九歲而已。我們疾風狼一族,一般修煉兩三個甲子就可以化形了。不像有些蠢笨的靈獸,不修煉個三五百年化不出形來。】

  【兩三個甲子啊……】楊五輕歎,【那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你化形了。】

  灰灰沉默了一會兒,【嘖】了一聲,翻過來把肚皮露出來給楊五:【有什麼好看的,不就那樣嗎。】

  楊五微笑,胡擼了胡擼灰灰的肚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11:49 AM

第三十八章

  沖昕注意到,楊五最近的心情非常好。

  洗浴的時候,能聽到她在淨房裡哼唱小曲。都是些從來沒聽過的曲調,卻有著奇怪的旋律和節奏。她的嗓音在水汽氤氳的湯室裡聽起來格外的柔潤,擾得他沒法靜下心來看書。

  他莫名有些躁。倒不說是心煩,只是……心裡靜不下來。

  自從她來了,他就變了,他想。他從小就在師兄師姐們的指點之下修煉。最初那幾年,是掌門師兄親自帶他,對他要求非常嚴格。他幾乎沒有玩的時間,要麼研讀卷帙浩繁的經籍書文,要不然一整日一整日的打坐修煉。

  他的身周,總是很靜。他的內心,也一直很靜。大道漫漫,沒有一顆足夠寧靜,足夠堅毅的心,又如何能走到終點。

  即便是這兩年,為三昧螭火折磨,他的內心都始終未曾動搖過。這不過是修行路上的一點點磨難,是上天在打磨他。他的肉身雖然經歷著痛苦折磨,他的內心始終平靜如湖面。

  楊五卻像是一滴落入湖面的水珠。因為她,平靜的湖面泛起了一圈圈漣漪。

  第一次,在修煉之外,有什麼能讓他注目,值得他停留腳步,讓他心神牽動,無意識的便嘴角含笑。而每當她柔弱無力的手用力攥住他的衣襟,痛得顫抖時,他的心裡便說不出的難受。那種難受鈍鈍的,沉沉的,又讓他感到無力。

  對她不得不承受的痛楚,無能為力。

  沖昕垂下眼眸,放下手中經卷。盤膝而坐,薄唇輕動,在心裡默誦著經文。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她換了支小曲兒……

  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她在用腳踢水……

  所以不能者,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於空。

  她……怎麼沒聲了?

  沖昕忍不住放出神識,穿過屏風,透過洞壁,卻見楊五背影窈窕,坐在池邊,兩手規律的畫著圈,給自己的身前作著按摩……

  沖昕的神識一觸即收,卻還是被楊五察覺到了。她嘴角微翹,忽然揚聲道:「道君——」

  耳畔立刻響起沖昕的聲音:「何事?」

  「要不要一起洗?」她問。

  洞室裡靜默了片刻,她的金丹道君才「淡淡的」道:「不用了,我已經洗過了。」

  楊五忍住了笑,出浴披衣。

  沖昕已經在帳中等她了,目光在她被水汽蒸得芙蓉般嬌豔的臉頰上打了個轉,並沒有抱怨她洗浴的時間一次長過一次。

  她的宿處雖然洗浴也很方便,但終究比不上他這裡。她是這麼喜歡洗澡、愛潔的一個女子,想來,定是很喜歡他的湯池吧……沖昕看著她進帳,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翹起。

  楊五放下帳子,轉身就撲進沖昕懷裡。讓他給她弄乾濕髮,讓他給她通頭髮。

  沖昕有些微惱。

  他其實已經有所察覺,楊五試圖在帳中支配他,一點點的試探著他。他更惱的是,偏她這樣,他卻拒絕不了。她讓他做的,都是他喜歡做的事。

  是的,他喜歡將她擁在懷中,用象牙梳篦將她鴉青的髮絲從髮根梳到髮梢,讓柔滑的青絲從他指間滑過。他喜歡嗅她髮間的香氣,喜歡摟著她纖細的腰肢,讓她軟軟的彷彿沒有骨頭似的身體靠在他身上。

  每當此時,她就總是淘氣。小手揣到他衣襟裡,或者在他脖頸上吮出紅痕,總是讓他氣惱又無奈。

  正想著不能這樣慣著她,無法無天了……那溫熱的小舌就伸進他的耳朵裡。酥麻的感覺瞬間傳遍全身,道君手一抖,象牙梳篦掉落在絲褥間……

  誰能想到,金丹的道君在自己的帳中會被個凡女整治得氣息紊亂,難以自已。

  「五兒……」沖昕吸了兩口氣,手插進楊五的髮絲中,強自道,「別鬧了……」

  楊五從他頸間抬起頭,舔舔嘴唇:「道君不喜歡嗎?」她的眸中閃過笑意。

  又來了!沖昕羞惱起來。

  三四個月前,她對他的態度忽然就變了。一改最初的拘謹,雖然依然話不多,很安靜,卻好似突然少了一分敬畏,多了幾分難以言明的戲謔。你若正眼看她,她依然是安靜恭謹的。但一旦入了帳,他便覺得她眼裡的笑意,好似主人逗弄貓兒,又好似大人欺負小孩。

  莫名的,讓他覺得又羞又惱。可偏偏……拿她沒辦法。

  在這一方小天地裡,他們不是道君和凡人,只是男人和女人。他的女人這樣頑皮淘氣,他能怎麼辦呢。

  這不就是傳說中的……閨房之樂嗎?

  看著楊五還要淘氣,他無奈只好將她按在自己肩頭,緊緊的箍住了她。楊五見他惱了,這才老實下來,安靜的趴在他身上。

  她的青絲迤邐在他胸膛,他輕撫上去,柔滑如緞,淡淡的體香,縈繞在他鼻端。她這樣柔順乖巧的趴在他身上,讓他身體躁動,心卻安寧。

  有種奇異的滿足感。

  「道君……」她忽然抬頭。

  「嗯?」

  「不鬧了。」她親親他的唇,眼睛彎彎,「做正事吧……」

  其實……再鬧鬧,也不是不可以。沖昕道君以多年修煉出來的堅毅心性,放開了楊五。卻忽然想起來問:「五兒!」

  「嗯?」

  「你怎麼這麼會鬧人?哪裡學的?」他的話音中隱隱帶著質問。

  楊五笑了笑。

  「沖禹真人那裡……」她面不改色的甩鍋,「我在真人的藏書室裡看到一本書,叫……嗯……對了,叫《閨閣經》。裡面很多有趣的圖畫呢!」

  沖昕:「……!」

  沖禹師兄性情喜樂平和,癡迷於丹道、符道,女色上向來淡泊,沒想到……原來也有這種枕邊書?

  怎麼他小時候就沒在師兄的藏書室裡翻到過這種書?他最初的枕邊書還是趁著掌門師兄閉關,沖禹師兄看管他不嚴的時候,偷偷飛到宗門外的城池裡玩耍時偶然買到的……

  沖昕恍恍惚惚的想著,正欲起身,卻被她按住。楊五撐著他,直接坐了下去。他的呼吸陡然中斷了一拍!

  青綃帳外,白玉瑞獸爐中嫋嫋煙氣,漸淡,消失。洞室中異常的安靜。

  過了片刻,響起楊五疑惑的聲音:「道君?」

  「嗯?」

  「怎地還不開始?」

  「……」煉陽峰主深吸了一口氣,艱難道,「等會兒……」

  ……

  ……

  每次都是這樣,不管他心中翻滾過什麼綺念,只要看到她為三昧螭火折磨,疼痛呻吟的樣子,就全都煙消雲散了。

  沖昕歎了口氣,抱著她走進帳中。她剛剛浸過冰寒池,熱度漸漸退了。他盤膝坐下,將她抱在懷裡。

  熱度雖然退了不少,她的身體依然熱騰騰的。他一直將她抱在懷裡,合上雙目,入了靜。

  她在四更天的時候醒來。他立時便睜開眼睛,問:「餓了?」

  楊五軟軟的靠在他肩頭,的確很餓,卻閉著眼睛說:「……想看星星,和樹。」

  他知道她喜歡看星星。夏夜裡,她常常一張籐椅,一壺靈茶,能看許久。天冷了,她不像修士那樣抗寒,便少在夜裡觀望星辰了。

  但她還說,看樹。他的嘴角就微微翹起。她喜歡他的樹,她喜歡他的世界。正巧,他的世界裡也有她喜歡的星星。

  他抱著她,起身。起身,便已經身在茫茫草原,星河之下。

  他的樹在星光下搖曳枝丫,粉色的花瓣如雪紛落,飛到了她的唇上。她睜開了眼,看到星河,便喟歎一聲。

  他低頭,咬住她唇上那片花瓣,抬頭看她。他眉眼如畫,目光溫柔,嘴角帶著笑意,唇間噙著一片粉色花瓣。楊五也沒能移開目光。

  唉,世間美色,總是這樣惑人,男人、女人……都一樣。

  他催生了瓊果,送到她嘴邊。她自己張開嘴,輕輕的咬住,慢慢的咀嚼,吞咽。若有紅色的汁液順著唇角淌下,他便低下頭,湊過去幫她舔淨。

  楊五靠自己的力氣吃掉了一顆瓊果。然後,眼巴巴的看著他。

  沖昕卻搖了搖頭,道:「你不能一次吃太多。」

  楊五有些失望。她以凡人之軀,能承受容納三昧螭火,是因為天賦體質。但她這兩三個月以來,身體的變化,卻只能是因為瓊果。

  沖昕輕輕擦去她唇角的最後一點殷紅果漬。他知道她已經意識到了。

  瓊果能穩固丹田,拓寬經脈,淬煉肉身。他每年只對外放出不到五十顆,每一顆都價格昂貴。修士們更看重的是前兩項效用,餵給楊五吃,卻只有最後一個效用能起效。她的體質的確越來越好了,通透純淨,除了沒有靈力之外,已經接近煉氣期的修士。

  若以凡人的眼光來看,她的肉身幾乎已經可以算是脫胎換骨了。

  只可惜,開不了靈竅。

  沖昕輕歎。抬頭,望著滿樹的花。

  從他開闢這小世界那日起,這棵樹便在這裡,他第一眼看到,便知道這是瓊果樹。

  可那些瓊果不是真正的瓊果,是他催生出來的。他隱約覺得,真正的瓊果效力應該不僅僅是這一點兒。真正的瓊果,能不能讓生為凡人的她,開啟靈竅,可以修煉呢?

  他是這世界的主人,他能感受到在瓊果樹裡,緩慢生長的生命。一顆真正的瓊果若要結成果實並成熟,他隱約覺察到,大約……需要等上近千年才行。

  楊五,是沒法等待的。

  他只能遺憾輕歎。

  低頭,卻發現她還沒有睡去。瓊果改善了她的體質,她對螭火的抗性越來越強了。

  「不一樣。」她忽然說。

  她發現了。

  「是的。」他說。

  星辰的排列不一樣。

  「這裡,」她問,「是外面嗎?」

  「不是。」他說,「這裡是我的世界。除了我,你是第一個進入的人。」

  楊五凝視他片刻,輕聲道:「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她是如此的聰慧啊。她發現了瓊果的好處,便總想進來這裡。她意識到這裡是他的秘密,便表白自己會守口如瓶。

  她的聰慧並不會給他帶來威脅,反而讓他微微的感到心疼。她無力的事情太多,她懼怕的東西也太多。她知道什麼時候對他撒嬌淘氣,亦知道什麼時候柔順低頭。

  因為,她是如此的弱小。

  但這份聰慧亦讓他感到欣慰。因為聰慧,她遇到事,便知該如何應對,知道如何尋求對自己有利的境況,亦不會令自己陷入危險。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眼睛,哄她:「睡吧。」

  她卻呢喃:「睡不著呢……」

  他於是陪著她看星辰明滅,聽草浪翻湧。

  她說:「這裡太空了。」

  他困惑:「不喜歡嗎?」

  「喜歡。」她說,「但是太空了,讓人心裡荒涼。」

  「有山就好了。」她伸出手指,指著遠處與黑夜相交的地平線。「遠遠的,看山影,能讓人覺得心裡安定。」

  「還有湖。」她又指著身邊的大地,「這麼漂亮的樹,要生在湖邊,臨水照影,多美……」

  她絮絮的描述,像描述一幅喜歡的畫。到後來自己也不知道在念些什麼,慢慢睡著了。

  卻在大地的震動中醒來。

  她第一次看到這裡的太陽。朝陽的金光剎那鋪滿大地,那個男人站在晨曦中,負手而立。

  他眺望遠方。隨著他手掌抬起,地面震動,地平線處有黑影升起。山峰隨著他的手掌緩緩翻動,塑造出美麗雄偉的形狀。

  他的手掌翻下,緩緩劃過。離她不過丈遠的大地開裂,緩緩向遠處退去。又有從潺潺而至奔騰的水流聲響起。到地縫被填滿,巨大的月牙形湖泊形成。瓊果樹開得糜盛,臨水照影。

  一如她所描述。

  她背靠著瓊果樹,眯起眼睛,看這世界在晨曦中翻覆,看那年輕的男人轉身,在金光中對她微笑。

  「喜歡嗎?」他問。

  她含笑,答道:「喜歡啊。」

  他扶她起身,牽著她的手,看山,看湖,看樹。

  他則看她眉眼間綻開的笑意。

  你想要山,我便為你開山。

  你想要湖,我便為你闢湖。

  我的世界,可以為你改顏換面,天翻地覆,只為了「你喜歡」三個字。

  而我,喜歡你喜歡。

  更喜歡你歡喜。

  這,是不是就是……喜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12:0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8-2 12:09 PM 編輯

第三十九章

  第一場雪落下的那天,旃雲峰的周霽奉師命來接楊五。

  他親眼看著長天宗弟子們的偶像、那位十七歲就結成金丹的不世天才沖昕道君,親手給楊姬繫好斗篷的帶子,還給她拉上了風帽。

  兩個月不見,楊姬膚色養白了許多,眉目清麗,眸光靈動。嘴角帶著笑意,神色間躍躍欲試,似乎想做些什麼,卻被煉陽峰主冷冷的瞪了一眼,低頭抿著嘴笑。

  周霽從前聽過數次沖昕的道君釋疑。講壇上的那人,從來都是高高的、遠遠的,說話待人總是淡淡,令人無端就心生敬畏。周霽還是頭一次在沖昕道君的臉上看到這種無奈的神情。

  像是惱她的淘氣,又不知拿她怎麼辦。

  周霽記得前兩次他送楊五回來,道君都還未曾這樣過。他的目光不由在那側身對著他的女子身上打了個轉。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她……已經深得道君寵愛了嗎?

  就在此時,沖昕的目光投過來,如霜如電。周霽心頭一凜,立刻將視線轉向旁邊去。耳邊聽著道君囑咐楊姬:「聽師兄的,好好調理身體。」

  那女子溫柔順從的道:「知道了。」

  「周兄。」楊五喚道。見周霽轉頭,楊五道:「我們走吧。」

  周霽朝沖昕抱拳躬身,沖昕淡淡道:「有勞師侄了。」周霽不敢抬頭,道了聲「不敢」,便祭出飛劍,緩緩升空。

  待飛離了煉陽峰,他才敢去打量楊五。她穿著華麗的衣裙,不便騎乘,側坐在疾風狼背上。火紅的斗篷,襯得她的臉白皙如玉。周霽其實很喜歡從前她膚色如蜜的模樣,可能是他品味與眾不同,總覺得那樣的她,另有一番獨特的風情。

  但……如今膚白如玉的楊姬,亦叫人移不開眼。

  楊五的目光忽然投過來。

  周霽竟慌亂了一瞬,隨即鎮定,笑道:「楊姬的坐騎莫不是疾風狼?」

  楊五笑道:「正是。他叫灰灰。」

  周霽道:「好幾年前便聽說馭獸司那裡得了頭疾風狼的幼崽,莫非便是這一隻?」

  他明知故問。疾風狼難得,馭獸司派出去採買的人偶然才得到這麼一隻幼崽。因為還要馴化,虛澤道君和虛瀾道君當即便都表示要預訂。因為難得,兩人都不願意相讓。師兄弟們閑得無聊時,還拿這個事來說嘴,賭最後這隻疾風狼會落在哪位道君手裡。

  誰知道最後果然落入了一位道君手裡,卻是年僅二十的沖昕道君。聽說虛澤道君和虛瀾道君當時知道,相顧啞然。雖然都是道君,論輩分,他們是晚輩,不好和師叔爭,論年齡,他們又都是活了百多歲的老傢伙,沒臉和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搶。最能保存體面的方式便是微笑相讓,至於是否暗裡磨牙,就不得而知了。

  前陣子更是有師姐妹悄悄相傳,道是那隻疾風狼,沖昕道君搶了去,竟是給一個凡女當了坐騎。許多人不知道凡女的身份,周霽卻一聽說這傳言,就知道說的是楊姬。

  那時候他微感悵然。卻又想,她不過一個凡女,若是得了師叔寵愛,於她,才是更好。

  後來偶然聽一個領了巡山執事的熟識的師弟說,曾在晨光初露時見過那凡女騎著威風凜凜的疾風狼在山間馳騁。那個時間,宗門弟子都在做早課,山間清淨通暢,頂多會遇到一兩隊巡山執事而已。正適合疾風狼撒了歡的疾馳玩耍。

  心裡明明還在因她得了師叔寵愛而替她高興,聽到這事,卻忍不住棄了早課不做,初陽升起時便踩著飛劍在能看見煉陽峰的地方盤桓。果然看到了她。

  晨光中,她的眉間像籠了一層光。明明是柔弱的凡女,騎在一頭兇猛的巨狼背上,卻顧盼神飛,絲毫不曾為這兇猛靈獸的氣勢壓倒。

  他偷偷的瞧了她幾次,遠遠的。最終還是收拾了自己的心緒,朝夕功課,勤練不輟。他畢竟不是那等來自凡人之家的懵懂少年,他出身修道世家,如今家世眼見沒落,正需要他這樣的後輩子弟勤奮修煉,強大起來,以支撐家族門庭。

  更何況,她……是那個沖昕道君的人。

  他面上雖帶著和煦微笑,與她看似輕鬆的閒談,眼神卻騙不了人。楊五曾有過愛人,亦有過丈夫,死的時候,連兒子都比周霽年紀還大,現在更是與沖昕這樣的年輕男人日夜周旋,怎麼可能看不出周霽那一點點隱藏的心緒。

  但周霽比沖昕還要更年輕。沖昕算是青年,周霽甚至只是個少年。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楊五甚至覺得這種少年情懷,十分的美好有趣。畢竟,當她看這件事的時候,是站在一個養過兒子的母親的立場上。

  她不禁想起了她的孩子。他是那樣的優秀強壯,令他的父親驕傲又歡喜。她現在都還記得,當兒子準備進入家族學院學習時,那個男人是如何用心的在那些依附於家族的下級貴族送來的子弟中為他甄選同伴。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眼光實在毒辣。他選出來的那些少年,個個優秀,圍繞在他們兒子的身邊,將來會是他的心腹和左膀右臂。

  他的種族,三十歲才算成年。所以,她死的時候,他們的兒子還沒有成年。她想起他來,會傷感,卻不會擔憂。他是他父親一心期盼的優秀繼承人,在那個男人的呵護和引導下,他一定能成長為了不起的男人。

  他的父親野心勃勃,志向浩大。對這種有野心的男人來說,優秀的繼承人,非常重要。等他成長起來,一定能成為他父親的左膀右臂,助他實現野心吧?

  雪下得不算大,飄飄零零的。

  疾風狼的速度很快,雖然這只是一隻幼狼。周霽須得全力驅使長劍,才能穩定的與楊五同速。

  她在想什麼呢?為什麼會望著飛雪出神?她的神情中有淡淡的憂傷,沉凝在眉間。這讓她看上去不像一個少女,倒有些像那些活過了一兩個甲子的師姐們。

  可她只有十六歲,的的確確是一個真正的少女。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憂愁呢?

  難道是道君……不,他想起出發前沖昕看楊五的目光,否定了這個猜想。他猜想不出她究竟為何會有這樣一份憂傷凝在眉間。

  她不過是一個凡人而已,卻裹著昂貴的赤狐皮的斗篷,以疾風狼為坐騎,腰間懸著代表一峰之主的紫玉佩,想要什麼都可以自取。虛澤道君的愛女,待遇也不過就是如此了,甚至連這頭疾風狼,都還沒搶過她。她,到底為什麼還會不快樂呢……

  雪由小而大,到了傍晚的時候,已經成了鵝毛般的雪片。沖昕站在洞府外的高崖邊眺望,許多山峰已經漸漸覆上一層白色。再下一個晚上,等到明天,宗門就會變成銀色的世界。這其實是由於護山大陣的緣故,虹罩影響了氣候,使得夏季持續的時間更久。秋日被壓縮得很短,冷氣流便迅速的凝結,一入冬,便大雪紛飛,處處潔白。

  那時候,宗門便恍如仙境,很美。然而更美的,卻是夜深人靜,月掛高空時的夜景。她一定會很喜歡。

  旃雲峰頂終日雲霧繚繞,不管下雨還是下雪,霧氣都會更重。她在師兄那裡,一定是什麼都看不到。等她回來吧,等她回來,他帶她去看夜雪。

  對了,還有樂於峰西邊的山裡那些小瀑布。這種時候,那些瀑布都會凍住,成為冰瀑。先用烈火術將冰瀑融掉,再牽引瀑布水流斜流,然後用炎冰術令水流急速凍住……就可以坐在瀑布頂上,從瀑頂一路滑到下面。他少年時常常這樣偷偷的玩耍,後來被沖禹師兄發現,師兄還跟他一同玩耍過幾次,只不敢叫掌門師兄知道。

  掌門師兄倒不會責備他。只是他對他的期望太高了,總是希望他將更多的時間投入到修煉中去……師兄閉關沖境已經兩年,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但沖琳師姐折了壽數為師兄卜算,算出師兄有驚無險,倒是不怕。只希望師兄能儘早破境,更進一層。

  放下對師兄的擔憂,他抬頭看看越來越大的雪。想到楊五那麼愛玩,喜歡速度和刺激,一定會很喜歡那個冰川滑梯。

  他的唇邊,不禁有了笑意。

  待等到第三天,楊五還沒有回來,沖昕如上次一般,遣了徐壽過去探看。徐壽帶回來的回話亦如上次,楊姬無事,多調理幾天,於她有益。既然如此,他就不擔心了。把楊五交給師兄,他是放心的。

  他卻不知道,這一次,沖禹遇到了個麻煩。

  「怎、怎麼會這樣?!」看到重新長大的楊五,沖禹真人徹底傻了眼。

  楊五揉揉還隱隱發疼的身體,看沖禹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心裡約略猜到了幾分。取出一面靶鏡照了照……果然!前兩次她重新長大後,面貌就略有變化,卻細微到除了她自己,別人都很難察覺。這一次,這變化終於大到不能叫人無視的程度了。

  楊五放下靶鏡,看沖禹一臉不能理解的懵圈,便把自己那個「地基和蓋樓」的理論說給了他。

  沖禹其實是個技術型學霸,他除了修為達到了元嬰境界,還極為擅長丹道、符道,因此才能在宗門裡同時兼領丹藥、符籙二司的掌司之職。楊五這個地基和蓋樓的理論並非他想不到,而是正好戳到了他的盲區。

  他自小就入了宗門,一路修煉至元嬰境,歷時了三百多年。他的人生雖然漫長,卻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閉關、悟道、修煉、煉丹和鑽研符籙陣法之上。當年他築基圓滿,按照宗門規矩,就該出去歷練,以強化心境了。別人都出門了,只有他還在自己的小院裡宅著。最後還是他的師尊實在看不下去,一腳把他踢了出去,他才不情不願的出門遊歷了十年。一回到宗門就立刻結丹了。

  結丹成為金丹道君,便分得了一座峰頭,有了自己的洞府。不用天天在師父眼皮子底下了,他樂得沒人管,天天宅在洞府裡,不是煉丹,就是畫符。

  丹也好,符也好,包括傀儡、機關和其他一些,雖然也都被認為是道法分支、輔助,卻終究不是最最正的那條大道。修煉己身,才是真正的大道正途。

  待他到了金丹圓滿境,自己也萬料不到,堂堂一個金丹道君,竟被師尊親自殺過來,拎著領子又扔出了宗門!委委屈屈的,又出門歷練了三十年,這一次倒以「丹、符雙絕」在外面闖出了不小的名頭。待他回到宗門,閉關了一次,便沖境成功,碎丹成嬰,成為了元嬰真人。

  他後來一直記著,他的慶賀大典之後,喝醉了的師傅握著他的手臂說:「你呀,你呀!你和琳兒天資如此之好,偏偏心都不在大道。到現在都不能替為師解憂。罷了,罷了,好在還有祁兒。這些累事、俗事只得交與他了。你以後切切要聽你師兄的話,務要以宗門為重……以後我若不在了,你切莫為了小道,誤了正途……」

  那時候他牙痛的想,有師父他老人家這種活了千年的老妖怪在,時時盯著他,提點他,抽打他,他哪敢誤了正途啊。以他的宅蹲屬性,搞不好以後會成為長天宗第一個被師父拎著領子扔出宗門被逼著去歷練的元嬰真人呢!

  他那時一點也不擔心未來,因為未來是如此的漫長。

  他實在想不到,他離元嬰圓滿境還這麼遠呢,師父就先離他而去了。再沒人會踢他出宗門,強迫他出門歷練了。

  他將自己關在洞府裡好幾年。

  他一直以為自己活了百多歲,歷練中也見了許多,已經看淡了生死,只是還沒到要去堪破生死關的時候。卻不料師父的隕落,竟令他如失魂魄。

  這才明白,因為自小離家入宗門,雖然父母過世之時亦曾侍奉床前,全了人倫。內心中,卻並未特別的難過。原來是因為,百多年裡,早已經把師尊視作了真正的家人。師尊的隕落,於他才是真正的斷塵緣、面生死。

  他閉關數年,出關之時,便堪破了生死關。

  破情關,堪生死。他做到了一半,相當於一隻腳邁入了還虛境。

  而後丹藥司掌司師叔破境,升為長老。符籙司掌司師叔兵解隕落。掌門師兄要他挑起丹藥、符籙二司。他從來不擅長也不喜歡這些俗務,本想拒絕。

  師兄卻道:「師父當年與我道,他日你需要臂膀,沖禹可倚靠。」

  沖禹活了百多歲的人,也沒抗住這一句,生生讓師兄給催紅了眼圈。

  及至叫師兄哄著套上了丹藥司、符籙司兩道大枷,才知道這些俗務有多麼的拖累修煉。怪不得丹藥司掌司師叔一破境,立刻急惶惶的丟下了這一攤子,躲到宗門禁地裡去了。

  再回頭看師兄,撐著整個長天宗「四大仙宗之首」的名聲,不知道多少俗務纏身,竟能修煉至元嬰圓滿境,真真是……不容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12:1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8-2 12:10 PM 編輯

第四十章

  可師兄到底比他年齡大了太多。他被師父收為親傳時,師兄都已經是金丹。被俗務拖累,師兄一直熬到了壽數大限,實在無法,才將宗門一些機密向他和沖琳和盤托出,將沖昕交托給他二人,專心修煉衝境。

  師兄所剩時間不多,已經逼近大限。沖禹滿心慚愧,一心想助他破境。他翻遍宗門典籍,想要煉出「破境丹」來。

  「破境丹」其實是一種籠統的說法,實則按照所需等級不同,分了好幾種。最最常見的,便是築基丹。現在的修真界,亦有許多修士會在衝擊金丹、元嬰境界時服用相應的破境丹。只是長天宗十分不提倡。

  而元嬰境沖還虛境的破境丹,在最近幾千年的歷史中,已經成為了傳說。沖禹找到了許多不同版本的殘方,試驗了許多次,都不能成功。他失意之下向師兄透露了口風,師兄沉吟了一陣後,去了宗門禁地。再回來,便給了他一張精妙到令人讚歎的丹方。

  只是那丹方極其古老,許多材料、藥草現在都已經尋不到了。沖禹花了極大的精力,重修了丹方。一眾師兄弟乃至師侄們,亦各自出力,貢獻了許多珍貴的材料、藥草。最後,只差三昧螭火。

  沒想到最後尋到三昧螭火的人,是才將將結丹的沖昕。那孩子身世有異,一路煉氣、築基、結丹,速度飛快,才不過十七歲,便是金丹道君。但在沖禹眼裡,卻還是個毛孩子。這孩子卻一聲不響的離開宗門為掌門師兄尋到了三昧螭火。

  那三昧螭火為一個邪修所有。那邪修一時收服不了螭火,便將其圈禁起來,企圖慢慢消耗煉化。

  沖昕殺入那人洞府,雖最終一劍挑了邪修,卻也為邪修的魔刀所傷。傷口上裹上了戾氣與惡靈,已經不是尋常丹藥可以救治。須得閉關靜養,將其煉化才能收斂傷口。

  結果沖昕那孩子不管不顧,帶著傷去收三昧螭火。雖然最終成功收服,卻被那火精以一簇分身入體。

  有了三昧螭火,沖禹日夜浸在丹房中,終於煉出了傳說中的破元嬰境沖還虛境可用的破境丹。他把丹藥送到證道峰,親眼看著師兄閉洞封府。才騰出手來收拾沖昕這一攤子。說是螭火「毒」,其實不是毒,這種情況是丹藥解決不了的。

  他翻閱無數典籍,終於找出了救治的方法。他借了沖琳的山河盤,奔波近兩年,終於尋到一個一竅不通的純陰之體。

  而沖昕,自小在他膝下長大,自是十分瞭解自己這位師兄的深宅屬性。對師兄為自己奔波受累之事,便格外的感激。對師兄在丹、符二道上的造詣,更是深信不疑。

  所以無論是沖昕,還是沖禹自己,都沒想到,這位幾乎無所不知的技術宅,也有知識盲區。

  皆因沖禹從小就入了宗門,便是後來為數不多的幾次外出歷練,也都是要麼行走於各大仙門的大城池,要麼探尋秘境禁地。他的的確確見過許多,卻多是修煉之人和修煉之事。卻從來未曾與真正的、食不果腹的凡人深入的打過交道。

  是以,他竟想不到這樣的凡人,會因為吃不飽飯,而造成身體骨骼的發育不良。

  聽了楊五十分合情合理的解釋,沖禹真人瞠目結舌。

  「竟然如此!」他喃喃道。抬眼看到楊五的臉,真是分外的糟心。「這……可為何之前變化不顯,這次卻如此明顯呢?」

  照著楊五的理論,那只能是這兩個月以來,楊五的體質有了非常大的改善。

  楊五便想起了那臨水照影的樹,粉色的花凋謝,朱色的果實在她眼前催生至成熟。才從枝頭落下,便送至她唇邊。似乎……比更早前的榨成的汁更有效力。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到那開滿花的樹時,眼中現出一抹溫柔之意。斟酌著告訴沖禹:「大概是長時間服用丹藥的緣故吧……道君也曾給我吃過一些東西的……」

  楊五從還沒到長天宗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服用他的丹藥了,沖昕給她吃了什麼東西,能比他的丹藥更快更有效的改善她的體質?沖禹略一思索,就瞪大眼睛:「昕兒……那小子,給你吃了瓊果?」

  楊五眸光閃動,承認道:「是朱紅色的果子。」頓了頓,似無意的道:「花是粉色的,很漂亮……」

  此話一出,沖禹眼睛瞪的像銅鈴,道:「他、他竟讓放你進他的小乾坤?」

  瓊果樹世間只有一棵,就在沖昕的乾坤小世界裡。他每每都是直接拿出成熟的果實,就連沖禹都沒見過瓊果的花是什麼樣子。楊五卻能隨口說出花的顏色,就只有一個可能——她進入過沖昕的乾坤小世界。

  這小子!

  沖禹心底酸溜溜的。雖然不是什麼非要死守的絕世機密,但也不能這樣隨便的就讓一個凡女知道啊。還隨隨便便就讓她進去……哼,他這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拉扯大的親師兄都還沒進去過呢!

  修煉之人,多少都有些自己的隱秘,也都很有自覺恪守底線不去窺視旁人的隱秘,除非是有所企圖。沖禹與沖昕感情深厚,他若是提出要求,沖昕必會准他進入。

  但沖昕不是普通的孩子,他大有來歷。此時他尚懵懂,若趁此時窺視他隱秘,怕將來……會被他看成是冒犯。故此,掌門師兄強將他的好奇心壓了下去,不許他胡來。

  楊五聞言,趁機反問:「什麼是小乾坤?」睜著眼睛,純然一派孩童般的好奇。

  沖禹一拂袍袖,沒好氣的道:「不關你事,少亂打聽。」

  楊五心下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那個奇異的世界,一看就大有問題。作為弱者,「被」透露了強者看似不能告訴旁人的隱秘,真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現在知道,原來這秘密不止她一個人知道,原來這真的不是什麼事關生死的秘密,那種刀懸在頭上的感覺,才終於消散了。

  她便假作不滿的嘟囔道:「不問就不問,亂耍什麼脾氣……」在沖禹的心裡,她是一個八歲的孩童。縱然聰慧些,也始終是孩童。她給自己打起掩護來,便十分方便。

  沖禹一噎。

  心下老大不痛快,可對個小孩子亂發脾氣,又似乎的確很丟臉。他鬱悶了半天,氣哼哼的道:「不該你問的,別多問。」隔了會兒,又嚇唬她道:「不管你在師弟那裡看到什麼、吃些什麼,都不得隨意告訴旁人,知道了嗎?」

  結果楊五點頭乖巧的表示「知道了」,沖禹反而心癢難搔,忍不住問:「跟我說說,都看到些什麼?」

  楊五詫異:「不是不能隨意告訴旁人嗎?」

  沖禹:「……」

  「也沒什麼,就是一棵樹。」楊五淡定的道,「我夜裡餓得胃疼,睜開眼,就看見樹了,道君從樹上給我摘果子吃。我吃了就睡著了。」

  原來這樣啊……沖禹有點失望,又找到了點平衡感,總算不那麼酸溜溜了。

  待要召喚周霽送她回去,卻被楊五阻止。「還是不要吧。」她說。

  被瓊果和小乾坤的事分了神,沖禹差點忘記她臉的事!

  「這可怎麼辦?」他糟心的道,「早知道,先用你那原來的臉留個模子,給你做個面具了……現在沒有模子,做也做不了……」

  學霸就是發生什麼事,都想用技術手段解決。楊五無語,道:「交給我吧,就跟道君說,你給我配了新的藥,結果沒想到我吃了瓊果,兩下裡一合,把我的骨骼都影響了。如何?可有什麼不通的地方?」

  沖禹眼睛一亮,原來這種事情,還可以靠「說瞎話」這種方法來解決啊!他都忘了!人活太久,果然記性就不行啊!

  「別叫周師兄送我了。叫他看見我這臉也不太好。方向我認得了,我自己回去就行。」楊五道。

  臨走的時候,沖禹忽然喚她。楊五坐在灰灰背上回頭。沖禹卻猶豫一下。

  他想起來她適才提到「夜裡餓醒……道君……」,有心想問問她和沖昕的事,卻終究是開不了這個口。想到她不過還是個孩子,這個事都是自己造的孽,心下很是羞愧。

  又注意到她衣著華貴,坐騎珍稀,想來……很得小師弟寵愛,心下稍慰。暗想,若師弟真個喜愛這女娃子,便想辦法再調整一下那迎風丹,控制她的年齡外貌,不叫師弟發現。只消再過短短幾年,她便能長成個真正的大姑娘了。到時候,他給她煉顆駐顏丹,讓她永保嬌顏,不至因年老色衰失了寵愛。便可留在師弟身邊,在宗門裡養老送終了。

  至少,這一世,叫她過得好。

  遂道:「無事,早些回去吧。」目送著她升空離去。

  拒絕去想這一世之後的事。

  一隊黑衣的巡山執事結著隊伍自空中飛掠而過。他們的外貌,都是英武強壯的年輕男子,看起來個個不凡。

  巡山執事擔著門內警戒、護衛宗門之責,本就和其他執事之位要求不太一樣,只揀那修為高的武修擔任。劍修就是最典型的武修,因此一隊一隊的巡山執事,都腳踏劍,衣帶翻飛,流星颯踏。

  忽而有人道:「哎,看那邊!」

  一隊男弟子都看過去……那邊一隻銀灰巨狼,踏著罡風,眼見著短短片刻就從遠處到了眼前,與他們飛行的路線交叉而過。側坐在狼背上的女子,裹著大紅的赤狐皮斗篷,罩著風帽,看不見臉,那背影身形卻窈窕動人。

  擦肩而過時,那女子忽然轉過頭來,對執事們微笑致意。赤紅風帽下,一張臉孔清豔明麗。

  一名執事弟子看得呆了,無意識的就慢了下來……後面的執事弟子亦在呆看,毫無意外的一個接一個的撞在前面的人身上!

  這可是在高空中!幾個人頓時就倒仰八叉的向下摔落!幸而這些執事弟子都是內門弟子中的佼佼者,幾道虹光飛速劃過,各自的飛劍都追上了自家的主人。

  上面的人笑得肚痛。出了醜的幾人面紅耳赤,踩著飛劍快速的回歸到隊裡。再去看那騎乘著疾風狼的美人……美人已經遠去了。疾風狼的速度,名不虛傳的!

  「看什麼看!列好隊!丟死人了!」領隊氣道,「再看也沒用!那是煉陽峰主的人!」

  楊五坐在灰灰背上,直著朝前飛已經能看到洞府的大門。她拍拍灰灰的脖子,想叫他先回竹舍,沖昕的神識卻已經掃了過來。

  原來,他的神識可以達到這麼遠的距離?楊五暗驚。

  躲不開,就迎上去吧。灰灰直接飛到了洞府大門外的空地上著陸。果然沖昕已經站在臺階上皺著眉頭等她了。

  等楊五站定摘下風帽,他已經大步走過來,問道:「臉怎麼回事?」適才神識一掃之間,他就已經愕然發現她的臉變得不同了。

  「不好看了嗎?」楊五兩手扶著臉頰。手和臉都白白的,指甲卻是淡淡的粉色。

  沖昕一噎。待要再問,楊五已經開始解釋。

  「真人給我配了新的藥,哪知道服了之後,骨頭就疼。疼完就變成這樣了。」她口齒清晰伶俐,講著早在路上編好的瞎話,「真人問我是不是吃過什麼特別的東西,我就想起來只吃過瓊果。他說定是丹藥和瓊果的效力撞了,催發了我的骨骼,才變成這樣。」

  「很疼……」楊五開始賣委屈。

  沖昕瞬間就被她帶偏了,摸上她的臉,低頭問:「現在還疼?」

  「現在不疼了,當時很疼。骨頭疼。」楊五抱住他。

  沖昕將她摟在懷裡,拍了拍她,安慰道:「師兄的丹藥,一向好使,不疼了就應該沒事了。」說著,還親了親她的額頭。

  楊五偎在他的懷裡,把臉埋在他胸膛,藏起了自己嘴角的笑意。

  年輕男人啊……真好哄。

  這一晚沖昕召喚了她,卻並未令她侍寢。

  他御著飛劍,帶著她,熟稔的避開了夜間的巡山執事,悄悄的飛到了樂於峰附近山間的冰川瀑布。

  冰雪反射著月光,夜間也十分明亮。楊五無語的看著沖昕融了那冰川瀑布,牽引著流水,最後……造出了巨大的冰川滑道。

  想到這號稱驚才絕豔的天才少年,小時候就是這樣避開眾人,一個人在這樣的夜裡孤單玩耍……楊五就滿心柔軟。罷了,他既然想胡鬧,她就陪陪他吧。他一定是一個人太久了……

  而沖昕,看著楊五幾次從瀑頂歡叫著滑下來,開心的眉眼和凍得通紅的臉頰,心想,她果然是個愛玩耍的丫頭。她並非修士,不像他們那樣一天中至少一半的時間都用於修煉。天天圈在煉陽峰上,一定很寂寞。他想,他應該多帶她出來玩玩……

  這天楊五沒有侍寢,也歇在了沖昕的寢臥裡。雖免不了耳鬢廝磨的親熱,沖昕卻始終不對她真的做什麼。

  楊五在他懷裡,清楚的感受到他作為男人的躁動,更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克制。她莫名的眼眶有些紅。

  沖昕不知她為何落淚,只能一直親吻她的臉頰和淚珠,低聲問她,她卻搖頭不說,只將臉埋在他肩上。

  最後,她壓在他身上沉沉睡去。他輕輕的放她躺好,拉上羽被。卻撐著頭在幽暗中看她……她一時的情緒過去,眉間已經舒展。閉目安睡的樣子,讓人覺得心裡很靜。

  他看著她,覺得自己可以看很久。

  不會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12:20 PM

第四十一章

  楊五醒來,沖昕已經不在。洞室中看不出時辰,但她的作息向來規律,雖然昨夜玩耍得很晚才就寢,但也不會起得太晚。

  沐浴洗漱完也沒見到沖昕,她知道清晨是這些修士們修煉的重要時間,也不去擾他。自己用浴巾將頭髮擦得差不多,又晾了一陣子,才裹上斗篷,離開洞府。一出到外面,便立刻戴上了兜帽——頭髮還有些微微的濕意。

  洞府外的空地上,雪已經沒了昨日踩出來的腳印,重新變成潔白、完整的一整塊了。

  楊五便成了一個破壞者——在這一整塊無人踩過的潔白雪面上,踩出了一行腳印。

  她站在崖邊眺望。時間還早,天空上除了行行仙鶴,就是一隊隊換班的巡山執事。為白雪覆蓋的長天宗,又是另一番壯麗景色。

  楊五召喚了灰灰。山道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雪,她既不想冒著滑倒的危險,也不想鞋子被浸濕,召喚灰灰是最方便解決方法。

  騎著灰灰在空中,卻看到山林中一片空地上,一個體格壯實的漢子將一條長槍舞的如蛟龍出水,銀光閃閃。

  「徐兄!」楊五自空中喚他,拍拍灰灰的脖頸,降落下去。

  「楊姬。」徐壽抹抹額頭。大冬天的,冰天雪地,他只穿一件單衣,跟夏日時沒什麼兩樣。

  楊姬的面容有異,道君吩咐過了,徐壽多看了她兩眼,笑道:「可用了朝食沒有?趙三給你送下去了。」

  「我還沒回去呢。」楊五道,打量了打量他手中長槍。

  徐壽掂掂手中長槍,笑道:「跟你一樣,家傳的槍法。」又解釋道:「雖然在這裡沒什麼用,總是祖上所創,也不想擱下,時不時的練練。」

  「徐兄不用劍?我看他們都用劍?」楊五問。

  「用劍的多。」徐壽道,「我也是武修,雖然武修用什麼兵器都行,但還是用劍的最多。不過我不用,我修的便是槍。」

  「那你算是『槍修』?」楊五好奇道。

  徐壽一噎,道「這個……倒沒有這麼稱呼的,通常就直接稱呼一聲武修了。」

  「可劍修也是武修的一部分,卻被稱為劍修。照這個規律,用刀的就該稱為刀修,用槍的就該稱為槍修,用斧的不該被稱為斧修嗎?」楊五慢條斯理的道,「要不然為什麼劍修要單獨被稱為劍修呢?」

  徐壽呆住了。誰知道為什麼劍修會被從武修中間提出來,單獨給起個稱號啊!從來就是這樣的啊,從來沒有人對此質疑過,因為劍修叫「劍修」,其他武修叫「武修」,這、這是常識啊。

  他額頭微汗:「不,不……並沒有這樣的稱呼。除了劍修,其他的武修統稱為武修,包括體修在內。這是為了和法修區別開。我們武修,以兵器、武力見長。他們法修,則主攻術法、神通。」

  直到看到楊五笑吟吟的,他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丫頭不過是促狹罷了!他哈哈大笑:「你呀,竟然把我都繞進去了。」

  楊五笑著拉了拉風帽,忽然想起來,道:「徐兄幫個忙,幫我把頭髮弄乾吧。」

  侯府公子帶著和煦微笑,毫不猶豫的拒絕了:「我控制不好精微溫度,怕把你頭髮燒了。」

  開玩笑呢!楊姬說「弄乾頭髮」的時候簡直自然無比,一看便知平日裡都是道君給她烘乾頭髮。這等閨房之趣,讓他來做?是嫌自己壽數太長嗎?

  「那好吧,我回去自己晾乾吧。」楊五拉緊風帽,坐到灰灰背上。再轉頭,看到徐壽那杆長槍,忍不住手癢……

  「徐兄——」她道,「要不要切磋一下?你不要用靈力。」

  徐壽覺得有趣,便應下來,問:「何時?」

  「我還要晾乾頭髮,換身衣服……你巳時末過來找我?」

  「行,說好了!」

  楊五騎著灰灰升空,看著徐壽扛著長槍向役舍方向走去的背影,心頭忽地一動。

  【灰灰。】她以神識和灰灰溝通,【你有神識,那你能不能像修士那樣用神識探查周圍?】

  【……你看不起疾風狼嗎?】居然問這麼白癡的問題!

  【那就好。】

  楊五意識中話音未落,神識便已放出,向徐壽身上掃去!

  她日日鍛煉神識,雖不能恢復到和前世的精神力同等的水平,能探查的距離也比最初時大得多了。她早就想在人的身上試試看了。

  她能覺察到沖昕這樣的金丹道君甚至沖禹這樣的元嬰真人的神識,蘇蓉、徐壽卻連沖昕的神識一絲都察覺不到。她早就懷疑這裡面具有類似等級壓制的效果——修為高的人可以窺探修為低的人且不被發現。一直她都想找個活人試一下,卻又不想輕易洩露自己的秘密。

  今日倒是正好,有灰灰在。萬一被徐壽察覺,大可以讓灰灰來背這個鍋。

  楊五的神識從徐壽身上掃過一趟,又掃過一趟,最後停留在他身上……徐壽扛著長槍,步伐矯健有力,沒有一絲的停滯。直到他在山道上拐了個彎,消失了身影。

  楊五收回了自己的神識,嘴角微微翹起。很好。築基以下,察覺不到她的神識。

  那麼,築基呢?金丹呢?更高的呢?她內心十分強烈的想知道,她的神識,可以對應到哪個境界。要找機會實驗一下才行啊……

  巳時末,徐壽果然如約而至。徐壽收了靈力,楊五也沒用綠刃,兩個人單以肉身膂力、尋常凡兵過招。

  當初在百丈峰見識過周霽的劍意之後,徐壽就跟楊五說過,「招式」在這裡根本沒有意義。的確,當兩個修士廝殺之時,即便都是武修,對抗的也是修為,甚至……是法器或者法寶的厲害程度。

  但徐壽楊五,都是武者出身。槍法刀法,都是自小練得扎實的。縱然在這修仙宗門裡無甚意義,對他二人來說,也是一種樂趣。

  竹舍院外的空地上一番切磋較量,大大出乎徐壽的意料。在壓制靈力的情況下,他、他竟然不是楊五的對手?

  當楊五又一次將刀鋒架在他頸間,含笑抽走他手中長槍,徐壽徹底服氣了。

  「為什麼會這樣!」壯實的年輕漢子苦笑。

  楊五當然知道為什麼。侯府裡嬌養的公子哥,中規中矩的當作體育運動練出來的招式套路,與在前線和異形殊死相搏了十年的女戰士的刀,誰會勝出,根本不存在疑問!

  「相由心生。武功亦是如此。」她把長槍扔還給徐壽。「你的槍,就跟你的人一樣。」

  徐壽接住,困惑道:「怎麼說?」

  楊五長刀還鞘,解釋道:「你呀,你想的太多,顧慮太多,也太會做人了!」

  「你這樣的人,若還生活在俗世權貴中,必能如魚得水,仕途順利。可你現在是修道之人!你修的是武道!」

  「武之一道,當無懼,當勇往直前,當求仁得仁!」楊五握緊刀柄,「你卻總想滴水不漏,四角俱全。你這樣,怎麼修武道?當修官道才是。」

  「別人一門心思修仙,你一門心思做人。」她笑他,「哎,走,去屋裡吧,煮壺熱茶喝。」說著,轉身推開柴扉,朝竹舍而去。

  徐壽受她召喚,下意識的跟著她往院中走。腦子裡卻慢了一拍的在回放楊五剛剛說過的話——

  你想的太多,顧慮太多,也太會做人了!

  武之一道,當無懼,當勇往直前,當求仁得仁!

  你這樣,怎麼修武道?

  別人一門心思修仙,你一門心思做人!

  走到竹舍的臺階下,他抬頭,看見竹舍房門敞開,楊五已消失了身影。他的腦海裡,嗡嗡的轟鳴著!

  ——原來是這樣嗎?原來,竟是這樣啊!!

  自他十五歲踏入宗門,便自問資質、悟性、毅力一樣不缺,卻偏偏蹉跎在煉氣大圓滿境界,始終沒有一絲破境跡象。

  他隱隱感到,彷彿頭頂上有一層看不見的天花板,將他死死的壓制在了這裡!他一直不知道為何會這樣?但現在……他終於知道了!

  說八皇子放不下俗世身份,他又何嘗不是?他接人待物,八面玲瓏,只要不是對他特別有敵意的,都能被他籠絡住。他這一套,完完全全就是勳貴子弟的官場手段!

  在這個宗門裡,真的需要這樣嗎?不!並不!

  在這裡,你只要修煉就好,你只要修煉得足夠強,走得足夠高,便是日天日地,別人也一樣敬你怕你!

  八皇子總記得自己是陛下膝下的受寵皇子,總想念在宮闈中想什麼便有什麼的皇子生活。他又何嘗不是呢?他比八皇子能忍耐,能吃苦,卻不代表他就真的跟八皇子不同。事實上,他一樣忘不了自己是侯府公子,忘不了那些錦繡堆裡打馬游春的富貴生活!

  他始終都是有退路的!是的,他就算築基不成,也還可以回到越國,重新做他的侯府公子。他其實已經不需要再去分家產,他這些年積攢的靈石,兌換成金銀,回到家鄉,便是一筆不菲的資財。

  他只要重新拿回侯府公子的身份,重新入仕,像他這樣在仙門中待過許多年的人,陛下不可能不感興趣。他若想官場晉身,其實……沒他向楊五形容的那麼淒涼艱難!

  是的,他的內心裡,其實一直都是明白的。所以,其實不是築基的大門對他關閉,而是他自己一直在門外徘徊,踟躕不前!

  有退路的人,怎麼無畏?怎麼勇往直前?怎麼會去求仁得仁!

  在兩耳嗡嗡的轟鳴聲中,徐壽聽見了頭頂那層看不見的天花板發出裂冰般的破碎之聲。他體內原本平靜如水的靈力,忽然開始翻滾沸騰!破境之兆,就這樣毫無預告的洶湧而來!

  峰頂洞府中,玄冰寒玉床上,正一個周天又一個周天的呼吸吐納運轉靈力的沖昕,忽然睜開雙眼。下一瞬,便化作一道殘影,從洞室中消失了。

  楊五尋摸出前些天剛去勤務司買來的靈茶,弄好黑窯小爐將茶煮上,才覺出沒聽見徐壽聲音。回頭看去,房中除了她並無旁人,大門還敞著。

  她奇怪的走到門口,卻看到門外階上,一個熟悉的頎長身影負手而立。他穿著玉色的長衫,映著雪,便是背影都那麼好看。

  「道君?」楊五訝然。

  沖昕微微回頭,給她一個側臉。食指輕輕壓到唇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楊五驚訝,踏上一步,從他身側往院中看去。赫然看到徐壽雙手捏訣,盤攏雙膝席地而坐。三花聚頂,五心向天。

  他的面色紅得異常,似在忍受什麼痛苦,頭頂竟冒著一絲絲的白色霧氣。原本為白雪覆蓋的院子,以他為圓心,積雪融化了一個大圓,雪水打濕了他的褲子鞋襪,他似乎也毫不在意。

  沖昕叫她禁聲,她便閉緊嘴,什麼也不問。但心中隱隱有個猜測,莫名期盼。

  她穿著練功時才穿的短襖長褲,站在沖昕身側,很快就覺得寒涼。看徐壽還是那副臉上憋得通紅,想喊喊不出來的痛苦模樣,像是一時半會不會有結果,楊五便乖覺的退回到屋裡。房舍中有養護陣法,常溫常濕。她便在臥室裡撐開窗,坐在窗畔瞧著院中情形。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徐壽臉孔紅若滴血,頭頂白霧蒸騰。他忽然手一動,手心之中,已經多了一顆圓滾滾的丹丸,翻手就往口中送去。

  一直負手靜立若雕像般的沖昕也動了。他玉色袍袖瞬時拂出,袖角帶出的罡風,便將徐壽手中那一顆丹丸擊落在地。

  徐壽艱難地道:「道……君……」

  沖昕喝道:「九十九步,都已經靠著自己走到這裡,最後一步,何須借助外力!修道修道,修得己身,才是正道!」

  他的聲音明明並不很響,卻穿透力極強。楊五坐在窗下,只覺得那聲音直刺腦海深處,令得她在那短暫片刻間腦中一絲旁的念頭也無,只有他鏗鏘有力的話語。

  她不知道,沖昕這一聲斷喝,她早就領教過。這功法喚作「醍醐灌頂」,能讓陷入幻境神志不清的人清醒過來,亦能讓人摒除雜念,靈台清明。

  徐壽那些掙扎、猶豫、退縮、軟弱,便都在這聲斷喝中消散。他的神情漸漸平靜,臉色也恢復了正常。身體裡如沸水般翻騰的靈力漸漸梳理通暢,滾滾的朝他的丹田氣海彙聚。

  煉氣弟子的丹田,像沒有灌水的容器。那些靈力便湧進這容器裡。

  水本無形,器卻有形。

  無形的靈力不斷的奔湧進有形的丹田中,不斷的被擠壓、濃縮,慢慢凝結。到最後,原本空空的丹田,靈力會凝結成為靈台。待將來再次破境,便會有金丹凝於靈台之上。再下一步,則丹碎嬰成。

  這便是築基——結丹——元嬰三境的進程。而最早丹田中凝成的靈台則是後面一切步驟的基礎,猶如地基之於高廈。故這一步,稱之為「築基」。

  看到徐壽終於破了心障,開始梳理靈力,構築靈台。沖昕捏個手印,透明光罩般的結界將徐壽籠罩在其中,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干擾。

  至此,他才轉頭,隔著窗對楊五微笑:「閉上窗吧,外面冷得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12:28 PM

第四十二章

  「他在……築基?」楊五問。

  沖昕頷首:「正是。」

  楊五看看在她院中席地而坐的徐壽,眼露困惑:「為何突然就……?」

  沖昕其實亦感困惑。

  尋常弟子築基,多是先有預兆,立即便會稟告籍簿司和教務司。二司聞訊,便會派遣執事弟子前來見證並護法。在宗門內,大多數弟子的築基過程,都是有條不紊,水到渠成的。

  但偶爾也會有些特殊情況。在某些特別的情況下突然破境,比如戰鬥中頓悟突破,或遇人點化,終於破了心障……徐壽,顯然屬於後者。

  「你們今天做了什麼?」沖昕問。

  「沒什麼,切磋了幾場而已。」楊五沉吟了一下,與沖昕實話實說,「不用靈力,他敗給了我。」

  沖昕微訝,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追問:「就這樣?」

  楊五回想了一下當時情景,道:「後來就說了幾句。他問我為何會這樣,我說……是因為他的槍總想著後路,所以不夠果斷乾脆。差不多這樣吧……」

  沖昕微微蹙眉。他當初分得煉陽峰,需要執役,是掌門師兄親自交待了內務司的掌司。內務司便送來了蘇蓉和徐壽。雖不知為何各方面都平平的蘇蓉會被選中,但徐壽的確很中他的意。

  這個外門弟子非常會做事,把峰上雜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條,一點都不需要他操心。很多事不需多說,吩咐一句,他便心中有數。有些甚至不用說,他便能心照不宣。總而言之,徐壽給沖昕的感覺是一個放在身邊能讓人舒心的人。

  他早便察看過,徐壽資質相當好,卻徘徊在煉氣大圓滿境數年,顯是有心障。楊五不管跟他說了什麼,顯然是點破了他的心障,令他一夕頓悟。

  從楊五來到煉陽峰,徐壽便受他的指示一直在照顧楊五。他做的很好,令沖昕一直都很滿意。

  他也知道楊五因此和徐壽熟稔,但他沒想到她和他居然熟稔到能言中他心障的程度。雖然他知道徐壽絕不會作什麼出格的舉動,但……徐壽也是英武的年輕男子。這令他心裡莫名生出一點點不痛快。

  「閉上窗吧,別受涼。」他說完,撩開下擺,在她窗下盤膝而坐。

  楊五探頭:「你要守著他?」

  沖昕點頭:「煉氣弟子築基,乃是第一次破境,須得有人看護。」

  他讓楊五關上窗,可楊五不想關。反正房中溫暖,她又不出去,就趴在窗臺上,看著院中的徐壽發呆。

  沖昕忍了一會兒,還是問道:「在想什麼?」

  楊五「嗯」了一聲,沒回答。沖昕扭過頭去看她,她才道:「他築基以後就是內門弟子了吧?」

  沖昕看著她。

  她歎道:「真好啊……」

  沖昕的心就軟了。但她所羨慕的,是連他都無法改變的事。她生為一竅不通,註定了不能走上修煉之途。沖昕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

  他其實,本來也不善於言辭。

  他忽然轉回頭去朝山道上看去,楊五也順著他目光望去,時近正午,趙三給她送午食來了。

  趙三在山道上遠遠的就看到院中情景有異,待走近了,看清徐壽的樣子,吃了一驚。匆忙給沖昕行個禮,驚疑不定的問:「道君,徐師兄他?」

  沖昕點點頭:「在築基。」

  趙三又喜又羨。他人機靈,忙將食盒遞給了楊五,對沖昕道:「那弟子這就去通知籍簿司和教務司去?」

  沖昕頷首:「叫籍簿司的人來就行了。我來給他護法。」

  趙三便飛快的上山了。不多時,楊五便從窗口看到,他騎著鑾牛,離了煉陽峰。

  沒一會兒,楊五又從窗口看到蘇蓉自山上飛奔下來。她見沖昕坐在窗下,便沒敢靠近。在高處踮著腳朝這邊張望了一陣,大約只能看見徐壽坐在地上的背影。過了一陣,怏怏的轉身回去了。

  待楊五用完了飯,沖昕忽然對她說:「這要好幾天,你收拾些隨身的東西,先去我那裡。」

  楊五問:「有人要來?」

  「籍簿司要見證登記。」

  那樣的話,是不是都跟沖昕似的,待在她窗戶底下?這些修士耳聰目明,她在屋裡洗個澡,坐個馬桶,他們大約都能聽得見。楊五便乖乖的收拾幾件換洗衣物,隨身物品,上山去了。

  沖昕目送她的身影在山道上消失,抬眸看向半空。

  楊五在山道上就看到趙三已經趕回來,身邊有個修士踏著飛劍,隨著他一起朝竹舍那裡降下去了。她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轉身朝山上行去。

  來到這裡已經半年多,她對沖昕的洞府已經非常熟悉了。再不會迷路或者走錯路了。最開始的時候,沖昕召喚她,她才會上山。但後來,他和她親密了起來,她白日裡也常常會過來看看書。她也曾問過沖昕是否有忌諱,他卻言說這洞府裡對她並無禁忌,她想去哪裡都可以。

  他就連他那個乾坤小世界都讓她知道了,由此可知,年輕的男孩子還是太單純了,在一段戀情裡很容易輕信另外那個人。

  他說沒有禁忌,但還是把那把邪修的魔刀和另外幾樣他覺得對她可能有危險的東西收了起來,另外找了間洞室擱置,還布了禁制。然後認真嚴肅的囑咐了她,不可以靠近。

  那認真的樣子讓她覺得好笑,彷彿她是個特別叛逆不聽話的熊孩子似的。她想,她沒有那麼讓人不放心吧?她其實就是……喜歡逗弄他。看他的面癱在她面前破功,常常給她帶來極大的樂趣。

  除了他收起來的幾樣東西,他的儲藏室裡還有不少的法器甚至法寶。她最開始有點不懂他為什麼不把那些東西都收到他的儲物法寶裡。因為儲物法器和法寶的存在,這些修真者們都是把家當隨身揣著的。

  後來問了他才知道,是因為那些東西對他來說還不具有隨身攜帶的價值。都是他在宗門外面獲得的,他又不缺靈石,也懶得拿到通貨司去寄售,便都隨手放在那裡了。

  對於所謂的「宗門外面」,從他隻言片語的描述中,她隱約窺見了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她問過他一些「外面」的事,才知道在凡人國度,才會有「律法」這種東西。而在修真門派控制的地界裡,殺人奪寶這種事,不受任何法律的約束,只在於誰的拳頭更硬。今日你殺人,明日能活著離開的未必就還是你。

  而這種叢林法則般的生存規則,是被各大宗門認同的。即便是在大宗門治下的城池裡,也只是為了維持城池的治安才立下許多規矩。

  簡言之,這個世界的規則,由修真者們制定。因為他們的拳頭硬。

  楊五瞭解了這些之後,不免陷入沉默。沖昕以為她嚇著了,撫著她的背心輕聲安慰,告訴她在長天宗治下直轄的大城池裡,沒有幾個狂徒敢無視長天宗的權威,公然殺人奪寶的。這些城池的治安都是非常好的。

  楊五便問,她什麼時候能去這些城池裡見識一番?沖昕攏著她的頭髮答應她,等他好了,就帶她去。

  見楊五又重新有了興趣,他便撿著些有意思的給她講。實則楊五真正想聽的不是那些奇聞趣事,反而是這裡人人都知道唯獨她這個外來者不清楚的那些基本常識。

  她有不懂的、或者想知道的事情,從來不藏著掖著,她會直接去問沖昕。平日讀書的時候也是這樣。不管她問什麼問題,沖昕總是非常耐心的回答她。

  楊五注意到,沖昕其實是一個話很少,很安靜的年輕人。但他卻很喜歡和她說話。她懷疑這可能是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能和他說話的人太少的緣故。

  兩個人在帳子裡常常喁喁私語許久,到她再想不起來還有什麼要問的,或者那些枕邊低語不知怎的就被濡濕溫熱的唇取代,她也會興致盎然,盡情探索他年輕的身體。她喜歡聽他呼吸淩亂,喜歡他白皙的皮膚泛起潮紅,喜歡他總想制止她卻總力不從心。

  她尤其喜歡他羞惱的模樣。

  但最後,鬧夠了,他和她,總還是規規矩矩的辦正事。

  楊五有時興起,也實在很想把沖昕吞下腹中,正正經經的歡愉一回。偏沖昕始終堅持著某種特別的執拗,總是能在最後剎住車。

  楊五不知道是唯獨他這個人這樣,還是這個世界的修真者的確和她上輩子的世界裡的男人不一樣。

  但他這種執拗總是讓她心裡很軟,讓她禁不住想親吻他的唇,然後聽他的話,乖順的趴在他的肩膀上,等待他平復喘息……

  楊五歇了個午覺,起來在藏書室裡看了會兒書,忽然隱約聽見蘇蓉在喊她。她側耳去聽,果真是。只不知道她在哪裡,就使勁瞎喊,洞府裡隱隱有了回聲。顯然是知道沖昕不在洞府裡,才敢這麼大膽。

  想到沖昕不在,她也心中微動,一邊朝外走著,一邊放開了神識。如同看一個三維立體地圖,像雷達一樣一邊走,一邊掃描沖昕的洞府。這才發現這洞府原來並非是平面的,其實很多地方是高低錯落的。怪不得她一直就覺得有些地方路面是傾斜的,只是身在其間,感覺不那麼確切而已。

  很快她就鎖定了蘇蓉。蘇蓉正在到處找她,只是洞府深處並不許她隨便入內,即便沖昕不在,她也不敢越界。外面找不到楊五,便只好大著膽子放聲喊了。

  還真把楊五喊出來了。

  「怎麼了?」楊五問。

  蘇蓉上去揪著她袖子,不開心的道:「我想在你那兒看著,道君打發我回來了。」

  「那我陪你過去?」楊五以為蘇蓉想讓她陪著她過去。

  「算了吧。」蘇蓉沒精打采的道,「道君素來不喜人多呱噪的,我不去招道君煩了。」

  「那你喊我做什麼?」楊五奇道。

  蘇蓉看了她一眼:「我就問問徐壽怎麼回事?」

  「他要築基了。」

  「……」蘇蓉無語,「我當然知道他要築基了,我想問他怎麼突然就築基了?」

  「我怎麼知道。我們切磋了兩場,說了幾句話,他就給我玩『頓悟』這種事。你們修道之人的事,我一個凡人怎麼懂。」

  「……也是。」蘇蓉放開她袖子。

  楊五:「……」要是看不出來蘇蓉的情緒低落,她這麼多年也就白活了。

  「你不是一直都替他著急嗎?」她問,「他現在要築基了,你怎麼反倒不高興了?」

  蘇蓉張口就不承認:「胡說。哪有。」

  楊五側目。

  蘇蓉有點無精打采,道:「趙三說今天慶祝一下,在我們那兒烤兔子,叫你早點過去,現烤現吃。」

  楊五道:「那就走吧。」與她並肩同行,往外走。

  走了一段,蘇蓉幽幽的道:「以後吃飯的人要少一個了……」

  自從趙三來了煉陽峰後,楊五和徐壽都老說她,再加上她覺得楊五是沖昕的枕邊人,都尚且食五穀,有輪回,道君都沒嫌棄她,蘇蓉就也不再吃辟穀丹,改和大家一起吃飯了。

  大多數時候,趙三會將飯食給楊五送過去,但偶爾,幾個人也會聚餐,比如弄個燒烤什麼的,很是熱鬧。

  但徐壽若築基成功,從此以後就是內門弟子,以後便可去領執事之職,以換取更豐厚的靈石報酬。意味著他將離開煉陽峰。

  楊五不疾不徐的走著,道:「他快二十八了,現在還能突破築基,是多好的事。你該為他高興。」

  蘇蓉垂頭嘟囔:「我當然為他高興啊……」

  楊五也不點破她。她外表和蘇蓉一樣年齡,骨子裡畢竟是活了許多年的人,跟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蘇蓉這種真正的十六歲少女的心思,一看就懂。

  又走了一段,蘇蓉頭垂得更低,忽然低聲道:「他以後……就和我們不一樣了。」

  「他本來就跟我們不一樣。」楊五平靜的道,「他是個一心向道的人,你是個一心想回俗世的人,我是個註定不能修煉的人。我們誰跟誰都不一樣。」

  「你不要妄圖在人生的路上尋找跟你走一樣路的人,沒有誰跟誰走的路是完全一樣的。」

  「就算你真的找到了,也不能讓你變得更好一點,只不過是自己心裡找到些安慰,多一點自以為是的安全感罷了。」

  洞府的走廊裡就很安靜,只有兩個人的鞋子踩在地面和行走間衣料摩擦的聲音。

  兩個人沉默了走了很長一段,蘇蓉才輕輕的歎了一聲。

  楊五就一直住在洞府裡,每天看看書,在洞府裡隨便逛逛。外面天氣嚴寒,山上還覆著厚厚的積雪。她雖身手矯健,也不宜在此時行走於山道間。便老老實實的待在溫暖乾燥的洞府中。

  徐壽的築基,花了整整六天的時間。

  第六天的時候,蘇蓉又來找她。她本就是沒心沒肺的性子,像路邊的雜草,雖不貴重,落地紮根的能力卻很強。那天悵然失落了一陣子,晚上吃了烤肉,便緩過勁來了。

  「道君說應該在今天了。」她說。

  「道君讓你跟我說的?」楊五問。

  「嗯!」蘇蓉點頭。

  楊五就明白沖昕的意思,是叫她可以下去。大約是外人在場,他不好把話說得太白。偏蘇蓉不像徐壽那樣善解人意,跟沖昕一點也不心有靈犀,直通通的只把原話傳過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12:41 PM

第四十三章

  楊五穿上披風,召喚了灰灰駝她下去。下山的路上大段大段的都是斜坡,雪這麼厚,她可不想摔斷腿。

  回到竹舍就只看見沖昕坐在她臥室的窗下,卻沒看見旁的人。徐壽還坐在院中地上,身週一圈全是融化了的雪水,虧他坐在雪水泥濘的地上,又不嫌冷,又不嫌濕。

  楊五從灰灰身上下來,問:「籍簿司的人呢?」

  「休息去了。」沖昕無語道,「一定是又喝酒去了。每次『休息』回來就一身酒氣。」

  他說著,就站了起來。楊五走上臺階,便被他握住了手,一拉,便拉進自己懷中。因為要給徐壽護法,已經幾天沒見她了,他想念得緊。

  楊五又好笑又詫異。大約是文化差異,她是不介意在別人面前親吻擁抱的,但沖昕會主動這麼做著實讓她意外。畢竟徐壽就在臺階下呢。

  「他聽不到的。」沖昕在她耳邊說,「我布了結界,他一點不會聽到外面的聲音。」雖然這麼說,還是牽著楊五的手,拖她進了房裡。

  關上門,便將她推到門板上,吮住那紅豔豔的兩片唇,舌頭強勢的擠進去,侵略。楊五閉上眼,勾住他的脖子,與他舌尖勾捲,唇瓣廝磨,互相間吮吸、輕咬、舔舐。交換口津和彼此的情意。

  年輕人最快活的,便是愛人對自己熱情的回應。饒是沖昕冷靜自持,也忍不兩手牢牢的握住她一把纖腰,不肯再放開。

  這在門外一派高冷的天才道君,隔了一道門,便跟天下所有的陷入熱戀的年輕人沒什麼兩樣。

  最後能分開,還是因為徐壽有了動靜。

  「他快成功了。」沖昕埋在楊五髮間平復氣息。

  楊五本來閉著眼靠在他肩頭,聞言睜開眼道:「那你快去。」

  沖昕又親了親她的髮頂。

  楊五歎氣:「徐壽就要走了……」

  「嗯?」

  「他真的很會照顧人。」楊五認真道。

  這倒是,沖昕也承認。他理理微亂的衣襟,拉開半扇門一步踏出去,就又是那個面癱高冷的煉陽峰主了。

  楊五靠在門板上,咬著唇無聲的笑。

  隔著門板,聽見沖昕喊了一聲「李執事!」他喊的聲音並不響亮,楊五聽得多了,知道他是在用「傳聲術」。果不其然沒一會兒,就有個人匆匆忙忙從林子裡跑了出來,抱怨道:「來了!來了!怎麼這麼寸,我才剛剛離開!」

  楊五使勁忍住笑。就光是剛剛沖昕和她在門後廝磨親熱,都快有半刻鐘了。她忍不住走進裡間,推開窗子,想瞧瞧這個籍簿司的人怎麼這麼有趣。

  一見那人,就想起來,這是籍簿司那個「李師兄」。雖然只見過一次,楊五對他印象卻很深。因為從她到了長天宗,見過的外貌最老的人,便是這個李師兄。他頭髮銀灰,身體消瘦,手背上的青筋都是凸起來的,看起來完全是個老頭子了。

  實際上,宗門裡大多數人不管實際年齡多少,外貌都看起來很年輕。沖禹都三百多歲,據說快四百了,看起來才不過三十許的樣子。這個李師兄,看起來倒有七老八十的模樣。

  初見時,楊五還沒那個意識。等她後來意識到了,便問了沖昕。熟料,沖昕居然也知道那個人。

  「我小時候偷偷跑到山裡玩,遇到過他在偷猴兒酒。」他道。「他結丹無望,快到壽限了,自然便現衰老模樣。大家都知道他壽數將盡,對他的邋遢隨意,都很是寬容。」

  築基修士壽數可達二百歲左右,那位李師兄已經一百八十多歲了。說起來,楊五這個凡人,壽數才是李師兄的一半,她甚至不會活到李師兄這年紀,便會衰老、死去。

  這便不是一個愉快的話題。沖昕光是想一想,心頭就十分難受。他便閉口不再提這個話題了。

  楊五將窗戶推開條縫,從屋裡往院中窺望。

  徐壽的身上開始出現奇異的變化,楊五揉了揉眼睛,才知道不是自己眼花。而是徐壽的臉上、脖頸、手背都彷彿落了厚厚一層灰塵,附著在了皮膚上面。

  楊五才想起來她在書上看到的,煉氣弟子雖然在門內吃的都是靈穀、靈獸的肉,雜質甚少,但卻也不是一點雜質沒有。當氣海成湖,靈台築就,修士的身體便會經歷一次自內而外的「排雜」,將身體裡堆積的雜質排出體內。

  到了這一步,意味著徐壽的築基,已經成功了!

  徐壽忽然便睜開了眼睛,起身站了起來。

  捏個清淨訣,便彷彿一陣清風繞著他旋了一周,皮膚上附著的雜質、衣褲上沾著的泥水,便都清潔乾淨了。他站在那裡,渾身上下都乾乾淨淨,雙目精光湛然。

  楊五從窗縫裡望著他,都能感受到,他整個人氣場都不一樣了。

  修道之人,從引氣入體成功才算是真正開始修煉。而後每一個境界,都會有人止步不前。築基,是這些修士遇到的第一道門檻,也是把最多的人攔在外面的那道門檻。

  徐壽在蘇蓉的意識中,一直被認為是資質雖好,卻必要被遣歸回家的人。熟料接近最後的時限了,他卻竟然邁過了那道坎。正如蘇蓉所說,他從此以後,和蘇蓉就不一樣了。

  內門、外門,隔著這樣一道門檻,便是不一樣的身份了。

  楊五垂下眼眸,聽著窗外三個人說話。那個李師兄說了些恭喜的話,給徐壽做了登記,便打著哈欠離開了。

  楊五這才推開窗戶,含笑道:「徐兄,恭喜了。」

  不料徐壽抬頭看見她,竟整整衣襟,舉手齊額,對她一揖到底:「楊姬。楊姬點化我,此情沒齒難忘,願日後能有機會,償此恩德。」

  楊五道:「明明是你自己的事,與我何干。」

  徐壽微笑,又轉向沖昕,一揖到底:「多謝道君為我護法。」

  「好說。」沖昕頷首,問道:「以後有什麼打算?」

  徐壽從來都是想得很多的人,他築基成功,抬眼看到沖昕和楊五的時候,心裡就有了計較。

  「弟子想留在煉陽峰。」他說。

  對弟子們來說,最好的就是留在像煉陽峰這樣有洞府的峰頭。長天宗的範圍,覆蓋了兩條山脈,數百山峰。雖說整個宗門裡,都靈氣濃郁。但真正靈氣最濃郁的,便是這種會闢作洞府的峰頭。

  徐壽本來對築基一事已經不抱期望,不料遇到楊五,說破他心障,竟然在快二十八歲的時候,邁過了這個門檻。他內心裡,便覺得煉陽峰實在是他的福地!

  沖昕道:「我這裡並無執事之位。」

  徐壽道:「願為執役。」

  沖昕卻道:「怎可以內門弟子為役。」

  徐壽其實也知道希望渺茫,不過試試罷了。心中正微感遺憾,卻聽沖昕淡淡的道:「若想留下,便做我弟子吧。」

  徐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點被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砸暈了!

  暈眩中,聽見沖昕不緊不慢的問:「你可願意?」

  這一句算是例行公事。拜師收徒,講究一個緣字。因此那師父總會最後問一句「你可願意?」,並不做那強買強賣的事情。只是若拜了師,從此便是親傳弟子,沒有哪個內門弟子會傻到拒絕的。

  徐壽當然不傻,他立即便雙膝跪下,向沖昕叩拜,口稱:「師父在上,弟子願服侍左右。」

  修士身份貴於凡人,甚少行拜禮。楊五來了半年多,見到修士間多是抬抬手,遇到師長、高等執事,也就是躬身、深揖。跪拜這麼大的禮,也就只用在拜師的時候了。

  沖昕坦然受了。對他道:「你且休息一下,明日再行拜師禮。」想了想,又道:「自己選間中意的房舍,搬到半山來吧。」

  徐壽頭頂著天大的餡餅,暈暈的上山去了。

  沖昕回頭,見楊五隔著窗戶無語的看著他,道:「怎了?」

  楊五雖然不能說是對沖昕了如指掌吧,卻十分肯定沖昕之前絕對沒有收徐壽為徒的想法。實際上,他可能一直都還沒考慮過收徒。

  「你不會是……」她狐疑的道,「因為他很會辦事、會照顧人,所以才收他做徒弟的吧?」

  居然被發現了。沖昕眺望遠方:「他很討人喜歡,我收徒弟,自然要收個自己看得順眼的。」

  楊五無語。

  沖昕接著道:「他資質頗佳,一朝破了心障,便是我不收他,遲早他也會成為別人的徒弟的。」

  不管他的初衷是什麼,這於徐壽都是好事。楊五便不與他爭,只揶揄的笑笑。

  她叫沖昕給拉到房中,還沒脫去煙霞色的雲絲披風。撐著窗櫺,托腮笑他,神色頑皮,目光靈動。

  沖昕怦然心動。

  俯下身吻了吻那紅唇。吻了一下、兩下、三下,還是不夠。

  又一次體會到了話本裡貧寒書生與富家小姐隔牆幽會時的焦急心情。幸好,他不是無用的書生。他伸手握住了楊五的手臂,楊五便覺得騰雲駕霧似的,人已經被他拉出了窗子,在他懷裡了。

  沖昕給她拉緊衣襟:「走,回去吧。」雙腳離地升空,瞬息間竹舍院中,再沒有兩人的身影。

  沖昕想做的那些濕濕膩膩的事,便都擱在了水汽繚繞的溫暖湯池裡去做。在這裡,她的手才不會涼。

  「不要再住半山了,搬到洞府裡來。」他啃著她的頸子道。

  天冷了,她晚間過來,縱是騎著灰灰,路上也難免寒冷。手涼涼的,讓他心疼。

  楊五眸色閃動,轉過身來摟住他的脖子,咬住他耳朵:「當初是誰跟蘇蓉說……『半山沒地方了嗎』,『隨便哪裡都行』的?」

  沖昕狼狽:「那時跟你不熟。」

  「現在熟了?」

  「還能更熟嗎?」他掐著她的不盈一握,惡聲道。

  楊五被碰到了癢癢肉,趴在他頸窩裡喘著氣笑。

  「明天收拾東西,搬過來吧。」他捋著她的髮絲道。他有這想法其實有一陣子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與她說。

  「不要。洞裡住著不舒服。」楊五扭動,「我就喜歡我那間竹舍,當初一眼就看中了。」

  沖昕讓她扭得渾身像過電一樣,忙按住了她,不叫她再作怪。還想再說什麼,楊五已經俯身過來,封住了他的唇,不叫他再繼續這個話題。

  這洞府哪怕是洞壁上的一條裂紋,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她又不能明目張膽的在他的洞府裡再設禁制,隔絕他的神識。

  她跟她現在雖然親密至此,還依然沒親密到可以放棄自己隱私空間的程度。只有開啟禁制,她才能放心的打坐入靜,自觀祖竅,鍛煉神識。

  他與她分享了乾坤小世界那樣的大秘密,她卻還不想與他分享她的小秘密。

  這聽起來似乎對他很不公平。可她被帶離父母身邊,被硬生生催長成熟,被強迫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男人身下承受痛苦,誰又來給她一個公平呢?

  不過是因為她本就擁有成熟的靈魂,也更願意待在成熟的身體裡,而非以小女孩的姿態行走世間,才彷彿弱化了這其中的無恥、無奈、無力和該有的憤怒。

  不過也正是因為她擁有成熟的靈魂,才無時無刻的不敢忘記,即便是彷彿正擁有著他的柔情蜜意和全心寵愛,也不能改變她幾乎對一切事情都身不由己的現實。

  不對等的身份、地位和能力,巨大的強弱落差,所以即便是現在她並未付出真心,不過是借著多出來的幾十年對男人的經驗,來欺騙年輕道君的感情,她……也是無可奈何。

  「這幾天螭火可又反噬了?」她伏在他肩頭問。

  「沒有,很平穩。」他抱著她,閉目放鬆,很享受與她這樣親密的時光。「師兄說要兩三年,我覺得……用不了那麼久。」

  「那就好。」楊五拉好衣襟,牽著他的手,拖他上岸。「走了,做正事了……」

  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他的世界裡了。她對這裡,和對洞府一樣熟悉。醒來便問他:「看什麼?」

  他含笑:「看睡美人。」

  還記得最初,他都不拿正眼看她,更不跟她說幾句話。不知不覺,也能隨口便與她調笑了。楊五覺得,自己的調教手段,也是不賴的。當然,很可能也是因為男人這種生物,其實很容易自學成才。

  畢竟,便是高冷的道君,都還收藏有《御女經・七七四十九式》這樣的自學教材。

  「餓……」她撫著胃。

  沖昕抬手,一根枝丫便彎下腰來,已經催生熟了的瓊果便輕輕掉落到他手中,送到楊五唇邊。

  她身上無力,懶懶的靠著他,一口一口的啃著瓊果。鮮紅的汁液滴到他的衣襟上,他也毫不在意。還用拇指抹去她嘴角的紅色果汁,沒抹乾淨,便低下頭去,輕輕給她舔淨。

  像一隻溫柔的狗狗。

  楊五咬了一口瓊果肉,慢慢咀嚼,望著遠處的山。

  白天,那些山看起來是青色的。現在,它們是黑色的,與夜幕悄然融合。

  她跟他之間是一場等價的交換。她給他他想要的「情意」,他給她更好的待遇和安全的保障。其實也很公平。

  所以,你啊,要保持清醒啊。

  溫柔鄉,從來……最是英雄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12:51 PM

第四十四章

  等她恢復好徹底醒來的時候,徐壽的拜師禮已經過去了。不過其實即便她醒著,也是看不到的。

  峰主收親傳弟子的拜師禮,要祭拜天地祖師,都是在證道峰進行的。

  「除了閉關的掌門真人,還有碰巧不在宗門裡的,其他幾位『沖』字輩的真人,都去觀禮了。畢竟是首徒呢!」說起這個,蘇蓉就眉飛色舞,與有榮焉。

  真的是個心大的姑娘啊。前幾天還唉聲歎氣,悵然若失呢。

  「哎,就是以後,少了個使喚的人啊。」蘇蓉道,吐出瓜子皮,又道:「還好還有趙三,以後只能使喚他了。」

  「說什麼呢?說我壞話呢?」趙三聽見了一耳朵,揮著勺子從廚房的窗戶裡喊。

  雪一直不化,陽光卻很好。楊五醒過來的時候,比以往都早,在正午之前。她正好腹中饑餓,出了洞府就直接找過來了。和蘇蓉兩個,就站在廚房外面嗑著瓜子,曬著太陽聊天。

  「沒有!誇你呢!」蘇蓉對著窗戶喊。

  徐壽的聲音忽然響起:「那就是在說我壞話了?」

  楊五蘇蓉同時轉頭,山壁拐彎處,徐壽正大步走過來。

  蘇蓉立刻親親熱熱的喊了一聲:「徐師兄~」

  楊五身上一麻,手一抖,一顆瓜子就沒捏住,掉到地上去了。眼見著徐壽也抖了一下,大步走過來,捏起蘇蓉手心一顆瓜子,照著她眉間就丟了過去!

  蘇蓉大怒:「徐壽!」

  徐壽哈哈大笑。

  蘇蓉氣呼呼的把那顆掛在了劉海上的瓜子擇下來往他身上丟。徐壽身子一晃就閃開了,笑吟吟的看著她。

  「你上來幹嘛?」蘇蓉氣道。

  徐壽答道:「當然是吃飯啊。」

  蘇蓉:「……」倒也是,他雖然築基了,卻還需要十天到半個月左右的時間,逐步的辟穀。

  他的身體已經完成了新一輪的改造。慢慢的,每日運行功法修煉,自天地間汲取的靈氣,便已經足夠供給自身的需求,不需要再食用食物了。

  若是女子,不僅會辟穀,同時還會斬斷赤龍。楊五聽著徐壽和蘇蓉說起辟穀的事,突然想起了她從書上看到的這些,同時想起……她半年來,還一次都未來過月事。大約是迎風丹的緣故吧,催長的到底不是那麼靠譜。倒也使她免去了許多麻煩。

  飯香愈濃,很快飯菜就燒好了。大約是因為徐壽的緣故,趙三特意多燒了幾個菜,甚至還把自己私藏的好酒拿了出來,格外的豐盛。

  廚房還是趙三來了之後新改造的,同時還有間房舍改造成了飯堂。四個人便一起在飯堂裡用的飯。說說笑笑,很是熱鬧。

  所有人心裡卻都明白,這樣的日子很快就不會有了。徐壽很快就會開始辟穀,不需要再用飯食。他也已經搬到了半山條件更好的弟子舍中,若無事,大約也不會總往役舍這裡跑。

  蘇蓉、趙三若不能儘快跟上他的腳步,就會漸漸的被他甩到身後。

  楊五轉著手中的酒盞,目光自幾個人臉上掃過。

  蘇蓉和趙三似乎很快就適應了徐壽身份的變化,自然有羨慕,卻無太多嫉妒。似是對這種事,也看得多,能平淡以待了。

  本來曾經和你一樣的人,漸漸的就不同了。百年後,你已經一抔黃土,他還健若少年。而如果不能尋到突破口的話,在座的幾人中,最早化為一抔黃土的,大概就是楊五。

  她晃晃手中酒盞,一飲而盡。

  臨走的時候,徐壽和蘇蓉在一旁不知道說些什麼,蘇蓉臉臭臭的。

  「她又怎麼了?」楊五奇怪道。

  她坐在灰灰背上,和徐壽並肩而行。山道上都是厚厚積雪,灰灰可以踏空而行,不怕摔跤。

  「提醒她別忘了上月課而已。我交待了趙三,讓趙三盯著她。」徐壽罵道,「以為我不在就可以偷懶了,想得美!」

  然則實際上蘇蓉對自己的人生規劃長遠、成熟得出乎徐壽的意料。但蘇蓉再三囑咐楊五,不可以告訴徐壽。

  楊五能理解,這是人生觀和價值觀的衝突。沖昕憐憫她不能修煉,徐壽曾為自己可能要被遣歸回俗世黯然神傷,這是因為在他們的價值觀裡,把追求大道看做是最大的「正途」。蘇蓉所嚮往的俗世富貴生活,在他們看來完全是不思進取,簡直可以說是爛泥扶不上牆。

  蘇蓉自己也明白,所以才會逼著楊五答應不告訴任何人。

  楊五能理解,因為她和沖昕、徐壽的區別在於,縱然蘇蓉的人生追求與她的並不相同,她卻會接受並尊重別人的人生選擇。換作徐壽就未必了。以往,都是他督促蘇蓉修煉學習,他當然也是好意,並且在目前階段,這樣做肯定對蘇蓉也是有益處的。但當日後真正走到人生岔路口的時候,他這種好意又是否能為蘇蓉所接受呢?蘇蓉的價值觀和追求,又是否能為他接受呢?

  人生這種東西,其實和婚姻一樣,很多時候是冷暖自知的。不需要別人過度的干涉。

  對這個事,楊五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話。又問了問徐壽以後的安排。

  「要跟著道君修煉嗎?」

  「不用,我才剛剛築基而已,還有很多基礎的東西要學。以後就改去上內門的課了。這邊的課程比較多,涉獵很廣,很雜,我還得理一理要去聽哪些課。」

  雖然是武修,但是符、咒、丹、陣、器之類的東西都還是要稍稍涉獵的,以免今後對敵之時一無所知。

  楊五對這些很感興趣,因為很多對徐壽他們來說是常識的事,卻是她的空白盲區。他們聊了一路,最後楊五輕歎:「沒有靈力,什麼都學不了啊。」

  便是徐壽這樣八面玲瓏的人,都不知道如何安慰楊五,只能欲言又止。

  楊五笑道:「我就隨便感歎一下。」

  徐壽才鬆了口氣,道:「楊姬是有福氣的人,就算不能修煉,在師父身邊,也必能一生平安喜樂。」

  「承你吉言吧。」楊五笑笑。

  到了岔路口,徐壽指指前方:「我在那間,青磚灰瓦的那一套院子。平時你若有事,不用上來,喊幾聲,我就能聽得到。」

  他選的房舍地勢比楊五的竹舍高不少。在他那裡能向下眺望,大約是能看到竹舍的屋頂。距離不算遠,也不算近,至少比在役舍時,他與蘇蓉之間的距離遠得多。控制在了一個既可以隨時照料,又有足夠距離避嫌的尺度上。

  徐壽這個人,天生的周全性子,一輩子都改不了的。

  楊五笑笑,點頭道別。

  回到竹舍,理了理書房。她從沖昕那裡搬下來不少書籍。以功法心法居多。那些都是沖昕從外面得來的,不過是用來博覽,以擴眼界之用。沖昕身在四大仙門之首的長天宗,修煉的自然是長天宗的正宗心法。

  楊五便把那些沖昕看不上的功法心法搬了不少到自己書房,慢慢看,挨個試,可惜沒有一個能練。她後來想看看長天宗的心法,沖昕也將煉氣入門的心法給了她,她照著呼吸吐納,依然是半點靈氣感受不到。

  所有這些心法,都需要修煉者開至少三個靈竅,靈力才能形成循環。最基礎的條件,恰好是楊五所不能擁有的。

  她便暫時將這些心法擱置,翻了些術法、符籙的書。清淨訣之類的入門術法,她已經將口訣、手印和靈力運行都記得熟練了,缺的……就是靈力了。亦去勤務司領了些朱砂符紙回來,練習著學了一兩個符籙,奈何寫出來,那符上沒有半點靈氣。

  她理了理,把那些朱砂、符紙也都收進了櫃子裡,暫不去想。她若不能找到引氣入體的方法,使自己的身體能容納靈力,一切都是空談。

  她最後還是開口向沖昕詢問了,可有能令凡人也能蘊納靈氣的方法。

  沖昕看了看她,輕聲道:「就我所知,尚未曾有人聽說過。」

  他道:「如果能讓凡人都可修煉,這般的心法,就不是普通修士能開創得出來的。怕是只有上古大能,已經半步踏破虛空,明瞭了天道規則,才有這份本事。然……」

  然而若是那樣的大能,不說凡人,便是普通修士,都被其視若螻蟻,又怎麼會去關心凡人呢。

  楊五就抱住他的手臂笑道:「我就隨便問問,你別又繃著臉……我們鳧水去。」

  外面冰天雪地,又是在山上,不適宜做戶外運動。沖昕的乾坤小世界裡卻溫暖如春。楊五就更喜歡到這裡來。

  沖昕的乾坤小世界對她開放,她什麼時候想來,他便帶她進來。她因此白日裡便喜歡上山來找他,他亦樂見她如此。

  兩人脫去衣衫下了水。楊五是真的會游泳,沖昕全然是作弊。他可以在水底閉氣,只靠體內靈力循環運轉。楊五在水面上看不到他,便吸足一口氣,猛紮下去。

  那湖水是自空氣中凝結水汽而成,湖裡既沒有水草,也沒有遊魚,乾淨透徹,陽光折射之後,直貫湖底。她眼中帶著笑意,朝藏在水底的沖昕遊去。

  沖昕的眼中亦禁不住露出了笑意。她穿著小衣褻褲,雪白的手臂和腿在水中被陽光照得剔透。這打扮當真傷風敗俗,可是在這裡沒有關係。這裡是他的世界,除了他再不會有第二個人看到。

  在這個世界裡,她想怎樣都可以。

  他把著她的手臂帶她往更深處去,到她氣不夠用的時候,便吻上她的唇,渡氣給她。

  直到在水下玩耍夠了,他才上岸,弄乾衣服頭髮,在瓊果樹下盤膝而坐。楊五在湖中一趟又一趟的遊著來回,她游泳的姿勢相當漂亮,像一尾歡快的小魚。沖昕含笑看了她一會兒,摒除雜念,入靜調息。

  小乾坤的太陽一如外界一樣緩緩西移。沖昕修煉了一個時辰,睜開了眼睛。楊五依然一趟一趟的遊到一側岸邊,折回,如此反復。沖昕修煉了一個時辰,她也已經游了一個時辰。她的體能明顯的超越了尋常凡人,但沖昕從小接觸的都是修士,這等程度對煉氣修士來說,不算難事。尤其是武修。

  他知道她是在鍛煉身體,她的方法沒有那麼猛烈,卻的確有幾分武修淬體之意。她常服靈丹,又以瓊果為食,比起初來之時的肉骨凡胎,她的身體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沖昕喜歡她這樣健康有活力。

  到她終於精疲力竭,仰躺在水面上漂浮,他才下水將她抱起,弄乾她的衣服頭髮,催生瓊果給她食用。

  楊五吃得眉開眼笑。

  時間要說過得慢,也慢。每日裡都是那麼些事情,日復一日的循環。新鮮點的不過是徐壽學會了御器。

  劍修御劍,他御的是一杆長槍。那杆長槍不是他以前常用的那杆,是拜師之時,沖昕賜給他的法寶。他愛不釋手。初兩日還見他踩在槍上,在山道上低空「滑行」,沒兩日就抬頭望見他繞山盤旋了。

  沖昕亦贊他資質好,他學什麼其實都很快,也非常勤奮,一旦破了那層壁壘,便頗有點一日千里的味道。

  「比起你呢?」楊五托腮問。

  沖昕挑眉:「誰能跟我比?」一點少年人的自傲,綻在眉間。

  楊五就笑,啄啄他的唇:「好好好,我家道君最棒了。」

  聽著就像哄小孩。偏偏沖昕就受用,就喜歡聽她笑著說「我家道君」如何如何。重點大約是在「我家」兩個字上。

  時間要說過得快,也快。雪才化,周霽就奉了師命來接楊五了。一晃間就又是兩個多月過去了。

  周霽看到楊五,不由得愣住了,一直盯著她看。直到沖昕不虞的喊了第二聲「周師侄」的時候,才反應過來,頓時面紅耳赤。

  楊五笑道:「周兄定是不認識我了。」替他解圍。

  周霽訥訥道:「楊姬好像不一樣了,我,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是呢。周兄看出來了。」楊五扯扯沖昕袖角,笑道,「真人給我配的藥,影響我的骨骼了,臉變醜了。」

  小師叔冷著一張臉,不像有興致跟別人討論自己愛妾變美變醜的樣子,周霽哪敢說「你變得更漂亮了」。

  直到後來在路上,煉陽峰離得遠了,再看不到山形,少年才紅著臉,低聲道:「楊姬,沒醜,更好看了。」

  楊五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少年是在回復她那句「臉變醜了」。看著御劍少年只敢盯著前方的僵硬的脖頸,和臉頰上的紅暈,活了幾十歲的老女人笑得眼睛都彎了。

  到了旃雲峰,周霽複了師命,自退下了。楊五走進沖禹的正堂,才發現這次等著她的不止沖禹一個人。

  上首一個美婦,神情冷淡與沖昕如出一轍,正淡淡的看著她。

  沖禹沖她招手道:「小五,來見過我師姐,這是觀壁峰主。」

  楊五知道,如今宗門內幾位元嬰真人,只有觀壁峰主是女子。且這位沖琳真人,與掌門沖祁真人、旃雲峰沖禹真人,以及最年輕的金丹道君沖昕,乃是一師所出的嫡系。

  她便上前行禮:「見過真人。」

  抬眼,看見那位沖琳真人外貌比沖禹看起來還大些,像是年近四十的模樣。

  一雙眼睛,不像沖昕那樣銳利,亦不像沖禹那樣平和,帶著股說不出來的詭異氣勢,直直的看著她,彷彿要把她看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1:50 PM

第四十五章

  楊五抬眸看過去,才發現沖琳的眼睛和一般人的黑色眼瞳不一樣。她的瞳孔周圍有一圈淡淡的金色光圈。

  那奇異的眼睛忽然閉上,再睜開,就變成了一雙普通的黑色瞳眸。之前的詭異的氣勢也消散了,沖琳真人此時再看起來,就是一個面相平,氣質略有些冷淡的女人。那種對待旁人「淡淡的」感覺,跟沖昕著實相似。

  「過來,到我這兒來……」她伸出手,對楊五溫聲道。

  楊五走過去,看著那隻伸出的手,硬著頭皮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她的僵硬被沖琳誤解,她拍著她的手背頷首道:「好孩子,別怕……」

  此言一出,楊五便立時醒悟過來這位真人為什麼對自己說話的語氣態度都這麼詭異——她把她看作是孩子了。她立刻看向沖禹,沖禹沖她微微點頭。她便明白,這位沖琳真人看來是知道真相的。

  沖琳凝目看楊五,見她眉目間一股清正之氣,便暗暗點了點頭。再看她身形,婀娜玲瓏,失了處子之貞,已經有了瀲灩風情。幸而豔而不俗,媚而不妖,看了不叫人生厭。

  可她其實還是個孩子!這都是沖禹造的孽!她不由得狠狠瞪了沖禹一眼。沖禹訕訕的,縮起脖子來不敢說話。

  她轉回頭,拍拍楊五的手,溫聲道:「我是沖昕的師姐,他小時候,在我身邊長大的。你莫怕。」

  她仔細的看了看她的眉眼,清豔明媚,想來孩童模樣也該是個極漂亮的女孩子,心中升起幾分喜愛憐惜。拍拍她的頭道:「你受苦了。」自儲物法寶裡取出個東西,放到她手中:「這個給你,算作見面禮。」

  她面目美麗端莊,氣質溫潤,態度又慈祥,給人一種「長輩」的感覺,楊五對她也心生好感。她轉頭去看沖禹,沖禹點頭道:「還不謝謝我師姐。」

  楊五便屈膝:「多謝真人。」

  沖禹道:「你去歇著吧,到了時辰我再喚你。」

  楊五行個禮,退出去了。

  待她離開,沖禹問道:「如何?」

  沖琳搖頭,神色肅然:「看不出來。」

  沖禹微驚:「九轉金瞳也看不出來?」

  「她和昕兒已經牽扯太深了。」沖琳道,「她已經在他的因果中,她的命線已經不是我能看的了。」

  沖昕的命線無法察看,沖琳和沖禹便想通過察看他身邊人命線,來推測他命線的走向。卻不料楊五已經入了沖昕的因果,也成了她看不了的人。

  她頓了頓道:「不過,這孩子自己身上負有大功德,或者是幾世善人,或者是上一輪回曾做過拯救蒼生這樣的大善業。讓她在昕兒身邊,倒是不錯。」這樣的人自身帶著善果,亦會惠及身邊之人。這也是為什麼沖琳一見面就喜歡楊五的原因。

  「那昕兒……」沖禹皺眉道。

  沖琳歎了一息:「劫相每日益深,只恨我看不出因由。」

  沖禹怕她又去折損自己壽數,忙道:「昕兒吉人自有天相,師姐你可別亂來!」

  沖琳「哼」了一聲,道:「最亂來的就是你!昕兒若是知道了,必得氣得十年不與你說話!」

  沖昕老臉發燒,訕訕的轉移話題:「不知道師兄現在如何了?」

  提到那個人,沖琳的神色冷淡了下來,道:「他有驚無險,這一次必能破境,你不必擔心。」

  沖禹覺得自己轉移到了一個更不適宜的話題上來,只好硬著頭皮一直賠笑。

  他因為資質好,入門就被師父看中,直接拎著領子帶回自己的峰上當親傳弟子。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娃娃,師姐已經一百多歲,快要結丹。他到了新地方緊張尿了床,都是師姐給他用清淨訣清理的。不僅沖昕是在師姐身邊長大的,沖禹亦然。在這個如姐如母的師姐面前,什麼時候都是抬不起頭來的。

  對師姐和師兄那些陳年舊事,更是連插嘴的份都沒有。看到師姐神色冷淡,他就一陣頭皮發麻。

  大家好歹都幾百歲的人了,那些年輕時候的事就不能輕輕放下嗎……唉……

  終於沖琳坐夠了,也喝夠了沖禹這裡的靈茶,站起身來:「我去看看昕兒。」

  沖禹真人長長的舒了口氣,恭送了師姐。

  這邊煉陽峰上,沖昕的神識一掃到沖琳,便立刻離開洞府,來到崖邊相迎。

  「師姐!」他眉眼中少見的流露出笑意,神態間可見親密。此時此刻看起來,像個真正的年輕人了。

  沖琳見著他,目光便柔和了起來,像母親看到自己的孩子一般。「可好些了?」她落地便問,「我聽沖禹說,火毒一直沒有反噬過了?」

  「正是,多虧了師兄……」還有五兒,沖昕想。他將沖琳迎進了自己洞府中,請她坐在了上首。

  沖琳仔細打量沖昕,她有幾個月沒看到他了,此時再看,果然氣色好了許多,她便心下寬慰。

  沖禹幹的破事兒雖然缺德,卻好歹對沖昕是個好事。有時候,事情總是兩難全的。她雖責備沖禹,卻也知道,對沖禹來說,毫無疑問是把沖昕放在首位的。至於此事對一個凡人幼女來說會是怎樣,他們這些男人啊……大約不會太在意吧。

  她心下微歎。

  「適才,在沖禹那裡見到楊姬了。」她微笑道。

  說完,就看到這個她一手照顧大的孩子,面上繃著,耳根處卻紅了起來。她心中微微一動,想起適才見到楊五時,她衣飾精緻華貴,顯然都是飛線閣的手筆,便含笑道:「你很喜歡她?」

  在別人面前承認這件事,總覺得很難為情,但沖昕不想說謊。他臉上微熱,但還是應了聲「是」。

  沖琳看他回答時,眼睛明亮有光,唇邊有溫柔笑意,恍惚回憶起了另一個人年輕時的模樣。愛的時候也是這般溫柔似水,棄的時候又是那般冷漠無情。

  她沉默了一息,告誡沖昕:「那孩子身負前世功德,今生亦是良善之人。她……年紀還小,我望你好好待她。」

  沖禹師兄當日也是對他說,讓他好好待楊五。五兒在他心上,不必旁人說,他自然會待她好的。

  沖昕不禁微感奇怪。

  「師姐,你可知,掌門師兄如何了?」沖昕關切的問道。

  一個兩個,都這麼的關心他呢。那個人啊,就是有辦法讓別人信服他,聽他的話,對他死心塌地。沖琳的嘴角,就扯出一抹冷笑。

  沖昕亦如沖禹一般,頭皮一陣發麻。

  然他內心裡,著實牽掛沖祁。雖然沖琳早告訴過他們沖祁這次必能破境,但沖祁離大限不到二十年了,不由得他不著急。

  當年師兄將他帶回宗門時,尚是頭髮烏黑的壯年男子,短短十多年間,就衰老成了鶴髮雞皮,如同在籍簿司養老的那個李執事一般。

  修道之人就是這樣,人生中大多數的時間,外貌都維持在青壯模樣,臨到壽限時,才會急速的衰老。所以光憑外貌便知,此人壽限已近。

  「他許久之前就已經堪破生死,只差『情』之一關了。你們再替他著急,難道還能替他破情關不成?」沖琳沉聲道。

  沖昕無奈,只能繃著臉低著頭受師姐的訓。

  他從小聽沖禹給他嘮叨師兄師姐間的一段舊怨。只是他年紀小,近日來才初初嘗到「情」之一字的滋味。只覺得心中歡喜一人,看她一舉一動都如食新蜜,甜到心底。只盼她好,盼她平安,盼她喜樂。如沖琳沖祁一般,因愛生怨,因怨成恨的,著實讓他感到費解。

  最後好不容易恭送了師姐,年輕的道君也如他的師兄一樣,大大的鬆了口氣。

  楊五在旃雲峰,一點不浪費時間,幾乎是紮在藏書室裡。

  沖禹喚她來用飯時都奇怪問她:「怎麼成日泡在那裡?」

  楊五反問:「我又不能亂跑,除了看書,還能做什麼嗎?」

  沖禹反駁不了,就不管了。

  楊五實則在尋找,如何讓她的身體能留住靈力的辦法。

  沖昕在將三昧螭火送入她體內的時候,是以靈力裹挾著送入。這一點點靈力,便點亮了她漆黑的祖竅,形如給她沒有能量的宇宙充了電。然而當她休息好,再自行入靜自觀的時候,祖竅又是一片漆黑,意味著沖昕輸入的那點靈力,已經消散了。

  她的身體,留不住他的靈力。

  她想知道,這是因為沖昕的靈力是外來的,本就不屬於她的緣故?還是她的身體,的確就無法存留靈力呢?

  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在沖禹的藏書室裡徘徊幾天,真的查到了點東西。最後確認,是後者。

  說到底,還是靈竅的問題。修士們即便在不修煉的時候,體內的靈力依然是以緩慢的速度,在靈竅之間往復循環的,就如同血液在血管裡流動一樣。靈力生生不息,如同活水。

  而不能修煉的凡人,體內無有循環,活水便被截斷,蒸發消散。沖昕的靈力進入她的體內,就是因為沒有靈竅形成循環,才很快就消散了去。

  其實她之前甚至考慮過是否能通過雙修之法,從沖昕那裡獲取靈力。對沖昕,她其實很有幾分把握。如果能通過雙修之法使她踏入修行之道,她相信他是會願意助她的。但現在看來這條路註定是走不通的。

  楊五的內心,不是不失望的。

  這一次重新長大後,沖禹觀她體質,通透純淨的程度已經可以媲美煉氣修士,便知自家的小師弟是如何捨得瓊果來餵養她。

  他細觀楊五,當初初到宗門時黑不溜秋的姑娘,養到現在已經膚白如雪,嬌豔若花。小師弟年紀尚輕,又是童身初破,會一時被迷住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此事隱情若是揭破,小師弟那張臉……怕是撐不住。沖禹一想到沖琳說沖昕必得氣得「十年不與你說話」便頭皮發麻。反復叮囑楊五切勿要露出破綻。

  此事事關楊五切身利益,不用他說楊五也會小心應對的。不過訛他一批丹藥是必然的了。還從他的藏書室裡捲走了不少書,她瞭解的東西多了,疑問也更多了,需要查詢更多的資料。

  回到煉陽峰的時候,乾坤袋是滿滿的。到底是最低級的儲物法器,慢慢就開始覺得空間不夠用了。

  才將將靠近煉陽峰,就被沖昕踩著飛劍,從灰灰背上將她掠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數日不見,沖昕雖不到如狂的程度,卻也按捺不住想更早見到她。

  他的劍向來是極快的,便是以灰灰的速度,都沒來得及閃避就目瞪狼呆的看著楊五被他掠走了。灰灰只能在心底「嘖」了一聲,自去玩耍了。

  「道君,再來一次!」楊五按緊扣在她腰間的男人的手臂,大聲道。

  沖昕嘴角微翹,摟緊她,如飛鴻掠影一般以極高的速度在三維空間中畫出螺旋前進的軌跡。灰灰速度再快,到底不如他。楊五最喜歡體驗這種失重、俯衝、拉升。可惜還沒玩得盡興,就被沖昕拖進了洞府中……

  直到廝磨親熱的夠了,沖昕才肯放開她,卻沒有「做正事」的打算。

  「再歇一天。」他說。

  「歇了好幾天了啊。」楊五怪道。

  但她每次從旃雲峰調養回來,氣色都特別的好,肌膚恍若新生。沖昕不忍她一回來就受苦,攏了攏她的髮,道:「沒關係的,再多歇一天。」卻又不放她走,非要她留在這裡。

  天都還亮著呢!但是熱戀中的年輕男孩就是這麼黏人。楊五無奈,進去了小乾坤的湖裡游泳,她在旃雲峰幾天也的確得運動一下了。

  沖昕修煉完畢,睜開眼,看見楊五趴在草甸上,小衣背後的帶子全都解開,敞著後背,在做陽光浴。

  沖昕無語。這是他始終無法理解的她的一個怪癖——曬太陽。好不容易養成一身這樣雪白的皮膚,不怕再曬黑嗎?

  楊五非但不怕,還想拉著他一起曬,奈何沖昕一直不肯。「膚白不好嗎?」他不解。基本上,整個修真界無論男女,皮膚白都是最最正常的審美了。

  「但是太白了啊。」楊五道,「男孩子,膚色深一點才好看。」

  什麼叫「男孩子」?沖昕不虞。他長這麼大,就沒被人稱呼為「男孩子」過。莫非她說的是別人?他的眉頭擰成疙瘩。

  不期然的想起了旃雲峰的那個周霽,還未及冠吧?倒是可以稱一聲「男孩子」。裝得似模似樣的,看著他女人的時候,眼睛卻亮灼灼似賊。

  都是男人,揣著什麼心思,當他看不出來麼?

  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2:06 PM

第四十六章

  五兒貌美,會被人覬覦,是不可避免的。這當然不怪她。都怪這些兔崽子們一個個不專心向道,道心都讓狗吃了!

  沖昕想起來有一次,他做早課時神識探察到楊五騎著灰灰出去兜風,因為覺得有趣,他就悄悄尾隨了。本想給她一個驚喜,結果……親眼看到一隊巡山執事,明明已經交班該散值了,卻裝模作樣的排著整齊的隊列,故意跟她「偶遇」,還跟她揮手打招呼,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沖昕險些被這群兔崽子們氣笑。

  「怎麼又繃著臉了?」楊五背著手繫著帶子,奇怪的問他。莫名其妙又不高興起來,她剛才說錯什麼了嗎?

  不過他不高興她也不怕,繫好小衣的帶子,赤著腳走過去,兩根食指按住他嘴角……往上推。

  煉陽峰主:「……」

  捉住她一根手指,張嘴就咬,舌尖還在指尖輕輕舔過。楊五頓時覺得從指尖癢到了心裡。才幾日不見,他又自學成才,稱得上一日千里。

  沖昕手臂一抄就給她橫抱在懷裡,板著臉道:「去穿衣,不知羞。」

  楊五笑嘻嘻的摟住他,才不怕他。這裡的小衣褻褲,比她前世世界女人夏天穿著出門的衣服遮得還多,有什麼好羞的。

  忽然想起一個事,從乾坤袋裡取出一樣東西給沖昕看:「在旃雲峰見到了沖琳真人,這是真人給我的。」

  沖昕接過來,問:「師姐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只說她是你師姐,然後給我這個說是見面禮。」楊五道。「我不知道該不該收,沖禹真人叫我收了,我才收的。」

  沖昕看了看,是個藏匿、隱蔽的小型法寶,一邊助她煉化,一邊笑道:「師姐給的你儘管收。我和沖禹師兄、沖琳師姐,還有掌門師兄,是一脈所出。我小的時候,要麼就住在旃雲峰,要麼就待在觀壁峰。師兄師姐,都是看著我長大的。」

  雖然宗門裡大家都互相稱師兄道師弟的,其實也有遠近親疏的分別的。一脈嫡系,自然比旁的師兄弟更親近些。

  「真人很是平易近人呢。」楊五道。

  「嗯。」沖昕道,「師姐修的是宿世慧眼,輪回道。已經修成了『九轉金瞳』,可看人前世今生的命線。她修這個的人,不太愛與人打交道,旁人都覺得她待人冷淡,實則師姐看盡世情,最知人世不易,待人極是心善。」

  楊五心中微凜,問道:「可以看到別人的前世嗎?」

  「正是。」沖昕摸她頭髮,笑道,「師姐來看我,要我對你好些。說你身上背負前世功德,大約是幾世善人,或者上一輪回做過拯救蒼生的大善業。五兒這樣的人,這輩子會有福報的。」

  她把她的一輩子都給了她的母星,為了母星,她的一生都未曾為自己活過。她也曾在對抗異形的前線征戰十年,為人類的生存不怕流血犧牲。她最後會死,是為了給六十萬平民創造逃生的機會。

  要這麼說的話,她倒的確有些功德呢。可這功德給她的福報卻是讓她轉生到積貧之家,生為凡人。先是吃不飽肚子,然後又被迫著成了別人的人形藥罐。要是再揭破她這具肉身的真實年齡,這個事就更加的難堪醜陋,不能直視。

  如果說這就是福報,她覺得,還真諷刺呢。

  她啄了一下沖昕的唇,含笑道:「所以現在,才能跟道君在一起呀。」

  沖昕心情愉悅,摟緊了她的腰。

  楊五笑著吻他,捧著他的臉細看。這個男人年輕俊美,初遇時覺得他冷漠高傲,實則內心純厚溫柔。倘若她能退回到年輕時候,在一切發生之前遇到他這樣的年輕男孩,相遇和相愛大約都會很美好。可惜……

  小乾坤裡的太陽也西下了,光線變得昏黃。

  她在銅金色的光線中用手指描繪著他的五官,心中莫名的生出了一絲惡念——如果,讓他知道……楊家五兒的真實年齡……

  手指忽然被攥住,他的面孔俊美如雕像,貼近了她,逼問:「在想什麼?」總覺得她眼中神色,又想要淘氣,讓他惴惴。

  如果那樣的話,真想知道這年輕男人會是怎樣的面孔和心情。

  楊五反握住他的手,道:「在想……我能在道君身邊待多久?」

  沖昕微怔。

  「我現在顏色正好,道君歡喜我。再過十年,我二十六了,容貌就要比道君老相了。」楊五垂眸,「到時候……道君又會如何對我?等我七老八十,像籍簿司的那位一樣鶴髮雞皮,又該往何處容身?」

  楊五壽數一百,壽命還未必能到一百,她會比沖昕先老、先死,這是他們心中都知道的事。但他們此刻都年華正好,又情在濃時,便從未談過將來。

  楊五忽然說破此事,沖昕心頭就一陣鬱躁。

  「五兒……莫怕。」他握著她的肩頭,看著她的眼睛道,「不管什麼時候,煉陽峰都是你的容身之地。」

  楊五也看著他,逼問道:「可要是我老了呢?老了就不好看了,會很醜。」

  「皮囊不過是外相。」沖昕道,頓了頓,又道,「你不用擔心這個,你現在年紀還小,等你十八九、二十歲,身體長成時,我請師兄給你煉一顆駐顏丹。」

  他摸摸她嬌美的臉頰:「服了駐顏丹,嬌顏永駐,你就不怕了吧?」

  還有這麼好的東西?算是意外之喜吧。楊五眼睛彎彎:「道君不能食言啊。」

  沖昕摸摸她的臉,將她摟在懷裡。她伏在他肩頭,好像聽見了一聲歎息。

  楊五之前就注意到,每次她重新經歷過一次「縮水—長大」的過程之後,她對三昧螭火的抗性便會增強幾分。她懷疑她的那個地基與高廈的理論,不止體現在容貌上。之前,她昏迷後吸收消化三昧螭火時間就一次比一次短,她醒來的時辰也越來越早。

  她猜想,可能不止是容貌,包括體質,被催長後也會長成在這一基礎之上的的最優化。

  這一次,她第一次出現在螭火焚身的時候依然保持神智的情況。

  沖昕把她抱在懷裡,緊緊的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疼得發抖。他卻絲毫幫不了她,心如刀割,又感到分外的無力。

  楊五在他懷裡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靜。在入靜的狀態下,外界的聲音、光線和一切觸覺都會疏離起來,會比這樣生生的疼著要好一些。難的卻是在這種狀態下如何入靜。

  但楊五有過幾次經驗,雖則那幾次入靜的時候,痛感都不如這次灼烈,但她最後還是做到了。

  她進入了萬籟俱寂的狀態,精神體退入了自己的祖竅之中。

  她站在那裡,抬頭仰望,震驚的看到她的祖竅裡……天空在熊熊燃燒!黯淡的星子也在燃燒!世界都燒成了紅色!

  只有灰灰的狼形圖騰依然閃動著幽綠的光芒,看起來十分詭異。

  楊五的心,就像那天空一樣,燃燒了起來!

  她曾經數次在沖昕的靈力進入她體內的時候入靜過,那些微的靈力像是給她的祖竅充了電,使漆黑的空間短暫的擁有光明。但她很快就會昏迷過去,能維持的時間總是很短暫。等她恢復後再進入祖竅,那裡就又是一片黑暗了。

  這還是第一次,她在沖昕的靈力消散之後立即便進入祖竅,才看到了她以前從未看到的景象。原來,能給她的祖竅充電的,不只有沖昕的靈力!

  楊五第一次意識到,她被折磨了這麼多次,卻竟然從來沒搞明白過……三昧螭火,到底是什麼?

  她入靜的狀態在清涼之意襲來的時候被迫退出了。她睜開眼,發現自己在沖昕的懷裡,他抱著她,一起浸在冰寒池中。

  沖昕默數了十二息,時間精準的在她感到涼意變成寒意,寒意變得刺骨的時候,起身將她抱了出來。楊五這才知道,以往她昏迷中隱約感受到的那一絲清涼,原來是這樣來的。

  「一直這樣嗎?」她依在他懷裡,虛弱的問他。

  沖昕「嗯」了一聲,道:「冰寒池裡嵌著的是寒冰玄玉的玉髓,你的身體承受不了太多,只能在螭火攻身最烈的時候才行。」最初的兩次,他還掌握不好時間,遲了兩息的時間,她的皮膚上便覆上了薄冰。

  「最開始要三十多息,今天不過十二息。越來越短了。」他說。

  這聽起來是好事。楊五就偎在他懷裡,靜靜的聽風吹過草原的聲音,一層一層,恍如浪濤。

  月光穿透瓊果樹的枝丫,斑駁的打在她身上的時候,她輕輕的問:「道君,三昧螭火……到底是什麼?」

  沖昕攏著她在風中飛揚的青絲,聲音低沉,慢慢的給她講:「世間火種,分天、地、人三品。三昧螭火,乃是世間至陽的天級神火。」

  「傳說,龍生九子,其一為螭。螭有龍血,是為半神。又說,三昧螭火,乃是螭龍死後神魂所化。」

  「因是神火,故易生靈性。我找到它時,已經生了靈智,亦即是火精……」

  他給她講了他是如何為邪修的魔刀所傷,又如何帶傷收服螭火,卻為火精入體的過程。

  「費了一年多的力,才把火精撲殺。螭火便失了靈智,散在我的經脈中,日夜灼燒。人體的經脈,便是靈竅與靈竅之間的通路。這通路被堵著,使我靈力不得運轉。強行運轉,螭火便會反噬。」

  「這麼說……」楊五覺得這個世界有些時候真的是超越她的想像力,「它是『活的』?」

  「勉強算是吧。這火精開靈智大約不超過五百年,尚且懵懂,理性薄弱,全憑本能生存,更類似於野獸。」

  「那麼,火精算是它的……靈魂?靈智?那麼螭火本身是『身體』?」楊五問。

  沖昕答道:「可以這麼說。」

  可它是「火」啊。照著沖昕的描述,它是一團不需要任何可燃物就自行燃燒的火啊。

  可燃物才是物質,這團自燃不滅的火焰,離「物質」的範疇差得太遠了。那麼它只能是……能量體!

  是的,即便是生命,它也只能是一種純能量形式的生命。它的靈魂也就是火精,已經等於被沖昕殺死了,那麼剩下三昧螭火,其實就是純粹的能量!

  楊五豁然開朗。這樣就講得通了!它就和沖昕的靈力一樣是能量,所以才能和靈力一樣給她的祖竅充電!

  那麼……然後呢?她每次恢復好再觀祖竅,始終都是漆黑一片的狀態。那些螭火的能量到哪裡去了?難道也和沖昕的靈力一樣消散了嗎?

  「那些螭火,進入我身體後,就消失了嗎?」楊五問沖昕道。她記得他說過,她是純陰之體,最好的容器。

  「並沒有。師兄說,純陰之體乃天生陰器,與世間至陽的三昧螭火可以說是相剋相生。螭火被你的體質吸引,會留在其中,等同於進了容器。但師兄也說,這不會傷害你。你的身體滋養三昧螭火,同樣三昧螭火也會滋養你的肉身。五兒,你現在體質與從前大不相同,其中亦有螭火之故。」

  楊五的眼睛眨了眨,問:「這個解毒的法子,全是沖禹真人想出來的?」

  「正是。師兄博學多才,涉獵極廣。若不是他找出這個辦法,我恐怕再也無法修煉了。」沖昕苦笑,「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兩年沒有離開煉陽峰了,便是因為即便是御劍這樣的小事,都可能使螭火反噬……」

  「多虧有你。」他親了親她的額頭。「再忍忍,五兒。就快了……」

  楊五靠在他胸膛,溫柔的對他笑。心中,卻莫名生出奇異的不安之感。

  仙道宗門中人,不過「年」這種節日。於是在不知不覺中,就春暖花開了。

  楊五這一次,著實從沖禹那裡搬來不少的書,把自己小書房裡的書架都放滿了。她閒暇時便慢慢的看。

  當院中樹梢枝頭的花苞綻開了第一朵花的時候,她翻到了那本《養火經》。那是本煉丹和煉器的修士才會關注的書,因為唯有丹師和器師,才需要養火。

  楊五不記得怎麼會把這麼一本書也打包回來了。大約是因為有個「火」字吧?她當時不看內容,只看名稱,覺得有用的就都收進了乾坤袋裡。三昧螭火也是火,所以可能順手就把這本書帶了回來。

  她隨意的翻翻,本想丟到一邊,卻不意竟看到了「純陰之體」四個字。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一頁……

  枝頭盛開的花朵雖還小,卻充滿了生命力,預示著即將大地復甦,草長鶯飛。房中的養護法陣裡融有保持溫度恒定的符文,卻依然止不住她背上生寒。

  她緩緩合上那本書,抬眼看向窗外枝頭,春風吹拂,小花搖曳。

  他……知道嗎?

  對她如此溫柔寵愛的他,是否知道以純陰之體豢養靈火最後的結果呢?他如果知道……

  楊五閉上眼睛,無法克制內心深深的猜疑。

  再到他身邊,她依然能巧笑嫣然。人生如戲,全憑演技。她只是沒想到這一輩子又是一場狗血大戲。

  「如果我死了,你會想我嗎?」她含笑問他,儂聲儂語,若情人間的撒嬌。「我死了,會去哪裡啊?人死就是如燈滅嗎?從此消失?」

  沖昕摸摸她的臉頰,輕聲的安慰她:「死並不可怕,不過重入輪回而已。到時候,我請師姐卜算,再把你找回來,把你養在我身邊,可好?」

  他眼底澄澈,竟是認真的在詢問她的意思。

  那種法子,果然是活了幾百歲的老妖怪才想得出來的吧。以沖禹的性子,大約不會讓沖昕知道真相。所以他……果然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吧。

  楊五心底,便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對他的懷抱他的吻,便不再抗拒了。

  修士不用靈氣護體,血肉之身一樣會被直接傷害。疼起來的時候,她的指甲掐進了他的肉裡。

  她強行入靜,祖竅中,天空依然在燃燒。她的意識世界被映得通紅,那是火的顏色,也是血的顏色。

  她仰望著那燃燒整片星空的火焰。

  那火焰不會要她的命,卻比那更可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2:23 PM

第四十七章

  再見到沖禹,楊五也無異狀。

  對於沖禹她不必求證。

  旃雲峰沖禹真人,丹、符雙絕,同時執掌丹藥、符籙二司。據傳,他手中養著兩個地級火種,一個天級火種。身為大丹師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何況,以純陰之體為引、為器,將三昧螭火從沖昕體內剝離,本來就是他想出來的辦法。

  沖禹若說是個壞人,也不甚貼切。

  但他的確,有一種科研人員對待小白鼠式的殘忍,又或者說是上位者做事不拘小節的冷漠。

  這聽起來似乎沒什麼,但當楊五成了小白鼠,成了這小節的時候。這種殘忍和冷漠,就變得可怕起來。

  但凡春雷陣陣,秋葉飄落和雪花紛飛,總教人深刻體會到時光流逝之飛速,恍惚間便一年又一年。

  到第二次在長天宗看枝頭葉子枯黃,如蝶飄落的時候,楊五來到沖昕身邊已經一年半有餘了。沖昕體內的三昧螭火,幾乎已經被清理得乾淨了。

  「閉關?」楊五詫異。

  「正是。」沖昕道,「這陣子你先不要上來了,等我出關。」

  「是要衝境嗎?」楊五問。

  沖昕失笑:「怎麼可能。我下一次破境,就是元嬰了,還早呢。」摸摸她的頭道:「最後一點三昧螭火了,狡猾得很,在我身體裡到處藏匿,我須得將它撲殺才算徹底無事。」

  已經到了這一步啊,當初還覺得很遠很漫長的事情呢,都已經即將收尾了。楊五微微恍惚。

  「在想什麼?」沖昕捏住她下巴。

  「在想……等你出關……」楊五含笑,眉間風情瀲灩,目若春水。

  她想的是他想的那件事嗎?沖昕身體發熱,將她抱在懷裡,耳鬢廝磨。今日,本也就是想在閉關前再見見她。

  楊五卻突發奇想:「如果不牽引螭火,只注入靈力,會怎麼樣?」她指的是她的身體。

  沖昕道:「應該不會有異樣,你沒有開竅,體內沒有經脈靈竅循環,蓄不住靈力的。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翻到一本關於爐鼎的書。」楊五道。

  沖昕的臉色便有些難看,道:「不要去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楊五眸光沉靜,迎視著他:「如我這樣的純陰之體,若是開了三個以上的靈竅,是不是就要成為天生的爐鼎了?」

  沖昕一點也不願意去做這樣的假想。他摩挲著她的臉頰,沉聲道:「所以五兒生為凡人,我其實很慶倖。」雖是純陰之體,卻一竅不通,便杜絕了做爐鼎的命運。

  她生得這般美貌,已是危險。若再生就先天爐鼎體質……倘若他沒有遇到她,不敢想像她會有怎樣的命運。

  生為凡人,不是也一樣被沖禹弄來給他當藥罐子了嗎,楊五不以為然。

  手腕卻忽然被沖昕捏住,他握著她纖細手腕,將她的衣袖推到了肩頭,露出纖細緊致的雪白手臂。

  楊五不解看他。

  沖昕手中忽然多出一樣東西,通體碧綠瑩潤,螺旋形盤捲。他把拿東西套到了她手腕上,像是手環,可有些太大了。但沖昕沒停下手,將那東西一直推到她上臂,原來不是手環,是臂釧。

  碧綠幽瑩,益發襯得那手臂白如初雪。沖昕輕輕摩挲,不捨得放開。

  「這是?」楊五問道。雖然看著是首飾,但她知道沖昕定不會送她一件僅僅是首飾的首飾。

  果然沖昕含笑取了她一滴血,融了自己的,助她煉化。在感受到那臂釧裡巨大的空間時,楊五的眼睛就亮了!

  「這是!」她驚喜道。

  「這個夠用了吧?把你腰帶上那一串乾坤袋換下來吧,難看死了。」沖昕取笑她。

  他前陣子注意到,楊五的腰帶上竟然懸著三個乾坤袋。

  正常弟子入門後,宗門就會免費配發一個乾坤袋。如果不夠用了,還可以花靈石再另買。乾坤袋是空間最小的儲物法器,但也是最便宜的。因此那些手頭拮據,沒有靈石的外門弟子,常有很多腰間懸著三四個乾坤袋的。

  但是楊五也這樣,他就不能忍了。

  「想要什麼,跟我說就是了。」他責備她。

  楊五笑著跟他撒嬌,連連送上香吻,感謝道君的慷慨,把他哄了過去。

  她不去跟他說,是不想他追問她為何突然要將許多東西帶在身上。她對長天宗已經失去了安全感,開始學著那些修士一樣,把身家都隨身攜帶。若是萬一有事……就是跑起來,也方便。

  他們又依偎在一起喁喁私語了許久,他才牽著她的手,把她送出洞府大門外。

  「五兒,等我出關。」他站在臺階上對她說。「別淘氣,有事找徐壽。他若辦不到,找師兄也成。」

  楊五站在階下對他笑。

  朱漆大門第一次在楊五面前關閉。

  沒有沖昕的日子對楊五來說,其實沒什麼變化。甚至沒有他在,她的心更靜。

  她終於尋著了機會,分別在徐壽和周霽身上試用了她的神識。他們都沒任何異常。證實了即便是築基弟子,也察覺不到她的神識。如此說來,她的神識是不是可以與金丹道君的神識相匹?

  但她是肯定不會輕易去拿任何金丹修士去嘗試的,即便是沖昕也不行。金丹修士,在這個世界中,已經是強大的存在了。

  沖昕說他閉關的時間不會太久,但枯葉落盡,白雪又一次覆蓋了長天宗,他也依然沒有出關。

  楊五上去看過,洞府大門緊閉,不曾打開過。閉關的狀態下,整個洞府都張開了結界,與外界隔離開,不受干擾。楊五更知道,沖昕閉關,極有可能人根本不在洞府裡。乾坤小天地裡,靈氣之濃郁,數倍於煉陽峰。

  煉陽峰的生活日復一日,同樣沒有變化。不止煉陽峰,在整個宗門裡,這些修士們,都是過著這樣簡單重複的生活的。他們生命漫長,修煉的生活卻簡單枯燥。那些還沒有出門歷練過的弟子,有些即便都幾十歲的年紀了,心性上依然還如同少年。

  和他們比起來,楊五的時間,就要緊迫得多了。

  她又從沖禹那裡搬來許多書籍,仔細翻閱,但並沒有找到她想找的內容。她還讓徐壽帶她去了宗門的大圖書館——位於霜幻峰上,和教務司在一處的藏經閣。

  和沖禹的私人藏書比起來,這裡的書籍堪稱浩瀚如海。且有專人管理,分門別類,查找起來,要比沖禹那裡有頭緒得多了。

  但即便如此,楊五依然是找不到她想知道的東西。這其實是因為楊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去找什麼。對於道法,不論是整體還是其中的任一分支,她都已經看過不少書,但無論哪一方面,因為不能親身涉獵,她始終都是門外漢。

  她也曾經失了耐心,但後來還是克服了那些無用的情緒,靜下了心來。

  那件事只在她壽盡的時候才會發生,而她壽數雖短,卻也還有幾十年好活。畢竟現在,她其實才只有十歲而已。

  積雪開始消融。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這幾天格外的寒冷,連蘇蓉都不怎麼往她這跑抱怨徐壽總是逼著她去上課了,只有灰灰還每天精神抖擻,她不喚他的時候,滿山裡玩耍,過的日子堪稱無憂無慮。

  寒冷的日子裡,楊五便歇得早了,早早便撒下羅帳,進入夢鄉。

  煉陽峰頂,青色月光照在朱漆大門上,與往日並無不同。

  靜謐許久之後,那朱漆大門忽然洞開,一道流光疾射而出,瞬息就穿過了數峰。

  一隊值夜的巡山執事正好在那道流光前進的軌道上,被那高速劃破氣流帶起的罡風刮得臉疼。

  「那是?」執事們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好像是煉陽峰主。」領隊的修為最高,也只有他適才稍稍看清了一點。

  「沖昕道君嗎?他這是……」

  「咦,那個方向?」

  「是試劍崖啊!」

  月華中,一人青色長衫,懸浮半空,望著眼前筆立的崖壁。

  若離得近,只覺得那崖壁上的岩石,嶙峋怪異。離得遠了,才能看出來,原來那崖壁上一道道、一條條……全是劍痕。那些劍痕有深有淺,許多劍痕已過去數百年,直到現在還殘留著淩厲的劍意。

  這裡是長天宗弟子試劍之地。那崖壁不同於普通岩石,乃是宗門前輩以特異方法強化了的。許多弟子會到這裡來試煉自己的劍意,又或者專門揣摩、領悟前輩們的劍意。

  沖昕數年前便在這裡留下過他的劍意。但因為三昧螭火之故,他已經數年沒有揮劍了。

  夜色中,他望著那崖壁,握緊了自己的劍。

  烏黑的劍身輕顫了一下,發出低低的嗡鳴。沖昕的劍意,無聲的充斥在山間。

  這前奏讓人緊張得不敢呼吸,及至終於揮出的時候,卻又輕如鴻毛了。沖昕那一劍,無聲無息,就那樣揮過去了。

  對面的崖壁,亦無聲無息,毫無反應,像是未曾傷到分毫。

  沖昕的嘴角,卻翹了起來,對自己時隔數年的這一劍,顯是相當滿意。他轉身,又化作一道青色流光,消失了。

  月光是經年不變,夜夜灑落。山崖在月光中,也已經矗立了許多許多年。在崖頂,還有不知何時飛鳥銜來的種子生發而成的小樹,枝條上還有積雪未融。

  那枝條忽然抖了抖,上面的積雪簌簌而落。

  有細小碎石開始從崖壁上掉落,越來越多……試劍崖,開始震動了起來。

  巡山執事們的目光才追著又剛掠過的那道青色流光,就被巨大的聲響和震動驚得齊刷刷的轉頭望去。

  雖是夜裡,因為月華明亮,亦能看得清楚。伴隨著轟隆巨響,試劍崖方向,騰起了巨大的煙塵。執事們目瞪口呆!

  「怎麼回事?」大家驚疑不定。

  「走!去看看!」領隊踏著飛劍,朝那邊疾飛而去。

  眾人隨即跟上。半路便與另一隊從另一個方向飛來的執事匯合。

  「怎麼回事?」那一隊的領隊沉聲問。

  這一隊的領隊答道:「剛才煉陽峰主去了試劍崖。」

  聞聽是沖昕道君,那一隊的人才放下心來。只是……他們看向前方還沒停止的震動和依然升騰的煙塵,咋舌道:「道君幹了什麼?」

  才說完,眾人就紛紛抬頭。許多道流光以比他們快得多的速度從頭頂掠過。

  「峰主們都來了。」那領隊悄聲說。

  而此時,長天宗宗門禁地的最深處,有人輕輕的「呵」了一聲。

  「真是……年輕啊……」那人嘴角含笑,喟歎。

  ……

  ……

  穿雲峰主虛澤道君回到自己峰上的時候,他的道侶和愛女都在等他。她們都被地動驚醒了,同時也知道,這並非大地自動,否則虛澤道君也就不需要第一時間就去查看了。

  事實上,大概整個宗門的人,都被這地動驚醒了。

  見父親回來,虛澤道君的女兒忙迎上幾步,緊張的問:「父親,出了什麼事?可是有外敵入侵?」

  長天宗為外敵入侵的事,她只在宗門史中讀過,上一次大約發生在九百多年前,不由得她十分緊張。

  修士修到金丹以上,便很難孕育子嗣。每一個孩子,每一份血脈,都是上天賜予的珍寶。虛澤道君,很是寵愛這個女兒。

  他摸摸她的頭,笑道:「真會瞎想。不過是小師叔養好了傷,在試劍崖揮了一劍。」

  「煉陽峰主?」他的女兒驚得雙眼瞪得溜圓,「如何搞出這般大的動靜?」

  虛澤道君歎道:「一劍削了試劍崖半壁,動靜能不大嗎?」

  女孩和她的母親面面相覷。

  「可、可煉陽峰主才是金丹,這樣的修為,得至少是元嬰境吧?」她道。

  「早與你說過,境界是境界,修為是修為。」虛澤道君正色道,「千萬莫要被這種『何種境界該有何種修為』的想法給局限住。」

  「大多修士,修為與境界相匹。但也有些人,靠吃丹藥把境界硬推上來,實則修為甚淺,實力不堪一擊。這種人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有些人,不過是因為時機未到,尚未破境而已,實則修為遠超同境界之人。所以歷來,都才會有『越境擊殺』這種事情發生。」

  「你若總想著某境之人該有多高的修為,對敵之時,最易輕敵。此種僵化思想,萬萬要不得。」

  女孩聽了,沉聲道:「是,兒受教了。」

  虛澤道君點點頭,道:「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待女孩轉身,他卻又忽然叫住她:「瑩兒!」

  女孩回身。他道:「我已經跟馭獸司那裡預訂了那隻快孵出來的焰雕了。以後……別再惦記那頭狼了。也少跟你那幾個師姐妹碎嘴。」

  女孩咬咬唇。但她生性聰慧,明白的父親的意思,聽話的應了聲:「兒知道了。」

  楊五也醒了,她是被地震驚醒的。

  好在振幅不大,雖然竹舍晃動,但不至於崩塌。這些弟子舍,本也是術法特別加固過的。據說,其實都已經許多年了,但基本都看不出損壞。

  就在她打算重新躺下的時候,聽見安靜夜裡,從牆角傳來的輕輕的一聲「哢嚓」。她花了八十塊靈石重新訂制的陣盤,碎裂了。

  楊五身形微頓,手中便已經有了刀。結果,卻聽見窗外,熟悉的低沉男子聲音喚道:「五兒,五兒。」

  楊五微怔,收起了刀,起身披衣,推開了窗。

  月光裡,她的道君長身玉立,如山如嶽。一雙眸子,在夜色中熠熠生輝,燦若星辰。

  楊五不知道,自己在看到他的一瞬,眼中就綻出了笑意。如同花蕾迎遇朝陽初光,便自然盛放一般。

  兩情最美,便在於彼此相悅。這初光,這盛放,便填滿了沖昕的心房。

  三個月不見,他和她凝視彼此,同時開口。

  她道:「你出關啦?」

  他道:「想我了沒?」

  說完,兩人相顧莞爾。

  他對她伸出了手。

  楊五握住沖昕的手,身體有了一瞬失重。腳落到地面,踩到的已是柔軟的銀線草。

  乾坤小天地初闢之時,便只有瓊果樹一棵孤零零的矗立在那裡。沖昕想種些什麼,卻又不善於打理那些需要小心照料的天材地寶。正巧珍寶閣彼時在拍賣一叢銀線草。銀線草極柔卻極韌,乃是煉器的絕佳材料。優點是不需照料,缺點是生長緩慢。

  沖昕便拍了下來,移栽到小乾坤中。不想生長緩慢的銀線草在小乾坤中瘋長,很快便把小乾坤變成了大草原。這一片廣闊的銀線草原,若叫那些煉器師看到,非得歡喜得暈過去不可。

  楊五腳踏到了柔軟的銀線草,身體便被有力的手臂緊緊攬住,沖昕的氣息,撲面而來。

  許久,紅腫的唇才被放開,楊五睜開眼,看到了他眼中跳動的火焰。她知道,他一直克制著,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她唇角勾起,眸中情意如水如絲。

  沖昕受到了邀請,抄起她的腿彎,將她打橫抱起……

  瓊果樹下的銀線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的生長,倒伏,根根交錯,編制成了大如席的厚厚的草墊。青色長衫鋪上去,柔軟若絲褥。

  刺繡精美的女子小衣順著水流漂遠……

  他一直都讓她衣衫整齊,便是怕自己克制不住。這一次,終於窺見山巒全貌。鬼斧神工,天然雕琢,風光秀麗不可描述。讓人心神俱醉,流連忘返,踟躕往復。不知前路,不知歸途。

  幕天,席地。

  頭頂枝丫搖曳,細碎月光斑駁灑落。

  纖細的手頑皮的想捉住那些碎光,卻被男人有力的手捉住,按在了青衫上。她張開手指,他便與她五指交握。鴉青的髮絲鋪開,髮梢浸到了湖水中,一蕩一蕩。

  夜風吹過草原,翻起層層浪濤。她的吟哦在浪濤聲中時隱時現,愉悅歡暢。

  男人像是不知饜足,一夜伐撻。至明月西下,晨曦斑駁灑在肩背,才終於酣暢收兵,擁著她沉沉睡去。

  日落月升,又月斜天邊,朝陽初起,如是三次。他們依然流連在小乾坤裡,忘卻外間一切。

  時間太久,縱她身體康健結實,亦覺得承受不住。不免推他:「我突然不見了,他們一定會擔心。」

  沖昕咬她耳朵:「不怕,我那徒弟不傻,看我洞府門開,便會知道我出關了。」何況他削了試劍崖,搞出那麼大動靜,他那聰敏世故的徒兒定不會讓另外兩人大驚小怪。

  陽光下,他的額頭鼻尖都有細密汗珠,睫毛濃密,皮膚泛紅。

  年輕的道君自學成才,七七四十九式太多,都描述得天花亂墜。需得親自一樣樣試過,才知道哪個更合自家口味。

  楊五氣得咬他,被他反咬回來。有一絲絲輕微刺痛,混在綿綿不絕的潮動中,讓人戰慄……

  最後在湖水中清洗潔淨,穿好衣衫時,已近黃昏。楊五身子都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伏在他肩頭,任他拿著梳篦慢慢梳著她的長髮。

  沖昕擁她在懷,只覺身心饜足,說不出的神清氣爽。

  「師兄說我這次是應劫。」他道,「倒是好事。」

  三昧螭火灼燒他血肉經脈四年,固然痛楚難言,然一旦盡去,就體現出好處來了。他的筋骨血脈,都被淬煉得強硬無比,靈竅間的經脈,更是被拓寬、煉實。氣海靈臺上的金丹,被壓縮得只有原先的一半大小,渾圓堅實。其內威壓,比之從前強悍數倍不止。

  堪稱是因禍得福。

  沖昕自己,亦覺得此時苦楚盡去,美人在懷,心暢意足。只除了還有一件事讓他掛懷之外,幾乎可稱得上是圓滿了。

  「雖然師姐說了,這次有驚無險,必能破境,可還是禁不住擔心。」他道。

  「掌門真人嗎?」楊五問。

  「嗯。」沖昕道,「掌門師兄說是代師收徒,可我們師父兩百年前就已經隕落了,說起來,掌門師兄才是我真正的師父。」

  「我初入宗門時,還神智未開,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掌門師兄從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照料我。我那時癡癡傻傻的,師兄光是教我打坐、引氣,便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那些事,我神志清醒後,都還模模糊糊的記得。所以後來師兄常常閉關,難得一見,我也從未與師兄疏遠過。」

  楊五「嗯?」了一聲,抬頭看他:「道君,你為何說自己『癡癡傻傻』的?神智清醒,又是怎麼回事?」

  沖昕道:「在師兄尋到我之前,我是個神志不清的傻兒,在街邊流浪。若不是師兄,我大概早死在不知什麼地方了。」師兄說,是與他宿世有緣,故特意去尋了他。不管怎樣,沒有掌門師兄,就沒有今日的他。

  楊五訝然。

  她轉生到這個世界,也是做了數年的傻兒,而後才慢慢回復神智。沖昕竟然也有類似的經歷,這中間,難道有什麼關聯嗎?

  沖昕見她神情有異,問道:「怎麼了?」

  楊五猶豫了一下,還是想知道其中關聯,便道:「我小時候,也是沒有神智,旁人都說我是傻兒。到了五歲上,才慢慢清醒。」

  沖昕亦感到意外:「這麼巧?」

  這其中果然有關聯。

  沖昕道:「人有三魂七魄,各有功用。一人若是癡傻,多是魂魄缺失或曾受損傷所致。」

  原來如此。楊五的靈魂曾經穿越宇宙壁壘,打破世界法則,在這一過程中受到損傷,的確能合理的解釋為什麼她最初會沒有神智,後來掌握自己身體,亦是經歷了困難的過程。

  沖昕道:「且讓我看看。」

  他說完,閉上眼。再睜開,眼瞳一圈青光,看起來如同妖魅。

  他的師姐沖琳修宿世慧眼,亦把這心法傳授給他。他不過稍稍涉獵而已,離沖琳的「九轉金瞳」差得遠去。但雖不能看人命線,看看三魂七魄健全與否,還是可以的。

  他眸中青光掃視著她,道:「你三魂七魄俱全,但的確曾經受損,想是後來慢慢恢復。現在依然是有傷痕,其實還沒完全恢復好……咦?!」

  他忽然閉眼,再睜開,已經收了眸中青光,眉頭緊鎖,厲聲道:「何人如此大膽,在你身上下了禁制?」

  楊五是他的人,竟然有人膽敢在她身上偷偷下了禁制。不僅是對他的極大冒犯,更不知對楊五會有什麼樣的禁錮和傷害。沖昕又驚又怒。

  楊五這幾日沉迷於歡情中,整個人都懶懶散散的,似乎連腦子都不願動了。聞言竟還想,禁制,什麼禁制?

  及至沖昕舉手捏訣,將一道光束打入她體內,她才陡然反應過來。一聲「不可」脫口而出,卻也已經遲了。骨間疼痛驟然而起,她臉色一白,倒在了地上。

  沖昕忙將她抱起,握住她的手,想問她是否還好,卻眼睜睜的……看著楊五的身體在他懷裡縮小。

  煉陽峰主看著懷中少女,驚得呆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2:38 PM

第四十八章

  傍晚的時候,徐壽才從試劍崖回來,見到蘇蓉的時候,還一臉的心馳神往。

  「還那麼多人嗎?」蘇蓉好奇問道。

  三日前,她和趙三發現楊姬不見了,屋中陣盤碎裂。兩人慌忙去找徐壽。徐壽上山看了一眼,猜測:「師父出關了,應該是把楊姬不知道帶到何處去了。」徐壽用膝蓋都能想得到,以他師父和楊姬那個黏糊勁,三個多月不見,肯定是找個沒人的地方小別勝新婚去了啊。

  緊跟著,徐壽就撲簌簌的開始收傳聲符。一堆熟稔的師兄師弟們紛紛向他打聽道君和試劍崖的事。

  煉陽峰主休養出關,一劍削了試劍崖半壁,驚動了整個宗門。他身為煉陽峰主的親傳弟子,反倒成了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煉陽峰上三人,因為好奇,都去了試劍崖圍觀。結果那裡摩肩擦踵。除了些純看熱鬧的吃瓜弟子,絕大部分是武修在觀摩沖昕的劍意。蘇蓉還眼尖看見了旃雲峰的那個周師兄,扯了扯徐壽的袖子叫他看。結果徐壽早沉浸在沖昕的劍意中不可自拔,如癡如醉。

  蘇蓉這才向試劍崖看去……不由倒抽口冷氣。原本是梯形的岩壁,生生被她們家道君給削成了三角形!

  那一劍的劍意極靜。不喧嘩,不吵鬧,不故作威嚇。武修們沉浸其中細細揣摩,彷彿都能看到那個人提劍,輕描淡寫的一劍揮去的樣子。

  這一劍令得長天宗眾人明白,煉陽峰主雖還在金丹境,但其修為已可匹敵元嬰真人。所差者,不過是破境時機而已。

  畢竟,煉陽峰主才二十二歲,真的是……太年輕了啊。

  煉陽峰三人,只有徐壽沉迷在劍意中無法自拔。趙三興趣在術法和丹藥上,蘇蓉修為平庸,讓她去看,她只覺得渾身被激得起雞皮疙瘩,不由自主的發抖,卻體味不到其中的精妙淩厲的寂殺之意。

  這兩個人圍觀了一圈熱鬧,就回去了。只徐壽一個,跟那些武修一樣,日日前去觀摩。每天回來都如癡如醉,讚歎不已。

  兩個人才說了兩句話,忽然看見一道流光自煉陽峰射出。看那位置,竟是楊五的竹舍。

  「道君和楊姬回來了?」徐壽問。

  「不知道呀。」蘇蓉聳肩,「道君回來了又不會向我彙報。不過,道君這是又幹嘛去了?」

  徐壽朝那邊望了望,道:「好像是旃雲峰的方向。」

  沖禹從今天一早就心神不寧,預感會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

  三日前的夜裡,整個宗門都被小師弟一劍震動。他當時趕過去一看,便知道小師弟已經成功撲殺了最後一縷三昧螭火,身體徹底無恙了。那一劍的劍意,寂靜,卻勢不可擋。可見這四年真是把他憋壞了。

  沖禹當時便捋鬚微笑,心中寬慰。師兄交待他的事,他都做好了,現在,就只等掌門師兄破境出關了。

  哪知今日,他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心神不寧,並不是空穴來風。而是修道之人,對血親、道侶、自身未來和天道規則等等都會有所感應。通常修為越強,這種感應就愈敏銳。

  傍晚時,突然有人高速接近旃雲峰。沖禹神識一掃,發現正是消失了數日的小師弟。再掃到小師弟懷中還有一人,被一件男子衣衫自頭到腳的罩住……沖禹心裡就「咯噔」一下子。

  當時他就有點想遁走。

  然而瞬息間,沖昕就已經進了他的正堂,將他堵了個正著!

  「砰砰」幾聲,正堂的鐵梨木大門無風自閉,把個正堂關得嚴嚴實實。沖昕臉色鐵青,將懷中那人放下,咬牙切齒的道:「師!兄!解釋一下這個!」

  長衫落地,露出小小少女。

  比起兩年前,她個子躥了不少,皮膚早被養得雪白細嫩。眉目五官也長開了許多,下巴尖尖,臉型已經初步定型。雖然幼嫩了許多,也已經有了幾分楊五十六七歲清豔明麗的模樣。

  她看了一眼沖禹,沉默不語,只用兩隻手緊緊攥住衣襟,使鬆鬆垮垮的成人衣衫不至滑落走光。

  但頸間的斑斑紅痕是遮也遮不住的,與她的矮小身形比起來,分外的違和。看得沖禹眼角都跳了幾跳。

  「師!兄!」沖昕一張俊臉鐵青,那樣子像是隨時要拔劍。聲音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給我個說法!」

  沖禹尷尬道:「那個……」看了眼楊五,忙道:「小五,你先去裡面。」

  楊五攥著領口衣襟,抬頭看了看沖昕。沖昕目光和她一碰即走,別過了頭去。

  楊五抿了抿唇,一言不發,提著裙子去了裡間。

  她坐在裡間,聽不見外間一點聲音,想來那兩個人該是設了隔音的結界。

  回想今天的事,真是……一言難盡。前一刻,還滿目柔情,下一刻……他就不肯再看她了。

  她歎了口氣,心中知道,這其實也怪不得沖昕。他那個性子,此時必定羞怒交加。她想了想,以沖昕的性子,倒不至於為了不丟臉殺她滅口,但她說不好他會不會就此厭棄她,或者趕她走。

  算是前功盡棄嗎?枉她還費勁勾引,一力撩撥。由此可見,人若是不能自立,就是靠山山倒,靠水水乾。

  他要是趕她走,好歹,會多給她些靈石吧?

  她其實早有籌謀,每個月她都會去通貨司支取一些數目不大的靈石,慢慢攢著。現在其實也算是小有身家了,即便被趕出長天宗,也不至於很快餓死。

  她坐在那裡,滿腦袋盤算,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反正是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沖禹進來了。

  一直揉著太陽穴,顯然是剛才安撫沖昕費了不少氣力。還抱怨她:「怎地這麼不小心!」

  楊五抬眼看他:「他呢?」

  沖禹微頓,道:「在外面。你先把迎風丹服了吧。」說著,便布下陣法。

  楊五接過那丹藥,仰頭吞下。很快便倒在了地上。

  這疼痛與三昧螭火的烈火焚身不一樣,是骨頭血肉強行拉伸的銳痛。這兩年,她已經經歷了十多次,早就習慣。她倒在地上的陣法中,身體蜷縮,咬牙強忍。能看到自己的手不停的痙攣,顫抖。

  許久之前,她就因為三昧螭火的熬煉,早不會因為這疼痛而昏迷了。

  視野中忽然出現她熟悉的青色衣角和黑色的鞋子。她閉上眼睛,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他在看什麼,在想什麼?是要親眼看看她是如何欺騙他的嗎?

  疼痛中,她恍惚聽到了一聲歎息。

  變化只需要一炷香不到的功夫,當她的身體又一次從平平板板變成玲瓏有致,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裳。額髮汗濕,貼在皮膚上。臉頰是缺了血色的蒼白,看起來柔弱無力。

  她聽見沖昕的聲音問:「還要做什麼嗎?」

  沖禹的聲音道:「沒有了,她休息一下子就好了。」

  沖昕硬梆梆的聲音道:「那我帶她回去了。」

  那個人便俯身把她抱起,動作僵硬,沒有了往日的溫柔。楊五餘痛未消,身上乏力,便靠在他肩頭。視線裡,能看到他光滑的下頜和凸出的喉結。這些,她都熟悉無比。

  出了正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冬日寒意還未消盡,楊五衣裳被汗浸濕,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沖昕微頓,立刻以靈力將她裹住,隔絕了寒氣,順手把她的衣裳頭髮都弄乾了。

  回去的路上,她聽見他問:「每次都這樣嗎?」

  她知道他問的是迎風丹的事,便「嗯」了一聲。沖昕便不再說話,驅動飛劍,一路沉默,流星一般很快就回到了煉陽峰。

  落了地,他問:「能自己行走嗎?」

  楊五的力氣基本恢復了,便自己下了地。這才看到,他們原來站在她的院子裡。她轉頭看他,沖昕卻看著別處,道:「收拾東西,搬到我那裡去。」

  從前,他和她商量過這件事,被她哄著撒嬌著糊弄了過去。現在,她明白,他是在命令她了。這命令,不容她抗拒。

  她一言不發,進了屋子,片刻後便出來了。有儲物法器就是這點好,搬家方便。

  沖昕攬住她的腰,騰雲駕霧一般瞬息就到了洞府門口。放下她,他便朝裡面走去。楊五靜靜的跟在他身後。

  他們穿過大堂,路過了映玉竹,走在長長的廊道裡。兩人的腳步響起了回聲,沉悶壓抑。

  「以後……」沖昕的聲音忽然響起,「你就住在這裡。沒事的話,少跟蘇蓉他們打交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又冷又硬,彷彿回到了他們初相見的時候。那時,他高高在上,不拿正眼看她。

  楊五抬眼,他的背影她非常熟悉,但……他很久沒有這樣用後背對著她了。

  如果,他不打算趕她走的話……楊五停住了腳步。

  沖昕也停住了腳步。他低下頭去,袖角被三根細細手指輕輕捏住。他恍惚,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但他不想回頭,他不想看她。他現在還記得一個時辰前,她在他懷裡縮小的模樣。細白皮膚上斑斑紅痕,在及笄了的她身上,糜豔綺麗,在年幼的她身上,觸目驚心。

  他一想起這幾天他把她圈在小乾坤裡,對她做的那些事,就羞憤欲死。他覺得自己禽獸不如,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她。

  他又羞又怒,卻沒有任何人可以去指責。

  為了他,沖禹師兄那樣不喜出門的人奔波了兩年,足跡橫跨大陸,只是為了找一個能為他引毒的人。一竅不通的純陰之體,萬中無一。他能找到一個,已經是幸運。

  偏她年紀這樣小。若要等到她及笄,他要等上七八年。三昧螭火日夜灼烤,便是他想等,他的身體經脈也未必能等得了。若沒有她,他的經脈怕就真的被燒廢了。

  是為了他,師兄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他們這樣的名門正派之人,最不願做這種有損陰德,有干天和之事。為了他,師兄才德行有虧。說起來,這是他虧欠師兄的。

  他這股羞怒之意憋在心裡,也不能朝楊五發。

  這件事裡,最最無辜可憐之人,便是她了。

  他原就心疼憐憫她不得不替他承受三昧螭火焚身之痛。現在才知道,兩年前,她原來才是那麼小的年紀,就……被迫在他身下承了人事。他現在想起來,簡直羞慚欲死。

  洞中靜得落針可聞,她揪著他的袖角,兩個人沉默的站在那裡,誰也不說話。

  這種靜讓沖昕心裡愈發的躁。

  他動了動,想扯回自己的袖角。她手指纖細,卻攥得很緊。他有些惱,抿緊嘴唇,依舊不說話。僵持了片刻,他覺得不對,回過身去。

  卻看到她垂著頭,淚珠一顆顆的,落到地面上,摔得粉碎。

  她忍受螭火焚身之苦的時候沒有哭,她忍受血肉骨骼催生之痛的時候也沒有哭。現在,她攥著他的袖角,默默的流淚……

  沖昕驀地就後悔了。

  他只顧著自己的心情,卻沒想過她。

  兩年前,她來到他身邊時,安靜話少,行動拘謹恭順。現在想想,那時她那麼小,又必是受過師兄的恫嚇。行動間戰戰兢兢,小心翼翼,自是因為不安和恐懼。

  後來她變得開朗活潑起來。想是因為漸漸與他熟稔、親密,漸漸把自己當作是他的人,把他視作了依靠。

  可現在,她垂頭落淚的樣子,比兩年前更加無助。他對自己的羞惱,對她的逃避,讓她內心不安,惶恐害怕了嗎?

  沖昕的心裡,就感到一陣心疼。

  楊五心裡默數著。再數十秒,他如果還不來抱她,她就自請離去吧。

  一個人若厭了你,初時或許還能忍耐你。但若日日相見,又能忍你多久?與其在這裡被他厭惡嫌棄著,不如請他放自己離開吧。他是個性情純厚之人,趁現在他對她還沒有厭惡到底的時候自請離去,他大約還會很慷慨的給予她一定的物質補償。

  她終於從十默數到了零,他依然沒有像從前那樣將她擁入懷中。她心中不由微哂。

  看吧,那些從前說過的話,許過的諾,那些絲絲縷縷、黏黏密密的情意,也不過就是如此。傍晚時,還不肯放開她的唇,還滿眼都是沉溺,現在,他就連看都不願多看她一眼了。

  她知道這事揭破,實在醜陋難堪,令人厭惡。但他的選擇就是,和他的親親師兄和好如初,由她來背負所有這些難堪、厭惡和遷怒嗎?

  她放開了那袖角。

  沖昕的手卻突然伸出,反握住了她的手。下一瞬,她被他抱在了懷裡。

  「別怕……」他輕撫她的背心,低低的安慰,「你別怕……」

  楊五的臉貼著他堅實的胸膛,怔住。

  「是我不好,我不是在生你的氣。你不要害怕。」他低聲道,「以後你還是在我身邊,就像從前一樣。懂嗎?我會照顧你,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楊五不知道怎地,眼眶忽然發熱。

  「別哭,別哭……」他看著她,輕聲道。

  她的眼睛有些微微的紅,臉上帶著淚痕。他其實很想吻她,像從前那樣。但他沒有那樣做。從前他不知真相,還可以說情有可原。現在他知道了,若再那樣對她,和禽獸有什麼兩樣。

  他生生的忍住了,抹乾了她的淚。牽住她的手,他說:「走,回去吧。」

  帳子裡格外的靜謐。明明充斥著他們彼此熟悉的體息,卻又這樣的陌生。

  沖昕望著帳頂,沒有像以往那樣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楊五望著帳子,蜷縮起身體,聽著他的呼吸。

  她是能感受的到他的情緒低落的。明明,他已經能接受她的真實年齡,為何,還這樣的低落消沉?她在幽暗中睜著眼睛,回想他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沖昕的視線裡突然出現陰影。

  「怎麼了?」他問她。

  楊五趴在他身旁,手肘撐著身體。她沒回答他,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俯下身去。沖昕的食指卻擋住了她的唇,她沒能吻到他。

  「五兒,」沖昕靜靜的看著她,輕聲道,「以後,不可這樣。」

  這和他從前口嫌體正直的說「別鬧」不一樣,他是真的在告誡她,以後不要做這樣的事。

  楊五盯著他看,過了一會兒,她坐起身來:「道君,放我歸家吧。」

  沖昕看了她一會兒,也坐起身來,道:「為什麼?」

  楊五垂眸:「三昧螭火已盡去,道君已經不需要我了,既然厭了我,何必要留我在這裡。」

  沖昕道:「別瞎說,哪個厭了你。我只是……」他說不上來「只是」什麼。

  楊五抬眸:「你只是,不喜歡我了?」

  她此時是十七八歲的外貌,一雙眼睛在昏暗帳中,幽深清亮。看起來,就是往日的那個她,並無兩樣。

  帳中靜了片刻。

  沖昕澀然道:「你知道什麼是『喜歡』?」

  拋開那些尷尬、難堪、羞怒,整件事裡,最讓沖昕憋屈、難受甚至難過的,其實是……他的一腔情意付錯。

  他一直以為與她兩情相悅,互相歡喜。結果,她不過是個孩子。他那些婉轉心思,細膩情感,她……懂嗎?

  想到她可能根本不懂,他的心裡又酸又澀,空蕩蕩的,難受極了。

  他以前一直覺得她太過頑皮淘氣,在帳中又太會撩撥。

  現在他回想起來,才知道頑皮淘氣是她的天性。太會撩撥卻是因為小孩子本就對新事物有很強的探索欲,她在懂得羞澀之前,便已經先知了人事,所以反而比真正的成年女子更放得開。

  這其實並非事情真正的真相。但人總是這樣,一旦找到一個自己認為正確的解釋,便會自發的將所有的不合理都歸納到其間,自顧自的給自己一個「真相」。

  沖昕便是這樣,以為自己看破了真相。

  他話音落下,便看見楊五搖了搖頭,聽見她說:「我不知道。」

  沖昕頓感,意興闌珊。

  楊五卻接著道:「兩年前,真人將我變成這副模樣,以我性命相脅,不許我將此事透露給道君。彼時,我還不知道君是何樣人,心中惴惴,一路惶恐。」

  沖昕抬眼看著她。

  「船行了兩個月,終於到了這裡,我也見到了道君。我那時就想,道君原來這麼年輕,這麼好看……可能長得好看的人,就是容易讓人接受吧?我那時候,便沒那麼怕了。只是道君初時待我冷淡,我亦不敢逾越分毫。」

  楊五看了看他,唇邊有了淡淡笑意。「哪知道君,面冷心軟。我很快就覺出來了,道君想待我好,也待我是極好的。慢慢的,我就不怕道君了。」

  「後來……我也不知道,總之就是很想每天都見到道君。見到道君,在道君身邊,道君抱著我,我就心裡踏實。看到道君對我笑,我就歡喜。道君嘴上責備我淘氣,實則寵我慣我,我就覺得什麼都不怕,儘管淘氣好了。」

  沖昕聽得專注,嘴唇微動,欲言又止。

  「我淘氣了,我便歡喜。我歡喜了,道君你……也是歡喜的呀。是不是,道君?」她看著沖昕的眼睛,問。

  沖昕的耳根,微微發熱,不想對一個小女孩承認自己的心思。

  楊五的手伸出去,牽住了他的手。緩緩道:「要說喜歡,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但是……」

  「我就是每天都想看到你,就想讓你抱我、親我,就想對你一個人淘氣。你若開心了,我也歡喜,你若生氣了,我便惴惴。你閉關了,許久不見,我每天都在想你。你一出關就來找我,我……我心裡全是歡喜。」

  「如果,如果這都不叫喜歡,那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了。道君,你告訴我,到底什麼才是喜歡?」

  她握著他的手,靜靜的看著他。

  沖昕怔怔的看著她。

  他知道她的外貌是虛假的,年齡是虛假的。真正的她,還瘦小,還平板,五官還沒全長開。她還是個小小少女。

  可他想起來,她是個聰慧的女孩子。即便是以她「十六七」的年紀來說,她都聰慧過許多同齡人。當她的真實年齡原來這樣小的時候,她的聰慧……便帶著早熟的意味。

  命運將她推至此處,讓她在他身邊承受苦難,這個本就聰慧的女孩子,便過早的成熟了起來。

  她真實的模樣的確與他喜歡的那個人微有差異。可除此之外,他喜歡的她的聰慧、柔順、頑皮、靈動、通透,都分毫未變。

  她其實,就是他喜歡的那個女子。

  最重要的是,他的心思……她都懂。

  楊五看著沖昕的眼睛漸漸明亮,又變成了她熟悉的模樣。她的眼中漾起了笑意。

  她起身貼過去,他卻偏過臉去,讓她的吻落到了他耳根。那耳根熱熱的呢。

  「五兒,你還小。」他按住她的肩膀,正色道,「以後,別再這樣。」

  楊五眨眨眼。

  沖昕歎息一聲,將她攬入懷中,摸著她的頭,苦笑道:「你,快點長大吧……」

  楊五在他懷中,嘴角微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2:55 PM

第四十九章

  沖昕進入小乾坤,就看到楊五解了小衣的帶子,敞著後背趴在湖邊的草墊上曬太陽。煉陽峰主的眼角就跳了跳。

  這個事必須得說一說她了,他想。

  以前,他覺得這是她的怪癖。現在,他懷疑這是因為她年紀太小,過早知了人事,無人教導,對某些方面產生了錯誤的認知。比如說,他見過她許多情緒的表露,卻唯獨沒見過「羞澀」這種情緒。

  他擔心這對她不好。

  「五兒,過來。」他在瓊果樹下坐下,喚她。

  楊五日光浴曬得舒服,已經有點迷迷糊糊的快睡著了。被他喚醒,打個哈欠,揉揉眼起身。捏著小衣的帶子走到他身前,背對著他坐下。

  沖昕無奈,只好給她把衣帶一一繫好。

  「以後不可這樣。」他神情嚴肅,語重心長,「女孩子家,要知羞,不能這樣隨意裸露身體。」

  「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嗎?」楊五道。「只給你看也不行嗎?」

  沖昕頓了頓,道:「我當然是可以的。但……」

  「道君。」楊五打斷他的說教,嘴角含笑,側過頭去看他,「我懂的。別人又不是你。」

  真的懂嗎?沖昕滿腹狐疑。

  他現在對她的感覺,很有些混亂。有時候覺得,她的很多行為,其實都可以用「年紀小」來解釋,有時候又覺得,她什麼都明白,心性非常成熟。

  唉,這都是讓沖禹師兄給鬧的。沖昕揉了揉太陽穴,道:「去穿好衣服。」

  看她頸上木牌歪了,又幫她放正。

  那塊木牌乃是養魂木所制,其上還刻有安神寧心的陣法。沖昕小的時候,掌門大師兄沖祁親手給他帶在頸上,直到他結成金丹,自觀神魂已經無恙,才不再隨身佩戴了。

  發現楊五神魂曾經受損,他便想起了這塊木牌,尋出來給楊五戴上。還囑咐她要日夜隨身。

  「慢慢的,就能把你的神魂修復好了。」他說。

  「道君。」楊五穿好衣衫,坐在他身側。

  從前,他會張開雙手,讓她直接坐在他懷裡。自從事情揭破之後,他就再沒有對她做過親密的舉止了。同樣,楊五也不曾再撩撥過他。

  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於沖昕,他是斷不能接受自己對一個未長成的小女孩再做出什麼禽獸事來。於楊五,從前他不知道,她怎樣都行。但他若知道了,還對她那樣,她心理上亦會覺得噁心。

  幸好,沖昕這個人,從心底就乾乾淨淨的。他一旦自律起來,總是叫人放心的。

  「道君,上次說的夏至祭祀,到時候了沒?」楊五問。

  沖昕幫她梳頭髮:「還有半個月。」

  楊五失望:「怎麼還這麼久,夏天都已經好久了。」

  看起來像個寂寞已久的孩子。的確是,煉陽峰本來就這麼幾個人,她年紀又這麼小,其實根本沒有玩伴。也就是她天生性子沉靜早熟,才能耐得住山中寂寞吧。

  事情揭破之後,沖昕曾想過不叫她再吃迎風丹。雖然沖禹一再的保證說,他後來改良的迎風丹不會於她身體有損,但所謂是藥三分毒,更何況……迎風丹的骨肉撕扯之痛,並不比螭火焚身之痛好多少。

  他跟她說,待她回復原形,可以就生活在小乾坤裡,這樣便不會被旁人發現她真身模樣。這裡不僅空間開闊,還有天有地,跟「外面」是一樣的。

  然而楊五立刻意識到這是個非常危險的徵兆。

  沖昕本來就是個執拗的年輕人。且他們這些修士,最耐寂寞。一閉關閉個幾年十幾年乃至幾十年都是常事。倘若給他「她在小乾坤裡一樣可以生活」的錯覺,她擔心她可能連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失去。小乾坤再廣闊再美好,也就只能成為一個廣闊美好的監獄。

  她立刻一而再再而三的撒嬌,抓著沖昕曾對她作出的「等他好了就帶她去見識宗門轄下城池」的承諾,鬧著要出去玩。讓他意識到她是個需要生活在眾人中,需要與人交往的凡人,把他這點危險的念頭給掐滅了。

  沖昕幫她編好髮辮,柔聲道:「護山大陣裡,氣溫高於旁處。夏日來得早且長。宗門外面,此時才入夏不久,還有半個多月才是夏至呢。」

  「會很熱鬧嗎?」

  「嗯。會有很多人。」沖昕回憶道,「大城池裡本來人就多。夏至的時候,會有三天的祭祀和歡慶,到時候,會有很多人都去看熱鬧。」

  「都是什麼人呢?」

  「附近居民,或是那些散修。那些天,門中弟子也都會有假期,可以外出遊玩,一年就這麼一回,大家都不想錯過。」

  「道君往年也會去嗎?」

  回憶起少年時的那些事,沖昕唇邊浮現笑意:「好幾年沒去了。今年,帶你去安平城。」

  離宗門最近的城池其實是永盛城。但安平更大更繁華一些,節慶的時候,也更熱鬧。同時,大部分宗門弟子去玩,多是去永盛城,去安平的人就少些。

  其實,以他的速度,不過是多了半日的行程罷了。

  「道君要帶你去安平啊?」蘇蓉羨慕道。

  楊五問:「你們會去嗎?」

  「往年,徐壽和我都是去永盛的。今年不知道他還帶不帶我了。」蘇蓉聳聳肩。

  人的身份不同了,交往的圈子也不同了。徐壽從外門弟子一躍而成親傳弟子,還是沖昕的首徒。往日那些聽他喚「師兄」,不過點頭而過的內門弟子、親傳弟子,現在都親親熱熱的與他寒暄。第一年還好,到了今年,很明顯,會來約他一起去聽講壇、切磋交流的都是各峰的親傳弟子了。圈子已經不一樣了。

  好在徐壽這人天生便是八面玲瓏的周全性子,不管是親傳也好,內門也好,還是外門的普通弟子也好。凡是他相識的,他便都能與之親切交往,既無諂媚,亦不驕人,走到哪裡,都吃得開。

  蘇蓉無所謂的道:「趙三要跟他幾個朋友一起去。我去問問他,他要是不帶我了,我就去找原來丹藥司的小姐妹一起去。……你那是什麼眼神兒?我也是有朋友的好伐!」

  蘇蓉有時候常常會出乎她的意料。她笑著給她順了順毛,問:「他不帶你了,你不生氣?」

  蘇蓉翻個白眼:「這種氣都要生,我早氣死了。」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是人就都這樣。」蘇蓉吐掉瓜子皮,道,「我在家的時候,跟我們家同住一個院子的,有個叫紅玉的,她娘三等娘子,比我娘還低一等的。天天見著我娘,一口一個嬸子,見著我,妹妹、妹妹的叫著不知多親熱。後來,她娘提成了一等管事娘子,她再見著我,鼻孔都是朝天的。」

  難為她,小小年紀,便已經經歷了這許多人情冷暖。紅塵中打滾一年,心性上的成長,勝過在宗門裡清修十年。

  在這裡,弟子要修煉到築基圓滿境,才會外出歷練,強化心境,為以後破境結丹做準備。所以許多築基弟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過著簡單的修煉生活,看著那性情還跳脫如少年,其實已經幾十歲的年紀了。

  「不過他算不錯啦。」蘇蓉認真道,「你看他,對誰都還是一樣。沒有不說他好的。我跟你說啊,他這樣的,要在我們府裡,絕對能混成大管家的!」

  楊五:「……」

  姑娘!你到底對徐壽的出身有什麼誤解!

  到了那天,等楊五用過早飯,沖昕便帶著她出發了。

  他想叫她待在小乾坤裡,小乾坤是他隨身世界,她待在裡面,他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十分方便。「一天的行程呢,會乏的。」他說。

  楊五卻不願意,道:「等乏了我再進去。」

  她素來喜歡高速的飛行,沖昕是知道的,便順了她的意,讓她也上了他的劍。及至飛到空中,楊五不由吃驚。她來到長天宗兩年多了,第一次見到天空上這麼多的人。

  那些弟子們呼朋引伴,或踩著飛劍,或乘坐飛行法器,也有些騎著靈獸的,不一而足。內門弟子多飛得高些,外門弟子不能御劍,宗門的制式小舟是最常見的法器。一條小舟上,能坐五六個人。

  除此之外,還能看見各種各樣的飛行法器。一眼望過去,倒是外門弟子用的多。

  「煉器司那裡有許多飛行法器,供給門中弟子租用的。按天交付租金即可。夏至宗門會給大家放假,都出來玩耍了。」沖昕說。

  楊五歎為觀止。

  宗門十三司,她沒有全部打過交道,但已經瞭解不少。整個宗門,她估計約莫得有人頭過萬。這萬數人,從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到修煉學習,都在十三司的管理下,有條不紊,秩序井然。已經完全形成一套成熟的管理系統。

  這是要許多年的不斷改革、修正,才能做的到的。

  「宗門歷史?」沖昕道,「長天宗乃是四大宗門之首,歷史有萬年之久。」

  他說這個話的時候,語氣中自然而然的就充滿了自豪之意。

  「走了。」沖昕道。

  便升到更高空中,流星一樣飛了出去。可到底天空滿滿都是人和交通工具,就是快,也比不上往昔帶她玩的速度。

  楊五感覺到了許多道神識。

  飛行的時候,本就不能靠眼睛,修士都要放出神識。更不要說此時空中交通繁忙,那些飛劍和法器的速度都不慢,大家都是盡可能的把神識放得更遠,以免相撞。在這種時候,互相的神識掃探,是被允許的。

  楊五心中微動。

  她試著放出神識,從沖昕身上一掃而過。

  明明是一觸即收,沖昕卻倏地回過頭來。

  「怎麼了?」楊五問。

  沖昕目光掃過附近,轉回頭,道:「無事。」

  真是奇怪。剛才有一道神識,與那些弟子們截然不同,像是金丹修士的神識。可他神識掃探之處,並沒有查看到任何一位道君在附近。難道,是錯覺嗎?沖昕納悶。

  楊五面上平靜,心下暗驚。

  她的試驗,看來是要止於此了。現在基本已經可以確定,她的神識,差不多相當於金丹修士的水平。築基弟子察覺不到,但是如沖昕這樣的金丹道君,還是可以立刻就察覺到的。

  她在心裡給「金丹」兩個字打了個紅色的叉子。

  好了,就這樣吧。以後要小心使用了。

  沖昕的速度快過眾人,很快就「突出重圍」,率先一步飛出了護山大陣的虹罩。

  這是楊五第二次再窺護山大陣的全貌。她回頭望去。作為一件非自然的人工製造的「物品」,在這裡稱得上是很令人震撼了。

  「抱緊了,我要加速了。」沖昕忽然道。

  楊五收緊手臂,抱緊了他細窄有勁的腰。飛劍驟然加速,後面剛剛脫出虹罩的眾人,只看到前方光芒一閃,空中就只剩下一道青煙。不由咋舌:「那是誰啊?哪位道君嗎?」

  「我剛才看到了!是煉陽峰主,還有那個凡女!」就是傳說中搶了虛澤道君愛女看中的那頭疾風狼的那個凡女。

  「道君這是帶凡女去夏至祭嗎?這麼寵愛啊……」

  「嘖,我要有那樣美貌的姬妾,說不得,也要寵成這樣啊。」

  眾人笑作一團。

  高空中猛烈的罡風穿過靈氣壁的時候,便已經柔化,輕輕的拂過他的臉頰。

  沖昕低頭看了看那兩隻緊扣在他腰間的白玉似的手,感受著貼在他背上的柔軟的身體,他忍不住抬起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皮膚滑膩如脂玉,從前,他可以肆意的感受。但自那日之後,他和她都退了一步,恪守著一條分界了為人還是為獸的底線,他便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包括此刻身後緊貼的柔軟溫熱,也是許久沒有過的親昵。

  那天他一時衝動,恐她獨居在半山,被人發現,強令她搬進洞府裡來。結果,是挖了個大坑給自己跳。他暗自決定在她及笄之前,再不碰她。她看著他的時候,眼神澄澈,對他這種自律彷彿感到理所當然。

  她哪裡知道,與她同榻而眠,滿帳中都是她的馨香,對他是怎樣的考驗。常常午夜夢回,小乾坤裡那幾日的靡麗景色纏繞心間,驚醒時氣血翻湧,望著就在身畔,沉沉熟睡的她,忍得何其辛苦。

  夜裡把個《清心咒》默誦了一遍又一遍,一顆道心在這種磨煉之下倒是益發堅定了,真是叫人又喜又悲。

  手指無意識的摩挲,曾經熟悉的細膩溫滑的觸感,電流一般的從指尖竄進身體裡。

  那些靡麗的畫面又不可控制在腦中浮現。那些氣血奔騰,縱情盡意,彷彿就發生在昨天……沖昕深吸一口氣,強行將那些畫面從腦中驅趕出去。

  身後的女子忽然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背心,低聲道:「道君……我很快就長大了……」

  沖昕:「……」

  她怎麼知道?!

  他臉上發燒,強作淡定的「嗯」了一聲。

  楊五抿嘴笑笑,把臉貼在他背心,耳朵也貼在他背心。那心臟現在還在「砰砰砰砰」的跳得飛快,那身體滾燙發熱,怕誰……不知道呢。

  也真是,難為他了。

  飛了半個時辰,體驗夠了高速飛行的快感,楊五果然還是倦了。

  「為什麼不用飛行法寶?」她問。她是知道沖昕有不止一件飛行法器或者法寶的。

  「都沒有我的速度快。」沖昕道,「安平城稍遠些,要想今晚前就到,還是這樣快些。」

  楊五回頭望望,沖昕飛得太快,後面其他人已經都看不見了。其實脫出虹罩之後,他們就跟大部分人的方向不一樣了。大多數人應該都是去永盛城的。昨日裡蘇蓉就對她說,徐壽已經和她說好了,今年還是如往年一樣和她一起去永盛的。

  她在沖昕的勸說下,還是進入了小乾坤。

  「把我放到山那邊,我去攀岩。」她說。

  小乾坤裡大草原看著似乎無邊無垠,其實到底還是有邊界的。楊五無法丈量,不知道從瓊果樹到遠處的大山那裡,有沒有千里之遙,幾百里總是有的。

  她囑咐了沖昕,果然進去之後,便直接落在了山腳。她換了舒適的衣衫,拉伸了拉伸四肢,尋到熟悉的那面崖壁,攀援而上。

  這種難度和強度,且沒有任何安全措施和專業設備,即便是對她前世那個世界的普通人,都是難以完成的。但是她現在的體能,做起來卻一點不難。

  她用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攀到了崖頂,站在那裡張開手感受海拔高處的烈風,看了許久的景色。開闊的草原和湛藍的天空讓人胸臆舒暢。

  「道君——」她喊。

  「嗯?」他的聲音響在耳畔。

  「我要跳了!」她說。

  「跳吧。」他說。

  楊五笑笑,縱身一躍,便跳下了那懸崖。像隻身形纖細的鳥兒,又像斷了弦的紙鳶。

  急速下墜,能帶給人激烈心跳和難以言喻的快感。但若從站在遠處,以第三者的視角去看,就讓人驚心動魄了。

  眼看著大地越來越近,楊五微笑,在空中翻了個身,仰面朝上,四肢伸展成一個大字型。

  平靜的大地上,突然湧起強烈的氣流,噴湧向上。楊五的下墜之勢被這氣流抵消,甚至還把她往上托了拖,才緩緩的讓她落在地上,毫髮無傷。

  沖昕嘴角微微勾起。

  發現他能隨心所欲的操控乾坤小世界,她就想出了這許多稀奇古怪的遊戲,真是個愛玩的丫頭。

  被沖昕從小乾坤裡拉出來的時候,楊五已經在湖中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衫裙子。只一頭長髮半乾,還披散著。

  沖昕把她放到身前,攬著她的腰,給她指著遠處:「看,那就是安平城。宗門治下直轄的大城池。安平、雷嚴、金岳、九方,四大城中,安平雖不是最大的,卻是宗門治下四大城裡離宗門最近的。」

  楊五眯起眼睛向遠處望去。太陽已經西斜,金光下,能看到大地之上人煙由稀薄而稠密。遠處,一座雄城傲然矗立。

  夕陽的金光中,能看到從不同方向飛過來的流光,都紛紛在城外便落了地。

  沖昕也帶著她在城門外落地。

  「有護城大陣,城池上空一定高度之內,靈氣濃郁的飛行物體,都會被擊落。各宗門治下的大城池,多是如此。」他解釋說。

  楊五落地時,已經將頭髮編成髮辮,用髮繩繫好,擱在一側肩頭。沖昕瞥了一眼,沒說什麼。自從知道她真身,對她梳這種閨閣髮式,他也不再強令她梳回婦人髮式了。

  牽著她的手,兩個人朝城門走去。

  城門口有體格壯碩的士兵。楊五看到有修士騎著靈獸落地,亦有靈獸拉著翠蓋華車,都在城門外落地,而後接受士兵盤查,再依次進入城門,極有秩序。正像沖昕以前告訴她的那樣,治安很好。

  到了他們的時候,沖昕不知向士兵出示了何物,想來無非是宗門裡的身份銘牌之類的事物吧,幾名士兵忙躬身行禮,沖昕點點頭,牽著她的手,施施然走進了城門裡。

  走過長長的門洞,進入城中,楊五便感受到了在長天宗裡許久都沒感受到過的人氣。

  長天宗也有許多人。但那些人身上,楊五總覺得,仙氣兒多過人氣。那些人都太乾淨,太出塵,太飄逸瀟灑了。

  楊五想,也許這股所謂的人氣兒,就是長天宗裡修士們討厭的紅塵氣吧。但是她喜歡。她甚至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沖昕看了好笑,問:「怎麼了?」

  楊五感慨:「好久沒看到這麼多人了。」

  一進入城裡,便是人流如潮,摩肩接踵。直讓人目不暇接。

  「平時其實也沒這麼多人的,畢竟是夏至祭了。」他問,「餓沒餓?先去用飯吧。」她中午食的是瓊果,這時候也該餓了。

  沖昕對這裡很熟悉,便牽著她朝他知道的飯樓去。

  楊五一路上都沒說話,只用眼睛看。道路寬敞,街道繁華,路兩邊鱗次櫛比都是商鋪。天色暗了下來,許多商鋪門口都掛起了燈籠,照亮了街道。嘴巴像抹了蜜似的店夥計在門口熱情的招呼街上行人。

  「李記符籙,八折酬賓!八折酬賓!僅此三天!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了啊!」

  「金鎧行護甲,攻不怕,炸不爛,金丹以下都能防啊!夏季大酬賓啦!客官,客官!進來看看!裡邊請!」

  ……

  楊五一路上都看得新奇有趣。不知不覺,就被沖昕牽著手,領到了一家燈火輝煌的大食樓門前。

  門前知客看這對男女穿戴不凡,便帶笑迎上來:「客官,樓上雅座嗎?」

  沖昕出示了個牌子,那知客立即躬身道:「小的眼拙了。」引著兩人去了三樓的包廂。

  那包廂位置極好,一面無窗無牆,只有欄杆,倒像是敞軒一樣。楊五便憑欄而坐,望著樓下街上點點燈火,憧憧人影。一轉頭,沖昕已經點了不少菜。

  待跑堂退下,楊五好奇道:「道君怎麼這麼熟悉這裡的菜品?」

  沖昕道:「築基之前,還沒辟穀,沖琳師姐會帶我來這裡。」

  他走到窗邊,也看著樓下:「師姐說,修道到最後,的確要出世。然,不入世,又哪來的出世?修道之人最遲到煉神還虛之時,必須堪生死,破情關。不知生死離別之苦痛,如何堪生死?未嘗情愛繾綣,怎麼破情關?」

  他看楊五睜大一雙清亮的眼睛,聚精會神的在聽他說話,失笑,道:「這些都是師姐的原話。」

  楊五道:「聽起來極有道理的。」

  沖昕微微一笑,沒有告訴她,他的掌門師兄沖祁真人教他的,卻和沖琳真人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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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笙->竹生

  螭音同「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3:19 PM

第五十章

  沖昕那時年紀小,被師兄師姐這兩個人相反的論調搞的糊塗了。

  悄悄去問沖禹,沖禹跟他說:「每個人的道都與旁人不同。別人告訴你是對是錯都沒有用,你的對也可能是旁人的錯。正所謂吾之蜜糖,彼之砒霜。對你來說,哪個才是對的,須得你自己體悟過之後才知道。」

  沖禹的話解了他的惑,令他有豁然開朗之意。自那之後,不管師兄師姐教他的,都多麼大的不同,甚至相反,他都不會再困惑了。

  大約就是因為這種不惑,他的道心特別通明,一路從築基到金丹,都通暢無比。師兄師姐都十分欣慰,都覺得自己的教導是成功的。

  實際上,他一直在尋找屬於自己的道。

  「道君,」楊五喚他,「那個人是凡人是嗎?那個也是。還有那個和那個……但多數人是修士。對嗎?」

  沖昕順著她指的一一看去,點頭:「正是。這裡是宗門治下的城池,像這樣的地方,修士多過凡人,大約八二之數。若在俗世凡人國度,則正相反,修士與凡人,是二八之數,甚至是一九之數。」

  楊五就想起來,沖禹帶她離開小山村,路過的第一個城市。在那裡她清楚的看到修士趾高氣揚,也很容分辨街上的修士和凡人。那大約是一個凡人國度的城池,所以才會那樣。

  但是在這裡,修士的存在才是常態。你也是修士,我也是修士,誰也沒高貴過誰。所以修士們行走在街上,並無誰特別的趾高氣揚,有別於旁人。而修士對街上那些凡人,也沒什麼特別的態度,似乎很習以為常。

  楊五注意到了,她在這裡看到的凡人,幾乎都是些服務者。譬如那些店鋪門外攬客的活計,飯樓的知客,點菜的跑堂等等。

  她忍不住問:「為什麼大部分修士都不待在凡人國度?為什麼又有凡人會待在修士的城市裡呢?」

  沖昕看著她,臉上浮現出「覺得有趣」的神情,笑道:「五兒……竟然和我當年問的問題一樣。」

  他坐下來,道:「修士修煉,需要靈氣。愈是靈氣濃郁的地方,愈是受歡迎。九寰大陸上,靈氣濃郁的洞天福地,都早被大大小小的宗門瓜分了。凡人能建國的地方,只能是那些靈氣稀薄,修士不愛的地方。那種地方,修士們自然去的少。」

  「那這些凡人呢?」楊五追問。

  「討生活吧。」沖昕道,「師姐是這麼告訴我的。我其實也沒有跟他們打過交道。但師姐能看人命線,那次,她指著一個店鋪門前的夥計,說那人家中有七個弟妹,他是長子。家中積貧,為了生活,他離開家鄉,來到這裡。在這裡,他能掙靈珠靈石。靈石再兌金銀,送回家裡,如今他家在故鄉,已經是小富之家。」

  這麼說,楊五就懂了。

  菜上得很快。做工精緻,味道極佳。沖昕來了興致,也陪她吃了幾筷子,卻不叫她多吃。

  「待會夜市起來,會有很多小食的,各有風味。你吃得太飽,待會就吃不下了。」他笑道。

  楊五問:「那祭祀呢?」

  「應該早上便舉行過了。」沖昕道,「那個城主自會負責。來這裡的人,其實都是沖著祭祀後的慶典來的。」

  兩人用過飯,漱過口,手拖著手逛起街來。

  進城的時候,已經覺得人很多了。到到燈火一盞盞亮起,燈籠一隻隻高懸起來,夜市上才真是熙熙攘攘,充滿了喜慶的氣氛。

  楊五在煉陽峰兩年多,久不沾這種人氣兒,竟有一種重返人間的感覺。

  她鬧著要出來玩,本意其實是想多瞭解些宗門之外的信息,這時候卻真的被節慶的氣氛感染,很是融了進去。

  沖昕說,夜市會有很多小食。楊五嘗了很多,的確各有特色。但即便在品嘗美食的時候,她都沒忘記用一雙眼去觀察。街上,吃小食的人很多,意味著這裡大多數人,都是築基以下。

  像沖昕,她覺得好吃了,餵到他嘴邊,他才微笑著輕輕咬一口,品個味兒罷了。

  這些修煉的人啊,不光不吃東西,還經常的把自己一關幾個月幾年的閉關。楊五雖然也嚮往能夠擁有力量,變得強大,卻依然對修士的這種生活不能感同身受的理解。

  兩人手拖著手,一路逛。

  楊五感興趣的是那些店鋪和人們的生活狀態。她看到很多人付帳是用小小的玉珠。她想起來,很早之前,沖禹帶她離開山村後,在一家飯樓裡,也是用這種玉珠付帳。

  「那就是靈珠嗎?」她跟沖昕咬耳朵。

  沖昕就覺得耳朵邊癢癢的,強忍著,道:「是。有些小東西,不值什麼靈石,用靈珠就可以了。」

  說白了,靈石是大額鈔票,靈珠就是零錢。

  兩人正低語著,一個少女氣哼哼的從兩人面前一陣風似的衝過來。後面一個少年緊追上來,拽住了她。

  「別生氣,別生氣,給你買,給你買就是了!」少年一疊聲哄著。

  少女這才減了步速,「不情不願」的讓少年拖住,往回走。還不滿的哼哼唧唧:「我看見邱二都給宋茜買了!偏你小氣!明日裡宋茜說起嘴來,就我沒吃到雲糖,我的臉往哪放!」

  「好好好,買買買!唉,你老跟宋茜較什麼勁。」少年頭痛的道。摸摸荷包,很是心疼,道:「一顆靈珠子,都可以買十車糖了!他一勺糖,就要一顆靈珠,真是不值……」

  少女大怒,擰他:「人家邱二怎麼沒覺得不值!就你小氣!有本事你也築基,你築了基就能自己做雲糖了啊!」

  少年忙連連討饒。

  沖昕和楊五就走在這二人身後,聽得有趣,卻不知那「雲糖」是什麼。

  沒走多遠,就到了那賣雲糖的攤子上。攤主是個老頭,頭髮花白,衣衫收拾得倒也乾淨。面前擺張小桌,桌上放個糖罐、木盆。木盆旁邊還有隻小碗。

  有人丟了顆靈珠到碗裡。那老頭立即笑著道謝,舀了一勺砂糖灑到木盆中。左手高高舉起,控制靈力。砂糖顆粒就在木盆中旋轉起來,越轉越快,慢慢的,竟被拉成極細極長的糖絲。老頭一邊用靈力控制糖絲旋轉,一邊用一根長竹籤伸進去慢慢轉動。糖絲便一層一層的纏繞在竹簽上,慢慢成了一大團白色的糖絲團。

  待一整勺糖絲都纏在了竹簽上,老頭將竹簽舉起,那白白一團,蓬鬆柔軟,看起來彷彿一團白雲一樣,怪不得叫「雲糖」。

  一顆靈珠子一朵,若按糖的價格來說,的確是貴得離譜。因為糖鹽之類,都是凡物。而靈珠兌金銀,卻可以兌換不少。

  少年到了攤子前面,顯然還是有些心疼,磨嘰著不想掏荷包。少女氣得踢了他一腳,他才不情願的掏了顆靈珠丟在碗裡,道:「來一個,要大些。」

  老頭笑眯眯的應了。

  待少女終於也舉著一朵「雲糖」,拉著少年,滿世界去找那「宋茜」去了,楊五還有些無語。萬萬想不到,還能看到這麼熟悉的東西。雖然製作的方式不太相同,但人的想像力和智慧啊,都是有共同之處的。

  她嘴角不由露出笑意。

  沖昕顯然是誤會了。他看了她一眼,走過去,丟了幾顆靈珠到碗裡:「來一個。」頓了頓,也囑咐道:「大一些。」

  他給的珠子多,老頭喜笑顏開,果然給楊五做了特別大的一朵。

  楊五:「……」扶額。

  接過那朵「雲糖」,吃了幾口,送到沖昕嘴邊。沖昕低頭咬了一口。他很少吃東西,竟有些笨拙,嘴角黏了些糖絲,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年輕人。

  楊五不知怎地,心裡就像那朵蓬鬆的雲糖一樣,軟軟的,鬆鬆的。

  燈火下,沖昕看著楊五伸出手指抹去他嘴角的糖絲,放在口中吮淨,拉著他的手,笑道:「走吧。」

  他唇角帶著笑意,低低、柔柔的「嗯」了一聲。

  先前是他拖著她的手,指給她各家鋪子,告訴她都賣的是何物。現在,變成她拖著他的手,看到什麼感興趣的,就拖著他湊過去。

  覺得有趣的,就晃他的手:「道君,我要這個。」

  舉著雲朵般的糖,神情嬌俏,軟軟儂儂。沖昕耳根就一直在發熱,不管她說想要什麼,就一個字:「買!給你買!」

  把一大堆稀奇古怪其實沒多大用處的小玩意兒收進臂釧,楊五咬著棉花糖,拖著沖昕的手,兩個人就這樣,漫無目的的在城裡逛著。

  這夜市裡,最多的就是一對對的男女。夏至祭,本來也就是最受情侶喜愛的慶典。

  沖昕看著那些人,再看看楊五,覺得自己兩人和那些人沒什麼區別。

  這樣……很好。

  他的腳步忽然頓住,目光如電,射向街邊一座酒樓。

  「怎麼了?」楊五停下來問。

  她其實知道怎麼回事。有一道神識在打量她,一直在腰臀位置打轉。因為不想在沖昕面前露出異樣,她才強忍著。

  沖昕不動聲色的在兩人身周升起了結界,攬住她的背心,只道:「無事。」

  楊五感覺到那道讓人討厭的神識倏地消失了,便知道是沖昕做了什麼。好好的開心日子,沒的讓這種人破壞了心情。她巧笑倩兮,拉著沖昕:「走,我們去那邊看看……」

  沖昕亦是如是想。這種時候,魚龍混雜,難免有一二登徒子。他不想她因為這等人壞了心情。

  兩人便手拖著手,消失在人流裡了。

  「哎哎!快去,派人跟上,別跟丟了!」那間酒樓的二樓,有個年輕男人急急的跟幾名家丁說道。

  便有兩個人奉命而去。

  「唉,唉!可一定要找到啊!那樣的美人!」男人長籲短歎。

  本是來此喝個花酒,不料偶一探頭,竟在下面街上看到一個少女,清豔絕麗 。看著雖是個凡女,卻將身邊幾個爐鼎都比成了庸脂俗粉。

  想到驚鴻一瞥,那少女美目流盼,神情嬌俏,搖著男人的手撒嬌的模樣,渾身都酥了。

  「可一定要找到啊,花多少靈石也要買下她來。」他神神在在的道。

  至深夜,夜市才散去。

  楊五本以為他們要住客棧,沒想到沖昕在安平城裡還有宅子。

  「以前跑來玩耍,夏至祭的時候,客棧都滿了,我就順手買了一間,想著以後歇腳用。」他道。對自己當時的順手而為十分滿意。

  解除了禁制,帶楊五進去。一進的小院,小巧精緻。推開門,房中亦佈置了養護法陣,一絲灰塵都沒有,像是剛剛打掃過一樣。佈置倒是簡單,想來不過是他年少時落腳之用,男孩子也根本不在意。

  楊五去了趟淨房,回來說:「沒有水管!」

  沖昕失笑:「你以為哪裡都有那東西?」

  楊五詫異。

  「凝水、加熱,還要控制好溫度,都是精細法陣。還有廢水的分解。外面訂制這樣一套冷熱水管 ,至少要四千塊靈石起。」沖昕笑道。「你以為哪裡能都像在宗門裡那樣,讓你天天洗兩次澡?」

  這丫頭,真是在宗門裡被養得嬌了。不知外面世事艱辛。這樣的嬌貴的丫頭,要離開他,在外面可怎麼活?縱使她家中富貴,也只是凡人之家,她在宗門中享受的那些,只怕是供不起的。

  沖昕一想起從前,自己還想過等三昧螭火之事了了,就放她歸家,就覺得不可思議。

  怎麼能放她走?怎麼捨得放她走?

  這宅子沖昕其實統共沒住過幾回,裡面的東西,都保養得像新的一樣。雖沒有冷熱水管,沖昕在浴盆中凝了盆水,屈指一彈,一個小火球彈進水裡,那水就冒起白氣了。楊五伸手一試,水溫正好。

  她泡在水裡的時候便想,原來「外面」跟宗門裡真的不一樣。想想也是,當初在山村裡,還要從井裡汲水呢。後來旱起來,那桶裡的水,半桶都是黃泥。

  即便在修真者的大城市裡,也不是每個人都能過那麼舒服的生活。一樣是快到壽限的人,在宗門裡,李執事就可以在籍簿司那樣的地方安然養老。在這裡,築了基的散修卻要靠賣棉花糖辛苦賺錢。一顆靈珠子,連她都不在意,少年為少女花起來卻那麼肉痛。而沒有沖昕,她想洗個熱水澡,都是個麻煩事。

  對這個世界,她又有了全新的一次認知。這認知當然稱不上愉快,她向桶裡縮去,讓熱水一直沒到下巴,吐出一口氣,輕輕的「嘿」了一聲。

  臨睡前,迷迷糊糊的問沖昕:「我們在這裡待幾天?」

  「三天。」沖昕給她拉上薄絲被,遮住光光的腿和手臂。

  屋子裡的養護法陣能保持恒溫恒濕。可現在是夏至,暑氣正重。她說熱的睡不著,他便凝了兩盆冰放在牆角,屋子裡果然就有了絲絲涼意。他反倒怕她受涼——她睡覺的時候只穿著小衣褻褲,非要光著胳膊和腿。

  「第三天才是最熱鬧的。」他想告訴她第三天會有焰火,安平城的焰火,素來都比別的城池的更好看一些,很有些名聲。

  哪知楊五已經沉入夢鄉,睡得香甜。

  沖昕撐著頭無奈笑看了她一會兒,在她額頭落下輕輕一吻。躺在她身邊,也安然睡去。

  楊五作息規律,第二天循著生物鬧鐘便醒了。整座城市都因為頭一晚的歡慶而晚起了,她起這麼早也沒用。沖昕拍拍她:「睡吧……」

  便又睡過去,到太陽老高,才揉著眼睛起床。食過了瓊果,兩個人又到街上。

  不同於昨晚的走馬觀花,這一次沖昕是帶著她認真的……購物。

  在一家繡坊裡,楊五衣裙換了一套又一套,每次換出來給他看,沖昕就只負責說「不錯」,然後讓店裡的娘子包起來。光是添置完新衣裝,便到了用午飯的時候。

  酒樓包廂華美,菜肴精緻,但楊五卻被遠處飄來的樂音吸引住。推開窗望去,街對面也是一家酒樓。二樓如同敞軒,沒有窗櫺門戶,能直接看到裡面。

  街道雖寬,但楊五體質已經被改造得不一樣,視力也是極佳的。她能看到對面包廂裡,數名男子,許多女子,青天白日的,便有許多肆意和不堪。

  楊五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沖昕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登時臉色就不好看起來。手一揮,窗扇便自動閉上,阻隔了楊五的視線。

  「道君。」楊五問,「那邊是青樓嗎?」

  沖昕的臉更難看了,不虞道:「你怎知道青樓?」

  「書裡看的。」楊五道。

  沖昕不置可否:「算是吧。」

  楊五不解,什麼叫「算是」,難道她搞錯了嗎?

  沖昕不想給她解釋。「青樓」其實是俗世國家裡才有的東西,街對面那間,其實是「鼎樓」。樓中女子,都是採買來專門豢養、訓練她們修行雙修功法的。她們,都是爐鼎,不僅供男修狎玩,還要陪人修煉。

  雙修其實有許多種。

  真正道侶間的雙修,陰陽調和,生生不息,兩個人共同受益。若有好的功法,比獨自修煉要快上許多。

  好一點的大鼎樓,用的功法,多是傾向於男修。女子真的只是充當爐鼎之用,最後提純精煉出來的靈力,全被男修奪去。爐鼎自身,留不下什麼,修為永遠上不去。

  但這其實還算是好的。有些陰暗巷子裡的低檔鼎戶,甚至允許客人採陰補陽。被採補的女子,必須拼了命的修煉,補足靈力和元氣,才不會殞命。但這種地方,才不會珍惜這些便宜採買來的女子。往往是女子再怎麼努力修煉,都追不上被採補的速度。明明是開了靈竅可以修煉的體質,最後卻像凡人那樣,短短幾十年就香消玉殞了。

  這些,都是沖琳師姐讓他看到的。

  沖祁師兄、沖禹師兄,都從來不讓他知道這些。他們就希望他能全心全意,心無雜念的修煉就好了。怕他對紅塵事知道的太多,動搖了道心。

  其實並沒有,他知道的愈多,道心愈是堅定。這世間,有諸多苦事,唯有大道,可解脫一切。

  但現在,他忽然就有點理解兩位師兄的心情了。

  那些醜事就在一條街的對面,他卻閉上窗子,不想叫楊五看到。為什麼要讓她看到那些醜陋的、骯髒的事呢?就讓她在他身邊,單純的開心,單純的快樂,不就很好嗎?

  他覺得她還是個小女孩,就不該知道這些,更不該看到。他哪裡知道,他……把楊五想得太單純了。

  楊五其實只是單純的不喜歡對面幾個男人的醜態而已。對「青樓」這種東西,她並沒有太多的感覺。

  便是她前世服役的抗擊異形的聯邦部隊。修整停靠的基地裡,都有專門的、衛生管理非常嚴格的紅燈區,專供軍隊排解壓力和生理需求。星際人類基因優越,許多女性也體質強悍。部隊裡服役的女兵數量,高達整個部隊的四分之一。基地的紅燈區裡,不僅有妓女,還有許多的男妓。

  這種東西,橫跨不同宇宙,貫穿整個人類的發展史,從來都未曾被真正杜絕過。

  用過午食,他們繼續閒逛遊玩。在一家看似是珠寶鋪子的店裡,沖昕給她買了一隻珍珠發箍。她喜歡梳髮辮,這髮箍箍上,瑩潤俏麗。

  「咦,怎麼感覺突然……涼快了?」楊五納悶。

  「你不是嫌熱嗎?」沖昕含笑,「這髮箍裡刻的是清涼陣,專為夏日裡佩戴的。」

  楊五:「……」給這些符修的想像力跪了。

  原來首飾可以這樣分季節戴的。有夏天戴的自然也有冬日戴的,挑來挑去,很是買了幾樣中意的。這裡的東西可不像頭天晚上夜市上那些隨便幾個靈珠子就能買到的小玩意兒,結帳的時候,沖昕用的都是中品靈石。

  臨近黃昏的時候,他們走在街上,沖昕的腳步頓了頓。

  楊五順著他的目光抬頭望去,發現頭頂空中,盤桓著數隻嬰兒拳頭大的蜜蜂。這麼大的蜜蜂,讓她有些吃驚。但街上的人也只是抬頭看看,似乎並不在意。

  沖昕的腳步也就是停了那一下,就不再有異樣。楊五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太多她不瞭解的地方,既然沖昕和旁人都平靜以對,或許那大蜜蜂真的不會亂蜇人吧。她就放心的跟著沖昕走了。

  直到這晚他們又玩到半夜,準備回去的時候,有幾隻蜜蜂依然盤桓在頭頂,緊緊跟隨著他們。

  楊五沒有在意,沖昕卻蹙起了眉頭。

  那不是普通的蜜蜂,是宗門的馭獸司專門豢養,配給城中衛隊,用以偵查、尋人以維持治安的偵查蜂。

  這種慶典,城裡不免魚龍混雜,出些許事故也是正常。他本以為那些蜂放出來是追尋擾亂治安之人,沒想到卻一直跟著他。什麼人,可以調動城池衛隊的偵查蜂,追尋他的蹤跡?

  他忽然頓了頓,看了眼身邊的楊五。縱燈火幽昏,佳人也芳華難掩,來來往往行人如織,總有男子情不自禁的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或者……追尋的,其實是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3:33 PM

第五十一章

  安平城的城主公署,和長天宗治下其他城池一樣,都是前衙後府。前面是城主和城中主事人員日常處理公事之地,城中各司的科房,亦都在此處。房舍高闊,廊柱嚴整,氣勢煌煌。

  後面則是城主及家眷的生活起居之處。遠遠望去,俱是一片亭臺樓閣連綿不絕,紅塵富貴景象。這城主雖也是長天宗一位道君,卻畢竟被委派到此,比不得宗門中清淨出塵,年復一年的竟也沾染了滿身的紅塵氣。

  大約也是因為,這位城主年事已高,卻結嬰無望,便貪戀起這些身外事物來了。

  公署某間科房中,一個褐衣人睜開眼睛。他的面前是一具大型法器,幾十面水銀鏡上各自映著不同的畫面。每一面水銀鏡都與一隻偵查蜂關聯,這一隻偵查蜂看到的畫面,都會直接投射到鏡中來。

  此時,其他的水銀鏡都滅了下去,唯留下幾面還閃動著畫面而已。

  找來找去,凡女中,就這個最美貌。美貌女子中,又只有她是凡女。應該就是她了。

  褐衣人喚了手下來:「去請二公子來,就說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手下人看了一眼還亮著的幾面水銀鏡,鏡中都是同一對男女。男的俊美清雋,女的……

  「就是這個女子嗎?當真美貌呢。」手下人說,又擔心道,「這樣好嗎,萬一叫城主或者大公子知道……」

  「我不過幫二公子尋個人罷了。他要對人家做什麼,關我何事。」褐衣人搖頭道,「他找到我頭上來,我總不好拒絕。你也知道,城主對二公子向來溺愛……」

  手下人擔心道:「萬一出了事,咱們這邊一定要撇清啊。」

  「能出什麼事。不過是個凡女。」褐衣人不以為意的擺擺手,笑道,「二公子頂多強買回來。又不是不給靈石。」

  「倒也是。」手下人咕噥著,去請二公子了。

  手下人離去,褐衣人再轉回頭看那幾面鏡子,卻見畫面中那年輕男子牽著女子的手,拐進一處街口。他忙捏個手印,催動那幾隻偵查蜂跟上。

  這時,他還在想,那個年輕男子是誰呢?怎麼有點莫名眼熟?

  這讓他心中隱隱有一點不安。

  鏡中畫面中又出現了那年輕男子的背影,拖著那凡女的手,側頭與她說話時。那嘴角含笑,神情溫柔的模樣,看起來就和其他那些熱戀中的青年男子沒什麼兩樣。

  但他唇邊的笑意忽然凝住,銳利目光倏地投了過來,竟像是通過蜂子,穿透了鏡面,直接看到了褐衣人一般!褐衣人一怔間,那人袍袖看似隨意的一拂,便彷彿有根鋼針直刺入了褐衣人眉心之間一般!褐衣人大叫一聲,痛得栽倒在地上!

  在這刺入眉間的疼痛中,他陡然認出來那人是誰了!

  說起來真不能怪褐衣人記性不好,實在是上一次見到他,已經是數年之前。結丹大典上遠遠的望到一眼,十七歲的少年,如圭如璧又銳利逼人。他是掌門真人代師收徒的師弟,清貴如斯,於褐衣人來說,只可遠觀。

  數年過去,當年的少年已經長成了男人。面孔線條硬朗,身姿如松挺拔,外貌上變化頗大。最重要的是,他看著身邊那女子的時候,眉目柔和,哪有半分當年那個銳利少年的影子?

  竟害得他一時沒認出他的身份來!

  安平城城主的二公子興沖沖的趕過來的時候,就看到褐衣人抱著頭坐在地上呻吟。他本以為來了就能看到佳人影像,不料那幾面水銀鏡中竟然就只有空空的街口。

  「怎麼回事?人呢?我要找的人呢?」他著急道,「不會是跟丟了吧?怎麼這麼沒用!」

  褐衣人險些被氣吐血!

  他們這些在公署中任職的人,都是世務司派了外任的執事,是宗門的內門弟子!並不是城主家的下人!

  雖然城主輩分、修為都遠高於他,他不得不敬畏。但即便是他在此地犯了錯,觸犯門規,城主都無權處置他一個內門弟子,只能把他交給宗門慎刑司,由宗門來處置。

  這裡,是長天宗的轄地。長天宗的弟子,自然身份貴重。

  但是顯然,城主家的二公子這份意識極為淡泊。

  他就生在這安平城裡,從出生時起,他爹就是一城之主。理論上他雖然也知道他爹的城主之位是被宗門委派的,但是心理上,「他爹是一城之主,說話算數」的印象極其深刻。

  他是寵姬所生,從小就被他爹慣得不行,在外面走到哪裡別人都稱一聲「二公子」。對他來說,那個他只去過幾次的「宗門」實在不及他爹更令人敬畏。

  對這些宗門派出來的外任執事,他也沒什麼尊敬之意,覺得和家中下人沒什麼區別。

  實則在這褐衣執事的眼中,亦是看不上他。

  即便是宗門中人的子嗣,若不行過入門禮,也不算是宗門中人。這位二公子因為胎中傷了經脈,從小身體不好,被嬌慣著,竟沒有像他兄長那樣進入宗門修煉。於執事眼中,縱然他爹是位道君,他自己卻純粹是個外人罷了。

  他一個內門弟子,肯給他幫忙,不過是看在他爹、他兄長的面子上罷了。

  這蠢貨非但不領情,還把他視同下人一般!

  「跟丟了。那人把我的蜂子制住了。」褐衣人說著,站起身來。

  他揉揉眉心,那股刺痛已經消去,祖竅、經脈都未受損。想也知道,那一位定是手下留情了。

  「真沒用!現在怎麼辦?我怎麼才能找到她?」二公子嫌棄道。

  褐衣人看著這個蠢貨,捏捏眉心,感覺太陽穴一突一突的。

  媽的,好好一位道君,怎麼能養出這麼蠢的兒子來?果然小孩子都該放到宗門裡去教養才行。放在這種環境裡,當爹的稍稍疏忽,就叫身邊一群愚蠢奴僕帶得歪了。

  看看宗門裡那些童兒們,都是多麼的聰明伶俐,修煉起來,多麼勤奮刻苦啊!便是諸位峰主的子女們,也都是一心向道。誰個像眼前這人,一身的紅塵氣。這個年紀,便已經腎水有虧!

  宗門裡雖不禁男歡女愛,卻始終提倡金丹之後再交換元陰初陽,最是大補。因此弟子中,有志於大道,且有望於大道的人,多是待結丹後才會初試雲雨。

  便是那些無望結丹的弟子,也肯定都會至少等到築基之後。這樣才不傷腎水,培元固本。

  似眼前這人,自小便生長在這繁華城池裡,父母疏於管教,被無良從人引誘得,不到二十歲便失了元陽。現在房中更是姬妾不少。跟他談固本培元都是笑話,不精盡人亡他爹都該偷笑了。

  明明是一父所出的兄弟,跟長了他二十歲的兄長完全沒法比。

  看這蠢貨一臉嫌棄相,褐衣人本想告訴他千萬莫要去招惹那人的話,就咽了回去。

  「他們拐進了四平坊,那邊都是居民房宅了,想來是住在那裡。」他說。

  二公子眼睛一亮,拊掌道:「本地人嗎?那更好!我這就叫人去查!」說著抬腳就要走。

  褐衣人叫住他,半真半假的勸誡道:「我勸你不要莽撞。那男子修為不低。」

  「不過是個築基而已。他能把我怎麼樣!」二公子不以為意,興沖沖的走了。

  築基……築基你妹哦!不知道什麼叫作「斂氣」嘛!收斂氣息,不讓人看出自己的真實境界!

  那是你哥一提起來就一臉嚮往的那個煉陽峰主啊!

  很好。你爹沒工夫管你,你哥不在家管不了你,自有人來管教你。那人的輩分擺在那兒,修為擺在那兒,管教管教你個晚輩,就是你爹也沒法說什麼!

  看著那蠢貨已經跑沒了影兒,褐衣人又揉揉眉心。這幾年真是受夠這個蠢貨了。執事外任五年一期,他這第二期也快到期了。連出兩期外任,賺的靈石也不少了,等這期滿了,就回宗門專心修煉。再不在這地方受這種蠢貨的鳥氣了。

  楊五看著沖昕袖子一拂,那幾隻一直跟著他們的蜜蜂就紛紛摔落在地上。她也早注意到那些蜂子一直跟著他們,只是沖昕沒有表示,她便沒在意。

  「怎麼了?」她問。

  「沒事。」沖昕道。

  沖昕這麼說,她就不管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抱住沖昕的手臂,靠了過去。

  「睏了?」沖昕問。

  「嗯。」她閉上眼睛哼哼。

  沖昕就縮地為尺,兩個人幾步就回到了兩條街外的宅子。真方便!

  玩得開心,睡得也香甜。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醒了,帳子外面已經有了晨光,隱約聽著有叫門聲。就那麼兩聲,忽然就全沒音了。楊五實在太睏,竟沒全醒過來。到沖昕回到床上的時候,才勉強睜開眼,迷迷糊糊的問:「怎麼了?」

  「沒事……」沖昕輕輕拍她,「睡你的。」順手撤了剛才布下的隔音結界。

  楊五「嗯」了一聲,翻身抱住他,一條腿就壓到他身上。

  沖昕:「……」鬧心!

  默念了幾遍「清心咒」,又陪著她睡了一會兒。到日上三竿,兩個人才起床,手拖著手出門了。安平城頗大,一日兩晚,有名的商街逛了還不到三分之一。

  這是夏至祭慶典最後一日了,街上的人格外的多,尤其是天黑之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

  「到亥時才會放焰火,大家都在等那個。」沖昕說著,將她嘴角沾的一點窩絲糖的糖粉抹去。

  楊五將糖送到他嘴邊,他也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辟穀多沒有樂趣。」楊五歎道,「有時候想不通,你們不吃東西,也不出門,一閉關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多麼無趣啊……」

  當然不是那樣,沖昕心想。

  修士辟穀之後,雖然斷了口腹之欲,不再品嘗美食。但靈力滋養肉身,讓人精力充盈的感覺比那更美好。閉關清修看似孤單寂寞,其實在修煉的那個人而言,心無旁騖的修煉時,根本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莫說一年兩年,閉關十幾年、幾十年都是正常。

  可惜,這些修煉中的美好感覺,五兒一生都體會不到。

  他於是沒有反駁她,只是笑笑,摸摸她的頭。

  沖昕的目光忽然微凝。

  楊五知道怎麼回事。有好幾道神識落在他們二人身上,其中一道,一直黏在她腰身上,令人生厭。

  她假作不知。沖昕一言不發的牽著她的手朝前走,她便乖乖的跟著他。兩人在前面的街口拐了個彎,走進了一片坊區。頓時清淨了。

  這種大慶典的最後時分,總是萬人空巷。商業街上摩肩接踵,坊區裡的街上,卻看不到人影。燈火也沒有那麼明亮,把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長長的。

  「道友留步!」

  到了此處,那個人果然應景的現身了。沖昕和楊五都停下腳步,轉身看去。

  一個年輕公子帶著一群壯碩家丁追了上來。認真講,這個人臉生的還不錯,只是不知為何,渾身上下給人一種輕浮之感。

  沖昕眼睛一掃,就看出他頭上髮簪、腰間綾帶、帶上玉佩、手中摺扇,甚至腳上的靴子都是法寶。這是恨不得把法寶從頭穿到腳,雖一身的暴發戶氣息,卻也能看出家中長輩對其疼愛保護之重。

  再看修為,雖然已經築基,卻氣息虛浮。一看就是底子不扎實,十有八九,是靠丹藥堆上來的。空有境界,沒有實力,與同樣是築基境的徐壽比起來,毫無威脅可言。這樣的,徐壽一隻手就能幹掉他。

  沖昕牽著楊五的手,將她擋在身後,淡淡的看著這人。

  年輕公子身後的一個家丁上前一步,湊近那人,低聲道:「公子,就是他!」臉上現出畏懼之意。

  那公子聞言,看了沖昕一眼,「啪」的收攏摺扇,上前兩步,拱手笑道:「這位道友,在下馬泰,家父沖旻道君,乃是這安平城城主。」

  報完自己的名字,就報爹的名號,難道是這裡的風俗嗎?楊五不知道。但聽到「沖旻」這道號,她不禁心頭微動。沒猜錯的話,這位城主應該也是長天宗人,他道號中有「沖」字,該當和沖昕是一個輩分的人。

  她忍不住微微探出頭來,看了那馬泰一眼。

  看見她,馬泰就眼睛一亮。

  沖昕不動聲色的將楊五拉回身後,問道:「你有何事?」

  馬泰忍不住皺眉,這人也太托大了,竟然「你」、「你」的來稱呼他。往日他自報家門,對方不管是何身份,要不稱一聲「閣下」,要麼喚一聲「公子」,沒有敢對他如此無禮的。

  要在往日,他就得豎起眉毛喝斥幾聲,但今天,他不想在佳人面前失了風度。

  「啪」的一聲打開摺扇,瑞氣千條的扇了幾扇,笑道:「在下想跟道友解釋一下早上的誤會。」

  楊五躲在沖昕身後想,早上?早上什麼事?她不由得想起早上似乎被吵醒過一回,但後來他說「無事」,她就又睡過去了。

  想起早上的事,沖昕的目光就冷了幾分。

  偏馬泰十分的沒眼色,笑道:「我這下人辦事不力,不知這美姬是閣下的心頭好,只報了五千塊靈石的價格,確實便宜了,不怪道友生氣,出手教訓了他們。」他揮揮手,一臉的「本公子心胸寬廣,本公子不跟你計較」的慷慨大氣,豪邁的重新出價:「道友將這美姬出讓給在下,在下願出一百中品靈石。」

  還把一根手指舉得高高的,十分的有氣勢。

  沖昕聽到了身後微小的碎裂之聲。

  他能想像她細白的手指是怎麼隔著油紙把窩絲糖捏碎的,也感受到了身後一絲驟然騰起,而後很快強壓下去的殺意。

  她的殺意相當不錯,即便是在凡人武者中都算是難得了吧。他曾詢問過她,她自稱出身武道世家,家中長輩嚴格,自小便夏練三伏,冬練三九,還被長輩帶著在深山裡獵殺猛獸以作歷練。

  他看的出來她家教很嚴,使得她小小年紀,便養成了十分自律的習性,淬體、練功,無人督促也從來都不懈怠。

  雖然年紀小,到底也是知了人事的女孩子,又那麼聰慧,想必已經明白這蠢貨的意圖了。不怪她氣到想殺人,他比她更生氣。

  抬眼,他薄唇微動,只吐出一個字:「滾。」

  馬泰大怒。

  於他看來,他這尊貴的城主家公子,已經十分的平易近人,禮賢下士,不料這廝竟如此的不給面子!真是可惡!既然如此,他敬酒不吃那就吃罰酒吧。

  馬泰把手一揮,身邊家丁就分散開,將沖昕楊五包圍起來。這些家丁多是煉氣境,有兩個是築基。其中一個看起來四五十歲的壯漢,一身橫練肌肉鼓凸,一看就是體修。一張滿是絡腮鬍的臉上,帶著些傲色,竟是築基圓滿境。

  這些人是城主府的下人,都並非長天宗弟子,而是城主府自行招募、雇傭的。大多是些散修。看這擺開陣勢,隨時準備圍毆的架勢,想來平日裡沒少跟著這蠢貨為虎作倀。

  馬泰最後還想給沖昕一次機會:「你是不是沒聽清楚,我爹是安平城主!趕緊的,把她交出來,本公子不虧你靈石!」

  他還是想公平買賣的,畢竟如果鬧出事來,他爹頂多罵他一頓,他哥卻會揍他!然後很不巧,因為現在是夏至祭,他哥放假回家啦!

  「你是不是沒聽明白我是誰?我爹是……」

  「你爹道號沖旻,金丹境。出任安平城主已有三十餘年。」沖昕打斷了他,「你兄長名馬騰,長行峰主的親傳弟子。」

  馬泰意外:「咦、咦,你居然知道的不少?」一凸肚:「既然知道,那就好說了。來來來,放她過來,我給你靈石,一塊都不少你。」

  沖昕淡淡道:「我還知道,那年慶典,你爹帶你去參加。你調戲虛澤道君家的丫頭不成,反被那丫頭暴揍了一頓,打成了豬頭。」

  馬泰頓時面紅耳赤:「快快住口,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休得再提!」

  沖昕伸出一根手指:「你爹年邁,想來心思都在破境之事上,無暇管教你。你兄長長年在宗門裡,管不到你。既然如此,我身為長輩,便代他們管教一二吧……」

  「啊?」馬泰一臉懵逼。

  一絲劍意在那根手指上纏動遊走。對這些人,還不需要他出劍。

  ……

  ……

  簪折,綾斷,玉碎,扇毀。沖昕手下留情,給他留了那雙靴子。馬泰全靠那雙靴子,丟下一眾在地上哀嚎的家丁,獨自踏空逃命去了。

  沖昕牽著楊五的手從安靜的坊區中走出來,重新回到人流如織的大街上。

  「那年是我結丹慶典,聽見旁人議論,說是沖旻家的小子被虛澤家的丫頭揍了一頓。當時就覺得是個蠢貨……」他道,「果然是個蠢貨。」

  「虛澤家的丫頭很有點脾氣。把他揍了不說,還剝了他衣衫,吊在懸崖邊。是他兄長跑來解救了他。」

  「那之後,他就再沒來過宗門了。他父親快要到壽限了,想來是無有精力管教他,才叫他變成這樣。」

  他什麼時候變得話這麼多,這麼愛八卦了?楊五抬頭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停下了腳步。

  「道君……如我這樣的,如果離開宗門,」她問,「是不是,總會遇到這樣的人,這樣的事?」

  今天那些人,都是修士。如果只有她一個人,會是怎樣的結果呢?

  沖昕停下腳步,轉身看她。燈火闌珊中,她的臉上現了一絲蕭瑟之意。

  他看著她,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傻丫頭……」他低聲道,「我怎麼會讓你離開我身邊?」

  久等的焰火陡然在天空炸開、閃耀,映亮了他年輕的面孔,皎潔美好。

  楊五抬眸看他,為他星辰般的眸子所攝。

  時光若有靈,就該在此時停住,將世間最美,凝止留存。這樣,便不會有之後的衰老摧折,朽爛腐化。那些美好,也不會被遺憾悔恨失落痛苦所取代。

  然時光滾滾,縱命線糾纏難解,也不會為這剎那芳華而停留腳步。

  此種渺小之感,令人歎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3:49 PM

第五十二章

  馬泰仗著一雙靴子逃回家裡,就躺倒起不來,疼得滿地打滾,鬼哭狼嚎。頓時便驚動了整個城主府。

  待下人把他抬進屋裡,他的兄長馬騰已經聞訊趕來。

  「怎麼回事?」馬騰看到弟弟的淒慘模樣,皺眉問。

  「哥!大哥!」馬泰哭嚎著喚著自家兄長。

  馬騰上去按住他脈門,試著探入靈力,驚訝道:「有人把劍意打入你經脈了?」

  他一探便知,那絲劍意極細,在馬泰的經脈中亂竄,並不會給他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只不過……真的很疼就是了。這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特意出手教訓他。

  「你又幹什麼了?」馬騰拉下臉來,喝問。

  「我我我我沒幹什麼……」馬泰哭著說。

  「既然如此,那你就隨意吧。」馬騰說著轉身就要離開。

  「哥!哥!」馬泰哭喪一樣,「我就想買個女子!我給靈石的!我真沒搶人!」

  馬騰一聽就猜出怎麼回事了,氣得臉都青了。

  修士到了金丹以上,孕育子嗣便艱難許多。他二十多歲的時候,他爹沖旻道君的一個寵姬忽然有孕。沖旻道君視為吉兆,分外珍視。誰知那寵姬十分無腦,亂吃丹藥,藥性太過,反而傷了胎兒經脈。他這個弟弟自出生起身體便十分不好,彼時沖旻道君已經外派為安平城主,捨不得幼子過宗門弟子的清苦生活,便養在身邊。

  但因為壽限將至,沖旻道君常常閉關,那寵姬又是個胸大無腦,溺愛孩子的女人,結果等他發現,他這個弟弟就已經長歪了。成了修二代中的紈絝子弟。

  之前就幹過強佔民女的事,被他暴揍過一頓。數年前去宗門裡列席煉陽峰主的結丹大典,不知天高地厚的調戲虛澤道君的女兒,結果被人家姑娘暴打成豬頭,給吊在懸崖上。他這個當哥哥的,臉都丟光了!

  馬騰當下抬腿就要走。

  馬泰死活拉著他衣衫不放手,哭:「哥!哥!我真沒搶人!我好好拿著靈石去的!一個凡女而已,我都開價一萬了!他一言不合就傷人啊!哥,你快給我想想辦法啊,我快疼死啦啊啊啊啊啊啊!」

  馬騰聽他哭得淒慘,憋住一口氣,「哼」了一聲,在床邊坐下。捏住他脈門,灌入自己的靈力,試著想把那一絲劍意化去。

  那絲劍意,靈動非常。潛伏時寂靜無聲,撲殺時如雷霆閃電。好在人家手下留情,就留下了那麼一絲絲而已,才不會造成真的傷害。

  這劍意的主人,怕是相當厲害。而且這絲劍意……這劍意……怎麼感覺那麼熟悉呢?……咦?咦咦??

  這劍意!!!

  馬騰突然抓緊弟弟手腕,厲聲問:「你剛才說什麼?凡女?」

  「是!就是一個凡女嘛!我都出價一萬靈石了,他還不肯賣給我!」馬泰哭道,「再漂亮,也就是凡女嘛!又做不了爐鼎,漂亮也漂亮不了幾年……」

  馬騰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

  回家路上跟人聊天說的話響在腦中——你回安平城啊?聽說煉陽峰主朝安平城那邊去了,帶著那個楊姬。

  沖昕道君在宗門裡出了名的寵他那個楊姬,那個楊姬……可不就是凡女嘛!

  馬泰經脈裡的那一絲劍意,和他常常去試劍崖觀摩的那道寂殺劍意,一模一樣!

  「哥!你要幫我出這口氣啊!我堂堂城主府二公子,不能這麼讓人欺負啊!」馬泰猶自哭喊,「你要把那廝的腿打折才行!讓他求著我把那個凡女賠給我才行!」一半是賣慘,一半是真疼。

  打斷煉陽峰主的腿?呵呵,老子先打斷你的狗腿!馬騰額上青筋凸起,開始捲袖子。爹沒工夫管你,你親哥和小師叔一起教你做人!

  「哥!你先別著急找他算帳!你先給把經脈清理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哥!哥饒命啊!哥你怎麼打我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我哥失心瘋啦!!!」

  ……

  不管外界紅塵如何繁華似錦,長天宗裡,峰巒壯麗,祥和安謐,總叫人的心不由自主的便能靜下來。想來就是因為這樣,這萬數弟子,才能不受外界紅塵引誘,道心清明,專心修煉吧。

  在這種環境下,楊五能意識到,自己產生了懈怠之心。安逸,總是極易使人懈怠的。

  初到長天宗時,她小心謹慎,時時想著將來。但現在,她已經看明白,形勢……其實沒有她最早預期的那麼壞。甚至,在三昧螭火盡去之後,她的生活堪稱安逸。

  即便是那件沖昕尚不知道的隱事……那也是只會發生在她生命盡頭,確切的說,是在她死後。

  她現在,甚至已經沒了初初發現那事時的憤怒和驚懼了。她本來就已經該死了,意外的又白得了一世,已經不虧,甚至可以說賺了。那麼,在她這一世結束後,真的還需要一世又一世嗎?

  她此時才不過十一歲,以她現在的體質而言,壽終正寢,大約是七八十年後的事了。

  簡言之,她現在沒有迫在眼前的危險。

  那麼,懈怠……就且懈怠一陣吧。

  沖昕發現,楊五不像以前那樣,花很多時間去翻閱那些書籍了。他有些奇怪。

  「該看的都看了啊。再深的……都是修煉的事了,我看了也沒用。」楊五道。

  楊五近三年來不知道翻了多少本書籍。對於開啟靈竅一事,也有些死心了。

  除了先天開啟的靈竅,修士在修煉的過程中,還會不斷的開啟新的靈竅。這是因為修士的體內靈力如活水一般,永恆不停的不斷循環,生生不息。這活的靈力一刻不停的滋養肉身,沖刷經脈,將閉合的靈竅浸潤,最後衝破,打開。

  這種浸潤不是三天一次五天一次,而是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在睡夢中都永不停歇。所以即便是沖昕願意以靈力助她,也做不到。

  一竅不通,就註定了天生不能修煉。此題無解。

  既然如此,且享受眼前吧。

  沖昕把她當成了孩子,他現在簡直像個操碎心的新手爸爸。他總是擔心他和她之間的那些事會對她造成不好的、長遠的影響,小心翼翼的守護著她,生怕她長歪。

  從安平城回來後沒多久,那個馬泰的兄長,長行峰主的親傳弟子馬騰,就攜著禮物特意來為弟弟的冒犯道歉,沖昕沒讓她見他。只是把那些禮物給了她,「喜歡就留下,不喜歡就扔了。」他說。

  楊五才沒那麼敗家,都收進了自己的臂釧裡。

  「小財迷。」他笑她。

  他其實知道她每個月都會在通貨司支取一些靈石,慢慢攢著。他不但不在意,還叫她多支一些。她只是個柔弱的凡女,如果更多的靈石能給她更多的安全感,他想讓她更安心。

  楊五就在沖昕的身邊,過著這樣凡事都不需要操心的生活,被他照顧得很好。

  不知不覺,時光就流沙一樣從指縫間滑過,又一個冬天過去,又一個夏天來臨。楊五已經十二歲了。

  即便是迎風丹效力耗盡,變回真實的模樣,都已經是一個初見窈窕的少女,不再像孩童了。每次沖昕都親自陪她去旃雲峰,再陪她回來。

  這一天,和平日沒什麼不同,一個普通而平靜的仲夏之夜。

  楊五熟睡且酣,卻突然沒來由的驚醒。沖昕比她醒得更早,簾帳微動,他已經消失不見。楊五忙穿好衣衫,跟了出去。

  追出洞府,並不見沖昕的身影。楊五抬頭,看到一點反光。沖昕踩著飛劍,高高的懸在半空。在他身邊,徐壽亦腳踏長槍。蘇蓉、趙三騎在靈獸身上,都在朝煉陽峰的另一個方向遙望。

  楊五召喚了灰灰,升到半空,朝他們望的那個方向望去。

  遠處的夜空星星點點,到處都有飛劍或者法器反射出來的閃光,到處都是人。醒來的不止是煉陽峰,整個長天宗,都醒來了。

  不論是峰主還是弟子,內門還是外門,人們都升到半空,朝同一個方向望去。

  在長天宗的正中位置,有一座最高的山峰。明明是深夜,那山峰卻籠在奇異的光明中。天空中,朵朵祥雲聚攏,翻湧。一時像百花齊放,一時像瑞獸踏空,變化萬千。

  楊五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她隱隱的竟然聽見了樂音。那樂音似有似無,縹緲無蹤,卻讓人內心祥和寧靜,心生歡樂嚮往。她不由自主的就他們一樣沉浸在了那樂音中……

  這奇異的天象持續了很久才散去,漫天璀璨星辰重新閃爍起來。人們卻沒有散去,依舊在靜謐的夜裡等待著什麼。

  楊五看了眼沖昕。他目不轉睛的望著那座最高的山峰,他的眼中全是熱切的期盼。

  楊五知道他在期盼什麼,這幾年裡,他已經與她說起過許多次。她也知道那座最高的山峰,是她從未去過的,長天宗真正的主峰——證道峰。

  沖昕在等一個男人,就是那個男人牽著他的手,把他帶入修真大道。

  靜謐夜裡,一聲清嘯,驟然從證道峰上響起。無形的威壓,向四周擴去。瞬息間,覆蓋了整個長天宗。

  沖昕等候已久的那個男人,終於破關而出!

  威壓衝擊過來的時候,楊五陡然覺得彷彿一座大山迎頭落下,她竟然連氣都喘不上來。而這,還是在沖昕反應迅敏的以靈力護住了她的前提下。

  她伏在灰灰背上,側頭去看沖昕。發現他雖然一隻手輕撫在她背上,眼睛卻還在盯著證道峰,他的嘴角甚至還有笑意。

  這一剎那,她真切的感受到了那個道號沖祁的男人對他的重要。即便這幾年,他從未出現過,對沖昕來說,依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如同父親。

  「你先回去。」沖昕忽然對她說,「我過去一趟。」

  他話音才落,人已經化成一道流光消失。遠處的夜空中,亦有幾道流光閃現,奔赴的方向,都是證道峰。

  楊五向那邊遠眺。

  徐壽三人還目搖神馳。宗門上一次有真人破境至還虛,是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別說入門,他們三個都還沒出生。沒想到,能親眼看一回真君還虛的天象。真是不枉此生了。

  「沖字輩的都過去了吧?」趙三還沉浸在興奮中,讚歎說,「宗門裡又多了一位還虛真君啊!」

  這意味著宗門的實力又強了一分,在這塊大陸上,就更有話語權。於宗門弟子來說,乃是絕大的好事。

  蘇蓉忽然道:「咦,不對!好像少了一位?」

  「咳……」徐壽目力更好一些,低聲道,「觀壁峰那邊沒有動靜……」

  蘇蓉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個……」

  趙三道:「難道……」

  徐壽在唇邊握拳,「咳咳」兩聲,道:「師長們的事……誰知道是真是假呢?」

  只有楊五一臉懵逼:「你們在說什麼?」

  她看向蘇蓉,蘇蓉則斜眼看著徐壽和趙三。

  徐壽看向別處,道:「太晚了,明天早起還要做早課。大家早些歇了吧。」說吧,踩著他的長搶,「呲溜」一下就飛下去了。

  趙三道:「好睏好睏,我先睡去了!」小腿一踢,雙翅獸翅膀一抖,也飛下去了。

  烏漆嘛黑的夜空裡,就剩下楊五和蘇蓉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楊五氣道:「你也要跑?」

  蘇蓉張望了張望,夜空裡那些反射著的星光的飛劍、法器都漸漸的消失了,被驚動的人們慢慢散去。她踢了一腳角牛腹,靠近楊五,壓低聲音道:「你不知道,宗門裡一直有個說法……」

  楊五:「……」上下左右都沒人,壓低聲音有意義嗎?

  蘇蓉眼中閃動著八卦的光芒,繼續壓低聲音說:「據說吶,以前觀壁峰的沖琳真人和掌門真人吶,他們倆……是這個。」

  她說著兩手握拳對頂,兩個大拇指做了個對拜的動作。

  楊五:「……」楊五雖然惡補了許多的常識,但是!真不包含這種莫名其妙的手勢好嘛!

  看楊五不懂,蘇蓉急的「嗐」了一聲,道:「你怎麼這麼笨!他們倆……」角牛平穩,但是體積大,灰灰體積也不小,蘇蓉也沒法太靠近,只能把手攏在嘴邊,用幾乎是噓出來的聲音說:「有——一——腿!」

  楊五扶額。

  「不能換個好點的詞嗎?」她無語。兩個人一起慢慢下降。

  「反正他們就是好過唄。」蘇蓉這會嗓門又大起來了。「後來,沖琳真人就被始亂終棄了。」

  楊五:「……」這可真夠勁爆的!

  「我跟你說啊,」兩人落在崖邊,放靈獸們自去,慢慢溜達,蘇蓉道,「掌門真人啊,據說啊,年輕時候,那是相——當風流啊!」

  楊五看著遠處的夜:「有些男人,天生就是那樣的。」

  蘇蓉也道:「是啊,我知道的,大多都是那樣。我們府上的老爺少爺們,院子裡都是鶯鶯燕燕的,成天裡煩都煩死了。」

  楊五望著夜色中的山,沒有接話。

  蘇蓉用胳膊肘拐拐她:「哎,我跟你說……等以後,我離開宗門,一定要活得像虛汐女道君那樣!」

  長天宗道君不少,特別是虛字輩的道君,楊五還真不知道這位虛汐道君是什麼典故。

  「虛汐女道君啊……」蘇蓉一臉嚮往,「結丹之後,很多人上門求親啊。結果道君說,她一心向道,無意與人結成道侶。大家都信了。」

  「然後呢?」楊五問。

  「然後道君轉頭就在自己的峰上養了七個美少年,哈哈哈哈哈哈哈!」

  楊五也忍俊不禁,笑問:「然後呢?」

  「什麼然後?」

  「這裡的人不會說什麼嗎?」

  「關旁人什麼事。道君又不吃他們的喝他們的,就是養些美少年,也是花自己的靈石,又不占宗門半點便宜。誰管得著她!」蘇蓉忽地恍然,「哦,對,你是從凡人國來的吧,你不知道!這裡跟你們那裡不一樣的,沒有什麼從一而終那一套的。你修為夠高,想幹什麼,別人都不敢放個屁的。不分男女!」

  楊五微笑:「如此,倒也痛快。」

  「哎,不知道掌門年輕時長什麼樣啊?我只在咱們道君的結丹大典上看到過他一回。那時候他已經很老啦,看起來就跟籍簿司的那個李師兄差不多呢!」蘇蓉繼續嘰嘰呱呱,「過些天就能看到了吧,還虛了呢!肯定要辦個盛大的典禮吧!不知道掌門到了還虛境,會變成什麼樣子啊。話說,他從前辣——麼風流,一定長得很好看吧……」

  沖昕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楊五就先回去睡下了。睡得迷糊中,被沖昕弄醒了。

  他抱著她在榻上打滾。

  「五兒,掌門師兄罵了我一頓!」他開心的道。

  楊五不知道這是什麼邏輯,被罵了還開心成這樣。

  「哈哈,師兄說我太過喜形於色了!太重生死了!」沖昕道。

  楊五倒是在書上看到過,修士最遲在還虛之前,必須邁過兩個大門檻,一曰堪生死,一曰破情關。

  修士從煉神還虛之後,修煉的重點便從修煉肉身,轉為主煉陽神。在那之前,若不能堪破生死,渡過情關,在進入還虛境的時候,便會心魔纏身,極可能破境失敗,道消人亡。

  「你看到他,太高興了是嗎?」楊五失笑。

  「是!」沖昕竟然啄了啄她的紅唇。從兩年前,她在他面前現了真身,他已經許久不曾這樣過了。平日裡,頂多是親親她的額頭、髮頂罷了。今晚他竟然會逾界,足見他是有多高興。

  「罵就罵吧。」沖昕笑著,把她在懷裡摟緊,「師兄破境了,成了還虛真君,總比兵解隕落要好!」

  楊五被他發自內心的歡喜情緒感染,趴在他胸口,帶著笑入睡了。

  觀壁峰的沖琳真人,在證道峰上煉神還虛的天象散去之後,便轉身回了自己的洞府。

  明紫的羅帳放下,她閉目側臥。玉爐中燃著的千疊香,煙氣嫋嫋,淡淡飄散。不知過了多久,沖琳忽然睜開了眼睛。

  洞府大門處的禁制被人破開了。

  她看了會兒帳子,又閉上了眼睛。

  第二道禁制也被破了。第三道亦然。第四處的迷幻陣法根本阻不住那人的腳步……那個人,對她的洞府熟悉無比。她眉頭蹙起。

  男人的黑色絲履終於踏入了她的寢室。

  「滾!」沖琳低聲喝道。背對著那人,閉著的雙目,不曾睜開。

  那個男人「嗤」的笑了一聲:「不是滾來找你了麼。」說罷,掀開明紫羅帳,進了她的臥榻。

  沖琳大怒起身。猛的轉過身來,卻忽然頓了一頓——姿態隨意的在她榻上坐下的男人,已經不是之前鶴髮雞皮的衰老皮相。他看起來二十七八歲模樣,面孔年輕俊朗。兩道濃眉斜飛入鬢,一雙精亮墨眸中全是笑意,眼角眉梢,天然便自帶一段風流。

  這副模樣若是讓沖昕看到,必定會目瞪口呆,決然不敢相信這便是剛剛板著面孔,一臉凜然的訓斥了他一番的掌門師兄。

  沖琳已經太久沒有見過他這般容貌,竟有了一瞬的恍惚。

  沖祁輕佻的笑笑,挑起她下巴:「怎麼,師兄太好看,看呆了?」

  師兄太好看,看呆了?

  百多年前的時光撲面而來。那年海棠樹下,他便是笑得這樣得意。

  她初初才被師父收為親傳,年華不過雙十,他已經活了三百歲。隨手折一枝海棠,含笑塞進她手裡,捏著她的手便再不放開。

  他說,海棠雖嬌……不及你。

  ……臭不要臉!

  自那枝海棠起,便糾糾纏纏數百年。嘗盡了他的風流多情,和薄情寡幸。

  沖琳忽然覺得奇異,她竟不記得那些年,她和他到底怎麼了,怎地心中就對他有這樣一股深深怨恨。她心中微凜。

  沖祁眸光閃動,沖她伸出了手。沖琳不及細思,翻手為掌,一掌拍出,排山倒海的靈力便推了過去。若不是沖祁早張開了結界,不說這一方床榻、明紫羅帳,怕是這洞府都要垮塌。

  沖祁含笑,迎著那靈力而去。骨節分明的手指如刀一般破開她的靈力,輕輕巧巧的捉住了她白皙纖細的手腕。

  那一年,她的結丹大典散去,回到自己新得的洞府,他已在那裡等她。

  師妹今日,風姿無雙,叫為兄好等,他含笑說。就那樣輕輕巧巧的捉住了她的手腕,她便……再抗拒不得。那一夜,他取了她的元陰。

  轉眼,已是百年身。

  沖琳閉上眼,再沒了力氣。沖祁將她抱在了懷中。

  「可想我了?」他呢喃,將她抱得很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3:58 PM

第五十三章

  沖琳站在一片黑暗中。

  她知道自己在做夢,這樣的情形經常出現,她並不驚異,只靜靜的等待。

  很快身周就亮了起來,她看到一個小女孩,騎在仙鶴背上,在天空中嬉戲玩耍。那女孩著實頑皮,竟扯掉了鶴兒一根大大的羽毛。鶴兒惱了,一個翻身盤旋,就將女孩掀了下去。

  沖琳不知怎地,心裡就跳了一下。

  那女孩卻半點不怕。原本搭在臂上的紅綾,此時全部展開,托著小女孩又升了上來。

  女孩趴在紅綾上咯咯咯的笑著,臉頰如紅果一般圓潤可愛,鼻樑一側,有顆小小的紅痣。

  沖琳醒過來,沖祁已經不在枕邊。她拾起落在榻邊的深衣,裹住身體,掀開帳子走了出去。

  在一間布有聚靈陣的洞室裡,供奉著天地山河盤。砂礫在沖祁的手掌之下不斷翻湧、變幻。沖琳在門口停住腳步。

  「三昧螭火已去,昕兒卻劫相依舊。」他說。

  沖琳緩步走入:「我們可能都弄錯了,昕兒這一劫,所應的……可能根本不是三昧螭火。」

  「……那個凡女?」沖祁微微轉頭:「她怎麼回事?」

  他側臉線條硬朗明晰,問這話的時候,頭一晚的風流情意盡數收了去,眉間凜冽冰冷,這才是為長天宗諸人所熟悉的掌門真人沖祁。他現在,是一位還虛真君了,威壓只比往昔更盛。

  「不知道。」沖琳搖頭,「我注意到的時候,就已經無法看到她的命線了。」

  沖祁聞言,手掌忽地一收。山河盤中翻滾的砂礫像突然失去了生命,化作一團散沙,落在了盤中,再無動靜。

  沖祁回過身來,看到沖琳眉間有一絲倦色。他走過去,捏住她的下巴,關切的問:「怎麼了?」很快就想到了,道:「又做夢了?」

  沖琳點點頭。

  「夢見什麼了?與我說說。」沖祁道。

  沖琳的夢不是尋常的夢。她修的乃是宿世慧眼,可看人命線。因此常常為他人的命線所擾。她做的那些夢,其實都是她在旁觀別人的人生。那些人生不一定就是此時此刻,有些或許百年前就已經成為一抔黃土,有些,或許百年後才會出生。

  但,那些人的命線,多多少少,都會與沖琳自身的命線有所牽連,所以才會對擾到她的心神。

  「一個女娃娃,不曾見過。說不定是哪位師兄師弟或者師侄,要喜得千金了。」沖琳低頭捏捏眉心,「很可愛的娃娃,鼻樑上有一點紅痣。」

  她沒有看到,沖祁的雙瞳,有一瞬失了溫度。等她抬頭,他眼眸中又含情脈脈了。

  「添丁進口,那是好事。」他輕佻的捏著她的下巴,「倒是你,什麼時候給我也生一個?」

  沖琳微慍:「老大年紀了,還這般不正經!」

  沖祁勾勾嘴角:「在你面前,正經不了。」說著,低下頭去……

  沖琳閉上眼睛,痛恨自己在這個人面前,永遠都這麼無力,永遠被他掌控著心緒,被他牽著走。

  在他要離去的時候,她送他到大門處。

  「昕兒那裡,你要怎麼做?」她問。

  「破劫不止有化劫一條路可走。」沖祁淡淡的道,話音中透著上位者的冷漠。破劫的另一種方法,就是滅殺。

  沖琳停住腳步:「她只是個孩子。」

  「我知道。」沖祁道。昨夜眾人散去,沖禹已經將該讓他知道的事都講與他了。

  「她身負前世功德,今生當有善報。你若殺她,有違天道。」沖琳冷冷的道。

  沖祁不屑的笑了笑。

  「我這輩子,有違天道的事,做的還少了?」他道,「若事事都順應天道,我們又何必修煉,好好的生老病死,不才是最順天應道的嗎?」

  他冷笑:「我們修煉,窺天道,本就已經在逆天了。」

  沖琳看著他,以沉默表達她的不贊同。

  沖祁道:「這個事你不要管了。這本就是該我來做的事。」

  他轉身欲走,沖琳卻冷冷的道:「她雖是凡女,卻已在昕兒的因果中。你妄加干預,不怕亂了他的因果?我長天宗代代守護,若因你的狂妄最終功虧一簣,你……擔得起嗎?」

  沖祁停下來看著她。

  沖琳上前一步,道:「他不比尋常人,他的因果,若有差池,帶來的可能是天罰!」

  「若有天罰……」沖祁傲然一笑,「那我便一肩擔著!千年萬年之後,後人讀史,依然能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做了什麼。便是我現在兵解隕身,又有何可懼?」

  這個人啊,就是這樣的狂妄,他認定的事,從來都不是她能改變得了的。沖琳無力的閉上眼。

  「師兄。」

  在沖祁一隻腳踏出大門的時候,她忽然這樣喚他。

  她已經許多年未曾這樣喚過他了,縱是他這樣的男人,都還是忍不住回身看她。

  沖琳凝望他許久,才緩緩的問:「你這樣的人……到底,是如何破得情關的?」

  星子在此時沉下,朝陽乍起。萬道金光自他背後射出。他身形像融在光裡,面孔卻在背光的陰影裡。

  許久,他才道:「各人之道皆不相同,何必太過在意。」說完,他轉身,消失在晨曦中,彷彿融化了一般。

  沖琳在晨曦的金光中站了許久,緩緩轉身,回到了供奉天地山河盤的洞室裡。

  她右手捏訣,從眉心處逼出了一滴心頭血。她不過元嬰,想要窺視一位還虛真君的「道」,至少要折三年的壽數。但縱然代價如此之大,她也是必得知道,那個男人……他究竟是如何破得情關。

  那一滴心頭血融進了金砂裡,砂礫開始蹦跳、翻湧,以不同的形態將常人無法讀懂的信息直接傳達給了沖琳的神魂。待砂礫恢復平靜,沖琳呆呆的站在山河盤前。

  那個男人啊,那個昨夜與她極盡纏綿的男人啊,他……以無情道破情關!

  為什麼還會意外?為什麼還會傷心?這難道不是,早該想到的嗎?

  沖琳真人捂住眼睛,兩行清淚止不住的滑落……

  在寂靜的洞室中,她忽地,聽到了極輕微的碎裂聲。

  破境之兆,悄然到來。

  這一日,觀壁峰的兩個親傳弟子被師父召喚至峰頂,各自得到一些叮囑,和一個儲物法寶。

  「裡面的靈石,足夠撐到你們結丹了。」他們的師父說。

  兩人面面相覷。大弟子試探著問:「師父,是要重入輪回了嗎?」

  雖然知道自家師父修的是輪回道,與旁人不同。可沖琳上一次重入輪回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她的首徒現在也不過才八十多歲,二弟子更年輕一些,兩個人誰也沒經歷過這一遭,難免惴惴。

  「輪回道原就如此,不必擔心。」沖琳寬慰他們,交待,「若有事,找你們師伯和師叔,跟他們二人不必見外。」

  頓了頓,又道:「還有你們小師叔。但有事,都可向他們求庇護。」

  二人心下稍安,又得了幾句囑咐,師徒三人別過。二人便退出了洞府。眼睜睜看著沖琳閉洞封府,到那熟悉的洞府消失不見,師兄弟兩個像沒娘的孩子一樣在峰頂茫然無措。

  「師兄,現在怎麼辦?」二弟子問。

  大弟子想了想,道:「先報信吧。我去掌門師伯那裡,你去沖禹師叔那裡。」

  兄弟兩個商定好,便一人踏著飛劍,一人踩著法寶,各自分頭去報信了。

  沖琳處理好身邊事,閉洞封府,回到自己日常打坐練功的洞室,盤膝坐下。

  她閉上雙眼,再睜開,眼瞳周圍一圈金光,如鑲金輪。她低頭看自己,便看到無數的絲線從自己身上射出,射向無數的遠方。這些線,便是她自身的命線。人的一生,總是這樣,不知不覺中,就與數不清的人有了牽扯。

  在這數不清的命線中,最粗、最結實的那一條,射向了證道峰。她跟他的糾纏,就是這般的難以解開。

  沖琳輕輕歎息,伸出手,指尖輕撫那一條命線,如同撫摸最精細的絲綢。片刻之後,她纖白的手指忽然一壓一勾,如撫琴撥弦一般,使那命線彈跳起來,不住顫動。

  一串串氣泡便被這顫動從命線上甩了出來。

  那些氣泡裡都有影像閃動。那些,全都是沖琳過往的人生。換一個詞,叫作,記憶。

  輪回道小成之後,修道之人每一次破境,便要重入輪回。沖琳也才只經歷過一次,她的人生,加起來,前後兩世。

  重入輪回,身份會變,肉身會變,唯獨不變的,是命線和記憶。她一旦重新開始修煉,就會很快的重新經歷煉氣、築基、結丹,迅速恢復到上一世的境界,同時神魂逐步覺醒,找回上一世的記憶。

  這些漂浮在她面前的氣泡,便是她和沖祁之間,兩世的記憶。

  沖琳回顧了她和他之間的一切,素手輕晃,許多氣泡重新融回命線,剩下的氣泡整齊的排列在她面前。

  在那些氣泡裡,她看到那年的海棠樹下,他笑得風騷得意,輕易的就俘獲了她的心。她看到他和她背著師父悄悄幽會。她看到那些年她和他無數次情動,他都忍了下來,直到她結丹……

  沖琳伸出手去,捉住海棠樹下,最後看了一眼,再不留戀,纖細白皙的手陡然收拳!那氣泡在她手心粉碎,化作星星點點的光芒在時空中散去。

  沖琳於是再想不起來,當年她是何時,何地,如何與師兄初遇?

  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的手毫不猶豫的伸向了旁的氣泡……

  她一點點的,將她與沖祁間的情意忘卻。到最後一個氣泡的時候,她看了眼,看到了她與他昨夜的纏綿。

  沖琳訝然。

  「沖祁師兄?他如何會與我……?」她奇怪的自言自語道。

  因為,她已經忘卻了前情。但好在,她還知道自己在做輪回前的準備——她要消去她不想記住的事情。雖然她已經不知道她為何不想記住這些了。

  她沒有猶豫的伸出手。捏碎最後一隻氣泡,要遠比第一隻容易得多了。

  當昨夜的纏綿也被忘卻的時候,沖琳真人自神魂深處便感到了輕鬆。她溫柔平和的看著自己的命線,她看到射向證道峰的那一條上面出現了痕跡。她知道,就在剛才,她將一些記憶抹消。雖然,她已不知道自己抹去了什麼,又為何要抹去。

  她輕撫著有了新痕的命線,忽然心生異樣之感。

  那命線自她身上射出,射向證道峰方向,在一丈不到的地方便消失在虛空裡。

  她手指輕輕纏繞,捏住那命線,慢慢的往回拉扯。從虛空裡,拉出了長長的一段。她目不轉睛,盯著那一段命線。在那裡,她看到了舊的痕跡。

  這是何時留下?又是發生了何事呢?沖琳不記得了。但如果這是曾經的她自己的意願,那麼她尊重自己的意願,不去追尋。

  她於是放開手,那段帶有舊痕的命線又消失在了虛空中。

  沖琳收起九轉金瞳,閉上雙眼,三花聚頂,五心向天。輪回道的心法在體內運轉。

  她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裂痕。

  那道裂痕無聲無息如蛛網一般迅速蔓延,沖琳整個人都碎裂了,像先前被她親自捏碎的氣泡那樣,化作點點銀光,消失在了時空裡。

  沖祁以無情破情關,沖琳……以忘情破情關。

  這一世的她,兵解隕落。一道青光自觀壁峰頂射出,消失在天穹。

  沖禹收到觀壁峰二弟子的稟告,便覺得不好,立刻踩著玉如意飛奔觀壁峰。到了那裡,沖琳已經閉洞封府,外人再進不得。

  沖禹跺跺腳,又踩著玉如意飛奔向證道峰。

  證道峰上,聽完稟報的掌門真君正在寬慰有些無措的觀壁峰大弟子。

  「不需擔心,輪回道本就是這樣。這是好事。」他說,「但有事,來證道峰尋我。」

  才又說了幾句,沖禹便闖了進來,顧不得給沖祁行禮,就喝問觀壁峰的大弟子道:「師姐可交待了時辰、方位、地點?」

  沖祁眉間微凜,也看向那大弟子。

  大弟子一時懵逼,脫口反問:「什麼時辰、方位、地點?」

  「糟了!」沖禹跺腳。

  沖琳上一次輪回,在兵解之前,就將自己將要轉生的時辰、地點告知了沖禹。她出生的時候,沖禹已經巴巴的守在了那裡,等她一出生,就將她帶回到宗門,重新修煉,直至元嬰。

  可這一次,沖琳卻沒有留下時辰和方位,山河盤也封在了她的洞府裡,卻要他們到何處去尋她?

  沖祁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嗤」的笑了一聲。「幾百歲的人了,還這麼任性……」他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角眉梢的風情,又是那個輕佻風流的大師兄了。觀壁峰大弟子從未見過掌門真君這副面貌,不由看傻了眼。

  沖祁看了他一眼。

  說來奇怪,不知道沖琳什麼眼光,挑選的兩個弟子,都是傻憨傻憨的個性。這種,俗稱「老實人」。

  「行了,不是甚大事。山河盤還在這裡,長天宗還在這裡,她的根在這裡,斷不了。」沖祁說,「去吧,有事再來尋我。」

  大弟子唯唯,躬身退下。

  「你也是。慌張什麼。」沖祁沒好氣的訓斥沖禹。

  沖禹自小被他提溜著耳朵訓斥,幾百年早習慣了。耷拉著腦袋:「要等師姐自己回來,要不少年呢……」

  師姐不在這裡鎮著,總覺得大師兄又要搞事情啊。

  他忍了半天,終於憋不住問:「師兄,你昨晚幹什麼了?氣得師姐竟然輪回去了?」

  沖祁:「……」

  才踹走沖禹,觀壁峰上便一道青光直射蒼穹。

  沖祁走出大殿,看著那道光消失在雲層間。他看了許久。

  在沖禹到來之前,他就已經心有感應。他已是還虛境,感應敏銳比旁人更強。他隱約感受到,沖琳一定是做了些什麼。她做的那些,讓他心生不安。

  他說她的根在長天宗,固然是說給沖禹,又何嘗不是說給自己?

  站在那裡望著蒼穹,過了很久,沖祁才輕聲道:「吾妻,早歸……」

  沖昕風馳電掣般的趕到了證道峰。

  青光起時,他正在半空看著楊五和灰灰玩耍,忽然心有感應,扭頭向觀壁峰望去。這一望,就望見那道射入蒼穹的青光。

  沖昕當時就臉色大變。沒來得及跟楊五交代一句便消失了身形。

  「師兄!」沖昕落下飛劍,就看到沖祁站在大殿外的臺階上,望著觀壁峰的方向。

  「師姐她……」

  沖祁頷首:「她重入輪回,轉生去了。」

  得到這個肯定的答案,沖昕才鬆了一口氣。

  沖祁不滿的「哼」了一聲。和沖琳的「慈母」作風正相反,在沖昕面前,他完全就是一副「嚴父」做派。

  沖昕便微訕。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這樣看重生死,就離「堪生死」的境界還遠了去。但,他畢竟還年輕。他來到長天宗時,便無親無故,看起來似乎全無塵緣牽扯。

  實際上,他的塵緣,全在長天宗。師兄、師姐們,就是他最大的牽掛。當然,現在多了一個楊五。

  師兄覺得這樣不好,他恨不得他一天就頓悟,堪生死,破情關,今天結嬰,明天還虛。實際上沖昕自己並不在意。

  宗門中旁的人,驚歎他進境速度之快,也自然而然都以為,他必然修煉極其勤奮,也像旁的人一樣渴望提升修為,衝破現有境界。

  事實上,沖昕從來都沒著急過。築基也好,結丹也好,都是那麼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

  就光是關於生死一事,沖祁就已經訓斥過他兩回,他都毫不在意。他想,他遲早會活到那麼一個年紀,能夠看淡生死。可是現在,他才不過二十四歲而已。他就是希望他牽掛的這些人,都好好的在他身邊。

  沒有什麼不對的。

  被師兄訓斥了一頓的沖昕,摸摸鼻子,灰溜溜的回了煉陽峰。

  楊五在洞府外等他。

  「道君。」她問,「真人她……」

  那道青光不是只有沖昕一個人看到了,整個長天宗都看到了。昨天夜裡才經歷了一回元嬰破境還虛的驚喜,今天上午就又經歷了一次真人兵解隕落的驚嚇。長天宗弟子們的小心臟,直如坐上了過山車。

  好在沖禹真人群發給各峰的傳聲符極快的就抵達了。於是沖琳真人重入輪回的消息才安撫了眾人跳動的小心臟。

  「無事,師姐重入輪回去了。」沖昕道。

  說得就好像師姐挎著籃子去買菜,待會就回來的樣子。楊五無語。

  但她跟沖琳真人雖然只見過一面,卻對她印象頗佳。知道她並非算是「死亡」,楊五也是鬆了一口氣。

  她是聽沖昕略略講過沖琳所修的輪回道的。當時聽著便覺得匪夷所思,沒想到還有親眼見證的機會。

  那兩天,她便常常望著觀壁峰的方向出神。

  沖昕當然發現了她的異常。他現在對小姑娘的一舉一動都風聲鶴唳,立刻便詢問她有何心事。

  楊五便問他:「於你來看,到底怎麼才算死亡?轉世輪回又算是什麼?」

  「師姐和旁的人是不同的,不能混為一談。」沖昕道。「若是旁人,兵解之後,重入輪回,這一世便身死道消,那便是『死亡』了。」

  「只是師姐修的輪回道本就是少見的一脈。她縱然轉生之後暫時不記得自己是誰,只要開始修煉,神魂便會慢慢醒轉,收回前世記憶。所以她的兵解並非死亡,更像是一場淬煉。」他說。

  楊五沉默片刻,問:「可有人出生就伴著前世記憶?」

  「自然是有的。」沖昕道,「正常輪回,一世便是一世,這一世頂多受上一世的善惡因果影響些,但總歸與上一世關係不大了。就不該帶有前世記憶。」

  「但世事總有例外。或胎中奪舍,或是以秘法存留,總歸是有出生便伴著前世記憶的,這不奇怪。」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或許並不會被當成怪物來看待。但楊五望了望觀壁峰,對於自己的前生後世,還是三緘其口了。

  眼下現狀很好,何必打破。

  安靜了片刻,沖昕忽然開口。

  「五兒,我想再問你一回。」他說,「他日你隕身後,投胎轉生,可願我將你找回?」

  楊五奇道:「你要想找,便去找。我那時候是個呱呱嬰兒,還能做你的決定不成?為何非要問我?」

  「並非如此。五兒。」沖昕給她解釋,「轉生之牽連,最重緣分。師姐一直便與我說,強求之緣,是為惡緣。惡緣最易結惡果。」

  他說:「我壽數比你長許多,一想到將來,你……不在我身邊了,我心中便難受。可你若不願意再續來生,我不想因我一己之念結下惡緣,令你遭遇惡果。所以,我想知道,你願不願意我去尋你?」

  楊五真想說,那你就去尋。

  她已不會有下一世,他若是去尋她,怕是上窮碧落下黃泉都尋不到。以他執拗的性子,承諾了做不到,必深受折磨。

  楊五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凡人。她縱然活過一生,再冷靜,再理智,再成熟,也終究一樣會有怨懟之心。

  她只有這一生好活這件事,終究是讓她心裡存了怒意。這怒意偶爾壓不住迸發出來,就會生出惡意來。

  這一點惡意在舌尖上滾動,險些就要出口的時候,她抬眼看進了沖昕的雙眸。那眸子乾淨澄澈,有對她的歡喜,也有眷戀不捨。

  那一點舌尖上的惡意就像被清泉濯淨了一般,消失不見。楊五的心,奇異的寧靜、柔軟了下來。

  「不,我不願。」她最終拒絕了他。

  「我不是沖琳真人,我若轉生,便重新為人。我不會記得你是誰,也不一定還會再歡喜你。若是那樣,你尋到我,必會傷心。」

  「何必如此,我和道君在一起,這一世歡歡喜喜的,我覺得……足夠了。」

  她牽住了他的手。

  他也反牽住了她的。

  五指相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4:13 PM

第五十四章

  楊五如往常那樣在涼爽舒適的清晨騎著灰灰出來兜風,卻意外的看到長天宗的天空上人來人往,交通堪稱繁忙。

  「楊姬!」忽然有個人遠遠的就跟她打招呼。

  灰灰停在了半空,待那人御著飛劍靠近,楊五招呼道:「周師兄。這是……要出門?」

  周霽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還帶著兩名內門弟子。三個人一副要出遠門的架勢。事實上天空中人來人往,很多是這種搭配。

  「正是。」周霽笑道,「掌門的還虛大典定在了三個月後,我受命去給空禪宗送請帖去。」

  在這個傳音符和「千里鴻雁」術都能一日千里的傳送聲音和信件的世界,有些東西為了表示重視,依然需要人工手動派送。如周霽這樣的親傳弟子,領命要去的地方乃是四大宗門之一,就不僅要他親自遞上請柬,還要帶兩個弟子跟隨,以顯鄭重。

  天空上人來人往的,都是領了任務出發派送請柬的弟子們。而即便如此,還有大量的請柬都是用「千里鴻雁」這種術法,化作一道道流光飛向目的地去了。

  光是看這滿天行色匆匆的弟子和時不時就掠過的流光,都能想像得出三個月後的熱鬧。

  人太多,不宜遛狼,楊五就折回去了。

  半路碰到剛剛離開煉陽峰出發的徐壽,就連他都領了任務要去送請柬。和內門弟子的人數比起來,親傳弟子的數量堪稱稀少,重要的、大些的門派,要派他們去才顯鄭重。

  「我領了仙音宗的請柬。」他說。

  仙音宗論實力,其實不過是個二流宗門,長天宗派個內門弟子去便不失禮了。偏仙音宗有些特殊,這個宗門修樂道、舞道,全門上下全是女子。門派作風平和,極少與其他宗門有過節。更重要的是,她家的女弟子……整體素質頗高,向來都是尋求道侶的極好對象。

  九寰大陸上的頂級宗門和一流宗門裡,你若去細找,都能拎出來好幾個來自仙音宗的媳婦兒。

  是以,各宗門對仙音宗總是區別對待,如若有事,總是將其歸到一流宗門那一堆裡一併禮遇。

  請柬都是隨機抽取的,徐壽抽到了仙音宗,還被師兄弟們起了一通哄,還有人想跟他交換來著。

  徐壽和楊五打完招呼就匆匆出發了。

  楊五回到煉陽峰,發現沖昕也不在。他最近常常被叫到證道峰去,掌門出關之後,他便忽然忙碌了起來。

  楊五也沒在意,他便是不忙,每日裡也至少有半天的時間都是在修煉。

  交通繁忙的景象只持續了兩日,大部分領了任務的弟子都出發了,宗門裡忽然好像冷清了不少。楊五又能如往常一樣每天清晨兜風了。

  半個月後那些弟子們便陸續回到宗門,徐壽也回來了。他比旁人還回來得晚幾天。

  「順道回了趟家。」他說。

  楊五問:「家中如何?」

  徐壽笑了笑:「很好。四弟已經娶親,五弟被送到書院讀書,聽說他很有幾分才氣,沒想到我們這種勳貴之家也能出個讀書的料子。小妹已經訂了親,過幾年及笄了便可出嫁。我給她留了些靈石做嫁妝。女孩子,嫁妝多些,到了婆家底氣便足些。」

  「靈石在凡人國也一樣流通嗎?」

  「可以,但很少。修士們去了俗世國度,也總喜歡用金銀,你知道的,咱們這裡金銀價格很賤的,所以幹嘛去那裡浪費靈石。」徐壽道,「富貴權勢之家,若有靈石,也極少會拿出來兌金銀,多是做傳家之用。我給妹妹留些靈石,她可以用來壓箱底。」

  楊五對凡人國度的認知,多數來自徐壽。煉陽峰上就只有他來自俗世國度。蘇蓉和趙三,都是長天宗轄下地域的子民。

  還虛大典前的四五日裡,成了賓客們抵達的高峰期。

  楊五不用騎著灰灰升到半空,只在洞府門外的高崖上向上望,都能看見天空中的交通繁忙。各式各樣的飛行法寶,真是開了眼界。這些客人都不是單槍匹馬前來,多是組團來刷長天宗。

  越是大的宗門,來的人越多。

  同為四大宗門,盛陽宗來了一整船人。楊五和蘇蓉一起騎在灰灰背上看熱鬧,遠遠的,能看到那隻寶氣崢嶸的華貴大船,向證道峰駛去。

  雲水門,則來了……一樓的人。他家的飛行法寶就是一座雕樑畫棟的五層樓閣。

  空禪宗,來了……一群人。這群人倒是沒有搭乘什麼大型的飛行法寶,而是都騎著兇猛的騎獸。隔著那麼遠,灰灰都被那一群帶過來的戾氣激得炸起了毛,齜出了獠牙。

  楊五好好的給了他順了順毛他才平靜下來,鼻孔中連著噴出好幾股白氣。

  「那些是什麼人?」楊五問。

  楊五和蘇蓉其實就在煉陽峰頂稍高一點的地方,沒敢亂跑。但煉陽峰在長天宗腹地,離證道峰著實不算遠。楊五身體早脫胎換骨,目力過人,隔得雖遠,也能看個大概。那一群簡直殺意滾滾。

  「佛爺們啊。」蘇蓉道,「空禪宗的。蒙學裡學過的。可別惹他們,佛爺們殺氣最重,凡事都喜歡以『殺』來解決。不過,咱們長天宗的,不必怕他們。他們再凶,也不敢對我們怎麼樣的。」

  她又道:「當時夫子講過的,我沒怎麼認真聽。好像說空禪宗最早不是咱們九寰大陸本土的,是從海外過來的。後來就在這裡紮根了,天長日久的,靠著到處殺人,成了四大宗門之一。」

  來的賓客之多,遠超楊五的想像。

  盛陽宗、雲水門這種,自家開著大型飛行法寶來的,反而招待起來最簡單,給他們找個停車位就可以了。來的人雖然多,但是人家全體就直接住在自家的飛行法寶裡,無須另行安排住宿。

  空禪宗的佛爺們,也很簡單。他們也不住。給他們安排個山頭,這些人就和野獸一般,幕天席地的,累了就躺地上直接入睡。

  反倒是數量眾多的各種中小宗門,來的人沒那麼多,卻需要長天宗周到安排。

  楊五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長天宗的弟子服居然有這麼多種規格。親傳、內門、外門等級各不相同。有迎賓等職司在身的又各自另有統一著裝。

  平日裡大家都是隨意穿的,到了這種盛典上,這麼多的弟子突然整齊劃一的穿起門派的弟子服來,完全是另一番壯觀氣象。

  遙望天空中,看似繁雜匆忙,細看,卻發現其實有條不紊,秩序井然。黑衣執事維持治安,紅衣迎賓將一波又一波的賓客都引領到位,妥善安置,十分周到。可見宗門中對組織這種大規模集會十分的有經驗。

  宗門裡甚至專門有幾座山峰上,大片屋舍相連,就是專為為這種時候準備的客舍。

  頭幾天人太多了,楊五便沒出去,成天只在煉陽峰上待著。

  沖昕每天都不見人影,等他回來的時候,她通常都睡下了。有天他回來的很晚,好像還在她耳邊囑咐幾句什麼,她迷迷糊糊的嗯了幾聲,其實完全沒聽進腦子裡。第二天醒來更是全然忘記。

  終於就到了大典的正日子。這種盛大儀式自然是與她半毛錢關係也沒有,但果然如她所料,真到了這一天,天空上反而清淨了起來。

  這幾天因為人多雜亂,不僅是她,連灰灰都被拘在了煉陽峰上不許出去瞎跑,以免給旁人添亂。灰灰每日裡不出去奔騰,發洩發洩精力,就渾身難受,早就在抱怨了。

  慶典正日,楊五一大早起來,瞧瞧天空清淨,知道今天的中心是在證道峰。便喚了灰灰,一人一狼,背朝著證道峰方向,兜風去了。

  遠離了慶典中心,山間果然就清淨的很。給賓客們準備的客舍,也是在證道峰的另一個方向,那些賓客想來都不會到這邊來。

  楊五就不拘著灰灰,任他自由自在的在天空奔馳、翻滾。

  及至察覺到被一道神識鎖定的時候,那個人已經看了她很有一會兒了。

  楊五蹙眉抬頭,看到比她略高幾丈的空中,有個男人騎著一頭猙獰的靈獸,自高處俯瞰著她。看那樣子極有可能也是趁著這會清淨出來遛靈獸的。

  那人光頭受戒,緇衣芒鞋。頸上掛著一串長長佛珠,顆顆都有楊五拳頭那麼大。看這穿戴,應該就是被大家俗稱為「佛爺」的空禪宗弟子。

  空禪宗嗜殺,那和尚身上殺氣重得令楊五頸後竟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且,他看她的目光,亦令她極為不舒服。

  那是純粹的,男人看女人的目光。赤裸裸的,帶著一股子侵略的野性。

  楊五敏銳的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灰灰在她的命令下,立刻轉身。熟料那人胯下騎獸速度竟不輸於灰灰,轉眼就已經擋在了灰灰行進的前方。

  楊五皺眉看著那和尚,腦中已經在飛快的思考應對之策。

  不料那和尚剛開口道:「這位……」才說了兩個字,就被打斷了。

  「這位師兄!」遠遠的,便有男子嘹亮的聲音直接切斷和尚的話頭。兩人同時轉頭看去,楊五便看到一隊黑衣執事踩著飛劍,正以極高的速度往這邊衝。

  楊五遇到過他們這麼多次了,就沒見他們飛得這麼快過。但,看到了他們,她的眼中就有了笑意。

  那隊執事最前面的領隊加速催動飛劍,轉瞬就到了眼前,直接插到了楊五和和尚的中間。

  「這位師兄,可是迷路了嗎?今天的慶典在證道峰上,並非這個方向。我們領師兄過去吧。」領隊笑眯眯的,客氣有禮,又不失親熱。

  話音落下,那一隊的執事也全都趕到了,在他身後列一橫隊。小夥子們個個身材精壯,把楊五擋得嚴嚴實實。

  那和尚一看這陣勢,就挑了挑眉。不馴之意,絲毫未減。

  「我識得方向,不過趁時辰未到,帶這畜生放放風而已。」他拍拍胯下騎獸,「不料見到這個凡女。貴宗怎麼會有個凡女?」

  領隊含笑道:「這是宗門師長心愛之人,她並非迎賓執事,就不令她與師兄相見了。大典時辰快到了,師兄還是早些過去吧。那邊有弟子專門負責看管靈獸的,必不令師兄這坐騎受委屈的。」

  語言是一門藝術。楊五的身份,領隊完全可以陳述性的介紹她是「師長姬妾」即可。他偏用了這般描述性的說法。

  在宗門中,能被稱為「師長」的,至少得是金丹級別。又特意強調了是師長「心愛」之人,再看看眼前這陣勢……縱那和尚野性不馴,也明白這女子大約是不好去動她的。

  雖然遺憾,但他挑挑眉,到底識趣的撥轉獸頭,轉身去了。

  這些執事們這才轉身,面對楊五。

  「楊姬。」那領隊對她道,「這幾日人多,難免魚龍混雜,楊姬最好暫且不要出來,且在煉陽峰上稍稍忍耐幾日吧。」

  「給你們添麻煩了。」楊五歉意的道。

  「哎呀,楊姬說什麼啊,這是我們分內事啊。」

  「是啊是啊,我們可是巡山執事啊。」

  「楊姬別見外。」

  眾人七嘴八舌的道。

  這些人真實歲數其實可能不小了,但卻從小就入了宗門,自幼在這裡長大,又還沒到可以離開宗門去歷練的境界。一個個的,心性都還如同少年,分外可愛。

  楊五就忍不住笑了笑。好幾個人竟然不由自主的臉紅了。

  「對了,柯執事。」楊五準確無誤的叫出了領隊的姓氏。柯領隊不意她竟知道他,頗有點受寵若驚。

  「柯執事,如果適才你們沒出現。那個人……真的敢在長天宗的地盤上對我如何嗎?」楊五問。

  眾人忽然就靜了一瞬。

  柯領隊面露難色:「我們自己人,自是知道楊姬是道君心愛之人,只是……外人卻並不清楚。偏姬又是凡人……」

  楊五懂了。

  去主人家做客,自然不會輕易去傷害主人家的孩子。但若不小心打碎主人家一支玉瓶,主人或許不會太在意,甚至可能覺得客人喜歡這玉瓶,還要尋一支一樣的,送給這客人。

  她不過是個凡人姬妾,在適才那和尚的眼裡,她可能還不如一支玉瓶。宗門裡的人禮遇她,或者是因為她美貌,或者是因為沖昕對她出了名的寵愛,或者二者兼之。

  楊五就笑笑,道:「知道了,那我就不出來亂跑了。先回去了。」

  眾人鬆了一口氣,紛紛跟她揮手道別,看著疾風狼拉起速度,一會兒就消失在視野裡了。

  「哎,今天終於跟楊姬說上話了。」有人笑道。

  「楊姬膽子其實蠻大的,你看她都不害怕。」

  「早覺得她一看就是性格很好的姑娘啊,唉唉,羨慕道君啊!」

  「老柯你也是,你就不能哄哄她嗎,就說不會不就得了。」有人抱怨道。

  柯領隊正色道:「那怎麼成,萬一她信了,不放在心上,遭遇危險,豈不是你我的過錯了。」

  「……也是。唉,可惜了楊姬生為凡人。」

  晚上,難得沖昕在這正日子反而回來得早了。楊五便把清晨的事跟他說了。

  「那和尚看起來就很凶。多虧了他們。」她道,「平時經常跟他們遇到的,有時候會打招呼。」

  她這麼說,沖昕立刻就知道是哪一隊執事了。不就是那隊交班了還不散值,裝模作樣經常跟她「偶遇」的那一隊兔崽子嗎?

  才想著,楊五就笑起來,眉眼都是彎彎的:「他們很有趣呢,常常遇見,明明都該散值了,還排著隊來跟我打招呼。」

  沖昕:「……!」小兔崽子們,覺得自己聰明不是,我家五兒更聰明!

  沖昕握拳放在唇邊,「咳」了一聲,淡淡的道:「以後這樣的,不用搭理他們。」

  楊五笑著趴到他背上,勒住他脖子。

  從柯領隊他們第一回假裝偶遇,她便知道了。當時灰灰便「嘖嘖」道:【這不是昨晚那一隊嗎?現在該散值了啊,這整整齊齊的是想幹啥?你們人族發情不分季節嗎,嘖嘖!】

  沖昕臉上不禁有些發燒,忽然取出一隻匣子遞給她,轉移話題道:「前個夜裡,我囑咐你這幾天別處去亂跑,你睡得太熟了,可能沒聽見。把這個戴上,以後出門勿摘。」

  「是什麼?」楊五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對碧玉手鐲。

  沖昕拉過她的手,給她一隻手套上一隻,教她:「你雙腕對撞試試。」

  楊五雙掌一合,兩腕相對,兩隻鐲子就對撞一下。光芒一閃,她就被一個蛋形的光罩罩住了。再對撞一次,便解除了。

  「這個是特別定制的,不需要神識煉化,觸發激活卻很容易。你出門便戴著,若感到有危險,不管別的,先將自己護住。」他說。

  楊五撫著那對玉鐲,笑著應了。

  待得放下帳子就寢,她滾到他懷裡:「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沖昕神神在在的:「今天就是祭告儀式和酒宴,重頭戲在明後天。」

  「明後天有什麼?」楊五今天遙遙的,都聽到了自證道峰上傳來的樂音,也不知道那是何種樂器,或者是不是施了什麼術法,竟能傳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應該還是後者。

  「明天師兄會開講壇佈道,答疑解惑。」沖昕閉上眼睛,「後天開始就是各門派之間的切磋挑戰了,到第五日,才算正式結束。」

  什麼祭告儀式啊,傳道授業啊,切磋比試啊,都離她太遠了,聽起來就像是發生在很遠的遠方的事一樣。楊五也不關心,慢慢睡著了。留金丹道君一人醒著默誦《清心咒》,不斷磨煉自己的道心,對大道的追求,分外堅定。

  第二日醒來,沖昕自然是早就不在了,想來今日他也會很忙。修士們所謂出世,其實更多是出離俗世,然而他們自己,又早就形成了修士自己的社會。

  楊五早上沒去遛灰灰,便多練了幾趟刀法,出了身汗。洗過澡,選了幾本書,到映玉竹的潭邊去看。

  自她入住了沖昕的洞府之後,這裡便出現許多的改變。就像映玉竹的潭邊,從前空無一物,是一片又闊大又空曠的區域。現在在潭邊不遠處,卻鋪了足足十八方的席榻。上面屏風、憑几、几案、引枕、錦墊,甚至筆墨紙張、小爐茶具,一應俱全。

  楊五無事時便在此處讀書。讀得乏了,便抬眸,碧玉一般的竹枝在淡金眼光中搖曳,格外養眼。有時候一抬眼,把頭頂和眼睛悄悄浮出水面偷看她的纏玉蟒便「呲溜」一下縮回了水底。

  楊五覺得有趣。那蟒蛇一看就是有靈性的,想來和灰灰一樣都是靈獸。她曾經動過念,要不要與它結契。但女人多數對蛇類蜥蜴類的生物,沒有對毛絨絨的生物有愛,且纏玉蟒想來跟隨沖昕的時間不短了,若被沖昕發現了異樣,著實沒有必要。楊五便放棄了。

  只是後來隨口跟沖昕說了說,覺得那蟒蛇有靈性,很是有趣。

  沖昕的臉色卻很微妙。

  有天晚上楊五忽然醒來,隱約覺得洞府地面似有震動,卻聽不到半點聲音,帳子中靜得詭異。沖昕且不在榻上。

  後來他回來了,帳子中那種詭異的靜便沒了。楊五猜他定是布了隔音的結界。問他做什麼去了,卻不說,只哄著她趕緊睡覺。

  後來那些天,纏玉蟒就蔫蔫的,也不怎麼經常偷看她了。楊五知道定然是沖昕對它做了什麼,但對他為什麼這麼做很是莫名其妙。

  直到某天她在某本介紹天材地寶的書籍裡看到了映玉竹的介紹,裡面當然提及了映玉竹的伴生獸纏玉蟒。

  「些微蛟族血脈,多不能激發,已退歸蛇屬。食素,以映玉竹根、筍為食。」

  「雙鞭,性淫。」

  楊五:「……」

  楊五看了會兒綠竹、碧潭休息了會兒眼睛,煮了一壺茶繼續慢慢閱讀。

  她近來很少再去看那些術法或者道法的書了,倒是常常看些遊記、人物傳記或者是帶些歷史性的書籍。瞭解一下道法的淵源,大陸的歷史,也很有意思。

  正喝著茶,神識中聽見灰灰跟她說:【這兒來了外人,蘇丫頭在跟她們說話呢。】

  【蘇丫頭不高興了。】

  【外人走了。】

  【嘖,蘇丫頭臉拉得好長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4:25 PM

第五十五章

  現在已經是初冬,雖還未落雪,但天氣已經冷了。這種日子裡,曬太陽就格外的舒服。

  楊五從洞府裡出來的時候,灰灰正趴在臺階下曬得昏昏欲睡。

  【蘇蓉呢?】楊五問。

  灰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道:【往那邊去了。】

  【來的什麼人?】楊五問。

  灰灰被打擾了休息,很不開心的答道:【有個自稱叫馮瑩的,說是穿雲峰的。帶來的兩個女人,是仙音宗的弟子。】

  楊五好奇道:【仙音宗的弟子來做什麼?來找道君嗎?】

  灰灰道:【不是,她們來找徐大個子的。】

  楊五:【……還說了別的什麼嗎?】

  灰灰道:【蘇丫頭問她們找徐壽什麼事,有個長得很漂亮的說,徐大個子去送請柬的時候,與她切磋過,還未分出勝負,約好了到咱們這裡再比試。】

  楊五:【……】她想起來了,之前徐壽的確是跟她說過他抽到的請柬是仙音宗的。

  徐壽根本不在峰上。這樣的日子,各峰的親傳弟子大多被調動起來,全都有任務在身。此時,正在證道峰上忙碌著呢。

  她就溜達著去了山上的藥田。果不其然,蘇蓉正蹲在那裡。

  若說著煉陽峰上什麼對蘇蓉最重要?第一就是沖昕。沖昕是煉陽峰主人,能決定她的去留。沖昕交代的事,她都兢兢業業從不怠慢。第二呢,就是她這幾畝藥田了。這是她的生財之路,未來的生活都指望它呢。侍弄得格外認真小心。

  她種的藥材其實都不難活,楊五閑來無事,跟她學著如何照料,無聊的時候也來幫她弄弄。

  「生蟲了嗎?」她湊過去看了看。

  「嗯。」蘇蓉手下不停,也不抬頭,「討厭死了,專吃藥草。」

  「我幫你。」楊五說。

  蘇蓉就給她把鑷子,兩個人小心的翻著葉子,把蟲子挑出來。

  「長得還挺好的,今年又能換不少靈石吧?」楊五道。

  「嗯,等下了雪,再化了雪,就可以收一茬了。」蘇蓉低著頭道。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四年了。」楊五感歎,「你也二十了吧?再等十年,就能離開這兒了。」

  蘇蓉「嗯」了一聲,頭垂得更低。可過了一會兒,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又高興了起來,道:「正是呢。到時候我就要去過好日子了!」

  「自由自在的,有時候真的比受諸多約束更好呢。」楊五微笑道。

  蘇蓉從她的話音中,聽出了一點羨慕。她一時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她喚道:「楊姬。」

  「嗯?」

  「我走了以後,你也能過得好好的吧?」蘇蓉道。過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又道:「一定能吧。」

  楊五夾住一條粉紅小蟲,扔進桶裡,不置可否:「或許吧。」

  藥田裡靜了一會兒,只有兩個人衣袖和衣衫摩擦的聲音。

  「一定的啊。你就是那種到哪裡都會讓自己過的好的人,對吧?」蘇蓉斜睨著她。

  「你不也是嗎?」楊五回她一個白眼。

  兩人相對莞爾。

  蘇蓉挺了挺胸脯:「楊姬,我不羨慕你。」

  「那好啊。」楊五道,「我倒是羨慕你。」

  「沒事兒,以後你年紀大了,若是煉陽峰這裡……那你就去尋我。咱們一處,我給你養老。」說到這裡,蘇蓉忽然壓低聲音,「說真的,你現在也攢了不少靈石了吧?」

  楊五笑彎了眼,沒說話。

  蘇蓉就心裡有數了,大加讚賞:「就是這樣。趁著現在,多從道君手裡摳出來些。」

  她從小長在內院,看多了姬妾們失了顏色之後的日暮西山般的待遇。當初也是捧在手心裡寵著愛著的,轉眼有了顏色嬌嫩的新歡,哪個男人還能記得昨天的舊人。信男人的長情,不如信母豬能上樹。

  田壟裡,兩個女子蹲在那裡喁喁低語,時不時發出一陣低低的輕笑聲。

  大典的第二日,長天宗掌門沖祁真君開了講壇。

  能聆聽一位還虛真君的講壇,並可以被答疑解惑,這樣的機會並不多。一眾真人、道君們都十分投入。便是這次來的盛陽宗和雲水門的兩位還虛真君,亦聽得十分認真,偶爾還會提問討論。三位還虛真君把各自的經驗相互印證,在講壇上交映生輝,直叫眾人目眩神迷,激動不已。

  待講壇結束,那三位把臂而去。留下一眾真人、道君在那裡交流討論,互相印證,各個都覺獲益匪淺。

  此等修真界共勉共進的盛況,也就只有在像長天宗這樣的頂級大宗門的慶典中才會出現。

  而明日起,就是大家真正下場切磋的時候了。

  這種切磋,真人們少有下場的。多是道君們及尚未結丹的親傳弟子們。在大宗門,道君是中堅骨幹力量,弟子們則是下一代的生力軍。

  數一數道君、真人的數量,看看下一代的資質,再掰著手指仔細回想一下過去這百千年,該宗門辦過多少回還虛大典,一個宗門的實力強弱,基本上就一清二楚了。

  至於各宗門的秘地、禁地裡藏了多少位合道期的道尊,那就只有各個宗門的掌門才心裡有數,很多時候,就連一些不理門內事務的元嬰真人都不清楚。

  在這種場合裡,長天宗的沖昕道君就格外的惹人注目。和旁的道君的外表年輕不一樣,他是真真正正的年輕。他今年,才不過二十四歲而已。今天在這裡的人,有相當一部分在那年的結丹大典上見過他。比起那年少年眉間的銳利逼人,如今的沖昕道君眉目間的平和沉穩更叫人不可小覷。

  不少道君在與他深入交流之後,都能感覺到他對道法領悟之深,竟不輸給那些已經結嬰了的真人們。而這個年輕道君的道心之清明之堅定,亦令許多年長道君暗暗汗顏。

  沖昕能感受到停留在他身上的許多道目光。他既不緊張,也不窘迫。他知道這些目光中的許多都在估量他,等到明日,他們中的許多人可能就會出來挑戰他。

  他的本命劍收在了命魂中,他能感受到那柄劍的躍躍欲試的興奮之情。他的唇邊禁不住露出淡淡的笑意,以神識悄悄安撫。

  別急,他對它說。

  在講壇結束之後,最令人期盼的就是第三日以後的切磋比試了,俗稱大比武。因此,這一日眾人在時辰還早的時候,就都散去,回到各自的安置之處,填寫戰帖。填上了自己想要挑戰之人是誰並封好戰帖後,戰帖便化作一道流光飛向了對方那裡。

  楊五乍一見到一個發著光的卷軸漂浮在洞府門口還吃了一驚。沖昕徐壽都不在,連趙三也不知道哪裡去了,峰上就只有她和蘇蓉留守。她便使著灰灰去把蘇蓉駝了來。

  「哎呀!」其實蘇蓉也沒真的見過這個東西,但她起碼是知道的。「戰帖!」

  「這是有人明天要挑戰道君啊!」她嘰嘰呱呱的,「等道君回來,接了這戰帖,神識簽了應戰。它就會飛到儀典司那邊,儀典司給安排了擂臺,便會通知雙方了。哎呀,一想到明天道君要打擂臺就好興奮啊,不行,明天我也要去看!楊姬,我們一起去吧!」

  看到蘇蓉都這麼興奮,就能想像得到明天擂臺那裡會有多熱鬧。大概全宗門的人都會去看。

  她一個凡人站在那些修士當中,像黑夜中的晶燈那樣扎眼。想起了那個一身野性,看她的目光那麼赤裸裸讓人渾身不舒服的和尚,楊五便微笑道:「道君囑我不要外出,你自己去吧。」

  話音才落,一長串流光劃破空氣,「嗖」的停在了先前那戰帖的位置上。

  蘇蓉驚得合不攏嘴:「這、這麼多!這有多少?我數數……一、二、三、四……三十一個!有三十一個人要挑戰咱們道君!我的天!!」

  那天天黑了之後,楊五又出來看了一眼。

  沖昕還沒回來。洞府門口的晶燈已經亮了起來,前方的空地上,一大堆的卷軸發著瑩瑩幽光,漂浮在半空中,等著沖昕來應戰。

  楊五望著那些散發著凜冽戰意的戰帖,不禁心生嚮往。

  講壇散了之後,沖昕依然要和幾位沖字輩的師兄一起,招待了幾位來自大宗門的重要人物。和在座的真人們比起來,他雖然不過是金丹,卻無人敢小覷他。

  待得高層間友好交流的茶話會終於結束,他又被沖祁喚去,對於明天他可能會成為挑戰大熱門這件事,已有了心理準備。

  終於離開證道峰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他回到了自己的煉陽峰,才靠近山峰,便習慣性的以神識掃了全峰。

  楊五在洞府中,趙三在自己的役舍,然後……半山的山道上,有一對男女在……吵架?

  吵到激動處,女子惱怒道:「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說罷,一甩袖子,轉身就走。

  男子臉色陰沉,忽地大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女子的手臂,往回一拽。女子猝不及防,就被他拽到了懷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扣住了後腦,堵住了紅唇!

  女子顯然是嚇傻了。睜大眼睛,竟不知反抗。

  沖昕……沖昕也傻了好嘛!

  不應該啊!這兩個人!!

  一晃神間,那女子終於回過神來了,拼力掙扎起來,卻被那男子鉗住一隻手腕,動彈不得。她好不容易抽出另一隻手,「啪」的一聲,給了那男子一記耳光。兩個人終於分開了,都愣在了那裡。

  那女子羞怒交加,倏地轉身朝山上跑去了,很快就在夜色中消失了身形。男子在原地默默的靜立片刻,轉身朝半山走去。

  沖昕心情複雜的看完了全場,待落到洞府門外的時候,隨手將門口那一堆懸浮半空的戰帖收進法寶,就進去了。

  及至他在書案前挑選準備應戰的帖子時,都還有點神神在在的想著山道上那兩個人。

  於他來看,那兩人著實不夠般配。他徒弟這般通達幹練之人,怎地看女人的眼光如此耐人尋味?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那邊青綃帳忽然掀開一角,他心愛的女子露出一張素淨面孔,鴉青髮絲如瀑垂落,歪著頭問:「怎麼還不睡?明天不是還要打擂臺?」

  他心弦忽顫。

  今晚,掌門師兄將他留下,除了交待一番明後日的事情之外,還透露給他,說這次竟有兩三撥人是專程來提親的。他當然是毫不猶豫的當場就拒絕了,師兄雖沒說什麼,但看他的眼神,也十分的意味深長。

  於他來看,五兒自然是值得千般憐愛,萬般疼惜。可於掌門師兄眼中,是不是「凡人」兩個字便能抹殺掉她的一切的好?在師兄眼裡,他與五兒,也一樣是極不般配的吧?

  沖昕的心裡,忽然就不糾結了。

  「就來。」他說。

  大略的將戰帖翻過一遍,選了其中幾個最強的,烙印上神識封帖。那帖子便又化作一道流光飛出去了。

  楊五一直把臉貼在榻邊看著。長髮都鋪到了榻外的玉臺上。沖昕走過去,把她的長髮攏了攏,推她向裡去,才放下帳子,抱著她躺下。

  跟她說了說今天的盛況,說了說明天的挑戰,關於提親的事自然是略過不提。卻又想起來,道:「待這大典過去,我可能要出一趟門。」

  楊五已經睏了,聞言隨口問道:「遠嗎?要很久?」

  沖昕頓了頓,才道:「嗯,大約要兩三年……」

  楊五倏地就清醒了。

  各宗門高層聚在一起搞茶話會,可不是為了拉家常侃大山的,而是有實實在在的議題。

  西部妖域似有異動;東海有海外來客進入九寰大陸傳道授業,理念與九寰本土頗為不同;幾年之內已經出現第四起俗世國家整個鎮子或小城居民都暴斃而亡的事件,懷疑是魔修所為,因為涉及地域分佈頗廣,還需各派聯手,加強掃蕩……

  最後一個話題則是,三百年才會開放一次的水月秘境又到了要開放的日子了。

  「是個給弟子們歷練的好地方,師兄的意思,這次讓我帶隊。」這是他對宗門的責任和義務,自然是不能推辭的。

  「哦……」楊五一直側躺著,給他一個後腦勺,「危險嗎?」

  沖昕看不到她表情,撫著她的長髮道:「不會。裡面的妖獸最多四級、五級,各派都有金丹修士壓隊,不會有大事。當然,折損也是不可避免的,每次大約會折十之一二。」

  「死這麼多人,宗門還一撥一撥的派弟子前去?」這與她在宗門裡看到的平和、安全的狀態完全不一樣。

  他輕輕拍她的肩頭,道:「大道漫漫,何其無情。半路掉隊的人,遠比你想的要多……」

  翌日,徐壽早早就起來,在洞府大廳裡恭候他師父同行。

  他年輕的師父也很快就出來了,先與他說了幾句今日對敵要注意的要點——徐壽也接到了戰帖,挑戰者是仙音宗的一位女弟子。

  待到說完,年輕的師父忽然「咳」了一聲,道:「你資質極好,三十年內結丹應該不成問題。咱們門中雖然不禁男歡女愛,但說到結丹,還是童身最易。」

  徐壽先是愕然,而後老臉便燒了起來。看他師父作一臉「眺望遠方」狀,只能強忍著應了聲「弟子明白」。

  到臨出發前,又瞧見他師父瞥了他一眼,那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複雜難言。徐壽這人精,心思打個轉,就猜出了幾分。

  無非就是覺得,他和她……不般配吧。

  這其實怪不得沖昕,實是徐壽這人,資質、悟性的確優秀。

  從前,他為心障所困,難以築基,尚不顯露。自他破了心障築基之後,他的優秀,就開始一點點展露出來了。不過兩年,他就成了築基初境弟子中的佼佼者。

  和他這徒弟比起來,蘇蓉那丫頭……處處平庸。她就連容貌都只能稱得上是清秀而已。

  徐壽明瞭了沖昕的想法,卻並不想與他解釋。他這師父啊,是十七歲便結丹的天之驕子,他就沒有品嘗過人生低谷的滋味!怎會理解在你最低谷時一直陪伴你的那人的難以割捨。

  在楊五來到煉陽峰之前,整個煉陽峰一共就三個人。沖昕成日裡在洞府中修煉不露面,每日裡與他朝夕相伴的人……就是那個笨丫頭。

  他至今都記得,初到煉陽峰的時候,那丫頭才十三歲,真是個黃毛丫頭呢。有點小心機,小聰明,真到做人做事上又讓人扶額。他不得不手把手的教她。

  那時候,他就已經是煉氣大圓滿境,卻苦於始終無法破境。三十歲遣返的利刃就懸在頸上。他面上雲淡風輕,實則常常夙夜難眠。

  在最難熬的那段日子裡,那丫頭與他比鄰而居,朝夕相伴。一夜難寐,清晨帶著難言的頭痛推開窗,就能看到那丫頭元氣滿滿,晃著她的小藥鋤,精神抖擻的去侍弄她那幾畝藥田。她這種朝氣,像一股清風拂面,讓他覺得似乎「明天」還值得期盼,沒有那麼令人絕望無助。

  他是看著她長大的,從小丫頭變成窈窕少女,姿色……依然平平。她一直不知道當初內務司為何會選中她來煉陽峰,一直覺得自己幸運。實則徐壽見到她第一天,心下就了然了。

  她會被選中,就是因為她的平庸。上面既希望能有個細心的女子在道君身邊照料供差遣,又恐這女子若太好會動搖年輕道君的道心。畢竟這位道君才只有十七歲,正是初初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齡。

  他看著她從小丫頭長成大丫頭,春心萌動,戀慕道君,只覺得……好笑。他原想著她若有出格舉動,他必得提點她一下。否則別招了道君不快,逐她離開煉陽峰就不值得了。熟料那丫頭看似很蠢,心底竟還很清明。戀慕歸戀慕,卻也恪守本分。

  他漸漸看明白,原來小丫頭這種戀慕,並不是少女戀慕鄰家少年的那一種。而是仰望打馬遊街的簪花狀元郎或者立功歸來的將軍的那一種。如此,他就放心了。

  他可不希望她走,他還想每天清晨推開窗,都能看到她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呢。

  那丫頭的出身來歷從一開始就被他套得一乾二淨,他卻從未對她說過自己的出身。一直誤導了她,讓她覺得他和她沒什麼不同。

  後來煉陽峰上來了一個楊姬。那女子談吐舉止,一看就是出身大家,世事通透,人情練達。且她……是道君的枕邊人。

  他當時還很擔心傻丫頭會跟她處不來。要知道這種上位者的枕邊人,是最最不要去得罪的。哪知道……這兩個氣質性情迥異的女子,竟奇異的處得很好。楊姬那女子,表面溫和,實則自有傲骨深藏。蘇蓉這等對她毫無威脅之人,她若不是真心,根本也無須虛與委蛇。

  所以丫頭其實……還是討人喜歡的吧。

  徐壽看著蘇蓉長大,跟她熟稔極了,一直也沒覺得自己對她,有何不同。

  直到那天,她跑來問他,夏至祭還帶不帶她了?她不躲藏,不試探,直通通的就問到他臉上。「不帶提前說啊,我好跟丹藥司的姐妹們一起去了啊!說得晚了,該沒我位置了。」她就那麼隨意的說道。

  直到那一刻,徐壽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原來對丫頭來說,他沒那麼重要。他若不在,她隨時可以找別人替代他。

  其實那時,他已經受到別的峰上的親傳弟子的邀請,打算和他們一起去的。可是丫頭那種「你不跟我玩我就找別人去啦」的無謂態度,竟生生的令他改變了主意。他最後還是陪她一起去了。

  也是那一趟讓他品出味來。丫頭對他的態度就和四年前一樣——十三歲的小丫頭和年長她十一歲的老大哥。她對他,依然是那種對「隔壁一個非常熟悉的鄰居」的態度。

  他懷疑這是因為她太笨的緣故,因為實在太笨了,所以根本還沒開竅。如果這樣的話,不如就一直這樣下去。反正他離結丹,還有很多年。他有志於大道,在結丹之前,不會有什麼別的想法。

  但仙音宗那位師妹的出現,像是一劑催化劑一般,突然就將還沒開竅的丫頭催熟了。徐壽驚奇的發現了蘇蓉身上,身為女性的意識的覺醒。她……終於吃味了。

  徐壽鬼使神差的,就故意在她面前大大稱讚了那位師妹,果然丫頭就不開心了。他趁機催問她最近功課如何,她又如以往一般想要逃避問題。他不肯放過她,一邊逼問她,一邊又使勁的鼓吹說那位師妹在她這個年紀已經如何如何了。

  當問到她將來的計劃時,她開始閃爍其詞。徐壽敏銳的察覺到不對,一力逼問,蘇蓉如何是他的對手,最後終是被他問出了她的打算。

  知道她原來竟是想回到俗世紅塵中去,徐壽簡直氣得發昏。這等不求上進的思想,在身為四大宗門之首的長天宗,簡直,不可思議至極!他氣急敗壞,口不擇言的說了些難聽的話。

  那些話顯然傷到她了,她跟他相識相伴七年,頭一次真的對他著惱,大聲道:「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

  他一時愣住。

  是啊,他是她什麼人?到底憑什麼對她的人生指手畫腳,管東管西?

  楊姬說,他做人總是顧慮太多,大事上一旦瞻前顧後,就會畏手畏腳,自縛於心。而他,已經不想再那樣了。

  他於是順從了自己的本心。

  摟住嬌軟身軀,吻住兩片柔唇的時候,那種順心暢意的感覺,當真不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4:35 PM

第五十六章

  有一種人,素來都是沒心沒肺的。頭一天不管發生什麼事,吃頓好的,埋頭睡一覺,第二天就全拋到腦後了。若是一頓還解決不了,那就吃兩頓!

  蘇蓉就是典型的這種人。

  待沖昕他們先行離去,她又是生龍活虎的一條女漢子,還來喊楊五一起去看擂臺。楊五推了,她便自去了。

  楊五騎著灰灰,遙遙望去。隔得太遠,只能隱隱看到證道峰周圍,憑空出現了幾十個浮島。上面是平坦的,下面是參差嶙峋的,像是把一座山的山尖削下來,然後頭下腳上的顛倒了過來似的。

  每座浮島都被巨大的球形光罩籠在其中,應該是防護的結界。因為隔得太遠,那些飛在空中觀戰的修士們,就看不清了。只能偶爾看到點點的閃光,或是飛劍或是法器,反射著陽光。

  楊五看了一會,覺得無趣,就落下去了。

  【今天這邊沒什麼人,我去跑兩圈?】灰灰道。

  楊五望望天空,的確今天煉陽峰這個方向十分的清淨。她便拍拍灰灰的頭道:【去吧。】還特意囑咐了一句:【別朝人多的地方去。】

  灰灰應道:【知道了!囉嗦!】一溜煙就沒影了。

  楊五便轉身回了洞府裡面。她哪知道,灰灰口是心非,說著不會朝人多的地方去,其實……等她一進洞府,立刻就在空中兜了個圈,朝著證道峰去了。

  開玩笑,這麼熱鬧的時候,居然想把他小爺拘在山上!哼!

  蘇蓉下午的時候便回來了。

  「哎呀你不去看真是!」她還難掩興奮,「你不知道咱們道君啊,連戰三場啊!三連勝!」

  「這麼早就結束了?」楊五問。看看天,太陽還高呢。

  「沒有呢。後面沒什麼好看的了。」蘇蓉道。沒告訴楊五她是不想瞧徐壽對戰那個仙音宗的女弟子所以才回來的。

  蘇蓉興高采烈的扯著楊五給她講了上午幾場精彩的對戰,楊五亦聽得津津有味。正想拉她去洞府裡燒壺茶慢慢說,忽然神識裡響起了灰灰的煩惱的聲音:【啊,怎麼辦,有個討厭的女人一直追著我!】

  楊五:【……什麼狀況?】

  灰灰:【不知道哇!這個女的擺出一副要捉我的架勢!我又不能咬她!戴著馭獸環的靈獸在宗門裡傷人是要被送回馭獸司受懲罰的啊啊啊啊啊!】

  楊五:【那你先回來。】

  灰灰:【在路上!馬上到!……已經看到你了!】

  楊五抬頭。蘇蓉順著她目光看去:「咦,灰灰,你上哪玩去啦?」

  灰灰一臉晦氣的落地,靠近楊五,腦袋頂著她的手蹭了蹭。

  【人呢?】楊五摸摸他頭,問。

  【不知道,可能沒追上我吧。】灰灰不開心的說。媽的,看個熱鬧遇到神經病。

  一人一狼才做完這短暫的交流,天空上就劃過兩道流光,一前一後的。在天上來了個急轉彎,收了飛行法寶,降落在不遠處。

  來者一男一女。男的相貌端正,還算器宇軒昂。女的相貌……一言難盡。

  這兩道濃眉和一個大嘴岔子,若是生在了男人臉上,也可以算的上是相貌威武了。偏她生成了一個女子!就十分的……一言難盡了。

  臉這個東西,天生是爹媽給的,就是修仙也沒辦法。頂多讓你皮膚白嫩一些,看起來年輕一些,氣韻好一些,卻沒法改變天生的容貌。

  其實就說楊五現在的容貌,若仔細分析,就會發現其實水分很大。

  楊家父母,女的還算嬌美,男的也算端正。他們自己在那種鄉野地方,發育得還算良好。大妮、二郎、三郎包括四妮,臉長的都還算不錯。輪到楊五這裡,趕上兩年旱災,食不果腹,較嚴重的影響了骨骼發育。她當時的臉其實比不上大妮、四妮。

  但幸運的是,她這樣一個凡人竟能把人間帝王都求不得的靈丹當成維生素一樣每天服用。還能頓頓吃著靈穀靈獸的肉做的食物,這前期的發育不良,硬是被這些超富有營養的食物和丹藥給追上來並超過去了。

  而後迎風丹這個東西,是在她現有的血肉骨骼的基礎上,催生出來的最優狀態。

  照這個原理反推,就不難意識到,如果現在解除迎風丹的效力,讓她自然成長到這個年齡,則她真正的容貌說不得很有可能不及現在。

  畢竟最優狀態其實是一種理想狀態,而自然生長,是很難達到這種狀態的。

  那相貌威武的女子落地,看到眼前兩個女子,一個容貌清秀,也就罷了。另一個……竟然長成這副狐媚樣子!她就老大不痛快。

  她素來就最厭惡美貌女子,一瞥間,自家師兄竟然直勾勾的盯著人家看,心下更是勃然大怒。上下打量那兩個女子一眼,發現清秀那個不過是煉氣,狐媚那個……噫!竟然是個凡女?

  她嗤笑:「這長天宗,不是號稱四大宗門之首嗎?怎麼還藏著這樣的凡女?」

  此話一出,蘇蓉和楊五的目光,就都冷下來了。

  和那女子同來的師兄,為楊五所驚豔,一時稍稍失神,就聽見自家師妹開始放地圖炮。他頓時回過神來,心下不由得叫苦不迭。

  明明師娘也是個大美人,不知道怎地生出這個師妹,那相貌竟是和他家師父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般。偏又因為如此,他家師父把這個師妹當成了寶貝一般的寵,活活把她養成了門裡的小霸王。

  偏小師妹從懂事起就對自己的容貌耿耿於懷,門中相貌稍好一些的女弟子她都看不順眼,搞得這些年負責招收新弟子的人都不敢收相貌太好的女童,不不,是根本就不怎麼收女弟子了好嗎,門裡再過個一二百年,就該是清一色的男弟子了!

  這師妹在門中活似人間帝王家的太子爺一般,無人敢惹。這次收到長天宗的「千里鴻雁」,知是長天宗掌門的還虛大典,師父一高興,決定帶師妹去「見見世面」。當時他們幾個做師兄的就暗暗叫苦了。

  果不其然,他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師妹,一股子魯勁上來,就要搞事情!

  那隻疾風狼漂亮成那樣,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的坐騎。她死活非要跟上,「給他靈石,買了來就是了」。扶額,那是靈石的事嘛!

  師妹一路追著疾風狼,他一路追著師妹想阻止她。本來那狼忽然失了蹤影,他還高興來著,不料師妹眼睛賊尖,竟追了下來。

  「師妹,莫要胡說。」他忙攔住自家師妹。打量了一下那兩個女子,果然一個不過是煉氣,另一個真的是凡人。煉氣的話,大約是外門弟子,凡女……這般美貌,姬妾吧?

  不過對方實力如此之弱,他和師妹都是築基,底氣倒是稍稍足了些。仗著修為高些,只當剛才師妹什麼胡話都沒說,一揖手,道:「打擾二位了,我們這就離開。」

  「走什麼走!」他師妹一點也不買他的帳,甩掉他拉扯她的手,上前兩步,傲慢道:「喂,這狼是誰的?你叫他出來,我要買下來。」

  蘇蓉臉現怒色。楊五倒還平靜,摸摸灰灰的頭,淡淡的道:「不賣。」

  那師妹兩道濃眉倒豎,喝到:「你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凡……」

  蘇蓉已經搶上一步,擋在了楊五身前,冷笑打斷她:「我們是人,自然不比你是東西。倒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說說看,看我聽沒聽說過。」

  師妹大怒:「你不過一個煉氣弟子……」

  奈何她平時在自家宗門裡,橫慣了,總是被人謙讓著,嘴皮子其實一點也不溜,跟蘇蓉這種內院裡出來的根本不是一個級別上的。

  「我就是煉氣弟子,也是長天宗的煉氣弟子!」蘇蓉也柳眉倒豎,喝道,「你又是哪個小門小戶出來的!」

  她抬出「長天宗」的名號,讓那師兄一凜。的確如她所說,她就算是個煉氣弟子,也是長天宗的煉氣弟子,由不得他們這些外人來欺壓。他便上前一步,低聲喝道:「師妹!」

  他那師妹也是讓這「長天宗」的名號給喚得稍稍冷靜了點,到底是知道長天宗這種地方,不比家裡。正想著說兩句狠話就撤退的,不料那個女子容貌看著清清秀秀,嘴巴卻毒。

  「什麼鄉野地方來的人,敢在長天宗撒野。」蘇蓉嘲諷道,「看你這長相,要不說,我還以為是位師兄呢!」

  此話一出,楊五和那師兄同時知道要糟!

  蘇蓉雖然有煉氣修為,實則連隻雞都沒殺過。她又懶怠,只學了幾個自己覺得有用的術法,攻擊防護類的術法她就只學了一個初級的土牆術。還因為控制度不夠,時靈時不靈的。她又不像徐壽那樣,武者出身,說起對敵她是全無一點經驗。滿滿以為抬出長天宗名號,這不知道哪裡來的鄉下女子就怕了。不料她竟然真的動手!

  而且她只是煉氣,對方卻是築基。所以當那師妹的手揚起來的時候,她完全沒反應過來。

  論起對敵,楊五的經驗甩她一個宇宙。蘇蓉刻薄話一出口,楊五就知不好,這種戳人肺管子的話都敢說,那不是找著挨打嗎?她無需考慮,已經跨上一步,身體緊緊貼上了蘇蓉的背心。兩隻手臂像是要從後面抱住她一樣伸出,在她身前「啪」的一聲,兩隻玉鐲相撞到一起!

  蘇蓉只覺得白光一閃,她已經被楊五從身後抱住,而她們兩個人都被籠在了一個透明的光罩裡。與此同時,對面那一巴掌已經帶著風扇了過來,正打在了那光罩之上。那師妹「啊」的一聲痛叫,抱著手後退了兩步。

  「她什麼境界?」楊五在蘇蓉耳邊悄聲問,「這法寶可擋住元嬰真人全力一擊。」

  蘇蓉本來被這突發變故嚇懵了,聞言又心中大定,悄聲說:「不過築基而已,兩個都是。」

  兩個人便手拉手,站在光罩中。楊五道:「勸姑娘一句,出門在外,與人為善。更何況姑娘在長天宗乃是客人,既然是客,便請恪守客人本分。勿要做那惹人嫌的惡客。」

  說罷,又在神識中對已經炸了毛,齜出獠牙來的灰灰道:【灰灰,退後!】

  灰灰是宗門豢養的靈獸,倘若是和別人家的靈獸對上,哪怕將對方吃掉了也無妨。馭獸司只會覺得自家的靈獸長臉。但傷人,就是大忌了。

  灰灰氣得【哼哼】幾聲,雖然按捺住了沒撲上去撕咬,卻也不肯退後。

  那師兄此時已經後悔不迭。適才師妹出手之時,他猶豫了一下。這實在是習慣自然成。在他們自家的地盤上,和他師妹對上肯定都是別人吃虧。他們這些做師兄的,頂多裝模作樣的拉拉勸勸,然後給對方道個歉,賠些靈石什麼的算作擦屁股。要是事情更嚴重些,自還有師父給師妹兜著。

  當他反應過來這裡是長天宗,容不得他師妹如此行事的時候,那一巴掌已經甩了過去!結果……幸好,不愧是長天宗,一個凡女身上都有這樣的法寶。看他師妹那樣,像是還吃了虧。這樣也好,他想,偶爾吃吃虧,也讓她知道些天高地厚。

  並不是誰都會讓著她的。

  不料那師妹教訓人不成,反吃了虧。她在父親縱容下,向來隨心所欲,何時受過這種氣,吃過這種虧?登時就氣得要發瘋。想也不想,就祭出一件法寶!

  師兄驚道:「師妹!不可!」說著,伸手去拉她。

  那法寶已經忽然張開,數十枚金針裹著幽光激射了出去!

  師兄一瞬間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老天保佑那防護罩能防住這催心飛絮針!

  師妹那法寶祭出,楊五和蘇蓉都屏住了呼吸。

  楊五覺得這是個機會,正好可以試試這法寶的防護力度。沖昕說,可以抵擋元嬰真人全力一擊。這話既然是他說的,她就還有點信心。

  但蘇蓉顯然是緊張了,楊五能感覺到她手心冒汗。雖然是修士,卻畢竟是個一直過著安穩生活的普通女孩。她便握緊她的手,以示安慰。

  卻不知道蘇蓉誤會了什麼,在那法寶白光閃耀的瞬間,蘇蓉明明緊張得手心冒汗,卻沒有猶豫的斜上前一步,擋在了楊五的身前!

  而幾乎同時,一道身影從天而降,又擋在了蘇蓉的身前!那些如飛絮般的金針激射過來,迎擊的是如風般的劍意。

  柔,卻韌。無縫不入,又無處不防。

  這是自那年感受到周霽的劍意之後,楊五第二次感受到別人的劍意。這些劍意啊……真是讓人不由自主的喜歡!

  那些金針都在這柔韌的劍意中失去了攻擊力,紛紛落在地上。

  蘇蓉看清來人,吃驚道:「馮師姐!」

  馮瑩今日觀戰,主要是觀她父親虛澤道君與雲水門的一位道君的比試。那兩人修為相近,一度險象環生,最終虛澤道君險勝,馮瑩才長長的鬆了口氣,露出了笑容。看父親退場,她便踩著飛劍,飛到了觀眾最多的那座浮島。

  毫不意外,那座浮島是煉陽峰主的擂臺。沖昕道君已經連勝了三場,這已經是第四場了。

  馮瑩加入了觀戰者的行列,立刻也如他們一樣,如癡如醉。煉陽峰主毫不吝嗇的展示他的劍意,這裡雖然有許多外人,但……宗門弟子更多。這樣的對陣能讓他們學到的東西,要遠比平日裡校場對練的講習有效果的多了!

  馮瑩正看得目醉神迷,忽然被人扯了扯袖子。她回頭一看,一個熟識的師妹不知道何時到了身邊。

  「我剛才看見那隻狼了!」她說。

  馮瑩和她的這些要好的小姐妹之間,如果提到「那隻狼」,不會是別的,特特的單指那隻本來應該成為馮瑩的生辰禮物,結果卻被煉陽峰主半路搶去,給了他那個寵姬當坐騎的疾風狼。

  「哦。」馮瑩道,「那個楊姬也來了?」

  「不是。」這個師妹道,「就那隻狼自己。我看見它被兩個生面孔追趕著,好像逃跑一樣。」

  馮瑩微愕:「怎麼回事?是客人嗎?」

  「應該是客人吧,沒有穿咱們的弟子服。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呀,就是覺得奇怪,才來跟你說的。」

  馮瑩想了想,問:「朝哪裡去了?」

  「煉陽峰方向。那兩個人追過去了。」

  煉陽峰主現在正在打擂臺,他唯一的親傳弟子在另一座浮島上也在應戰。那麼此時煉陽峰上……沒人了。呃,她的意思是,沒有築基以上的人了。

  馮瑩沉吟了一下,道:「我去看看。」

  「我乃長天宗穿雲峰馮瑩。」馮瑩側頭對蘇蓉微微頷首,轉回頭對那外宗女子道,「不知客人師門?」

  那外宗女子還想說話,已經被師兄狠狠捏住手臂,扯到身後去了!已經在長天宗待了好幾天了,還不記得穿這種滾著銀邊的淺灰色弟子服的是長天宗親傳弟子嗎!這可不是一個煉氣弟子和一個凡女能比的!

  他額上微汗,連忙拱手道:「我們是落楓山慈月門的。」

  蘇蓉聽了一片茫然,全然不知道這個慈月門是什麼門派。馮瑩卻還真知道。她時常跟隨父親外出歷練或者交遊,所見所識比蘇蓉要多得多了。

  有一次在半路上,虛澤道君就隨手指著一個地方告訴她,那裡有個小門派。是家傳門派,大概傳了三四代了,現任掌門是個金丹修士。地盤就巴掌大,小得可憐。能收到長天宗的請柬大概就是因為……跟長天宗離得近吧。來此的主要職責大約就是給這「盛」典增添更多人氣。

  「來者都是客,我們長天宗都是歡迎的。」馮瑩冷冷道,「但若貴客和令師妹對我長天宗有意見,亦歡迎閣下發戰帖給我,咱們大可擂臺上見真章。至於兩個築基欺負一個煉氣和凡人這種事……貴客不在乎臉面,我們長天宗卻容不得這等做派!」

  慈月門兩個人叫她說的臉上發燒。加之她氣勢放開,威壓彌漫。雖同是築基,但兩人完全被她壓制,修為高低立現。

  適才面對蘇蓉和楊五時,兩人心裡還隱隱生出「長天宗也不過如此」的念頭,此時見識到了真正的親傳弟子,才曉得了厲害。

  那師妹縱然莽撞慣了,也被壓制得不敢再開口。師兄連連道歉,說了幾遍「只是誤會」,拉著師妹匆忙離去了。

  「啪」的一聲,楊五兩隻鐲子一撞,光罩便收了去。

  蘇蓉忙向馮瑩道謝:「馮師姐,今日多謝你了。」

  馮瑩道:「應當的。」她追過來時,聽見了那女子對長天宗出口不遜。雖然蘇蓉嘴巴是毒了點,但對方一點也不值得同情。

  「蘇師妹今日做的甚好。對這等人,便不必客氣。」她稱讚道。

  昨日她陪著仙音門的師妹過來尋人,已經和蘇蓉互通過姓名了。她母親便是仙音門出身,她也去仙音門玩過許多次,與仙音門的師姐妹們很是熟稔。那師妹想找煉陽峰主的那個親傳弟子,托到她頭上,她便陪著來了。

  今日之事最令她驚異的,其實是對方動手時,楊五這個凡人比蘇蓉這煉氣弟子反應還快。且她一個凡人,面對兩個築基修士,也能毫不畏懼,也是難得了。

  她對楊五其實一直沒什麼印象。她想要的疾風狼沒了,那也是沖昕截的胡。她自然是悶悶不樂一陣,過去了也就擱下了。也沒小氣到跟個凡女計較的地步。

  以前她沒跟楊五直接接觸過,只覺得她是「凡人」。今日細看才意識到,凡人其實也是分三六九等、各色性情的。這個楊姬……倒不令人討厭。

  楊五迎著她目光,微微福禮:「多謝馮姑娘。」

  馮瑩頷首:「好說。」祭出飛劍待要離開之時,轉頭對蘇蓉說:「蘇師妹膽量不錯,但莫要因為宗門內安逸,就輕忽那些防身之術。無論攻擊的還是防守的,總歸多學一些,技多不壓身。要知道宗門外面,可沒有宗門中這麼清淨安寧。」

  這正是楊五此時正想對蘇蓉說的,她不由得便目露贊同。

  「是,多謝師姐提點,我以後會注意的。」蘇蓉聲音清脆,還帶著笑看馮瑩升空。

  待馮瑩身影消失,她立刻軟倒到楊五身上:「哎呀媽呀!嚇死我了!」

  楊五側目:「嚇死了,還敢擋在我前頭?」

  著實是……讓她刮目相看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4:42 PM

第五十七章

  「那必須的呀!」蘇蓉猶自後怕道,「她那個法寶瞅著挺厲害的,你那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防得住啊。你是個凡人,皮脆血薄的,指不定挨一下子就死了!咱們長天宗可沒有那種起死回生的邪術,死了就是死了。我多少比你強點,換作我,只要不立時死了,你不是有上品回春丹嗎,趕緊餵給我吃一把,總能救得回來。」

  說得竟然不無道理!楊五無語半晌,想想掏出兩瓶上品回春丹塞給她:「這個你自己收著保命用。」說著,又掏出兩瓶,一併塞給了她。

  「哎呀呀呀,那怎麼好意思啊!」蘇蓉眉開眼笑的,直接就揣到乾坤袋裡去了。

  「說真的,蘇蓉。」楊五道,「剛才那位穿雲峰的馮姑娘說的沒錯。技多不壓身,你真該當學幾樣防身的術法的。以後離開這裡,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救命。」

  學東西這個事其實從前徐壽早不知道念叨蘇蓉多少回了,蘇蓉一直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她不管是在丹藥司還是在煉陽峰,都安定的很。從來也沒覺得學那些東西有多麼必要。

  這一次,才真真的感覺了出來,還是……很有必要的!

  「行!我回頭多去聽聽課吧!好歹學兩樣保命的!」她歎氣。

  待得沖昕回來,楊五便把白日之事講給了他。沖昕沒想到身在宗門之內,竟然還會發生這等事,他面上不顯,心中恚怒。

  楊五卻跟他相處幾年了,對他的情緒變化已經十分瞭解。從他眉眼間便察覺出了他的怒意,輕輕按住他的手,道:「還是要多謝那位穿雲峰的馮姑娘的。她要是不來,那女子發起瘋來,真不知怎麼收場了。」

  又道:「我原看著這魯女子,就想起了安平城那個馬泰。原想著這些父母修為高的子弟都是這般愚蠢狂妄的,不想馮姑娘卻這般出色。」

  沖昕面色稍霽,道:「也不全是那種蠢貨,還是看怎麼教導了。宗門裡,虛澤家的馮瑩、虛煌家的小穆、沖瑾師兄家的章倫……都自小便送到講習堂那裡和新入門的弟子一併聽課學習,未築基前也都和旁的人一樣去領執役,頂多是手中比旁的弟子寬裕許多罷了,於事務上卻都不曾敷衍過。道心一向都清明堅定,最後亦都十分優秀。」

  又道:「便是那馬泰的哥哥馬騰,也是很不錯的。只那馬泰,聽說是因為胎裡傷了經脈,所以他父親沒捨得讓他自小入門。待得大了,又已經晚了。」

  沖昕搖頭:「這也是想不開的,便是孩子身子有些不妥,他真托到門中,一眾師兄弟,難道就乾看著不管了?稍稍厚顏些,直接推到沖禹師兄那裡去,師兄怎麼樣都會接下來。有師兄在,調養起來,不比他在安平城更好?何苦放在那種紅塵繁雜之地,沒得將孩子養壞了心性。」

  沒想到他年紀輕輕,講起這些事來竟也頭頭是道呢。如果將來做了父親,應該是個很好的父親的吧。想來,投胎做他的孩子,也應該是很幸福的。

  沖昕就瞧著楊五看他的眼神兒怪怪的,問:「怎了?」

  楊五抿嘴笑,道:「你說的很對呢。比起才華、能力,小孩子的心性才是最重要的。心性長歪了的人,能力越強,反而危害越大。」

  沖昕一時沒反應過來,順口接道:「正是如此。」

  說完,陡然反應了過來,這下,換他眼神怪異的看楊五了:「……」

  「怎了?」楊五揚起臉龐。

  沖昕沒好氣的輕輕拍了一下她頭頂:「你自己還是孩子呢。說的像養過孩子似的。」

  楊五性情聰慧,處事有度,常常令沖昕忘記她其實還是個孩子。偶爾突然想起,那真是叫人莫名惆悵啊。

  上一次她迎風丹藥力耗盡,看著已經初現窈窕身姿,但是離真正長大,又還始終差那麼一些。真是讓沖昕又喜又悲。

  楊五不願意以孩童之身行走人前,更不願意被沖昕關在小乾坤裡不見人,堅持要繼續使用迎風丹。在沖昕眼裡,便是她為了顧全他的顏面,寧可自己生受血肉撕扯之痛,也要替他遮掩。心下,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楊五也是一時忘記,順口而發的一點育兒經而已。聞言便笑笑,道:「蘇蓉這次,真是讓我吃驚呢。」便把蘇蓉當時的反應講給了沖昕知道。

  沖昕點頭:「講習堂第一課,便是教新入門的弟子們明白,身為長天宗弟子,意味著什麼。無論什麼時候,斷不可墮了我長天宗的名聲。」想到蘇蓉竟能在那種時候擋在楊五身前,心下暗道,原來這丫頭,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又道:「蘇蓉做的不錯,我回頭給她些獎勵。」

  楊五目的便在於此。沖昕出手,斷不會小氣。替蘇蓉爭取到了,便笑著洗浴去了。

  及至換了衣衫躺下,看沖昕還坐在書案前,探頭問:「還不睡?」

  沖昕道:「回幾個戰帖。你先睡。」忽地又問:「今天那女子說她是哪個宗門的?」

  楊五記得很清楚,答道:「落楓山慈月門。」

  沖昕「嗯」了一聲,查閱了一下內含此次大典賓客信息的玉簡,提筆在一張空白戰帖上寫下「落楓山慈月門掌門黃巍道君」。待打上神識,封了貼,那戰帖便「嗖」的一聲化作一道流光飛走了。

  被安置在客舍裡的慈月門掌門黃巍道君,瞠目結舌的看著手裡那張戰帖,肝兒都顫了。

  「沖昕道君?沖昕道君不就是那位……」他震驚的道,「他如何會給我下戰帖?」

  長天宗的沖昕道君今日五戰連勝,被他擊敗的人都心服口服。他的劍意更是令旁觀者目搖神馳,心生嚮往。他聽到大家私下議論,道是那位年輕的道君,其實已經有了元嬰級別的修為。這般耀眼之人,怎麼會突然給他一個小門小派,純來打醬油看熱鬧的人下戰帖呢?

  這事兒不對!

  他立刻招來了大徒弟,詢問:「今個白日裡可發生了什麼事嗎?」

  大徒弟沒能阻攔師妹,令她險些闖出禍事,怕被責駡,便支支吾吾,不想叫師父知道。黃巍道君便把那戰帖給他看,他才大驚失色。白日裡,若不是因為師妹,他還在那裡旁觀沖昕道君對戰旁的道君呢!

  想到他們追到的那座峰上確實有一座洞府,那凡女又美貌,像是什麼人的姬妾……遂不敢再隱瞞,將事情如實說了。他師父頓時頭大如斗!對他說:「山上還有不少迎賓弟子,你且去打聽一下,別弄錯了。」

  大徒弟領命而去,很快就轉回來,面色如土:「沒錯了!說是沖昕道君有個極寵愛的凡女,以一頭疾風狼為坐騎……」

  黃巍道君頓時頭痛欲裂,使徒兒喚了女兒前來,大罵了她一通:「抖威風也得看地方!這是我們能隨便抖威風的地方嘛!」

  他這女兒本來白日裡就沒占到便宜,心裡已經委屈,沒想到連最疼她的父親還要罵她,頓時不幹了,大哭著就奔回自己房間去了。氣得他爹在原地直轉圈!

  大徒弟忙貼心的給師父順氣,黃巍道君這才緩過來一些。

  握住這大徒兒的手,落淚道:「還好有你。唉,我這女兒,半點不知道心疼我這當爹的,她哪知道我的難處啊!」

  遂將他那驚才絕豔的曾祖父當年如何建立宗門,他祖父如何將宗門發揚光大,他父親如何守成,安然的將宗門傳給他,又給他這大徒兒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悲聲道:「哪知道到我這裡,統共就一個女兒。眼看她資質也不像能擔起掌門之位的。我真是日夜發愁啊。幸虧,幸虧還有你們這些弟子,能幫我分擔。」

  他含情脈脈的看著大徒兒道:「我早想過了,將來接我家宗門之人,我不要求別的,只求他能對我女兒一世的好便成。只要他能立下誓言,不辜負我閨女,我這副家業,就都給他!」

  大徒兒後腦勺發麻。硬著頭皮道:「師父莫要憂心,咱家這許多師兄弟齊心一志,其利可斷金。必不會叫咱們慈月門沒落的。」

  黃巍道君原本期望他能當場求親,聞言不由有些失望,這等事也不能強逼,沒得造就惡果。只能歎息一聲,捏捏眉心道:「你先去吧,且幫我好好想想,明日裡怎麼去跟那位沖昕道君賠罪。」

  「師父,那這戰帖?」

  「戰帖?當然是不應戰了!」黃巍道君沒好氣的說,「你是想讓我慈月門現在就斷絕嗎?」

  大弟子唯唯,待退出師父房間後,抹了抹額頭的冷汗,想了想,去尋二師弟去了。

  「師弟!我有大喜之事,要恭喜你!」他歡喜道。

  二師弟摸不著頭腦:「啊?」

  「我說與你,你切勿說與旁人!」大弟子道。

  二師弟的好奇心被勾起來,遂保證道:「絕不會,師兄你說。」

  大弟子壓低聲音,道:「我今天套出師父口風,師父他……屬意你繼承宗門!」

  「……!」二師弟「噌」的站起來,「怎、怎麼會!」

  大弟子按住他肩膀,雙目含情:「你先別急,聽我慢慢說。你知道的,小師妹她……資質普通,不及你我,定然是不能擔起掌門之職的。所以師父,定是要在你我幾人之中尋一人繼承。」

  「可、可還有師兄你啊……」二師弟喃喃道,卻難掩眼中熱切。

  大弟子與這二師弟相處時日最久,最是知他。二師弟出身貧困,生性吝嗇,最貪外物。其他幾個師弟都畏小師妹如虎,能挑起「迎娶小師妹」這個重擔的,非二師弟莫屬。

  他看見師弟眼中的熱切,心中就有了數。柔聲道:「但是你想,如若我們幾個中的誰繼承了宗門,又置小師妹於何地?這偌大一份家業,原本,都該是她的。師父最愛師妹,又怎麼才能放心?」

  二師弟眼中閃過明悟,為難道:「難道師父是想……」

  「正是。」大弟子頷首,「師父是想于我們幾個之中,找一個有擔當,願意一世都對小師妹好的人,與小師妹結為道侶,共度一生。」

  二師弟眼中不由閃過難色。

  大弟子不動聲色,道:「我和葉慧師妹的事,師父和小師妹不知道,你們幾個都是知道的。我早許了葉師妹,今生與她比翼雙飛,再無他人。剩下的師弟中,雖則大家都不錯,誰來當這個掌門都可以……」

  二師弟聞言,果然神色一緊。

  大師兄心中有數,意味深長的道:「然我看來看去,真能對小師妹好的,就只有你。你若有心爭上一爭,我定助你。你若無心,那今日之事,當我沒說……」

  二師弟心中糾結掙扎。

  這一份偌大家業,他自然是不能輕易放棄的。然娶小師妹……著實讓人……

  他糾結半晌,念頭一轉,暗想,師父都已經有了白髮,離壽限也就不到一個甲子了。待師父去後,他繼承了掌門之位,門中以他為尊,小師妹又能奈他何?他當然不會違背誓言不善待小師妹,但……納些美妾,善待善待自己,也是可以的嘛!如此,豈不是兩全其美?

  他遂道:「師弟們雖都是好的,卻畢竟年輕氣盛。小師妹脾氣這般暴烈,我怕時日久了,等師父仙去,他們都不能善待師妹。說不得……」他猛的以拳擊掌,慨然道:「我雖不在意當不當掌門,但小師妹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我不忍她將來被人錯待。說不得,這個事,只有我來了。」

  「師兄。」他問,「你可願助我?」

  大弟子長長籲了口氣,道:「我本就最屬意你,不助你又去助誰?」

  二弟子感激道:「他日我為掌門,尊師兄為長老!」

  親親師兄弟兩個,遂四掌相握,當真是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沖昕傍晚歸來,給了楊五一個乾坤袋:「慈月門賠禮的。」

  楊五看了看,無語半晌,稱讚道:「真是個實在的門派啊。」

  沖昕的嘴角也抽了抽。他看過了,一乾坤袋靈石……好在,楊五喜歡靈石。的確很實在。

  「我拿去和蘇蓉分。」楊五笑道。事情的當時,本就是她們兩人一起頂著,沒道理賠禮的靈石她一人獨佔。

  沖昕摸摸她的頭:「給過她獎勵了。虛澤家的丫頭,也給過謝禮了。」

  楊五笑道:「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不混在一起。」

  雖然喜歡靈石,但是並不小氣。沖昕笑笑,隨她了。

  蘇蓉也是最最最喜歡靈石。楊五夠義氣,靈石分她一半,天降一筆橫財,蘇蓉笑得嘴都合不攏。

  及至楊五問道,沖昕獎勵了她什麼。

  蘇蓉:「嘿嘿嘿嘿。」

  楊五:「……」

  蘇蓉:「嘿嘿嘿嘿。」

  扶額!

  回去問了沖昕。沖昕道:「那丫頭手裡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東西,我給了她三件法寶,一個攻擊,一個防護,還有一個陣盤。」

  蘇蓉手裡,頂多有幾件便宜法器了不得了。這獎勵不可謂不重了。怪不得歡喜得話都不會說了。

  楊五不知道沖昕一半是為了昨天的事,一半卻是為了他那徒弟,很是為蘇蓉感到高興。

  蘇蓉雖是修士,卻是在修士的最底層,也並沒有向上爬的能力。楊五和蘇蓉之所以能互相理解,便在於她們兩個其實……都是弱者。因為自身的不強大,便格外的依賴於外物和旁人。

  而相對於心思易變的活人,沒有自己意志的器物竟似乎更令她們感到心安。

  盛大的還虛大典也終於落幕了,如雲賓客紛紛散去。

  這一場大典,長天宗展示了頂級宗門的底蘊和實力,各大宗門間進行了友好的交流和磋商,在多數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就由少數有拍板權的人達成了多項和平共進、友好互助的協議。而數量眾多的中小宗門,則有幸近距離觀禮,親身參與這場盛大的交流切磋,獲益不可謂不豐厚。

  總而言之,這場勝利的、成功的、圓滿的大典,完美落幕了。長天宗一下子從熱鬧喧嘩,恢復成了往昔清淨出塵的模樣。

  第一場雪飄落的時候,由煉陽峰的沖昕道君壓隊,率領五十名築基圓滿境及以上的弟子前往水月秘境歷練的事情便在宗門內發了公告,徹底定下來了。

  宗門裡內門弟子上萬,築基圓滿境界和大圓滿境界的有小四百人。名額有限,這些人以擂臺的方式進行了激烈的爭奪,半個月後,入圍的五十人名單公佈,眾人鬥志昂揚,整裝待發。

  徐壽才是築基初境,這件事與他無關,他就只當了個圍觀群眾。但是煉陽峰受的影響卻比別的峰要大的多,因為要去的那個是峰主本人。

  「秘境之門開啟之後,能維持一個月的時間,而後關閉。再次開啟,大約需要八百到一千日之後。」沖昕告訴楊五。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百到一千日……差不多兩年半。有她和他相識的時間一半那麼久。

  「秘境……到底是什麼?」楊五忍不住問。

  沖昕微微一笑:「你早見過的。」

  「……?」

  「我若能飛升……」沖昕說,「小乾坤便會成為秘境。」

  楊五震驚。

  沖昕失笑:「只是假設而已。我如果隕落了,小乾坤便會隨我消失。」

  他歎息道:「你翻翻史書,便會知道,九寰大陸,最後一個飛升的記載……距離現在已經有萬年了。」

  楊五縱然不能修煉,聞聽這樣的情況亦感到驚疑,追問:「為什麼會這樣?」她翻過一些書籍,但多是一些野史,畢竟比起正史……野史更有趣,更有可讀性。

  「萬年前,曾有一場人魔大戰。魔域眾生企圖攻佔此間大陸,雖然最終被擊退……但,當時人族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據說整個大陸都成為焦土,凡人幾乎死絕,修士隕落不知凡幾。天地間氣場紊亂,原本濃郁的靈氣變得極為稀薄,成了現在的樣子。」

  「所以現在,其實是靈氣稀薄的狀態?」

  「根據這麼多年來,幾大宗門聯手勘察的情形來看,這兩千年以來,靈氣濃度已經趨於穩定,並在逐步回升。」

  只是這個速度,是得以「千年」為單位來衡量的。

  與之相比,楊五的生命如曇花朝露。她就不去操那千年萬年的心了。

  「五兒……,我不在,你獨自一人可行?」沖昕猶豫道,「要不然……」

  楊五斷然拒絕:「不行!」

  「我不在煉陽峰,怎麼跟大家解釋?我若在你那裡出現,你這負責壓隊的道君,又怎麼跟那些弟子解釋?出門歷練,還要帶著女人嗎?」楊五責備道。

  所以把她裝在小乾坤裡隨身帶著走什麼的念頭……還是趁早掐滅吧。

  沖昕沮喪。

  楊五失笑。自身後抱住他,趴在他背上:「我會好好的啊,別擔心。」

  沖昕無奈「嗯」了一聲。

  楊五在他肩頭蹭蹭,低聲道:「等你回來,我就長大了。」

  沖昕耳根莫名發熱。那些被清心咒壓制許久的畫面又竄進腦海,他連忙將它們驅趕出去。待心裡靜了,輕輕按住楊五抱住他脖子的手。

  「等我回來……」他道,「給你插笄。」

  到了出發當日,沖昕也給了徐壽一塊代表峰主的紫玉牌:「需要什麼,自取。」

  徐壽恭謹收下。

  沖昕囑咐道:「看好家。」說罷,看了楊五一眼。

  徐壽心下雪亮,承諾道:「定不叫峰上任何人有閃失。」

  沖昕滿意的點點頭,最後叮嚀:「若有事,去找掌門師兄或者沖禹師兄。」

  當著人面,不好和楊五過多親昵,握了握她的手,踏劍而去了。

  從長天宗到水月秘境,據說要用宗門的大型飛行法器,也得要好幾個月。

  但楊五雖然沒親眼見過,確實聽說過宗門裡有「傳送陣」這種東西的存在。所以這一隊歷練者,其實是從宗門直接用傳送陣傳送到遠方的另一個傳送陣,然後再飛行過去的。整個路程,大約十天左右。

  楊五想起來當初沖禹帶著她回長天宗,足足飛了兩個月的時間。稍一思索,便想明白了——他需要時間改良迎風丹的丹方,要在她進入宗門之前便改頭換面。

  沖昕走後,楊五便算著日子,十天之後,他們應該是抵達水月秘境了。

  又過了半個月,按照預期,水月秘境的入口應該是打開了。

  再一個月,入口關閉。沖昕他們要想出來,須得等到兩年多以後了。

  這時候冬日已經過去,長天宗裡春暖花開。煉陽峰上,迎來了證道峰的不速之客。

  「楊姬,奉掌門之命,請姬往證道峰一見。」

  證道峰兩名親傳弟子,親自來請人,或者說……奉命來押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5:03 PM

第五十八章

  彼時,楊五和蘇蓉正自山間採了些還沾著露水的鮮花,打算拿到洞府裡去插瓶。沖昕不在,一走就要兩三年。楊五就由著自己的喜好隨心所欲的佈置起臥室來。

  她穿著單薄的春衫,抱著一捧鮮妍嬌花,青春明媚。那證道峰弟子與她說話的時候,語氣其實稱得上是和氣。但一宗掌門忽然召見一名姬妾,還是令蘇蓉驚疑不定,不安的看向楊五。

  這召見來得突如其來,楊五心中亦是驚訝。她沒有隱藏,直接將這份情緒表露給對方看,詢問:「可問道兄,掌門召我何事嗎?」

  那弟子道:「我等不知。還請姬速速隨我們前去,莫令掌門久候。」

  楊五目光掃過二人腰間,親傳弟子的青玉牌閃動著溫潤的光澤。她一個小小姬妾,何德何能,能勞動兩位證道峰的親傳弟子親自來接?她的心裡,隱隱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蘇蓉。」她轉頭道,「我的坐騎在半山林間呢,你幫我去牽來可好?」

  蘇蓉眼神閃爍,立刻應道:「好。」轉身就跑。

  那證道峰弟子說了句「不必了」也沒能攔住她。一個執役弟子,也無關緊要。那弟子便不管跑掉的蘇蓉,只對楊五道:「楊姬不必麻煩了,與我同行便是了。」說著,便祭出飛劍,離地半尺。

  這竟是不容她拖延了。楊五的心就往下沉了沉。

  她揚起面龐,微笑道:「好。」便放下手中鮮花,上了那人的飛劍,站在他身後,扯住他的衫角。

  蘇蓉發足奔向半山。

  她和楊五採花的時候,才放了灰灰自己出去玩。此時煉陽峰上哪有第二個灰灰?半山,只有徐壽。

  可等到她扶著徐壽踩著他的長槍一起回到洞府處的時候,只看到那一捧鮮花躺在地上,楊五和證道峰兩名弟子都沒了蹤影。

  蘇蓉跳下長槍,變色道:「這事情不對!」

  縱道君再寵楊五,楊五到底也就是一個凡人姬妾,與掌門真君的身份判如雲泥,是為了什麼掌門要見她?還這般強行帶走?

  「徐壽!」她一把抓住徐壽的袖子,焦急道,「你快想辦法!這事情肯定不對!我告訴你!以前我們府裡要處置人,就是這樣的做派!」通常那些被帶走的人,婢女也好,通房也好,後來……就都不見了。

  徐壽在路上已經聽蘇蓉講了大概。他出身侯府,這樣的事,比蘇蓉見得只多不少。蘇蓉一說,他便明白其中厲害。

  他抿緊唇,忽地丟下一句:「在這等著!」催動長槍,倏地化作一道銀光而去。

  蘇蓉目光追著他去,發現他去的方向並不是證道峰,正焦急欲喊,忽地醒悟過來!徐壽疾飛而去的,是旃雲峰的方向!

  楊五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觀察證道峰。以往,她便是騎著灰灰兜風,也都是往遠離宗門中心,清淨偏僻的地方去。

  這裡,是長天宗的正中心,亦是整個宗門中最高的山峰。它巍峨矗立,傲然四顧。峰頂有一處恢弘闊大的廣場,此地多用作儀典之用,當日的還虛大典、佈道講壇,都是在這裡舉行的。

  此時,沒有任何典禮,便有清泉自地下湧上,整個廣場都浸在了泉水中。楊五自空中看去,彷彿一面巨大的鏡湖,碧瑩瑩的倒映著三面高闊恢弘的宮殿。明明未曾有雨,卻有長虹如橋,架在峰頂,莊嚴威肅,又靜美攝人。

  他們在廣場降落,直接踩在了泛著碧色的水面上。

  楊五低頭,發現那水深尚不能覆蓋腳面。她落下腳,卻踩在了水面之上,觸感柔軟,像是踩在了地毯上。說是水,一路走過,一步一個漣漪,卻半點都沒有沾濕鞋子。

  那兩人領她穿過長長的長廊。這種宏大的宮殿式的建築,長廊都是直直的,取方正之意。並不曲折,但真的很長。若抬頭,便會看到頭頂每根橫樑上都繪著精美的圖畫,栩栩如生。每一幅圖都是一個故事。那故事裡的修士,都是長天宗之人。這長長的廊,不知道有多少根樑,講述了多少的故事。那些故事,傳承了長天宗悠遠的歷史。

  楊五被那兩人一前一後的夾在中間,默默的跟著他們很是走了一段時間,終於被帶到了一間不算太大的偏殿。

  走在前面的那人在門外停住,對楊五做了個「請」的手勢。楊五沉默了一下,邁進了那間偏殿。進門便是一扇屏風,繞過屏風,頓叫人眼前一亮。

  那偏殿內側無牆,一幅幅竹簾都捲到盡頭,一眼便能看到另一側的精美庭院。

  若說外面那些巍峨宮殿是用來議事、辦公,舉行儀典之用,那麼這裡就更近乎日常起居之所。

  奇異的是,外面明明春光明媚,裡面這一方庭院,卻是斜風細雨。院角的翠竹,被雨滴打得搖曳生姿。這其實也沒什麼奇異。不過就是有人覺得聽著雨打竹枝的聲音品茶,意境更佳,便行雲布雨,自得其樂。

  楊五站在那裡。

  那人看雨,楊五看他。

  映著那斜風細雨,那男子皮膚瑩潤,鼻樑挺拔,濃眉斜飛。他忽地轉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道:「小姑娘,過來。」

  楊五便走過去,站定。

  男人披著一件玉色長衫,在席上盤膝而坐,姿態隨意。楊五於是知道,沖昕喜歡披一件長衫的穿衣習慣,淵源在哪了。

  那人說:「坐。」

  楊五攏攏裙擺,在他對面的席上坐下。

  「幾歲了?」年輕俊美的男人眉眼含笑,問話的時候讓人如沐春風。

  楊五看著他的面孔。她知道這個人在煉神還虛之後,會經歷逆生長,重煥青春。但他的模樣,還是比她想的更年輕。她知道沖昕內心裡,把他當作了父親看待——每個男孩子,都需要一位父親。但他現在看起來,更像是沖昕的兄長。

  楊五垂眸,道:「十二。」

  沖祁點點頭,歎道:「還這麼小。」說著,給她斟上茶。淺淺的斗笠盞,琥珀色茶湯微蕩。於斜風細雨中,果然有別樣韻味。

  楊五雙手捧起,輕輕啜了一口,道:「好茶。」

  沖祁微笑:「喜歡就好。」說罷,待她喝完,又給她斟上。自己也斟上一盞,靠著憑几,看著雨打竹葉,竹枝搖曳。

  俊美清貴的男子和美麗端靜的女子,便賞著內庭雨景,細細品著茶味。男子還側頭微笑,緩聲給那女子講此茶名何,產於何地,有何典故。女子側耳聆聽,眉目專注。

  一時此間美景,幾可入畫。

  品茶不過三盞,多了,便是牛飲。

  待楊五品過三盞,將茶盞輕輕放下,沖祁捏著茶盞,含笑看她。

  「你……」他問,「轉生之人?」

  楊五眼睫微顫,緩緩抬起。終於不再掩藏眸中神色,與他平平對視。

  「真君……如何知道?」她平靜的問,甚至真的有些好奇。

  沖祁撐著額角,道:「我問過沖禹,你初到時不過八歲,形容不美,卻很快就得了昕兒的寵。短短四年,你不過一凡女,祁兒也不是那等沒見過美貌女子的人,竟然對你癡迷至此。這等手腕,令我神往。你可知道,這次我的還虛大典,有三撥人都是專程來為昕兒提親的。他想都不想,一口就拒絕了。」

  還有這樣的事嗎?她都不知道。他回來一點口風都沒露。原來,是因為這樣,才被這個人看穿啊。

  熟料,才這麼想,沖祁看著她的神色,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騙你的。」沖祁笑得極是可惡。像極了趴在牆頭,用棗子去砸鄰家女孩的輕佻少年。

  楊五:「……」

  「其實很簡單。」沖祁收起笑容,淡淡的道,「昕兒的命線,不可能和一個真正平凡的凡女糾纏。一個用來解毒的藥引,竟能入了昕兒的因果,而非命中過客,必是因為你身上有不凡之處。」

  楊五:「……」原來如此。

  沖祁坐直了身體,攏了攏袖子,表情正經了起來,道:「雖不知閣下前生何人何境,但轉生為凡人,想來也是相當無趣。深表同情。」

  他頓了頓,道:「想問閣下,今世可有什麼心願未了?」

  寒意,瞬間爬上了楊五的脊背。

  她盯著案上茶盞:「我,並未妨礙於他。」

  沖祁看著她:「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妨礙。」

  楊五一字一頓的道:「為什麼?」

  沖祁道:「昕兒命中有劫,我原以為是應在三昧螭火,如今看來已毫無疑問,是應在你身上。我受命看護於他,不敢令他的命線有一星半點的風險,唯有破劫。」

  楊五問:「什麼是『劫』?」

  沖祁挑了挑眉。既能用秘法保存前世記憶,又如何不知道什麼是劫?

  楊五頓了頓,道:「我並非此間靈魂,我的世界,沒有你們這樣的修士,更沒有大道,沒有修煉。」

  沖祁終於露出了些驚異的神色,道:「原來如此。可惜了,若非此間境況,能遇到閣下,必要請教些異界風景。可惜了。」

  楊五盯著他:「必須如此嗎?」

  沖祁道:「必須。」

  他再次詢問:「閣下可有甚未了心願?某必代閣下完成。」

  楊五搖頭:「幸運得來又一世,已足夠了。只還請下手溫柔些,莫叫我痛了,來你們長天宗,旁的沒有,就只受痛了。」

  沖祁歉意道:「實在對不住。閣下身負前世功德之人,這一世本不該這樣。待昕兒此劫堪破,某必將尋到閣下轉世之人,予以補償。」

  事已至此,楊五已不想再提來世不來世的那事,毫無意義。

  她微微一笑,閉上眼睛,揚起臉龐。

  「沒事的,一點都不會痛,就如入眠一般……」沖祁溫柔的道。

  他舉起手,就要撫上楊五頭頂,一雙鳳眸卻忽然看向內庭。瞬息之間,沖禹就自內庭天上飛衝了進來,大聲道:「師兄不可!」

  楊五倏地睜開了眼睛。

  「師兄!」沖禹看了楊五一眼,道,「何故要取她性命?」

  沖祁冷聲道:「你到現在都沒明白?昕兒這一劫,應在她身上。」

  沖禹一愣,喃喃道:「原來如此。那……」

  沖祁淡淡吐出兩個字:「破劫。」

  沖禹道:「未必不可化劫。」

  沖祁道:「事關昕兒,你我當不起一點風險。來世補償她便是。」

  沖禹咬牙,終於道:「她……沒有來世了!」

  沖祁愕然。

  楊五只聽見沖禹又叫了聲「師兄」,便忽然沒了聲音。她知道,那兩個人定是設了隔音的結界。她抬眸瞥了一眼,那兩個人嘴唇翕動,一張一合。可惜她並不會讀唇語,猜不出他們在說什麼。

  但這兩個人爭的,卻是她的生或死。

  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雖當身在死境無生路時,她亦能從容赴死,但若能活……誰又不想活!

  結界內,沖祁面無表情:「原來如此。你可知道你這麼做,有什麼後果。」

  沖禹籲了口氣:「令一身負功德之人再不能入輪回,此為罪業,我心中有數的。」

  實則那女子乃是身負大功德的異世來客,並非尋常凡人可比。沖禹的罪業,比他自己以為的更深。沖祁便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

  「既然如此,」沖祁毫不動搖的道,「由我來動手。這份罪業,正好一起來分擔。」

  沖禹一步擋在楊五身前,懇求道:「師兄!我不在乎這點罪業,但這孩子的確可憐,你給她一條生路,讓她安然過完這一世吧。」

  沖祁淡淡的道:「讓開。」他的聲音很輕,卻充滿威壓。

  沖禹咬牙道:「師兄!若師姐在此,必會拼力阻你!」

  沖祁原本向前逼近的身形忽然頓了頓,眸光中終於有了些別的什麼。

  沖禹懇求道:「師兄,可以把她送去凡人界!界門隔斷,命線的牽連亦會被切斷。師姐以前跟我討論過這個!」

  沖祁沉默了很久,長袖一拂,轉身道:「那就送她去……凡人界。」

  沖禹大喜,忙揖手道:「多謝師兄!」

  揮手撤去結界,道:「楊五,你隨我去!」

  楊五一直目不轉睛的盯著彷彿被消了聲的兩人。

  這期間,沖禹擋在她身前,沖祁逼近,她的心就往下沉去。但沖禹不知道說了什麼,似是觸動了那個男人……到沖禹躬身揖手,撤去結界,楊五便意識到,她的命保住了!

  待沖禹喊她,她已經調整好了心態。此時情形詭譎,不宜多說,她便一個字都未說,只站起來屈膝行了個禮。

  沖祁看著庭院斜雨,冷冷的道:「天黑之前,讓她離開。」

  他眉間凜冽冰冷,殺伐果決。

  楊五從見到他第一眼開始,覺得他如名士,似少年,直到此時此刻,才終於覺得他像一個執掌偌大宗門的掌門人。

  沖禹待要帶她離開,沖祁忽然叫住他:「師弟……」

  沖禹看看他,對楊五說:「你去外面。」

  楊五死裡逃生,一點也不想再見到那個男人,安靜又迅速的退到了外面的廊上。

  沖禹轉回頭看著沖祁。

  沖祁凝視著他,道:「為了昕兒,令你背負罪業,你……可後悔了?」

  沖禹沉默片刻,道:「當日師兄將這秘密與我分享,令我有幸能與師兄共擔這重擔,我……便決定了,要一直跟師兄走下去。後悔之問,師兄莫要再提。」

  沖祁的眼中,就有了欣慰的笑意。

  沖禹卻沒有轉身離開,他站在屏風前,沉默片刻,忽然道:「師兄,我就只想再問你一件事……」

  「何事?」沖祁道。

  沖禹看著他,緩緩的道:「我就想再問最後一次,珠兒……到底發生何事?」

  那風姿絕世的青年,眸中忽然沒了溫度。沖禹卻直視著他的眼睛。

  許久之後,沖祁輕輕的道:「她死了。」

  沖禹卻不信。「你當日也是這麼說。可我後來才想明白,她若只是死了……」他質問,「為何師姐竟會將她全然忘卻?為何師姐竟不記得自己是你道侶?」

  「師兄!」他踏上一步,「你又對師姐做了什麼?」

  「沒什麼。」沖祁面無表情,「只是讓她忘記了而已。與其痛苦的記住,輕鬆的忘記,不是更好嗎?」

  沖禹氣得聲音發顫:「你!你憑什麼!」

  「師姐愛珠兒,勝於自己性命,勝過大道修行!你憑什麼替她選擇忘卻?」

  「不是我。」沖祁道。

  「是珠兒……」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是珠兒……」

  沖禹愕然。

  沖祁上前一步,喚道:「阿禹……」

  「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

  「我長天宗代代守護,已有萬年之久。」

  「你不悔。」

  「……我,亦不悔。」

  楊五候在殿外,許久之後,沖禹面色灰白的出來。一言不發的祭出了玉如意,看了楊五一眼。

  楊五聰敏的踏了上去,揪住他的衫角。玉如意載著他們兩人,離開了證道峰。

  楊五在空中回望,證道峰上如鏡般的湖面和巍峨宮殿都越來越遠。她的冷靜、淡然和從容都散了去。直到此時,身體才泛起死裡逃生後的酸軟。

  她轉過頭去,再不多看一眼!

  到了旃雲峰,沖禹在上首坐下,看著她,沉默了很久。

  「是我帶你來到這裡的。」他說,「本來想待那事了了,就讓你在這裡安然度過餘生。沒想到……」

  他說:「抱歉了。」

  修士會對凡人說抱歉,在這個世界,很是難得。但楊五卻從他的話音中聽出來,那個男人沒有把她的真實情況告訴他。她不關心他為什麼不說,也不在乎他說不說。她現在只關心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我必須在天黑之前離開此地,是嗎?」她問,「是放我歸家?」

  「不,你將被送到凡人界。」沖禹看了她一眼,道:「當初我曾許諾,如你有求,定盡力為你實現。你可有所求?」

  楊五道:「我沒什麼要求的。」

  沖禹歎了口氣,取出對牌給她:「自己去拿些丹藥吧。」又道:「待會我讓周霽送你離開。」

  楊五接過對牌,點了點頭。走到門口,她轉頭看他。

  沖禹望著地面出神。

  她便轉身走了。

  丹藥房的守庫人早跟她熟了,驗了對牌便放她進去,還跟她開玩笑:「這次要拿多少啊?」

  每次這個楊姬都很大膽的拿走很多丹藥,真人都由她,真令人羨慕。

  楊五只笑笑,便進去了。過了半晌出來,周霽已經在丹房外面等她。

  看到她,他神色有些緊張,但當著守庫人的面,什麼都沒說,只遞給她一個乾坤袋,道:「這是師父給你的。」又道:「師父命我送你。」

  到楊五上了他的飛劍,兩人升到半空,再無旁人。周霽才壓低聲音,焦急的問:「楊姬!怎麼回事?為何師父竟命我送你去凡人界?」

  沖禹離去。偏殿裡寂靜無聲,唯聞細雨沙沙,竹枝簌簌。

  沖祁站在那裡,靜如雕塑。

  他閉上了眼睛,耳畔,彷彿能聽到那年歡喜的聲音……

  師兄,名字起好了沒?

  起好了。

  叫什麼?

  珠。

  ……豬?

  哈哈哈哈!

  到底是什麼?

  珠,明珠之珠,寶珠之珠!

  嗯……姜珠?甚好呢。

  姜珠,我掌中寶珠!待她長大,結丹,為她尋一佳侶,讓她一世無憂,可好?

  好呀。姜珠……珠兒,珠兒,聽到沒有,這是你的名字呢!你可是你爹的掌珠呢……

  珠兒!珠兒!那位說,給你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珠兒!

  父親,珠兒不悔。

  珠兒!

  父親,今日是珠兒被選中。可珠兒知道,若被選中的人是父親,父親亦不會悔。

  ……

  父親都不會悔,如何覺得我會悔。我可是父親的女兒。

  父親,女兒只有最後一個請求……讓母親,忘記我吧。

  母親愛我逾性命,她內心如此柔軟良善,如何能承受失去我之痛。

  就讓她忘記吧。

  從頭忘記。

  讓她以為,這世上,從來沒有姜珠。

  父親,也請保重。

  父親太過多情。這世上人總以為,多情者亦寡情,他們不知父親深情。

  父親註定要做那個帶領長天宗實現使命之人。

  所以,父親……請……無情吧。

  內庭中忽然狂風驟雨,電閃雷鳴!幾竿翠竹在風雨中無力搖曳。

  紫色雷電閃過,轟隆作響,劈中一竿臂粗的翠竹。

  竹枝在暴雨中熊熊燃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5:19 PM

第五十九章

  周霽的心情十分……一言難盡。

  今日師父忽然召喚他,命他天黑之前送楊五離開長天宗,去往凡人界。他大吃一驚,忙追問為何如此。師父卻只淡淡的說,這是掌門之命。

  他的師父沖禹真人,是個終日沉迷丹符二道的癡人,性情向來都十分隨和。可是今日,他的臉色卻少見的難看。似乎不願意多說一句話。只挑了些東西,裝了個乾坤袋,讓他交給楊五,算是臨別饋贈。

  他有些惶然的去丹房接楊五,本以為她必定淒然惶恐。沖昕道君才離開多久,算著日子,水月秘境才剛剛封閉了入口吧,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她該是何等的茫然無助。

  結果……現在他們在通貨司。

  「還要取那麼多嗎?」執事弟子問。

  煉陽峰的楊姬每個月固定會來支取一筆靈石,天長日久的,通貨司的執事都跟她熟了。

  周霽就眼睜睜看著楊五把那塊代表峰主的紫玉牌推了過去,微笑道:「能取多少?全取了。」

  執事弟子張大嘴,道:「那、那可是……」很不少!

  楊五道:「還要兌些金銀。黃金為主,搭配些白銀即可。」

  於是周霽就眼睜睜看著楊五將一筆數目相當大的靈石,還有一筆在俗世國家可以富貴一世的黃金白銀,一併收入囊中。

  她還微笑喚他:「周師兄,走吧。」

  周霽這感受……複雜得難以描述。

  以為她會哭哭啼啼,惶然失措,結果她……

  路上,楊五著實是看不下去周霽的糾結,輕輕跟他說:「道君不會在意的。」

  過了一會兒,她又道:「他只會嫌我拿得不夠多……」

  她的聲音在風中有些飄。

  師父也好,楊姬也好,沒有一個人肯好好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何事。周霽只好自己發散思維了。

  「楊姬,」他遲疑問道,「是不是掌門覺得……你擾了煉陽峰主的道心?」

  楊五沒有否認,道:「差不多吧。」

  周霽就不再追問了。

  想想覺得很合理。

  掌門真君有多看重煉陽峰主?想想當年就知道了。沖昕道君來到長天宗的時候不過是個孩子,掌門真君竟然不肯收他為徒,竟行了代師收徒之事,只為了讓他輩分高於別人。

  現在看看,便知道掌門的做法當真是有道理。沖昕道君的結嬰,估計要比任何一位真人都更早。將來的成就,更是不可估量。即便他現在只是金丹,將來……又怎麼樂意屈居人下。

  雖然說,修道之人並不是特別在意這個,術業有專攻,聞道有先後,達者為師。但若輩分先矮了,保不齊將來有些什麼不愉快的事。

  而楊姬……沖昕道君對他那個凡女姬妾的寵愛從那隻疾風狼開始就在宗門裡出了名。後來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就譬如楊姬每隔一兩個月就要到旃雲峰調養幾天。一開始的時候,師父還命他接送。後來楊姬有了疾風狼,師父就只讓他接,不用他送了。再後來……沖昕道君次次親自陪同。

  道君畢竟年輕,若是對他抱有如此大期望的掌門真君覺得道君沉迷女色,亂了道心,從而遷怒楊姬……唉,楊姬真是無妄之災。

  而且這懲罰也太重了,竟然要將她送去……凡人界。

  周霽看了楊五一眼,她的表情卻依然平靜,似乎對將要被送到凡人界這件事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那……對沖昕道君呢?為何她不見一點難過悲傷?

  周霽沉默的催動飛劍。

  還沒降落,就看見了煉陽峰洞府外面,有好幾個人。

  徐壽、蘇蓉和趙三都在。還有先前證道峰那兩個親傳弟子,竟然也在。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見到楊五,那二人才鬆了口氣。

  「楊姬去哪裡了?倒叫我們好找。」一人道,「掌門令我們送楊姬一程。」這說的還算委婉,其實就是盯著楊五,讓她準時離開。

  楊五平靜道:「去了趟通貨司,要走了,取點靈石用。」

  那兩人對視一眼,道:「楊姬還請速速,莫要再耽擱。」

  楊五還沒說話,徐壽已經大步上前,低聲道:「楊姬,到底怎麼回事?」

  楊五看了他一眼,平靜的道:「掌門令我離去。」

  證道峰弟子聞言,沒好氣的道:「怎樣,我們怎麼可能騙你。」

  徐壽做人,八面玲瓏,從來不得罪人。會令證道峰弟子這樣的語氣說話,足見剛才已經有了不愉快甚至衝突。

  徐壽臉色陰沉。

  那弟子催促楊五道:「楊姬,還請儘快啟程。」

  楊五頷首道:「我還有些隨身物品要去取來,還請稍待。」

  那弟子點頭:「可。」楊五不令他們難做,他們便也給她些方便。

  不料徐壽突然拉住楊五手臂,一把將她拽到自己身後。銀光一閃,當日行拜師禮的時候,沖昕賜給他的那杆銀槍已經斜在身前。

  兩名證道峰弟子神色大變,喝到:「徐師弟,你意欲何為?」

  徐壽沉聲道:「家師外出,我受命看顧峰上諸人。楊姬是我師父身邊人,她的去留,需得問過我師父才行!師父不在,我斷不能讓人隨便便將她帶走。否則,師父歸來,我如何交待!」

  氣氛一時凝固,趙三和蘇蓉,都神色緊張。周霽不知情況怎麼突然變成這樣,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有一絲緊張,又有一絲欽佩。

  徐壽長搶所指,不是旁的人,乃是證道峰親傳弟子。同樣都是親傳弟子,證道峰的弟子始終地位都有些超然。這既是因為他們的師父是掌門,也是因為他們的師父還是位還虛真君。無論哪一件,都足以令他們在別峰弟子跟前挺起胸膛。

  楊五今天經歷了一場看似平靜卻驚心動魄的死裡逃生,她的情緒,其實一直都是緊繃的。只是長年以來的處事習慣,讓她習慣性的表現出了冷靜。

  但直到此時,那些緊繃的情緒才突然散去。她看著徐壽,眼中有了喟歎之意。

  歎這幾年相處,雖有許多假話,卻終是收穫了幾分真情誼。歎徐壽這個太會做人的男人,終於……也有了武者之勇。

  沖昕要兩三年才會回來,遠水救不得近火。她的離去,已經成了註定的事實。既然如此,沒有必要再牽連別人。

  緊張的氣氛中,大家都看到一隻纖細雪白的手按在了銀槍上,所有人都看向那個女子。她本來就是這件事的核心。

  「別衝動。」她輕聲道,「這是掌門之命,便是他回來了,也得遵從。」

  是這樣吧,她想,應該是的。

  徐壽道:「你別說了!師父遵從不遵從,是師父的事。師父交待我的是……」

  他話沒說完,猛然回頭。卻已經晚了。

  早在楊五的手按住他的長槍時,兩個證道峰弟子就已經交換過眼色。其中一人無聲無息的一張手,就甩出一條赤金鎖鏈。那鎖鏈如有靈智一般,悄無聲息又閃電般的靠近,猛地便捆住了徐壽雙臂!

  長槍落地,徐壽掙得臉漲得通紅,也掙不脫那條鎖鏈。

  「徐師弟,不要衝動。」那證道峰弟子道,「我們也是奉了掌門之命,請勿令我等難做。師長們之間的事,讓師長們自行去解決吧。我等做弟子的,還是恪守本分為好。」

  兩個證道峰弟子也十分鬱悶。在弟子中,他們雖然隱隱超然於眾人,但又如何能和煉陽峰主去比。趁著煉陽峰主不在,驅趕他的寵姬離去,這件事擺明了……要大大的得罪煉陽峰主啊!

  兩個人在路上就已經互相吐槽了這件事,商議好了,儘量溫和的解決事情,以免將來被煉陽峰主記恨,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好在掌門師尊有先見之明,先行賜下縛仙索,這樣最好,正可以避免同門相殘。

  楊五歎息一聲,按住了徐壽不斷掙扎、肌肉虯紮的手臂:「徐兄,你的心意我領了,就這樣吧。」

  徐壽看著她,咬牙。

  楊五對證道峰二人道:「煩請兩位解開這法寶吧,他一時衝動,不會再如此了。」

  證道峰弟子卻看了看徐壽的神情,猶豫一下,道:「還是等楊姬先啟程吧。」

  楊五道:「也好。省的多生是非。兩位且稍等我片刻。」

  她轉身,看到蘇蓉嚇得眼眶都紅了。她對她安慰的笑笑,蘇蓉卻險些落淚。她便進了洞府。

  灰灰跟在她身後。

  【要我跟你一起走嗎?】他問。稚嫩的男童聲音,問出這般沉悶的問題,聽起來十分的違和。

  【不用。】楊五道,【你本來就是長天宗的靈獸,而且,離了長天宗……我養不起你。】

  【更何況,你本來也沒把我當主人。】她又道。

  灰灰彆扭了一下,甕聲甕氣的道:【我們妖族,只服從強者。】當初收服了他的是沖昕,所以其實一直以來,沖昕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主人。

  【我知道。他早給我講過了。】楊五道,【我走了,把那靈契抹消吧,騙了我這許多靈石。】

  灰灰尷尬起來,強辯道:【靈石只是一方面,其實……我還想找人說說話。】

  那筆記上注明,這個靈契必須經過靈獸同意方能結成,而當靈獸修為強於主人時,便有能力終結契約。

  楊五是凡人,雖有神識,卻沒有一絲修為。從一開始,灰灰就隨時可以把靈契抹消掉。

  【不抹。】他哼哼道,【留個念想唄。】

  【隨你吧,反正對你來說,也不算太久。】

  比起來,灰灰的生命要比楊五長得多了。他於是不再說話,沉默的跟在她身後。

  楊五特意回到洞府,的確是有東西要取。

  沖昕的儲藏室很寬闊,有好幾排架子,上面放著不少東西。有危險的那些他早就挪走了,還放在這裡的都是安全的東西。

  沖昕給楊五的都是好東西,在這裡的反倒其實是他看不入眼的東西。但這不代表楊五也看不入眼。實際上,對於她來說,現在給她什麼她都照收。保不齊這裡面就有一兩樣能滴血認主,可以讓她也能使用的東西呢?

  楊五走過一排架子,便清空一排架子。沖昕給她的碧玉臂釧是儲物法寶,裡面的空間巨大,到現在也不過才裝了很小的一小部分空間而已,絕對夠用。

  灰灰望著空空的如同被洗劫了一般的儲物室,有點傻眼。

  直到楊五毫不停留的從他身邊走過去,他才回神,趕緊轉身跟上。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哇噢」了一聲,歎為觀止。

  「他不會在意的。」楊五道,「他只會後悔沒留給我更多。」

  「他就是這樣的人。」她說。

  灰灰望著她的背影,明玉的光芒下,楊五身形單薄纖細。灰灰沉默的跟在她身後,兩個人很快就來到了臥室。

  楊五站在那裡。

  其實臥室裡,沒什麼她要取的東西。她的東西,一直都在臂釧裡隨身帶著。

  她只是,來看看而已……

  紫檀書案,白玉香爐,四根柱子撐起了一頂青綃帳,宛如一方小天地。那裡面,曾經溫紅軟玉,香豔綺麗,亦曾經溫馨寧靜,有一個懷抱令人安心入眠。

  楊五撩起青綃帳,靜靜的看了一會兒。

  【灰灰。】她道,【你將來,可以口吐人言吧?】

  【遲早。】灰灰道。

  【幫我帶幾句話給他。】她說。

  灰灰點頭:【好,帶什麼?】

  他仰著頭等楊五留言,不想等了半天,楊五卻道:【……算了,沒什麼要說的。】

  她看了看席榻上的枕頭,兩個枕頭並排,有一個被她睡得有點歪。

  他那些躁動難眠的夜晚,她都知道。她有些好笑,有些小壞心,有些報復了回去的小愉悅。但她一直也想著,等到了及笄的年齡,便可以好好安撫他那些躁動了。

  可惜。

  她取出了剛剛在通貨司用過的紫玉牌,又取出一本書,將玉牌夾在書中某頁,輕輕壓在絲枕下,露出一角。

  【不需跟他說什麼了。】她道。【什麼都別說了,包括我有神識的事。】

  待灰灰應諾,她最後看了看這間熟悉的洞室,再不留戀,轉身離去。

  楊五的動作其實算得上很迅速了,比起許多女人出門前要花的時間而言。但洞府外面氣氛一直緊張,所以那幾個人見到她出來,都有種已經過了很久的感覺,一起鬆了口氣。

  「楊姬,上路吧。」證道峰弟子道。

  楊五掃了一眼,卻沒見到蘇蓉的身影。

  那兩個證道峰弟子唯恐夜長夢多,連連催促。楊五只好隨他們走到崖邊,準備出發。

  「楊姬——!楊姬——!等一下!」她聽到了蘇蓉尖利的嗓音。大家都轉頭望去。

  蘇蓉腳程很快,這一次大概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快,竟有點喘。

  「楊姬……」她雙目含淚,塞了一個東西到楊五手裡,「給你這個!」

  楊五低頭一看,是一個乾坤袋。蘇蓉一直都捨不得買更好一些的儲物法器,有好幾個乾坤袋。平日裡隨身帶兩個,其他的,都妥善收著。但這一個有點眼熟。

  楊五想起來了,這是數月前,她給蘇蓉的。慈月門的賠禮是一筆數目不菲的靈石,她取了一半,另一半連著乾坤袋一起給了蘇蓉。

  楊五攥緊那個乾坤袋,覺得眼眶有些熱。

  她忽然抱住了那姑娘。

  這個世界的人們,是不太習慣擁抱的。特別是這些修士們,每一個與每一個之間,連行禮都是在一定距離之外的。

  「你要心想事成。」她在她耳邊道。

  蘇蓉的眼淚終於落下來了,也抱住楊五,道:「你要好。」

  兩個姑娘擁抱了片刻,放開了手。這一次,是周霽開口道:「楊姬,走吧。」

  楊五看了看趙三:「保重。」

  趙三惶惶然道:「姬也要保重。」

  楊五看看徐壽,兩人目光相對片刻,徐壽垂下了眼眸,沉默不語。

  「跟他講清楚。」楊五道,「他不是會遷怒的人。」

  徐壽搖了搖頭,依然沉默。

  及至那幾人升空,銀光一閃,被證道峰二人收繳的銀槍被從高空擲下,「砰」的一聲插入岩石地面,濺起一地石屑。槍尾顫動,發出嗡嗡的聲音。

  縛仙索這才解除,化作一道金光追著那兩人去了。

  蘇蓉「哇」的一聲,撲進了徐壽的懷裡大哭。

  被證道峰二人押著,楊五隨同周霽,到了一座她從沒去過的山峰。那峰上有格外多的房舍,和格外多的執事。

  宗門十三司之世務司,掌管著宗門轄下的所有城池和屬國,還有許許多多依附於長天宗的小宗小派。素來被稱作宗門的錢袋子。

  宗門對外的傳送陣便在這裡。

  走進傳送陣的大堂,楊五很是吃了一驚。傳送陣不止一個,而是三三排列的九個。每一個旁邊都有操作之人。隨著光芒閃動,那些傳送陣中,有人剛剛離去,也有人恰好歸來。旁邊,還有等待使用的人在排隊等候。

  要不是親眼見到,楊五都不知道在這個生活節奏如此緩慢的宗門裡,竟然還有這麼繁忙的地方。

  證道峰二人卻帶著他們穿過大堂,去了另一間屋舍中。那裡的傳送陣,看起來比適才大堂中的大了一圈。

  楊五不懂這些。但聽著那兩個人跟管理傳送陣的人在說話的時候,聽到了「去那麼遠的地方啊」之類的話語,隱約猜到這大小不同的傳送陣大約有著「短途」和「長途」的區分。

  那兩個人又把周霽叫到一旁,囑咐了些什麼,最後拿了一個東西給他。

  楊五冷眼看著,那東西形狀不太規則,還算圓潤。烏青色,孩童拳頭大的一塊石頭。周霽把它收了起來。

  他和她最終站在了傳送陣中。

  「別怕,一下子就過去了。」他還安慰第一次用傳送陣的楊五。

  定向空間傳送而已,楊五笑笑。

  到白光一閃,那兩個人從陣法中消失,證道峰二人才長長籲了一口氣。

  操作長途傳送陣的執事剛才就心癢,這會兒湊過去,問:「師兄,那個是不是煉陽峰的那位……」

  證道峰弟子一臉晦氣,連連擺手:「不要問了!不要問了!」

  這倒黴的差事!

  只求兩年後煉陽峰主歸來,千萬不要再去追查今日是誰領了這差事!

  白光一閃,眼前景物就變了,雖然也是在建築物裡,卻全都不一樣了,周圍的人也不一樣了。

  周霽帶她走出傳送陣,還掏出一塊令牌之類的東西給陣外的人看。那人很認真的驗過了才放他們離開。

  待從建築物裡出來,發現外面街道雖然寬闊,卻行人稀少,且不見老幼婦孺,多是些青壯男子。周圍房舍多數厚重結實,卻少有精緻典雅的。及至搭著周霽的飛劍飛到天空中再回望,楊五才發現,原來那不是一座城池,而是一座肅殺的塢堡。

  長天宗裡春暖花開,這裡……好像冬意還未消。楊五緊了緊身上的披風,不意腹中卻發出咕嚕嚕一陣響動。

  這一天從一大清早折騰到現在,已經過了正午了,楊五還未用午食。

  「稍忍片刻。」周霽說著,取出一塊玉簡,很快又收起。玉簡可以承載信息,他剛才是看了看地圖。

  「這邊應該有個小鎮。」他說著,稍稍調整了飛行的方向。

  又飛了片刻,果然有個小鎮。鎮上多是凡人,見他們從天而降,紛紛避讓,對修士十分恭謹。那種態度,楊五曾經非常熟悉。

  找了家還算乾淨的客棧,開了兩間上房,周霽給她叫了飯食,叫直接送到了她屋裡。周霽辟穀,若旁觀她用食,不免尷尬,正好避開。

  他掐著時間,等她用完飯,過去看她,道:「今天就先在這裡歇下吧。明日再趕路。」

  其實才不過下午,前方亦有落腳之地。但今天一天的折騰,她幾乎連口氣都沒喘。他想給她些時間空間,梳理一下情緒。

  楊五卻更關心將來,問他:「是要把我送到哪一個國家?我可以自己挑嗎?」

  周霽一怔,詫異道:「什麼國家?」

  楊五道:「不是要把我送到凡人國家嗎?」

  周霽面色怪異,道:「原來,你以為……」

  楊五道:「真人是這麼跟我說的。」

  周霽歎息一聲。怪不得她不見哀愁,還能如此冷靜。原來她以為自己將要被送到那些俗世國度中的某一個中去。

  楊五意識到這中間出了差錯,蹙眉:「我搞錯了嗎?」

  周霽苦笑:「是的。我受命送你去的地方……並不是俗世國家,而是……凡人界。」

  楊五不解:「難道不一樣嗎?」

  周霽苦笑搖頭:「我們常說的凡人國家,其實是指九寰大陸上的凡人自行建立的國家。這些國家大多背靠各宗門,亦有許多修士行走其間,甚至可能為皇室效力。」

  他頓了頓又道:「而你要去的,是凡人界。凡人界、凡人界!楊姬……你品一品這名字……」

  楊五低頭默念了幾遍。

  凡人界。

  凡人界。

  她忽然抬頭,盯著周霽:「凡人的……世界?」

  周霽看她的目光中,充滿憐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5:27 PM

第六十章

  沖昕也曾用這樣憐憫的目光看過她。

  那時她還沒放棄,時常向他請教關於修煉的事。她的問題他都耐心的解答,但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滿憐憫,讓她明白,她問再多,懂再多,也沒有用。誰叫她天生一竅不通。

  「難道,」楊五問,「跟這裡不是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裡有乾坤袋和各種儲物法寶這種空間壓縮裝備,亦有傳送陣這種快速的空間跨越的交通方式,更有小乾坤這樣類似亞空間。對「空間」和「世界」,這裡的規則和定義她還沒有完全掌握。

  「據說,曾經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周霽說,「但那都已經是傳說了。據說萬年前的人魔大戰後,便從九寰大陸割裂了出去,以界門封印,成了單獨存在的小世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那個世界,沒有修士嗎?」

  「沒有,那裡是純粹的凡人的世界。聽說,那個世界的人,根本不知道修煉是什麼,更不知道修士,他們對這裡,一無所知。」

  「但你們卻是知道他們的。」楊五沉吟了一下,「那如果有修士穿過界門到那邊去了呢?」

  「去那裡幹嘛?」周霽道,「凡人界靈氣稀薄,修士去了該有多麼難受先不說,那裡什麼天材地寶都沒有,便是修煉又該怎麼辦?」

  楊五道:「這不是所有人。倘若有些修士,並無什麼進境的可能,在九寰大陸可能混的窮困潦倒,但他若去了凡人界,仗著一些修為,卻可以作威作福呢。」

  周霽搖頭:「這等人,能有什麼修為,頂多煉氣罷了,但凡築了基的,怕都是忍受不了那邊吧。」

  似他這等大有前程,一心向大道的人,肯定是理解不了底層人的想法的。就如徐壽,肯定理解不了蘇蓉。楊五便不與他再討論,卻問:「這裡是宗門的什麼方向?」

  周霽答道:「偏西偏南。」

  楊五問:「倘若我去了凡人界,還回得來嗎?」

  周霽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神情中有些為難,還有些傷感。楊五便懂了。

  單程。

  「既然如此,周兄,」她問,「可否能讓我回家看看?」

  沖昕曾經詢問過她要否回家看看。但她關於自己的出身,對沖昕說過太多的謊,自然不能自己拆穿自己。

  她便說:「他們以為我是來修仙的。」

  一句話便讓沖昕沉默了。他後來歎息,卻再沒提過這個事了。

  掌門只要求楊五天黑之前離開長天宗,然後將她流放凡人界,倒沒有規定時間。周霽便問:「你家在何處?」

  對那個家,楊五只知道村子名和一百里地之外的那個鎮子的名字。至於那些大山,漫無人煙的野山,又哪來的名字。便是村民們也只是用「西邊那座山頭」、「西南第二座山頭」這樣的描述來指代。

  關於這個,楊五曾特意的問過沖禹。然而沖禹是在天上飛行的那種,一日千里,讓他這樣的人來定位,也只能給出「皓國景初城向西飛行一夜的距離」這樣含糊的描述。

  周霽查了下地圖,道:「我們原是要向南走的,你家還在更西邊,倒也不算太遠,兩日的行程吧。可以的……但……」

  「我知道。」楊五平靜的道,「我就是回去看看他們是不是都好,不會留在那裡的。」

  周霽鬆了口氣。

  這一晚,兩人便歇在這客棧裡。天氣寒冷,房間裡要靠燒炭盆取暖,雖已經點了最好的銀絲炭,楊五依然是在空氣中嗅到了刺鼻的煙氣。

  冷熱水管,自動分解排水這種東西自然是更不可能有。洗個澡,要兩個夥計輪流擔水上來。

  楊五泡在熱水裡,沉默的看著從水面升起的白色水汽。待到起身的時候,房中的涼意激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才是開始啊,她想,要儘快適應長天宗外面的生活才行。

  上了床,放下帳子。楊五先取出一個小巧的陣盤,擺弄了一下,放在腳邊。這個陣盤,還是當初沖琳真人給她的見面禮。

  待禁制張開,她把沖禹給她的乾坤袋、蘇蓉給她的乾坤袋和自己手裡的幾個乾坤袋都拿了出來。沖禹給了她一大筆靈石,蘇蓉那筆靈石也不算少,再加上她臨走前從通貨司卷走的那一筆和日常積攢的,規整起來,她現在手裡最多的就是靈石了。

  其次,就是丹藥。再次,才是從沖昕那裡捲走的那些不知道什麼用處的法器和法寶。

  楊五把手裡所有的物資都理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數。然後把大部分東西都收進臂釧中,又在每個乾坤袋裡都裝了些靈石和丹藥。

  壓縮空間不能疊加。乾坤袋是不能再被收進臂釧裡的。她把它們都裝在了隨身的普通錦囊裡。

  小地方的客棧,即便是要了上房,也沒有輕軟的絲被,只有厚厚的沉沉的厚棉被。楊五的臂釧裡其實有好幾床絲褥錦被,但她沒有拿出來。她已經離開了長天宗,以後不會再有沖昕在她身邊,將她當作愛人又當作孩子般的細心照料。也不再會有在她看來平常,於這裡的普通人來說卻其實是極其奢華的生活了。

  早點適應比較好。

  她蓋著厚厚的棉被,直到深夜,才終於入睡。

  第二天用過朝食,兩人便出發了。中午前找了個小城落腳用飯,周霽道:「我有個飛行法器,比這樣趕路舒服,就是速度不及我的劍。」周霽的劍,在他這一批人中,算得上是很快的。楊五聽徐壽和蘇蓉他們說起過。

  但快不過沖昕。沖昕的劍才是真的快。他帶著她玩,興起的時候,產生了音障。幸而楊五現在的身體已經不同以前,就這樣也能承受得住。而且她知道,他還能更快,

  她在一些書上看到過,劍修的劍,修到一定程度,是可以無視空間和時間的。

  楊五出神只是一瞬,她隨即便答道:「還是搭你的劍吧,我沒問題的。」

  晚間依然是找了一個小城落腳。這一路上,都沒有看到什麼繁華的城池。而到了第二天,一路行來,連「城」這種地方都很少見了。從天上看去,偶爾才有些小鎮。

  中午歇腳的時候,周霽仔細看了會兒地圖,眉間十分的糾結。

  「怎麼了?」楊五問。

  周霽道:「楊姬,你的家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嗎?」

  周霽有點無法想像。楊五談吐氣質,一看就是教養良好。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難道還有什麼大家族隱逸於此嗎?

  「很不好找嗎?」楊五問。

  「連這個鎮,都已經不在地圖上了。」周霽道,「再走下去,就得靠你了。」

  歇夠了出發,周霽讓楊五站在他身前。兩人朝著地圖中有山的地方一路行去。可那些山從天上看,都差不多,到天黑都沒有找到。且這裡已經少有人煙了。

  他們在附近沒有再尋到人煙,也不想走回頭路,便尋了處平坦乾燥的地方露宿了。

  周霽啟動了一個陣盤,結界張開,帶著寒意的風就被阻隔在了外面,頓時讓人如同身處屋宇之中的感覺。他搓搓手指,彈出個火球,在地面一寸之上憑空燃燒。結界裡就溫暖如春。

  周霽手腳麻利,取出兩塊厚厚的獸皮鋪在火球兩側。

  「今日只能先這麼湊合了。」他道。

  楊五道:「給你添麻煩了。」

  他看著火光中她精緻的眉眼,道:「不需同我見外的。」

  那皮毛也不知道是什麼野獸的,被處理得很好,非但一點異味都沒有,像是還熏過香。厚實柔軟,完全的隔絕了地面的涼意。楊五躺在上面,盯著星辰璀璨的夜空。她看到了熟悉的星辰,卻不知道星辰之下的那個小山村到底在哪裡。

  楊五閉上了眼睛,入靜自觀。

  祖竅中一如以往是一片漆黑。灰灰如他所說的那樣,並沒有抹去那個契約。只是以往那個發著瑩瑩綠光的狼形圖騰,此時黯淡得幾乎要看不見了,令她知道,此地與長天宗,距離遙遠。

  「楊姬。」

  周霽的聲音令她從入靜的狀態中退出。他也仰面躺著,一隻手枕在腦下,另一隻手裡攥著內含大陸輿圖的那塊玉簡,輕輕摩挲著。

  「明天若再找不到,就只能回去了。」他說,「再往西,不太好過那邊去,已經接近妖域了。我是長天宗的人,要是不小心過了界,沒什麼說得過去的名目,怕被視為挑釁。」

  「妖域?」楊五微愕。

  「嗯,那邊就是妖族的領土了,我們人修輕易不能過去的。」周霽道,「其實這裡都已經算是妖域邊境了。」

  深山裡有妖物。仙人們早定下了規矩,咱們不許往深裡去。

  楊五的腦中閃電般的回想起了昔年父母村人,寧可瀕臨餓死的境地,也不敢逾越深山的告誡。那時只覺得愚昧得不可理喻,現在卻突然彷彿醍醐灌頂。

  她坐起來:「周兄,我家很可能就在妖域邊境。」

  她把昔年父母的話告訴了他。周霽聽完點頭,道:「這麼聽來,的確有可能。那明天我們再往西走走。」

  兩個人於是睡下了。

  第二日起來,周霽已經凝了一銅盆清水供她洗漱。趁著楊五避開他洗漱時,他收起了陣盤,又去收昨夜給她用的那塊獸皮。

  指尖所觸之處,竟還有些餘溫。周霽的手便頓了頓。鬼使神差的,他將那獸皮舉到鼻端,輕輕嗅了嗅。

  淡淡的,淡淡的……她的體香。

  周霽的心跳忽然有點快。

  樹後面傳來了潑水的聲音,意味著她已經洗漱完了。周霽微慌,倉促地收起了那獸皮。

  楊五洗漱完了,回來將用過的銅盆還給了周霽。看著他用清淨訣清潔了再收起來。

  「先用些乾糧吧。」周霽道。楊五是凡人,必須得進食。

  楊五卻搖頭道:「用過了。」

  沖昕臨走前,給她留了一隻小葫蘆。那葫蘆也類似乾坤袋,裡面是壓縮空間。內裡裝的是瓊果汁。

  「夠你喝三年的。」他笑著說。

  剛剛,楊五在樹後便已用過了,腹中已沒了饑餓感,四肢有力,身體精力充沛。

  周霽讓她站在飛劍前面,兩人再度升空。

  這裡並無旁人,只有周霽一個築基修士。楊五無所顧忌,放開了自己的神識。她的神識,比周霽的還能鋪得更遠、更廣。

  周霽在她身後,總覺得鼻端時有時無的能嗅到她身上淡淡體香。她的髮絲偶爾還會拂到他的臉頰上,很癢。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日到了下午,竟真的叫他們尋到了一個小山村。雖不是楊五要找的那一個,卻很幸運的問出了楊五家所在村子的方位。

  村人們要走幾天的路,周霽帶著楊五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就是那裡!」楊五凝目看了會兒,確認道。

  周霽放開她的手肘,攬住她腰,御著飛劍俯衝了下去。

  傍晚時分,玉樹臨風的仙長和美麗動人的仙子突然從天而降,村人們受的驚嚇不可謂不小。凡是看到的,都紛紛下跪叩拜。

  楊五沒有管他們,她知道對「仙人」的敬畏,是刻在這些人的骨髓裡的。她只是默默的站在自家的院門外。

  整個房頂的稻草都已經七零八落。曾經她和大妮、四妮睡過的房間已經坍塌了一半。這種土坯房最經不得風吹雨淋,年年農閒時,村民們便要打新的土坯,修繕舊的。

  眼前的房子,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住過,才會破敗成這樣。

  「不知仙長大駕光臨,小老兒未曾恭迎,有罪、有罪!」村長終於聞訊趕來,立刻五體投地的叩拜請罪。

  楊五轉過頭看他。村長還是那個村長,只不過白頭髮比從前更多了些,臉上的褶子更深了些。

  「起來吧。」她道,「這家人呢?」

  村長彎腰道:「楊金柱一家,四年前就走了。」

  「知道去哪了嗎?」

  村長惶然道:「這個不知。四年前,他家的小閨女逢了仙緣,被一位仙長收為徒弟,帶去修煉了。他們得了賞賜,說要去尋早先賣出去的長女。一家子走了之後,再沒了音信。」

  聽到「逢了仙緣,被帶走收徒」,周霽忍不住看了楊五一眼,心下憐憫輕歎。

  又聽楊五道:「這樣啊……」然後,便沒了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說:「周兄,我們走吧。」

  兩人在村民敬畏的目光中升空,周霽攬著楊五的腰,在她身後低聲問:「可要去附近的城鎮打聽打聽?」

  「不用了。」楊五平靜的道,「就到這裡吧,我已無憾。」

  知道他們去尋大妮兒,她就心安了。她與他們之間的這段塵緣,也可以了無牽掛的徹底斬斷了。

  她對這九寰大陸斷絕了所有的念想,滿腦子中想的都是接下來要面對的流放。

  周霽尋了處合適的地方露宿,如昨夜一般的安排。楊五一直向他打探關於凡人界的事。奈何凡人界與九寰大陸有界門相隔,已經完全是兩個世界,九寰大陸上,可以讀到界門的歷史,但對界門的另一邊的世界,卻幾乎沒有任何記載。

  她不再多問,抱著膝蓋,望著那火球沉思。

  周霽目不轉睛的望著火光中她如畫般清麗朦朧的面孔。

  他接下來要把她送到凡人界去,那裡徹底是另一個世界,她有去,沒有回。從此,和他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真的要……這樣嗎?

  周霽的內心裡,有一簇無名的火焰,不安分的跳動了起來。這個無論在家族,還是在師門,一向以勤奮著稱、循規蹈矩的青年,心中騰起了無法言說的野望……

  當對面的女子和衣而臥,背對著他躺下,呼吸聲均勻的時候,周霽心中那把無名之火,卻愈燒愈旺。

  從離開長天宗那日起,楊五就一直睡的不大安穩。用了幾年的時間習慣了的生活,突然遭逢巨變,前路未知,內心有些紛亂不定,也是正常的。

  她這幾天一直做夢。有真實的,有虛幻的。有前世,也有今生。有當初把她帶出山村的沖禹,有雙目清澈卻有情的沖昕,也有舉手欲撫她頂,溫柔的想讓她死的沖祁……一整夜的光怪陸離。

  突然醒來是因為身上沉重。

  睜開眼,鼻端是男人的體息,耳畔是淩亂的呼吸。溫熱的唇齒帶著急切,吮吸著、輕咬著她的脖頸,炙熱的手探入了她的衣襟……他整個人壓在她身上,太過沉重,才會把她壓醒。

  楊五與他相識也有四年,看著他從青蔥少年長成玉樹臨風的青年,稱得上熟稔。只是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天。

  她想也不想,一拳便揮了過去!

  她的拳很快,也很有力。但周霽是築基修士,他更快,更有力。他的手直接握住了她的拳,從她頸間抬起頭,微微喘息的看著她。

  兩個人對視了片刻。他目光炙熱跳動,她卻眸光冷淡。

  周霽知道,這樣做不對。但他欲念熾烈,喘息難平,身下脹得發疼。那些欲念,他埋在心底這麼久,終於有了得到她的機會。

  這樣把她壓在身下的夢他不知道做過多少次。那些難以入眠的夜裡,熾熱的欲望只能自行紓解。

  她是煉陽峰主的女人,誰敢碰了她,怕都逃不過沖昕道君一劍。他不管有過什麼念頭,都只能深深的埋在心底。

  可現在,她就在他身下。她柔弱,無力,卻依然美麗惑人。他只要再強硬一點,那些荒唐的夢,就可以實現!

  周霽覺得身體裡像有一把火在燒,幾乎快要爆炸!他將她的手按在了獸皮上,咬住了那在他夢中出現了無數次的柔軟紅唇……

  在周霽的夢中,那紅唇的主人溫熱柔軟,會給他熱情的回應。可現實中,那紅唇的主人卻有一顆冷硬的心。無論他怎樣努力,她都咬緊牙關,決不讓他侵入。

  周霽體內熱意奔騰,急於找到紓解的出路。他於是放開她的手,去扯她的裙子。

  楊五原本握拳的手驟然張開再握緊,手中已經有了刀!

  周霽不得不再次按住她的手腕,放開了她柔軟的唇,呼吸淩亂的再次與她對視。他的眼中有了哀求之意,可她始終握緊了她的刀不放。目光冷淡中帶著厭惡,分毫不曾軟化。

  再沒有從前的明媚和溫和笑意。

  周霽終是頂不住這樣的目光,頹然壓在她身上。她頸間滑膩的皮膚和恬淡的體香刺激得他一個激靈,再控制不住,按住她的手腕,隔著衣衫在她身上蹭動了起來。片刻之後停下,粗重的喘息。

  男人刺鼻的氣味穿透濕了的衣料在結界中彌漫。楊五望著天上閃爍的星辰。

  待周霽放開了她的手腕,她一把將他從身上掀了下去。周霽跌坐在地上,褲襠濡濕,滿面羞慚。

  楊五將刀立在身前,冷冷的看著他。

  周霽不敢看她,囁嚅著說了個「我……」,終是羞得轉身奔出了結界,在山岩後消失。

  自己給自己施了個清淨訣,又換了套衣衫,站在外面吹了半天的夜風,感覺身上再不會有那股子氣味,才低著頭回到了結界裡。

  熟料溫暖的結界裡那股子刺鼻的氣味根本還沒消散!周霽頓時臊得面紅耳赤。他忘記了那結界能隔風的!忙撤了結界,讓氣味散去,才重新張開,隔開寒冷夜風。

  楊五一直抱著刀坐在那裡,他消失離開,又重新回來,她連眼皮都沒撩一下。彷彿他這個人不存在。

  周霽有點傷心。

  他坐在自己的獸皮上,隔著火球與她相對沉默。結界中只能聽見火球嗶嗶啵啵燃燒的聲音。

  許久之後,他忽然開口。

  「我有些產業,」他鼓起勇氣說,「有間別院在九方城附近,我可以把你藏在那兒……你、你就不用去凡人界了。」

  「然後呢?」楊五終於撩起了眼皮,冷笑,「在你的別院裡,做你的禁臠?直到水月秘境再度開啟?你以為他不會來找我?你們修士尋人,不是光靠嘴問吧?還是說你有什麼方法,能讓他找不到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5:39 PM

第六十一章

  周霽頹喪的低下頭!

  他不像蘇蓉那樣出身低微,也不像徐壽那樣出身俗世國度。他家勢力雖不強,卻到底是世世代代修煉的修真世家。他從小便博聞強記,見識比蘇蓉徐壽高得多。

  一聽到掌門之令是把楊五流放到凡人界,他就知道是為什麼。因為凡人界的界門,是可以隔絕卜算的。

  就如楊五所言,修士尋人,雖也會詢問打聽,但還有另外一種手段,就是卜算。當初沖禹就是靠著天地山河盤找到的楊五。

  沖昕寵愛楊姬至深,深到了連掌門真君都覺得楊姬會亂了他道心的程度,這樣的他,怎麼可能不去卜算楊姬的下落。他若不把她送到凡人界,而是藏在了某處,怎麼樣都躲不過煉陽峰主!

  他奢望的,註定只是一場空想。

  周霽把臉埋在膝蓋間,無力的扯著自己的頭髮。半晌,抬起頭來,卻看到楊五依然抱著刀坐在那裡。

  那是警戒的姿態,一有不對,她就會出刀。

  周霽益發的羞慚頹喪,囁嚅道:「你,你睡吧,我不會再對你那樣……」

  楊五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睛冰冷深邃,隨即就移開,繼續盯著嗶啵嗶啵燃燒的火焰。

  周霽感到一陣無力。他無奈的站起來  :「我到別處去,你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將要邁出結界的時候,他腳步停了停。

  「對、對不起!」他說完,低著頭匆匆離開,繞到山岩後面去了。

  楊五抱著刀閉目養神。

  在他壓著她的那短短的時間裡,她曾起了自我了結的念頭。

  這等事,不是不能忍。當初和沖昕最初在一起,也一樣是被迫屈從,她忍過來了。因為那時,她有期盼,期盼轉機,期盼自己能強大起來。後來這些期盼,被證實是不可能實現。她開始接受現狀,接受這種依靠一個男人生活的現實。

  然而現實再一次證明給她,弱者的磨難不會輕易就終結。失去了沖昕的庇護,連周霽這樣一個如玉少年都會起念想要侮辱她。

  他強壓著她的時候,她縱然手中有刀又能如何?一樣阻止不了他。他若再強硬一些,便能強要了她。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忍著。

  不是忍不了。而是……沒意思啊,真的沒意思啊!這一輩子就要這樣忍下去嗎?那麼這一生有什麼意義呢?

  幸而周霽到底是半路放棄了。她又重新有了繼續活下去的意志。

  睜開眼,看了看他消失的位置,想到明天還要趕路。她抱著刀,和衣而臥。

  第二日的趕路是沉默而壓抑的。

  他一直不敢看她。她則根本不與他講話。他們沉默的趕路,沉默的休息。飛行的方向稍作了調整,朝著界門的方向直線而去。

  休息的時候,他說了一句:「大約要六七日的路程。」

  她默默的吃著乾糧,眉睫未動。令他鬱鬱。

  飛行至這裡,已經徹底絕了人煙。連那種藏在深山裡的小村落都再不見了。

  晚間,他們又歇在了野外。他給她支起結界,就識趣的離開了。楊五沒有抱刀,她仰面朝上躺著,看了會兒星星,閉上眼睛睡了。

  夜半再一次驚醒,這一次,是因為大地的震動。

  她翻身坐起,就看見周霽已經踩著飛劍疾衝過來,大喝一聲:「楊姬!」沖她伸出了手!

  楊五果決抓住周霽的手,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拉到了身後。她緊緊抱住他的腰,回頭望去……飛劍急速的升高、高速飛行,力圖逃離……兩個巨大的光球。

  一團是青色,一團是絳紅色。前者陰森,後者妖異。兩個巨大光球不斷的碰撞,激烈的爆炸,衝擊波一層層往四面八方擴散!隔得這麼遠,楊五都被那威壓壓得喘不上氣來!

  她眼睜睜的看著,那兩個光團每碰撞一次,便山峰崩裂成平地,森林倒伏成巨坑。

  「那是什麼?」她大喊。

  「不知道!先逃再說!」周霽也大喊。

  爆炸的聲音太響,不喊根本聽不到。

  楊五緊緊抱住周霽的腰,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回頭,目不轉睛的看著。力量固然有著巨大的破壞力,易令人恐懼,卻也有著超越了平凡的美感。楊五第一次親眼見證了這個世界的強者,擁有著何等的能力。

  楊五沉浸在那力量的美感裡,竟有種迷醉之感。但她倏地清醒了過來,瞳孔驟縮!

  「小心!」她大叫,「朝這邊來了!」

  周霽一面竭力催動飛劍,一面回頭望去。那兩個巨大的光團,果然是不斷碰撞著爆炸著,朝他們碾過來了!

  周霽瘋了一樣的輸出靈力,催動飛劍。

  他的劍真的很快了,卻不及沖昕,更及不上那兩個光團。巨大的威壓已經碾了過來,楊五先就吐了一口血。

  如果沒有她,他就能飛得更快一點。周霽的腦海裡,閃過了這個念頭。雖然只是快一點點,但……有時候,就是生與死的區別。

  周霽咬牙,按住了緊扣在他腰間的她的手,緊緊按住,生怕她失足掉落。他飛的太高了,她只是凡人,這個高度掉落,只能摔死。

  身上的法寶不管攻擊的還是防禦的,不要錢似的一個接一個的往後甩。然而那些法寶才張開防禦就被光團碾得粉碎!

  「轉彎!!!」楊五在他耳邊大吼!

  周霽立時醒悟,飛劍像一道虹光一般,在空中劃出一道彎線!他們脫離了那兩個光團前進的軌跡!

  背後的威壓變小,兩個人同時有了死裡逃生的虛脫感。他們同時回頭望去,同時……瞳孔驟縮!

  青紅光團的一次劇烈撞擊之後,絳紅光團彷彿被彈射一樣,朝著他們衝過來!青色光團旋即加速追上,兩團光糾纏翻滾著,朝這邊來了!

  巨大的威壓和衝擊波碾壓了過來!

  無法呼吸!連血液都要凝固!

  楊五只覺得臂上一緊,已經被周霽生生從身後拉到了身前,緊緊抱在懷裡!飛劍向下疾衝!

  太高了!太高了!還要再低一點!周霽想。

  然而背後的可怕力量並沒有給他比一剎那更長的時間。感受到背後碾壓過來的巨力時,周霽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極限。他已經不能降的更低,讓她更安全的著陸。

  當身體感受到崩裂的疼痛時,他將她推了出去!

  去吧,活下去!

  縱然是凡人,縱然柔弱,可是……請活下去!

  不要像那夜那樣,看著他,眼中有了求死之意!讓他羞愧,讓他後悔,讓他心痛!

  至今無法忘記,那一日,茜色繡鞋踏破霧氣,鞋頭綴著的珍珠在晨光中顫巍巍的閃動著光澤。那破霧而出的少女,如夢似幻。

  從此,成了他的夢中人。

  多少夜晚魂牽夢縈,卻知道她可能正在另一個男人身下承歡。他只恨遇到她太晚,他只恨自己還不夠強。初初相遇時,她便已經有了更強的男人的庇護。

  男弟子們聚集的時候,也會悄悄的議論她。他於是知道,她不是他一個人的夢中人。

  可他們一定沒有像他那樣渴念她。

  差一點,差一點就可以得到她了啊。

  可她的眼中沒了生氣,求死之意那樣明白。他若是放開她拿刀的手 ,她恐怕就會結束自己的生命,以免再受這世道的摧折玷辱。

  生為凡人,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她……一定很痛苦吧。

  周霽看到楊五的身周泛起了光,他的眼中露出了笑意。

  就知道,就知道啊!那個男人,怎麼可能不給她準備保命的手段。

  所以,活下去吧,楊姬。

  縱為凡人,縱柔弱,縱無力,也請活下去吧。

  你活著,比什麼都好啊……

  周霽,在身體的崩裂感之後,失去了痛覺。

  楊五被推下飛劍,在空中翻身,雙腕對撞,玉鐲光芒閃動。

  她的目光,穿過自己的手腕,穿過籠罩住她的光罩,看到周霽的手還保持著推開她的姿態。他的眼中,卻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楊五的眼睛被映得雪亮。那光芒源自周霽的身後,巨大的青色光團碾壓了過來。

  她看到周霽的背後盛開了花朵。

  這花朵色澤赤紅豔麗,以肉為萼,以血為瓣。每一片花瓣都激烈尖利,劇烈盛放,瞬息凋零。

  那階上眉眼青蔥的負劍少年,以一朵血色之花的姿態在她的瞳孔中定格成了永恆。

  從光球碾壓,到周霽推開她,到玉鐲防護罩張開,到血花凋零……所有這一切在楊五的眼中慢得彷彿時光凝滯。其實,只是電光火石一瞬間。

  墜落使楊五避開了光球的碾壓,但衝擊波擴散過來,使她失去了五感,陷入了黑暗。

  ……

  ……

  對這兩隻螻蟻般弱小的生靈,無論是青色光團還是絳紅光團,都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這是一場最終的決戰,他們兩個註定了只能有一個活下來,註定了只能有一個繼續稱王。

  唯一的王。

  他們的戰場綿延了千里,一路已不知波及多少生靈殞命。直到到了這裡,絳紅色光團終於抵不住青色光團的一擊,被撞飛出去,墜落在森林中。

  地上被砸出了直徑幾十丈的巨型的坑,周圍土石供起,如同隕石墜落造成的環形山。

  絳紅色的光漸漸黯淡,露出裡面的真容。男人的身體肌肉虯結鼓凸,已經超越了「人」的外形能達到的極限,雖然有著人的面孔,棕紅的毛髮卻從頭頂蔓延至頸間,直至手背。原來,並不是人。

  身體有熊的特徵,屬於熊羆一族。這是妖族雙王之一的北妖王。

  北妖王此時的境況並不樂觀。他呈「大」字躺在地上,身上暗紅色的盔甲已經碎裂,露出棕岩般的肌肉,隨著呼吸,上下起伏。那呼吸起伏,也越來越沒有節奏。

  天空中的青色光團緩緩收縮、降落,露出裡面頎長的身形。踩到泥土上的,是精緻的靴子,衣衫的下擺上,繡滿了複雜美麗的紋樣。

  黑色靴子每邁一步,精美的衣擺便擺動一下。直到走到北妖王身前一丈處,才停下。

  那人一撩衣擺,席地而坐。那姿態,彷彿這裡不是狼藉的戰場,而是即將要舉行一場詩會,他已煮好香茗,輕撚茶盞,正準備與人清談。

  他身量修長,著著深衣廣袖的大衫,層層套疊,花紋繁複。光是看背影,便叫人覺得姿態高貴,身形美麗。只有一頭灰青色的長髮垂至腰間,昭示出了他也並非人類。

  想想也是,能將堂堂北妖王擊敗,並使之如此狼狽不堪的,這世間,除了南妖王,還能有誰?

  南北妖王合稱妖族雙王,統領妖域已不知多少年,終於也到了決一生死的地步。

  北妖王躺在地上,喘著粗氣,罵道:「騷狐狸!你又裝什麼相!要殺就快點動手!」

  南妖王道:「蠢熊!我根本無意殺你。你知道的。」

  北妖王道:「你想讓我聽你的!你想讓整個妖族都聽你的!跟你一起做人族的奴隸!我呸!」

  「人族還沒有資格讓我這麼做。」灰青色的長髮隨著那人搖頭的動作輕輕擺動,「我只認神君為主。」

  「神君!」北妖王哈哈大笑,笑著咳出了血,厲聲道,「我也奉神君為主!可這世上,哪還有神君!神君——早就隕落了!」

  南妖王放在膝頭的手握緊了拳,身上忽然青光暴漲。北妖王雄壯的身軀騰空而起,又重重的落地,滾了幾下才停下來。

  「這等話,」南妖王冷冷的道,「再說一次,就殺了你。」

  「哈哈哈咳咳哈哈咳哈哈咳咳咳!」北妖王一邊大笑一邊噴著血,「蠢狐狸!蠢狐狸啊!」

  「不說?你以為不說神君就還在嗎?你倒是問一問,這世上,除了你我,還有誰知道神君!」他獰笑。

  南妖王修長的背影忽然生出了寂寥。

  他欲一統妖域,最方便的莫過於一爪結果了這頭蠢熊。但就如這頭蠢熊所言,這是最後一個同他一起親歷過神君時代的夥伴了。他因此遲遲不願下手,才拖延至今。

  「神君,神君啊……」北妖王慨歎,「神君若是還在,我也願在神君麾下聽命。我也願獻上一滴心頭血,像你那樣與神君締結契約。可是現在的人修……你倒是看看!現在哪裡還有人修會與我們締結既平等,又互益互助的契約?人修個個都只想把妖族當作牲口奴隸驅使。也不看看他們配不配!」

  「神君若在,定不會如此。」南妖王道。

  「是啊,神君若在……」北妖王咳了幾聲,吐了口血,笑道,「神君還在的時代……那個時代,那個時代啊……多麼的……」

  多麼的,令人嚮往啊。

  那個時代,元嬰遍地走,金丹多如狗。百萬修士齊聚,人妖靈三族同心。

  那個時代,強大得不可思議,美好得不可思議。

  人修、妖修、靈修都聚集在神君麾下,百萬修士甘奉命令,做神君的刀,做神君的劍,做神君的槍!神君戰旗所指,縱地獄火海,亦不敢辭!

  而當父母叔伯都上了戰場的時候,他們這些小傢伙,就在神君腳邊滾來滾去,在他膝下玩耍,個個都想討神君的歡心。

  「你最不要臉!」北妖王切齒罵道,「不過一小小魅狐,這等駁雜血脈,竟也敢成日裡盤在神君膝頭,賴著不走!」

  「呵。」南妖王聞言冷笑,「好像你要臉似的。不知道是誰,仗著自己生的圓些,就把自己團成球,在神君腳邊滾來滾去的求寵愛!你們熊羆一族的血脈倒是高貴,可惜萬年前就沒落了。要不是神君激發你族血脈,你現在不過山林間一野熊,只等著被人修割膽取爪!」

  北妖王被揭了老底兒,不由得老臉發燒,好在他皮膚棕紅,倒也看不出來。啐道:「你這忘恩負義的狐狸!我早知道你不是個東西!要不是我們把你放出來,你到現在還被困在那洞府裡呢!你卻恩將仇報!昔日夥伴,都死於你手!」

  「忘恩負義?」南妖王的聲音冷了下來,「這形容倒是妙,不正適合你們這群傢伙?」

  「好心把我放出來?明明是你們這群忘恩負義之徒,竟敢覬覦神君洞府!」

  「神君出征,命我守家。他為我設了時間結界,我在結界中,等個一千年或許便能等到神君歸來。你們這些貪心不足的傢伙,卻覬覦神君洞府中的寶物,竟破壞了時間結界,令我在六千年前便不得不出世。」

  「這些背主之徒,我替神君清理了,有什麼不對!」

  「你!咳咳……」北妖王咳了一陣,喘著氣道,「你的修為,進境如此之快!六千年前,我們把你從洞府中放出來,你在結界中不過才過了百多年,才將將能化形!大家顧念舊情,沒有對你下手!熟料你……」

  「你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神君給了你什麼?」北妖王費力的抬起他碩大的頭顱,顫巍巍的看著幾丈外的魅狐。

  南妖王並不諱言,坦然承認:「昔日夥伴,我血脈傳承最駁雜,修行速度不比你們。神君為我獨創了一門功法,供我修煉。」

  「……」北妖王缽大的拳頭恨恨捶地,「神君偏心!神君偏心!」

  「我就是想不通!」他恨恨道,「神君明明喜歡毛茸茸圓滾滾的!我還特意將自己吃得肥起來!為何神君最寵的,卻是你這嘴尖腰細的!」

  南妖王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不說與我,我死不瞑目!」北妖王棕紅色毛髮都炸了起來,瞪著銅鈴般的眼睛。

  「神君說,青色的毛看起來……」南妖王振振衣袖,慢條斯理地道,「比棕色的毛顯乾淨。」

  北妖王:「……」

  北妖王險些死於自己噴的一口老血。

  「蠢熊!莫要拖延時間,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南妖王淡淡道,「你可願臣服於我,聽我號令?」

  不待北妖王張口,他又道:「你若願與我同心,共候神君歸來,我願將神君所創功法與你分享。還願與你歃血盟誓,互為血脈兄弟,決不相害!」

  北妖王胸口起伏,「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半天才道:「你、你說的是真的?」

  「自然。」南妖王道。

  北妖王費力的舉起一隻大熊掌,堅持道:「先起盟誓,我才信你!」

  南妖王毫不猶豫的站起身來,走到北妖王身前俯下身去,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握住了那隻熊掌,預備與他交換血脈,約束誓言。

  北妖王的眼中突然現出猙獰笑意!

  南妖王瞳孔驟縮!待要後撤,手掌卻被北妖王死死握住!

  「死——吧!」北妖王拖延這許久時間,就是為了積蓄最後的力量。他身上絳紅光芒暴漲,瘋狂吼叫:「神君早就隕落了!我們妖族再不會聽命人族!你休想再把妖族變成人族的走狗!!!」

  青色光芒急速爆裂,與絳紅光球對撞,產生劇烈的爆炸。土石飛濺,森林倒伏。

  妖族雙王被這巨力向兩個相反的方向炸飛,各自重重的摔落在地。沒了聲息。

  過了一會兒,北妖王的身體開始膨脹,撐裂盔甲,巨化。不到片刻功夫,他的身體現了真身,成了巨大如小山般的巨熊。

  但這,已是遺蛻。

  北妖王,隕落。

  南妖王躺在地上,華麗的衣衫已經碎裂,襤褸著露出精實的身體。他的嘴角流下了鮮紅的血。

  北妖王臨死一擊,透支生命,乃是同歸於盡之勢,傷害不可謂不重。即便是他,一時都起不了身,只能靜靜的躺著,等待身體慢慢的自行修復。

  他仰面朝上,望著星空。一萬多年過去了,星空幾乎沒有變化。可是天地間的靈氣卻比他記憶中稀薄得多了。

  六千年前,他甫一從洞府中出來時,有種窒息般的感受。還是這幾千年來,靈氣才一點點的慢慢回復。卻始終都還不能和神君還在的那個時代比。

  啊,那個時代啊……

  每一個,每一個死在他爪下的舊日夥伴,都要一遍一遍的告訴他,神君……已經隕落了。

  這些蠢貨!

  這蠢熊!

  他再稍稍晚些動手,他便可以來得及告訴他,神君……早就卜算過未來!奪舍也好,轉生也好,神魂凝實也好!他就算是隕落了,也遲早會歸來!

  那時,他還只是隻不能化形的小小魅狐。既沒有赤狐一族的強大,也沒有天狐一族的高貴。血統駁雜,修為低下。

  幸而一身玉色皮毛,光亮水滑,得以在一大群父母都是神君麾下大將的幼崽中脫穎而出,得了神君的青眼。常將他抱在懷中,置於膝上,常伴身邊。

  神君卜算的時候,他就在他腳邊。從未見過神君臉上,出現這樣晦暗難明的神色。

  他有些畏懼的呦呦鳴叫了兩聲。神君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

  麻煩啊……,他說,真的麻煩啊……

  小青,我要很久之後才能回來。你要好好看家。這結界裡時間流速會放緩,最好你能等到我回來。

  不用管別的,給你的功法,要好好修煉,不許偷懶。最好我回來的時候,你已能化形。

  你生就了陰陽體,在魅狐中也是少見。正好在我不在的時候好好想一想……

  神君撫摸著他光滑的皮毛,嘴角微翹。

  將來,是想做我麾下披甲勇士?還是想……做我帳中承歡美人?

  靜謐夜裡,傳來樹枝被踩斷的「哢嚓」聲。那個他早就發現了的人類,終於靠著自己的腳,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這裡。

  見過了妖族雙王對決的陣勢,還敢往這裡來,單單這份勇氣,便值得他看那人一眼。

  南妖王於是微微側頭,向那邊看去。

  星光下,有個身影走出了密林,翻過一棵又一棵倒伏的千年巨木,慢慢的向他靠近。

  那人頭髮披散,但身形窈窕,腰肢纖纖,不盈一握。看著,正像是個美人。

  美人手中,卻提著刀。

  渾身散發著凜冽的殺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2 08:45 PM

第六十二章

  楊五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過來的時候,半邊臉埋在泥土裡,堵塞了口鼻,險些不能呼吸。

  她全身都在疼,動彈不得。視線穿過了碎石、泥土和野草,看見了自己的手。玉鐲碎裂,紮得她手腕鮮血淋漓。

  她腦袋嗡鳴,一片混沌,一時辨不清狀況。她試著想起身,卻發現渾身都疼得發抖,彷彿全身的骨頭都要碎了一般。

  過了好半天,才終於雙臂拄著,雙膝撐著,顫巍巍勉強抬起身體。一抬眼,看見了周霽的手。

  楊五就呆住了。

  周霽的手生得很好看,和宗門裡所有其他人一樣,很白,但是手指修長,指節分明,看上去就很有力。他長年握劍,虎口和掌心有薄薄的繭。

  那隻手,曾經體貼周到的扶著她的手肘,令她在窄窄飛劍上能穩住身體。也曾強硬的探入她的衣襟,撕扯她的衫裙。

  現在,那隻手微微張開,靜靜的躺在深黑色的泥土上。

  只有手。

  周霽,是在她眼前粉身碎骨的!

  楊五的腦中轟鳴,終於有了幾分清明。她想起來了!

  在那光球碾來時,周霽把她從身後拉到身前護在懷中,對那可怕的力量,以後背相擋。最後的剎那,他把她推下飛劍,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她換來了一線生機!

  那少年啊!

  就在前一夜,那少年被欲望沖昏了頭,企圖強要她,卻終是半途放棄。

  楊五想起來,全是後悔。

  他之所求,其實不過一夕之歡。沒什麼大不了。換個時間,換種情形,換樣心情,他若來求,她未必就一定不肯給。

  周霽喜歡她,從她在那霧氣茫茫中抬頭,看到階上負劍少年眉眼青蔥,呆呆看她的時候,便知道了。

  相識四年,他年歲長成了青年,心性卻依然單純如少年。總是小心翼翼的想掩藏起對她的喜歡,卻不知道喜歡這件事,從來都是情不自禁,他的心思,早被人看穿。

  那喜歡簡單又美好,她有時看著,也會忍不住唇角微翹,會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亦曾暗戀過不適宜的人。

  雖然前夜他險些就做下錯事,不能改變他是真的發自心底的喜歡她。為這份青澀的喜歡,他以生命換取了她活下去的機會。

  楊五渾身顫抖,因為疼,也因為痛苦。她忍著痛,艱難的爬過去,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握住了周霽的手。

  那隻手已經沒了溫度。

  從轉生以來,楊五從未感到如此無力、如此憤怒過!她想吼叫,想咆哮,想一拳捶碎巨岩!那憤怒在胸間翻湧,奔騰至喉頭,卻發不出聲音來。

  淚水滾滾而落,無聲無息。

  遠處突然響起了劇烈的爆炸聲。

  楊五聞聲望去,看了山林間照亮了天空的青光和紅光。隨後,兩種光都寂滅了,夜又回歸到靜謐中。

  那兩道光,便是殺死了這少年的兇手。

  楊五盯著爆炸發生的方向,許久,放開了周霽的手,艱難的站了起來。她顫顫巍巍的邁出一步,又一步。

  渾身都在疼,骨頭一定都裂了。但楊五的心裡有一把火,憤怒的燃燒,這憤怒支撐著她,使她無視了身體的疼痛,蹣跚著朝爆炸的方向緩緩走去。

  直到她被凸出地面的樹根絆倒,額頭被地上的石塊磕得鮮血長流,昏沉的頭腦才猛然清明了起來。

  摸出一隻玉瓶,吞下一顆回春丸,片刻之後,碎裂的骨頭,出血的內臟便都修復好了。再取出葫蘆,灌下幾口瓊果汁,身體便有了力氣。

  手背抹抹唇角,袖子擦擦額頭的血,她邁出一步。第二步,就跑了起來。

  依靠星光辨路,她的身體輕似猿猴,在密林間躥越騰挪。身體深處的那把火越燒越烈,她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密林飛一般的後退。

  她的心中充滿了憤怒。

  她憤怒被迫和親人分離!她憤怒被迫對陌生的男人俯身相就!她憤怒被剝奪了輪回轉世的權利!她憤怒當自己終於決定接受這種生活的時候又被迫放棄!她憤怒被人強壓在身下無力反抗!她憤怒在危險發生時自己只能是累贅!她憤怒自己苟活的代價是一個少年的生命!

  她最憤怒的,是自己的弱小無力!所有的選擇都是別人替她作出!就連活下去也一樣!

  周霽替她選擇了活下去。

  所以他死了!

  這怒火在她的身體裡亂竄,燒得她眼睛通紅,理智狂亂。

  她的身形在黑暗中隱匿,在星光中閃現。她耳畔是呼呼的風聲,身側的千年巨木、巨大山岩飛一般倒退。她從未在煉陽峰上跑得如此快過。她這具肉身,經過丹藥滋養,瓊果鞏固,三昧螭火淬煉,能徒手攀上百丈高崖,早與以前不同。

  她以豹一般的速度奔跑了近一個時辰,終於感受到,她要找的那股威壓,就在前面!

  她減速,停下來,手中便握住了一柄刀。

  從兩株巨木間穿過,眼前的景象與一路上大不相同。

  這原本是連綿的山林,巨大的樹木生長了成百上千年,許多巨木都要兩三人手拉手才能合圍。現在,這些巨木都倒伏在地,橫七豎八。

  楊五翻過這些巨木,便看到在更中心的地帶,地面下陷,不管是巨木還是山石,都碎成了渣渣。

  在這片地帶的最中心,躺著一個人。他身下鋪著厚厚的如床高的皮毛,在這密林曠野中無比的詭異。

  楊五看到他,便知道他就是那個殺死了周霽的人。因為他正被籠在青色的光中。這光沒有她在天上看到的那麼大,但的的確確就是那團青色的光芒。

  楊五提著刀,向他走去。

  南妖王只看了楊五一眼,便失去了興趣,轉回頭,閉目調息。

  這是一個弱小的生靈,她甚至連修士都不是,只是個凡人。他對她不感興趣。

  那柔弱生靈卻一步一步的走近他,直到走到他身前。他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狂亂的眼眸,眼角血紅,怒意噴薄欲出。

  那女子死死的盯著他,提起了她的刀,高高舉起,狠狠刺落!

  ……

  楊五被彈飛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吐了一口血。手裡的刀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她喘了兩口氣,爬了起來,手裡握住了另一把刀。一步一步朝著那個男人走過去……

  青色的光再次將她擊飛出去,那個人閉目養神,根本連一根手指都不用動。地上一塊尖利的石頭紮在楊五的背上,她掙扎起來的時候,後背鮮血直流。她取出一把新的刀,沒有遲疑的朝那個男人走過去……

  青光閃動,纖細的身影高高騰空,重重栽落……

  ……

  ……

  楊五在地上躺了很久,連著咳了幾口血。內臟劇痛,應該是肋骨折斷,紮傷了臟器。她喘了很長時間的氣,待身體稍稍適應了那疼痛,顫抖著撐起了身體。

  她的後背,早被地上的碎石、木屑紮得鮮血淋漓。

  這些能讓人狂呼慘號的疼痛此時對她來說不是折磨,是釋放,是安撫,是解脫。

  她好不容易站直了身體,想再取出一把刀,臂釧空間中,卻只剩下最後一把刀了。長長的柄,翠玉般的刀身,是沖昕專為她訂制的那柄綠刃。

  她一條腿已經折了,幸好綠刃很長,正好可以當做拐杖,一瘸一拐的朝那個人走去。

  南妖王終於感到不耐煩了。

  巨象並不在乎腳趾縫間的螞蟻,但這螞蟻若爬來爬去,令趾間瘙癢,終歸是令人厭煩。

  當那柄綠色的刀裹挾著風聲朝他劈下來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輕輕的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刀鋒。微微用力,楊五便像落葉般輕飄飄飛起,而後……重重落下!

  這一次,她好像聽見了「哢嚓」的聲音,自脖子以下,身體全失去了知覺。她的脊椎斷裂,身體癱瘓了。她連自己的指尖都不能控制,終於再也不能起身。甚至不能取出一顆回春丹送到自己嘴邊。

  唯有等死。

  至此,楊五的憤怒,終於得到了釋放。楊五的內心,也終於得到解脫。

  她知道周霽替她選擇了活下去。可這樣的苟活是以他的生命來交換,她怎麼能夠坦然享受?

  她是必得做到此等程度,雖然不能替他報仇,卻能讓她問心無愧了。如此,總不算,辜負那少年的一場喜歡。

  她閉上眼睛,準備躺在這裡活活餓死,或者凍死。因為她在一次又一次的被彈飛時,就已經明白,那個人……那個靜靜躺在那裡,看似無害,實則強大得可怕的人,根本……不屑殺她。

  正如楊五所想,南妖王的確根本不屑殺她。

  他手指微動,就準備丟下那柄翠綠的刀。可那刀柄上沾了楊五的血,微風拂過,一絲極淡極淡的氣息,傳到了南妖王的鼻端。

  南妖王忽然渾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楊五閉上眼睛等死,等來的卻是身體飄浮了起來。

  她睜開眼睛,確認不是錯覺,是她真的飄浮了起來。像被一股看不見的渾厚之力托著,穩穩的立在那個人的身前。

  那一直躺在華麗毛皮上的人已經坐起身來。

  楊五之前一直想要殺死他,這念頭太過強烈執著,以至於她其實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的相貌。直到此時,她才真能平靜的打量起這個人來。

  一頭灰青色的長髮,若叫九寰大陸上任何一個本土人士看到,都會知道這人並非人族。但楊五前世看過各種顏色的頭髮甚至皮膚,並不以為異。

  但這人的相貌卻叫她迷惑。就在剛才,她一直都以為他是一個男人。可現在,在星光下看著他朦朧的臉,她不那麼確定了。

  南妖王的臉當然美麗,他生為魅狐,怎麼可能不美。只是他的美雌雄莫辨。若說他是男人,未免太過精緻,若說他是女人,眉間又太過凜冽。

  南妖王對她伸出手。

  楊五以為他要殺她,心中生出一絲解脫的歡欣。對這雖是白饒來的,卻弱小無望的一生,她著實也沒什麼覺得留戀的。能就此解脫,亦是歡事。

  但她以為錯了。南妖王的手掌微動,並沒有什麼淩厲的罡風將她劈成碎肉。碎了的是她的衣衫。

  飛線閣做工精緻、價格昂貴的衣衫像被巨力撕扯,四分五裂的爭先恐後的離開了她。她的身體赤裸、毫無遮掩的展現在他眼前。

  楊五的身體曾經很美,但不包括此時。

  眼下她身上全是青青紫紫大塊的傷痕,一條腿更是以奇怪的角度扭曲,折斷的白骨刺穿了皮肉,露在空氣中的骨頭帶著滲人的光澤。她的臉更是青腫不堪,沾著泥,帶著血。

  任她是怎樣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此時,也美不起來。楊五因此而感到驚異,不知道眼下狼狽的自己,如何會引得這個人對她的身體忽然生出了興趣。

  她不怕他殺她,卻希望死前不要再受辱,徒增無趣。

  南妖王伸出手,她便落在了他的懷裡。

  他的眼睛也是灰青色的,美麗得妖異。這雙美而妖的眼睛,就著星光仔細的打量楊五。楊五平靜的回望他,輕輕的道:「殺了我,行嗎?」

  南妖王沒回答她,卻湊近她,鼻端輕觸她的臉頰、嘴唇、脖頸、身前……細細的嗅。

  遇上變態了,楊五面無表情的想,看來一場受辱是不可免了。真是無趣啊!

  她了無生趣的閉上眼睛。卻被捏住了下巴,溫熱的唇貼了上來,滑膩的舌頭靈蛇一般在她口中遊弋。

  技巧的精湛乃是她生平僅見,便是上輩子她那風流的丈夫都比不了。如若她現在不是全身癱瘓,奄奄一息,只盼一死,說不定便要被挑弄起欲念。

  那條舌頭很久之後才退出來,那人眯起眼睛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微微張開嘴,自舌尖吐出一點塵埃般大小的光點。

  他伸出手,讓那光點飄浮在他掌心,癡迷的看著,彷彿看著最心愛的姑娘。

  楊五要不是因為眼力好,加之那光點在黑夜中發光,否則險些根本看不到。

  南妖王癡迷的看著那光點,看了許久,戀戀不捨的分出一團青光,將那光點團團裹住。而後,他握了拳,再張開,那團光便消失不見了。

  他那癡迷的目光便轉向了楊五。

  「告訴我,」他終於開口,溫柔的問道,「他在哪?」

  魅狐一族,善媚,善魅。南妖王親自施展魅惑之術的時候,少有人能抵抗的。

  楊五覺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花了一兩息。那個人的臉好像短暫的模糊了一下。

  她睜大眼睛仔細看,發現他的臉……好像跟剛剛不太一樣。明明剛才美得雌雄莫辨,現在……額角變寬,眉毛濃重了起來,眼窩更深,鼻樑更挺拔。明明還是同一張面孔,卻從不分男女的精緻,變得充滿了陽剛的男人味。

  她不知道,魅狐千面,南妖王的面孔五官,在剛才瞬息間就變化無窮。他一邊變幻著面孔,一邊看著她的眼睛,短短一息間,便找出了她喜歡的模樣。

  是的,楊五就是喜歡陽剛有男人味的男人。

  南妖王撫摸著她的臉頰,對著她笑,像她最親密的情人一般,道:「快,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在哪兒?」

  「誰?」楊五困惑的道。

  「那個……」南妖王看著她,「在你身上留下這神魂氣息的人。」

  楊五更加不懂。

  南妖王看出了她並非作偽。他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紅唇,道:「三魂七魄。我是魅狐,我能嗅到幽精和雀音的氣味。」

  人有三魂,曰胎光,曰爽靈,曰幽精。其中幽精主情。

  人有七魄,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其中雀音主欲。

  魅狐一族於情欲最是精通,能嗅到幽精和雀陰的氣息。

  「就是……有一個男人,他愛你。」南妖王含笑撫著她的臉頰,對她說,「他還曾和你水乳交融,陰陽和合。」

  這個女人的身體,自內而外,都浸透著神君的情欲氣息。

  他魅惑天賦運轉,眉目含情的問:「他是誰?他在哪?」

  原來問的是沖昕嗎?楊五懂了。

  她也嫵媚的笑:「你想知道嗎?」

  她咳了口血,笑:「我不告訴你。」

  周霽在宗門裡都算是優秀的弟子,在這人的面前黯如塵埃,輕易就被碾壓得粉身碎骨。沖昕應當強不少,卻不知道是不是這人的對手。

  但,最重要的是,她憑什麼要把沖昕的事告訴他呢?她只希望自己能殺了他,或者被他殺死。

  「你殺了我吧。」她充滿希望的道。

  南妖王暗青色的眸子轉深:「不受我魅惑,要麼心志極其堅定,要麼已有深愛之人。」

  「凡女啊……」他喃喃道,「真是討厭。」

  沒有人能不愛神君,神君走到哪裡都被人愛。但神君對凡人有種迷之喜愛。他身邊的美姬、侍從,有許多是凡人。

  這件事常常令夥伴們抑鬱,那些凡人柔柔弱弱,一碰就死,不知道哪裡好。這些吐槽的夥伴裡當然包括了人修。人修從來也不認為他們和凡人是一樣的。他們如此強大,能在神君麾下效命,怎麼能與柔弱的凡人算作一夥呢。

  他在神君身邊雖然受寵,卻也常常嫉妒那些凡女。神君有幾個格外寵愛的凡姬,他常常會作弄她們。但因為從來不曾真的傷害過她們,所以神君至多便笑笑,叫他不要淘氣,也不多管。

  那些凡女脾氣都很好,她們並不因為他的惡作劇而生氣,還常常撫著他的皮毛給他出主意。

  「你以後作女子吧。」她們說,「你血統不好啊,再努力也沒有那些粗魯的傢伙厲害,爭不過的。不如好好作個女子,承歡帳中。你本來也是魅狐呀,這該是你擅長的。」

  她們還羨慕他:「你壽數比我們長得多,能伴神君許多許多年呢。」

  她們都愛神君,但她們都短壽,幾十年就會死去。神君的壽數卻不可估量。她們願意更多的人來愛神君,這樣即便她們老死了,神君也不會寂寞。

  她們覺得這世上不會有別的強者肯如神君那樣善待凡人了。神君那樣好,他的身邊該常有美人相伴。

  但他覺得這是因為她們太過弱小的緣故,所以連獨佔的心思都生不出來。若愛一個人,怎麼會不想獨佔他呢?他跟其他幾隻同樣毛茸茸的幼崽已經悄悄打過許多場架了,就是為了不讓他們靠近神君。他希望神君膝頭的位置,永遠只屬於他一個。

  後來神君把許多凡人聚集一處,然後割裂大陸,將那處封印成小世界,以界門相隔。夥伴們歡欣鼓舞,覺得神君這偏愛凡人的癖好總算改過來了,終於也厭了那些凡人。

  只有他知道,神君是在保護那些人。

  「太柔弱了。」神君說,「接下來的戰事,他們受不了,稍稍波及便是滅城滅國。這樣可不行。」

  所以把他們圈起來,特別的保護。那處小世界,後來被稱作凡人界。

  可惜,他還沒有決定好到底是作男還是作女,那些忘恩負義的背主之徒就破壞了結界,提前把他放了出來。

  他苦等了六千年,終於,等到了神君歸來!

  蠢熊啊,蠢熊……若不是那麼頑冥不靈,哪怕晚死一天,就可以得到這個消息,就可以和他一起迎候神君了!

  他看著懷中一心求死的凡女,微笑:「沒關係,總能知道的。」

  他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楊五感受到了殺意,欣然等死。可這個臉會變形的奇怪男人卻並沒有殺她,雖然她能強烈的感受到,他真的很想殺她。

  是為了想知道沖昕的事嗎?

  她才閃過這個念頭,那人的拇指擦過她的頸側,她便失去了意識。

  南妖王抱著楊五,抬頭向天上望去。

  遠處的天邊出現了燈火。多達數百人的長隊自天邊騰雲駕霧的湧來,到近前紛紛降落。

  這些人遠看都有人形,近看各有各的不同,或青面獠牙,或有利爪,或有勁尾立耳,原來皆是妖族。這些妖族氣息都不弱,大多數都與人類元嬰相仿,部分近於還虛,皆是大妖。妖族修煉與人族本不相同,也無法類比。

  這些大妖來到南妖王面前,匍匐在地,大禮叩拜,高聲齊頌:「恭喜青君!一統妖域,萬載千秋!」

  南妖王青君視線掃過眾妖,冷聲道:「限爾等三年之內,掃清妖域。不遵我號令者,殺無赦。」

  眾妖齊稱:「得令!」

  有人問:「敢問妖君,北君遺蛻如何處置?」

  青君淡淡道:「賞你們了。」

  眾妖頓時眼睛發亮,還有幾隻妖,甚至眼睛發出光來。

  眾妖遂請妖君還駕。

  青君抱著懷中赤裸的女子,腳落到地面。

  楊五一直以為他身下是鋪著巨大的厚厚的毛皮,此時他站起來,那些「毛皮」忽然動起來,隨著他的起身立在他身後,比他的人還高。彷彿在身後立起巨大的毛皮屏風。

  那是妖王青君的尾。細數之下,共有九條,玉色皮毛水光油滑,在星光下泛著美麗的光澤。

  看著那巨大的九尾,眾妖眼中露出畏懼之意,紛紛退後避讓,露出落在後面的寶蓋華車。

  青君一步一步走過去。

  沒人好奇他懷中的裸女。他們是妖不是人,在化形之前,個個都赤身裸體不穿衣衫,習以為常。

  美貌貓女高高挑起晶燈,左右豹女忙撩起華車珠簾。待妖君坐上寶車,駕霧而去,這些大妖們才卸下束縛,嗷嗷嚎叫著,沖北君的遺蛻而去了。

  大妖渾身是寶,何況北君這位掌了妖族數千年的大妖。他便是一枚指甲,都是寶物。

  為了爭奪最好的部分,自然免不了激烈廝殺。妖族源於獸類,天性便是弱肉強食。

  自來如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3:28 AM

第六十三章

  日升日落。

  在妖修們離開數日之後,人修踏足了這片戰場。

  這些人穿著深灰色滾黑邊的一式制服,楊五若看到便會知道,這是長天宗宗門十三司之慎刑司的制服。慎刑司,掌門規、刑罰,亦擔有偵查之職。

  領隊的不是別人,正是旃雲峰峰主沖禹真人。他命自己的親傳弟子周霽親送楊五去凡人界,卻不料數日前,周霽的魂燈竟然熄滅了!

  拜師之時,每個師父都會取弟子的一滴心頭血,為親傳弟子點一盞魂燈。弟子若在外逢難隕落,師父第一時間便能知道。

  沖禹大吃一驚,立刻稟報了沖祁。

  楊五已入沖昕因果,關於她的命線已全不可卜算,但周霽卻是可以卜算的。沖琳已經不在,門中一位虛字輩道君擅此道,卜算出了大致方位。

  沖禹親自帶隊,來到這附近,從高高的空中,便看到了地面狼藉的戰場。山峰崩裂,森林塌陷。巨大的破壞力,令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去。」沖禹道。

  慎刑司有名弟子提著一隻箱籠,打開箱門,便有幾百隻偵查蜂嗡嗡飛出。那人以神識催動,數百偵查蜂便四散分去。二十多名弟子亦向不同的方向散開,各自偵查。

  沖禹獨自在半空,看著地面戰鬥留下的痕跡,眉頭深鎖。

  兩個多時辰後,有傳聲符飛回沖禹手中:「真人,找到周師兄……的遺骸了。」

  沖禹隨著那傳聲符而去,瞬息間便到了那處。兩名慎刑司弟子站在那裡,臉色很是不好看。見到他,忙喚了聲「真人」。

  一人上前,將手中提著的劍雙手托起,送到沖禹面前。

  那柄劍名「秋蛟」,是當日拜師之時,沖禹賜給周霽的。沖禹盯著那柄劍,伸手拿了起來,收回到自己的法寶中。他的視線隨即轉向另一名慎刑司弟子手中的黑色油布口袋。

  「我看看。」他道。

  兩名弟子對視了一眼,將袋口撐開。沖禹看了一眼,眼中閃過痛色。。

  當日他欲出行為沖昕尋找純陰之體之人,路過百尺峰大校場,感受到一道劍意。勤奮的少年全心的沉浸在自己的劍意中,那模樣讓長者看了便心生喜歡。師徒之緣,因一眼而生。

  在他的弟子中是入門時間最短的,卻很是讓他喜愛。這個孩子資質、悟性、勤奮一樣不缺,眼看著將來必成大器。孰料隕落於此。

  讓人痛惜。

  「只有這些?」沖禹問。

  慎刑司弟子答道:「附近都找遍了,只有這些了,其他的恐怕……」恐怕已經入了野獸腹中。

  沖禹默然,道:「收斂了吧。」

  待回到集合地,已有幾名弟子歸來,道是並無收穫。另幾名未歸的弟子卻各有收穫。

  一人發現了玉鐲碎片。一人發現了十數柄兵刃和破爛的女子衣衫,還有數個散落在地的乾坤袋,看那樣式,一看就是宗門內制式批量製作的。這中間的路上,亦有在荊棘上掛爛的衣衫碎片。

  那兩人碰頭交流之後,駭然:「那個楊姬難道是……想為周師兄報仇?」

  「這、這……也太不自量力了……」另一人喃喃道。

  他們正身在最後的戰場,從周圍痕跡便可能想像當時戰鬥的雙方是何等強大的存在。楊姬小小凡女,如何竟有這般膽量?

  真是,小覷了她。

  天色已黑,沖禹取出他的飛舟,眾人在此宿了一夜。第二日又鋪開了繼續搜索了整整兩日,確認的確再無楊五的蹤跡,才收了隊,踏上返回宗門的路。

  待回到宗門中,沖禹去了證道峰。

  「那等戰力,恐怕是妖族雙王才有。」沖禹道。

  沖祁點頭,道:「妖域近十多年來異動不斷,妖族雙王,想來也該決一勝負了。一族雙王,本就不是長久之道。只不知最後孰勝孰負。」

  又問:「那孩子?」

  沖禹黯然道:「已經隕落了。」

  「楊女?」

  「不見蹤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或者已經葬身獸腹,或者……可能被擄了去。」

  「界門並非那個方向,他們如何會去那裡?」

  「我看了地圖,應是楊女先回了趟家鄉,而後才朝界門出發。路線上,便踩了妖域的邊境。」

  哪知就碰上了妖族雙王對決。一個殞身,一個不知所蹤。修道之人,看重「氣運」,二人這一次,便是氣運極差了。

  兩人相顧沉默。

  「師兄,待昕兒歸來……」

  「告訴他,」沖祁淡淡的道,「她死了。」

  他本就打算滅殺楊女。後來決定放過她性命。逐她去凡人界,其實並非如周霽所想是為了沖昕卜算不出她,她入了沖昕因果,本來就難以卜算。流放凡人界,其實是怕她自己跑回來找沖昕。等她在凡人界與沖昕徹底隔絕,幾十年後壽終正寢,沖昕的這一劫,便自解了。

  而他們本就是打算告訴沖昕,楊女已被滅殺的。

  「將此次所堪妖族情況,送與其他三處吧。」沖祁道。「妖域異動,尚不知對我們是福是禍。」

  沖禹領命。

  回到旃雲峰,他將自外面帶回的周霽的劍和楊五的碎鐲一併放在桌上,想著那兩個孩子,默然許久。

  根據人族這邊的記載,妖族在數千年前,一直由一位唯一的王統領。那位王乃是熊羆一族,天生是勇猛的戰士。在妖族中,無人能敵。

  這種一妖獨大的局面不知從何時被打破。另一位大妖在不知不覺中便悄悄崛起。等到妖王驚覺的時候,那位大妖已經成勢。

  妖族自此南北分裂,各擁其主。人族稱之為南北妖王。妖族內部,則以「北君」和「南君」稱呼那兩位。

  幾千年的時間裡,那位南君的崛起勢不可擋。他在近一千多年的時間裡,連續斬殺了數十位成名已久的大妖。那些大妖都是壽命漫長,與北君經歷過同一時代的強者,卻都折在了南君手中。

  眾妖震懼。

  人族對此,是喜聞樂見的。

  根據記載,北君對人族一直抱有敵意,且有稱霸整片大陸的野心。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中,便由北君發起過數次大規模的戰爭。人族在四大宗門的帶領下,雖未曾敗,但每次戰爭都會導致人族中大批精英修士隕落。各大宗門至少幾百年的青黃不接。

  這等損耗,實在令人心痛。

  但,自從南君崛起,北君便被絆住了心神,再無力找人族的茬了。

  據記載,最近一千多年以來,人族與妖族竟然一次大規模衝突都未曾發生過。兩族各守邊界,竟然和平共處了一千多年。

  在人族看來,這分明全是南君的功勞。

  而此時,在妖域,既然「北君」已經隕落,也就無所謂「南君」了。從此整個妖族共奉一主,便是從前的南君,現在的妖王青君。

  在擊殺北君後,青君顯然沒有任何遷移的打算,依然是回到了自己在南域的宮殿裡。

  青君的宮殿華麗曠美,中心最高的樓臺,便是青君的寢殿。

  身形搖曳多姿的貓女們,長裙在長廊下迤邐,夜風裡能隱隱聽到她們相互間的喁喁低語。

  「還在寢殿裡嗎?」

  「一直沒出來。」

  「聽說只是個凡女。」

  「妖君愛不釋手呢。」

  「啊,真是羨慕……」

  青君的寢殿,與其說是「樓」,不如說是高塔。殿高足有百丈。在這裡,作婢子的貓女提提裙子,亦可以騰空而起,御氣飛行。

  寢殿裡,有巨大的圓形巨床。青君雖有人形,但休憩的時候,常常喜歡放出九尾。床若不夠大,實在容不下他的尾巴。

  楊五此時,便被這巨大的尾巴圍卷著。她此時才知道,之前看到那個人身下的厚厚的「毛皮」其實是他自己的尾巴。

  若有人此時從外面進來,根本看不清床上情形,只能看到玉色皮毛在晶燈下閃動美麗的光澤,遮住了全部的視線。而在九尾圍捲的中心,楊五按住男人的肩膀,想用指甲摳他的肉。

  可青君不是沖昕。沖昕與她肌膚相親時,會收斂護體靈力。她痛也好,樂也好,指甲摳進他的肉裡,他受著。

  青君卻不會為了不傷著她便收了護體靈力。她的指甲摳下去,被反震得出了血。她於是揪住他灰青色的長髮,用力拉扯。

  青君自她身前抬頭,暗青色的眼睛流光魅惑。

  「為何要抗拒?」他的聲音沙啞低沉,「此等樂事,人人都愛。」連神君都愛。

  這不是普通的男人,這是魅狐一族。普通的男人要靠不斷的實踐和積累經驗來提高技巧。魅狐一族卻是天賦異稟。

  這男人嗅過她的每一寸肌膚,他的唇舌牙齒,總能在她最敏感的地方,給予最適合的刺激。身體的感知力像是被放大,快感被無限提高。

  楊五放開他的頭髮,又去摳他的肩膀,指甲流出了更多的血。這疼痛讓她稍稍清明了些。

  青君放開她的頸子,看了她一眼,道:「在凡女中,你也算得是心志十分堅定了。」

  他說完,張開嘴,自舌尖處吐出一點光點。這光點比之前他第一次吐出的稍稍大了一點點。他癡迷的看了會兒,張開手,手心裡出現了青色光球。光球打開,將這個新的光點和之前微如塵埃的光點收容在一起。

  「那是什麼?」楊五身體發軟,趴在他的肩膀上問。上一次,他就是在親近過她的身體之後,吐出了這樣一個光點,然後癡迷不已。

  「幽精和雀陰。」青君答道,「他的情和他的欲。這是……他留在你身上的,神魂的氣息。」

  他?沖昕嗎?照他所描述,符合條件的男人,就只有沖昕。

  青君收起那光球,摟緊楊五,肌膚與她緊緊相貼。唯有朝夕相伴,肌膚相親,情動意動,幽精和雀音才會外泄,沾染在對方身上。這凡女的身體,自內而外的全都沾染著神君的神魂氣息。可想而知神君是有多麼寵愛她。

  青君不由得感到嫉妒,他早不是當年的小狐狸,卻依然嫉妒神君寵愛過的女人。一如當年嫉妒那些凡姬。

  真不知道凡姬有什麼好,她們那麼快就會老去,美貌凋零。

  有些凡姬會向神君討要駐顏丹,讓容顏永嬌。有些卻會任自己老去,也不在乎。曾經有個神君非常寵愛的凡姬,便不肯服用駐顏丹。

  神君很喜歡與那個凡姬說話,一說就是很久。他一開始還在旁邊聽著,但聽不懂,很快就被催眠,趴在神君膝頭就睡著了。

  後來他成了大妖,偶爾回想,很想知道那時神君與凡姬都在說些什麼。奈何當初他便昏昏睡去,隔了幾千年,又如何能想的起來?

  只記得神君常常笑著摸她的臉,誇她聰慧。

  那個凡姬不肯服用駐顏丹,七十歲的時候,便已經老得像乾枯的樹皮,一頭白髮比雪還白。可神君看她的目光,一如她十七歲時初到他身邊的樣子。他會微笑著,將一朵瓊果花簪在她雪白的鬢邊。

  那些女子,凡姬也好,女修也好,都以鬢邊簪過瓊果花為榮。收集瓊果花多的女子,會被其他的女子羨慕。

  那個老去的凡姬,收集的瓊果花在當時是最多的。年輕美貌的女子都不敢與她爭寵。神君還是最喜歡和她說話。可惜幾十年過去了,他依然聽不懂他們說的都是什麼。

  幾十年對他來說,太短暫了,眨眼便過。

  對那凡姬而言,卻已經是滄海桑田的一生。

  她死的時候,活過了壽限。但凡能活過壽限的,都是受造化鐘意之人,必是在某方面有天賦異稟。

  可是小狐狸看來看去,也沒看出她到底強在哪裡。既不能開山闢地,也不能呼風喚雨。這不過是神君麾下修士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事啊。

  在那凡姬最後的日子裡,神君一直將她抱在懷中片刻不離手。她是在神君的懷中,嘴角含著笑壽終正寢的。

  她死後,得以被葬在神君的小乾坤裡。她生前,小狐狸就嫉妒她。沒想到死後,更讓他嫉妒。

  被葬在神君小乾坤裡的人,掰著手指就能數的出來。既有他麾下勇猛的大將,亦有他身邊的侍從或美人。但無一例外,都是他格外喜歡的。

  小狐狸也很希望死了以後能進入小乾坤。雖然他離壽限還遠得很。

  青君回憶起了那時對凡姬的嫉妒。

  此時懷中的女子更令他嫉妒。她身上全是神君的神魂氣息,正如那些貓女們議論的,令他愛不釋手。他一刻都不想放開她。

  「你有什麼好?」他掐住她的下頜,「為什麼他這麼寵愛你?」

  是問沖昕嗎?楊五想,大約因為是初戀吧。少年人的初次,總是全身心的投入,且自以為刻骨銘心的。

  青君嗅著那些浸透她身體的神魂氣息,滿心嫉妒。

  「我還想要更多……」他化手為爪,自她肩膀斜下,在她背上劃出幾道血痕。

  他說:「給我。」

  他掐著她向自己按下來。

  楊五無法反抗,只能任他寸入。這一場受辱,終究是免不了。

  魅狐的手段不可小覷,很快便散了心魂,崩了神智。最後關頭,楊五狠下心咬破了舌尖,尖銳的疼痛讓她守住了心台清明。

  她狠狠的扯住了那人青灰色的長髮,埋在他頸間,閉上了眼。

  青君離開楊五,放她躺下。

  楊五早已筋疲力竭,汗濕額髮。她抱住他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就昏沉沉睡了過去。

  青君看看她,張開嘴,吐出一點光芒。這光芒和青色光球裡的光點融合在一起,成為了一點柔和的白光。

  這是他自楊五身上剝離出來的神君外泄的幽精和雀音。雖然只是這一魂一魄的星星點點的氣息,亦足以讓他癡迷了。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嗅到過神君的氣息了。

  楊五身躺的地方舒適柔軟,她很不想睜開眼睛。但是許多人的聲音還是吵醒了她。

  她聽到那些人說起「北域」、「北君」、「餘孽」等等字眼,她聽了一會兒,覺得這些人像是在排布作戰計劃。

  她終於睜開了眼睛,就看見了青君的下頜,原來自己躺在他的懷裡,身下墊托著的,是他厚厚的熱乎乎的尾巴。他自從在她面前變成了很男人的模樣,就沒再變回那副不男不女的相貌。他這相貌不僅非常英俊,而且是完全符合楊五的審美的,可以說就是她最喜歡的類型。

  但她看到他,就想起了他對她做的事。她立刻閉上眼睛把臉別過去,鼻尖觸到他胸前衣襟,突然睜開眼。才意識到,青君倒是穿戴的整整齊齊,她卻不著寸縷,赤裸著在他懷裡。全靠他幾條厚長的尾巴遮擋,才沒叫外邊不知道多少男妖看光。

  她又閉上眼睛,抱住他一條尾巴,用力向自己拉過來。

  青君睨了她一眼,尾巴蠕動,將她捲了起來。

  這一動,便叫位置靠前的幾個部下看見了兩尾蠕動時,縫隙間露出的一條纖細手臂。那臂上戴著碧綠的玉臂釧,襯得一條手臂白如初雪,煞是香豔。

  這場議事持續了不短的時間。楊五雖閉著眼睛,卻不能阻止那些聲音鑽入耳中。

  她對這個世界的「妖」所知不多。灰灰就是妖族,他看起來只像野獸。她一直以為妖就是這樣,頂多能口吐人言,化形人類,但是言談舉止中,應該脫不了野獸的習性。

  哪知殿上這些妖,談吐用詞,毫不輸給人族。從他們的話語中,也能隱約窺見,這個種族,絕非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而是早已形成了成熟的社會結構和規則。雖然是弱肉強食,強者為尊,但……人修社會的本質,剝開那些華麗的外衣,虛偽的外表,本質不也是如此嗎?

  待那些妖都退下,青君將楊五抱得緊了些。楊五感受到一瞬的失重和微微晃動,緊跟著,兩息之後,就被那條尾巴甩了出去。

  她跌落到了那張圓形的巨床上。原來,瞬息間就從議事的大殿回到了青君的寢殿了。

  楊五滾了兩滾,撐起身體。青君收了九尾,一拉衣帶,那麼繁複複雜的層層衣衫便褪去了,露出結實精壯的身軀。

  楊五挪動著向後退。青君已經上了床,握住了她一隻纖細腳踝,將她拖了回來……

  楊五感覺自己如在雲端。不知怎地,她就想說出沖昕的名字。

  一個「沖」字才出口,她陡然醒覺,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尖銳的疼痛將她的神智拉回。

  睜開眼,就對上了一雙暗青色的眼眸。她果然是在青君的身下,果然在承受他。

  「沖?」青君低下頭舔舐她的紅唇,如情人般親密低語,「沖什麼?」

  楊五緊緊抿住嘴唇,一言不發。

  青君看她的眼睛,發現她已經恢復了神智。到底是神君寵愛的女子啊,總會有些特別的地方。身為凡女,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拒他的魅惑之術,也很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沖什麼呢?」青君捏住她的下頜問。

  楊五閉上了眼睛。

  青君冷哼了一聲,強迫她翻了過來,按住她肩膀。

  楊五一直閉著眼睛,直到身體和肩膀都疼痛難忍,終於睜開眼睛。扭頭去看自己肩上。那妖的獸爪可怖,長長的尖利指甲劃破了她的肩頭,鮮血滴滴答答落在絲褥上。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遠處的牆壁,晶燈將她和他的身形投到牆壁上。她看到身後的影子,尖嘴、立耳,九尾。

  青君雖控制了,到底不匹配。凡女最後昏迷過去。

  他得到了足夠多,心滿意足。張嘴吐出點點光點,將這些光點都收納到青色光球裡。

  再去看昏迷的凡女,青青紫紫,鮮血淋漓。這樣柔弱,偏那樣倔強。真是讓人很討厭啊。

  他忍不住「哼」了一聲,到底還是吐出內丹。青色內丹發出柔和的光,將楊五籠罩其中,修復她的身體。很快,她身上的青紫都消失不見,腿間的血也消失了。她的臉頰恢復了紅潤的顏色,看起來甚至比以前更健康。

  能得到他這種大妖以內丹淬煉身體,作為一個凡人,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哪怕將來鬧到神君跟前,也不能說是他欺負了她。

  他答應過神君,決不傷害這些弱小的凡人。他答應了神君的事,自然會做到。

  至於強佔她的身體,青君根本就沒覺得那算什麼。

  他們妖族,自來便是互有好感便可交合。在發情期,甚至不用管有沒有好感。只要以武力戰勝競爭的其他雄性,或者以武力戰勝雌性,便可以與之交合了。

  他們看起來像人,到底與人是不一樣的。

  待楊五身體無恙,青君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轉身離去。

  楊五醒來,終於身邊無人。她怔忡片刻,裹著絲被起身。

  她向前走,穿過一道珠簾,再向前走,繞過一道巨大屏風。無人攔她,她越走越快。

  待推開一道寬闊的門,外面是巨大的露臺。青君的寶蓋華車可以直接泊在此處,接青君上下。

  這露臺並無欄杆,離地面高達百丈,夜風呼呼,將楊五的頭髮吹得散亂。

  楊五的腳步從離開床便從未停留,她一直堅定的向前,直到抵達露臺邊沿。毫不遲疑,縱身便跳了下去。

  不求苟活,只求解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3:39 AM

第六十四章

  小狐狸親眼看著神君封印了小世界。

  只留下一道界門,隔絕一切卜算,築基以上進入便會被傳送到九寰大陸上旁的不相干的地方去。

  神君遷移了大陸上許多的凡人過去,連他身邊那些受寵的凡姬和侍從都一併被送了過去。無論她們怎樣哭泣著說不願離開,神君也沒答應。

  「我將出征,一去便是百多年。即便你們不走,待我回來,也已經紅顏枯骨。」他道,「去吧,接下來的人生,為自己活吧……別為我。」

  「你們呀,多多的生孩子吧。我希望將來界門打開,能看到那邊人丁興旺,繁衍昌盛。」他說。「也許有一日,九寰大陸會需要火種……」

  他說的話沒人能懂。小狐狸更加不懂。

  小狐狸親眼看著界門封印。那之後,神君的身邊不再有凡人。夥伴們歡喜鼓舞,都道凡人終被神君所厭。

  蠢貨們。

  「神君,為何如此鍾愛凡人呢?」小狐狸忍不住問。

  神君撫著他玉色的皮毛,答道:「因為凡人,有無限的可能性。」

  「噫?」小狐狸不懂。

  「修士啊……都以『大道』為正途,為終極目標。」神君道,「可也就這樣被『大道』所縛。大道固然令人嚮往,人生卻絕非只有大道一條路。」

  「凡人就可愛得多了。短短幾十年的壽命,卻能活得各不相同,多姿多彩。」他道,「壽命雖短,成熟卻快。」

  他拍拍小狐狸的頭,責備道:「你看看你,在我身邊幾百年了?還什麼都不懂。你還記得她嗎?」

  神君說著,手中出現了一縷長髮。那縷長髮一端斷得整齊,以漂亮的絲繩捆紮,還打了複雜好看的結。兩情相悅時,男女間交換鬢髮為定情物,很常見。

  但那一縷長髮是雪白的,看起來就有點不一樣。小狐狸立刻知道是誰。那凡姬不肯像旁人那樣服用駐顏丹,死的時候,皮膚乾枯,皺紋深得如同樹皮。但她卻被神君允許葬在了小乾坤裡,令人嫉妒。

  「她啊……」神君懷念的道,「壽數比你短得多了,卻在短短幾十年裡,便從『聰慧』到『睿智』。」

  「她也就是不能修煉,實則,早就堪了生死,破了情關。」

  「她雖只是一個人,卻絕非獨一無二的。在凡人中,還有許多如她一樣的人。」

  「比起他們來,那些生命漫長的人成熟得慢得令人髮指啊……」神君一邊說著,一邊恨恨的用手指戳著小狐狸的腦袋。

  小狐狸委屈的抱著頭,不知道這與自己何干,莫名躺槍。

  「拿去。」神君刻錄完手中的玉簡,沒好氣的丟給了他。

  「神君,這是什麼?」小狐狸兩隻前爪抱著玉簡。

  「你血脈太駁雜,天賦不好。若只靠自然修煉,還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化形。」神君道,「我創了一套功法給你,你照著練吧,能讓你修為升得快一點。」

  「咦,專門給我一個的嗎?」小狐狸抱著玉簡,幸福得要暈過去。

  那蠢樣實在可愛,神君手止不住的癢,忍不住把他抱在懷裡,仰面朝上的揉肚皮。

  小狐狸擼毛被擼得渾身舒服,哼唧著道:「要是那些凡人也能修煉就好了,這樣就能常伴神君身邊了。」

  他雖然常常嫉妒那些凡姬,卻知道神君喜歡她們,思念她們。神君喜歡思念的不只那些寵愛的凡姬,還有他喜愛的侍從。

  小狐狸漸漸明白,能被神君寵愛、喜歡的,或者善良高潔,或者聰慧多智。雖然弱小,他們身上,總歸是有過人之處。

  而且他們都能聽懂神君說的話,神君喜歡同他們說話,一點都不會煩。不像他,聽了幾句,就忍不住打瞌睡。

  他看到神君思念他們,就忍不住暫時放下了那些小心眼的嫉妒,發此感慨。

  神君歎息道:「不能修煉便是不能修煉,我也無法。」

  小狐狸道:「神君不能給她們也創一套功法嗎?」

  神君道:「人族修煉,須有靈竅經脈。這個倒可以繞過。但他們不像你們妖族,天生神識。這個,無論如何繞不過。便是我,也沒辦法。」

  小狐狸道:「那一個凡人若是有神識,是不是就也可以修煉了?

  神君道:「凡人哪來的神識。除非奪舍,或兵解轉生。若是這二者,又怎麼會不給自己選好肉身,偏要選個不能修煉的凡人之身?」

  小狐狸道:「那說到底,還是不行咯?」

  神君道:「不行。」

  小狐狸詫異:「原來神君也有做不到的事?」

  神君敲了敲他的頭:「你莫不是以為我是萬能的?」

  小狐狸抱頭:「可神君……是升過仙的啊!」

  升仙,而後重降世間,故被稱之為「神君」。

  神君再敲他頭:「我縱然升過仙,也不是萬能的。我若是萬能,那才真是可怕。」

  「這世間的任何力量,若失了約束,沒了限制……」神君道,「才是真的可怕。」

  可惜,小狐狸一如既往的……聽不懂。

  這小傢伙在他身邊幾百年還依然懵懂,神君原也不期望他能突然聰慧起來。

  他撫摸著他泛著玉色光澤的皮毛,出了會兒神。過了片刻,緩緩的道:「小青,答應我一件事……」

  ……

  青君自認守諾。特別是,那是他對神君許下的諾言。

  他被神君關在時間結界中以前,爪下未曾傷過生命。他被從結界中放出來至今,也從未傷害過那些柔弱的凡人。

  他答應過神君的。

  青君閉目修煉,不知道怎地,回憶起了這些古早的片段。他心中忽生異樣之感,神識放開,瞬息掃過整座妖宮。

  一個女子自他寢殿的露臺上縱身跳下,如絮墜落。

  青君的身影瞬息從修煉的靜室中消失。

  楊五閉著眼睛。

  這裡一片漆黑,睜眼或者閉眼並無區別。甚至,連「眼」本身都沒有意義。這裡是她的祖竅,在這裡的她,其實是精神體,並非肉身。所謂的身體、手腳、五官,不過是因為生來就有的習慣,自然而然化出來的而已。在這裡,她「看」東西,本來其實也不是用眼睛看的。

  這片漆黑的空間,是她最隱秘的秘密,也是她最安全的地方。一直以來,都會讓她生出心安的感覺。

  她縱身躍下高臺,想從眼前無法可解的困境中解脫出來,卻並沒有死成。沒有青君的允許,她連選擇死的權利都沒有。

  楊五是真的心灰意冷。

  青君的魅惑之術並不是那麼容易抵抗,她的身體和意識一直在沉淪,在掙扎中,她找到了逃避的方法。

  她入靜,精神體退入祖竅。

  在這裡,她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不想看,她想。於是她就再看不見。

  不想聽,於是她就聽不見。

  不想聞,於是嗅不到。

  不想知其味,於是嘗不到。

  不想觸其體,於是她感受不到。

  無論外界她的身體此刻正在被怎樣對待,怎樣沉淪潮動,那些感覺都被她完全的隔離。能這樣逃避,真是……太好了。

  楊五完全是憑著本能將自己裹如無聲無感的黑暗中,她並不知道,她這種狀態,在道法中,有專門的描述。

  青君停下來,發現身下的凡女,竟然封閉了五感。

  青君十分的驚異,因為這對於凡人而言,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不能修煉的凡人,打不開祖竅,沒有神識,不可能做到封閉形、聲、聞、味、觸五感這種事。

  但楊五的的確確是做到了。她平靜的躺在那裡,烏青髮絲鋪了滿床,雙目半睜卻沒有焦距,無喜無悲。外界的事,已經影響不到她。

  青君蹙眉,過了片刻,他低下頭,額頭抵住了她的祖竅……

  楊五安心的躲在屬於自己的黑暗中,蜷縮起身體,如同在母胎中的嬰兒,格外的安全。

  奇異的腳步聲卻打碎這份安全的感覺。

  明明是她的祖竅空間,神魂世界,連身體的形狀都是幻化出來的。甚至這天、地、星辰,也都是根據人的意識幻變出來的更易於理解、易於接受的外形而已。如何……會有腳步聲?

  可那聲音的確在黑暗中響起,即便她封閉了五感,都阻不住。每落下一步,沉悶回聲便令她的心臟受到一次衝擊,恐懼不安的感覺不斷放大。

  這或許就是那人刻意的造出腳步聲的原因。所謂魅惑,不單只是利用肉體,還有貪婪、懦弱、恐懼諸多可利用的人心的弱點。

  那個腳步聲越來越近,楊五終於聽到了那個討厭的男人的聲音。

  他奇怪的道:「你,怎麼會有神識?」

  他說完,楊五的祖竅裡亮了起來。他就是那光源,他身上發出淡淡的青光。看起來並不特別明亮,卻照亮了整個祖竅。

  他仰頭,看著那片黯淡星光,沒有一顆星子是亮的。「一竅不通啊。」他道。

  「那如何,竟會有神識呢?」

  楊五抱緊身體,再無處可逃,無處可退,只能睜大眼睛盯著他。

  「咦?還有這個?」青君伸出手,灰灰與楊五結成的契約黯淡無光的在他手掌上浮動。

  「是他教你的?不……不是。」青君道,「不完整,殘缺了很多,雖非奴役契約,但也根本無法互益。」

  青君看了兩眼就不再感興趣。手指一彈,狼形的黯淡圖騰便被彈飛到不知哪裡去了。

  「竟然有神識啊……」青君看著楊五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個可惡的狐狸精唇邊露出了笑意。楊五有了不好的預感。

  青君退出來,輕喚了一聲,貓女們托著託盤魚貫而入。圍繞著青君,為他穿戴好層疊繁複的衣衫。

  青君穿戴好,看了眼床上的楊五,對領班的使女長囑咐了幾句,轉身離去。

  使女長指揮著貓女們取來溫水、巾帕,為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凡女清潔身體。凡女的身體上沾滿了妖君的濃烈氣味,讓貓女們面紅耳赤,心跳加速。

  有個年輕的貓女為楊五清理腿間,被妖君的遺留刺激得發了情。使女長不得不把她撲倒在地上,咬爛她的脖子,還撓了她一臉,才讓她冷靜下來。

  「去去去!別搗亂!從樓下喚個上來!」使女長把那貓女踹了出去。

  那定力弱的貓女捂著流血的脖子,齜牙咧嘴的下去了。

  其餘的貓女嘻嘻哈哈的。

  一個貓女給給楊五擦拭頸間,一邊問:「姑姑,她這是怎麼了,一動不動的,睡著了嗎?」

  使女長細看了看,道:「她封閉了五感。」

  「噫?為什麼呢?」

  使女長糾結道:「可能因為是人族吧,接受不了我們妖族?」

  「居然這樣!能被妖君寵愛,多麼讓人羨慕啊!居然!」貓女們大驚小怪。

  「畢竟種族不同。」使女長道,「你們年輕,沒經過人妖之戰。聽我父母說,當年兩族打得很是慘烈啊。那時候北君的人常常從人族擄來女子,所以北域血統混雜的半妖很多。人族視此為奇恥大辱,常常因為這個發生衝突。」

  「為什麼呢?」

  「啊?」

  「為什麼要視為奇恥大辱呢?」

  「因為人族男女交合好麻煩的,要辦很多奇奇怪怪的手續,還有奇怪的儀式,不能像我們打贏了就上。」

  「為什麼呢?」

  「啊?」

  「為什麼不能打贏了就上呢?」

  「因為他們要辦很多奇怪的儀式啊。」

  「為什麼呢?」

  「……」使女長忍無可忍撓了那年輕貓女一爪子,吼道,「沒那麼多為什麼!好好幹活!」

  小貓女挨了一爪子,委委屈屈的投投巾帕,繼續給楊五擦拭身體。

  貓女們天性開朗,跳脫愛玩,卻也十分溫柔。她們把楊五收拾好,給她蓋上絲被。

  使女長指揮著一個貓女扶著楊五微微坐起,捏開她的下巴,將一隻玉瓶湊到她唇邊。那瓶中裝的是以靈果和藥草提煉出來的精華。

  「這個是凡女,不是修士,不吃東西會死的。」使女長道,「小心點,多餵她喝一點。」

  楊五待在漆黑的祖竅裡,因為封閉了五感,對外界沒有感應。並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亦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只是這漆黑的空間,對她來說,也不再是安全的場所了。

  她的身體懸空著,四肢張開。手臂、雙腿,甚至脖頸、腰身上都被絲線纏繞。這些細細的絲線把她吊了起來。

  那些線,全是欲望的快感,能令常人欲死欲仙。楊五,正在與這些纏繞著她的絲線苦苦對抗。

  這已經脫離了肉體,完全是意志的較量。

  「居然還能硬撐?」黑暗中響起了青君冷冷的聲音。

  楊五又看見了光,那個發光體走了過來,繞著她慢慢的走動。

  「真是倔強啊。」青君冷哼一聲,「你以為這樣我就沒辦法了嗎?」

  若不是答應過神君決不傷害弱小的凡人,這根本就是一道「搜魂術」便可以解決的事情。只是搜魂術對神魂傷害太大,便是修士被搜魂,也會變得癡傻。凡女若被搜魂,只怕直接就魂飛魄散了。

  礙著這個,妖王青君才不得不拿出擱置了許多年沒有用過的天賦魅惑技能。誰知,遇到這個心志堅硬似鐵的凡女,出師不利。

  幸運的是,這個凡女居然會有神識。有神識的話,就方便太多了。

  「你不告訴我,我只有自己來找了。」青君道。「來吧,讓我看看,你深愛的那個男人……他是什麼樣子?」

  青君說著,兩手間發出青色的光,那光擴散開來,將楊五包裹了起來。

  眼前白光一閃,楊五站在那裡,面前出現了一個英俊又陽光的年輕男人。楊五雖然詫異竟然會看到這個人,唇邊卻忍不住流露出了笑意。

  「這不是他!」青君非常破壞氣氛的出現在她身旁。

  「這是誰?」他問。魅狐可以順著幽精,探察一個人內心情之所繫。因為探察的是她內心所愛的男人,所以他以為必是神君。

  結果,居然不是。

  「這到底是誰?」他皺眉。

  楊五嘴角微翹:「初戀。」

  每個人都會有初戀,楊五也有。少女時代愛過這個男人,但身份、年齡都不適宜。好在對方成熟自制,她也有家人默默守護。初戀隨著年齡增長,變成了美好的回憶。

  青君強忍著看了半天,都是些不可理喻的莫名的情景。看到的都是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的放大的笑臉。

  他終於忍無可忍,手一揮,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楊五有些失落,轉頭看他,不知道這狐狸精接下來又要幹什麼。

  狐狸精什麼都沒幹,直接消失了。

  楊五發現自己依然是在一片漆黑中,數不清的情欲絲線纏繞著,將她吊在半空……

  青君打開青色光球,將一點點光點收入其中。他將那光球貼在自己胸口,輕輕一送,將它藏在了自己的心裡。

  他轉頭看了眼身邊彷彿斷了線的木偶般的楊五。他很想一口氣查看下去,找出神君的下落。但這種沿著幽精追溯的術法,雖沒有搜魂術那麼狠戾,依然會影響神魂。他只能等些天再動用。

  六千年他都等過來了,不在乎這幾天。若把神君寵愛的凡姬弄壞了,才是麻煩事。

  他恨恨的想著,在她身邊躺下休息。睜開眼看了她一眼,又閉上。分出一條尾巴,捲住了她赤裸的身體。

  凡人那麼柔弱,著個涼都搞不好會死。

  真是煩人啊。

  楊五在祖竅中封閉了五感,並不能感知道時間的流逝。於她來說,就是青君消失了,然後又出現了。

  他什麼都沒說,青光籠罩住楊五,追溯起了她的過往。

  這次出現的男人,沒有上一個英俊。看起來只是個長相端正的普通人而已。這個也根本不是神君。

  青君有些惱火,被神君寵愛的女人,結果回憶起來的接連兩個愛過的男人,都不是神君。他本想揮手消掉這幻象,轉眼卻看見楊五面色蒼白。

  這個凡女從出現在他眼前那一刻起便倔得要死,心志堅定得無縫可入。害得他至今還沒挖出來神君的消息。

  他原本要揮動的手便停住了。

  楊五沒想到會再見到這個男人。她已經很多年都不敢去想他。

  她看著她跟他平淡的相識,而後趣味相投,漸漸相知。他是個平凡的小商人,沒有多麼優秀,卻溫柔體貼,會為了他們的將來默默的努力。

  卻死於她的貪婪。

  為了她想要的,她一次又一次的要求他陪她一起去異形佔領區冒險。他早就提出了結婚的事,並希望她不要再去冒險。他說,也許哪一次就沒那麼幸運了。

  但她總是想,下一次就是最後一次。於是,就總有下一次。

  終於有一次,幸運之神不再眷顧他們,他被異形拖進了巢裡……

  楊五捂住了臉,淚水滾滾而落,不敢再看。

  「這是妖族?」青君倒來了點興趣,「沒有見過的。」

  他又看了一會兒,了然:「原來如此,你是異界轉生來此的?」

  「唔……這個男人,被寄生了?」

  楊五遽然抬頭。正看見自己拿著刀割開了裹在他身上的異形的分泌物,露出裡面他的身體,一個一個拳頭大小凸起的鼓包,都是異形的卵。

  「小笙,殺了我……」他說。

  他看她的目光充滿留戀,讓她知道他有多愛她。

  「殺了我……」他說。

  「夠——了!」楊五淚流滿面,大喝一聲。瞬息間拔了刀,沖那幻象砍過去。幻象消失了。

  「呵。」青君笑得歡暢。

  楊五想也不想,揮刀劈過去。青君帶著可惡至極的笑容,身形像水波蕩漾一樣的消失了。

  楊五睜開眼,依然一片漆黑。她身體赤裸,無數的絲線捆縛著她,將她吊懸於半空。

  她的淚水猶自止不住。漆黑的空間中,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她的手陡然張開,手腕翻轉,握住了一把纏住了手臂的絲線,角力。那些情欲的絲線猛的收緊。如果這是肉身,楊五或者手心已經被勒出血來,或者脖頸已經被勒得窒息。但這其實是精神與精神的角力,所以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青君退出她的祖竅,卻沒有退出她的身體。

  她的身上沾染著神君的神魂氣息。那些外泄出來出來幽精和雀陰沾染在她的幽精和雀陰上。唯有使這一魂一魄震顫,他才能趁機將之剝離。

  她縱然封閉了五感,身體也會有自然的反應。他在她身上施展手段,一點點的……終於將最後一點神君的氣息剝離了出來。

  他歡愉的退出了她的身體,再不留戀。只喚了貓女們來照料她。

  楊五不知青君已經奪走了他想要的,對她的身體已經再不感興趣。她將自己鎖在祖竅,封閉五感,根本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

  青君不知道到底是過了多久,突然出現,問她:「你的身體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才是個幼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3:49 AM

第六十五章

  楊五瞬間就懂了。

  她最後一次服用迎風丹是在被逐離長天宗的半個月前。迎風丹的效力在兩個月左右,前後差不過五天。

  這麼說來,她躲進祖竅裡,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了?她躲在這裡,根本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青君也是有點吃驚。

  楊五變化的時候,他正躺在她身邊休憩,一條尾巴蓋在她身上給她當被子。半夜突然醒來,眼睜睜看著那個凡女縮水成了幼崽。

  「你是個幼崽,神君知道嗎?」他笑得特別幸災樂禍,「肯定不知道,對吧?」

  這個凡女身上從內到外沾滿了神君的情欲氣息,毫無疑問已經和神君合歡過了。神君若知道她是幼崽,斷不可能這樣對她。

  當初,便有人為了討好神君,獻上美麗的幼姬。神君顯然很討厭這樣,獻美的人下場真是不怎麼樣,後來就再沒有人敢這麼做了。

  「人性之醜,莫過於此。」神君道。

  楊五知道狐狸口中說的「神君」指的就是沖昕。但那件事於楊五和沖昕都是既尷尬又難堪。兩個人後來都對小乾坤裡的那幾天避而不談。

  她看著這狐狸笑得開心成這樣,就知道這妖怪的三觀、節操和底線都跟沖昕絕對不在一個水平上。想想也是,他看著像人,其實不過是隻畜生。

  她閉上眼睛不理他。

  青君卻笑得不行。他一想到那樣的神君被蒙蔽著寵愛了一個幼姬 ,得知真相後不知道臉會青成什麼樣,就想滿地打滾的笑。

  「來吧,讓我看看,他知沒知道?」他說著,兩手放出青光,籠住了楊五。

  青君沒有如期望的那樣看到神君的臉發青,他自己的臉先綠了。

  這個凡女是異世來客,轉生於此。那麼追溯出來的前兩個男人都不是神君,他也就忍了。結果第三個男人,還不是神君!

  這個女人,到底把神君擺在什麼位置啊!青君的臉色,倒有點人如其名了。

  有了前兩次的經驗,楊五這次看到出現的暗金色頭髮、墨綠色眼瞳的男人,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這個又是誰?」青君惱怒的問。

  楊五靜靜的看著那個男人,過了許久,才回答:「愛過的人。」

  自從上次那個被異形寄生了的男人開始,青君便樂於看楊五的熱鬧。雖這人不是神君,他也沒收了幻象。

  楊五得以回顧她和那個男人的一生。

  終於,又到了那扇門前。隱隱聽到了門裡的歡愉呻吟。

  青君站到了她身側,問:「怎麼?不進去嗎?」

  楊五道:「進去做什麼?打他?罵他?還是對他哭泣?」根本都毫無意義。

  青君完全不能理解這幾個選項:「當然是咬死那個雌的,咬死她,就沒人跟你爭雄的了。」

  楊五:「……」

  果然不同種族間,有些事情是完全無法溝通的。

  她無視了身側企圖看好戲的青君,只是靜靜的望著那扇門。許久,她釋然的笑了。

  因為那扇門,再不會讓她心緒波動。那些事,都留在了她的上一世。

  她向著那門跨上一步,身體穿過那門的時候,幻象就消失了。

  她已經徹底的邁過去了。

  「真無趣……」青君說著,消失了身形。

  消失到一半,忽又現形,威脅道:「下一個要再不是神君……殺了你!」

  楊五置若罔聞。

  待他消失,一切重歸黑暗。她依然被他的情欲絲線所縛。她手中握著一把絲線,用力。那些絲線繃得更緊了。

  許久之後,黑暗中響起了輕輕的一點響動,像是什麼東西崩斷了。

  當青君再次出現的時候,楊五就知道,時間又流逝過去了。

  青君已經有點不能忍受楊五了。

  他所知道的每一個女人,莫不是全心全意的愛神君。神君若是想要她們的命或者魂,她們都會歡天喜地,心甘情願的奉上。

  唯獨這個心老身幼的女人,追溯起過往,竟能讓他追出三個男人來。在這種術法下會出現這種結果,意味著……她的心裡還有那些男人。

  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竟然會有女人在受過神君的寵愛後,心裡還會裝著別的男人。如非親見,青君絕不會相信!

  「告訴你,」他臉色冰冷,兩手間出現青色的光,「這次再不是,叫你魂飛魄散!」

  青光擴散,籠罩住了楊五,片刻之後……

  ……

  ……

  消散了。

  追溯的術法失敗了。青君愕然。

  楊五的嘴角,微微勾起。

  「你說看……就讓你看啊?」她道。

  她手掌翻動,握住了大大一把情欲絲線,猛的一扯!「增增」聲不絕,如根根琴弦崩斷!那些捆縛了楊五許久的線便被她扯斷!

  她坐起身來,將纏繞在頸間的線也一把扯斷,而後屈身,握住了腳踝上的線……待她再站起身來,已不再是不著寸縷,整齊的衣衫出現在她身上。她向前跨上一步,那些還纏在她身上的斷線,紛紛滑落,在半空就消失。

  這一場精神的角力,以青君的魅惑之術失敗告終。竟是凡女贏了。

  青君盯著那些消失的線,半晌,抬眸贊道:「不愧是神君寵愛的女人。」

  這種論調,讓楊五膩味透了。她對青君早厭憎到了骨子裡,跨上一步,她暴喝:「滾出去!」

  滾出去!滾出去!出去!去!去!去!!!

  祖竅空間裡陡然響起巨大回聲,青君被震得向後退了一步。

  楊五唇角勾起。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樣,這個祖竅空間,是屬於她的!

  青君不料這個凡女竟能摸索出這些門道來。

  他想起來,神君曾說過,那些凡人壽數雖短,卻能在有限的生命中,飛快的成熟。

  楊五被他逼得退入祖竅,被強迫回顧了自己的一生,被強迫直面自己最想遺忘的痛苦,和最不願面對的難堪。日日夜夜,和妖王青君的魅惑之術角力。

  這相當於是把楊五的心性放在的鑄臺上,日日錘打,夜夜淬煉!

  楊五那曾經有過許多柔軟的內心,被逼著化成了百煉鋼般的堅硬!

  她心中明白,出了這個祖竅,她依然是柔弱的凡人,當不起他一根手指輕摁。

  可她原本就已經不打算再苟活,她在這裡磨煉,漸漸明白和掌握了自己的祖竅,她已經決定將青君逼出去,然後封閉自己的祖竅。

  她的肉身,大概會變成一個植物人,或者被他惱羞成怒的殺死,無論哪樣,只要不讓她再去面對這隻畜生,她都沒有遺憾。

  她再跨上一步,大喝:「滾——!」

  滾——!滾!滾!!!

  青君被震得又退了一步。他的身形已經有些暗淡了。

  這裡是楊五的主場,楊五才是主人。他來此便是客,除非奪舍她肉身,否則肯定要被她逼退。

  青君察覺了她的意圖,他的嘴角,卻扯出一抹笑。

  「我離開了,你……就只能做一輩子凡人了。」他看著她道。

  楊五冷笑。

  這是想以修煉之類的東西誘惑她嗎?魅惑這種東西,果然不只是情欲,人心中的弱點,都可以用來利用。相處了這麼一段她其實不知道到底是多久的時間,他不可能看不出她想變強的強烈希望。

  「抬頭看看。」她平靜的道,「一竅不通。」

  她早就絕了修煉的心了。

  狐狸卻笑了,看起來極其可惡。

  「一竅不通又如何。你可知道,我們妖族,就根本沒有靈竅這種東西。而且……我們和人族另一個不同之處在於,我們……天生便有神識。怎樣……」他笑,「聽起來是不是很耳熟。」

  豈止是耳熟,完全可以套用在楊五的身上。楊五的目光,鋒利了起來。

  「我們妖族,大多是靠血脈傳承,自然修煉。」青君緩緩道,「血脈高貴的強大族裔,修煉的便快。似我這等血脈駁雜的魅狐,一輩子未必能修成大妖。」

  「所以,我主為我獨創了一套功法。」

  「你……想不想要呢?」青君的聲音中充滿了引誘之意。

  楊五冷笑:「你怎麼保證妖族的功法就能讓我修煉?你以前試過?」

  「沒有。所以我不能保證。」青君坦然道,「我上哪去找一個沒有靈竅,卻有神識的凡人去先試一試呢?」

  青君講的是大實話。他說楊五可修妖道,純粹是從理論上來講的,並無任何論據來支撐。但這並不妨礙他丟出這麼大一個餌,來引誘楊五。

  「你自是可以不信,就做個凡人,如現在這般便是了……」青君笑得歡暢。「怎麼樣,要不要與我做這筆交易?」

  如現在這般……是哪般?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遭不堪之事,想一死解脫都不得!

  這般……真是夠了!

  楊五不得不承認,「修煉」這件事,於她的誘惑真的太大了。當青君笑問,要不要與他做這筆交易的時候,一個「要」字就在她舌尖滾動。

  楊五最初不肯透露沖昕的信息源於周霽死於青君之手。這使得她誤會青君與沖昕是敵對方。讓她出賣沖昕來換取自己的平安,這等事,她做不出來。

  後來她退守祖竅不知多少時間,從與青君的接觸中獲取了更多的信息。她已經漸漸明白,事情與她最初所想的有很大偏差。

  沖昕,應該是某個被青君稱為「神君」的厲害的大人物的轉生。這個神君,很可能是青君曾經的主人。

  這麼想的話,很多事情都解釋得通了。

  為了他,沖禹這樣道貌岸然的傢伙幹出了催長幼女的齷齪事。對他,沖祁不敢收徒,只敢認作師弟。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劫」,就要不分青紅皂白的取她性命。而且他說過,他「受命」看護沖昕。他乃是長天宗掌門,什麼樣的身份,才能讓他「受」命?

  他們如此的緊張沖昕,早就讓她覺得違和了。

  沖昕自身,更是非同一般。他十七歲便結丹,驚豔了修真界。他有個隨身的乾坤小天地,天地自在,可生長萬物。而根據他所說的,修士通常要到合道期,才有能力開闢小乾坤。

  如今揭開了神君轉生這件事,一切的說不通,都變得合理起來。

  但,那又如何?因為這一切,就活該她這個凡人遭罪嗎?兜兜轉轉,她今日遭受的一切,追溯根源,原來都在沖昕的身上!

  那一個「要」字,在舌尖上滾動,就要出口。眼前,卻閃過了周霽的面孔。

  她想起了那少年是如何綻放成一朵血色之花,她如今要為了自己一份尚不知真假的利益,與殺死他的人做交易嗎?

  人生,有取有捨。有些事,可以妥協、退讓、屈從,甚至虛與委蛇。有些,退不得,讓不得,當折便折。

  這白饒來的一世,她已經徹底沒了興趣。就此結束,也沒什麼大不了。她抬起眸子,目光已經堅定清明,一個「不」字就要出口。

  青君卻扯出一抹笑,道:「成交!」

  楊五心頭一凜,卻已經晚了。

  早在她猶豫遲疑的那短暫片刻,青君指尖已經牽出一線極黯淡的青光,悄悄滲入了她的幽精。像撫過了無數的琴弦,最後,精準的找到他要的那一根,勾起,抹挑!

  楊五只覺得白光一閃,眼前已經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那副玉簾。

  青君已經越過了她,掀起那幅玉簾,便走了進去。

  楊五明明身形未動,眼前所見,卻跟著青君一起進入了場景深處。她熟悉的寢室,熟悉的臥榻,青綃帳半垂,俊美青年在榻上倚著憑几,抬眼看她。

  他扔下手中書卷,立起身子,道:「過來。」

  當日她初來乍到,與他全然陌生,只覺得榻上那個青年,透著高高在上的冷漠。如今,她對他已經了若指掌,再看他面無表情的佯裝高冷之下,分明掩藏著一分不知所措的緊張。

  他面無表情的道:「師兄跟你說過要做什麼嗎?」

  這些幻象都是回憶,與當日發生的情形一模一樣。楊五早經過一遍,她走上前去,站在青君身邊。

  青君癡癡望著那俊美的青年,臉上忽然滑落淚痕。

  楊五於是確認,沖昕,果然就是青君不斷提及的那個「神君」。她被這畜生擄來,受這一場苦,一場辱,到頭來,果然還是因為沖昕。

  幻象一場場變幻場景。楊五重溫了一遍自己是如何小心翼翼的謀劃,不動聲色的勾引。年輕的道君,一點點淪陷,眼中的溫柔化不開。

  重溫這一切,楊五平靜無波。青君的眸子,卻一點點冷了下去。

  最後,他們置身於一片廣闊草原中。遠處有山,近處有湖,湖邊有開滿花的瓊果樹。樹下有男女,幕天席地。

  「乾坤……小天地。」青君抬頭四顧,喃喃的道。

  這幻象太過真實,彷彿真的置身在沖昕的小乾坤中。甚至連那夜風吹在臉上的感覺都是一樣。

  連楊五都不由得微微晃神。

  大約那幾日,和沖昕躲在小乾坤裡放肆的那幾日……實是她接觸這修真世界以後,難得發自內心的放鬆愉悅的幾日。

  「五兒、五兒……」

  樹下草甸之上,年輕的男人在心愛的女子身體裡做著最原始的俯衝和深潛。情動之時,將自己深埋於她,呢喃喚著她的名字。

  雪白的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女子柔美的聲音回應他:「道君……」

  他吻著她的唇,呢喃:「叫我的名字……」

  沖昕沒有俗家姓名,他自來到長天宗,便被賜道號沖昕。「沖昕」就是他的名字。

  她於是輕笑,摟緊他,貼著他的耳朵喚他:「沖昕……」

  幻象剎那散去。

  「沖,昕,道,君!」黑暗的空間裡,回蕩著青君的聲音。

  「嘿……」他長長的吐了口氣。

  楊五猛的轉身。前後左右上下,再沒有青君的身影,祖竅裡沒了光亮,一片漆黑。

  青君睜開眼,抬頭,額頭離開了楊五的額頭。毫不憐惜的將懷中的小少女扔在了床上,捉住她一邊肩頭,「刺啦」一聲便將她一邊袖子扯掉!大手捉住她臂上碧綠的玉臂釧,強行灌注神識!

  似這等法寶,都需要神識煉化後,才能認主。如果一個修士得到一個已經認主了的法寶,亦需要幾天到幾個月的時間抹去原來存在的神識,以自己的神識重新煉化。

  認主之後,這一類非本命法寶,都要在一定距離內才能感應得到。尤其是儲物法寶,距離得遠了,便會失了聯繫。而壓縮空間不可以疊加。一個儲物法寶不能放進另一個儲物法寶裡面,所以儲物法寶多會打製成諸如戒指、手鐲、玉佩、錦袋甚至釵環一類可以隨身佩戴的外形。

  臂釧就戴在楊五的手臂上,這種貼身佩戴的方式,主人與法寶間的感應聯繫最強烈。青君強行向臂釧中灌入自己的神識,無異於以大棒敲擊楊五的後腦殼!

  躲在祖竅裡,封閉了五感的的楊五,只覺得腦海裡針紮一般劇痛,瞬間被從祖竅裡逼了出來。

  才睜開眼睛,就被青君扼住了脖子,舉了起來!

  外界不知道是過了多長的時間,她的身體已經恢復成小少女。青君原本身材修長,當初變成硬朗男子的模樣魅惑她時,體型亦跟著變得雄壯。她的身高才到他胸口。被他扼住脖子舉起,雙腳蹬了幾下,夠不到床褥。

  「你這個女人!你竟敢!」青君雙目通紅,兩個耳朵已經生出了青色的毛,立了起來,口中亦有獠牙齜出,顯是十分憤怒。

  「神君愛你!你!你竟敢欺騙他!辜負他一片情意!」他勃然大怒。

  青君若不是承諾過神君,此時早就殺了楊五。

  他活了幾千年,從來都只見女人們愛神君愛得無怨無悔,恨不得將自己的命都給了他。對他來說,世上無人不愛神君,是一個無需考慮的命題。他從未想過,這世上竟然會有一個女人,敢以虛情假意騙取神君的真心!

  沖昕雖然只是神君還未覺醒的轉生,但對青君來說,他就是神君!楊五的所為令他出離憤怒!

  「你怎麼敢不愛神君!」他呲牙怒目。

  楊五被他扼住了脖子,呼吸困難,兩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聞言,咬牙笑道:「你的神君……你愛他,愛到要跪舔,隨你便!」

  「可你,憑什麼!要我也愛他!」

  「你的神君,不是太陽!這個世界,不圍著他轉!」

  「我……」隨著青君的手收緊,楊五呼吸益發困難,她的臉憋得紅紫,從牙縫裡硬擠出聲音。

  「偏!」

  「就!」

  「不!」

  「愛!」

  肺裡沒了氧氣,眼前陣陣發黑。抓住青君手臂的手,漸漸無力……

  楊五,欣慰等死。

  不可以欺負她們,神君揪著他後頸的皮將他提起,板著臉教訓。她們都是美好的生命,惜乎太過柔弱,在這世間活得不易。要格外的善待才行。

  青君被楊五氣得發瘋奓毛,差一點就扼死了她。但他始終記得他承諾過神君,不傷害那些柔弱的凡人。他把楊五擲在床上,氣得胸口起伏,獠牙齜出。

  楊五伏在他腳邊,大口的喘氣,猛咳。

  又沒死成,不知道這狐狸精接下來又要怎麼羞辱折磨她。

  孰料青君卻一撩下擺,在她身邊蹲了下來。

  他的臉已經復原成了英俊硬朗的男人面孔,只一雙眼睛泛著幽光,幽幽的看著楊五。忽的兩指併攏,戳在了她的眉心!

  楊五缺氧的頭痛還沒消去,一串信息便自眉心強湧了進來,強行印刻在了她的腦海中。

  「這是說好的功法,給你!你給我好好練!」青君道,「你不是一直想給你那個同伴報仇嗎?等你變強了,儘管來找我。」

  楊五腦海又是一陣疼痛。她今日掙脫青君魅術,已經消耗了極大了精神,再撐不住,昏了過去。

  青君站起來,自自己的儲物法寶中取出一柄碧綠的長刀,扔在腳邊。「哼」了一聲,將壓在他腳背上的楊五踢開,轉身離去。

  去吧,凡女,修煉吧。

  等成了修士,來找我。

  神君偏愛凡人,不許旁人輕易傷害他們。卻不會管修士之間的事。

  修士和修士之間,弱肉強食,物競天擇,是連神君都必須遵守的法則。

  待你成了修士,便是殺了你,也沒有違背對神君的承諾。

  似你這等虛情假意之人,竟能得到神君那樣溫柔以待,騙取那樣一片深情,真是……

  不可饒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4:00 AM

第六十六章

  楊五是被人輕輕的喚醒的。

  那些人很溫柔,她們看著她的目光甚至帶著擔憂和同情。她們是頭上長著貓耳,身後有長尾的貓女。這些貓女容貌大多嬌俏美麗,眉眼間帶著股天真嬌憨,偏身形又都凹凸有致,輕盈誘人。

  楊五從來到這裡,其實還根本沒見過其他的妖。她凝目望著她們,沒有說話。

  那些貓女卻都很熟悉她。這段時間以來,都是她們在照料她。後來凡女縮水成了幼崽,她們都嚇了一跳,但照料起她來,就更加小心細緻了。

  「幼崽醒了。」

  「快餵她喝水。」

  「擦一擦。」

  「喝點這個補充體力,她看起來好虛弱喵。」

  玉瓶送到嘴邊,楊五張嘴喝了。不知道是什麼汁液,也能飽腹,但沒有瓊果汁喝下去後遍體暖洋洋的感覺。

  「姑姑!」

  「姑姑來了!」

  「姑姑,妖君怎麼說?」

  聽到貓女們七嘴八舌的聲音,楊五靠在一個貓女的肩上,抬頭看去。

  後來的這個貓女顯然年紀要比其他貓女大些,行止間沉穩了很多。她揮揮手,道:「你們都下去。」

  貓女們嘀嘀咕咕的離開,還對扶著她的那個貓女道:「照顧好幼崽啊。」

  幼崽應該指的就是她。楊五看看自己的手,迎風丹效力已過,她的身體現在呈現出這具肉身真實的模樣了。

  使女長坐到圓床邊,歎了口氣道:「妖君命我送你離開。」

  楊五還沒開口,扶著她的貓女先搶著說話了:「怎、怎麼這樣?幼崽還小呢,她離開這裡可要怎麼辦喵?」說著,就眼淚汪汪起來。

  楊五無語。不知怎地,對這些貓女,討厭不起來。

  使女長目光慈愛的看著她。

  楊五此時頭痛漸消,身體也恢復了力氣,便從貓女身上離開,坐直身體問道:「送我去哪裡?」

  「妖君說,隨你的意思。」使女長用了春秋筆法。實則青君說的是,隨便,別在這兒礙他的眼就行。

  她身上沾染的神君的氣息,他已經全部剝奪,也已經知道了神君轉世的身份。現在楊五再出現在他眼前,他總是怕控制不住手癢想殺了她。乾脆遠遠送走。

  她便是要修煉,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見效的事。

  這聽起來,像是讓她可以自己選。在這個荒唐的世界裡待了這麼久,竟也有了一回可以自己選擇的權利了。

  如果說之前楊五還有什麼想法,在經歷了妖域這一遭之後,她再也沒有僥倖的念頭。

  青君給她的功法還不知是否真的能修煉,就算能,以她在長天宗瞭解的情況,從無到有,從弱小到強大,也要經歷漫長的歲月。

  弱小的她,繼續待在這裡,就算沒有青君,也會有藍君,紫君。對這樣的她來說,安全的地方只有一處,不用再猶豫。

  她回視著使女長,道:「那麻煩送我……去凡人界吧。」

  楊五在她曾經縱身跳下的露臺登車。

  那車由一頭憨頭憨腦的靈獸拉著,車外坐著一名頭上長角的健壯護衛。

  楊五沒想到從那道寬闊大門中出來,外面會這麼冷,竟然在下雪。她的體質其實已經不怎麼畏寒,這種溫度一件夾衣足矣。只是乍然從溫暖的內室來到外面,又是在高空,寒氣撲面而來,毫無防備的,就打了個寒顫。

  身邊的貓女立刻就取出一件斗篷給她披上,繫好帶子,還想要給她拉上風帽。楊五無語了一下,伸手擋了。

  「幼崽要穿好衣服,你是凡人呢,身體不如我們的,容易生病。」貓女道,「這是姑姑說的。」

  被叫作「姑姑」的使女長就跟在身後,聞言道:「你記得就好。路上照顧好她。」

  「記得啦,姑姑。」貓女歡快的道。

  領了送她離去的差事的,就是這隻年輕的貓女。對能領了差事到外面去這件事,她很是雀躍。一忽兒才為楊五要離開傷感得眼淚汪汪,一忽兒又心癢難撓的想趕緊出發,心性十分的跳脫。

  車廂裡寬敞溫暖,車門關上,憨頭憨腦的靈獸腳下踩著火焰,拉著車子在天上斜飛。

  楊五從窗縫裡向外望去,占地極廣的宮殿,最高的高塔,便是青君的寢殿。宮殿之外,竟是繁華城池。井字街道,屋宇一樣的重頂飛簷,樓臺亭閣,若不是街上行走的人樣貌上總會有些奇異特徵,真以為正置身於人類的城市中。

  拉車的靈獸面相憨,速度卻快。妖族的城市在她的視野中漸漸遠去。

  對此地,楊五完全陌生,發生的許多事更讓她不可能有什麼留戀。她瞥了兩眼,便移開了視線,對上了一雙淚汪汪的眼睛。

  「幼崽……」貓女離宮的興奮過去了,就又開始眼淚汪汪了,「幼崽為什麼不肯接受妖君呢?」

  「好好給妖君道歉,說不定妖君就讓你回去了呢。」她說,「妖君是又強大又仁慈的大妖啊,一定會原諒你的。」

  又強大,又……仁慈的大妖啊……

  果真是立場不同,看世界的角度都不一樣。楊五面無表情,目光冷淡,根本不接這個話。

  貓女恍悟,忙道:「啊!還沒跟你說,我……我叫阿芒。這段時間一直是我負責每天給你翻身,我怕你躺久了身體會酸疼,我還每日裡幫你按摩身體來著。」

  楊五沉默了一下,問:「多久了?」

  「啊?」

  「我來到這裡多久了?」楊五問。在祖竅裡,她是感覺不到時間流動的。

  「妖君把幼崽帶回來有七個月啦。」貓女道。

  楊五「哦」了一聲,視線放空,盯著車裡的空氣。並沒有興趣與貓女說話。

  貓女覺得很委屈。

  幼崽躺在那裡不動的時候,五官精緻,皮膚雪白光滑,漂亮極了。

  從她縮水成幼崽,妖君不再寵倖她,大家就每天都給她換上漂亮的衣服,把她妝辦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然後一起盼著她能夠早日醒來。

  誰知道醒來的幼崽完全沒有熟睡的幼崽可愛。對她這麼冷漠,而且目光嚇人。阿芒是做錯了什麼嗎?

  想著想著,貓女就又淚汪汪起來。

  楊五目光放空了一會兒,抬眼就對上了貓女那雙淚汪汪,又含著期待的眼睛。

  她對這貓女全然陌生,貓女卻對她很熟悉,行止間總是透出一股親熱。這中間的落差令她微感不適。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阿芒……」

  貓女眼睛一亮。

  楊五道:「給我講講妖君吧。」

  死變態的狐狸想殺她,一如她想殺他。雖不知道為什麼他竟不動手殺她,她還是應該多瞭解他一些,以備萬一。

  「妖君啊,是我們妖族最強大、最仁慈的大妖啊,連北君都敗在他手裡喵!」一說起青君,貓女就兩眼發亮,全是溢美之詞。看得出來是發自內心的崇拜青君。

  「我聽說,將軍們已經打下了北域的一半啦。這麼下去,到明年,妖君就能一統妖域了!」她興奮的說。

  她的表情簡直稱得上是瞬息萬變,才興奮雀躍過,忽地就傷感起來:「我們貓族在北域還有好幾個分支在受苦呢,真希望將軍們趕快把北域打下來,把大家都接過來,在妖君這裡,就不會受苦了喵。」

  「北君的妖都太壞了,年輕的貓女都要去做女奴,經常會死的。」她眼淚汪汪。「很慘很慘的。」

  楊五抬眸,掃了眼她嬌美的臉龐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垂下眼眸。

  「後來,妖君修成了大妖,割據了南部妖域。有在南域的貓族,跑回北域跟當時的族長說,青君是好妖。族長就帶著大家逃到這邊來了。青君果然是很仁慈的大妖啊,他讓我們貓族的女子作王宮使女,從來不打殺我們。他對我們真的很好很好的。」

  「我們家這一支,當時留在了北域,好慘好慘的。後來到了我奶奶這裡,有個人族的女子幫她逃出來了。奶奶說,那個女子後來一定死了,她一直都好內疚的。」

  楊五凝目:「人族?」

  「是的呀,北邊以前有好多人族女子的,都是北君的妖從人域那裡搶過來的。她們也好慘好慘的。北君好壞的,不會像青君對你這麼好……」

  楊五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割過來,貓女嚇得差點咬了舌頭。

  「青、青君對幼崽……真的很好啦。」她顫著聲音說。說完,像是又有了點勇氣,道:「真的真的。我進入王宮做使女也有快二百年啦,從來沒見過青君寵倖過誰啊。你是第一個啊。」

  「姑姑們都說,這是好事。青君說不定就能定性成年了。」

  楊五盯著她,道:「什麼意思?」

  貓女見她感興趣,忙道:「青君自己,也是幼崽啊。」

  「青君是陰陽體,在魅狐裡也是很少見的一支。他們這支,在成年之前,可隨意轉換雄雌。但要徹底選定一個性別定性,才能成年。」

  「按說,至少要成年才能修成大妖啊。不不不,魅狐真的很少出大妖的。只有青君這麼厲害。」

  「他雌雄未定,就直接修成了大妖。可只要雌雄未定,他就不算是成年,幾千年了,一直都是幼崽。」

  「將軍們都說,青君若是定性成年了,修為還可以更厲害的。」

  「所以青君寵倖了幼崽,大家都好高興的。青君這次一定是下定決心作一隻雄狐了。」

  「幼崽、幼崽!我們回去,你去跟青君說說好話好不好?」貓女一臉希冀,「青君脾氣好好的,從來不對我們發脾氣。你好好求青君,留下來好不好?」

  楊五卻問她:「去凡人界,要多久?」

  貓女失望的垮下臉:「八天。」

  晚上,他們露宿在野外。生活的細節上,便能看出人和妖的區別。

  如周霽這樣的修士,其實根本不懼寒冷,露宿的時候,卻依然會支起結界,隔絕寒氣。只是因為作為人類,本能的習慣於在屋舍庇護之內與自然相處。因為這樣,更舒服。

  但貓女和護衛,僅僅是尋了個避風的地方生了堆篝火而已。地上鋪張氊子,護衛和靈獸偎在一起就直接睡了。

  貓女還好,和楊五一起睡在了車廂裡。

  楊五睡到半夜驚醒,貓女已不在車廂內。一轉頭,直立的獸影投在了車窗上,晃動。

  楊五瞳孔驟縮,翻身坐起時,綠刃便已在手,刀鋒沖外橫在身前。

  再看,那影子雖是獸型,頭上卻生著角,並不是那尖嘴立耳的模樣。細聽,貓女嗯嗯啊啊,聲音中透著歡愉。顯然是兩廂情願,一晌貪歡。

  楊五盯著那影子片刻,閉上了眼。

  她退入自己的祖竅,隔絕了外界的噪擾。

  祖竅中,有一團小小的光。那是青君硬灌入她腦海中的妖族功法。他說,她可以修妖道。

  楊五並不相信他。他是個噁心、狡詐又沒有底線的傢伙,居然,還是個幼崽。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楊五站在那裡想了想,又的確想不出來青君如果騙她,所圖為何?他明明,一根指頭便可以摁死她的。或許……是忌憚沖昕?

  明明已經為王,明明,已經是妖域無敵的存在,卻一心給自己找一個主人。或許人和妖的價值觀,真的是完全不一樣。

  畢竟,只是畜生。

  楊五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摸上那團光。

  光團被觸發,在她面前化作卷軸展開,一行行遒勁有力的字發著光,次第閃現。楊五讀了一段,發現她遇到了閱讀困難。

  相對於俗世國家使用的字體,修士們常用的字體被稱為「古字」,顧名思義,便知其歷史悠久。然而,這卷軸的裡的字,卻可以稱得上是古字裡的古字。那種字,在《說文解字》裡被稱作「上古字」。因為用到的機會少,楊五就只粗略看了看,沒有精研。

  此刻,她看到幾個字眼熟,才想了起來。

  但她在祖竅中,只是精神體,並不能直接取用真實的物品,沒法掏出《說文解字》來對照。

  她於是退出祖竅,閉上眼睛準備再度入睡。

  外面兩隻已經歡愉過一場,正抱在一起喁喁私語。楊五聽見了貓女輕快的笑聲。

  她已經看出來,貓女這種族,天生便性子跳脫,情緒來得快,去得快。相較於其他的妖,在實力上這一族又十分柔弱,偏又盛產美貌的女妖。在北君的統治下,便不幸整族淪為奴隸,一代代的遭受苦難。

  青君於她們,便如救世主一般。這在北域只能做女奴的貓女,在南域便可由著天性,無憂無慮。

  楊五也曾經有一段這樣的日子,在一個懷抱裡可以安然入睡。那一段安逸使得她心生懶怠,竟想乾脆就這樣度過一生。

  可笑的想法被突如其來的驅趕打碎。這世道無情的向她展示了弱者會遭受的待遇。

  青君是個仁慈的大妖,是個好君王。一路上,從貓女的描述中不難聽出這一點。益發得襯得她的遭遇荒謬可笑。

  她又做了什麼?她活該如此嗎?

  沖琳告訴沖昕,她是身負前世功德之人,今生當有善報。時至今日,她真不懂這「善報」二字應在何處。

  楊五盯著車廂頂,很久才睡去。

  使女長目送貓女陪著人類的幼崽離開,轉身回去。

  在一間寬闊高敞的宮室中,貓女們三三兩兩,說說笑笑。椅榻上,桌案上,甚至地板上,到處鋪滿了華麗的衣衫。

  地上走獸多喜光滑美麗的皮毛,化為人形,便愛那些豔麗鮮亮的衣裳。青君尤好此道,他的衣衫,多不勝數。

  「妖君!妖君!」貓女們笑嘻嘻的,「試試這件,更漂亮呢!」

  青君便由著使女們給他換下剛剛上身的衣衫,重又穿上新的一件。

  「妖君好漂亮啊……」貓女們讚歎。

  跪在地上整理衣衫的貓女嬉笑著,鬧成了一團,竟連青君的衣衫都丟在了一旁。使女長們一頭黑線,呼喝著她們,她們也並不害怕。

  青君從水銀鏡裡看著她們,並不責怪她們,反而眸中唇角,都露出笑意。正是因為青君這份寬容寵愛,貓女們才擺脫了代代戰戰兢兢恐懼生活的陰影,在青君的庇護之下,恢復了無憂無慮的天性。

  妖族,本也不如人族那樣有諸多的規矩。這要是在長天宗,哪個弟子敢在沖祁跟前亂撩一下眼皮?

  青君從鏡中看著那些貓女嬉鬧。他喜歡她們這樣,總會讓他想起,幼時和夥伴們在神君腳下滾來滾去的時候。

  神君的殿上美人如雲,她們的笑聲似銀鈴一般清脆,繞樑三日不絕。他和夥伴們便在那些美人中間亂竄,有時候跳起來故意扯亂她們精心梳就的髮髻,惹得她們笑駡,摘下鬢邊簪的鮮花擲他們。

  神君捏著酒盞,含笑看著他們淘氣。

  後來人去殿空。剩他一個在那裡孤守,常常思念那些曾經被他討厭的女子們。很希望她們再出現,用清脆笑聲填滿那大殿,華麗衣擺曳地,長長水袖隨身形舞動翻飛。

  熱鬧之時,他便偎在神君懷中,偷偷喝他的酒。

  「別管她們。」他含笑看著鏡中,「讓她們玩去。」

  使女長們笑著歎氣:「青君太寵她們了。」

  就如當年神君寵他們一樣,青君想。幾千年,他無意識的就在模仿神君。模仿他的言談舉止,模仿他如何御下,亦模仿他對這些柔弱生靈憐惜善待。

  只除了那個人類幼崽。

  啊,一想到她,就好生氣啊。

  她怎麼就如此大膽,竟敢欺騙神君真心。她又憑什麼,能得到神君那樣的溫存目光。

  那等目光啊,從未見過……神君的身邊,美人眾多。神君對她們都很溫柔,小心呵護。但,神君看她們的目光,和看枝頭一朵新綻的花,和看妖族一隻新生的幼崽,和看匠師一柄新煉的寶劍……並無區別。

  獨獨看那幼崽不一樣。

  那樣的目光,那樣專注的,視其為獨一無二的目光啊……他,也想要。

  他抬起袖子,華麗的刺繡、勾邊,遮住了自己面孔,只留下一雙眼睛,望著鏡中自己。

  將來,是做我麾下披甲勇士?還是,帳中承歡美人?

  討厭啊,臨走時丟下這一句。害他獨自守家時,苦惱了數百年。

  送走了楊五的使女長來到這間殿裡覆命,就看到滿殿錦繡,貓女們笑鬧著給妖君挑衣裳。她的眼中,禁不住露出笑意。

  她走過去,回稟:「妖君,凡女已經走了。」

  青君請伸著手臂任貓女們給他又換上新的衣衫,她們把他青灰色的長髮撩起,放下。髮絲垂直腰間,柔順光滑,閃動著美麗的光澤。

  青君道:「她去了哪裡?」

  那聲音甜美柔媚,使女長愕然,抬頭。

  青君已經轉過身來。

  魅狐千面,隨心幻化。青君自己天然的面孔,便是楊五最初見到的那一副。精緻美麗,不辨雌雄。

  但這半年多來,他寵倖楊五,還以一副陽剛硬朗的面孔示人。大家私下裡議論,都道青君終於下定決心,定性成年。

  然而使女長愕然抬頭,看到的青君,卻已經不是那副陽剛面孔。

  面前的青君,柳眉纖細,目含春水,紅唇灩灩誘人。曾經高大雄壯的身軀變得纖細嬌小,胸脯飽滿,腰肢款款,多情還勝過貓女。

  使女長咋舌:「青君你……」

  「姑姑,姑姑!」幫青君繫著衣帶的貓女們歡快的喊道,「青君已經決定啦,他要定性成年啦。」

  「青君要作女子呢,以後我們可以天天幫青君妝點啦!」一想到以後天天都可以圍著青君,大家一起梳髻點妝的美好日常,貓女們就開心得不得了。

  「這樣啊……」使女長籲了口氣。雖然意外,但陰陽體魅狐本就可以隨意選擇性別,青君選擇作男還是作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終於肯定性成年,修為可以進境一大截。

  等將軍們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歡欣鼓舞。北域已經人心渙散,幾隻冥頑不靈的大妖負隅頑抗,企圖擊敗青君,取代北君的位置。這消息傳出去,定然會大大的打擊他們的士氣吧。

  使女長就也開心起來。她年紀長了,不比年輕的貓女那樣跳脫,還記得青君是在等她回話,便答道:「凡女選擇去了凡人界。」

  青君正抬起一隻袖子,翻動手腕細看花紋。聞言,冷笑道:「算她聰明。」

  她——此時,青君已經從「他」變成了「她」,過了這大半天,她已經冷靜下來,沒有那會兒那麼憤怒,恨不得當場殺死楊五了。

  她甩甩袖子,揮揮手。貓女們都輕盈的魚貫退下,便是那些先時笑鬧一團的,也乖巧的閉上了嘴。殿中只剩下幾位使女長。

  青君對她們說:「我將閉關,北域若有事,讓他們自行處理。」

  使女長們都知道這是青君要定性成年了,大喜過望,一起躬身稱是。青君微微頷首。使女長們再抬頭,青君已經沒了蹤影。

  妖族沒有人族那樣細緻,體現在方方面面的細微之處。比如大多妖族日常修煉都比較隨意,不像人族講究些的還得單獨置一間靜室。

  青君日常修煉,就在自己的寢殿裡。

  她回到寢殿,素手一揮,便張開禁制,結界籠罩住了寢殿,再不受外界干擾,亦不怕攻擊。

  她並沒有立即開始修煉。相反,她把手放在胸口,從心臟的位置取出一個青色光球。光球打開,裡面白色的光斑閃動。青君紅唇輕努,輕輕的吹了一口氣。

  白色光斑化作點點光點,飛舞在空中,盤旋。

  寢殿之中景色變幻,有了草原,有了湖,遠山朦朧,樹下有一對男女,重影搖動。風光旖旎。

  「五兒……」神君目光溫柔繾綣。

  戴著碧玉臂釧的雪白手臂抬起,還沒觸到神君,便化作光點碎散。

  轉瞬,青君躺在了那個位置,躺在了神君的身下。

  「神君……」她喚他,抬起手臂摟住了他。目若春水。

  神君看著她,低下頭吻住她的紅唇。

  小狐狸第一次品嘗到神君的吻。

  麾下勇士還是帳中美人?困擾了她幾千年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已經無需再拖延遲疑。

  她不想要彪炳戰功,不想要神君的稱讚,獎賞,珍貴寶物或是點化。

  她想要神君。

  她想要他的濡濕親吻,想要他的溫柔愛撫,想要像這樣,躺在他身下……承歡。

  但她不想成為他如雲美人中的一個。她想要神君像看那個幼崽一樣,專注的只看她一個。

  可惡的幼崽啊,她是如何獲得神君獨一無二的寵愛的?她靠的是虛情假意,欺騙蒙蔽!

  ……

  ……

  所以,神君……其實也是可以被欺騙蒙蔽的是嗎?

  青君睜開眼,看著眼前的神君。

  她知道這只是轉生還未覺醒的神君,但,正因為尚未覺醒……才能被一個女人蒙蔽吧?

  她伸出手指,勾畫他的面孔五官。張開唇,迎接他的唇齒舌尖,勾捲。鼻端全是神君的幽精和雀音氣息,青君腳尖繃緊,潮動……

  待雲收雨歇,幻象散去,青君慵懶坐起,扯扯鬆散的衣襟。

  伸出手,手心裡便多了一塊金牌。正面銘刻著「煉陽・眷・楊五」,翻過來,背面銘刻著兩個字——「長天」。

  長天宗啊,果然是長天宗啊!她懷疑了幾千年,查探過十數次,最後一次在九百多年前。一無所獲,心灰意冷。

  有時候惱怒起來,也曾想過乾脆一舉搗毀那宗門,省得煩心。終是因這兩個字,不敢妄動。如今回想,無比慶倖。

  誰敢借用神君的名字開宗立派?當初問過蠢熊,蠢熊卻猜測是人族修士為了不忘神君。

  事實證明蠢熊每一次抉擇都錯得離譜。

  長天神君,終是,在長天宗歸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4:27 AM

第六十七章

  車子在天上,走了七天多的時間便到了。待車子停穩,楊五自車上下來,望著眼前。

  兩側山崖對出,眼看著,前方該是個山谷。

  護衛拿出塊獸皮地圖看了看,道:「應該就是這裡了。」

  貓女則淚汪汪的看著楊五:「幼崽,真的不回去喵?」

  貓女溫柔多情,天真嬌憨,一路上對照顧起她來十分盡心。楊五看了她一眼,終於頷首道:「承蒙照料,多謝。」

  轉身,跟著護衛向山谷裡走。

  貓女無法,只能淚汪汪的跟上。忽然想起什麼,取出一塊木牌給她:「是你的,有一次……它繩子斷了,我就先收起來了。」

  繩子自不會無緣無故的斷,不用問,定是青君的緣故。

  楊五不想去追溯那段日子青君對她的身體都做了些什麼,只接過了養魂木。貓女已經重新給它繫上漂亮的繩子,楊五一邊走,一邊就手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沖昕給她養魂木牌,是為她神魂上尚有傷痕,需貼身佩戴,慢慢將養。

  走了半個時辰的功夫,終於到了所謂的「界門」處。楊五沒想到「界門」會是一塊長著五官的岩壁。凹凹凸凸的,像是雕塑。

  貓女也是第一次見識界門,好奇的瞪大眼睛,已經把楊五要離去的傷感拋到了腦後。

  護衛卻對著那岩壁道:「樹翁。可是樹翁嗎?」

  楊五和貓女都感詫異,仔細看,才發現原來那張臉長在一棵樹上,樹卻與岩壁結合成了一體,年深日久,成了一色,難分彼此。

  這老樹也不知道多久沒見過人沒說過話,單是睜開眼皮,張開嘴巴的動作,就做的緩慢無比,還撲簌簌的往下掉樹皮。

  老樹的聲音也十分蒼老,的確像是老翁。他道:「誰啊……」

  護衛道:「吾是妖族,奉妖君之命送這凡女去凡人界。」

  老樹緩緩的道:「哦……小……熊熊……啊……」

  護衛額角生汗,道:「北君已經隕身了,現在我族共主,乃是從前的南君,魅狐青君。」

  老樹又「哦……」了一聲,道:「小……狐狸……啊……」

  護衛撓了撓自己的角,無奈道:「是的是的,請您老打開界門吧。」

  老樹道:「界……石……」

  護衛取出一塊烏青色,拳頭大小的石頭。

  老樹張開嘴巴:「啊——」

  護衛將石頭丟進老樹口中。老樹閉上眼睛嘴巴,嘴唇蠕動,像是在品嘗無上的美味,撲簌簌的往下掉樹皮。良久,才睜開眼睛,長長籲了口氣,贊道:「美……味……」

  說完,忽然自口唇、鼻孔、耳朵中噴出白色霧氣來。那霧氣落在地上,滾滾的捲過來,護衛和貓女就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避了開去。

  楊五定定站在那兒,任霧氣覆住了腳面。

  更多的白色霧氣卻升騰起來,慢慢覆滿了岩壁。老樹道:「去……吧……,穿……過……去,就……是……凡……」

  他「人界」兩個字還沒說出來,楊五已經抬腳,走進了白霧中。霧的後面就是岩壁,楊五卻並沒有撞到岩壁,而是消失在霧氣裡了。

  老樹接著道:「人……界……。真……心……急……呀……」

  護衛和貓女面面相覷。待那白霧散去,露出岩壁,護衛小心的問:「樹翁,凡女已經過去了嗎?」

  老樹慢慢的「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閉上了眼睛和嘴巴。乍一看,彷彿一塊嶙峋岩壁,細看,才能看得出仿人的五官。

  護衛和貓女互看了幾眼,護衛牽著貓女的手道:「走吧。」

  貓女經歷了新奇之後,重又傷感起來,淚汪汪的一步三回頭,跟著護衛回妖域去了。

  那霧氣不知道深淺。楊五不知道她到底走了多久,像是很久,又像是短短片刻。待她從霧氣中脫出,就聽見老樹道:「人……界……。真……心……急……呀……」

  楊五回頭。岩壁還是那個岩壁,老樹還是那棵老樹。再轉頭,雖也是一個山谷,眼前的景色卻與之前並不一樣了。貓女與護衛,也消失了身影。

  「樹翁。」楊五道,「我過來了嗎?」

  老樹道:「過……了……」

  楊五看了看老樹,道:「你是那邊的樹翁?還是另一個樹翁?」

  老樹道:「都……是……我……」

  在這裡,世界被截斷,空間被扭曲,形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樹翁就是這兩個不同世界的連接點。他既在這邊,又在那邊。

  楊五點點頭,抬頭四望,仔細的打量了周圍的環境,抬腳準備向前走。

  老樹卻道:「凡……女……」

  楊五停住腳步,微微轉頭。

  老樹道:「還……是……在……凡……界……好……」

  楊五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也這麼想。」

  說罷,再不回頭,大步向前去了。

  老樹閉緊眼睛嘴巴,再不動彈。不仔細看,只看到嶙峋岩壁,甚至看不出那樹,更看不出那人形的五官模樣。

  這個山谷,比另一側的山谷要深得多了。楊五沒有奔跑,一直只是慢慢的走。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走出了山谷。谷外依然是山,身在山中,並不知道「外面」到底有多遠。

  楊五看著夕陽沉落,又看著星辰亮起,辨明了方向,自己是在朝南走。在界門另一側,剛落過一場雪,這一邊,山中卻草木扶疏,看著像春夏換季。

  楊五在一塊巨岩的前面生了堆火。路上,貓女給了她一些氊子、火石、食物等物。她鋪好氊子,靠著山岩坐下,望著篝火默默無語。

  照著周霽給她講的,凡人界應該沒有修士,即便有,也是修為極低微的那種。其餘,都是凡人。如果他說的沒錯的話,這個世界,應該不會再有如青君、如沖祁那樣會強大到危及她生命的存在了。

  她向後靠在山岩上,終於有了放鬆的感覺。

  這幾天在路上,她就盤點了臂釧裡的東西。東西都在,那狐狸倒不屑貪墨她的靈石丹藥之類,什麼都沒丟。連那柄當初被他收走的綠刃他也還給了她。

  只當初身上的幾個乾坤袋全掉落了,那些用來砍殺他的兵刃也都沒了。她探察了一下臂釧裡面,武器除了綠刃,就還只有一把匕首。

  理清了身上物資,她飲下瓊果汁果腹,和衣躺在氊子上休憩,慢慢睡著。

  半夜心感異樣,忽然醒來,立刻放開神識。篝火已經不知道何時熄滅了,只剩下零星的小火苗,對野獸已經失了震懾的效果。

  前後左右,包括身後的山岩頂上,一共六隻,悄悄的將她包抄。楊五背靠著山岩,慢慢起身。

  那幾隻似乎意識到她已經察覺到它們的蹤跡,開始收縮包圍圈。黑暗的林木間,楊五看見幾雙綠瑩瑩的眼睛,閃著幽光。

  是狼。

  她神識鋪開,六隻狼的行動都在她的掌控中。她繃緊了身體。

  動物對威脅最敏感,她一繃緊身體,那些狼便察覺了。它們再不遲疑,奔跑,合圍,撲咬了過來!

  楊五的身形便在這些利爪和獠牙間消失了!

  山岩頂部的頭狼,嚎叫一聲,幾隻狼都抬頭看向天上。碧色刀刃反射著月光,楊五借著墜落之勢 ,一刀劈下!

  一隻狼被攔腰齊齊切斷!斃命當場!

  楊五雙手握著刀柄,慢慢起身。對於現在的她來說,綠刃未免有些太長太大了。但她雙手握刀,立刃身前,那手穩得,一絲都不抖。

  月色中,她的眼睛被映得很亮,如兩汪寒潭。冰涼的目光越過群狼,看向山岩頂上的那一隻。

  頭狼綠眼幽幽,與她對視。

  群狼,皆屏住呼吸。

  半晌之後,頭狼仰頭長嚎一聲。群狼四散退去,消失在黑夜中。頭狼高高的俯視著楊五,看了她一眼,扭頭,退了。

  神識探察到那些狼都走遠了,楊五才放下綠刃。

  這是綠刃自出生,第一次見血。她能感受到自刀身內部傳來的震顫。她知道綠刃是一柄好刀,惜乎認了她為主,一直不得展露鋒芒。實是委屈了它。

  她蹲下身,在狼毛上將刀鋒上的血蹭乾淨,而後凝視著那一劈兩半的屍身。

  刀刃入肉的時候,能感受到那肉軟骨脆的感覺。綠刃劈下,像切豆腐。那一瞬,她腦中閃過的念頭是……好弱啊。

  比煉陽峰上的兔子、狸子強上一些,卻遠遠不能跟灰灰比。

  她曾經跟灰灰玩耍過。灰灰一隻腳爪按在地上,她用力去抬,那狼爪如同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灰灰的毛柔而韌,皮肉卻堅硬。綠刃若是一刀砍去,或許……能斬斷些狼毛。

  同樣是狼。眼前這一隻,軟得像豆腐。

  楊五蹲在那裡,看著那兩截屍體。

  這裡的生物如果都這麼柔弱,那可……真不錯。

  楊五轉身,取了土蓋滅了最後一點篝火。這狼鮮血噴灑滿地,滲入了泥土,風一起,全是血腥味,一定還會招來別的野獸。

  她沒再生火,直接轉身鑽入了烏漆嘛黑的山林。雖然看不見,但神識放開,猶如雷達一般,連地上的一顆小石頭都探得清清楚楚。她在漆黑林間奔跑縱躍,到了足夠遠的距離,尋了一棵樹冠很大的樹,在樹下生了堆火,自己則縱身一躍,攀到了樹上。

  那樹的枝丫都橫著長,根根盤錯著,中間的地方,叫這些枝丫圍得像個淺淺的碗。楊五乾脆取出兩床絲褥,給自己搭兩個「巢」,縮在裡面,繼續睡了後半夜。

  似乎做夢了。

  夢裡也有樹,開滿花。

  樹下的草甸像絲褥一樣柔軟。柔和的風拂到臉上,讓她醒來。

  水邊有個人的背影,盤膝吐納。他面對的反向,正是朝陽。金光噴湧來,淹沒了他。

  楊五也是在金光中醒來,眼前卻沒有湖,也沒有人。這是深山密林,耳畔聽到的是群鳥次第醒來,嘰嘰喳喳啾啾的道早聲。楊五在這金光中醒來,伸個懶腰,看著朝陽初升,臉上露出了微笑。

  在山裡,是很難走直線的。

  但楊五決定,朝著正南向直著走。她沒打算在山裡做野人,走直線,能最快的走出大山。

  她的體質、身手,都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她在林間奔跑躥躍,不輸給鈴鹿、獼猴。遇到斷坡,常人要繞行,她縱身便可躍下。

  她的臂釧中有瓊果汁,亦有貓女特意為她準備的乾糧和肉乾。但她開始有意識的通過打獵,自己製造食物。

  牆上裝著冷熱水管,屋子裡恒溫恒濕的生活再不會有了。也再不會有人無限量的供應她珍貴的瓊果。臂釧裡的丹藥再多,遲早有吃完的一天。如果這些東西在這個世界裡根本沒有,那她就更需要珍惜和節約了。

  山中無鹽,她可以喝獸血。腹中饑餓,她可以烤獸肉,摘野果。單聽描述,這生活比起她原來在煉陽峰過的日子,簡直如同從天上摔落泥裡。楊五卻很自得其樂。

  這一天,她直線朝著既定的方向前進,終於來到了百丈的高崖邊。向下望去,前面便是平原。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她終於走到了這群山的邊緣。

  她看著那懸崖下的平原,微微一笑,縱身躍下。

  在小乾坤裡,她常和沖昕玩這樣的遊戲。最開始,她只是攀岩。後來她發現原來沖昕能控制小乾坤中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乃至包括了天地日月,空氣和重力。她就開始玩出花樣了。

  楊五的身體自由落體,耳畔是呼呼的風聲。她知道在這裡再沒有人會操控地面氣流,溫柔的將她托起,但她並不怕。

  墜落過山崖大半,她已經握住了綠刃的刀柄。碧綠的刀鋒劈進岩石中,金屬和山岩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火花四濺。一路下墜,漸緩,終於穩穩停住。

  楊五從岩石中抽出綠刃。到這個高度,對她已不算什麼。她縱身一躍,自高處至地面,穩穩落地。只腳下泥土,網紋般的碎裂。

  楊五直起身,收起了綠刃,撣撣身上的土,依然朝著南方繼續直線前進。

  她在林間走了兩天,漸漸開始有了小徑,有了人類活動的痕跡。她又走了一天,發現了一間被棄置的小木屋。屋裡有陶缸陶盆,粗陋的木床和桌椅。還有張壞了的弓。

  缸中五米,盆中無水,床上無被褥。灰塵積得極厚,顯然被棄置已久。

  楊五仔細的看了看那張弓,又在屋裡屋外轉了一圈,基本已經可以確定,這個地方依然還是……冷兵器文明。

  凡人界從九寰大陸被割裂出來成為獨立的小世界已經有萬年,居然沒有發展成科技社會,依然還只是冷兵器文明,這也的確是不可思議。

  楊五在那廢屋中歇了一晚,第二日繼續上路。她循著那些小徑,又走了兩日,終於……見到了大路。

  那路以碎石和泥土夯實,能容兩輛馬車並行,對於從深山老林裡鑽出來的楊五來說,已經就稱得上是偉大的人類智慧結晶了。楊五看到那條路,終於長長的籲了口氣。

  四個男人四匹馬。馬蹄踏在路上,一陣小跑過去,帶起了一陣風。若細聞,那風裡隱隱有一絲血腥氣。

  「老鼠,快點!都是你磨嘰,見到女人就走不動路!」領頭的男人騎在馬上,念叨著,「那幾個人說了,前面還有大群肥羊。要是因為你耽擱了,被旁人半路截去了,看我怎麼抽你!」

  被叫作「老鼠」的男人,一夾馬肚,提速跟上。腆著臉笑道:「大哥你別生氣。那小娘們一身皮子白嫩白嫩的,一看就是大家子出身的。我要不嘗嘗滋味,過了這村沒這個店了,上哪再去找這樣的去。到時候悔也悔死了。」

  「滾球!」被稱作大哥的男人沒好氣的罵道,「以後咱們發達了,回家鄉去,什麼細皮嫩肉的小娘們嘗不到!」

  「哎,那怎麼一樣。樓子裡那些跟這種的,沒法比!」老鼠嬉笑著,

  老大沒理他,只道:「擱那幾個人說的,前面的估量著得有三百來人。咱們追上了,先綴著。我已與石頭說了,讓他回去再叫兩伍人來。人多了咱們分得就薄了。三伍人正好。」

  旁邊人道:「人會不會少了點。裡面萬一有硬點子,怕啃不下來。」

  「球個硬點子。」老鼠笑駡,「不過兩腳羊!咱十五個人,十五匹馬一衝,保管個個跪地磕頭求饒命!」

  老大忽地看向前方,道,「有人!」

  男人們一邊說話,一邊馬不停蹄。老大這麼一說,大家都看到前方路邊,有個身形矮小之人徒步而行。看衣衫像是女子。

  那些衣衫都是好料子的,只是下擺有些刮爛了,也不值錢了。此時剛過晌午不久,太陽正大。那女子許是怕曬,將一塊薄紗搭在頭上肩上遮陽。

  那塊紗也是真真正正的好料子!一看就知道是值錢貨。可惜,被撕成了一小塊,剛剛也就裹住頭臉肩膀而已,做不成衣衫,也不值錢了。

  這女子身形這般矮小,十有八九是個老嫗。

  這等事他們看得多了。最先被拋棄的就是老嫗,而後老翁,而後婦人,最後小兒。到了最後的最後,就只剩下青壯男子了。只要還能活,到了新地方,再娶妻,再生子就可以了。

  若在平時,他們或許還會攔住那老嫗,搜搜看有沒有什麼值錢物件。可今日裡他們才幹了一票,那些人為了求生,主動告訴他們他們只是掉了隊的。真正的大隊伍還在前面,裡面肥羊不少。

  這一群肥羊他們怕被旁人截了去,急著追趕,自不會為了路邊的芝麻,丟了前面的西瓜。他們直接騎著馬,就從那人身旁搶道過去了。

  只那被喚作老鼠的,擦身而過的時候,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恰那「老嫗」正抬頭看向他們。

  他就看到一雙清亮的眼睛。

  老鼠心裡一突。叫了聲「大哥!」,就撥轉馬頭奔回去了。

  幾個人聽到他喚,勒馬掉頭一看,頓時鼻子就要氣歪了。一夾馬肚追上,怒喊:「臭老鼠你發什麼瘋!要女子前面多的是!你管這個老——」

  老鼠飛馬沖那「老嫗」過去,彎腰俯身,一伸手就扯掉了她頭上紗巾,露出她的真容。

  那正要喊「你管這個老嫗作甚」的人的話音,就戛然而止。

  老鼠勒馬掉頭,一看之下,也是呆住了。

  那人身形矮小,卻並非老嫗,原來竟是個尚未及笄的少女。

  那少女膚白如雪,眉目清麗。身形還沒全長開,卻也已經不能說是「美人坯子」,而是實實在在的一個小美人了。

  幾個人為她容色所驚,竟一時無人說話,四下寂靜。過了片刻,老鼠先回過神來,激動的語無倫次道:「大哥!這個!我的我的!誰都不許跟我搶!」

  老大這才從驚豔中回過神來,聽到這話,沒好氣的罵道:「滾球!」

  「你看看她這臉,是你能啃的?」老大當即就做了決定,「好好帶回去,敬獻給大將軍,咱們兄弟富貴就都有了!」

  被稱作大哥的人顯然在幾人中說話很有分量。他這麼一說,其他兩人都面露喜色,極是贊同。老鼠的臉就跨了。

  他眼珠一轉,一邊翻身下馬一邊叫道:「那也得讓我嘗嘗她的味兒,不弄破她身子就是了。這樣的,遇到了竟錯過,可不得是我一輩子恨事!」

  他下了馬,獰笑著走到那少女身前,道:「小娘子,怎地一個人在這裡?跟哥哥走吧,保你平安無事,富貴榮華!」

  那少女一直靜靜聽他們說話,一雙眸子,沉靜如湖面,波瀾不驚。這等氣度,竟將上午那個鬼哭狼嚎的女子比成了村婦!

  老鼠按捺不住心裡癢癢,嘴上說著:「來,莫怕,跟哥哥走……」就伸手去抓她的肩膀。

  雪白的手靈蛇一般,在他碰到她之前,就先握住他的手腕。

  老鼠覺得那手真是好看,可握住他的手腕,卻像鐵鉗一樣紋絲不動。他當時心中便是一凜。待要後撤,已經晚了。

  那少女微一用力,「哢嚓」聲伴隨著老鼠大叫的一聲,老鼠已經抱著手腕「蹬蹬蹬」向後退去!

  馬上的三人當即抽刀!離她最近的便是老大。老大一夾馬肚,衝過去,猛勒韁!他騎術了得,那馬被他操使著,就人立起來,兩隻前蹄高高抬起,就要向那少女臉上踩去!

  少女卻身形一矮,就從馬肚下消失了。

  待馬蹄落地,老大已經尋不見少女的身影。他立即抽刀,大喝:「哪裡去了?」

  耳邊卻聽幾個弟兄驚叫:「大哥小心!」

  他心中一凜,卻終究晚了。兩隻雪白的手已經抱住了他的頭。那少女踩在他身後馬背上,一手抱他頭頂,一手抱他下頜,輕輕一扭……

  幾個人都聽到了脖子折斷的「哢吧」一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4:35 AM

第六十八章

  人有一種奇怪的恐懼。

  如果看到一頭老虎吃掉了一頭大象,並不會覺得太過恐懼,甚至會覺得理所當然。但如果看到一條小蟲吃掉了一頭大象……往往就會毛骨悚然。

  老鼠此刻,就毛骨悚然。

  馬兒在悠然吃草,他的夥伴都伏在馬蹄邊,死得不能再死了。而殺死他們的,是一個本該驚慌失措,柔弱哭泣的小少女。

  可她既不柔弱,也不驚惶。只跟他們打了一個照面,一句話都沒開口,直接殺人。

  這比他們還過分。他們總還會先恐嚇幾句,若是肥羊們乖乖的繳上財物,他們也不一定會趕盡殺絕。只有遇到反抗了,才會殺人。

  她、她怎麼問也不問一句,就殺人呢。

  「饒、饒命!」老鼠牙齒打著顫,躺在地上哀求,「求求你,饒了我……」

  楊五蹲在他身邊,一隻手扼著他喉嚨,冷漠的看著他。片刻前,這個人還笑容猙獰,目光淫邪,計劃著先淩辱她,再拿她去換一場富貴。他所依仗,不過身強體壯,手中有刀。

  現在強弱易位,他便抖如篩糠。

  「你們有多強?」楊五問。

  「什、什麼……」老鼠牙關打戰,格格作響。

  「放在大多數人裡,你們有多強?」楊五再問。

  老鼠依然不明所以,只發抖著,恐懼的看著她。

  「算了。」楊五道,「問也問不明白。我自己去看吧。」

  她鬆開了扼著他咽喉的手。老鼠似乎終於鬆了口氣。因為他的一個同伴就是被她捏碎喉骨而死的。

  楊五鬆開手,握拳,閃電般的在老鼠的左胸上一記錘擊。

  老鼠心臟碎裂,七竅流血而死。

  楊五把四匹馬攏在了一處。她看中了最強壯的那匹。那匹剛剛好正是老鼠的坐騎。

  這幾個男人身上,都帶著血腥味,從一開始,楊五就嗅到了。可她看中的那匹馬的身上,血腥味也很濃,刺鼻。

  她扯下馬鞍前的褡褳,將裡面的東西往外倒。嘩啦啦一地金銀細軟,而後一隻手「啪」的一聲落在了中間。

  那隻手很白,一看就屬於一個保養得很好的女子。修長的手指上,戴著兩枚寶石戒指,都被擼到了半截。戒指卡在那裡擼不下來,同伴們又怪他耽擱了時間,一疊聲的催促。老鼠就把那女子的手直接砍下來,揣著走了。

  楊五把那褡褳丟在地上,蓋住了那隻已經變了顏色的手。將三匹馬栓在後面,又將那幾人的兵刃都收進臂釧。她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向前行去。

  路上,她取出一柄單刀,繫在了腰上。這個世界不知大環境如何,但目前所見,至少這一條路上,顯然是不太平的。

  她在天黑之後,追上了前面的那群所謂「肥羊」。烏泱泱的看著有二三百人。雖在一處紮營休憩,篝火卻左一堆,右一堆的生了十來堆。各自圍群,顯然不是一夥。衣衫更是從絲綢到粗布,交通工具也是從馬車到驢、騾。牲口的數量明顯少於人數,顯然還有很多人是靠步行的。

  楊五一個人四匹馬出現在這裡,頭裹著紗巾,身材纖細矮小,腰後卻橫著一柄刀。一到來便引得眾人注目,格外的扎眼。

  他們看到她,都面露詫異。看到她身後的刀,目錄警戒之意。

  但楊五並未進入他們的圈子。她在離這大隊的人不遠的地方,尋個乾燥平坦之處,栓了馬,在一塊平坦微斜的大石上鋪了氊子。

  她在氊子上坐下,便解了頭上紗巾。

  眾人原本是偶爾投來目光,或看刀,或看馬,悄悄議論。待她解開紗巾露出臉,忽地就是一靜。許多道目光便齊齊的投了過來。

  楊五沒有在意那些目光。她長成這樣,除非打算天天蒙著臉,否則總要去面對眾人的目光。

  她自腰間摘下葫蘆,灌下一口瓊果汁。抬眼,向眾人掃去。那些投向她的目光,在她的回視之下,便一個個都轉了方向。

  楊五收起葫蘆,摘下了後腰懸著的刀,倉啷一聲拔了出來。這一聲,又引得不少人看過來,竊竊私語。楊五沒理會他們,細細的看了看這刀。

  很普通的刀,做工似乎還不及她丟落的那些兵刃。她起身尋了塊圓石,又坐回去,細細磨起刀來。

  一把刀,終究是震懾力不夠。

  孤身的美貌少女,數匹健馬,打動人心。便有幾個看著便面相輕浮的男子,溜達著兜圈子,漸漸湊了過來。

  「小娘子,怎麼孤身一人?可是與家人走散了嗎?」他們笑嘻嘻的問。

  這幾人原就是遊手好閒之徒,原也不一定相識,一路行來,臭味相投,自然而然就聚在一塊了。平日裡在隊伍裡小偷小摸,甚是招人討厭。只他們也怕犯了眾怒,被驅離隊伍。這年頭,孤身上路,著實不安全。才一直忍耐著,不敢太過。

  這突然出現的孤身美貌少女,與隊伍中人無親無故,豈不是天賜一注橫財。

  「這刀不錯啊,小娘子哪裡撿到的?」有個人膽子大,嬉皮笑臉的沖那柄刀伸出手去,「來,給哥哥看看。」

  眼前白光一閃,頭頂便忽然輕了。緊跟著便是斷髮滑落,頭頂髮髻,已經被擦著頭皮齊齊的削掉。那無賴子猝不及防,嚇得跌坐在地。

  「滾。」楊五道。

  幾人才明白,這美貌小娘子拿著刀,並非裝相嚇唬人,乃是有真功夫的。忙扶起跌倒那人,慌張退回到人群中去了。

  那些觀望之人,也很是鬆了一口氣。

  不願惹事上身,可也不忍看這樣一個漂亮少女遭遇不測,幫還是不幫?著實叫人為難。幸好,她有自保的本領。

  楊五磨好了刀,收入鞘中。伸手入懷,「掏」出了那本《說文解字》,就著附近的火光翻看。

  待得時間晚了,人們紛紛躺下歇息,她收了書,也在大石上躺下。她露了一手,震懾了宵小,這一夜倒也平安無事。

  翌日清晨醒來,人聲嘈雜。洗漱的,翻撿行李的,孩子哭鬧的,直如身在鬧市。

  男人女人,分去兩邊不同的地方解手。楊五先去水源處取了水洗漱,而後去了女人們去的地方也解了個手。待回來,便看到一個身著粗布短褐的中年男人圍著她那幾匹馬在轉,神色驚疑不定。

  楊五腳步頓了頓,走過去,道:「這位……有事?」

  男子見她回來,猶疑了一下,道:「這位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這會兒子身邊人來人往,兩人便移步到二十步開外的樹下。那中年人抱拳,道:「敢問姑娘,這幾匹馬,從何而來?」

  他穿著粗陋,說話卻文雅,氣度也好。若換件長衫,便是個儒雅的文士。

  楊五便道:「有什麼問題嗎?」

  那男子皺眉道:「那是軍馬。」

  楊五愕然。她的確看到馬屁股上有烙印,卻不知其意。這麼說那幾個惡徒,難道竟是官兵?

  男子見她果然不知,忙告訴她道:「這是天佑大將軍麾下的軍馬。我不知道姑娘是從何處得來,但勸姑娘,這是招災之物,不如路上丟棄吧。」

  他道:「這裡離烏陵王的地盤至少還有十幾日的路程。要是被天佑大將軍的人追上來看到,必要招災的。姑娘,萬望聽我一言……」

  楊五道:「實不相瞞。這馬,是我在來時,路遇強人,從強人手中奪得的。」

  那男子原就緊張,聞言,額頭生汗。

  天佑大將軍向來縱容手下兵士燒殺劫掠,他的兵與匪無異。時人常以「兵匪」稱之。他的兵,如何會甘任人奪取軍馬,那必然是……他看了眼楊五腰後的刀,心生寒意。

  忽地警醒,問道:「姑娘是何時何地遇到這些人的?」

  楊五道:「不遠。便是昨日午後,我得了馬,騎了半日,便遇到你們了。」

  男人臉色大變,一疊聲問:「如何只有四匹馬?是否路上丟失一匹?還是……」

  楊五搖頭:「四個人,四匹馬。」

  男人臉色發白。

  楊五問:「可有不妥?」

  男人僵硬道:「五人一伍,十人一什。這些人出動,至少是一伍之人……」

  然而楊五遇到的就只有四個人,第五個人哪裡去了?楊五看著男人發白的臉色,便懂了。

  「此地不可久留。」她道。

  那人臉色發白,點頭道:「姑娘速速離去吧,那馬……」

  楊五道:「我待會放了去。」

  那人點頭,道:「我去與他們說。」說罷,疾步走回人群中去了。

  這二三百人看似鬆散,其實也有核心。核心便是幾家富戶,相約好了一起舉家遷移。有跟著他們一起走的鄉里鄉親,這便成了一支隊伍。而後路上慢慢又彙聚了旁的人,慢慢隊伍越來越長。在野外行路,跟著大隊,總比自己走要安全。人多了,篝火多,狼群野獸便都不敢靠近。

  楊五瞧著那男人回到人群中,去那幾家有數輛馬車的人家中間遊走,不多時,那些人家就開始加速整裝。

  他們這隊人被天佑大將軍的兵匪盯上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一時間宿營地一片慌亂,雞飛狗跳。

  楊五走到馬匹另一側去,接著遮掩,取出一塊布,包了幾件衣裳進去,打成了個包袱。這樣以後再從臂釧裡取什麼東西,也好有個遮掩。隨後便解開韁繩,以刀鞘拍擊馬臀,將那些馬放走了。

  那些馬既然是什麼大將軍的軍馬,就註定了不能買賣,若一直騎著,照那男子所言,極易招禍事。禍事若自己找來,楊五也不懼。但若無事,又何必生事。她的體質,原也不是非得有馬匹代步不可。

  將紗巾纏在頭上,假包袱斜挎在背上,楊五也邁開步子,跟著隊伍一起開拔。

  人是社會性群居動物,楊五沒打算做山中野人,也不想離群索居。她想找有人煙、安穩的地方定居下來。最好的方法就是跟著人群走。

  走了一段,聽見有人喊:「姑娘!小姑娘!」

  楊五轉頭,卻看見那個男人趕著輛騾車。男人招呼道:「上來,到車上來!」

  他身邊坐著個小男孩,後面的平板車上,一個布衣荊釵的婦人摟著個跟楊五差不多年紀的少女,正好奇的看著她。

  楊五道聲謝,坐了上去。

  眾人才剛知道自己這一支隊伍被天佑將軍的兵匪盯上,心思慌亂,氣氛緊張。也無人有閒心閒聊。

  楊五上了車,那婦人也是只與她點點頭,眉頭蹙著,神色間充滿擔憂。倒是她身邊的少女,雖然也神色緊張,到底持久不了。車行了一陣,無人說話,她便忍不住輕輕碰了碰楊五。

  楊五抬眸看她。

  少女道:「我叫翎娘。」說罷,眨著眼睛看著楊五。

  這便是要互通姓名的意思了。楊五開口道:「我……」

  她突然頓住。

  該,怎麼跟別人介紹自己呢?

  她是誰呢?前世的貴婦?楊家的五妮兒?煉陽峰的楊姬?

  好不容易,來到這個全新的世界啊。雖然看起來,也並不是特別美好的天堂,但總歸比起讓她完全身不由己的修真界要好得多了。

  她的前生,留在了另一個宇宙。新人生的不堪,也都留在了界門的另一邊。和楊家的塵緣,早在他們收下沖禹的賞賜,目送她被仙人帶離的時候,其實就已經了斷了。

  現在,她不想再做楊家的五妮兒,或者楊五,或者楊姬了。

  「我叫竹生。」她道。

  竹生為「笙」。她把她真正的名字拆開了。

  翎娘道:「我爹姓范。你呢?」

  楊五——竹生,微微一笑,道:「我沒有姓氏。」

  翎娘訝然。她的父親母親卻同時瞥了竹生一眼。誰都沒有說話。

  翎娘其實是個舉止大方的女孩子,卻依然有點畏懼這個叫竹生的女孩。總覺得她身上有些什麼東西不一樣。這可能是因為她刀不離身的緣故,她想。

  竹生抱著膝頭,只望著車輪帶起的塵煙,並沒有想傾訴或者閒聊的欲望。

  姓氏代表著家族,家族意味著羈絆。她不想要羈絆,所以決定不給自己姓氏。

  感謝宇宙壁壘,感謝界門。這些神奇的力量,能把過去都阻隔。新的地方,新的名字,開始新的人生吧。

  「范大先生!」有個穿綢衫的少年騎著一頭大黑驢湊過來。臉上帶著一絲緊張,湊近了壓低聲音問:「是真的嗎?我們被大將軍的人盯上了?」

  被稱作范大先生的翎娘的父親,聲音低沉的道:「應該不會有錯。」

  他看了眼竹生,把所知情況告訴了那少年,道:「必是四人尾綴我們,一人回去報信喊幫手。」

  少年本就惴惴,聽了之後更是臉色發白,一疊聲道:「那、那怎麼辦?先生你可有什麼辦法?」

  范大先生苦笑道:「我能有什麼辦法,只能催大家快些趕路了。到了烏陵王那邊,大將軍的人便不好過去了。」

  又對那少年道:「這種時候,去家裡人身邊吧,最好不要分散。」

  少年道了聲知道了,有些惶惶不安的騎著驢子回去了。

  范大先生便不再說話,默默趕著騾車。

  他滿腹經綸,遇到這些一言不合就殺人放火的兵匪,卻也束手無策。知識和智慧在力量的面前都顯得那麼無力。

  他忍不住長長歎了一聲,自言自語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是書生啊……」

  他的妻子不忍,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背。

  二人卻聽那個自稱叫「竹生」,一聽就是假名的姑娘問:「先生是讀書人嗎?」

  范大先生的妻子微微一笑,道:「外子祖上乃是信陽范氏。」

  這樣子介紹,應該是很有來頭的。但竹生卻並不知道,因此也沒有露出什麼仰慕或驚訝的神情。

  范大先生卻道:「不肖子孫,辱沒了祖宗,不提也罷。」

  竹生想了想,道:「我家世代隱居,我生在山裡,長在山裡,前幾日才剛剛出山。於外面的事並不是太知道。」

  范大先生道:「原來如此,我瞧著姑娘也不太像尋常的綠林女兒。」

  就沒見過江湖女子還能就著火光讀書的。那眉眼專注,神情平靜,是真正能在鬧中取靜,靜得下心來讀書的人。

  他昨晚看見,便暗暗稱奇。

  竹生給自己的不知世事找到了藉口,便趁機向范大先生請教當下世情環境。

  范先生與她交談兩句,發現她對「山外」真的一無所知,信了她是世代隱居才出山的人。問起她家人父母,竹生只道,父母去世了,山中再無人,她才出山。

  范先生便給她說了說這個「天佑大將軍」。

  「原只是個押糧官。誰想到時勢造英雄,亂世出梟雄。大亂之時,他手中正好有糧,便私自扣下了。當兵的都是誰給飯吃便跟誰走。他便靠著這一批糧食,先立穩了腳。待大災過去二十年,天下紛亂,他一路增兵,拓展地盤,慢慢有了今日之勢。」

  「此人向來心狠手辣。慣於縱容兵士劫掠,不愛惜民力。偏於佈陣行軍之事,很有幾分才華。這許多年,竟是常勝不敗。」

  「在他治下討生活,實在艱難。不得已,鄉親們才決定一起背井離鄉。尋個安定之處。」

  「哪個國?」范先生苦笑,「這裡原本是許國,現在已經名存實亡了。年輕人只知道大將軍、烏陵王、盛公子,哪個還記得許國。」

  「除了許國,還有別的國家嗎?」竹生問。

  「自然是有的。」范先生道,「咱們九寰大陸,地大物博,小國眾多。大一統的歷史,只出現過寥寥幾次。」

  竹生看了他一眼。

  這個人把這裡稱作「九寰大陸」。大約這個名字是在悠久的歷史中代代相傳下來的。然而眼前這個顯然飽讀詩書的男人並不知道,這裡並不是真正的九寰大陸,僅僅是被從大陸上割裂下來的一小塊而已。

  要是把這個事情告訴他,必會刷新他的世界觀吧。

  可這些人都是凡人,或者不能修煉,或者……沒有契機修煉。讓他們就這樣活在自以為是的這個世界裡,不讓他們知道在一道門的另一邊,還有比兵匪比戰亂更可怕的強大存在,其實……也挺好的。

  翎娘性子活潑,憋了一陣子,憋不住,便找著話頭和竹生說話。

  「在哪裡隱居啊?」

  「咦,那裡嗎?那裡應該是……半邊山吧?」

  「我聽說半邊山裡有古怪啊,人誤入了都出不來?」

  話音才落,腦袋上就被自己的親娘拍了一巴掌:「子不語怪力亂神!」

  竹生微笑:「夫人也是讀書人。」

  范先生之妻道:「當不得什麼夫人,你喚我范娘子即可。」停了停,道:「我娘家姓毛,乃涿州毛氏。」

  隨即想到這名叫竹生的姑娘是山裡人,什麼都不知道。便指指自己丈夫,道:「與他家世代交好,祖上一起避禍此地。不料人丁凋敝,現在,只剩下我和他了。」

  她雖布衣荊釵,卻氣度高華,顯是腹有詩書的女子。便是翎娘,也滿面書卷氣。

  這樣閒聊著,便不復之前的陌生隔閡,生出了些許親近感。

  翎娘活潑話多,問了竹生許多。竹生便反問她,為何范先生被之前那少年稱作「大先生」。

  翎娘歎氣道:「我原還有個叔叔,同父親一同教書,便被分別稱作大先生、小先生。大家都叫慣了的。我那叔叔前幾年病逝了,嬸嬸大歸了。留下了我這小堂弟,自小跟著我們。」說著,摸了摸坐在范先生身邊的小男孩的頭。

  小男孩嫌棄的回頭警告道:「不要摸我的頭!男人不可以被摸頭的!說你幾百次了!」

  那小童音裡還帶著奶氣,惹人發笑。

  竹生便和翎娘一起笑了。

  翎娘還在拿袖子掩口,眼睛彎成了月牙。竹生卻突然猛的轉頭!

  破空之聲飛速逼近,翎娘眼睜睜看著竹生嫩白的手閃電一般伸出,生生的抓住一支箭矢。那箭在竹生手中飛速旋轉,卻再不能向前。

  一寸不到的距離,便是翎娘的鼻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4:44 AM

第六十九章

  翎娘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隊伍中已經倒了一片!

  「趴下!」竹生大喝一聲,將范娘子和翎娘都按在車板上。范大先生已經把侄兒按在了自己懷中,鞭子拼命的抽打著自家的大青騾。那騾子便撒開腿狂奔。

  畜生比人快。是以隊伍中的馬車、驢車、騾車都走在前面,步行的人綴在後面。前面的幾架車也抽著鞭子往前狂奔,範家的騾車緊緊跟著。

  後面的隊伍自人們倒下的時候就已經亂了,發一聲喊,四散逃竄,一時間哭爹喊娘,驚叫不斷。

  范家的女人和孩子雖然驚惶,卻都咬緊了嘴唇,並不亂叫。

  好在箭矢只那一輪便歇了。後方疾馳的馬蹄聲響起,追上來的騎士們分了兩路左右包抄。人的腿再快,怎麼跟馬匹去比,還是訓練有素的軍馬。那些人刀下不留情,追上了就一刀砍倒。本來向外四散奔逃的人,不得不又轉身向大路上跑。

  騎士們很快合圍,在前方將去路堵住,攔下了企圖逃命的車子。范大先生不得不勒韁,和妻子對視一眼,目露絕望。

  若只是劫掠,獻上財物或許還可求得保命。但這般一上來先大開殺戒,便令人驚懼了。

  范先生反手把侄兒塞到女兒懷中。翎娘抱住弟弟,把臉埋在他肩頭。小童年幼,雖然小臉嚇得發白,還是伸出手臂抱住姐姐的頭,遮住了她的臉。

  翎娘容貌雖不能和竹生比,也生得眉清目秀,可親可愛。

  范娘子和范大先生一前一後,將兩個孩子夾在中間,儘量遮擋住他們。這一家子行動默契,顯然是早就就這種情況演練過。

  竹生盡數看到眼裡。

  騎士們收攏包圍圈,眾人被逼得越縮越緊,最後都被聚攏在一處。男人兩股戰戰,女人低聲哭泣。幾個富戶家也各有二三青壯家丁,也握著刀棒,只是手抖得厲害。縱握刀在手,和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兵痞比起來,直如綿羊與惡狼。

  竹生張目望去,看到騎士其實還沒隊伍的一半人多,大致望去,也就是四五十人之數。然而四五十頭惡狼,便可以如切豆腐一般的砍殺二三百頭綿羊。

  那些騎士或張弓或握刀,以圍合之勢,虎視眈眈。

  有幾騎引韁上前,顯是領頭之人。尤其中間一人,身形彪悍,一臉虯髯,背負一張強弓。那張弓比旁人的弓都更大更長,看起來更沉重。

  竹生的左手張開,又握緊。將手心一道棕紅傷痕握住。

  只有那樣的強弓,才能射得出那樣的強矢。

  「哪個王八蛋!殺了我們弟兄!」那人大吼,「給老子站出來!」

  眾人面面相覷,既不明所以,也不敢搭話。

  竹生的右手,握住了腰後的刀柄。她能感覺到范大先生的目光投在了她背上,過了片刻,移開了。他沒有說話。

  「敢作敢當!有膽子給老子站出來!」那人又吼。

  幾家富戶中終於出來一個主事之人,戰戰兢兢的上前,彎腰拱手道:「這位將軍,一定是誤會了!我等皆是良民,並不知道貴袍澤之事,一定誤會了!」

  那人其實不過是個校尉,裨將以上才能稱將軍。

  那人罵道:「誤會個屁!」

  手一揮,後面人牽過來兩匹馬。馬上各負兩具屍體,那馬也是竹生今晨才放跑的,想來他們自後方追來,又撿了回去。

  那富戶看著馬上屍體,臉都白了,連連搖手,顫聲道:「我等真的不知啊!」

  那人飛腳將他踢倒:「不知你來說甚!」拔了刀,大吼:「有沒有知道的!沒有就都殺了!」

  人群中頓時炸了,一時哭叫聲大作。

  竹生放開刀柄,就要起身。

  紛亂中,忽然有人拔高聲音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誰!」

  人群中屁滾尿流的滾出一個人:「軍爺!軍爺!我知道!」

  竹生定睛一看,正是昨晚對她動手動腳的那個無賴子。那無賴子一臉諂笑,攀住那校尉的馬韁道:「軍爺,是一個女子!」

  校尉一腳將他踢飛!「奶奶個熊!你才是娘們兒!」他舉刀,「敢消遣爺爺!」

  「軍爺軍爺!」無賴子地上滾了兩滾,顧不得疼痛,大喊,「殺人的是個女子!她昨天跟我們宿在一處。她一個人,牽了四匹馬!這兩匹馬,我昨晚見到了!」

  校尉的刀就沒砍下去。

  死的那幾個人都是他手下的,這幾日出來打「野食」,遣了同伴回來報信,道是發現一群肥羊,怕人少吃不下,回來喊人。那同伴又拉了一什人過去,不料路上卻見到那幾人的屍身。

  身上基本無外傷,都是近身一擊斃命。快、準、狠!是個硬點子。

  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有多少幫手。十幾個人怕啃不下來,又派了人快馬加鞭的趕回去報給上官,才拖遲到現在才追上來。

  「那娘們兒呢?在哪?」他厲聲道。

  「在……在……」無賴子扭著脖子四處看。出發時還看到她背著個包袱跟著隊伍走來著,可惜他當時注意力都被跑掉的幾匹馬吸引住了,想去捕來,又怕掉隊。一猶豫,那少女就不知道閃到哪裡去了。

  出發不到半個時辰,便亂箭射來,隊伍大亂。現在再讓他說那女子在哪,他又哪裡知道。頓時冷汗就下來了:「可、可能跑、跑了……」

  校尉大怒:「奶奶的!消遣你爺爺!」舉刀就砍。

  無賴子大駭,舉臂抱頭!

  那校尉鋼刀落下,卻聽「當」的一聲!虎口就是一麻!刀鋒便偏了幾寸,自那無賴子肩頭斜飄而過。

  無賴子死裡逃生,嚇得尿了褲襠。

  「誰!」校尉看到一塊石頭落地,彈了兩下,抬頭看向人群,厲聲喝道:「是誰!」

  原本縮在一起的人群忽然動了起來。自後向前,自內向外,人們往兩側避開,讓出一條路來。一個身形矮小之人,扶著腰後刀柄,走了出來。

  她以紗巾裹頭,看不見面孔。但的確是個女子。那無賴子倒說的是真話。

  「是我殺了他們。」竹生揚著臉,沉聲道,「與這些人無關。」

  校尉嘿聲道:「是你?」

  竹生道:「是。我一個人幹的。」

  校尉怒道:「為何殺我的人!」

  竹生抬眸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倒真是清亮,校尉想,不知道臉生得怎麼樣。

  竹生哂道:「他們要捉了我,獻給什麼大將軍。我不願,自然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校尉怒笑道:「你倒是有膽。既做下事,就別想著爺爺會饒了你!」

  竹生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有我的理由,你有你的立場。我本來也沒指著誰會放過誰。只是這些人……」

  她頓了頓道:「這些人與我素不相識,不過昨晚宿營在一處而已,與這事無干。你放了他們走吧。」

  那校尉譏諷道:「你自身尚難保,還想著別人。真個是聖母娘娘投胎了。這些人拖家帶口的這是往哪去?往烏陵王那裡去是不是?是不是!你們這他媽的是通敵!」

  眾人臉色煞白。他們的確是打算投到烏陵王那邊去。但天佑大將軍也好,烏陵王也好,其實都是許國人。百姓趨利避害,從一地遷移到另一地,原也是常理。

  只是天佑大將軍什麼時候跟人講過理。他手下兵痞,張口便說他們是「通敵」。

  那幾家富戶原就是同鄉,互相遞個眼色,心意相通,便欲起身喊話,願獻上財物,只求保命。

  不料還未及開口,竹生又出聲了。

  「不如這樣。」竹生一邊解著頭上紗巾,一邊道,「不知道將軍敢不敢和我玩個遊戲。」

  她解下紗巾,揚起臉,道:「給這些人一條活路。先放他們走,我以一人之力應戰將軍的人,待我敗了、死了,將軍的人再去追,看這些人能跑多遠。都是老弱婦孺,靠腳走路,想來將軍也不會追不上的,是不是?」

  校尉看過那幾人屍身。殺了老鼠等人的是個硬點子,顯是近身高手。

  竹生站出來,雖身形矮小纖細,聲線年輕柔軟,他握著刀,半分也沒放鬆過警惕。聽她說道玩個遊戲,就想笑駡誰想和你作什麼鬼遊戲。孰料,那紗巾摘下,露出一張白生生的臉,眉目迤邐,清豔明媚。明明年紀不大,最後那句「是不是」尾音上調,還沖他微笑,竟有種百媚橫生之感。

  校尉頓時就明白了為什麼以老鼠那好色如命的性子,遇到這少女,竟不留著自用,而是想獻給大將軍了。

  大將軍好美人。這樣一個美人獻上去,連升兩級,謀個肥缺,定不是難事!

  他盯著竹生的臉,一時思緒紛遝。

  美人雖美,卻是個扎手的硬點子。萬一送到大將軍身邊,傷了將軍又該如何?如果那樣,他可就死罪難逃了。

  等等!真是傻了!回頭捉了她,挑了她手筋腳筋就是了!任她武藝高強,四肢筋脈俱斷,還能幹什麼?也只能做個床上嬌嬌美人了!

  他想著獻上美人之後的前程,心花怒放,也就不把那幾家富戶看在眼裡了。何況,正如美人所說的,一群老弱婦孺,能跑多遠。待捉住這美人,再打馬去追便是了。

  他哈哈大笑:「倒有些意思!行,便依了你!——放他們走!」

  他揮揮手,兵士們就拉韁繩,讓出了路。

  翎娘一直抱著弟弟,躲在母親身後。她雖看不見,耳朵卻一直聽著。聽到這裡,她心中著急,抬頭便欲張口。

  范大先生在她身後,眼疾手快,伸手捂住了她嘴,將她頭強按了下去。

  翎娘「唔」了一聲,聽到父親低聲道:「禁聲!我們救不了她!徒增幾具屍身罷了。她一片好意,予我們活路。當珍惜!」

  翎娘身體僵住。范大先生最知自己的女兒,輕輕放開了手,摸了摸她的後腦。

  翎娘心中難受,緊緊抱住弟弟。范娘子的手忽然覆上來,握住了她的手。翎娘再忍不住,埋在弟弟肩頭,淚水奪眶而出。

  小童還懵懂,不解眼前局勢。感到肩頭衣襟濡濕,忙緊緊的抱住姐姐的頭,以示安慰,和保護。

  眾人得了生路,哪還管得了竹生。唯恐那大鬍子校尉再反悔,爭先恐後的奪路而逃。

  范大先生亦揮動皮鞭,抽打青騾跑動。范娘子擋住兩個孩子,不叫兵士們看見女兒。騾車隨著眾人一道逃出合圍。轉頭看去,那些兵士們再度合圍,再看不見裡面那小姑娘的身影……

  待那些人都跑了,士兵們再度圍合。這一次,圍起來的圈子要小得多了。正中,便是竹生。

  見眾人離去,竹生微笑,贊道:「將軍信人。」

  得美人稱讚,縱這校尉是個糙漢子也忍不住咧開嘴笑了,道:「是男人說話就得算數。」

  竹生點頭。手握住腰後刀柄,道:「將軍小心,我要出刀了。」

  眾人都知道她以一敵四,殺了老鼠等人,是個高手。但他們都是刀頭舔血的人,不僅人多,還有弓箭手張弓搭箭,隨時準備,料這少女也逃不出這許多人的圍攻,倒也並不緊張。

  校尉看著她明豔臉龐,覺得這樣一個少女,清豔中帶著嫵媚,卻微笑著說要出刀,真真有種奇異的誘惑。

  他禁不住血熱起來,獰笑道:「弟兄們,給我活捉美人!小心點,別弄傷她的臉!到時候,大將軍跟前,記你們一份功勞!」

  男人們哄笑著,紛紛拔刀。

  竹生微笑,亦拔刀。

  驕陽下,一時精光閃耀,映得人眼花。

  眾人才跑出包圍圈沒多久,後面就傳來了倉啷叮咣的金屬之聲。那聲音像催命符一般,徒步的人撒開丫子,趕車的人拼命抽打牲口,只恨跑得太慢!

  范大先生咬牙,也揮動皮鞭,使勁的抽打大青騾!大青騾吃痛,甩開蹄子狂奔。前面的馬車甚至開始往外扔沉重的箱籠,就為了減輕負荷,讓車子跑得更快些!

  他的弟子騎著頭黑驢,跟在他自家的馬車旁邊,還時不時回頭喊他:「先生!快些!!」

  范大先生一路揮著皮鞭抽打著青騾,待車子跑了一陣,忽聽翎娘和妻子齊齊發出「噫」的一聲。

  翎娘道:「那是什麼?」

  范大先生忍不住回頭。遠處,幾十名兵士紮成一堆,密密麻麻,精亮鋼刀反射著陽光。

  在那些人頭頂的高處,卻有更亮的光。在那光,隱隱看到一道嬌小身影,那個……是竹生姑娘嗎?

  她的刀,為何竟映出……一片碧光?

  騾車忽然顛簸。范大先生忙回過頭拉緊韁繩。騾車隨眾人逃命去了。

  這些人一路狂奔,慢一點便唯恐被大將軍兵匪追上,那便是死路一條。從中午一路逃亡,直至天黑,終於再跑不動,在一處水源處停下休憩,一個個癱成了泥。路上已不知有多少人掉隊。

  便是牲口們,亦累的口吐白沫,再跑下去,怕就要暴斃了。

  於是眾人戰戰兢兢的在此休憩一夜,雖疲累至此,卻沒人能睡安穩。第二日天一亮,個個不用人催便俐落收拾了又再上路。

  路上,范娘子忽然道:「沒追上來……」

  翎娘眼睛發亮。

  范大先生沉默趕車,希望事情是他們期望的那樣。

  隊伍中的人卻沒想那麼多,有著身後的催命符,雖不如前一日那樣奪命狂奔,行進的速度也是不慢。

  早先,范大先生曾與竹生說,離到烏陵王的地界,還得有十幾日的路程。他卻是以當時龐大隊伍的緩慢行進速度來估算的,如今一夥人惶惶逃命,拼命的趕了五日的路之後,前方竟出現了地標性的幾座丘陵。

  范大先生的弟子又驚又喜,撥轉驢頭,趕到騾車旁邊,大聲問:「先生,那個是不是……」

  許國輿圖皆在范大先生腦中,他看到那些丘陵亦是歡喜,肯定道:「正是!我們已經到了烏陵王的地界!」

  他雖布衣裋褐,向來卻在鄉親中間很有威望。他如此說來,眾人便是一陣歡呼,自覺終於脫離了死亡的陰影。

  一眾人興高采烈的行進著。身體雖疲累,精神卻放鬆。

  范大先生卻忽然轉頭,怔然。

  「爹,怎麼了?」翎娘問。

  范大先生不確定的道:「彷彿聽見了哨音?」

  「什麼哨音?」翎娘道,「我沒聽到。」

  「阿城,阿城!」范大先生喚他那弟子。

  少年騎著驢湊過來:「先生?」

  范大先生道:「你方才可聽到哨音了?」

  少年剛才正和旁人說起烏陵王如何愛民惜民,滿心喜悅放鬆,道:「並未啊。先生聽錯了吧。」

  范大先生怔忡,道:「希望是吧……」

  小童在翎娘懷裡,想說他也聽到了哨音,但一路顛簸,他實在太累了,不想說話。閉上眼睛,就在姐姐柔軟的懷中睡過去了。

  當日傍晚,他們尋到了一處水源,在那裡宿營。

  彼時正是初夏,太陽落山得一日比一日晚。正當眾人放鬆休憩的時候,遠處揚起了煙塵。馬蹄聲從他們明日將要前進的方向傳來……

  樹上群鴉驚起。

  竹生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將綠刃插立在泥土中,微微有點喘。

  也算是一場劇烈運動。只不過……她看看自己的手心,握拳,張開,再握拳——遠遠沒有達到極限!速度、力量、體能,都遠遠沒有達到極限!她也就是有些流汗有些喘罷了!

  眼前的路,已經被血浸透。若有人此時路過,必會被殘肢和斷體嚇得昏厥過去。地上縱橫幾道溝渠。只有從空中往下看,才看得出來那是刀痕。

  綠刃在半邊山中,斬過狼,切過虎,剖過野豬,還是第一次對人大開殺戒。

  竹生一個人對抗幾十個刀頭舔血的男人,鋼刀折斷的時候,她騰空躍起,在空中終於換了綠刃。綠刃在她手裡,雖然憋屈得只能發揮些微的威力,但面對這些凡胎肉骨的男人,足矣了。

  大鬍子校尉直到身體斷成兩截倒下,都不能相信。他的人和他一樣,全死了。

  他們殺過很多人,有敵對的士兵,亦有無辜百姓。最近一年烏陵王那邊龜縮,與大將軍衝突得不多,他們倒是百姓殺得更多一些。那些百姓像綿羊,不敢反抗,任人宰割。他們喚之為,兩腳羊。大刀砍過去,像切豆腐一般,收割生命。

  最初的最初,還有不安,還有惶恐。慢慢的,就麻木了。世道如此,又不是他們想要這天下亂的。慢慢就只慶倖,自己沒生為兩腳羊。慶倖自己強壯,手裡有刀。

  只是沒想到有一天,他們也像兩腳羊一樣,被人像切豆腐一樣輕易殺死。

  竹生抬眼,看那個校尉。

  他武藝很好,一張強弓,可以五珠連發。她躲開了四支,最後一支,射穿了她的衫角。他的手下裡,還有三四個武藝出眾之人。圍攻之時,這些人進退有度,看得出來是以那幾個人為首。

  但是他們都死了!

  她一刀斬下,淩厲的罡風如刃一般切開了他們的身體。他們上身滑落的時候,還目露困惑,不明白對面的她,怎麼突然變得高大。而後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沒了半身,在痛苦和恐懼中死去。

  竹生握著綠刃刀柄,唇角忽然勾起。而後咧開。而後大笑!正午驕陽之下,一個渾身浴血的少女,抱著她的長刀,大笑不止。

  竹生知道,她並沒有變強,是這裡的人太弱。她如同是從獅群,掉入了羊窩。

  但那又如何呢!在這裡,沒有能碾壓她的變態強者!沒有人能再強迫她!淩辱她!隨時隨手便要取她的命!有人想強迫她侮辱她,她可以舉刀反抗。有人想要她性命,她可以先殺死對方!

  她笑得無法控制,笑到最後,仰天大叫,笑聲變成了厲嘯!厲嘯中,她猛地拔刀,一刀斬出!

  她的憋屈!她的憤怒!她的壓抑和無力!盡在這一刀之中!

  這一刀,她用盡了全力!能容兩輛馬車並行的道路被攔腰斬斷,地上的斷屍被罡風捲得飛起,一道深深的溝渠留在的地上!

  竹生胸口起伏,呼哧喘氣。

  胸間塊壘盡去,堵塞積淤之感全無,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通達暢意!

  收攏地上兵刃和強弓,在樹後換過衣裳。綠刃不再收起,直接繫在腰後。拉過幾匹健馬栓成一串,竹生翻身上馬。

  先前她放馬歸去,是為了不招眼。可現在滿地碎屍,事已至此,低調已經不再有意義。

  她已經看明白,這世道也不是什麼安樂天堂,可於她而言,對於才從修真界逃出來的她而言,已經是樂園。此間,她武藝高強,手中有刀。天大地大,這凡人界,何處不可去,何處不能去!

  竹生一夾馬肚,健馬四蹄踏起煙塵,向著前方而去。

  前路雖不知,卻已無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4:54 AM

第七十章

  竹生沒有著急去追趕隊伍。那本也不是她的隊伍。

  她信馬由韁,放了馬兒自己走。那些馬卻訓練有素,無需騎士催促,自家便一路顛顛的小跑著。

  路上,亦遇到了掉隊之人,那些人看見她,如同見了鬼。竹生帶的馬多,見著逃命還帶著老弱婦孺的,便分了馬,明白告訴他們這是軍馬,他們若敢騎,就給他們。有人驚恐的拒絕了,也有人猶豫之後,道謝收下。看她的目光,複雜難言。

  真是一樣米,百樣人。

  她讓那些拿到了馬的人先走,她依然保持速度綴在後面。果不其然的,第三天上,遇到了一隊大將軍的兵。那些人是因為看到她馬後牽著的一串軍馬才拔刀的,甚至沒有來得及覬覦她的容貌。

  打鬥中,竹生砍殺了一個,剩餘的見勢不妙,掉頭逃跑。竹生收了綠刃,並未追殺。

  綠刃在鞘中,似有不甘。這些法寶真是神奇,從出生便帶著靈性。或許有一天,真的便能養出器靈來。

  竹生心中,不禁生出期待,便如同對待孩子那樣對待綠刃。

  【別急。】她對它說,【你遲早有大露鋒芒的一日。枉殺之血,並不能使你我變得更強。】

  【我不是為殺而殺,是為止殺而殺。】

  【你的刀鋒,當砍向強者。而不是逃命者的後背。】

  她嘗試以神識向綠刃傳達她所想。但綠刃畢竟不像灰灰,不知道是否聽到了她,是否懂了她。

  綠刃是一柄好刀。它雖是仿著那柄魔刀而造,卻絕不應與那柄刀相類。可憐它憋屈的認她為主。竹生其實很渴望有一天,能手執綠刃,發揮出它真正的威力。

  至少這份渴望,跟綠刃是心意相通的。

  這一路上都十分荒涼,既沒有驛站,也沒有村宅。或者是亂世已久,人煙稀薄,或者就是生產力水平真的太過低下。

  她晚上露宿的時候,把從校尉那裡奪來的強弓取出來擦拭。她試著拉動弓弦,拉滿這張弓,於她不是難事。但她還一併收走了另外那些人的弓。比較起來,那些弓就輕的多了。可見這張弓,不是什麼人都能拉得開的。

  她試著對著空曠之地射了一箭。她之前從未玩過弓箭這類武器,那支箭飛得雖遠,卻全無準頭。她只笑笑,把那些弓和箭都收回了臂釧裡。

  她並不是因為感興趣或者貪財才收攏敵人的兵刃,而是因為她意識到,這裡是一個生產力水平低下的冷兵器文明。她縱然臂釧裡黃金萬兩,也不一定能買得到一張粗麵餅。在這種地方,物資比金銀更重要。

  她入靜了一會兒,默讀狐狸給她的功法,強記住那些字的字形。然後神識退出,取出《說文解字》,翻閱查找。

  那功法上古字極多,而且即便是將一整句的字都查過了,分別弄清了字義,可連成句子之後,依然是雲裡霧裡,極其晦澀難懂。令竹生很是無奈。明明,她在沖昕、沖禹那裡,都讀過許多功法,完全不似這般。或許,是因為是妖道的關係吧。

  這等東西,大概只有在煉陽峰,只有沖昕,才能給她講明白吧。他常看的那些書,也都是滿篇的上古字。

  竹生倒是沒去質疑她到底能不能修妖道。

  青君沒有騙她的必要。甚至,他蹲在她身邊叫她去修煉妖道的時候,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分期盼。

  那個,據說是妖域的最強者。她後來在去界門的路上,聽貓女嘮嘮叨叨,反復的提及「南君」、「北君」,後來才反應過來,該就是灰灰也曾經提過的「南北妖王」了。

  如果照貓女所說,連北妖王都折在了他手裡,他就是妖域獨一無二的強者了。這樣的他,有什麼必要在功法這件事上欺騙她呢?

  竹生在路上亦問過貓女和護衛。妖族果真是沒有靈竅的。靈竅這種東西,是人族才獨有的。妖族、靈族,統統沒有。靈族與妖族、人族皆不相同,且不用去想。單論妖族,沒有靈竅,卻有神識,這情況的確和竹生十分相像。

  但若僅僅依據這個便說她可以修妖道。竹生又覺得,狐狸想得太簡單了。狐狸的腦子顯然是有點問題的,不必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當然,竹生不會放棄哪怕一點點修煉的希望。這份功法,她自然會照著練。但首先,她得想辦法先找個老師,給她把詞句意思先弄懂。

  竹生收起《說文解字》,在氊子上和衣而臥,將功法已經查閱完的部分在心中反復默誦。慢慢睡著了。

  次日伴朝陽而起,收拾洗漱,便上了路。

  她騎的是軍馬,又無甚行李,極是輕便。行進的速度,其實快過旁人。雖則路上耽擱些許,在看到那些地標性的丘陵,尋到水源處的時候,比之范大先生諸人,也就晚了一個時辰而已。

  天邊甚至還有微光,天色還沒全黑。

  卻真的……晚了。

  傍晚的風吹來,除了帶來水畔草木的清香,還帶過濃濃的血腥味。馬兒都躁動不安起來。

  竹生目光微凝,神識瞬間探了過去。所見所感,讓她瞳孔驟縮!她猛的斬斷馬鞍上繫著的另幾匹馬的韁繩,雙腿一夾,胯下健馬已經四蹄放開,沖那林中水邊疾馳衝去了!

  竹生的手,已握住綠刃的刀柄。

  【你不是想殺人,想見血嗎?】

  【讓你看看,這便是該殺之人,該流之血!】

  【不該殺的,我不會任你濫殺。該殺的,我絕不阻你。你的鋒利,原就該用在此處。】

  【殺了誰,殺了多少,從來不是刀的責任,只在握刀的人。】

  【所以,跟著我吧!】

  竹生提韁,縱馬越過溪澗,衝向水邊。綠刃,已經出鞘!

  天還沒全黑,那些人已經點了火把。

  他們是負責收尾打掃之人。這裡離他們的寨子太近,這麼多屍體不拾掇了,會引來狼群,還會養著狼群。狼一窩一窩的生,到時候麻煩的是他們。上頭令他們把屍體掩埋。

  他們人不多,七八個,分工協作。有幾個人在挖坑,另幾個人在搜索屍體。明面上的大件細軟都已經被搜掠走了,但總會有些遺漏,便成了他們這些負責掃尾之人的福利。

  「饒、饒命……」一個身受數刀,卻還沒死透的老者奄奄一息的哀求。

  拿刀的人毫不客氣的抹了他的脖子。老者眼睛凸出,喉頭鮮血汩汩,再說不出話來,就此死去。拿刀的人從髮髻到腳底,捏遍老者全身。捏到襠下的時候,摸到了硬物。

  「有貨!有貨!」他喜道。

  旁邊的人也湊了過來。他們用刀割破老者褲襠,從他的褻褲裡摸出來兩根金條,頓時笑逐顏開。

  「收好!待會一起分!」正在挖坑的一個漢子道,一轉頭,忽地大怒,「馬老二,你幹甚呢!」

  馬老二解了褲子,正扛著一具女屍的兩條光腿聳動。聞聲氣喘吁吁的笑道:「這個還……熱乎著,我先……快活一把。」

  挖坑漢子怒道:「死人有什麼好快活的!寨子裡又不是沒有活的!滾來幹活!再給老子躲懶,割了你的把兒!」

  馬老二喘著:「就來,就來。」一陣大動,登了極樂。閉著眼渾身抽搐幾下,睜開眼想籲口氣,忽地大叫一聲!聲音又戛然而止!

  挖坑漢子聽他怪叫,惱怒道:「丟就丟了,鬼叫什麼!」一轉頭,忽地就僵住!

  馬老二跪在地上,肩上猶自扛著死去女人的腿,自家的大好頭顱卻滾落在地。失了頭的脖頸,鮮血井噴!

  挖坑漢子想大叫,眼前卻全是陰影。健馬從天而降,綠色的刀刃翡翠一般的映綠了他的視野。脖子上一涼,世界忽然旋轉,上下顛倒……

  竹生來的太晚了。這些人已經掃了一遍尾,該補刀的都補了。

  竹生在屍身中梭巡了一圈。隊伍前些天死了不少人,路上又掉隊不少,有些人棄了原來的行進方向,朝別的方向去了。到這裡,剩下的只有幾十人。以和范大先生同鄉的幾家富戶為主。

  那些人全死了,馬車牲口都不見了。竹生看了一圈,沒看到范家人。不知道是逃了,還是……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還刀入鞘。牽過韁繩,準備離開。

  某處忽然發生輕輕響動。

  竹生倏地轉頭,大步過去,扒開了一具臉朝下的屍身。那屍體下面是道小溝,溝裡赫然藏著一個滿臉、滿手都是血的孩子。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那孩子邊哭邊發抖道。

  竹生看了他一會兒,彎腰把他從溝裡提了出來。那孩子站在地上,只比她矮一個頭,看起來八九歲的模樣。被拉上來,猶自驚魂未定,嗚嗚哭著。待抬眼看到周圍再無活人,驚喜道:「姐姐!你把強人都殺了?你好厲害!」

  竹生看著他,問:「還有活人嗎?」

  她眸光平靜且平淡,令男孩心中一突,嗚嗚哭道:「很多女人被搶走了……」

  竹生問:「往哪邊去了?」

  男孩指了個方向。竹生取了根火把,翻身上馬。男孩忙抱住她的腿道:「姐姐,別丟我一個人在這裡!」

  竹生一俯身,抓住男孩肩膀。男孩只覺得肩膀彷彿被鐵鉗鉗住一樣,身體一輕,就被拉上了馬,坐在了竹生身前。

  「我看見他們往這邊去了!」他指了個方向。

  「拿著。」竹生把火把塞到他手中,一拉韁繩,撥轉馬頭,朝著他說的方向去了。

  許是火把有些沉。那男孩斜舉著火把,竹生能感覺到他手臂僵硬。一路上,他還換過幾次手。

  天色完全黑了。火把能照亮的距離有限,再遠些的前方,於男孩來說就是一團漆黑了。竹生卻其實一直放開著神識,前路一清二楚。

  行了一陣,她忽地雙腿一夾馬腹,提快了速度。

  男孩猝不及防,慣性的向後倒去,靠在了竹生的懷裡。他忙起身坐穩。耳邊,忽然隱隱聽到了哭聲。

  這烏漆抹黑的夜晚,哪來的哭聲。男孩先是疑心自己聽錯了,可隨著健馬疾馳,那哭聲響亮了起來。

  是男人的聲音,應該還年輕。哭得極其絕望悲傷。

  馬疾馳過去,沒停穩,竹生就直接跳下馬去。男孩嚇得趕緊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拉住韁繩。轉頭看去,地上爬著一個男人,不……是兩個男人。

  阿城長這麼大,從沒這樣哭過。實是到了此時,內心已經絕望到了極點。

  明明,已經都到了烏陵王的地界了。烏陵王仁愛百姓,一直都有賢名。他的治下,據說十分安定。如何!如何才入烏陵,便遭盜匪洗劫!連烏陵王的治下,都亂成這樣了嗎?

  范大先生從入烏陵便疑神疑鬼,說是彷彿聽到哨音。大家都沒在意。范大先生無法,只得令自己家人休息時也不離開騾車。

  哨音響起,盜匪滾滾而來時,他和妹妹正過去找翎娘說話,先生想也不想把他們兩個推上了車,駕著騾車奔逃。

  騾車又怎比得上馬匹的速度,更何況車上裝了這許多人!他們終是被追上。他被砍落車下,一條腿被馬蹄踏折。鋼刀砍落的時候,同樣被砍下車來的先生撲過來抱住了他……

  等他醒轉的時候,先生渾身都是血,奄奄一息。

  「翎娘……瑩娘……」他說,「巧娘……」

  阿城懂他的意思。

  他們都是男人,女人被搶走會發生什麼他們都懂。必須去救她們!

  他不能丟下奄奄一息的先生,只能將他負在背上,拖著折了的腿追著馬蹄印在地上爬行。

  他爬了不知道多久。天已經黑得像墨,再看不清馬蹄痕跡。先生的身體越來越重,他的腿越來越疼,頭越來越昏。可他既不能丟棄先生,也不能放棄妹妹。

  他只能繼續往前爬。心裡卻知道,他其實誰都救不了。

  誰都救不了!

  這認知壓垮了富戶少爺的承受能力。他一邊艱難爬著,一邊痛哭失聲。哭得絕望極了。

  他本是個眉清目秀的俊俏少年,此時哭得眼淚鼻涕混著血水和泥土。竹生看到他的時候,都沒認出來他是路上那個騎黑驢的綢衫少年。

  可竹生的容貌叫人過目難忘,少年于絕望中陡然見到火光,見到竹生,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姑娘!姑娘!」他淒厲叫喊,「你去救救我妹妹!我妹妹!還有翎娘!」

  「不不!」他語無倫次,「你先救救先生!先生要死了!他要死了!」

  竹生將范大先生從阿城背上放下來,探了探他鼻息和頸脈。范大先生臉色灰敗,離死不遠了。

  幸好,差一口氣還沒死。

  竹生從「懷裡」掏出一支玉瓶,倒出一顆回春丹。她感受到有兩個人四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頓了頓,將那丹藥捏碎,捏塊稍大的,塞進范大先生口中。小小一塊,雖沒讓范大先生立刻生肌肉骨,卻也令他的臉色回復了紅潤。他的傷口深處其實已經立刻開始止血癒合。只是外傷未曾完全消失。傷口混著血水泥土,看起來依然可怖,但其實已經沒有了性命危險。

  她又捏了小小一小塊塞進阿城口中。阿城渾渾噩噩的就吞下腹中。腿上骨折處莫名開始發癢,疼痛卻很快的減輕了。

  竹生把剩下的碎渣倒回瓶中收起,告訴阿城:「照顧好他。我去追翎娘。」

  說罷,便翻身上馬。

  男孩坐在馬上,只看到竹生蹲在地上鼓搗了什麼,隨後就不管那兩個人了,翻身上馬。他身體僵硬,惴惴的跟著竹生一起追著馬蹄痕跡。

  身後,還能聽到那少年的哭聲。絕望之後遇到一絲希望,他捶地痛哭,哭自己的無力和無能。

  竹生疾馳片刻,忽然勒馬。男孩這次稍稍有些準備,抓著馬鬃,沒向後倒。身後的人已經跳下馬去。這回又遇到什麼?

  他舉著火把俯身看去。地上,有孩童屍身。

  竹生僵硬的將那孩子翻過來。那張臉還帶著嬰兒肥,明明五六歲的小豆丁,說話卻像個夫子般老成。相處時間短暫,卻是個沉默卻可愛的孩子。正是范大先生家的小童。

  可愛的小童被馬蹄踏得腸穿肚爛,死相可怖。

  男孩看到了那少女咬牙。他不知道曾經做過母親的女人,都最見不得孩子受痛受苦。遑論是這樣的慘死。

  竹生蹲下去抱起小童屍身,不嫌泥土血肉汙髒,將小童抱在懷裡,以手合上了他的眼。

  馬上男孩眨著眼看她。

  她轉身抱著小童朝樹後去了,再轉出來,懷裡已經沒了小童屍身。她敏捷翻身上馬,一踢馬肚,健馬又疾馳起來。

  竹生追著馬蹄痕跡,地勢漸漸上升。

  此地沒有險峻高山,卻多丘陵。山矮而平緩。山道盤卷,拐了幾個彎之後。男孩突然開口:「姐姐你看!」

  竹生抬頭,此處已經可見山頂,有一山寨,點點火光,都是照明的火把。

  「姐姐,」男孩瑟縮道,「我、我害怕,我能不能在這兒等你?」

  竹生沒說什麼,放他下馬。他指著一棵數人合圍的老樹道:「我在那裡等你啊。」說罷,跑到樹後藏起來了。

  竹生一人單騎,向山頂衝去!

  離寨門還遠,已經有一排箭矢疾射過來。

  竹生騰空躍起,可憐那健馬被射成了刺蝟,倒地不起。竹生落地。

  寨門守衛收到了警報,急調弓手來防。不料第一輪遠射竟沒中。黑夜中,眼看這那個矮小的身形,拖著一柄長長的碧玉似的刀,朝著寨門飛快靠近!那刀在地上拖起一串火星兒四濺。

  「放箭!」寨門守衛舉起手,猛的揮下。

  第二輪箭矢疾射過來。竹生再次騰空躍起。這次,她用了全力。

  寨門其實也不過只有兩層樓高,上面的人呆呆抬頭望著那個身影。

  碧光閃動!竹生在高高空中,雙手持刀,猛地劈下!

  原木的厚重寨門,「轟」的一聲,炸裂了!

  男孩待在老樹處,一直抬頭觀望。

  夜色中隱隱聽到那邊傳來巨響。他惴惴。待看到寨子裡開始著火,他目瞪口呆。

  竹生終究是來得太晚了。被搶來的女人們死了三個。

  一個是孩子被摔死的年輕母親,瘋了一樣的要跟匪徒同歸於盡,最終獨赴黃泉。

  另兩個,一個就是阿城的妹妹巧娘。巧娘比翎娘還大,已經十五歲了,發育得更好。

  她是最早被強拉出去的女子。她無法忍受,險些將一個男人咬斷。那男人發了瘋,抓住她的頭髮,將她的頭往牆上猛撞。巧娘頭骨碎裂而死。

  第三個,就是瑩娘。亦即是范大先生的妻子范毛氏。

  在幾個男人企圖將鮮嫩如花的翎娘強拉出去的時候,毛氏像護崽的母獅一樣攻擊他們。她只是個弱女子,髮簪折斷之後,剩下的武器只有指甲和牙齒。

  她最終惹怒了男人們。那一刀從她一側肩膀斜向下砍,幾乎將她半邊身子砍下來。她倒地而死。

  瑩娘耗盡生命,也沒能保護住翎娘。翎娘到底是失了清白。

  竹生用自己的衣衫裹住她抱著她往外走的時候,她醒了。她看見了竹生身後沖天的火光。竹生的臉在那火光裡映得彷彿沒有生命。

  竹生為十幾個女人而來,卻從寨中帶出來幾十個女人。

  女人們拿著火把到處放火,將這山寨燒成了灰燼,將那些曾經侮辱過她們的男人們,燒成了灰燼。

  她們趕著幾輛車下山。

  在車上,翎娘再次醒來。她被竹生抱在懷裡,柔軟溫暖。

  她問:「父親呢?」

  竹生道:「在山下。」

  她問:「母親呢?」

  竹生道:「在天堂。」

  她問:「巧娘呢?」

  竹生道:「她們在一起。」

  翎娘又問:「翔哥兒呢?」不等竹生回答,翎娘就淚水滾滾,自問自答:「翔哥兒死了。」

  是她不好,她沒有保護好弟弟。

  弟弟是從她懷裡被生生抓出去扔到車下的,她親眼看到他小小的身體被馬蹄踩踏。

  「我也想死。」她說。

  「不。」竹生攏了攏她的頭髮,「你要好好活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5:05 AM

第七十一章

  車子在彎曲的山路上繞行,到了老樹那裡時,男孩從樹後跑出來,蹦跳著揮手。

  竹生叫停了車子,讓他上車。問道:「臉怎麼了?」

  男孩鼻青臉腫,像被揍過一頓一樣,都看不出相貌了。他道:「我想爬到樹上去,摔下來了。」

  竹生就沒再問。

  幾輛車下了山,竹生憑著記憶,指點方向。到了她記憶中和范大先生分開的地方,卻不見人影。她放開神識一掃,發現那兩個人躲在灌木叢中。

  她便叫女人們揮動火把,提氣丹田,喊道:「范先生!范先生!」她中氣十足,聲音在黑夜中傳得很遠。

  灌木叢中響起了阿城的聲音:「竹生姑娘嗎?」

  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阿城和范大先生相互攙扶著從藏身之地走出來。就看到幾輛大車,幾十個神情麻木的女人。

  那些女人在火燒山寨時如同迴光返照一般,待那股熱力過去之後,又像失去了生命力的木偶一般,死氣沉沉。

  阿城一瘸一拐,范大先生則是渾身傷口還未收攏,皮肉尚且綻開著。他的衣衫被劃破數道,破破爛爛掛在身上,被殷虹的血染透,破洞中露出猙獰的傷口,看起來格外可怖。

  火把之下,兩個人一眼就看到了竹生懷中的翎娘。

  翎娘早在竹生提氣喚「范先生」的時候就不敢置信的睜開眼睛。她明明,她明明看到父親和阿城倒於亂刀之下!

  「翎娘……」范大先生伸出手。

  翎娘也伸出手,和父親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失而復得的喜悅攫住了兩個人。但是立刻,他們都看到了彼此的狼狽。淚水都湧上了眼眶。

  范大先生用力握了握翎娘的手,道:「活著就好。」

  眼淚在翎娘眼中打轉。

  范大先生問:「瑩娘和巧娘呢?」

  阿城亦問:「翎娘,巧娘呢?」

  翎娘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范大先生看著她,失神道:「瑩娘……瑩娘也……」他呢喃著,突然怔怔的落下眼淚。

  阿城什麼表情都沒有,整張臉麻木著。他的眼淚已經流得太多,再也流不出來了。

  「上車吧。」竹生道。

  便有三個女人下去換了旁的車,給他們空出了足夠的地方。男孩非常有眼色的攙扶兩個人上車。

  「去哪裡?」范大先生問。

  「沒有目的地。」竹生道。「你說吧。」

  范大先生便道:「回宿營地吧,或許還有倖存之人。」

  竹生道:「好。」便指了方向。

  阿城望著前方的黑夜。事發時他和妹妹離開了家人身邊,去同翎娘說話,並不知道家人是否僥倖逃脫。他今日品嘗了絕望的滋味,竟是不敢有期望。

  車子在黑夜中行走,火把的光把眾人長長的影子投在地上。

  到了宿營之地,依然遍地屍體。女人們看到了,卻沒有一個人驚懼尖叫。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竹生忽然提氣道:「范先生在此,都出來吧。」

  范大先生愕然。

  過了一會兒,黑暗中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有人問:「范大先生嗎?」

  范大先生大喜,道:「是我!還有誰在?」

  聽到了他的聲音,那些人才從草叢、灌木中鑽出來,甚至還有個「死人」從地上爬起來。人數不多,十來個男人,還有個小童,都形容狼狽。

  這些都是范大先生的同鄉。看到還有人生還,范大先生歡喜得眼眶都紅了。眾人見到他,亦是哽咽。

  「還有旁人嗎?」他問。

  大家抹著眼睛道:「沒了,沒再見到旁的人。」

  阿城突然出聲:「二叔,我爹娘呢?」

  被他喚作二叔的人這才看到范大先生身後的侄子,先是大喜,復又大悲,搖搖頭,伸手指了個方向。

  阿城舉著火把跳下車,一瘸一拐的朝那個方向走過去。他的斷腿在回春丸的藥力下已經長上,骨頭卻錯位了,成了瘸腿。

  過了一會兒,黑夜中傳來少年低低的、壓抑的哭聲。

  范大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對竹生道:「竹生姑娘,這些屍體不能這麼擱著,需收斂了才行。否則,容易招來猛獸。」

  竹生便道:「要埋嗎?」

  范大先生道:「最好焚化。可防疫病,亦能防野獸。血氣太重,埋得淺了,狼一樣能挖出來。」

  竹生便對眾人道:「把屍體堆在一起,燒了。」

  那些成年的男人和女人,都比她高。但當她下達指令的時候,眾人便都照著她的指示動了起來。

  女人們親眼見識過,這個未及笄的少女刀下是如何的冷酷無情。男人們都親歷她以自身換取他們先逃,卻被幾十兵匪包圍。如今,她安然的站在這裡,甚至把被強盜搶走的女人們都搶了回來。

  她的話,沒人敢不聽。

  幾十個人一起動起手來,效率還是很高的。屍體都堆疊在一起。

  阿城父母的屍身,是阿城一瘸一拐親自背負過去的。他的二叔看著自己的侄子,才過了一個晚上,這個孩子就變得讓他幾乎不認識了。

  大火照亮了水邊的土地。

  火熊熊燒著的時候,消失了一會兒的竹生又出現,手裡抱著一個大包袱似的東西,走到了范大先生身邊。

  「令侄。」她把「包袱」遞過去。

  范大先生的身形便凍住了一瞬,過了一會兒,才伸出手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復又裹上,抱在懷裡緊緊的抱了一會兒,將他拋進了火裡……

  人們借著火光,收攏了地上散落的行李。值錢的細軟自然早就被搶走了,但這些他們也不得不收攏起來,因為他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們在行李中找到了乾糧,眾人分著吃了。而後男人們一堆,女人們一堆,都在極度的疲勞下睡著了。

  夜裡竹生醒了。她走到水邊。

  一個女人站在水中,水已經浸過了她的腰。聽到腳步聲,她轉頭。

  兩個人對視了片刻。

  竹生記得這個女人。在寨中,她用刀將一個男人的屍體剁碎了。他殺了我的夫君和孩兒,她說。

  女人看著竹生,過了片刻,眼中露出了被理解的欣慰。她轉回頭,慢慢的往前走。

  竹生一直看著她,看水沒過了她的頭頂,化成一圈圈漣漪。有一串氣泡沖上來,破碎。

  清晨大家醒來,看見竹生靜坐在水邊。一個女人的屍體浮在水塘裡。

  大家也只是沉默了一下,便收斂了那女子,埋在了一棵樹下。

  范大先生過來請教竹生前路何去。竹生看了他一眼,道:「想找個地方,把她們安置了。」她說的「她們」,指的是那些跟著她從山寨裡出來的女人。

  范大先生說:「這裡原不該如此。烏陵王素來愛民惜民,他的名聲,向來很好的。」要不是這樣,他們在大將軍治下熬不住,也不會想到要投到這裡來。

  不用想也知道,這裡肯定是出了什麼變故。但竹生對此並不感興趣。

  「行程先生來定吧。」她說,「我帶著她們跟著你,找到了合適的地方,安置好。大家分道揚鑣。」

  范大先生看著她。

  這是個比翎娘還小的孩子,他想。

  范大先生與男人們商量了一下。他滿腹經綸,見多識廣,男人們願意聽他的。

  「先去朝陽城看看。」范大先生解釋道,「朝陽城是烏陵核心之地,烏陵王王座所在,是烏陵最繁華的城池。我們現在耳目閉塞,沒有足夠的消息,對此地一無所知,沒法作出正確的判斷。還是當先去消息通達的繁華之地才行。」

  竹生道:「先生決定就好,不必與我解釋。」

  她說話的時候,抬頭看他,手上卻沒停。她一直在磨刀。她的身旁,擺了一堆的兵刃。范大先生不知道那些兵刃是從哪裡來的。

  竹生磨完手上這把刀,放在地上,對范大先生道:「叫大家都帶上刀吧。」

  范大先生微微沉默,率先拿起了一柄刀。男人們聽了他的話,都過來取了兵刃帶在身上。會不會用的,帶在身上好歹能嚇唬嚇唬人。或許便能令對方知難而退。

  男人們都拿了兵刃之後,地上依然還有許多刀。竹生看了眼女人們。

  翎娘第一個過來,將一把刀綁在了腰間。而後陸續有一些女人也拿了刀。但依然有女人站著不動,並不覺得自己應該拿刀,或者覺得自己必拿不動刀。

  竹生並未強求。

  男人們在樹林裡找到了竹生早先棄了的馬匹。他們有車,有馬,便省力得多了。范大先生指點方向,一行人上路。

  「先生來過這裡?」竹生問。

  「並未。」范大先生答道。

  「那如何認得道路?」竹生問。

  范大先生答道:「看過輿圖。」

  竹生便點點頭。

  有車有馬,他們行進的速度不慢。臨近午時,發現一個村落。

  走進去,才發現是空村,人都跑光了。有些房子也有火燒的痕跡。但大多房舍還是完好的。

  「烏陵若有變,必不久。」范大先生說。

  他好像什麼都要跟她說一下,但竹生並沒有聽的興趣。她只點點頭。

  村子的人都沒了,房子中卻還留下不少東西。鍋碗瓢盆,大家搜刮出來不少,正解了燃眉之急。甚至在某個人家還找到一缸底米。

  竹生去了村外樹林,放開神識,周圍一草一木都在她掌控中,輕易的就能發現獵物。回來時,便拎了兩隻兔子,還拖著一頭鹿。

  男人們幫著宰殺剝皮,女人們再接手,生火煮飯。

  竹生去井邊取水淨手。

  翎娘過來,拿著不知道從那裡找出來的瓢,幫她舀水。

  她忽然問:「你看到她尋死了是嗎?」

  竹生「嗯」了一聲。

  翎娘顫聲問:「你為何不阻止她?」

  竹生道:「她親人都死了,仇人也死了,無牽無掛,不願再獨活世間。這是一個成年人自己的選擇,我沒有資格干涉別人的人生。」

  翎娘道:「可你告訴我不要死,要好好活。」

  竹生道:「你是孩子。」

  翎娘道:「我比你大。」

  竹生道:「我比你強。」

  翎娘啞然。

  她喃喃道:「你為何和我想的不一樣?」

  竹生道:「你以為我怎樣?」

  翎娘看她,不說話。

  竹生問:「救世主,還是聖母娘娘?」

  翎娘咬唇。

  竹生道:「那種人是不存在的。」

  「可你救了我們。」翎娘道,「為了救我們,你殺了那麼多人。」

  竹生甩甩手:「見到了,不能不管。可也不是就此就負上了責任。她們都是成年人,你自有家長。等尋到合適地方,將她們安置了,我便仁至義盡。」

  翎娘還想說什麼,竹生已經道:「翎娘,我不欠誰的。」

  她當然不欠誰的。實際上,是她們欠了她的恩情。所以欠了恩情的人,反而硬要救命的恩人背負人家不想背負的責任嗎?翎娘意識到了這裡面的邏輯問題。她張張嘴,忽然說不出話來。

  「那麼,」竹生問,「現在還想死嗎?」

  翎娘沉默。

  竹生道:「想輕生的時候,就想想你父親,再想想你母親。你母親為了保護你拼了性命。你若輕易尋死,對得起為你丟命的親娘嗎?」

  翎娘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她不是我親娘。」她說,「我親娘是父親原配,是她的長姐,她其實……是我親姨母。」

  「我親娘生了我之後就去世了,我不記得她了。外祖父把姨母又許給父親做續弦,我是她養大的。」

  竹生微感意外。

  她頷首道:「親娘也好,姨母也好,你不是她所出,她肯為你而死,可見在她心裡,你便是親生的。對這樣的她,你若不好好活,對得起她嗎?」

  翎娘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竹生的目光越過她,看向後面。范大先生站在院門口,一直在聽她們的對話。

  翎娘回頭看見她,叫了聲「爹」,忙用袖子抹抹眼睛,走了過去。

  范大先生跟她說:「阿城腿腳不便,你去看看他。」

  翎娘去了。

  范大先生走進院裡。

  竹生已經在屋簷下找到一張小竹椅坐下,取出書來讀。

  她是不太想跟范大先生說話的。從昨夜起,他跟她說話,便帶著請示、解釋,總想引導著讓她來做決定。而她根本無意做這些人的領頭人。

  范大先生也拉過來一張小竹椅,坐在了她身邊。

  「外面有個男孩子,九歲,自稱叫小七。稱是在宿營地被你所救,可是如此?」

  竹生不看他,道:「是。」

  范大先生道:「我從未見過他。」

  竹生終於抬眸。

  范大先生道:「我過目不忘。」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道:「還是孩子,再看看。」

  范大先生頷首道:「你心中有數就好。」

  竹生點點頭,低頭看書。

  能聽見外院大家忙碌的聲音,這院中卻安靜得落針可聞。

  「竹生姑娘,」范大先生先開口,問道,「你和我們分道揚鑣之後,打算去何處,做何事?」

  竹生目光落在書頁上,漫不經心的道:「沒有目標,想走便走,想停便停。憑我武藝,哪裡不可去?自然要自由自在。」

  「那是想仗刀走天涯,求一時快意了?」范大先生問。

  竹生不置可否:「差不多吧。」

  范大先生便頷首,道:「好吧。」並未再糾纏於這個話題,起身離開。

  竹生閉目入了會兒靜,睜開眼退出,拿樹枝在地上憑著記憶寫下幾個字,而後翻著書在《說文解字》裡查找。

  外院忽然喧嘩了起來。

  竹生收起書,來到外面。卻原來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之前曾經一同宿營過的女人,竹生從山寨裡搶回來十一個。她們當中,只有兩個人找到了親人,其他女人的家人,都已經沒了。

  那兩個女人中的一個,最是幸運,她的公公、丈夫和孩子,竟然全都活著。昨夜,她抱著小童,喜極而泣。

  今日,她的公公卻想叫她去死。覺得她已經失去了貞潔,還苟活著,有辱他家的門楣。

  翎娘大怒,拔刀衝入他們和她之間,這才喧嘩了起來。

  竹生握著刀柄站在了翎娘身後,那兩個男人才閉上嘴,悻悻而去。女人蹲在地上,抱緊了小童,面色蒼白。翎娘拉著她走了。

  用過飯食之後,竹生和眾人離開了無人的村莊。傍晚他們在野外露營。

  竹生拿著樹枝在地上劃拉的時候,范大先生走過來,看了看,道:「這是『穀神』,這是『玄牝』。」

  竹生吃驚:「先生認得?」

  范大先生道:「這是上古字,沒想到姑娘居然在學習。」研究古字已經算是門深奧的學問,研究上古字,都是如范家這樣的世代以學問傳世的大家之人才會鑽研的學問。范先生其實也很吃驚。

  竹生眼睛發亮,請教道:「敢問先生,何為玄牝之門?『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又是何意?」

  范大先生奇道:「聽著像方士的養生道法?」

  竹生的眼睛更亮了,她道:「正差不多,先生可能為我解惑嗎?」

  范大先生在她身邊坐下,也找了根樹枝在地上劃拉:「穀神不死,是為玄牝,所謂玄牝之門……」

  這一晚的時間在教學中度過。

  竹生想不到,十幾個字組成的句子,范大先生要用上萬字來解讀它。這功法之晦澀難懂,可見一斑。

  她問:「先生對上古字造詣很深呢。很多人學這個嗎?」

  范大先生道:「就我所知,當世不超五人。」

  竹生再次吃驚。

  范大先生道:「我好這個,才會鑽研。偏僻學問而已,於經世濟民,其實無甚大用。」

  用處可大了!竹生心想。

  范大先生反問她:「竹生姑娘卻為何會學習這生僻古字?」

  竹生道:「家中祖傳書籍,涉及上古字體頗多。我學問淺,看不太懂。」

  范大先生肅然起敬:「那必是學術大家了,姑娘可告知我貴家姓氏嗎?」

  竹生道:「我沒有姓氏。」又道:「我家世代隱居,並不出世,先生不必問了。」

  人生在世間,誰會沒個姓氏?竹生不願說,范大先生自也不能強求她。

  只這一下子,這姑娘對他的態度,由刻意的疏離,變得親近了很多。倒是意外之喜。

  翌日清晨,又喧嘩起來。

  那個被家翁逼迫去死的女人,頭天夜裡說去解手,離開了沒再回來。清晨時分,被別人發現用腰帶吊在樹上自盡了。

  翎娘揮著刀要發瘋。

  「是不是你們!是不是你們教小郎那樣說的!你們混蛋!」她眼睛通紅。

  女人的公公和丈夫不承認,卻道:「她早該貞烈一些,受辱前便自裁,最是乾淨。現下雖遲了些,總好過苟活。」

  翎娘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要不是范大先生和阿城一起拽住她,她真要去和那兩個男人拼命。

  眾人挖了坑,把那女人葬了。她的小郎才不過四五歲,一直呆呆的看著,懵懵懂懂。不懂得為什麼娘要躺在坑裡,為什麼別人要用土把她覆蓋。他不懂,他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她。

  待到出發,女人們上車,男人們牽馬。

  那女人的公公和丈夫正要去牽馬,一道罡風劃過,巨大聲響過後,地上赫然出現了一道淺溝!正攔在了他們和馬匹之間!

  竹生手握綠刃,涼涼的看著他們。

  兩個人面面相覷,顫巍巍問:「竹、竹生姑娘,你這是何意?」

  不待竹生開口,范大先生已經踏上一步,沉聲道:「我等無法再與爾同行,你們自去吧。」

  「這、這……我們自己在野外,太過兇險。」那丈夫惶然哀求,「竹生姑娘、大先生!還請慈悲,看在孩子還小的份上,莫要趕我們走。」

  范大先生看向竹生。

  竹生道:「若沒有孩子,你們現在已經沒法再同我講話。」

  范大先生看了她一眼。這是她第二次因為孩子而寬恕別人。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卻有著母親般的柔軟。

  那兩個男人和懵懂童兒一起被逐出隊伍。他們背著孩子,起初還遠遠綴在後面。但兩條腿怎麼跟四條腿和車輪比。漸漸的,他們就看不見了。

  翎娘抱著她的刀坐在車上。她抱著膝蓋,下巴埋在膝頭。

  「強盜們來的時候,她在取水。她公公丈夫,抱起小郎就跑了。根本沒管她。」她說,「她本不想死的。她怕她死了孩子沒了娘,沒人照顧。」

  可是她的孩子跟她說,你這麼髒了,怎麼還不去死?

  女人的心便寒了。她知道這話是她的公公丈夫教給孩子的,但她更知道她沒有能力消除公公丈夫對孩子的影響。她的孩子,她活下去的支撐,會長成和她公公丈夫一樣的男人。他遲早會視她為恥辱,發自真心的希望她去死。

  她人沒死,心先死了。睡覺前,她跟翎娘說,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而後她藉口去解手,一去不回,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竹生看著路邊,草木蔥蘢。

  路上,他們看見了麥田。莊稼的長勢很好,已經抽了穗。這裡的農業,人能干預的,不過是播種前的翻土、肥地和澆水。待種下後,活不活,就全靠老天了。

  今年風調雨順,莊稼便活得很好。

  「還想死嗎?」竹生問。

  「不想!」翎娘紅著眼睛道。

  「我想像你那樣。」她道,「如何才能像你那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5:18 AM

第七十二章

  「我自有奇遇,才能如此。你沒法像我一樣。」竹生道。

  翎娘眼中露出失望之色。

  竹生卻接著道:「但你可以變得強於自己現在。」

  翎娘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竹生道:「你年紀已經太大,學習正經的武功套路已經太晚。但我有些防身格鬥之術,成人亦可修習。雖不能用於對戰,卻可以用於自保。」

  她問:「你可要學?」

  翎娘毫不遲疑的道:「要!」

  「好。」竹生頷首道。

  「我、我也能學嗎?」

  竹生和翎娘一起回頭。說話的人是個鵝蛋臉的女人,生得頭臉整齊,一雙眼睛期盼的看著竹生。

  竹生頷首:「可以。」

  又有女人道:「我……我也想學。」

  跟竹生同車的女人,都想學。這一車上的女人,都是拿了刀的女人。那些個沒拿刀的女人,都很有默契的上了另外的車。物以類聚,人也總是以群居的。

  阿城因為腿腳不便,也在這輛車上。他嘴唇動動,低頭看見自己的瘸腿,黯然的又閉上了嘴。

  這一天他們又找到了一座空的村子。看這村子與村子之間的密度,這裡原也不該如此荒涼不見人煙的。

  他們的人到各個空房子裡去搜刮,竟找出了不少藏起來的糧食。其中功勞最大的便是那個叫小七的男孩,屬他翻出來的糧食最多。

  他那臉還青腫著,都看不出原來眉清目秀的模樣。

  用完晚飯,竹生找了塊空地。她用樹枝削成一截截短棒,分給女人們:「想像這是匕首,是小刀。」

  她自己也拿著木棒做示範。她教給她們的,是在她從前在軍中學到的短刀近身纏殺。

  她給她們講了人體重要血管的大致分佈,然後叫翎娘上前來佯裝攻擊她。隨著翎娘的身形微動,竹生也貼了上去,一進一退間,她手中短棒已經抹過翎娘身上六處重要的血管。

  「你死了。」她收起「匕首」道。

  眾人訝然。

  「再來一次。」竹生道。

  這一次,她把動作放慢,讓她們看清她是如何出刀的。她的動作與她們印象裡的所謂「武功」的大開大合的砍、劈、刺都不一樣,帶著股說不出的奇詭。沒有複雜的招式套路,純在於纏,在於抹,在於削。

  竹生的動作做的非常緩慢,可是當她的「匕首」又一次抹過翎娘身上一處大靜脈的時候,令觀看者無不背生涼意。

  竹生停下來,把最基礎的動作分解,教給她們。糾正了幾次之後,便令她們自己練習。

  她自己則找了個地方,坐下慢慢的翻著《說文解字》。火光跳躍,作為照明的光源來說,並不穩定。她的臂釧裡,其實有好幾盞晶燈。晶燈的光源明亮而穩定,看書會更舒服。但現在還不是拿出來的時候。

  她看了一會兒,起身去找范大先生。

  「先生,」她尊敬的稱呼他,用樹枝在地上寫下一個短句,「這一句該作何解?」

  范大先生看了看,也不賣關子,接過樹枝在地上劃拉起來,給她細細講解……

  不過兩天,竹生對范大先生的態度就全變了。昨日之前,她對他疏離,是因為感知到這男人對她產生了莫名的期盼。他雖沒有如翎娘那樣明著說出來,卻試圖用語言、用行為去影響她引導她暗示她。

  這其實已經稱得上是一種精神操控。如果竹生是個真正的少女,或者哪怕她再多熱血那麼一點點,不那麼冷靜到冷漠,都極有可能順著他的暗示走下去了。

  這就是為什麼她對他會刻意的疏離。

  現在,她對范大先生則是對有知識的人,或者知識自身該有的尊敬。

  范大先生或許也能感受到這一點,所以毫不藏私。

  竹生感謝他這一點。死狐狸給她功法的時候,大概壓根就沒考慮還會出現她「看不懂」的這種情況。

  晚間休息,她選擇一間空屋。這村莊裡的村民似乎都逃亡去了,滿村皆是空屋。旁的人都是幾人一間,她不開口,也沒人會主動跟她一間。

  屋子裡有炕,落滿灰塵。這裡既沒有除塵咒也沒有清靜訣。面對灰塵,也只能將就。好在竹生深山密林也睡得,如今有牆壁擋風,有瓦片遮雨,不比野外露宿強得多了?沒什麼好抱怨的。

  煉陽峰的生活雖然精緻,卻是以她自身化作金絲雀為代價的。這裡縱再艱難,卻自由自在,不束手束腳。

  夜深了,大家似乎都入睡了。

  一支細細的竹管悄悄從窗縫裡伸進來,吹進來一股白煙……過了片刻,那身影悄悄潛入房中。他身材矮小,臉上青腫,正是那個自稱名叫小七的男孩。他在房中轉了一圈,最後踮著腳朝大炕走去。

  竹生閉目熟睡,綠刃就放在身邊。那人小小的手伸出去,握住了綠刃的刀鞘,就準備拿起來。

  綠刃敲擊有金屬之聲,肉眼相看,卻彷彿是以碧玉雕成,一看就是個寶貝,能賣大錢!

  今日裡他的臉腫得不如昨天,有個女人看他的眼神不太對了,大約是認出了他。他已經決定逃跑,只是逃之前,想再撈一筆,因此打上了綠刃的主意。

  小七抓住了刀鞘想要拿起,那刀卻重逾青山。他無聲角力,額角的青筋都凸起來了,那刀依然紋絲不動。

  小七累的呼吸都粗了,心覺有異,俯身湊過去察看。卻不料原來在黑暗中,還有一隻白皙的手。輕輕按在刀鞘上!小七愕然抬眼,黑暗中對上一雙清幽明亮的眼睛。

  小七心中猛地一突,驚嚇之餘,已經拔出腰間匕首,向竹生刺去!

  竹生斜斜出手,鉗住了他手腕,扣住他脈門。小七只覺得手腕一麻,匕首已經捏不住,掉落炕上。緊跟著一股大力鉗住他手臂,將他整個人拽了起來,「砰」的一聲扔在了炕上。

  那明明白皙好看,卻有力如鐵鉗般的手,便鉗住了他的咽喉。

  小七以為自己要死了,眼中不由流露出憤恨不甘!

  竹生卻並沒有殺死小七。她扼住他咽喉,只是問:「你是誰?為何想殺我?」

  小七瞪著她不說話。她稍稍鬆開手。小七想說話,一張嘴,氣流湧入喉中,他頓時止不住的咳嗽起來。

  「我、我沒想殺你!」他辯解道。

  竹生卻道:「你曾有三次想要殺我。」

  小七怔住。

  竹生道:「第一次,在我馬上,你舉著火把,曾起意想將火把戳到我臉上。第二次,你在山上下車,拉動了樹後的警戒繩,令山寨中人知有敵襲,以弓箭射我。第三次,便是剛才。」

  小七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發亮:「姐姐,你果然都知道!」

  「你要殺了我嗎?」他語氣歡快的道,「我還是個孩子呢!」

  他一路近身,暗中仔細觀察,已經察覺了竹生對孩子的特別寬容。

  竹生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兩汪寒潭。她的手陡然收緊!

  小七頓時不能呼吸,他抓著竹生手臂,用力撕扭,毫無用處。不多時,他便臉頰漲得發紫,雙腳亂踢,甚至踢飛了一隻鞋子!他的眼中,終於有了絕望和恐懼。

  竹生放開手。小七像蝦子一樣團起身體,劇烈咳嗽起來。

  「我的確因你是孩子才不殺你。但你若樂於證明自己從根上就已經爛掉,我也樂於趁早結果你的性命,以免你長大再危害旁人。」竹生冷冷道,「放過你,是我一點善念。我不想殺,不是不能殺。你若企圖借我這一點善念為惡,我便讓你知道『不想』和『不能』之間的區別。」

  小七終於明白竹生不是那等迂腐僵化的所謂「正義之士」,終於收了那副有恃無恐,驚懼的看著她。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誰,你想幹什麼?」竹生放開了手,道。

  小七捂著喉嚨坐起來,在黑暗中,澀然道:「我什麼都不想幹,我就想活下去。但我……我是寨子裡的人。」

  他看著黑暗中比他大不了幾歲,卻令人畏懼的少女,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竹生從一開始就知道。

  她神識掃過宿營地,一切的一切,纖毫畢現,逃不過她的眼睛。

  那男孩當時和別人一樣在「掃尾」,只是他手中沒拿刀,僅僅是在翻檢那些屍首,察看有無藏著金銀私貨。竹生出現時,他機靈的鑽入一具屍體身下的小溝躲了起來。

  還是孩子,所以竹生當時打算離開,怕自己怒意太盛,克制不住殺了他。他卻不小心弄出了聲響,令竹生改變了主意,把他從溝裡提了出來。

  路上尋到范大先生和阿城,她都沒將他放下,便是怕他會起歹意,傷害他們。彼時范大先生昏迷,阿城受了傷,精疲力竭。這個男孩的衣衫中卻一直藏著匕首。

  他拿著火把,幾次動意想要將火把戳在竹生臉上,最終沒敢。但他在老樹那裡假裝害怕留下,的確是為了牽動樹後暗藏的警戒繩,給山寨報警。

  竹生看著他,微微點頭,道:「我想過,給你三次機會,三次之後,你再為惡,我便要殺你。現在便是第三次。」

  小七的臉色發白。

  竹生卻把他丟到炕桌的另一側:「別吵了大家,先睡覺,明天再說。」

  小七哪裡睡的著,他輾轉反側,偷偷看另一側的竹生,卻見她閉著雙目,呼吸均勻,竟已經睡了。

  他那把匕首,就在炕桌上,他卻再沒有勇氣去拿起。竹生給他的三次機會已經用完,他不敢挑戰她的底線。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女火燒了那山寨,他沒見有人能逃出來。

  范大先生一早便被翎娘請到了竹生休息的房中,他匆匆過來,見到房中的小七,炕桌上的匕首,便明白了幾分。

  「他是那山寨的人。」竹生言簡意賅。山寨已經被燒成灰燼,竹生沒有什麼要瞭解的。但范大先生卻可能有許多要問的話,故此才叫他過來。

  范大先生便明白了,點點頭。

  小七的名字其實叫七刀。生了他的女人,便如外間那些女人一樣,是被搶到山寨裡的。後來有了他,也沒人知道到底誰是他的親爹。

  他五六歲的時候,他娘便死了。他從小便在這種環境下求生存,見人就叫爹。那些人覺得樂呵,也不過就是一口飯的事,他便這麼活下來了。跑跑腿幹些雜貨,後來再大些,開始跟著幹「掃尾」的活兒。

  「你們本來是黑松山上的?那為何跑來這裡?」范大先生問。

  「原來的寨子讓官兵給打下來了,大當家的也死了,二當家帶著我們剩下的人才逃到這裡來。」

  「是烏陵王的兵?」

  「烏陵亂了,也不知道是誰的兵。那陣子,打得厲害,大家都在搶地盤。」

  「烏陵為何而亂?」

  「我聽他們說,烏陵王死了,世子跑了,現在是金家管著烏陵。」

  「金家?」

  「烏陵王老婆的娘家。」

  七刀所知信息,不過平日裡聽寨子裡的人閒聊的,七零八落。但依然叫范大先生拼出基本的輪廓。

  烏陵王兩年前便中了風癱在床上。他的繼王妃金氏隔絕了他與世子,令娘家人奪權。亂象自那時便埋下伏筆。一年多前烏陵王薨,王府內鬥以世子敗走逃亡收場。金氏所出幼子稱王,金家控制住了朝陽城。

  世子敗逃恒城,他母家根基在那裡。

  金家掌了朝陽城後,急迫的清理了一批反對者,不料引起反彈。一大批世家脫離朝陽城,投向了恒城,反使世子力量壯大。

  金家拿了兵符,控著軍隊,卻不能服眾。軍中亦有一批將領支持世子,軍隊就此分裂。更有少數桀驁不馴者,覺得亂象生便是機會,趁機自立。乃至烏陵之地,許多小城也開始不服管,停止了上繳稅賦。

  幾方勢力爭奪地盤、人口,這一年多來來回回的就是打仗。徵兵徵得太厲害,很多村子的人都逃跑了。烏陵,便徹底亂了。

  范大先生一隊人,入烏陵之處,很不幸就成了盜匪盤踞之地,才有後來之事。

  范先生沉吟很久,對竹生道:「他所說的,都是一年之前的事。現在形勢不知如何,亦不知道哪裡才是安全之地。我還是想去朝陽城看看。」

  若不是因為那些女子,竹生早便仗刀天涯,說走就走了。去哪裡對她實則無所謂。

  她道:「先生是想找個安定的地方定居嗎?」

  范大先生道:「大傢伙是這麼想的。」

  竹生看著他:「我問的只是先生。」

  范大先生看著她,不語。

  范大先生之所學,權謀政道,經世濟民,所為者,輔佐君王。

  似他們這等人,一生以「輔佐明君」為人生抱負。然若世間無明君,這些人寧可隱居鄉野,也不願屈居庸主之下。

  他這次之所以會舉家遷移,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天佑大將軍著實沒有治國的才華,他的治下,生存艱難。另一面,卻也正是因為天下大亂之勢已成,各方勢力已經重新洗過幾輪牌,漸趨穩定。

  這等世道,易出梟雄,易現明君。許多避世隱居的家族都紛紛入世,未嘗不是將這天下當作棋盤,準備一展所學。

  信陽范家,當初分了幾支分頭避難,鄉野之地隱居繁衍了兩代人,現在,也是到了該重新入世,擇明主而效時候了。

  可孰料世事比所期更難,若不是遇到竹生,他一家便都要折在兵匪、盜匪手裡。范大先生看著眼前少女,思及這些,唯有苦笑。

  那少女卻遞出橄欖枝。

  「先生若暫時沒有旁的打算,待安置好這些人,可以先跟我走。」竹生道,「當然,我跟先生走也是一樣的。」

  竹生對范大先生的態度,比之兩天前可謂是邁進了一大步。范大先生心知,這是因為她向他請教學問的緣故。

  她正在研究的那個不管是什麼,都顯然是對她極為重要的。

  「我亦正有此意。」他道,「姑娘若是沒有旁的計劃,咱們不妨先一道。」

  兩人便就此先暫時達成了共識。

  「那這孩子……」范大先生問。桌上有匕首,可想而知昨晚必是發生了什麼。

  竹生瞥了一眼站在地上,神情惴惴的七刀。

  「他已經不再有被寬恕的機會。」她道,「再有下次,我便殺了他。」

  范大先生點頭,先行離去。

  七刀長長的籲了口氣。他收起早先那副假裝童稚乖巧的模樣,他真正的模樣,是與年齡不稱的世故早熟。

  「姐姐!」他眼睛發亮,「只要我聽你的話,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跟著你?」

  竹生不殺他,純粹是前世對於兒童的保護意識使然。並不意味著她就喜歡他。正相反,她能感覺到,他是個狼崽子,有些東西深藏著,骨子裡很難馴服。

  畢竟他這樣經歷的孩子,跟真正普通的孩子,很不一樣。

  她瞥了他一眼,並不給他這種承諾,轉身出去了。

  但她也沒說「不行」,七刀的眼睛,便一直很亮。

  那些女人一大早已經在練習竹生昨晚所授。竹生吃了早飯,又教了她們新動作,而後大家才上路。

  翎娘全身心沉浸在所學的殺人技巧裡,在車上還在揣摩。今天早上她和別人試著對練,一開始十分生澀。來回重複同一個動作十幾遍之後,她終於一「匕首」抹過了對方的小臂。

  那裡有人體的一道重要的靜脈,若劃破,不會像動脈那樣鮮血噴射,但血也會汩汩的流。能極大的削弱對方戰力,若不及時止血,人亦會死。

  還有好幾個女人和翎娘一樣,初時生澀,後來終於找對了節奏和感覺。知道自己也可以要別人的命,那種感受非常奇異。

  男人們看著那些女人在停車休息的時候便抓緊時間不停歇的練習,並不能理解。他們比她們有力氣得多了,面對那些兵痞強盜,不一樣得像受驚的羊群一樣逃竄嗎?且女人們學的那些東西,動作奇怪,也不像是打打殺殺的樣子。

  他們不禁搖頭。

  而另一些女人,亦是不信、不贊同的模樣。

  晚間他們露宿,范大先生將翎娘叫過去,問她學了些什麼。

  翎娘對阿城道:「你來抓我。」

  阿城便去捉翎娘手臂。翎娘手腕一翻,「匕首」便抹過阿城小臂。胳膊肘一擰,「匕首」又抹過阿城肋下。

  范大先生瞳孔微縮。

  許多讀書人都略通岐黃之術,對人體有一定的瞭解。范大先生甚至可以醫治些常見病症。那兩下落在他眼中,已經可以想像出阿城鮮血汩汩湧出的樣子。

  阿城道:「不過兩刀,有那麼厲害?」他不是沒挨過刀,有些不能信。

  翎娘學問比他好,也讀過醫書,不用范大先生開口,她便已給他解釋:「不在幾刀,在挨刀的位置。」她拿著小木棒,輕輕戳了阿城身上幾處位置:「這裡、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有主血管。這裡我劃你一刀,你就流點血,不會怎樣。但這裡,我劃你一刀,你流的就不是一點血。」

  「爹,怎麼樣?」她問。

  范大先生頷首:「好好學。」

  翎娘點頭。她現在非常期盼能有一柄真正的匕首。她曾經有過一柄巴掌長的小刀,是離家前父親給她的。那些男人來拉她的時候,她拔出了小刀,卻被男人捉住手腕劈手奪了去。

  終是受辱。

  她想,倘若那時她便掌握了這技巧,反手一刀,便能抹開那男人的主靜脈,令他鮮血噴湧,便一時不死,亦能給她反攻或者逃生的機會。

  她自小聰慧,小小年紀便已經讀書破卷,學問比大她好幾歲的阿城還好。

  離了家才知道,盛世的文章,亂世的武功。

  這世道,拿刀的人,比拿書的人強。

  隊伍行了了兩日,七刀臉上青腫漸消,漸漸重現男孩子眉清目秀的模樣。

  那日中午燒飯,他勤快的幫著撿了許多細柴,正幫著添柴,有個女人忽然拔刀就沖他砍了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5:44 AM

第七十三章

  旁邊的女人驚叫一聲,七刀反應極快,就地一滾,躲開了那一刀。

  他前兩天就察覺那個女人看他的眼神兒不太對了,一直心存警惕。他從小到大,都是在這樣的警惕中活著,從沒放鬆過。

  他娘死在黑松山上,他們逃到新地方,立起新的山寨之後,新抓來的女人都關在一個地方。他其實沒去看過她們。他不願意看到那些和他娘一樣命運的女人。

  但他總被男人們支使著幹活,在寨子裡跑來跑去,保不齊女人們看見過他。

  那個女人咬牙切齒,神情淒厲,宛如瘋了一般。一擊不中,她唰唰連砍了好幾刀,毫無章法,卻勢如瘋魔。

  七刀其實學過幾招,不是正經武功,都是些陰損下三路的招式。但論起傷人,比正經武功還管用。然而七刀不敢用。

  他心知竹生雖不殺他,在她的心目中,他的地位肯定是比不上這些女人的。她為了這些女人,隻身一人闖進山寨,把寨子都燒成了灰燼。而且他隱隱有感覺,竹生一直在等一個可以殺他的理由。他是絕不能給她這個理由的!

  他衣衫裡藏著匕首,也不敢用。只得東滾西躲,閃避得好不狼狽。

  「噹」的一聲,女人的刀被刀鞘架住。

  綠刃的刀鞘。

  竹生擋在了七刀的身前,比起來,她只比他高一頭。但七刀此時滾在地上,就感覺她格外的高大。

  「他是他們的人!」女人尖叫,「他跟他們是一夥的!」

  「我知道。」竹生說。

  「你知道?」女人胸脯起伏,喘著氣,盯著竹生道,「那你為什麼不殺了他?」

  「他還是孩子。」竹生道,「我給他一次從新做人的機會。」

  女人尖叫:「你為什麼要給他機會!他是盜匪同夥!!」

  此話一出,不分男女,眾人看七刀的眼神兒都不對了。

  竹生言簡意賅的重複:「因為他還是孩子。」

  「憑什麼!」女人大喊,「那誰給我們機會!誰給我相公機會!我們好好的種地,本分做人!他們來了!殺了我相公!殺了我公婆!殺了我小叔!燒了我的家!日日糟蹋我!誰來給我機會!」

  竹生看著她道:「你若曾親眼見過他為惡,可以告訴我,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他。」

  七刀仰頭看著竹生的背影,那窈窕身影在他眼中,像一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手指摳進了泥土裡。

  女人大聲道:「我見過他給那些人提水!他還管他們叫爹!」

  竹生道:「這不是為惡,不足以讓我殺他。還有嗎?」

  女人聲音尖利:「他是個小土匪!這還不夠嗎!」

  「不夠。」竹生道。「他沒法選擇出身。他的母親和你一樣是搶來的女人,他就出生在土匪窩,這不是他能選擇的。」

  「他就不該出生!他就該去死!」女人尖叫,「他的娘為什麼要生出他來!她就該掐死他!她下賤!她給那些人生孩子!她——」

  七刀發出一聲怒吼!爬起來一頭撞向那個女人胸口!

  女人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後趔趄倒去。

  「打死你——!」七刀壓在她身上,大吼著揮拳。

  眾人驚呼。

  但他沒打到那個女人。竹生拽著他衣領,就給他拖了回來。七刀被一股大力向後拖著,身不由己,雙腳猶自亂踢,想踢死那個女人。

  「打死你!我打死你!」他惡狠狠的叫著,眼睛通紅。

  女人的小腿挨了一腳,她大聲痛叫,喊道:「你看!你們看!他要殺我!」

  竹生拽住七刀的領子,看著那女人,道:「那是因為,你侮辱了一個和你有同樣經歷,比你更可憐的女人。你還活著,她已經死了。」

  她掃視一圈,對那些女人道:「你們有誰看到過他作惡,可以告訴我。」

  女人中有一個,微微動了動唇,卻什麼也沒說。

  這麼一鬧,她也想起來她也見過七刀。一個男人指派他幹些粗重的活,他沒幹好,被男人一腳踢飛出去。臉先著地,鼻血嘩嘩流進嘴裡,還笑著謝那「爹」腳下留情。

  「如果有,可以隨時告訴我。」竹生道,「如果沒有,我不會殺他。也不會讓別人在我面前殺他。」

  她說完,拽著七刀的領子走了。留下那女人,在眾人低聲的安慰中,怨恨的看著她的背影。

  七刀比她矮一頭,被她提著領子,完全身不由己,形容十分狼狽。

  竹生拖著他進了樹林,遠離眾人,放開了他的脖領子。七刀眼睛猶自通紅,胸口還起伏未平。

  「你親爹是誰?」她問他。

  七刀先不解,後乍然背後生寒!他發熱的腦袋陡然便冷靜了下來。

  「不知道!」他後背生出冷汗,「他們都睡我娘!誰也不知道我是誰的種!我管他們都叫爹,他們會笑,我就能少挨點打!」

  他詛咒說:「他們害死了我娘!他們都該死!」

  竹生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問:「殺過人嗎?」

  七刀立即道:「沒有!」

  竹生只看著他,不說話。她的手握住了刀柄。

  七刀牙關打戰,承認:「殺過。」

  「踢死了我娘的那個人,他喝醉了,我用枕頭壓在他臉上,然後坐在枕頭上,把他壓死了。」他說,「然後我把他嘔吐的髒東西都塞回到他嘴巴鼻子裡,他們就都以為他是被自己吐出來的東西堵死的。這樣的情況,以前寨子裡就有過。誰也……沒疑心我……」

  竹生問:「什麼時候的事?」

  七刀道:「兩年前。」

  兩年前,他七歲,靠臂力不足以讓一個成年男人窒息,還得加上體重。

  這是一匹真正的小狼崽子,野生的。

  竹生一直看著他不說話。

  七刀兩股戰戰,冷汗直流。

  過了許久,才聽她道:「離那些女人遠一點。」然後,她轉身離去。

  七刀站在那裡,渾身猶如虛脫。

  他其實甚至不記得生他的那個女人的臉長什麼樣子了。他不想忘記,可那時他還小,記憶就是無論如何都留不住。仇人日日相見,所以不會忘記。可一覺睡醒,那個女人的臉就淡去了。

  他對她的記憶就只只記得,男人們拿他取樂,把他圍在中間當成球踢。他回到小屋裡,渾身都疼。那個女人把他摟在懷裡,她的眼淚落在他的傷口上,殺得疼。可她的懷抱,又軟又暖。

  他短短的九年的人生記憶中,只有那麼一點點柔軟。所以當他向那女人揮拳的短短片刻,他的確是不怕死的。

  只是他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勇敢無畏,當他冷靜下來之後,面對那個怪物一般的少女,死亡的恐懼攫住了他。他就差指天咒地的告訴她,他和她之間真的沒有殺父之仇。

  竹生手握刀柄的模樣,成了他一生的心理陰影。

  吃過午飯,竹生教授女人們纏殺格鬥的時候,那個女人沒有再來。她本是最早拿起刀的女人之一。而後出發,她也沒再坐竹生的那輛車,去了後面的車上。

  竹生也沒有坐車,她騎了馬。

  范大先生牽著馬,看到翎娘神情懨懨。他過去摸了摸她的頭。她抬眼看了眼父親,什麼也沒說。

  七刀原本是和女人們一起坐在車上的。現下車上沒有了他的位置,所有的女人都冷淡的看著他,用目光表達了對他的拒絕。

  男人們也對他視而不見。他們的親人都因盜匪而死,沒人會喜歡他這個小狼崽子。

  還有幾匹閑著的馬,但他以前最多只單獨騎過驢。馬太高了,跑得太快,他還駕馭不了。山寨裡並沒有人會好心到教他騎馬。

  他站在地上,顯得格外的矮小,求救般的看向竹生。

  竹生看著他,卻沒有動。

  七刀有一些絕望。

  范大先生走過去抱起他,把他舉上了馬,而後自己翻身上馬,將他摟在身前。

  「她很會殺人。」范大先生在他耳邊低聲說,「而且她是女人,所以她一定也痛恨那些對女人施暴的男人。所以,別給她殺你的理由。」

  七刀狠狠抹抹眼睛,重重的「嗯」了一聲。

  這一天,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座有人煙的村子。他們靠近的時候,村裡的男人拿著刀棒,警惕的看著他們。

  范大先生上前與他們交涉。他雖布衣裋褐,卻有種讓人信服的氣度,談吐上一聽就知道是讀書人。世道雖亂,人們對讀書人,普遍還是有一種尊敬的。

  而後他們成功借宿。

  晚間翎娘來尋他。「我就是想不通。」她悶悶的說。

  「古時兩部交戰,尚不斬殺矮於車輪者。她行事,大抵便是此意。」范大先生道。

  翎娘道:「她明明也討厭那小子。」

  范大先生微歎:「何止是討厭。」

  翎娘微愕。

  范大先生道:「她一直想殺他。」

  翎娘道:「那她……」

  「可貴之處便在於此。」范大先生道,「她有能力殺一個她想殺的人,可是她不殺。」

  翎娘目光變幻,過了片刻,垂首:「兒受教。」

  范大先生欣慰點頭,道:「時候不早了,早些歇了吧。」

  翎娘便回去了。他們的人分開了借宿在村民家中,她和竹生、范大先生、阿城,還有幾個女人一起,住在村長家。這裡不像荒廢的空村落那樣房屋寬綽。她們幾個女的,都和竹生睡一個屋,擠一個炕。

  翎娘離開沒一會兒,又回來了。

  「她叫把這個給你。」她手裡拿著沉甸甸一個錦囊。

  范大先生解開一看,沉甸甸的一袋銀子。他就有些發怔。

  「翎娘,她告訴過你她的年歲嗎?」范大先生忽然問。

  翎娘正意外那些銀兩,聞言道:「她說她是夏日裡的生辰,現在算是滿了十三了。」

  「她可有說過家裡情況?」

  翎娘搖頭:「她從來不說。她口風很嚴。」

  翎娘回去,范大先生和阿城歇下。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才十三……如何練就一身驚人武功?如何就能做到恪守底線?這二者還可以說是天降奇才,又如何連金銀瑣事都能想得到?縝密細心得像行走世間多年的老江湖。

  明明是個才出山,對外界一無所知缺乏常識的小姑娘啊。

  第二日早飯同村長一起用了,而後取出些銀兩以充他們這一夥人的借宿之資。村長代大家收了。

  而後本該就收拾行裝上路了,沒想到卻沒走成。

  「晴娘要留下。」翎娘說。

  晴娘就是那個一心想殺了七刀的人。她昨夜宿在一戶村民家中,那家的娘子得知她夫家人都死了,是個寡婦,不由動了心。

  這個村子裡大多數人家都同族同姓,過往婚配,都是與別的村子間進行。這兩年,世道一亂,連婚配都變得艱難了。村裡光棍漢、鰥夫好幾個。傍晚他們見到這支隊伍裡女人眾多,就看得眼睛都綠了。

  那家的娘子牽線,一大早,晴娘就見了三個男人,取中了一個。

  范大先生和翎娘是來問竹生的意思的。竹生道:「她的人生,她自己選擇。不必問我。」

  誰知道想留下的不止晴娘一個。晴娘自己取中了一人,而後說動了一些女子,也讓那家的娘子牽線,相看。最後想要留下的人,包括晴娘在內共有七個。

  村長也沒想到留這些人借宿還會有這等好事。村子裡娶不著媳婦的青壯男子太多,總是個不安定的因素。現下這個難題一舉解決了,只高興得村長合不攏嘴。恨不得再多有幾個女人留下。

  人生各有道路。

  范大先生一行,拖到吃過午飯才出發。那些女子都站在村口送他們。只有晴娘沒出來。

  走了七個人,足足空出來一輛車。隊伍便重新調整了一下,把阿城和七刀都安置到一輛車上,范大先生也改為坐車。竹生便也上了那輛車。唯有翎娘不願與七刀同車,與別的女子共乘一車。

  同乘一車,竹生便有大把的時間向范大先生請教。

  這個少女對大多數事情都不關心,不在意。比如當下時局,比如那些女子。卻唯獨對她正在鑽研的這個東西格外投入。

  范大先生便打疊起精神,與她細細的解說。末了,他道:「如現在這般,你一句一句的問,我看不到全篇,終究是有些偏離的。」

  竹生想了想,道:「待到了安定地方,我默與先生。」

  晴娘帶著幾個女子嫁人的事,給隊伍帶來了一些影響。

  這些女子初出匪窩,個個淒涼麻木,完全就是「活著」的狀態。及至後來,才慢慢緩過來一些人氣兒。

  她們依附在竹生的保護之下,前路未知,內心縱然惶惶,也無甚長遠計劃。及至晴娘等人嫁人,這些人的心才有些活了過來。

  沒幾天,隊伍裡就成就了好幾對。失了家小的鰥夫,沒有依靠的弱女,兩下裡一相合,便湊在一起。也沒個儀式規矩,純是個搭夥過日子的意思。

  更有幾人將目標放在了范大先生身上。於是吃飯、歇息時,突然便多了好幾雙柔荑幫他端水端飯,還搶著洗他的衣服。

  及至那幾對已成事,范大先生還依然淡淡,待她們只是有禮卻並不親近,那幾人才熄了心思。

  只有翎娘和與她相好的幾個女子,沒生出什麼旁的心思,堅定不移的跟著竹生學習纏殺格鬥之術。

  每每她們兩兩對練之時,阿城就羨慕的望著她們。空空的兩手,無意識的就跟著她們的動作比劃。

  七刀便說:「你想學,便去學。又無人阻你。」他就不一樣,稍稍靠近,那些女人便會露出厭惡的目光。

  阿城一直不跟他說話。他父母妹妹都死於盜匪之手,縱大先生和翎娘說話時他都在旁邊聽著,也始終無法化解心中這份恨與憎。

  但他腿腳不便,便擋不住七刀跑前跑後,幫他取水,扶他上下車等等。他年紀雖小,照顧人,或者說,伺候人,倒是一把好手。

  阿城心裡把他當成匪徒一夥,總覺得接受他便是對不住父母妹妹。可看這個小矮子跑上跑下麻利的樣子,也隱約可窺見這個九歲的孩子過得是什麼樣的生活。這就讓阿城內心煩躁。

  孰料七刀卻跟他說:「我幫你去問問她,看有沒有你能練的?」

  阿城只當他說笑,不料他竟真的大膽的跑去跟竹生說:「瘸子也想學武。姐姐要有他能練的,教教他吧。」

  竹生盯著他。過了一會兒,道:「沒有。」

  七刀就很失望的回來了,看著阿城,表情為難。

  阿城又氣又惱!又不是他讓他去跟竹生這麼說的!根本是他自作主張,偏又帶回一個這麼令人失望難受的結果。

  他跑去跟他家先生抱怨。范大先生微訝,叫了七刀到跟前,問他:「你怎麼有膽去向她提要求?」

  七刀道:「提便提了。她頂多不答應,不會殺我。」

  「晴娘叫她殺我,不合她的規矩,她便不殺。」他說,「她救了晴娘,晴娘卻怨恨她,她也不在意。」

  男孩彷彿自言自語一般道:「她的心很硬,也很軟。」

  范大先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阿城生了兩日悶氣。下車解手時,七刀扶他,他甩開了七刀的手。回來登車時,七刀又扶他,他丟開手,氣惱的瞪了他一眼。

  七刀只無謂的聳聳肩。

  及至七刀也去解手,阿城追過去,終於開口與他說話:「我們待你這樣,你就別裝著不介意了。看著叫人堵心。」

  七刀詫異:「哪樣?」

  阿城生氣:「根本沒人搭理你啊。」所有人都在排斥、孤立七刀。

  七刀恍然,駭笑:「你們不打我,不罵我,不動不動就踹我,也不叫我幹粗活,還給我吃飽飯。這樣你覺得是對我十分不好?」

  他這些日子十分乖巧,這時忍不住露出幾分尖利刻薄來,挖苦道:「大少爺,你就是好日子過得太多了。」

  阿城家財已失,父母已亡,跟著叔叔依靠著竹生和范大先生,早已經不是什麼富戶少爺了。聞言大怒,新仇舊恨一起上湧,就要追打七刀。

  七刀邊繫褲子邊跑。阿城瘸腿被樹根絆倒,在地上滾了兩滾。七刀又跑回去扶他。

  阿城趁機給他兩拳。第一拳到肉,才覺出那身子乾巴瘦小。第二拳便輕了許多。

  七刀已經好些天沒挨過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乍然又遭受這種待遇,不由生氣。腿一勾,抓著阿城的手臂一掄,給他撂倒在地。阿城掙扎起身,坐在地上怒道:「你偷學武功!」

  七刀道:「姐姐教授武功,從不避人,想學就可以學。有什麼偷不偷的。你不學,還不許別人學了?」說完就跑了。

  阿城滾一身土,一瘸一拐的回到車上。翎娘問他怎麼了,他沒臉說被個九歲的毛小子給撂倒了,只說沒事,心裡快氣死了。坐在車上與七刀誰也不理誰。

  范大先生看出端倪,覷個空跟阿城說:「你知道他為何叫七刀?」

  阿城當然不知,道:「匪號吧。」

  范大先生道:「他小時候,匪徒們把他綁在木板上擲飛刀取樂。他中了七刀,沒死。後來旁人便叫他『七刀』。」

  阿城一時失語。

  竹生打了獵物,眾人炙烤了。割肉時,翎娘偏心,割了塊大的給了阿城。

  按規矩,七刀總是最後一個才能取食物的人。他盯著阿城的大塊肉,嫉妒得眼睛發紅。阿城被他盯得如芒刺背,抗不住,奪過他的盤子,把自己的盤子塞給了他。

  七刀顧不得道謝。他的生存智慧教導他,先把肉吃到肚,再說別的。

  翎娘很是氣惱。待阿城再來取食,她就割了小小的一片扔到他盤中。阿城訕訕。

  這隊人路途中又經過了數個村落和一個小鎮,中途陸續有幾個女子留下不走。隊伍的人數減少到二十來人的時候,終於見到了進入烏陵之後的第一座城。

  當然不是朝陽城,只是一座普通的城而已。城牆低矮,並不比那盜匪的山寨木籬圍牆高多少,只勝在是磚石所壘而已。城門出有兵把守,見到可疑者,便要盤問。卻也不查什麼文書了。外面亂成這樣,路引文書之類,早就名存實亡。

  他們這一行人女眷多,男人少,沒怎麼盤問就進去了。尋了間客棧,包了間院子,二十來人便擠在一間院子裡,全住下了。

  竹生破天荒的主動喚了七刀。

  七刀受寵若驚。待聽聞是讓他跟著出門,立刻麻利的去給竹生牽馬。兩個人便出門了。

  待得回來時,七刀身後背的手中提的,都是包袱。不僅陪著竹生購物當小跟班,鞍前馬後,還陪著她去找了一名正骨大夫。

  竹生領著大夫來看阿城:「就是他,大夫看看,是不是長歪了?若是,敲斷了重新接吧。」

  於是傍晚時,眾人聽見了阿城的慘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5:53 AM

第七十四章

  竹生在用一塊軟布輕輕的擦拭綠刃。和凡兵不同,綠刃並不需要時時打磨。

  在煉陽峰,綠刃於她,猶如博古架上的一件擺設。她雖深愛,卻沒有用武之地。直到到了這裡,綠刃才開始真正發揮出它的使用價值。

  每當綠刃被她握在手裡,又見了一次血,她和它之間,便又有了一層更深的相互理解。

  她很想再更深入的去理解它,奈何她和它之間,總有一層隔閡。她知道,那是沖昕的神識。綠刃是沖昕煉化,就如同灰灰被沖昕馴服一般。這讓她心生不甘,卻無可奈何。因為煉化,除了神識,還需要靈力。

  除非有一天,她有了靈力,能獨自煉化綠刃,徹底消除沖昕留下的神識,否則她和綠刃之間,就只能一直隔著一個沖昕。

  「倉啷」一聲,竹生將綠刃收還入鞘。她盤膝趺坐,入靜自觀。

  祖竅裡,灰灰的狼形圖騰還在,已經完全暗了,看起來像斷了電的霓虹燈,也早就感受不到任何灰灰的意識。但,的確還在。大約灰灰的確就如他所說的,留著這個契約,權作個念想。

  現在祖竅裡能發光的,是狐狸給她的功法。她把手伸入那團光中,功法便化作卷軸展開。

  每一次,她都會先讚歎一下那字跡。遒勁有力,氣勢磅礡。若是寫在紙上,那鋒芒肯定已經力透紙背了。

  從第一個字開始,她嘴唇微動,開始默讀。她已經默讀了許多許多遍,差不多可以背下來了。然而想要完全理解,卻還是太難。很多東西雲山霧繞的,簡直不知所云。

  竹生不知道這是因為她沒有古文功底,還是因為妖道有別於人修的道法。如果是後者,她沒有辦法。如果是前者……很幸運,她遇到了范大先生。

  她在這裡本來也就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和一定要做的事。無論范大先生想去哪裡,她都可以跟著。她和他之間現在是一種互惠互利的相處模式,他為她解讀功法,她護衛他和他的人安全。

  過了片刻,她退出入靜狀態,在桌上鋪開紙筆,慢慢的將那功法默寫出來。范大先生說,不通讀全文,恐解讀有偏差。這是有道理的。

  也無所謂洩密。這個妖族功法,狐狸說,須得像他們妖族一樣無靈竅卻有神識。她這個完全符合條件的人都尚且無法開始修煉,這裡的凡人就是拿到這功法,也毫無意義。

  想到那隻狐狸……竹生的內心平靜無波。如果不具有報仇的能力,還要反復的把那仇恨拿出來咀嚼,遲早會讓自己瘋狂。她不想學晴娘。

  廂房裡有了響動,竹生神識掃過去,阿城醒過來了,正在齜牙咧嘴的呼痛。

  那時候背著他先生,拖著條斷腿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爬,沒看見他喊痛。竹生忍不住嘴角勾起。

  這鄉下富戶少爺出身的男孩子,資質不高,起碼看起來就沒有翎娘頭腦聰慧,身子板看著也普通,習武也大約不會有大成。

  但竹生一直挺喜歡他。從看到他在地上爬行,哭得眼淚鼻涕卻依然不肯放下已經差不多要死了的范先生的時候,她就喜歡這個孩子。

  她暫時擱筆,起身倒了杯茶。將之前剩下的回春丹的渣渣捏碎成粉末混了進去,晃了兩晃。

  阿城當然不知道竹生喜歡他。

  他就沒跟竹生說過幾句話。不,實際上是竹生就沒跟他說過幾句話。他內心裡對竹生很是敬畏,也非常感激。雖然他爹娘妹妹都死了,但這是盜匪的責任。沒有竹生,很可能他也要追著爹娘妹妹一起去了。

  就算幸運不死,他一個斷了腿、也沒吃過什麼大苦的人,又要怎麼活下去。現在想想,都覺得當時是那麼的惶然恐懼。

  幸好那時,竹生出現了。她餵給他和先生不知道什麼神奇的藥。先生就差最後一口氣了,居然就活了過來。他呢,他就沒見過腿骨斷了的人,才一兩天就可以下地行走的。雖然他瘸了,但那是因為當時太過急迫,沒有時間正骨,斷骨長歪了的緣故。

  只是沒想到,那讓人敬畏的可怕小姑娘,會眼睛也不眨的直接用刀鞘敲斷他的腿!

  媽呀!他就是再尊敬她感激她,都差點要罵娘。後來後頸一麻,他就眼前一黑,直接昏過去了。醒過來,翎娘和七刀在身邊照顧他。聽他們說,竹生姑娘一手刀劈在他後頸,把他打昏了。

  他是該感激她呢,還是該感激她呢,還是該感激她呢?

  ……

  啊!還是好想罵娘啊!

  疼死個人啦!

  腦袋裡正用些十分不敬的詞匯問候竹生,竹生端著個茶杯,推門而入。阿城頓時寒毛直豎!

  那可怕的小姑娘一臉冷漠,將一杯水舉到他面前,命令他道:「把這個喝了。」

  就是毒藥也得喝!阿城毫不猶豫的接過來咕咚咕咚就灌下去了。熟悉的感覺出現了,疼痛很快就消退了,斷骨處開始癢。就像那天一樣。

  阿城盯著那空空的茶杯,抬眼看了竹生一眼。

  竹生眉峰微挑。阿城趕緊移開視線,道:「多謝。」

  竹生頷首,道:「好好休息,不要亂動。我們會在這邊多待幾天,你正好養傷。」

  竹生還是第一次跟阿城說這麼多的話,這麼長的句子,阿城頓時受寵若驚,小雞啄米般的點頭:「好,好的!」

  阿城不過才十七歲,圓圓臉龐,眉目端正,面相憨厚,面對她好像總是很緊張的樣子。竹生老阿姨心態,覺得他可愛,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的頭。然後想起來,自己這身體,才不過十三歲的樣子。

  頓時微感尷尬,收了手,轉頭對七刀道:「他不方便,你照顧一下他。」

  七刀立刻應是。

  面對七刀,竹生的情緒就要淡漠得多了。

  范大先生對七刀說,她是女人,所以必然會厭惡那些對女人施暴的男人。范大先生不知道,竹生不僅僅是女人,還是個和那些女人一樣有過不堪遭遇的女人。

  她可以控制住自己不遷怒,不濫殺。但是想讓她如喜歡阿城那樣喜歡七刀,她沒那種聖母屬性。

  她又問翎娘:「先生呢?」

  翎娘道:「還沒回呢。」

  竹生帶著七刀出門,范大先生也帶著幾個人出門了。那幾個人倒是先回來了,採買了些米糧和日用品。天色都要徹底黑了,范大先生卻還沒回來。

  竹生便點點頭,回房間去了。

  她走的淡然,可苦了阿城。

  可怕少女眼神詭異的拍他的頭頂是什麼意思?是想暗示他什麼嗎?有什麼事是不能明說的嗎?阿城快把腦袋都想破了!

  阿城其實不是笨人,只是翎娘是讀書格外有靈性的孩子,范大先生更是博學鴻儒,在他們身邊,他便被比得笨了。

  阿城的眼光就落在桌子上那隻杯子上了。他百分之百肯定,竹生在那杯水裡放了跟那天一樣的藥。那個藥,那個藥……阿城就想到了懷璧其罪。

  原來如此!

  放心,他是絕不會亂說的!

  范大先生在宵禁之前趕回來了。竹生已經歇下了,第二日他才來敲門。

  竹生地位超然,大家都擠著住宿,只有她一個人獨居一間。沒人對此有異議。

  「形勢不是太好。」范大先生苦笑。「朝陽城現在很亂。金家抄了好幾家,眼下一家獨大。」

  他評道:「原不過是二流世家,借女人上位,根基還不夠深,手腕也不夠圓滑。」

  竹生道:「先生與我說這個作甚。與我無關的。」

  范大先生看著她道:「你就是想仗刀天涯,快意人生,也得找個安定的路線。若一路上淨是之前那種事,你能否做到袖手不管?若管了,你又能做到撤手就走嗎?事情總是一環套著一環,沒完沒了,你是否還能有心情看山看水,快意天涯?」

  竹生難得被噎住,灰溜溜的坐到桌前:「那先生說說吧。」

  范大先生滿意的點點頭,鋪開紙筆。提筆一勾,就在紙上勾出了個大概的輪廓:「這是許國。」

  畫了兩道線,將許國三分,便分別是天佑大將軍、盛公子和此處的烏陵王了。自十多年前大災之後許國便四分五裂,經過了十幾年的重新洗牌,才有了現在三足鼎立的局面。

  「烏陵王乃是皇弟,盛公子乃是皇孫,說起來乃是叔祖侄孫的關係。那一年地動,正逢先皇萬壽,宗室都聚集在舊京,死傷大半。先皇和太子不幸罹難。舊京地裂,西部成山,東部成谷。地泉上湧,積水成湖。從此許國京城,不復存在。」

  竹生愕然。在她瞭解的歷史中,就從未聽說過這麼悲催的皇室,和這麼倒黴的京城。一個國家定都選址,不都是大有講究,要看風水,要請堪輿大師來縝密勘察的嗎?雖然披著神神秘秘的外衣,但這種國家級的堪輿大師,絕對都應該是地理專家,不應該會將一國都城選址在一個地質如此不穩定的地方啊。

  但她想起來,這個地方雖然被稱作「凡人界」,卻其實是被從九寰大陸上,以超越她認知的神奇力量割裂、封印起來的小世界。她對這個世界也還沒有一個完全的、全面的認知,誰知道是否還隱藏著什麼神秘的未知力量呢?

  范大先生繼續講道:「當時倖存下來的宗室,以烏陵王身份最高,烏陵王原有意登基,不意陳王三子亦倖存。陳王原就是先皇諸子中被先太子視為心腹大患的對手。他與他的長子、次子一同遇難,唯有這三子,因為生病,未曾來賀,逃過一劫。這三子名盛,雖是嫡出,卻因為頭上有兩個嫡出的哥哥,原本連個王世子也撈不上的,孰料……」

  竹生白皙的纖手輕輕拍了拍微微張開的嘴巴,硬把一個哈欠咽了下去,道:「先生,能不能講重點?」

  范大先生一噎。

  竹生無辜的道:「這些往事與我毫無關係,先生講講現在的形勢,哪裡比較安定,哪裡比較混亂,讓我以後行走可以儘量規避風險,便可以了。」

  范大先生原就是以這個才引得竹生肯聽的,無奈只能把一肚子要講的故事濃縮成了「總之」兩個字。

  「總之,折騰了十幾年,到今日,許國便勢力三分,各方皆有野心,卻也都不敢貿然稱帝,怕引得另兩方借此結盟,聯手吞併。」

  「現下,烏陵內部又禍起蕭牆。世子敗走恒城,金氏挾烏陵王次子掌住了朝陽城。兩方勢力,大體如此。」

  范大先生說著,在烏陵的地域上畫了一條線,將烏陵之地一分為二。恒城勢力覆蓋了約三分之一的烏陵,朝陽城則控制了餘下的三分之二。

  「這只是理論上來講,實則兩方真正能掌控的地方都沒這麼大。很多地方已經失控,亂象環生。」

  范大先生提筆,在烏陵邊界處畫了個黑點,道:「我們就是從這裡進入烏陵的。」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發出一聲歎息。范大先生亦默默。

  就這麼不巧,他們進入烏陵的路線,恰好切在了雙方勢力的邊線上。加之那裡又臨近天佑大將軍的地盤,成了一個三不管的混亂地帶。所以那一夥從黑松山敗逃的盜匪才會選擇在那裡紮根,從新起事。

  只能說,運氣不好。因這四個字,許多人喪了命,許多人失去了家人,許多人留下一生難以磨滅的傷痕。

  竹生就忍不住想起了,她那據說是背負著前世功德,卻衰到底兒掉的運氣。

  心底正想哂笑,忽地反應過來,這一次的所謂「運氣不好」,還真跟她無關。運氣不好的,其實是范大先生這些人。而她,從第一天遇到人煙,便與范大先生相遇了。

  這世上對上古字有研究的據說不超過五個人,在她遇到人群的第一天就被她撞到了一個,這等運氣,說起來其實算是很好的了。

  「世子靠的是母族,王次子實則亦是如此。就不知道誰的母族更爭氣了。」范大先生道,「昨日裡打聽到的,也就是這些了。」

  他道:「我還是有意往朝陽城一探,你可願同去?」

  竹生一篇功法解讀尚不足五分之一,自是不能現在就與范大先生分開,便道:「我也無事,與先生同去吧。」又道:「我訂了些東西,要等兩天才能拿到,先生若不急,且在這裡休息盤整兩日再啟程吧。」

  二人遂就近期的行程達成共識。

  待得別人送貨上門,范大先生才知道,竹生所謂訂了些東西,是在鐵匠鋪裡訂制了一些匕首。跟著她學習短刀近身纏殺術的女子,都分到了一柄。

  翎娘得到了匕首,練功練得更勤了。

  竹生在屋中默書功法的時候,神識掃到院子裡嬌小纖細的身影還在那裡一下又一下的比劃著。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待到上床準備休憩時,神識再次掃了一遍,卻發現翎娘已經回房歇息,在院子裡比比劃劃的變成了另一個身材更加矮小之人。

  她以神識注視著這人。他一下又一下的,勤奮的程度並不輸給翎娘。甚至,為了避開翎娘,他還得等她回房之後再悄悄出來練習。

  說句公道話,這些人中,真正算是練武的好料子的,其實就只有七刀。他本就有些粗淺功夫,算是已經啟過蒙的。大約在山寨裡跟著盜匪們,也有熬練筋骨的法子,身體韌帶已經完全拉開,所欠缺者便只是有個師父能夠好好的、系統的教他功夫。

  但竹生完全沒有這種意向。

  七刀雖然在隊伍中表現得機靈、乖巧、有眼色,實則骨子裡自帶著狼性的兇狠。這種兇狠,還能被很好隱藏,能做到這一點的,偏還是個孩子。讓人一想,就後背發涼。

  竹生也知道,這不能怪他。孩子都是白紙,他就生在那土匪窩裡,被潑上了墨,並不是他的錯。

  但她自是不希望這樣的一個成長經歷特殊的孩子再去拿刀。若給了他刀,即便是無人指點,他自己也能長成一匹狼。她因此希望這個孩子最好能永遠不再摸刀,最好就是他連想要摸刀的想法都沒有。

  竹生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七刀的期望,是期望狼變成羊。這等變化,於這等世道,聽起來像笑話。

  隊伍補充了糧食和用品,再度啟程。

  這一次,有一對「夫婦」決定留下。男人本就是泥瓦匠,有一技之長。這兩日他有意出去打聽,也是運氣好,這小城的泥瓦隊前陣子有個泥瓦匠病死了,正有空缺。行首試了試他的手藝,還算滿意,拍板收了他。他燒香敬過祖師爺,算是找到了糊口的行當。

  另有兩個女人也決定留下。她們可以暫時洗衣繡花,或者做些小食來販賣以糊口。

  竹生和范大先生雖然都不會刻薄待人。但這兩個人,一個冷淡疏離,一個博學多才氣度高華。前者讓人畏而遠之,後者讓人難以高攀,自慚形穢。

  一路上雖然主持一切的一直都是范大先生,實則大家心中都明白真正做決策的人,一直都是竹生。范大先生總是會在作出決定之前,去詢問竹生的意思。縱然竹生明確拒絕成為做決定的那個人,范大先生亦能揣摩出她可能會選擇的那個選項,從而據此作出選擇。

  而這個真正能做決定的人,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她雖然武功強悍到駭人,但早就明確傳遞給眾人她不會管這些人更多更久的信息。眾人原本對她的期望破滅之後,才後知後覺的回過味來,他們這些人竟然會把未來期許在一個孩子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荒謬的事。

  既然如此,各人自然便要各自打算。這些人離開家鄉,就是想要離開天佑大將軍治下愈來愈嚴酷的生存環境,尋求一個相對安定的地方。

  雖則一入烏陵便遭遇慘事,證明烏陵也並非樂土,但此刻他們身在城池當中,這城牆雖不高,能給人的安全感卻再不相同。一道城牆相隔,城裡城外,便像是兩個世界。在城牆裡面的安定中,這些人會萌生想留下來,想安定下來的念頭,正也是人之常情。

  竹生不喜歡范大先生彙報似的跟她說這些事情。她又不是這些人的爹娘父母,他們想走想留,自是他們自己的事。

  她只說:「贈些金銀給他們。女人多給一些,傍身。銀兩可還夠?」

  「很夠。」范大先生道。隱約察覺到竹生對世情、物價不是很清楚。

  他沒冤枉竹生。竹生前世給那墨綠眼瞳的男人生下他想要的繼承人,他給她的則是尊貴奢侈的生活。錢對她來說就只是一串串數字,不再具有實際的意義。轉生之後,在楊家那是窮到底,根本摸不到金銀,完全是自給自足的小農模式。及至到了沖昕身邊,又是另一種可以隨意刷玉牌「買買買」的生活。

  她一直就沒有機會去深入的瞭解世情。

  這幾天,她也在城裡閑轉,看了看米糧、布料、騾馬的價格。

  她離開長天宗時,誤以為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俗世凡人的國家,在那裡靈石和金銀可以通兌。以金銀換靈石難,以靈石換金銀卻極其容易。她因此只將手中靈石的一小部分換成了金銀。

  她前世生活的世界,早不以金銀為流通的硬通貨了。而她對金銀的概念,更多是來自電視劇裡「一屜小籠包三兩銀子」這種脫肛情節。於是她也是這兩天隱約意識到,她在長天宗兌的黃金,有點……太多了。

  這個事的根子其實在於,她所謂的「一小部分靈石」是一個相對概念。她不知道沖昕這種四大宗門的金丹道君,不是外界那種散修的金丹能比的。而沖昕即便在長天宗,都不是普通的金丹,他的身家在修真界,也能排在「豪富」的行列裡。

  當然一心追求大道的修真界,也決不可能有什麼財富榜之類的就是了。

  所以當時煉陽峰的楊姬把煉陽峰主的紫玉牌拍在櫃檯上,說要提取最大額度,才驚得執事弟子咋舌。

  這件事,真是一個有點美好的小錯誤。

  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竹生……不差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6:03 AM

第七十五章

  臨出發,竹生騎著馬來到范大先生的車旁,從懷裡掏出一本訂好的冊子遞給他。

  「是什麼?」范大先生道。

  「那個。」竹生言簡意賅。

  范大先生就懂了,翻開來看了看,臉色就難看起來。竹生俯身道:「有什麼問題?」

  范大先生看著她,眼神十分一言難盡,忍了半天,道:「該練練字了……」一筆爛字,慘不忍睹。

  竹生:「……」

  一撥馬頭丟給他一個馬屁股。

  阿城險些笑出聲來,渾身直抖。

  翎娘用帶鞘的匕首敲他:「小心骨頭再長歪。」

  阿城信誓旦旦的道:「這次絕不會!」他心中有數,昨日起便感覺那腿已經和沒斷之前完全一樣了。但他堅定的要為竹生守住靈藥的秘密,便依然綁著夾板,任大家把他抬到車上來。

  他們人變少了,行李變多了,男人們依然大多騎馬,車子上便寬鬆許多。這輛車上,除了范大先生之外,阿城半躺半靠著,翎娘和七刀在一旁照顧他。

  從小城往朝陽城去一路,就安定得多了,畢竟是烏陵腹地。

  路上有村莊城池,亦有正經的驛站,只遇到過一次小股的劫匪,被竹生擊退了。較之之前時時提心吊膽,動輒喪命的日子,已經堪稱安寧。

  行了半月有餘,終於到了朝陽城。

  遠遠的看到那座城,同行之人便都發出感歎之聲,都贊是「雄城」。竹生沒騎馬,一直在車上閉目靜坐,聞言也睜開了眼。

  比起之前路上的兩座小城,朝陽城確實是座大城了。但與竹生從前去過的安平城比,說是「雄城」便有些誇張了。

  安平是長天宗直轄的四大城池之一,那才真正是一座雄城!

  她記得那時沖昕飛劍亦只能降落在城外,她仰頭望去,目測那城牆約有二十層樓高。因其高大,無論是從空中,還是從地上,遠遠望去,第一印象便是「雄壯」。

  竹生其實知道,拿安平城來跟朝陽城比,實在是有失公道了。安平城之所以可見建得如此高大雄偉,自然是因為是修士們以術法輔助修建。朝陽城卻是凡人工匠一磚一石的靠微薄人力修建起來的。

  雖則外面亂了些,烏陵腹地還是依然要檢查文書路引的。這些事有范大先生在,完全無需竹生操心。范大先生在最初的那座小城,便已經使了銀錢辦下來了。

  既是大城,自然人口商業都不是小城能比得了的。甫一入城,便有牙人殷勤上前,介紹客棧、租屋、飯鋪食肆。有苦力只穿著犢鼻褲,腰上纏著麻繩,來問有無活計。和進城的人比起來,這裡的牙人、苦力,顯得格外的多。一撥人進城,便有許多牙人、苦力擁上來爭先恐後的拉客。

  這些事早在路上范大先生便與竹生提起過了,竹生自然是全由范先生做主。范大先生便選了個看起來機靈的牙人幫著尋短期出租的賃屋。那牙人看了看他們人數,又問了問要求,竟直接便將他和竹生領到了城中一處兩進院子裡。

  那院子正正適合這一行人的需求。原也就是短租,范大先生便不費那力再去另看比較了,只與牙人談了談價格。他心思縝密,聽著那價格便覺得虛高。那牙人卻把這院子吹噓得多麼多麼難得,又說他們是多麼走運,碰巧就趕上這院子剛空出來沒兩天。

  竹生毫不留情的拆穿他道:「這條街上還有三間院子都是空房。你若再說,我們便走了。」

  牙人目瞪口呆道:「你、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竹生一路行來,便以神識掃過,早發現街上空屋不少。她只道:「我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

  牙人咋舌,連連道「厲害」、「厲害」。愁眉苦臉的,任范大先生將價格削去三分之一。

  竹生瞧得有趣。范大先生滿腹經綸,與之交談,很容易叫人為他的氣度折服。真到衣食住行諸事上,又格外的接地氣,特別務實。

  便與那牙人立好切結書,短租了一個月。又問:「如何街上這許多空屋?」

  生意已經談妥了,牙人便也不藏了,歎道:「自老王去了,金家便不可一世。他們掌著烏陵,很是加了些名目繁多的賦稅。許多人家覺得這裡不好過活,還有很多讀書人覺得……」

  他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覺得那邊兒……才是正統。你知道讀書人講究最多。要說咱們老百姓,頭上坐著誰不是一樣坐著,只要有口飯吃,哪有那麼大氣性兒。偏他們讀書人氣性大,總要說些大不敬的話來。叫金家狠狠的整治了幾批。餘下的人要麼閉上嘴,要麼……就走了……」

  一切辦妥了,也不過是一個多時辰的事。范大先生與竹生便騎著馬返回大家暫時落腳的食鋪接大家到新住處來。

  一路上,范大先生都很沉默。

  賃的房中家具齊全,他們自有鋪蓋卷,一番收拾打掃,便得住了。竹生甚至無需自己動手,七刀手腳麻利的就給她把屋子打掃乾淨了。她的鋪蓋捲,女人們卻不許他碰。她們給她一起都拾掇好了。

  竹生不管這些瑣事,收拾好了的時候已是傍晚,用了飯她便關上門,脫鞋上了床,盤膝趺坐。

  范大先生拿到功法全本,通讀之後,果然講解起來便順暢多了。這一路上,竹生棄馬乘車,行一路,便聽一路。待到得朝陽城,范大先生已經將那功法解讀了小半了。

  近幾日,竹生已經開始先試著開始修煉最前面的部分。

  她在床上趺坐了兩個時辰,直到接近子時,才洗漱了躺下休息。她最近已經習慣這樣,但到了現在,依然是毫無所獲。她根本感受不到所謂「靈氣」這種東西。

  是狐狸騙她嗎?還是狐狸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能修妖道?又或者是這凡人界根本沒有靈氣?要不然為什麼這裡根本沒有修士呢?

  竹生思緒紛踏,最後化為一聲歎息,歎息中帶著一絲不甘。

  住在這裡,一日三餐有人料理,又無需趕路。正合了竹生的意。她自從住進來,就壓根未曾出過門。

  與她正相反,范大先生從第二日起,便白日裡都找不見人。

  竹生不關心他有什麼事,也不關心隊伍中旁的人都在做什麼。她幾乎沒出過第二進院子,白日裡不是練功,就是打坐。

  清晨一套刀法演練完畢,收了勢一抬頭,廂房的窗戶敞開著,阿城和七刀,一大一小像兩隻倉鼠一樣眼睛瞪得圓圓的,全神貫注的盯著她看。

  竹生失笑。沖阿城點點頭,提著刀向自己屋中走去,忽地又倒退幾步回來。

  「你的夾板怎麼還沒拆?」她狐疑的問。難道這孩子傻到了感覺不到自己腿傷已經痊癒的地步嗎?

  阿城:「……!!」難道是他誤會了?!

  「應該好的差不多了,覺得沒什麼問題,就拆了吧。」竹生道。大夏天的,那麼厚的木板綁在腿上多難受。

  阿城:「……」好想哭,已經起痱子啦!

  竹生回到房中,身上有汗,很想洗個澡。然而洗澡就得要燒熱水,還得一趟趟的擔水,興師動眾的。竹生便算了。

  她在房中打坐修煉,雖然一直毫無效果,她也從未放棄。想一想,長天宗裡,光是「引氣入體」這一步,便會給弟子好幾年的期限呢,她才修煉了有幾天?哪有這麼早就下定論的。

  靜下心來,便不覺得時間流逝。待睜開眼,能聽到窗外院中,呼呼的刀鋒破風的聲音。

  竹生以為是翎娘,便起身推開了窗扇。孰料外面練刀的,是七刀。

  他提著柄單刀,一招一式的,將一套刀法使將出來。很多動作走形了,破綻百出,但……的確就是竹生之前演練的那一套刀法。

  沒有分解和講解,但靠著肉眼觀看,大腦記憶,能將一套刀法使成這樣……七刀,不練武真的可惜了。

  七刀收勢,眼含期盼的看著她。

  他穿著沒有袖子的小褂,兩條胳膊還細細的,正是男孩子收條躥個的階段,一身小排骨,身體精瘦。

  只是為什麼要對她有期盼呢?

  她很不喜歡這些人總是對她有莫名的期盼。隊伍裡那些人,在她的冷淡中漸漸明白,她根本不會響應他們的任何期盼後,雖然依然敬畏她,卻也不再寄什麼期望在她身上了。

  七刀這個小狼崽子卻怎麼會對她產生期望呢?

  竹生一點也不喜歡這樣。她甚至連姓氏都沒有給自己,就是為了不要羈絆。她不想承擔莫名的責任,不想背負任何人的人生。前世她背了一輩子,已經夠了。

  她把窗扇又輕輕合上,閉緊。

  竹生沒想到阿城這孩子也能有勇氣敲門求教,請求她教他武功。

  這可能跟他的腿有關係。拆下夾板,阿城終於下地走路,他甚至還跳了蹦了。他的腿完全像是從未骨折過的。這種從瘸子從新變回健康人,像是給了他很大的勇氣和自信。他敲了門,期期艾艾的詢問竹生能否教授他刀法。

  他不想學女人們的近身格鬥,他想學的是能與對方對陣的堂堂正正的刀法。

  竹生應了。

  她撿了一套套路簡單,非常實用的刀法教給他。

  七刀去前院廚下剛剛幫完忙。不管女人們需不需要他,樂不樂意他打下手,他總是堅持把一些粗重活計搶著做了。彷彿根本沒看到女人們冷淡的目光一樣。

  他回到後院,看到竹生和阿城一個教,一個學,立即跑回房間取了他的刀來,在阿城旁邊擠了個位置,蹭著學。

  阿城瞪他,他只當看不見。阿城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眼裡只看著將招式分解的竹生。

  阿城快要氣死了。

  竹生只當七刀不存在,她教的是阿城。阿城資質不高,年紀也大了,沒有底子學起來就有些吃力。

  竹生不得不再一次給他分解講解第三式的時候。七刀已經把三招融會貫通,一柄刀舞得呼呼的了。

  阿城又氣又嫉。晚上睡覺便哼哼著不同七刀說話。

  在朝陽城待了好幾天,偶然聽翎娘說前院的男人們出去逛街,發現此地的物價比小城高了一截,竹生才想起來想問問范大先生手中銀兩可還夠。畢竟這麼一大幫子人,鎮日裡吃喝拉撒的,都是錢。

  不料范大先生忽然變得可以自給自足了。

  他連續幾天不見人影後,再出現在竹生面前,不僅換上了長衫,還修剪了頜下短髭。

  當日竹生初見他,第一印象便是,這個穿裋褐的人若是換上一身長衫,便該是個儒雅文士。如今他換上長衫,雖明明是最最普通的麻衣,卻生生穿出一股子飄逸超然之感。

  「街頭巷尾的信息,也收集得夠了。」范大先生道,「金家膨脹得太厲害,這麼下去,朝陽城必亂。王次子風評不是太好,但我需得親眼看看才能甘心。」

  所謂「王次子」便是已經掌了王印的新烏陵王。但就如那牙人所說,讀書人講究多。范大先生提起他來,依然是以「王次子」指代,而不是稱呼他為「新王」。竹生還奇怪他要怎樣才能「親眼」看看這個王次子,結果人家是在家裡坐等。

  范大先生在坊間放出消息,沒多久忽然便開始有人登門,拜訪求見「信陽范氏」。待這些人與他相見,或清談交流或切磋文章之後,都欣然承認了他是信陽范氏。來拜訪的人就更多了。

  這些人不僅帶著禮物,還給他送錢。

  貌似此間風俗便是這樣。隱居的有名氣的讀書人出現在人前的時候,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反而要陪著笑臉送金送銀。那窮得只剩一條褲子穿的讀書人還不見得會收,收了都是給你面子。竹生不是太能理解。

  反正就是那些身著錦衣的人們,帶著金銀來求著穿麻衣的范大先生收。范大先生若是收了,他們就笑逐顏開,顯得十分歡喜欣慰。

  范大先生很快就賺得盆滿缽圓了。

  范大先生就這樣守株待兔了好幾天,終於金家的人出現了。

  一個中年人帶著兩名年輕人,一身錦繡貴氣逼人的登門。「殿下得知信陽范氏後人今到了朝陽城,喜不自勝,還請先生移步,往王府一見。」他笑著道。

  范大先生等了好幾天,終於等到了,然後毫不留情的就以「今日見客過多,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

  第二日那人便又來了,這一次攜了更多的禮物,也更加低眉順眼了,把昨日還有的一些輕狂之氣都收了。范大先生倒也不是非得玩三顧茅廬那一套,見對方受到教訓,便也不再矜持,施施然登車,

  當日他很晚才歸來,先在前院召集了大家說了不短時間的話,才回到後院,稍作洗漱,來見竹生。

  竹生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

  「王府設了晚宴,喝了些酒。」他解釋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已經與大傢伙說了,一路同行,也到了該分道揚鑣的時候了。」

  「出什麼事了?」竹生問。

  范大先生道:「我擔心金家欲強留我。這幾天我們要隨時準備啟程。」

  竹生道:「人不多的話,我可以帶著你們殺出去。」人太多就難免可能疏漏,顧不過來。

  范大先生微汗:「不到那程度。」

  竹生道:「無所謂,隨你。」

  對事情如何會發展到這樣,她一句也沒問。明白表達了「我不感興趣,你別給我講」的意思。

  范大先生無奈,只得回屋給翎娘、阿城去講。

  「王次子才十七,尚未及冠。王府裡真正當家做主的是金太妃。金家不過二流世家,這兩代人裡也沒什麼叫人眼前一亮的人,不想生個女兒,倒有幾分手腕。只是此等手段,皆是女子後宅爭寵奪權的陰私手段,成不得大器。」

  「父親,王次子如何?」翎娘問。

  范大先生搖頭:「長於婦人之手,眼界狹隘。又與他金氏的表兄弟們不甚和睦——那些金家人也是覺得朝陽城已經姓了金了,鼻孔都朝天開了。現在雖有金太妃壓著,他日朝陽城,必禍起蕭牆。」

  「金太妃是想用我們家的名聲給王次子正名嗎?」

  「正是。世子才是嫡長,又早有世子頭銜。王次子得位不正,倍受士人攻訐。金太妃正愁怎麼給他洗刷名聲,正巧我等來了。」范大先生道,「你等把行李收拾停當,隨時準備啟程。」

  翎娘是他女兒,阿城是他弟子,他和他的二叔也已經決定了要跟著范大先生走。七刀一聲不吭,但一直縮在角落裡旁聽。范大先生也不特意避他。

  三人聞言,皆低頭應是。

  那些人和范大先生一路同行,就是為了躲避兵匪和大將軍的苛捐雜稅,到烏陵尋個安定點的地方定居。於他們看來,朝陽城無疑就是烏陵最安定的地方。

  散夥的事,早就在醞釀了。只是竹生表現得從來不感一點興趣。大家便也不拿這些事來煩她。

  他們到朝陽城的時候,本來就只剩下十來個人。男人們又走了幾個,女人也自己找了出路。

  「隔壁的王婆婆給牽線,春娘、娥娘,都找到人家了。秋娘先寄居在王婆婆家,慢慢找。」

  翎娘自言自語般道:「到最後,遲早都要找個男人嫁了。」

  這便是女人的出路。

  竹生抬眸看她。

  「我不嫁。」翎娘道。

  「你爹怎麼說?」竹生問。

  「爹爹支持我的。」翎娘道,「我們家、我外家,都出過好幾位終身不嫁的姑奶奶。」

  她道:「便是我母親,若不是為了照顧我,早就終身不嫁,在家專心治學了。」

  竹生就想起了那位氣度高華的女子。她與她相處的時間很短,留下的印象卻極深刻。

  提起她來,翎娘的眼圈便紅了。這是她繼母、姨母,於她心中,其實便是親娘。

  「早先,兩家的意思,其實是想讓我母親嫁給我叔叔的。」她給竹生講。「不意叔叔看上嬸嬸,一意求娶,母親便留在家中,一直未嫁。」

  兩姐妹嫁兩兄弟,這等事,小門小戶才有。若是太平年間,信陽范氏,涿州毛家,自然不會做出這等決定。

  但兩家隱居鄉野間,毛家二女慧如明珠,無人可匹配。幸范家有二子,年齡、相貌、學識皆可匹配。條件所限,兩家長輩便有了二女配二子的默契。

  孰料范家長子娶了毛家長女,范家二子卻偶遇一女子,一見鍾情,必要求娶。

  這等事強扭易結苦果,范父只得同意。向毛父致歉,毛父拒不接受:「我有明珠在掌心,珍愛於自家,何故要范兄致歉?」

  默契只是默契,又未曾下過文定交換過信物。毛家的女兒,嫁不嫁都是家中瑰寶,不需要不相干的人為她的不嫁道歉。

  范二也愁此事,跑去找了小毛氏。

  小毛氏道:「你既決定了,便去求娶。男子漢大丈夫,做甚瞻前顧後。」

  范二道:「那你怎麼辦?」

  小毛氏道:「我自在家修我的書,你管我作甚。」

  范二不吭聲,眼含期待的看著她。

  他們四個人從小一起長大,熟稔得不能再熟稔了。小毛氏看著范二飽含期待的眼神兒,忽然醒悟,大怒:「你是想讓我和她共侍一夫?」

  男人在這種事情上,總是有些貪心的。他偶遇美人,一心想娶。卻也放不下小毛氏的蘭心蕙質,志趣相投。便寄希望於小毛氏能容人。

  小毛氏先是擲出了筆,後又砸出了硯。

  范二頂著一頭的墨汁和額角的大包狼狽逃竄。回到家裡,叫他哥撞見,問明了緣由,按在地上臭揍。大毛氏聞聲出來,問明緣由,立刻轉身回房,取了洗衣捶衣的棒槌遞給范大。范二便在床上趴了好幾日才能躺著睡。

  待傷好,便去求娶美人。

  小毛氏便在閨中專心治學。待事情都過去,四人還是常常聚在一起研討學問。范二嬌妻在旁陪伴,每每聽得頭昏腦漲。

  及至後來,大毛氏生翎娘時難產,雖未殞命,卻傷了根本,之後幾年,身體每況愈下。

  待再起不了身,喚了妹妹到床前,與她道:「翎娘是我心頭寶,我只擱不下她。除了你,我再不放心旁的人來照顧她。我走後,家翁必會為哥哥求娶你。你若願嫁最好,哥哥是可托終身之人。你若不願,將翎娘帶在身邊教養。勿使她失怙。」

  小毛氏握住姐姐的手:「有我。」

  大毛氏遂放心而去。

  一如大毛氏所料,她去後,待范大守滿一年,范父為范大求娶小毛氏。

  毛父愛女,心甘情願願意養女兒一輩子,但范大人品可期,遇到這樣的人,毛父也不願女兒錯過。何況還有外孫女的緣故在其中。

  小毛氏在這鄉野地方,已經是老姑娘。鄉野間從來女子早早出嫁,早早生孩子,於這等寧可不嫁也不將就,只在家讀書的,自是無法理解。

  毛父便去問小毛氏的意思。小毛氏道:「問問哥哥可願娶我。他若願,我便嫁。他若不願,將翎娘交於我教養便是了。就隔一道院牆,這麼麻煩作甚。」

  范大聞知,沐浴更衣拜見岳父:「蒙岳父垂青,以欣娘貽我。若幸再得阿瑩,必珍之愛之。」

  毛瑩遂嫁范大,二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鳴。待翎娘亦如親生。

  只生未逢好世道,於這亂世之中,終是一縷香魂散去。

  翎娘道:「我娘親和母親,一直在合力修書,至母親去前,已至收尾處。我現在所學尚淺,還無此學識接手。只有慢慢學,慢慢提高,將來替娘親母親將此書收尾刊行。我這想法,已經跟父親說了,父親亦支持我。所以,我不打算嫁人,我想在父親身邊,專心治學。」

  「只是,在那之前……」她道,「我還得先練好我的刀,叫人再不能欺了我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6:14 AM

第七十六章

  范大先生與金太妃之間變得緊張了起來。

  「太妃想要我撰文頌揚王次子至孝至純,禮賢下士。」他說。這便是要用「信陽范氏」的名聲替王次子的品德做背書,鼓吹他以「賢」得位。

  竹生問:「那要怎麼辦?」

  范大先生壓根就沒打算在王次子身上押注,他簡單粗暴的道:「跑。」

  於是他們就跑路了。

  在傍晚時分,城門將要關閉之前,一行人出了城。天黑了便打著火把趕路。不到一個時辰,身後傳來馬蹄聲。

  「先生留步——!」後面的人高喊。

  金家那個中年人帶著兩個年輕人和一隊護衛追了上來。中年人勒馬,責備道:「太妃待先生不薄,先生何故夜奔!」

  竹生一行六人,范大先生親自御車,車上坐著翎娘和七刀。其餘如竹生、阿城、阿城二叔都騎著馬。對面護衛約有二十餘人,個個體格彪悍,然這邊的六個人並無懼色或是緊張。

  范大先生下車,抱拳道:「太妃錯愛,某自感激。只某尚未決定出仕,不忍當面拂卻太妃一片愛惜之意,故才不告而辭。」

  中年人正待說話,身後一個年輕人已經不耐煩道:「父親還與他囉嗦什麼。這人不識抬舉,看不起我們金家,直接綁回去就是了!」

  金家,也就是如此了。范大先生心下微哂。

  中年人略一猶豫,歎道:「先生這是逼我,太妃有命,無論如何,要帶先生回去。只好委屈先生了。」他說完,一眾護衛便拔了刀,頓時一片倉啷之聲。

  范大先生提著衣擺,向後退了一步,道:「莫傷人命。」

  金家子以為這書生怕了,心下鄙夷,正要再說兩句有氣勢的話,范大先生身後卻有一騎提韁上前,回答道:「我有分寸。」

  那騎士體型窈窕,身量卻不足。一張面孔在火把光照下,清豔迤邐。雖然年齒尚幼,卻已經是個美人。范大先生那句「莫傷人命」,原來卻是對她說的。

  金家兩子不由一呆。

  竹生也是無奈,之前兩次事件,她似乎給別人留下了很強的「嗜殺」的印象。然人若不來殺她,不踩她底線,她又何故要殺人。

  沒人想做殺人狂魔的。

  竹生貌美,惹得眾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在心底暗贊。

  竹生卻道:「你們先走。」

  范大先生便登車,一甩韁繩,帶著幾個人就要離去。

  中年人見狀,沉了臉色,手一揮:「帶先生回去!」說罷,也囑咐了一句:「勿要傷了先生家眷。」

  他的一個兒子得令,一夾馬肚,就沖竹生衝了過來。竹生已拔刀。

  范大先生等人聽到身後響起轟然一聲,隨後許多馬匹嘶鳴,聽著瘮人。阿城頻頻回頭。

  過了片刻,夜色中響起馬蹄聲。竹生騎著馬追了上來。

  阿城打量她身上並無濺射的血跡,試探著問:「沒、沒殺人吧?」

  竹生轉頭,森然道:「若不滅口,叫他們知道了我們去向,必成後患,都殺了。」

  阿城駭然。

  阿城的二叔已經不忍看。翎娘捂眼,七刀低頭憋笑。范大先生無語的看著自己這憨厚弟子。

  竹生「噗嗤」一笑。

  阿城這才反應過來被耍了,惱得一路哼哼唧。心下偏又好奇的緊,待尋了宿營之地,終是憋不住去問:「我聽見好大的馬叫聲是怎麼回事?」

  竹生道:「他們人多,一個個來有點麻煩,我削了所有的馬腳。」

  聽著比殺人仁慈多了,但阿城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忽然胃中食物上湧。

  金家人爬起來,呆呆的看著地上橫在眼前的那條溝。

  那個少女在馬上一刀斬出,便是一道阻了馬匹的橫溝。她一個側翻下馬,單膝點地,一手撐地,又是一刀橫著揮去。眾人只看到綠影一閃,便覺得身體一歪,紛紛跌落在地。沒人送命,只有一人受傷,是跌下馬時被自己的刀劃傷了。

  二十護衛,不戰而敗。直到那少女又翻身上馬離去,眾人還呆呆的。

  「她是什麼人?」中年人被人攙扶著,喃喃道。

  沒人能回答他。大家只記住了那少女的美貌和她那柄又長又闊的綠色的刀。

  范大先生小睡了一覺,睜眼醒來,火堆另一側,竹生還在打坐。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向她走過去。

  竹生睜開了眼睛。

  范大先生道:「可有進展?」

  竹生搖搖頭。

  范大先生道:「我反復研讀,你這功法甚是奇怪。我也讀過幾本養生練氣之法,雖略有不同,但所依之根基都是一樣的。道家講究人體有竅,氣在竅間行。你這功法,卻根本全不相同。」

  竹生心中微動:「你還讀過那樣的功法?」

  「算不得什麼功法,養生練氣的法子罷了。」范大先生道。

  「可有照著練?」竹生問。

  「年輕時候和舍弟一起鑽研過一陣,沒研究什麼結果。舍弟倒是曾說過,他似乎摸到些門道。他說某一日照著書中吐納時,忽然覺得空氣似乎不一樣了。」范大先生道。

  竹生心臟跳得微快,問:「怎麼不一樣了。」

  范大先生卻道:「我當他吹牛,他這傢伙慣會吹噓的,我就沒理他。他一陣子熱度過去,後來也沒再練過。」

  竹生微感失望。

  范大先生捕捉到她這一點情緒,沉吟了一下,道:「那些書原都是我家書庫藏書,我們謄抄來的。據說我高祖極是熱衷此道。他老人家活到九十二才仙去,一直便說是這等養生練氣的法門能延年益壽。曾留下遺命,令范家子弟都要修習。可下面幾代人,再沒誰練出個所以然來。漸漸也就沒人去練了。」

  竹生雙眸深如潭水。

  如果范大先生的高祖修煉的所謂「養生練氣」的法門就是煉氣之術,且能引氣入體,那麼便說明,這個凡人界還是有靈氣存在的。

  只要狐狸沒有騙她,也沒有自己搞錯,那麼她……她相信她遲早能夠踏出那一步!

  范大先生盯著她的眼睛。

  「怎了?」竹生才回過神來。

  「有時候,不看你面孔,便不能相信你才將將十三。」他歎道。

  那雙眼睛裡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和沉靜。是要經歷了什麼樣的事情,才能讓一個未及笄的少女擁有這樣深邃的眼睛。

  七刀那個孩子,也是有一雙與年齡不符的成熟的眼睛。而翎娘……想到翎娘,他便心中疼痛。他的阿翎曾經多麼的無憂無慮,天真爛漫,是他這作父親的沒有保護好她。這短短的日子裡,那孩子竟已經有了幾分欣娘的冷靜,瑩娘的血性。

  便是阿城那孩子,看著依然憨厚如往昔,可眼神中也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這些孩子,就像是璞玉,落入這俗世紅塵中打磨。不知道將來是會放出光彩,還是碎作塵埃。

  「還沒問過先生年歲。」竹生才想起來。

  范大先生道:「癡長些歲月,今年該三十有四了。」

  竹生歉意的道:「先生名號呢?」至今,她都還不知道范大先生叫什麼名字。

  范大先生道:「我單名一個深字,字伯常。」

  又是名,又是字的,竹生就茫然了。實在是她出生在鄉野,楊家沒人有字。甚至孩子的名字就以數字為名。到了長天宗,大家又更重道號,對俗世名字不甚在乎。

  又是這樣,范深心想。這個小姑娘懂很多,雖然她常常拒絕聽,但其實她內心明白。但偏偏就有許多日常的常識,她一無所知。

  「稱男子若直稱其名,不太有禮,通常稱字。譬如我,同輩好友,便稱我范伯常,或去掉姓氏,只呼字。」他給她解釋。「又因我在鄉間開塾授課,故大家又都稱我一聲先生。」

  竹生點頭受教。

  范深看著她道:「你就不打算問問我明天將去哪裡?」

  竹生的確是不打算問的。反正她現在還離不開范大先生,他去哪裡,她便只能跟到哪裡。但范深都這樣怨念的問到她鼻尖了,她只能順勢問:「先生打算去哪裡呢?」

  范深道:「恒城。」

  竹生就「嘿」了一聲。

  「……」范深道,「怎了?」

  「先生看不上金太妃和王次子的後宅手段,卻要去投這後宅手段的手下敗將嗎?」

  范深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世子總歸是嫡長正統,我不親眼看看,不能下定論。」

  竹生道:「好吧。」

  范深道:「這次不造勢了,悄悄看看就可以。」

  「看過了結果不行呢?」竹生問。

  「……許國境內,就只剩下盛公子了。」范深道。

  這是不全看一遍不甘心了。竹生便道:「好吧。」

  范深道:「一路上,還要有勞你。」

  「互惠互利。」竹生道。

  他們行了半個多月,脫離了朝陽城的勢力範圍。一路上,越遠離朝陽城,治安便愈差。

  托風調雨順的福,今年的糧食倒是豐產,世道雖亂些,也是因為上層權力者的爭奪,老百姓好歹還能填飽肚子。只要能填飽肚子,保住性命,老百姓就基本不會要求更多,很容易便適應現狀。

  有竹生在,一路上遇到過幾撥匪人都被擊退。安全問題倒是不用擔心。

  七刀悄悄的觀察,愈發的明白竹生的行事原則。

  即便對方是匪人,只要對方沒殺人,沒讓她直接看到行惡,她頂多便打傷對方,使對方失去攻擊力,卻不取性命。

  亂世命如草芥,莫說匪人,有時候正統官兵,還會殺良冒功。竹生卻似乎把草芥般的性命看的貴重。但若是踩了她的底線,她又會冷酷無情的將對方肉體消滅。

  七刀暗暗的告誡自己,任何時候,不要去踩竹生的底線。

  愈是靠近恒城,范深便愈是失望。

  恒城在大力增兵,顯是有反攻之意。但朝陽城所控,無論是百姓人口,還是地盤面積,抑或是軍隊數量,都倍於恒城。恒城想打反擊戰,除了增兵,沒別的法子。

  夏糧眼看著就要收割了,他們一路遇到的村莊卻都是老弱婦孺居多,作為壯勞力的青壯男子,俱都被恒城霍家徵走了。

  「本末倒置!」范深恨聲道。

  兵多了,吃的糧食就多,種糧、收糧的人卻少了。霍家急於反撲朝陽城,竟作出這等殺雞取卵之事。

  「還要去看嗎?」竹生問。

  范深沉默,道:「不親眼看看,總不甘心。」

  「好。」竹生頷首。反正她也沒旁的去處,無所謂。

  事情卻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他們還沒到恒城,便聽到了世子去世的消息。便是范深也目瞪口呆。

  這事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當日看到的人很不少,口口相傳,竟是完全無法遮掩消息。

  恒城是霍家根基,霍家則是世子舅家。霍家大力徵兵,意欲反攻朝陽城,卻又想在這之前,令世子休妻,另娶霍家女為妻。

  世子與世子妃卻是伉儷情深,對自家舅舅的要求,堅定拒絕。不料舅舅卻請了他過府敘事,待他回到自己府中,世子妃已經被逼自盡。

  霍家以為這樣先斬後奏便可推動世子妥協,卻不料完全錯估了世子深情。世子抱著世子妃的屍身,來到霍家府前,哀聲痛斥舅家所為。而後,一頭撞向府門前的石獅子……殉情了!

  霍家……霍家自己也傻眼了。

  「一張好牌,自己偏要摔爛。」范深深感無力。

  竹生卻覺得這樣的世子,與她之前所想的,真是差太多了。

  「世子雅擅詩詞,好書畫,是一個文質風雅之人。」范深道,「他曾遣人上門,求索我的字。」

  竹生這才知道,如范家、毛家這種「隱居」,是一種「我住在鄉下,我就不出仕,但是我的作品必須行傳在外」的隱居方式。

  范深人在鄉野,一筆字卻流傳四方。

  想想也是,如他這種家族,修的是帝王學,專為輔佐君王。怎麼可能真的歸隱山林不出,若無持續的名聲支撐,兩代之後,誰還知道信陽范家是哪一個。

  「世子乃是文雅仁善之人,若非如此,也不會敗於婦人之手。他實在是……」范深說不下去。

  這樣的人啊,太平年間做個太平君主,或許還能有一時盛世。偏他趕在這樣的時候……他啊,就不適合做君主。

  世子已去,不必再看。把嫡出正統的世子逼死的霍家更不值得看了。

  「儘快離開此地。」范深一時氣憤過後,冷靜的說,「這個消息瞞不住,一傳入朝陽城,那邊再無顧忌,立時就要開戰!」

  「那現在……」

  范深吸一口氣,道:「竹生,且陪我往盛公子那裡看看吧。」

  「行。」竹生道,「待你們安頓下來,我便走。」

  范深已經將那功法解讀完畢,亦不曾藏私或故意拖延,全部授予了竹生。竹生投桃報李,決定護衛他們直至他們在某地安定下來。

  他們到達盛公子所轄的曲城時,夏天已經過去,滿地都是枯葉飄落。

  凡人界四季分明,不像長天宗,夏季格外的漫長,時光便彷彿停駐。在這裡,交替分明的四季,給人一種時光腳步匆匆之感。

  翎娘的近身格鬥已經練得有模有樣,阿城也已經將一套刀法學完。七刀沒人指點他,自己蹭著學的,比阿城學的還好。縱然是在這樣的路上,范深也沒疏忽了對翎娘和阿城的教育。

  一個是親女,一個是正經磕過八個頭的弟子,每日裡他都會撿著該教的,該說的,因材施教。對七刀,他從不避諱,七刀想聽,或者七刀想提問,他都隨他。他只是點了阿城,讓阿城給七刀開蒙,教七刀識字。

  相比煉陽峰上蘇蓉的懶散,一路上,這三個孩子都勤奮刻苦得將自己的腳步跑在了時光之前。

  盛公子的地盤裡,相對安穩、繁華得多了。他們到了曲城,看到那裡車隊來往頻繁。許多商人來去匆匆,給曲城帶來了繁華的氣息。

  他們在客棧落腳。這等安定城市裡,竹生也不必時刻跟隨,她自管關門練功。范深帶著阿城,成日裡外出。阿城的二叔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常常也不見人影。

  某日范深對竹生道:「曲城之繁華,如流水之泡沫,待其下水流盡,泡沫便支撐不住了。」

  竹生明白的用眼神表達了「啊,我一點都不想聽,你不要再給我講了」的意思。

  范深卻無視了那眼神,還問:「你可知曲城最大交易是什麼?」

  這種引導式發問讓竹生深感無力。你便是不答他,他也會自問自答的。她無奈只好捧場:「是什麼?」

  范深道:「是糧食。」

  「盛公子已沒了雄心。」范深道,「他不把糧食販給天佑大將軍和烏陵王,卻把糧食販給陳國謀取利益。上行下效,此處豪強,紛紛行此勾當。我們來時一路上,百姓面有菜色。明明豐收,百姓已經開始吃不飽,糧食都聚在豪強手中,才壘造了曲城的虛假繁榮。」

  「我和阿城守在城門數進出商隊的糧車。數量巨大,令人咋舌。我懷疑,此地的常平倉恐怕都是空的。」

  「這幾年風調雨順,糧食不缺,令大將軍、烏陵王和盛公子都失了警惕。這數月行來,我之所見,怕許國兩年之內,三足鼎立的平衡便要被打破,三方且有得一戰。」

  「我說的,你可明白?」他問。

  竹生無奈道:「本來就夠亂了,接下來會亂成一團粥?」

  「正是。」

  「你意欲如何?」

  「盛公子目光短淺,耽於安逸,已不必再看。我意欲往陳國走一遭。」

  竹生看著他,問:「去外國做什麼呢?」

  范深道:「再看看。」

  竹生道:「要是那裡也情狀相仿呢?」

  范深道:「我意欲周遊列國。邊走邊看。竹生,你若無事,可願同行?」

  竹生想了想,范大先生除了強迫性給她上政治時事課這一點讓人很無奈之外,其餘時間跟他相處,還是滿愉快的。

  她的確無事,原來仗刀走天涯的想法,跟他的周遊列國的念頭,也很能重疊。旅途上有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伴兒,也不是壞事。

  竹生便應了:「可。」

  阿城的二叔卻不願與他們上路。

  阿城家是有田有地的富紳,他二叔閑來無事,喜行商賈事。曲城這裡的氛圍,正合他意,他想留下來做些生意。

  「叫阿城與先生去吧,也長長見識。我便留在此處,等你們回來吧。」他道。

  范深便與了他些本金,帶著阿城一行人上路了。

  范深來曲城一趟,也不白來。他寫下一些針砭時事的文章,令阿城的二叔拿到文會上去。

  經濟繁榮的地方,文化便相對繁榮。

  天佑大將軍粗野武人,治下混亂,就不必說了。金家在朝陽城倒行逆施,引讀書人不滿,不少人都投到恒城去,卻不料恒城霍家又愚蠢至此,逼死了文雅仁善的世子。到最後,最吸引讀書人的,便只剩貌似繁華的曲城了。

  二叔將范大先生的文章拿到文會上,驚了眾人。待得眾人追問,才道出是信陽范氏之范伯常。

  范伯常是隱逸鄉野的書法大家,雖知他作為信陽范氏後人,詩詞文章也必不會差,然直到今日裡親自拜讀,才不得不再歎一聲「不愧信陽范氏」!

  眾人競相謄抄,口口相傳。至於原稿,則被人重金求購。二叔早得了范深指示,待這些人將價格抬得足夠高時,便「忍痛割愛」的出手了。

  眾人追問其范伯常下落,才從這自稱「同鄉」的口中得知,范伯常周遊列國去了。名聲傳到盛公子那裡,盛公子跌足,遺憾自己與信陽范氏之後錯過。

  范伯常來了,范伯常走了,范伯常留下了他的大名。

  竹生忍不住調侃范深:「很會營銷啊。」

  范深虛心請教:「何為營銷?」

  竹生言簡意賅:「經營推銷。」

  范深假假謙虛:「小手段而已。」

  七刀已經為竹生牽了馬過來,將韁繩交到她手裡。竹生看了他一眼,道:「以後我自己來。」

  一行五人,便開始了周遊列國之旅。

  旅途中,該學習學習,該練功練功,作息竟是十分規律且自律,誰也不耽擱。

  竹生的修煉,一直都無進展。她也不急。她的武力在這裡,尚無敵手。便是真有更高的高手,也不一定就非要為敵。自保,全無問題。

  只是旁人把她當成強者,她自己卻深知,隔著一道界門,自己是有多麼的弱小。

  她見識過金丹、元嬰的強悍,她也見識過南北妖王的大戰。她此時的「強大」就如那曲城表面的繁榮一樣,都是虛假的泡沫。所以她依然執著於修煉。

  旅途中,天氣便一天天寒冷下來。下了雪,上了凍,而後又化凍。

  等到七刀的個子竄了一截,春雷陣陣的時候,竹生忽然隱約感受到空氣有一絲不一樣。

  在可呼吸的空氣中,還混雜著一絲一絲的,別的東西。

  又細又稀又薄,卻充斥在天地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6:24 AM

第七十七章

  那一天竹生陷入了難以克制的狂喜中。

  范深幾人目瞪口呆的看著她騎著馬狂奔,奔馳到了遠方再繞回來,再繞回去,來來回回。他們還聽見了從遠處傳來的她的大笑聲。

  「她這是怎麼了?」阿城傻眼。

  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漂亮小姑娘,從來都是神情淡淡,讓人敬畏,又或是眼神深沉詭異的摸他的頭,不知所為,嚇得他每次都梗著脖子不敢動。

  范深嘴角含笑道:「怕是練功有了突破了。」他最知竹生。對比別的事她表現出來的過客般的冷漠,竹生似乎只對修煉那個功法感興趣。

  連翎娘都咋舌:「突破?」竹生都這樣厲害了,她要再突破,那是還要怎樣厲害啊?

  但竹生的喜悅沒有維持多久。

  她從能感知空氣中的靈氣,到能引氣入體,只花了十來天的時間。然後那些靈氣,便在她的身體裡消失了。

  竹生愕然。不管是她從前在長天宗看到的一些功法也好,還是狐狸給她的妖族功法也好,按道理,靈氣被引入身體之後,都應該變成自身的靈力存儲起來,成為屬於她自己的財產才對。

  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岔子。她反復的研讀那套功法,咀嚼每一個句子,還不止一次的找范深求證。但范深雖能從文字的角度上解答,但對於功法本身,他一直都覺得是一個說不通的詭異東西,與他所知的一些練氣法門截然不同。因此並不能再給竹生過多的幫助。

  竹生等了四年,才終於得到一套自己能修煉的功法。練了半年,才終於能感知空氣中的靈氣。終於令得一個神奇世界的大門向自己敞開一條細縫。

  她在焦灼了短暫的時間之後,又冷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是被這狂喜沖昏了頭,失卻了本心。

  范深於是看著她陷入喜悅激動,看著她失了常心,又看著她找回了自我,重新冷靜下來。這中間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范深暗暗稱奇。

  范深有意出仕,尋明主而效,路上並不遮掩自己的行蹤。他每到一個地方,除了收集信息,對每一地的掌權者暗自評估之外,還會留下自己的痕跡。他的文章、字跡都會出現在當地的文會上。他自己,也親身參加過數次清談、辯論。

  隱逸鄉野的書法大家范伯常,便開始有了大才之名。他的名聲流傳得比他旅行的速度還快,他每到一地,便總有人拜訪,送他禮物,饋他金銀。竹生原以為這趟所謂的周遊列國之旅,她肯定是要往裡貼錢的,誰知竟不用了。

  原來名聲這個東西,在這裡真的是可以當飯吃的。

  但范深一直沒有尋到他想要的明主。他的失望其實比竹生發現好不容易引入身體的靈氣消失不見了還要更深,他只是隱藏得好而已。在這一行人中,他是最年長者,亦是父親、師長的身份,誰都可以慌亂、失望甚至暴躁,只有他不能。

  但他瞭解竹生,竹生也很瞭解他。

  「要是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你想要的那種『明主』怎麼辦?」她問。她是不相信他帶著出仕的野心入世,還能再回到鄉野間去。

  野心這種東西,一旦被喚醒,就像附體一樣,再難解除。竹生曾經有一輩子的時間,都在跟一個為野心而生的男人相處打交道。她深有體會。

  范深果然不打算再回鄉野間隱居。

  「如若沒有。」他回答,「某只能尋一處繁華安穩之地,傳道授業,為人解惑。」

  不能做謀士便去做老師,唯有這兩條路,他之所學才不會被埋沒,個人和家族的名聲,才能被發揚光大。

  竹生頷首:「也好。」

  范深看她:「你又想與我分道揚鑣了?」

  竹生笑道:「尚未呢。」

  她跟著他走了陳國、豐國,對他的強制性時事政治講堂沒那麼抵觸了。這種生產力低下、交通不便的地方,信息本就閉塞,獲得更多的信息,對局勢更多瞭解,確實有助於對接下來的路線進行規劃和修正。

  竹生最初的想法,是先走走看看,等范深等人安定下來,她便可以與他們告別,一個人快意走天涯。

  但范深一直沒有找到他認為值得效力的人。他頂著「信陽范氏」的光環,自家也已經越來越有名氣,一路所過大城小城,向他伸出橄欖枝的人不少,他只是一個也不接。

  竹生很知道,這個男人溫和儒雅的外表之下,其實藏著一顆傲得不行的心,若不遇明主,寧可不出仕,也不願委屈自己為庸主效力。

  旅行的過程比她想的要愉快得多。

  護衛一行人的安全,是她和范深之間早有的默契,她自會擔起。但和之前那些同伴不一樣的是,無論是范深,還是三個孩子,都不會盲目的寄希望於她身上,不會一廂情願的指望她去為他們負責,去背負什麼。

  這三個孩子都是有自己的腦子的人,他們會自己思考,也願意通過努力自己為自己的人生擔負起責任。

  包括七刀。他年紀雖小,勤奮絕不輸給翎娘、阿城。他的武學天賦漸漸展露,無論是范深、阿城,還是他自己,都有所察覺。

  阿城便曾對范深道:「他比我更適合練武啊。」在這隊伍裡,他讀書不如翎娘,習武不如七刀,被文武兩個學霸夾在中間,也是苦逼得很。

  但阿城的優點便是,他心大且寬。左文右武兩個學霸把他夾在中間,他也沒任何沮喪,反而加倍的勤奮。

  殺人少女臉色深沉的摸他的頭的次數因此變得更多了,常常讓他後脖子發涼。

  和這樣一群勤奮、自律,還能恪守界限,不隨意把責任拋給別人來背負的小夥伴們一起旅行,對竹生來說,稱得上是愉快的。

  人畢竟是社會性的群居動物,若非不得已,竹生也不是那麼想當一匹行走天涯的孤狼的。因此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考慮過和范深他們分開的事了。

  回復了范深的調侃,竹生忽然望向前面彎曲的道路,那邊被樹林掩映,看不到情形。

  但竹生的神識已經掃到了埋伏的強人。

  「拿好你們的刀。」她對阿城和七刀道。

  阿城頓時緊張起來,七刀騎在一匹專為他買的小馬上,目光卻有些興奮。他們兩個人也跟著竹生學了小一年了,竹生開始放他們實戰了。

  他們一路上早就做了許多調整,最早騎乘的天佑大將軍的軍馬早就處理掉了,換上了後來買的駿馬。便是七刀,都有了一匹小馬。他個頭竄了一截,已經可以獨立的騎乘小馬了。

  最早的平板車也早就換成了帶著車廂的馬車。范深還教了他們御車,別人都騎馬的時候,翎娘便自己御車。

  聞言,她便勒住韁繩,從車廂裡取了竹生的硬弓出來,自己也取出了一張輕弓。

  一年前,竹生從一個天佑大將軍麾下的校尉那裡獲得了一張強弓。她前世也沒玩過這種東西,所以便收進臂釧裡,一時沒想過要用。

  但旅途中遇到過幾撥匪人,讓她認識到弓箭實在是這裡最好的遠程打擊武器,她開始感興趣起來。

  她把當初收起來的一些弓都取了出來,試過之後,那些輕弓承受不了她的力量,弓身會折斷,只有那張硬弓尚可。於是她就練了起來。練習的結果……出乎那幾人意料之外的慘不忍睹。

  她的武功是前世刻苦練出來的。她現在開掛也只是肉身的力量和速度被強化,遠遠超越了一般人。但遇到這種從沒學過的新技術,她就一樣得從零開始。

  這裡真正好好學過箭術的卻是范深這個書生。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他因此會射箭,會騎馬、御車。

  但射箭也就僅止於「會」。

  「當初便沒下苦功去練。」他道。他的時間自然還是更多放在讀書上。

  雖則如此,不妨礙他從理論層次指導竹生。竹生掌握了大致要領,果然便好多了。而後某日她在練習時忽然發現,可以以神識輔助。

  她放開神識的時候,能夠清楚的看到箭矢的運動軌跡。甚至在她的神識中,時間彷彿被放慢了似的,別人來不及反應的事情,她卻有足夠的時間去動作去反應。所以當初那校尉一箭射向翎娘,她才能劈手捉住。

  現在她把這神識用在自己射箭上,才發現如同作弊一般,她放開弓弦的瞬間,便已經知道那箭將中的位置。下一箭,她便知道該如何調整了。

  很快,原來還想著「啊,原來連竹生也有不擅長的事啊」的幾人,便目瞪口呆的看到她百發百中了。

  她拿出了不止一張弓,阿城翎娘他們便也都跟著學習弓箭了。他們是真正的從零開始,實打實的練習。

  竹生摸著那張硬弓,感慨神識的好用,待看到幾個孩子的勤奮刻苦,又為自己的作弊感到微微的不恥。於是日常練習的時候,她便不使用神識,真真正正的像他們一樣打基礎。

  眾人便困惑的發現,竹生的箭法忽好忽壞。遇到敵人的時候,她便百步穿楊,遠遠的便可以箭殺人。平日練習的時候,她便……只比他們強一丟丟。這等水平差距,著實讓人感到神奇。

  竹生取了強弓在手,又將箭壺掛在馬上。驅趕阿城和七刀走在前面,讓范深和翎娘壓在後面。

  果然拐過那道彎,便有強人從樹林中鑽出,看著便是慣匪的模樣。

  竹生最喜歡遇到這種人,手下不必留情。她最不喜遇到那等被逼得沒飯吃的農民,瘦骨嶙峋舉著鋤頭來劫道。每每那樣,雖則能輕易將那些人嚇退,他們依然會留下自己的口糧。那些人會哭著磕頭感謝,還有些人想跟他們走。

  那樣的感謝並不令人心裡舒服,甚至正相反,會令隊伍的氣氛沉悶很長時間。

  阿城這才是第二次實戰。他深吸一口氣,正想發一聲喊給自己壯膽,身邊七刀已經一夾馬肚,沉默的舉刀衝了過去。

  能不能有點默契!

  阿城鬱悶的催馬跟上。

  對方有十多人,瞅著這幾人衣衫也不算華貴,車子也只有一輛,很可能油水不多。但勝在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其中一個尤其美貌,出這一趟工,也值了。

  滿想著拔刀嚇唬嚇唬,讓他們交出財帛女子,便可以收工了。不意對方兩個愣頭青毛小子,就有膽子拔刀來攻,反倒被鬧了個措手不及。匆忙拔刀迎戰,短兵相接,便是一凜。

  兩個小子看著都不強壯,尤其其中騎小馬的那個,瘦猴子似的,還是個半大孩子。不意兩人都膂力驚人,刀鋒相碰,自家手臂便是一麻。

  這種情形自然全被竹生看在了眼裡,嘴角不由勾起。

  這裡的環境,旅途很多時間都是在野外,缺醫少藥的。為了避免有人生病的麻煩,她悄悄的將幾種丹藥捏成粉,下在大家的飲食中。

  最開始害的幾人輪著上茅房,還以為食物壞掉了。然後慢慢的,就看著七刀開始竄個子,幾人面色都紅潤有光澤,一路上不僅完全沒病沒痛,身體還愈來愈強健。

  旁的不說,單就回春丹這一種,受傷的時候可以生肌肉骨,沒受傷的時候則像加強版蛋白質粉一樣,強化人的體質。

  幸而竹生很小心的控制用量,這種強化便潤物細無聲,幾人都毫無察覺,並不知道他們的體質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經強過普通人了。

  竹生含笑看著。

  她教授給他們的刀法,不是她家傳的套路,而是後來她在軍中自己摸索出來的。相對於強身健體的武功套路,更直接、簡練,殺傷力更強。

  路上他們又一起鑽研馬上對戰,讓這刀法變得更適應這裡的實戰。

  效果的確不錯。一轉眼,七刀已經砍倒三人,阿城也已經砍倒了一個,正跟第二個糾纏。

  竹生忽然張弓搭箭,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瞬間便一箭射出。

  阿城便聽到身後「嗖」的一聲破空之聲,他頭皮一麻,將對方砍倒,回頭看去。果然身後一個偷襲之人已經被那箭射穿了胸口,從馬上跌落在地。

  竹生雖沒上陣,但有她那「一實戰就百發百中,一練習其實也就那樣」的神奇箭法加持,就給人以後背無憂之感。阿城只在心中默默祝禱幾句,發一聲喊,又與人廝殺起來。

  那邊七刀已經惡狠狠的又砍倒一人。

  比起阿城,七刀除了習武的天賦更強之外,很顯然對陣時的心理素質也更強。其實於他看來,眼前這一夥人,還不及黑松山那一夥來得兇猛。

  隨著一路上的見聞,竹生也已經放棄了早前希望七刀最好不要碰刀這種天真的想法。便是阿城這樣憨厚的少年,都必須學會舉刀殺人。七刀這樣的孩子,若無自保之力,只會變成拖累。

  比起她一葉障目的一廂情願,七刀比她更早更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即便竹生在教授刀法時,基本都無視他,他也毫不氣餒,什麼時候都拿著刀擠在阿城身邊,堅定不移的蹭著學。

  等竹生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礙,雖不會主動教導他,卻也不全然無視他了。七刀便知道,他做的對了,內心很是歡喜。

  竹生連著兩箭,替他們解決了兩個人,很快這一夥強人便都解決了。

  阿城和七刀下馬,撿著幾個人看得過去的兵器,收了起來,一併放進車裡。倒不是說他們貪財,而是這種環境,生產力低下,兵器、糧食和布匹,都是重要物資。很多時候,甚至比金銀更重要。

  「豐國形勢也是每況愈下。」范深歎道,「離開果然是對的。國主太過奢侈淫靡,國中已經怨聲載道。他今年還要再征選秀女,有臣子諫言的,都被他貶到偏僻之地去了,是個聽不進忠言的。」

  偏這樣淫靡的君主,子嗣卻十分單薄。他一共便只生過九個孩子,夭折了五個,還剩四個長大的。兩個死在宮闈傾軋中,還有一個是公主。最後,皇帝膝下就只一位太子,毫無爭議。

  「太子不僅自己沉迷方術丹藥,還向皇帝進獻所謂『仙丹』,兩個人一起吃。我守在宮外街上,看見過太子一眼,眼底青黑,兩頰深陷,分明是鉛石中毒之相。他尚年輕,都已經如此,皇帝年邁,還不知道如何呢。」

  范大儒感慨批判:「世上哪有什麼仙丹,不過就是方士們騙人的東西。子不語怪力亂神,哪個帝王沒讀過這句,偏總有人信這些邪門歪道。若世上真有仙丹,我第一個棄文入道,鑽研煉丹去。先煉出十顆八顆,自己吃吃看。」

  竹生面無表情,悄悄捏碎半顆丹藥,下在了燉著野雞的鍋子裡。

  一路行來,已入盛夏。

  他們離開了豐國的邊境,進入了邯國的地界。甫一進入,便遇到了傳說中的「殺良冒功」。

  傍晚他們露宿,便看到火光沖天,在這沒有光污染的黑夜裡極其顯眼。看起來離他們不太遠,隱隱的,竹生甚至聽到了哭喊聲。男人,女人……還有孩子!

  「在這待著!」她喊了一聲,便上馬飛馳而去。

  經歷過這一路的磨練,便是阿城,遇事都沉穩了很多,並不慌亂。他和七刀兩人,提著刀護衛范深父女倆。

  阿城素來憋不住話,望著竹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悄悄湊近他家先生,低聲道:「她其實……沒那麼冷。」

  范深也望著那消失了身影的夜色,「嗯」了一聲,輕歎:「面冷似霜,心柔似水。」

  要是有那麼一個人,一個男人,他是正統君王也好,他是亂世梟雄也好。他能像竹生這樣,強大又慈悲,善良卻不濫情,懂取捨,聽忠言,殘酷起來令人畏懼發抖,行事卻始終有底線。哪怕這個人只能做到竹生的一半,他范伯常也願意俯首為之效力啊。

  七刀也望著那夜色。

  那消失的背影讓他又怕又愛。在遇到竹生之前,他從沒想到原來女人也可以如此強大。如果生了他的那個女人像竹生一樣,一定可以好好的保護他吧。

  不不,如果她也這麼強大,就根本不會淪落到那裡去。也不會有他存在了。

  七刀想著竹生的背影,有點癡。他想靠近,卻總被拒絕。愈得不到,便愈渴望。日日想,夜夜想。

  這或許是一種病。

  七刀坐在范深身前,想著自己的病。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握緊刀柄,全身繃緊,目光銳利的射向黑夜中。伴隨著火把的光,有紛踏的腳步聲朝他們靠近。

  四個人,都握緊了自己的武器。

  竹生不在,要靠自己。

  殺良冒功這種事,在任何一個國家軍隊的律法中,都是極重的重罪。

  所以一旦要做,就要做的乾淨。男人的頭顱拿去充數,女人、孩子、老人,一個都不能放過。不是沒出過有倖存者逃掉了而後去申冤告狀的。

  竹生趕到的時候,地上已經染滿了鮮血。她看到的火光,是士兵們放火燒房,好把藏在裡面的人驅趕出來。

  竹生看到了地上,小童身首異處的屍體。

  這一年,除了最初那兩次,她已經很少這樣憤怒了。

  黑夜中美麗少女騎著健馬奔馳而來,說不出的詭異。她還有一柄更加詭異的綠色的刀。她莫非是林中花草妖精所化嗎?

  村民們在驚恐絕望中,看到那個少女橫刀衝向百多人的士兵。

  他們看著她在士兵圍攻中殺進殺出。他們看著她收割生命。他們看著她的馬中刀倒地,她纖細的身形被體格彪悍的士兵們擋住。

  當她不知道第幾次殺出來的時候,他們看到她一條手臂上受了傷,有紅色的血流出來。她不是草木妖精,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了救他們,對百多人的士兵,獨力相抗!

  村民中終於有人發一聲喊,搶起地上死去的士兵的刀,沒有章法的胡亂揮著,加入了戰團。

  他們本是必死之人,因這少女的一柄綠色的刀有了生機。求生的本能戰勝了懦弱,戰勝了恐懼。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有膽量的,強起地上的刀槍,膽子小些的,撿起地上的石塊,朝士兵的後腦狠狠的擲去!有個死了弟弟的小哥哥,放開弟弟幼小的屍體,竄進了人群中,抱住一個士兵的大腿,狠狠的一口咬住!

  竹生看到了。

  竹生冷漠憤怒的眼中,有了火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6:33 AM

第七十八章

  竹生帶著倖存的村民折回范深等人的宿營地時,在一段距離外神識掃過,便瞳孔驟縮!她沒來得及交待,身形就如離弦的箭一般竄了出去!

  打著火把的村民面面相覷,男人們腳步匆忙的追過去,女人們則咬牙抱緊了孩子,匆匆跟上。

  在沒有竹生的情況下,四人對十數人,范深他們雖都受了傷,卻……贏了。

  經此一戰,阿城才終於對自己的戰力有了些真實的感覺。他……似乎真的已經不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了。在沒有竹生站在背後,武力震懾的情況下,他亦可以以一敵多。

  就是翎娘,都殺了人。

  這種情況下男人見到女人,很少會一照面就揮刀的。更何況翎娘是個正在花季的美貌小娘。那些士兵縱然看到了她手裡短短的匕首,依然上來就來拉扯她的手臂。他們並不覺得一個女人和一把匕首能將他們怎麼樣。

  可那個年輕女子雖然被捉住了手臂,卻並沒有驚叫著鬆開匕首。她手腕一翻,那匕首便在捉住她手臂的那人小臂上抹了一刀。那人還沒反應過來,翎娘已經鬆開了匕首,換另一隻手接住,又順勢在那人肋下一抹……等那人終於反應過來,身上已多了四處傷口,每一處都是重要血管,鮮血汩汩的湧出。

  那士兵當然知道血流得多了會死,但他想不通為何這女子手腕動幾下,他便會流出如此多的血。他驚惶的放開她,試圖捂住鮮血噴湧的傷口,卻被那女子的匕首,抹過了咽喉。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片刻間,他直到倒下,都沒明白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明明,是個弱女子而已。

  最後那些一照面不分青紅皂白就殺過來的士兵都死了。范深他們,卻也折了一個人。

  折了七刀。

  竹生身影如鬼魅般的出現的時候,七刀正躺在范深的腿上,翎娘臉上掛著淚,用割下來的裙幅使勁的按住他肩上一道猙獰的傷口,企圖止住血。

  可那傷口太深,血汩汩的流。阿城倒在上面的金瘡藥粉一下子就被沖掉了。七刀雙目緊閉,臉已經白如金紙,氣息弱得時斷時續。阿城在一旁已經慌得失了分寸。

  乍見到突然出現的竹生,他大喜過望,連連叫道:「竹生!竹生!」喜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是翎娘,焦急的道:「竹生!你快救救七刀!快救救他!」

  翎娘一直都是隊伍裡對七刀最排斥的那個人。在一起旅行了這許久,翎娘都一直對七刀愛答不理,十分冷淡。

  七刀知道翎娘的遭遇,他敢撩撥阿城,不懂的事敢向范深發問,卻從來不來主動招惹翎娘。一路倒也相安無事。

  竹生無暇過問是發生了什麼,讓翎娘對七刀態度發生了這樣的改變。她衝過去,看了眼七刀的傷,便立刻餵他服下了小半顆回春丹。翎娘就眼睜睜的看著七刀白如金紙的臉色,慢慢轉成紅潤。她和范深都目露震驚。

  只有經歷過兩次的阿城,長長的籲了口氣。

  七刀睫毛抖動一下,緩緩睜開。剛剛逃脫了死神的掌心,他的眼神還有些迷茫。昏黃跳動的火光中,這個半大孩子看到竹生年輕美麗的面孔,那面孔和他記憶中的一個人重疊了。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微不可聞的道:「娘……」

  阿城站在一旁,並沒有聽到。

  但抱著他的范深,扶著他的翎娘和半跪在地上低頭察看他傷勢的竹生,都聽到了。他們都沉默了一瞬。

  七刀從去年夏天到現在,個子很是躥了一截,精瘦精瘦的,像個皮猴子。他手腳麻利勤快,有眼色,從來都會搶著些活幹。一路上,阿城這富戶少爺,跟他學會了不少。

  但他們都知道,這個男孩精明狡詐、心思深沉,臉皮的厚度更是非同一般。除了阿城,不說竹生和翎娘,便是寬厚如范深,都從未真正將七刀當做孩子來看待。

  但此時,七刀躺在范深懷中,身體矮小精瘦,看起來……的的確確還是個孩子。

  翎娘內心的感受,複雜難言。

  「醒醒!」竹生不客氣的拍拍七刀的臉,「我是誰?知道我是誰嗎?」

  七刀迷惑了一瞬,腦筋清醒了過來,睜大眼睛:「竹生?」他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怎樣。

  但他很快又高興起來,他抓住范深的手臂試圖抬起身體,興奮的道:「我一個人殺了五個!先生和翎娘都沒事!」

  「他是為我擋的刀。」范深平靜的道。

  竹生沉默了一下,道:「你很好。」

  她難得誇獎七刀,七刀興奮的臉頰發紅,兩眼發亮。他失血過多,猛抬了下身子,就頭有些暈,靠在了范深的懷裡。肩頭傷口深處的肉已經長合,外層的皮肉仍然翻咧開,看著甚是猙獰可怖。他卻咧著嘴,一直在笑。

  阿城身上幾處傷口,也在流著血,他卻看著活過來的七刀傻笑。俄頃,忽然橫刀,警惕的喊:「什麼人?」

  范深扶住七刀。竹生和翎娘回頭望去。

  打著火把的村民追了過來。他們見到竹生無事,才放下一顆心,大聲道:「姑娘!你沒事吧?」

  竹生站起來,道:「沒事。」看了看地上的屍首,問:「這些人跟那些人是不是一夥的?」

  有兩個村民舉著火把彎腰查看,確認道:「是!他們是一夥的!」

  翎娘道:「好好的,這些人突然衝過來,什麼都不說,就要殺人。」

  竹生皺眉:「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那些人服飾相同,行動間聽從號令,進退有度,不像是一般的匪人。

  范深微微歎氣。竹生看向他,他卻沒說話。

  卻是那些村民中的長者,神情悲愴,道:「他們……是官兵啊。」

  竹生注視著那老者,沉默的眸子中,眼神冰冷。

  有人開始哭。引得更多人哭。

  若那些人是土匪,他們還能自豪於勇敢的反抗和擊殺。可那些人是官兵,正正經經吃皇糧的官兵,村民們把他們全殺了,百多人。其中還有個被稱作「將軍」的。

  然後會怎樣呢?會被更多的官兵報復嗎?會被認作謀反通敵嗎?還會有活路嗎?事後的恐懼,比事發時來得更強烈。許多人眼神空洞,望著火堆發呆。

  七刀被安置到車上休息。范深和村中長者交談了許久後,來到竹生身邊。

  竹生望著他,她的眸子在被火光映著,像有火焰在跳動。

  「怎麼回事?」她問。

  范深輕歎:「不過殺良冒功而已。」他給她解釋了這四個字掩蓋下的殘忍和卑鄙。

  這件事最讓人寒心之處在於,這些人不像那個自封的「天佑大將軍」手下半兵半匪的性質,這些是真正吃皇糧拿軍餉的國家軍隊。

  竹生望著火堆,半天沒說話。

  村中老者帶著兩名青壯男子過來,抱拳道:「先生、姑娘。」

  他們在范深和竹生身邊坐下,跟他們說:「我們商議過了,決定去投高家堡。」

  范深問:「那是何處?」

  那老人拿樹枝在地上畫:「這裡是我們村子,這裡是此處,高家堡在這邊,不算遠,走兩天就能到。」

  他道:「高家堡的堡主一向樂善好施,我們去投,他必收留。」

  「只是……」他道,「只恐路上官兵不止一股,敢問姑娘,能不能……」

  他有些說不下去。

  竹生盤膝坐在那裡,雖然腰背挺拔,雖然他們也親眼看到過她的厲害,改變不了她只是個少女的事實。請一個少女為他們去冒風險,這等要求,老者覺得實在難以啟齒。

  竹生的目光掃過火堆那邊的人們。那些官兵先撿著男人殺,活下來的反倒是婦孺居多。

  「可以。」她說,「我護送你們過去。」

  三人大喜,忙立身行禮。

  前半夜充滿恐懼、慌亂,放鬆下來,人們都感到疲憊不堪。篝火燃燒的「嗶啵」聲中,眾人都就地和衣而臥。

  竹生也需要休息。今天遇到的敵人太多,她也受了傷。但她的體質很不一樣,自己隱隱能感覺到傷口的逐漸癒合。

  她來到凡人界後經歷了不少,今日大殺了一場,竟也並不影響心境,該睡的時候便睡著了。

  許是看到了那場燒了村子和官兵屍體的大火的緣故,她的夢中也是火光沖天。那火的顏色像血。

  第二天天亮便醒來,在眾人都未醒時便迎著朝陽打坐修煉。空氣中能感受絲絲縷縷的靈氣,隨著她的呼吸吐納,那些靈氣像水浸透布料一樣,浸入了她的皮膚裡。這個過程中,她能感受不一樣的舒適感。

  但當她結束了吐納的過程,就在自己的身體裡再也感受不到一絲靈氣了。她入祖竅,祖竅裡除了狐狸給的功法,再無其他光源。灰灰的圖騰如斷了電的霓虹燈一般在一旁漂浮。

  天空的星子,依然一顆未亮。

  從春日裡她能感受到靈氣以來,便一直是這樣的情況。

  竹生已經思索過很久,那些清楚的進入了她身體的靈氣,到底哪裡去了?這是個令人費解的謎團,她想了這麼久,沒有一點頭緒。

  七刀需要休息恢復身體,因此睡得比平時更沉。旁人都醒了,他才被吵醒。

  阿城端著碗水,鬼鬼祟祟的上了車:「把這個喝了。」

  七刀道:「不喝,想撒尿。」

  阿城強勢道:「憋著!先把這個喝了!」

  他又補充道:「竹生讓你喝的。」

  竹生的名字就像個咒語。七刀端著碗咕咚咕咚的就把水喝了。

  阿城還在一旁道:「喝乾淨點,別浪費了!」好像那是什麼靈藥似的。

  七刀有點莫名。

  很快他就覺得肩頭的傷口癢,明明剛才醒來的時候還有些疼,怎麼就癢上了?

  他想撓,讓阿城給按住了:「撓什麼!小心撓破了化膿!忍一忍,一天就好了!」

  阿城十分的篤定。

  情況的確就如他所說,基本上是在吃過早飯之後,七刀就感覺不到癢了。肩頭的傷就像痊癒了一樣。他有些納悶,鑽到樹後解開衣服看了看,肩膀上有條長長的疤痕,卻也不深。大概他傷得沒有他自己想的那麼重吧,昨天晚上,他還以為自己要死了。

  還看見了早就死去的那個女人。

  士兵的屍體,昨晚便焚燒了。眾人心中惶惶,很快就啟程往高家堡去。

  昨日村子折損了一半的青壯,剩下的村民卻也不少,不到一百,也得有八九十。竹生沒有去數。

  村民從村子裡趕了幾輛騾車,讓女人和孩子坐在車上。竹生他們的車亦讓給了她們。七刀和阿城都讓兩個孩子坐在他們的馬上,兩人都牽著馬步行。范深一看就是讀書人,他想讓馬,村民卻不敢受。

  翎娘把她的馬讓給了那位老者。她和竹生都窈窕輕盈,兩人共乘一騎,低聲的說著話。

  「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恨他。」翎娘道,「我一直都討厭他,怎麼都喜歡不起來。他就是小孩子,也是在匪窩裡出生長大的,我總覺得,他遲早都會變成那樣的人。」

  竹生道:「我也是這麼想。但我不能在事情沒發生之前,就殺他。」

  翎娘歎了口氣,道:「昨天晚上我眼看著那刀沖父親砍過去,就那一忽兒的功夫,我真的想,如果連父親也不在了,我真的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繼續一個人活下去了。」

  「我眼睛都沒眨一下,也沒看清楚他是怎麼突然出現的,生生替父親扛了那一刀。」翎娘道,「我以為他肯定得死了,噴了好多血。我就覺得,他如果死了,也就算跟我兩清了。可他沒死,我就不想他再死了。」

  竹生的手臂繞過她扯著韁繩,把這個小姑娘抱在懷裡。

  「那就這樣吧,讓他活著。」她輕輕說,「他的過去自己沒法選擇。我不殺他,給他選擇的機會。把他當成一個新的陌生人去相處,他是好是壞,不看他的過去,看他的將來。」

  翎娘沉默了許久,道:「好。」

  「你爹的傷怎樣了?」竹生問。

  「還好,輕傷。」翎娘道,「早上喝了你的藥水,他剛才還說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兩個人不再說話,卻不由自主都去看七刀。

  他小小個子,牽著馬和阿城並行。雖躥了些個子,比起阿城依然矮了一大截。他便沒有像阿城那樣把刀掛在腰間,而是綁在了背後,需要的時候,手一抬,便能從頸後拔刀。

  瘦瘦的少年,給人一種精實有力的感覺。

  「阿城殺人的時候,像頭牛。可他殺人的時候……」翎娘道,「像頭狼。」

  他們護衛村人一路向高家堡行進,所幸路上再沒有遇到過官兵。

  兩日之後,便到了高家堡。說是塢堡,比起竹生等人行程中見過的塢堡寨子,也只算規模普通,可見並非豪強大族。

  最先察覺到不對的,卻是七刀。

  「有問題。」他說,「不對勁!寨牆上該有人巡邏的,為什麼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眾人紛紛停住腳步,茫然。他們只是尋常村民,哪裡懂得這些攻防守衛的事情。

  竹生一夾馬肚,催馬上前。

  眾人看著她的馬小跑著,到了更近些地方停住,彷彿在觀察。

  翎娘眯起眼睛,遠遠的看那塢堡牆上,果然一個人也沒有。這麼一看再一想,果然覺得很不對勁。好好的塢堡,青天白日的,莫名陰森了起來。

  她在竹生懷中,忽地感覺她的身體繃緊了起來,回頭看去。竹生的臉上,沒有表情。

  翎娘很不想看到竹生沒有表情的表情。她是個自控力很強的人,每當她露出這樣的神情,必是有什麼令她情緒難以自控的事發生。

  都不是好事。

  眾人看著竹生忽然催馬,朝塢堡奔去。七刀立刻把小馬背上的兩個小娃娃抱下來,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阿城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便看向范深。范深道:「先莫動。」

  范深信任竹生。翎娘還在竹生馬背上,若前面有危險,她不會帶著翎娘去冒險。

  阿城點點頭,握住腰後刀柄。

  遠遠的望著,竹生的馬先進去了,七刀的馬也很快就進去了。那塢堡的大門遠看像是關著,原來是虛掩著的。

  過了一會兒,翎娘一個人騎著馬回來。她臉色發白:「沒活人了。」

  村中老者大吃一驚道:「怎麼可能?這……高家堡裡有他自家的青壯村兵……」

  翎娘道:「都死了。」她臉色很難看。

  范深帶著村民們進了塢堡,一路所見,實不忍睹。

  所謂塢堡,其實就是規模更大的,有圍牆的大村莊。塢堡正中最大最高的房子,就是塢堡主人高家的房舍。

  主人死在宴客廳堂。寬敞的宴客廳裡桌案翻倒,碗碟碎裂,菜湯淋漓的痕跡還在。不難看出事發時正在宴席中。

  竹生在一塢堡的死人中揪出了一個活人,正在那裡聽他哭訴。

  那是個管事模樣的人,嚎啕大哭。

  「老爺說,他是方家子弟,不好得罪他。想著給他些銀錢米糧,打發了。」

  「哪知在宴席上他就了翻了臉,他的人根本就是打算來搶劫我們塢堡的!」

  「他們殺人,誰也不放過。我本來在堂後等著老爺使喚,沒想到突然就動手了,我抱著柱子爬到了簷下的樑上躲起來,他們沒發現。」

  「他們把老爺的庫房撞開了,把裡面的東西都搬空了。什麼都沒留!」

  管事一邊哭著一邊說。那些人走了,他想逃,又不知道該往那裡去,還怕路上再撞見被殺。在全是死人的塢堡裡躲了好幾天,噩夢一樣。

  「那個將軍,就被喚作方將軍。」村中老者顫巍巍的道。他說的那個將軍,就是在村中帶人屠殺,又反被竹生殺死的那個將軍。

  范深將幾處信息綜合在一起,思考了一下塢堡、村莊的方向和距離,最後得出結論:「先劫殺塢堡,回程路上,又分兵屠了村子。」

  他平靜的分析其中內因:「屠村以殺良冒功,可以謊稱是盜匪,或者是豐國士兵。邯、豐二國不睦久已,邊境時有衝突。如此,塢堡之事,正好順便栽贓。」

  「村莊離得太近,也有可能是怕被村民窺破行跡,殺人滅口。」他又道。

  老者的手有些抖:「他們來的時候,曾在村中落腳打尖……回的時候,便……」

  范深點點頭:「說的通了。劫殺,滅口,冒功,栽贓,一氣呵成了。」

  老者大恨道:「方家人!方家!國賊!」

  范深對竹生道:「邯國主弱臣強,虛君實相。方家把持朝政已經許久了,不想竟敗壞至此。」

  竹生一點也不喜歡聽到這些事情。

  在九寰大陸,她太過弱小,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總是身不由己。

  來到凡人界,她成了強者,本想仗刀天涯,快意一生,不料目之所及,耳之所聞,看到的聽到的皆是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哀哀之聲。

  他們關上了塢堡的大門,清理塢堡中的屍體。幾十個人,收斂五六百人的屍身,不是個小工程。

  期間,還不斷的發現倖存者。總有些機靈的人或者幸運的人,躲在什麼地方,逃離了死亡的厄運。他們悄悄觀察,直到確定這些新來的人並非惡徒,才敢從藏身之地現身。

  竹生站在寨牆上,看著一車一車的屍體被運出寨子,在荒野中焚燒,黑煙滾滾。

  范深悄無聲息的上得牆上來。

  「接下來怎麼辦?」竹生問。

  范深眸光閃動。

  「這次不想著自走自路了?」他問。

  「你沒看見。」竹生道,「這些人,大概也就殺過雞。殺人對他們來說,是太難越過的門檻。有些人甚至寧可等著被殺,也不敢起來反抗。可這些人反抗了。」

  「他們想活著,就用拿鋤頭的手去拿刀。縱然可能死去,也不放棄最後的掙扎。」

  「這些不肯放棄的人啊,叫人……也不想放棄他們。」

  竹生轉頭:「先生,請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夕陽的金光籠在竹生的身上,宛如神女。

  范深心頭澎湃。

  竹生的身上,有太多他欣賞他喜歡的地方。惜乎她是女子。

  世間大多女子都卑弱。但,也有與眾不同的女子。欣娘溫婉,能坦然面對傷病生死。瑩娘直爽,以死衛護翎娘。翎娘年幼,經歷慘痛不堪,心性成長之快,令人心痛又欣慰。

  她們都是女子。既柔弱,又強大。

  竹生,是比她們更強大得多的女子,是比男子還強大的女子。

  這一年同行,有個隱約的念頭,早就在范深心頭翻滾不知道多少次。只是竹生一直都不願意面對和承擔,她總是想一人快意,獨善其身。他才一直將那念頭壓在心底。

  終於到了今日,她終是明白,在這世道她便是仗刀天涯,亦只能滿腳污泥,腥臭纏身,想快意,快意不了!

  她終於肯去直面這世道。

  范深望著她。

  他在世間行走,希冀尋一明主效忠。奈何他走這四國,便知明主難求。其餘諸國雖未親至,亦知道情狀並不比此處更好。

  但幸好,這並不是范深唯一可走的路。

  這世間若無明主,他范伯常,其實還可以親手……養成明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6:44 AM

第七十九章

  高堡主殞命的宴會大廳,亦是議事廳。此時,已經收拾了出來。竹生和村老、數位村中青壯,一起在大廳中聽范深分析眼下情況。

  在確定村民們再無旁處可去後,范深道:「依我之見,此時最安全反倒是此地。」

  他道:「綜合大家所述,我猜測此人所謂『將軍』,不過一裨將。手下所轄,數百人已是差不多。」

  他看著竹生道:「照著你在村中所斬殺人數,此人定是派了少量心腹押運財物,其餘的,都被你一網打盡了。便他是方家人,劫財殺人,殺良冒功,也得遮遮掩掩。必不會大肆聲張。他不回去,心腹定然不敢聲張,反要想辦法替他遮掩。待得他們意識到他已經命赴黃泉,第一個必得先為自己開脫。這事與其鬧大,不如壓下去。」

  「村人們原就是此地人,我們據了此間塢堡,在此安心做良民。對方就是發現端倪,亦不敢公然報復。」

  其實所謂的「在此做良民」不過是一個委婉的說法。這等塢堡,原就有自己的村兵,亦有鐵製武器,整個塢堡被高牆所圍護,堡中又有倉庫儲存足夠糧食,便是被圍攻了,亦能固守相當長一段時間。姓方的若不是以客人的身份敲開堡門,倘他帶著他那百多人直接攻打的話,還真就未必能打得下來。

  此處其實尚不過一處小塢堡。竹生他們在旅途中,還曾見過更大更壯觀的。那些塢堡為大豪強所有,其間的私兵,已經可與國家軍隊相抗。

  故土難離,對靠土地吃飯的農民尤其如此。如果可以,誰也不想遠離家鄉。

  村人最初來此,不過是想求得庇護,孰料高堡主誤信非人,落得堡破人亡的下場。剩下這一座空空無人的塢堡,抬頭望,有高牆,關起門,收起吊橋,便是一方自在天地。

  村老和幾個青壯男子交頭接耳,不多時便有了決定。

  他們婦孺眾多,若再遷移,先一個便是根本不知該往哪裡去,再一個便是路上風險亦不小,未必就能活著到達目的地。他們的命本就是竹生保下的,在確認了竹生亦決定留在此地之後,他們便下了決心依附於她。

  這亂糟糟的世道,能跟著一個武力值高強的人,總是讓人安心些。

  於是竹生便成了這座空堡的新主人。

  「要在此據守自保,首先需要糧食,還有人口,兵器。」竹生對范深道。

  夏糧才收了。姓方的搶了塢堡的庫房,財物糧食都運走了。但他取的是大頭,堡中平民家裡的零零碎碎,倒沒去搜刮。村人們分配了空房,陸陸續續的,從這些房中尋摸出了不少的糧食,至少暫時度過眼前是沒問題的。

  村老又告知范深,其實他們村中各家亦還藏有些糧食,來時為了減輕負擔,並未帶許多。范深見眼前暫時不缺糧,暫且不令他們回去取糧,道:「再看看,待確定無事再去。糧食藏在那裡,不會跑。」

  大家便在此定居下來,儼然成了這塢堡的新主人。

  那倖存下來的高家管事,亦悲亦喜。在猶豫觀察了一陣之後,他找上了范深。

  「堡中有糧。」他道,「我願獻給先生、姑娘。」

  塢堡已被人所占,他又不願離開此處,與其日後被人發現,不如他早早獻出,博個功勞。

  高家並非著姓,但在這裡立堡自保亦有十數年了,多少有些家底。

  姓方的當日搜刮的是明面上的庫房,他亦知道堡中必藏有暗庫,只是一時沒來得及找到。大約就是因為如此,才沒有放火燒堡,想是要留待他日再來搜刮。最後倒便宜了竹生他們。

  暗庫中藏著足夠整堡人吃三年的糧食,還是按照堡中滿員算的。得了這一批糧食,一兩年之內,都暫無後顧之憂了。

  除了糧食,還有一批「武器」。

  說是武器,也很讓竹生無語。在她的概念裡,至少要金屬做的東西,才能稱得上是武器。這一批,只是長木杆子。

  但范深已經很高興了。

  這些長木杆子,直接使,便是棍棒。裝上金屬的頭,便可以做槍、戈、刀。只可惜沒有鐵,鐵畢竟是貴重戰略物資,這樣一個小塢堡、小姓氏,還沒有能力藏鐵。

  竹生便領著幾十村民,關了堡門,在這裡據守。

  這些人吃喝拉撒的瑣事,她俱不過問,全都丟給范深,只擇了村民中青壯男子和健婦訓練,令他們稍有自保之力。

  這等鄉下地方,原就是娶媳婦都願意娶腰粗膀圓、能幹活能生娃的健壯女人的。女人也常要像男人一樣,挽起褲腿袖子,下地幹活。一些健壯婦女,力氣甚至不輸給男人。

  只是人太少,把婦女們一併揪出來,能拿得起長棍操練的,也就二十來人。

  人這麼少,其實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自保。

  但范深並不著急,似乎胸有成竹。

  他有什麼盤算,竹生也不甚在意。

  堡裡的事,有他主持,一切有條不紊。村民們若有事,也都知道去找范先生解決,並不拿來煩她。

  竹生只操心青壯們操練的事。她教他們的東西都簡單,只在於要勤練不輟,一是力氣,一是熟練。她把這二十來人交給了阿城和七刀,讓他們盯著眾人練習。

  比起來,她花在這兩個人身上的時間反而更多,特別是七刀。

  那日之後,范深曾問七刀:「可願做我弟子?」

  七刀卻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道:「我想拿刀,不想拿書。」

  范深便來遊說竹生。

  身邊的人強一點,她便能少操一點心。何況他們的強,是普通的正常人的強,與她自身因這些特異的經歷而造成的強終究不是一個等級。便是他日有什麼,她亦能親手制裁。想明白這一點,竹生終於問七刀:「要跟我學武功嗎?」

  這裡所說的「學武功」,與之前她教與阿城的並不同。

  教給阿城的是實用性非常強的兵刃格殺,學會幾招就可以直接提刀殺人。但這種即便再怎麼練,也就只是殺人殺得更熟練一些而已,於武學一道上,不會有大成。

  這也是因為阿城的年紀已經大了,身體骨骼已經定型,竹生也沒辦法。

  但七刀現在才十歲。且他有底子,身體韌帶早就拉開,像一塊經歷了粗粗打磨的粗坯,接下來只要細細雕琢就可以了。

  聽到竹生的話,七刀的眼睛亮得如星辰。這亮光昭示了他強烈的渴望和意願。

  如果不是因為自身的遭遇造成的遷怒心理,竹生其實是會很喜歡這樣的孩子的。但一個人之所以為人,是由其過往經歷塑造而成。竹生看起來再平靜、再淡然,那些傷,那些痛,那些不堪的羞辱,始終都藏在心底深處,不曾消失過。

  她可以訓練七刀。但她和七刀之間,並不會有像范深和阿城那樣父子般的師徒之情。

  然而對七刀來說,這又算什麼。

  他才不過十歲,早就見識過更大的惡意,竹生對他僅僅是冷淡而已,卻從不曾惡待過他。他很知足。

  真正系統的武學訓練,對基本功的要求非常嚴格。好在七刀年紀小,范深用不著他,他也不用為堡內的瑣事操心,除了幫著竹生看著大家訓練之外,他的時間便都用來練功了。

  他深諳生存之道,非常懂得用不同的面孔面對不同的人。

  對范深,他態度恭敬。對翎娘,他敬而遠之。對阿城……他常能三言兩語撩得阿城追著他打,也稱得上是「夥伴」了。

  而對竹生,他就變得異常的安靜和順從,像個影子似的貼著她,對她說的話皆奉為命令。

  竹生無視了七刀眼中對與她親近的渴望,卻很快就適應了他的如影隨形和安靜順從。

  瑣事都有范大先生,七刀、阿城,也都勤奮得無需她操心。竹生的心思,更多是放在了修煉上。

  天地間的靈氣在進入她體內後就消失了,再也感覺不到。按照人修的修煉方法,靈竅的多少、經脈的寬度,決定了一個修士能吸收和容納多少靈氣。容納不了的那些,會隨著周天運轉散出體外。

  但竹生能清楚的感受到靈氣入體,卻並沒有感受到這個散去的過程。然而祖竅裡卻一片漆黑,證明了的確沒有靈力停駐。

  她做過實驗,取一塊下品靈石,修煉時吸收靈石中的靈氣。比起空氣中稀薄的靈氣,靈石中的靈力之濃郁,簡直如稀米湯和燕窩的區別。入體的時候感覺更強烈清晰,但的確,沒有察覺到這些靈力散出體外。

  竹生認為,這些靈力一定就藏在她身體的什麼地方。她只是一時察覺不到,無法調用而已。

  或許,這是妖族功法與人族功法的差異造成的?

  畢竟她以人身修妖道,沒有什麼前輩的經驗可以借鑒,也只能這樣猜測了。

  她把那靈石收好。她現在吸收靈力的效率不高,空氣中靈氣雖然稀薄很多,卻也足夠她修煉了。這些靈石一時半會還用不到。

  在這裡,她恐怕再也沒地方弄來靈石了。她手中靈石雖多,卻是不可再生資源,必須小心珍惜。

  一如范深所推測,姓方的屠堡劫財、殺良冒功這些事,的確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他無聲無息的死在外面,屍身都燒成了灰,他的人也沒敢把真相說出來。這裡到底是邊境,會死人也太正常。

  並沒有人來高家堡尋仇,堡中眾人,漸漸定下心來。

  比起毫無防護的村子,有高牆的塢堡無疑更讓人心中安定。但幾十個人,是不足以撐起一座塢堡的。

  到了冬天,在范大先生的授意下,一些村人悄悄的出了塢堡,又悄悄的回來。消息便在邊境的村落與村落間慢慢傳開。

  漸漸的,開始有人攜家帶口的來投奔。

  「人口已經過百。」范深對竹生說。

  「種地的人手夠嗎?」竹生問。

  范深帶著阿城和翎娘,將高家堡的賬本、籍簿都尋了出來。他翻過一遍,對高家堡能耕種的熟田已經了然於胸。

  「不夠。還需要更多。」他說,「我看過了,此地原主人已在讓人墾荒拓展田地,有意擴張。」

  世道愈來愈亂,更多的人口,更多的糧食,意味著更安全。高堡主說起來還算是個頗有計劃、擅長經營之人,只可惜沒料到人心之惡。他一直以錢糧供奉著這些人,卻不想總有人覺得不夠,想一次全拿走。

  「讓大家把我們這裡的情況放出去,誰都有三五親戚,一家連一家的,不信有不動心的。」竹生道。

  范深研究過高家堡的賬本、田冊之後,便產生了懷疑,叫來了高管事一問,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樣。一個規模不算大的塢堡,能夠藏那許多糧食,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逃稅。

  許多農民被苛捐雜稅所苦,一層一層的被刮去血肉,辛苦種一年地,極有可能豐收了還吃不飽肚子。為了逃脫此種情況,有些農民便去依附大戶,從自由民變為「奴」,為奴之後,便成為大戶的私有財產,雖然還要向大戶繳糧,卻不必納稅了,留下的糧食反而多了。為奴的,竟比自有民更能吃飽肚子。

  而高家堡的逃稅,則是另一種路子。

  整個高家堡,根本就不在官方的籍簿裡。

  「早在老太爺的時候,便買通了人,把咱們塢堡從籍簿裡除去了。」高管事說。

  也就是說高家堡當「隱戶」已經當了許多年了。日常付出的,便是這些邊軍將領打秋風,供奉些錢糧便能對付過去。

  范深給竹生的建議原是放出消息,高家堡接受投奴。這些大戶便是接受投奴也還是有所控制,並不敢吃得太過肚圓,怕成了太肥的肥羊,先於別人挨宰。若放出消息接受投奴,總有人家願意來投。

  竹生不接受。

  「不要讓自由人為奴。」她道,「招佃戶即可。」

  一旦為奴,不說人身自由和財產,便是生命都是主人家的了。簽了這樣的奴契,主人便從道義上對奴僕有了「忠誠」的要求。奴僕若因背主不忠被主人打殺,這等事能夠獲得整個社會的道德層次的支持。

  以范深的理念來看,「奴」自然是更緊密、更忠誠的存在。在他看來,如今的一切不過是個開始,在這個階段,擁有更多的「奴」顯然是更好的手段。

  但竹生的決定亦不是不可以接受,更重要的是,竹生自己做了決定。

  主與僕,君與臣的區別便在於,范深是那個出謀劃策的人,竹生才是決斷的人。

  范深本以為竹生年紀還小,這一點上還得要他慢慢引導、培養。畢竟他和她相識一年多,竹生總是回避做決定和承擔責任。卻沒想到,她一旦決定了自己的心意之後,根本無需他引導。

  她能找準自己的位置,也根本沒打算把自己放到除了這個位置之外的其他位置上去。

  范深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翎娘的生辰是在年初冬日裡,月份大。

  竹生按照楊五的生辰算,則翎娘大了她半歲。翎娘今年十五了。

  范深尋了幾位整齊婦人,為翎娘辦了及笄禮。那些婦人所需的步驟和禮節,他親自耐心教導。

  鄉間亦會給女兒辦笄禮,只是要簡單得多了,幾個婦人何曾見過這等繁瑣、嚴肅的禮儀。偏偏在這等繁瑣和嚴肅中,又能讓人感受到儀式的隆重和壓迫感,讓人不敢敷衍,只得打起精神來強記那些文縐縐的拗口的話。

  「這是古禮。」范深道,「現在許多人家笄禮、冠禮都講究奢華,卻忘了根本。」

  翎娘的笄禮不奢華,參與者不過父親、師兄、竹生和幾位婦人。連七刀這等「無關係」的外男都沒參加。那些婦人都布衣荊釵,粗手粗腳。然而整個安靜肅穆的過程卻讓觀禮的竹生感受非常不一樣。

  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禮,是約束,是綱常,是準則。是一切與自竹生來到這凡人界便時時刻刻感受到的「崩壞」正好相反的東西。

  這個世界,明明曾經有過很美好的東西,為何崩壞至此呢?

  翎娘笄禮的那天晚上,竹生又做了夢。

  她又夢見了火光。在血似的火光中,她並沒有感到灼燒的疼痛。恰好相反,她彷彿浸在溫熱的水中一般,渾身每個細胞都說不出的舒服。

  她醒來後把這個夢忘記了。

  她在晨光中修煉,隨著她的呼吸吐納,能感受到空氣中的靈氣向她靠近,貼在了皮膚上,滲入進去。

  這滲入的過程非常美妙。她不禁想起了從前她曾對沖昕說,修煉那麼枯燥,還絕了口腹之欲,不知道他們這些修士是怎麼挨過來的。那時候沖昕微笑不語。

  現在她懂了。他不解釋,是因為這種感受不親身經歷,是體會不到的。

  修煉這個事情,一點也不枯燥無味。整個過程中,靈氣入體的美妙之感都讓人舒適。竹生常常一睜眼,便已經過去了一兩個時辰。

  翎娘有時候咋舌,問她打坐這麼久,不累嗎,不枯燥嗎。

  竹生沒法給她解釋,只能像當初沖昕那樣,微笑不語。

  她現在想,原來真的不枯燥也不累,甚至在那過程中,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她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麼長天宗裡那些煉氣和築基弟子,幾十歲了還心性如少年。

  原來他們的時間,在修煉中,是這樣彷彿快進般過來的。

  高家堡的情況暗暗的傳開,聽說不為奴,一些原先還猶豫的人家也攜了家人來投。高家堡的人口平穩的增長起來。

  竹生大多時間用在練功和修煉上,深居簡出。那些需要經營、管理的瑣事都是范深來負責。

  人多了,事情變會多。新來的人中,難免有一二刺頭或心術不正的人。殺雞焉用牛刀,對這等人,范深也不用告訴竹生,他直接放出七刀。

  七刀跟著竹生習武,竹生對他要求一絲不苟,非常嚴苛。他的底子打得很扎實。

  阿城雖然個子比他高很多,卻很快就不是他的對手了。阿城很羨慕,但他半路習武,自身條件受限,也只能乾羨慕了。且他是范深弟子,不僅要跟著范深學習,還被他使喚著協助他管理塢堡的各種事情。常常忙得腳打後腦殼,也沒那麼多時間去羨慕七刀了。

  塢堡裡的人都怕七刀。

  七刀和竹生一樣,除了村兵訓練,他從來不管其他的瑣事。他就像是一個男版的竹生,每天除了練功還是練功。

  他運動量極大,飯量更大,正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年紀。好在在這裡,他能吃飽飯。竹生還時不時的給大家的飯菜裡下點加強版蛋白質粉,養生排毒粉之類的,七刀就眼看著竄個子,身子板也鼓脹起來,不那麼精瘦精瘦的了。

  從半大孩子,開始有了少年的樣子。

  在竹生的身邊,他不需要諂媚奉承,不需要逢人就叫爹。他只要不斷讓自己變強就夠了。

  他那些生存的手段收起來,漸漸流露的,便是真實了。

  面對竹生,他俯首帖耳,無聲的甚至無條件的順從。面對范深幾個人,他亦懂得收斂。但面對旁的人,他卻比誰都明白弱肉強食的道理。

  他已經不是弱者了。

  他是在土匪窩裡長大的,見慣了生死流血,也早就殺過人。他身上的血氣和殺意,在旁人的面前從來不收斂。

  那些人都怕他,甚至比對竹生、范深都怕。

  他們都知道,竹生姑娘慈悲救人,范大先生鞠躬盡瘁。但……「別惹那個叫七刀的。」人們說,「他會殺人。」

  春日裡,范深組織大家播種。

  夏日裡,翎娘想起來問竹生:「你生辰到底哪一日?也該給你辦笄禮了。」

  一晃眼,便過去這麼久了嗎?

  等我回來,給你插笄。

  那些話啊,在風中飄過。還記得那些吻,牽著的溫熱的手。象牙梳篦輕柔的梳理她的長髮,指尖會流戀的擦過她的耳垂。

  夜晚,在那懷抱中睡得安穩。有時能感覺到他的躁動,她會故作不知,嘴角卻微翹。

  等吧,且等她長大吧。

  她而今真的長大了,怎麼那些事回想起來,都像是上輩子了呢?

  界門的另一邊,真正的九寰大陸上,水月秘境再度開啟。

  在秘境中歷練了兩年多的眾多修士們紛紛穿門而出。有人面滿春風,亦有人衣衫襤褸。有些人甚至再不會出現在這世界上,將性命永遠的留在了那裡。

  不說秘境中的自然存在的種種危險,便是人與人之間,縱然有四大宗門沒有落在紙面上的互不傷害的友好協議壓著,也止不住人心的貪婪險惡。殺人奪寶,搶奪機緣,在這個修真界本來就是常態。

  散修們出來便紛紛離去了。

  秘境外等候的,多是各大宗門的執事。空禪宗和雲水門都先後出來了,並沒有馬上離開。盛陽宗也出來了,亦與自家迎接之人契闊交接。

  這些都是領隊的事,來歷練的弟子們出了秘境,不由得都放鬆下來,一邊說說笑笑,一邊時不時的望向空中那團光門。

  忽然又有人破光而出,看到熟悉的弟子制服,長天宗來迎接的執事終於放下心來。

  弟子們一個接一個的出來了。最後一個出來的青年,一身青衫如水,洗練鉛華,神光內斂。

  眾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去。

  「是沖昕道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6:58 AM

第八十章

  長天宗的沖昕道君最後一個出來,卻如皎皎明珠,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長天宗的外派執事在這裡守候了兩年多,終於等到了他們,忙御劍迎了上去,抱拳揚聲道:「道君辛苦了,可有折損?」

  實際上,剛才弟子們陸續出來時他便數了,沖昕道君帶領的五十名築基圓滿和大圓滿期弟子,出來了四十八人。

  沖昕頷首,道:「雷鳴峰錢少晨隕落妖獸之口。築基弟子彭飛隕落他人之手。」

  他道:「已為他報了仇。」

  沖昕道君說的輕描淡寫,執事卻能想像到一片腥風血雨。那許多散修,一出來就急惶惶四散而去,自然是因為在秘境中不知道與什麼人結下了什麼恩怨。

  執事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道:「辛苦道君了。」只折損了兩名弟子,比起往昔總在六七人上下的數據,這折損率是相當低了。

  沖昕道君卻還沒說完,他接著道:「證道峰閔思懷晉級金丹。」

  執事又羨又喜,道:「真是好事,要去恭喜閔師兄了。」

  沖昕微笑頷首。待落到地上,那些才從秘境中出來的弟子們正興奮的跟幾位執事敘話,他目光掃過,忽地一怔。

  眾人之外,有一人體格高大,背負一杆銀色長槍,站在離眾人稍遠的地方,看起來格格不入。那人不敢看他,沉默垂首,只看著地面。

  沖昕心中,忽地一緊。他大步走過去,沉聲問道:「徐壽,你怎麼來了?」

  徐壽不敢抬頭,直挺挺的單膝跪下,垂首道:「弟子無能,負了師父所托,特來請罪。」

  沖昕聞言,瞳孔驟縮!

  九寰大陸的四大宗門之首的長天宗裡,世務司的傳送陣大堂,幾名負責操作、管理傳送陣法的執事正在互相詢問:「回來了嗎?」

  「還沒到啊?」

  「應該就是今天了。」

  「聽說有個師兄晉級了呢。」

  「羨慕啊。」

  正說話間,大堂中某個傳送陣忽然亮起白光,眾人都轉頭望去。那白光還沒散去,陣中剛影影綽綽的看見人影,便有一道流光激射而出,帶起的罡風,劃得臉疼。

  緊跟著又有一名弟子,御一杆長槍而去,也是未等眾人。

  幾個執事驚疑不定,面面相覷。待白光落去,再看那陣中諸人,可不就是大家等候多時的,去水月秘境歷練的那些弟子嗎?

  執事們忙問:「怎麼回事?剛才是誰?」

  弟子們都望向才晉級金丹的閔師兄。閔師兄硬著頭皮道:「是小師叔。」

  「沖昕道君?」執事們更吃驚,忙問道,「道君出了什麼事嗎?」

  這個問題更難回答了。閔師兄已經晉級金丹,難免自恃身份,不願意說這種八卦,便閉口不答。到底有別的弟子按不下好奇,低聲問那些執事:「你們在宗門裡,難道不知道嗎?」

  「什麼?」

  「那個楊姬啊……」弟子說,「聽說她死了?」

  證道峰上,靈泉的水自地面湧出,大廣場變成了如鏡面般的湖,倒映著三面高大的宮殿式建築,白雲自碧空中緩緩流過。

  那倒影中忽然閃過一道流光,直射入宮殿中的某處。

  偏殿中,竹簾捲繫,庭院精美。沖祁和沖禹相對而坐,正在烹一壺茶。殿中安靜得落針可聞,壺中的水滾了,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沖禹忽地側頭望去。

  沖祁眉目不動,提起小壺,放到一旁爐架上。

  沖昕已經落在了廊下,見到二人,喚了聲:「師兄。」

  二人朝他望去。

  兩年不見,他們的小師弟愈發的清雋。在水月秘境中,弟子們歷練的是閱歷和修為,身為領隊,要衛護弟子,掌控全域,歷練的是心境。沖昕,愈發的見沉穩了。

  沖祁可以看得出他眉目下掩藏的暴風驟雨,欣慰於他可以控制和掩藏這些情緒。

  「回來了。」沖祁道,「坐。」

  沖昕卻站在廊下沒動。

  「師兄,」他面無表情,「我峰上的楊姬……」

  沖祁彷彿沒看見他陰沉如暴風雨欲來的臉色,他稍稍晾了晾,提起壺,斟了三杯茶,隨意的道:「她死了。」

  殿中一時安靜得令人窒息。沖禹聽到了沖昕袖中,因握拳而發出的骨頭格格的響聲。

  從水月秘境到最近的傳送陣也有好幾天的路程,路上,沖昕已經反復咀嚼消化這個消息。

  徐壽道,他走後,楊五便被證道峰帶走,半日後回來收拾了些行李,被強押著逐出宗門。十來天後,旃雲峰傳消息給他,道是楊姬死了。一同死的,還有旃雲峰的親傳弟子周霽。

  具體情形如何,徐壽卻問不到了。旃雲峰閉口不言,只道留待他回來再說。

  一路上,沖昕都在期望徐壽的消息有誤,他期望這中間有什麼誤會。

  甫一回到宗門,他便直奔證道峰而來。這長天宗裡,沒有人說話能比沖祁更有分量。他懷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盼著掌門師兄告訴他,假的,楊五沒死。

  他得到的卻是最後一擊,擊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她……」沖昕咬牙,「她是怎麼死的?」

  沖禹欲言又止,沖祁長長鳳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坐下說話。」

  這話裡帶著命令,他是掌門,是師兄,是那個把沖昕帶入大道,撫養他長大,改變了他命運的人。

  沖昕大步走過去,在二人身旁正坐,身姿堅定如松。

  沖祁這才正眼看他,坦然道:「我本想親手殺她,沒能動手,便逐了她離開,不想她運氣不好,回到家鄉,正遇上南北妖王決戰。」

  沖禹道:「我親自帶人去查看過了,妖域邊境處的村落和城鎮,都毀了。波及之地,無人能生還。」

  他頓了頓,道:「我的弟子周霽,負責護送,也一併隕落了。」

  沖昕的手在膝上握拳,他的牙關咬了又咬,最後道:「我想看看最後的情形!」

  沖禹便取出一盞油燈,放於地上。他手指一彈,一點光芒射入燈中,那燈忽然燃起一簇小小火苗,晃動兩下,擴展成一團光。

  光中出現了畫面,視角傾斜,景物飛速後退。視野中看到的,先是鴉青髮絲的頭頂,而後懷中那人被親手推了開去。那女子在空中翻身,身周亮起白光,畫面便停滯不動了。前後一共,不過兩三息的時間。

  魂燈與點燈之人神魂相連,能夠貯存那人死前最後看到的畫面。若是為人所害,掌燈的人便能據此尋找兇手,為其報仇。

  周霽最後看到的影響雖短暫,沖昕也能看得清楚。

  他把手伸入那團光中,手指微動,畫面退回到楊五被推落在空中翻過身來的那一刻。他看到楊五的面龐是發著光的,格外美麗。

  這畫面並非什麼儀器或者符法客觀錄製,這是周霽神魂深處傳遞的信息,是他內心裡的畫面,帶著他個人強烈的主觀意識。

  在他內心裡,楊五便是美麗的,甚至發著光的。他的隱秘心思,在死後,被這三人看得明明白白。

  沖昕再動動手指,畫面放大,楊五的瞳孔被無限放大。那眼瞳被映得極亮,如鏡子一般照著她看到的影像。

  巨大的光團對撞,力量可怖。被光團餘波波及的周霽,在楊五的眼瞳中被炸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沖昕也看到了他給楊五的那對觸發式的玉鐲法寶,張起了防禦罩。那法寶可扛住元嬰真人全力一擊,但南北妖王,活了據說上萬年,豈是元嬰修士能比得了的?

  他也看明白,那叫作周霽的弟子喜歡楊五,畫面中最後出現的他的手,奮力的把楊五推落,是想推離她遠離那可怖的力量。可在那樣的力量下,楊五活下來的希望,依然幾乎是零。

  他凝視著楊五最後的面龐。他與周霽心意相通,在他的眼裡,他的心裡,五兒也是這樣美麗,甚至發光。

  他凝視得太久,沖禹歎息一聲,伸手在那光團中一抓。光團應聲而滅,畫面全部消失,只剩下沖昕的手還伸在空中。那手微動,似是想抓住什麼,卻空空的什麼都沒抓住。最終,緩緩收回。

  「為什麼?」沖昕垂眸,問道。

  沖禹便看向沖祁。

  沖祁道:「你師姐算錯了,三昧螭火並非你的劫數,凡女才是。」

  沖昕抬眸,他的眸中蘊著風暴:「就這樣嗎?」

  沖祁看了他很久,緩緩道:「你今年……該二十七了吧。」

  沖昕看著他。

  沖祁似乎有些感慨時光的流逝,他停了一會兒,才換了語氣,道:「你這年紀,在宗門中,自然是還很年輕。放到俗世人家中,已經成家立業,要撐起門庭了。有些事,也到了該告訴你的時候了……」

  沖禹微驚,叫道:「師兄!」

  沖祁無視了他的不贊同,看著他道:「你先回去,我來與他說。」

  沖禹看了看他二人,微微歎氣,起身離開。

  沖昕不知道沖祁要跟他說什麼。他兩手握拳放在膝上,牙關咬得發疼。他一直忍耐著,克制著。

  沖祁把涼了的茶倒掉,從新給他斟了杯茶。

  「我曾有一女,名珠。意喻,是我掌上明珠。」他歎道,「姜珠啊……」

  「當年,我下了禁口令,凡知道姜珠之人,都不許再提。這許多年過去,知道她的人大概也早就忘記了她。忘記了我的女兒,我的姜珠,是多麼驚才絕豔的靈秀之人……」

  「就連她的母親,都把她徹底忘記了。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生養過這樣一個女兒。不記得自己,如何深愛過她。」

  沖昕抿著唇,不明白為什麼明明在說楊五,掌門師兄卻要講起自己的女兒。

  姜珠?

  他從未聽說過掌門師兄還有女兒。這個女子現在在哪?她出了什麼事?

  她的母親……又是誰?為何,竟會忘記自己的女兒?

  沖祁望著庭院裡的鮮花碧草發怔,過了一會兒,他放下茶盞,振了振衣袖,肅了面容,面對著沖昕,神色冷峻。

  「我們長天宗,世世代代守護著九寰大陸,守護著一個重大秘密,現在,是時候,該讓你知道了。」

  「你是誰?」

  「你肩負著什麼?」

  「為了你,旁人犧牲了什麼?」

  「是時候,都該讓你知道了。」

  ……

  ……

  沖昕是渾渾噩噩的離開證道峰的。

  他剛剛知道的那些,帶給他的衝擊,並不比乍聞楊五的死訊來得小。他覺得腦中混亂,肩頭很沉,腳步也很沉。

  回到暌別兩年的煉陽峰,他的徒弟和兩名執役弟子都在崖臺上等著他。他沒看他們,直接走進了自己的洞府。

  徐壽不敢跟上,在洞府外垂首而立。

  蘇蓉不忍,上前拉住他的手,輕聲道:「不怪你的……道君一定知道的……」

  徐壽「嗯」了一聲,反握住她的手。

  在門外階下曬太陽的灰灰睜開眼看了看他們,站起身體,甩了甩毛,抬爪跟進了洞府。

  離開兩年多,洞府中似乎一切如舊。

  走之前布下了禁制,洞府深處,只有五兒和她的靈寵可以隨意進出。這裡不落塵埃,似乎跟他離開前全無改變。細看,卻又變了很多。

  他們兩個人的寢室裡,多了許多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他的書案都被她佔據了,他慣用的那些東西,都換成了她喜歡的。細小的物件裡,能窺見她在此處的自在隨意。

  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歸宿。

  他目光掃過。

  青綃帳半垂,絲褥還有些淩亂。彷彿她酣睡才醒,趴在那裡撐著身體抬起脖頸,眼神迷茫的看著他坐在書案前。深衣的領子鬆鬆的,常常會泄了春光。那模樣慵懶如貓,讓他手握書卷,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白玉香爐靜立,沒有燃香。她曾半跪在那裡,掀開爐蓋,換上她喜歡的千疊香。千疊香最好聞了,她說。其實他更喜歡的是沉光香,但……隨她。

  書案上多了許多玉把件,大多形狀可愛。她常常也愛坐在那裡,一手托腮,眉頭微蹙,沉著性子,硬著頭皮去讀那些文辭拗口,其實對她又根本無用的功法。她拖著他的手讓他給她解釋,他不忍心告訴她這些與她根本無用,都耐著性子為她一一解讀。

  沖昕站在自己的寢室中,只覺得處處都是楊五的身影,竟茫然不知該往何處落腳。

  身後響起了輕輕的響動,那並非人的腳步,是靈獸的肉爪落在地上的聲音。衣擺被拉扯,沖昕低下頭,灰灰正咬住他的衫角扯動。

  他走時布了禁制,旁人進不來。卻又怕她自己一個人在洞府中會寂寞害怕,便放了疾風狼進來陪她。疾風狼戰力不弱,亦能護衛。他走時,給它餵了一塊中品靈石,好好的交待過它的。

  灰灰咬住他的衫角,往裡面扯動。

  沖昕不解。但灰灰是高等靈獸,自通人性。他便隨著它邁開步子。

  灰灰扯著他來到榻邊,它不敢踩上床榻,便抬起一隻前爪,朝那裡指了指。

  沖昕撩起帳子,那帳中竟似乎還有她的體香,可能是錯覺。他掃過床榻,看到枕下,露出一角書冊。他彎腰,將那本《養火經》自枕下抽出。那書中夾著東西,他翻開,當初給她的紫玉牌,她夾在書中,還給了他。

  沖昕只覺得心臟,鈍鈍的疼。

  早在路上,他已經一遍又一遍的詢問過徐壽,當日的全部細節。

  她不哭不鬧,甚至比徐壽還更冷靜,像是對自己的命運早有預料,或者,知道無法反抗……所以坦然直面。

  她一向都那麼聰明。那種時候,能想到去通貨司取出盡可能多的靈石,還兌換了金銀。她什麼都考慮到了,包括以後的生活。她甚至還把庫房裡那些不怎麼樣的法寶法器也帶走許多。

  沖昕當然不在乎這些靈石和東西。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她能帶走更多。他只恨自己留給她的太少。

  她分明是希望能靠這些,先在某處活著,等他歸來!

  如果可以,他會留給她更多更強力的法寶!他以為她在宗門中,在煉陽峰上會很安全,他以為他給她的玉鐲足夠保護她了!

  可他知道,那法寶能扛住元嬰真人的一擊,卻絕對扛不住南北妖王的餘波!

  她死於他的一念之差!

  沖昕撫著夾在書頁中的紫玉牌,痛苦的閉上眼睛。

  她把那塊玉牌佩在腰間。他喜歡她這樣,這樣別人看到了,就知道她是他的人。

  他睜開眼,握住那塊紫玉牌。那上面彷彿還有她的體溫。一定是錯覺,她已經死了,重入了輪回道,會轉生成一個新的人,陌生的人。

  而且,她一直都拒絕他想將來將她的轉世尋回的提議。

  沖昕的目光無意識的掃過書頁,忽地,看到了「純陰之體」四個字。他的心頭,忽然一凜!

  灰灰抬著頭看著他。

  道君手中的書,沒有預兆的突然粉碎。片片飛舞,如蝶紛落。

  灰灰甩頭,甩掉頭頂的碎紙片。再看時,寢室中已經沒了道君的身影。

  旃雲峰上,沖禹坐在那裡,望著眼前那盞魂燈發怔。

  他們沒有對沖昕說實話。現場的跡象表明,托周霽那一推的福,楊姬顯然是在南北妖王的衝撞餘波中倖存下來了。不僅如此,她還試圖給周霽報仇。

  周霽死於南北妖王決戰,他的仇人,不是南妖王,就是北妖王。妖域對人修封閉已經許多年,互不通消息,也不知道現在究竟如何了。仇人是這樣的身份,這個仇,連長天宗這樣的大宗門都沒想過要報。

  他只能去周家,錄了兩名周氏子弟入宗門,賜下靈石法寶,並承諾庇護,以示安撫。周家雖失去了這一代最優秀的子弟,卻意外得到長天宗庇護的承諾,也算是因禍得福。

  那個小丫頭啊,怎麼就敢提著幾把凡兵,衝過去就想給周霽報仇呢?大概就是年紀還小,不曉得厲害吧。

  沖禹忽然抬眸。

  一道流光射入他的正堂中,他的小師弟,站在那裡如山如嶽。真的已經長大了啊,就如掌門師兄所說,該承擔起責任來了。

  沖昕站在那裡,看著與他最親近的沖禹師兄。他幼時在這裡生活的時間相當長,對旃雲峰,和旃雲峰上的師兄,都熟悉無比,而且親昵。

  他此時望著這師兄,兩眼卻通紅。

  沖禹便有了些預感。

  「師兄。」沖昕終於開口,聲音嘶啞的道,「以純陰之體豢養靈火,待宿主死亡之時,靈火會吞噬宿主魂魄以為滋養,如此,方可大成進階。」

  「是這樣嗎?師兄?」

  沖禹默然看著他,道:「是。」

  沖昕眼睛通紅。以一純陰之體的女子為引,剝離、導出三昧螭火,這整套方案,都是沖禹一手制定的。他早知道。他將楊五帶回來的時候,就知道她將來的命運。

  所以他對楊五一向很寬容,她想要什麼丹藥,隨她自取。

  因為他知道楊五只此一世,她死時,魂魄將被吞噬,成為三昧螭火的養分,連輪回道都入不得。是徹底的寂滅。

  那麼五兒呢?五兒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她從來也不曾跟他說過!她只是笑著,不許他去尋她的轉世。

  她憑什麼要遭受如此的命運啊!

  「師兄,你……你怎麼能……」沖昕雙眼通紅。

  可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已經醒悟過來。

  沖禹怎麼能這樣做呢?五兒是身負前世功德的善人,她本該享福報,沖禹的所為,壞了她全部的運數。這是有違天道的。

  沖禹這麼做,不僅使他自己德行有虧,易生心障,還可能會使他自己的氣運受損。

  沖禹為什麼要這麼做?沖禹……是為了他啊。

  沖祁也是為了他。

  沖琳也是為了他。

  姜珠也是為了他!

  沖昕忽然覺得,空氣濃稠得無法呼吸,壓抑得他快要站不住。他的面孔變得極其蒼白。

  沖禹望著這小師弟,目露擔憂。

  幸好小師弟心性堅定,他終是緩了過來,深深的一揖:「勞師兄為我……受連累了。」

  沖禹欣慰。

  「不過一凡女。」他安慰他說,「忘記她吧。」

  沖昕面頰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什麼都沒說,又行一禮,轉身離去。

  他回到煉陽峰上,喚來峰上諸人。

  三人忐忑不安。

  沖昕一一看去。

  「趙三。」他說,「照料好峰上事宜。」

  這便是許他留在煉陽峰了,趙三心中一喜,不敢露在臉上,低頭稱是。

  「蘇蓉。」他遞給她一個乾坤袋,「這是赤霄草,你照顧不來,送到旃雲峰我師兄那裡去。」

  蘇蓉忐忑接過來,低頭應是。

  讓他二人退下,沖昕和徐壽默然相對。

  「她,還有別的話留給我嗎?」沖昕啞聲問。

  徐壽默默搖頭。

  大堂中一時安靜無聲。過了片刻,沖昕取出一塊紫玉牌——另一塊,並不是楊五曾用過的那一塊。他將之交給徐壽,道:「我要閉關,你持此牌,有什麼需要的,自取。」

  徐壽接過紫玉牌,向師父道謝,又問:「師父何時出關?」

  沖昕道:「結嬰之後。」

  縱他天縱奇才,然修行大道上每一步都有人止步不前,難以寸進。就如徐壽自己,明明資質極佳,卻在煉氣大圓滿境上困頓多年。

  沖昕十七歲結丹,至今也不過十年,還是一個極其年輕的金丹道君。他說結嬰,誰知道要多少年呢。

  徐壽退出洞府,眼睜睜看著那朱漆大門轟然關閉,宮殿式的飛簷斗拱像融化了一般縮回岩壁,消失。最後那眼前只有一片光禿禿的崖壁,全然找不到洞府的存在痕跡。

  這等閉洞封府,乃是以術法抹去了洞府的存在,你就是劈開岩石,也找不到那洞府。因為洞府,可能已經不在此處空間中。

  這是,要閉長關,或出遠門,才會用的手段。

  也好,師父且閉個長關,多過些年,說不定……便能忘記楊姬了。

  沖昕閉了洞府,慢慢向裡行去。走到映玉竹潭邊,手輕輕一揮,寒潭、大石和石上玉竹,都消失不見。天洞金光垂落,在光禿禿的地上投出一個圓形的光斑。

  沖昕回到了寢室,才看到灰灰還趴在一堆碎紙片裡。這是五兒心愛的靈寵,她總是騎著它遨遊在空中,享受速度的快感。至少那種時刻,她是發自內心的輕鬆與快樂。

  「你還在這裡?」沖昕摸了摸灰灰的頭,「既然如此,就隨我一同閉關吧。」

  灰灰頭頂著沖昕的手,不知道怎麼的眼前一花,就從洞府的寢室來到一片廣闊草原上。這裡靈氣之濃郁,甚至是煉陽峰的數倍。它愕然四望。

  靈獸有血脈傳承,很多知識甚至能力,是封存在血脈之中,隨著神智開啟,修為提高逐步被解鎖、繼承。

  灰灰在天空中踏著罡風奔馳了一圈又一圈後,意識到了這裡極有可能就是傳說中的「乾坤小天地」。他這是逢了什麼機緣,竟能進入一方小乾坤中。這裡的靈氣之濃郁,光是修煉吸收,都趕得上直接食用下品靈石了。

  灰灰興奮了一陣子,才發現剛進入時湛藍通透的碧空,不知道何時陰雲密布。濃黑的雲盤旋著,小乾坤中彷彿黑夜。

  灰灰有些緊張,四處張望,發現沖昕就坐在月牙湖邊,他才放下心來。

  曾經平靜如鏡的湖水,像沸騰了一樣翻滾。天上雷鳴電閃,像是即將壓抑不住的爆發。

  沖昕坐在湖邊他日常打坐修煉的地方。

  可再沒有人在身後的草甸上醒來,望著他的背影微笑,柔柔的喚著:道君,道君……

  沖昕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彷彿玉石的雕塑。他只垂眸望著那翻滾的湖面。

  他誰都怨不了,恨不了。誰都責怪不了!

  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驚聞了自己的來歷身世,得知了旁人為他做的種種犧牲,明白了自己將來要承擔的責任。

  他不會逃避這責任,不會讓旁人白白犧牲。該擔起的,他會以自己的肩膀承擔起來。

  只是……

  不過一凡女,忘記她吧。

  不過一凡女嗎?在師兄們的眼裡,就是如此吧。在他們的眼裡,大概她的死,也遠遠不能與別人的犧牲相比,比如師兄,比如姜珠。

  可世上有千萬凡女,有千萬修士,他的五兒,只有一個。

  她甚至連來世都沒有。

  她本是該享福報的善人,卻遭此厄運。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巨大的閃電映亮了小乾坤。雷鳴響徹大地。灰灰躲在瓊果樹下避雨,覺得腳下的土地都在震顫。

  他望著冷雨和冰雹中那個巍然不動的背影,過了許久,忍不住頂著冰冷的大雨走了過去。

  他用頭頂了頂那人的肩膀,那人一動不動。他看了那人一會兒,抬頭舔了舔他的臉。

  他的臉上全是水。

  別哭啊,灰灰想,那個女人還活著呢。

  在他的命魂中,亦有一個人形的圖騰,代表著他和那女人之間結下的契約。雖然已經完全暗淡無光,但卻依然存在。

  說明那女人還活著。

  可灰灰還是幼狼,修為還低,他還不能口吐人言,不能把真相告訴沖昕。

  只能看著雷電劈裂山峰,湖水倒灌草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7:05 AM

第八十一章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楊五的確可以說是已經死了。因為還活著的這個人,是竹生。

  不知來歷,沒有姓氏,不願被羈絆。

  「結果還是,不能獨善其身啊。」竹生感慨。

  范深含笑:「窮,才獨善其身,既達,自當兼濟天下。」

  「達?」竹生自嘲,「不過是螞蟻看甲蟲罷了。」

  「此話怎講?」范深好奇。

  竹生搖搖頭,不想解釋。

  這裡的人以為這裡是九寰大陸,不知道世界之外還有更大的世界。這裡的人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不知道有人真的能飛天遁地,移山填海。這些人被困在這個割裂的小世界裡,看不到真實的世界,讓她感到格外的可悲。

  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像他們一樣「不知道」,那樣或許會比較幸福。可她偏偏親眼見過,親身經歷過,知道界門的另一側有多少強者存在,更知道和那些強者比起來,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所以一直以來,她更想抱著刀走天涯,而不是在綿羊群中稱王稱霸。

  竹生身上有很多謎團,她不想說,范深便不去探究。她的過去怎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將來。

  他想在她的將來裡摻一腳,不,是摻很多腳。他想讓她的將來按照他的期望走。

  「不說這些了,」他道,「再說說村兵的事吧。」

  竹生說:「人口太少,單靠青壯男子不行,算上強壯的婦女,還是不夠。必須全民皆兵。」

  這個說法讓范深很感興趣,他問:「如何全民皆兵?」

  「老人、婦女、孩子,都要有自保之力。」竹生道。

  范深搖頭:「老人力衰,婦人力弱,小童尚幼,如何自保。」

  竹生自有想法:「給他們武器,不依靠體力便能使用的武器。」

  不需要體力便能使用的武器,范深能想得到的便只有手弩,然而手弩的製作,成本高昂,工期也長,還需要真正專業的匠人才能製作。是裝備極其精良的軍隊才能配備的。

  竹生道:「那樣的,我們自然配備不起。我說的是簡易的,能就地取材的。」

  竹生已經帶人勘察過,高家堡西邊五里之外的山谷裡,漫山遍野全是竹林。簡直是最好的材料。

  竹生令村人於山野間大量採竹。根據竹子的強度、韌性和粗細,製成了簡易手弩、擲矛、竹槍,還有專給孩子準備的吹管。

  旁的也就罷了,那簡易手弩是竹生親手製作的。范深、阿城、七刀和翎娘都在一旁旁觀。他們眼睜睜看著幾段竹子在竹生的手中被用一柄小刀削切,細藤去皮,搓擰成弦。幾個粗陋的部件一組裝,便是一架簡易手弩,這跟范深見過的精良手弩完全沒法比,可……的確能使。

  力氣最小的翎娘擔任了測試的職責。弩箭亦是亦是以竹製成,製作簡單,成本還極低。尖尖的竹箭射入了樹幹,七刀過去拔出來,細細觀察,回頭喊道:「半寸!」

  范深道:「威力太小,穿不透皮甲。」

  竹生道:「無妨,這個照臉上射就行。」

  范深道:「並不能致命致傷。」

  竹生道:「芝麻他爹會捕蛇,可以附毒。」

  竹生是偶然看到一個光屁股小孩甩著一條小蛇在泥地裡玩耍。那個孩子名叫芝麻,芝麻他爹有門手藝,他會捕蛇、養蛇。

  竹生道:「這個給女人和老人用,必要時,附上毒,便是殺傷性武器了。」

  她又道:「吹管給孩子用,一樣附毒。當然,只在必要時。」她格外的強調這一點。如非情不得已,她不願讓孩子的手沾染鮮血。可這世道,讓她不止一次的親眼看到小童悲慘的死去。

  這是與她上輩子生活的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她不能這麼天真。七刀,便是她妥協之後的產物。

  范深悚然而驚,如此,老人、孩子、女人,皆可成戰力,就如竹生所說,高家堡可以全民皆兵。

  「沒問題的話,叫大家選些手巧的人來跟我學做弩。這個簡單,但是也容易損壞,平時沒事了便多做些。」竹生道。

  一年前,他們初到此地,竹生能用的人就只有范深四個人。一年的磨合期之後,第二梯隊的管理層脫穎而出。

  塢堡的人口平穩增長,在這些人中,最早被竹生所救的那幾十村民,對她最為忠誠。這些人,正是她最初肯停下腳步的原因。他們都是奮勇反抗之後才活下來的人,打從內心裡便和旁的逃亡而來的流民不一樣。第二梯隊的管理層,便脫胎於這幾十人。

  竹生所說的「大家」,也就是指他們。

  她說著的時候,手裡已經開始製作第二架手弩。甚至比第一架更快速,更熟練。

  翎娘情不自禁的問道:「你這是在哪裡學的啊?」

  竹生的手微微一頓,沒有回答。翎娘自知失言,沒再追問。

  竹生用小刀一下一下的削著竹幹,眸中卻忍不住浮現了懷念的神情。

  新婚之後,丈夫同意送她去軍隊歷練。她在前線服役十年,蟬聯三屆單兵王。她的身體在那十年裡被交易器改造得極其強悍。

  那十年,比起後來當貴族夫人的日子,真是要單純快樂得多了。可惜,十年後她如約懷上了他的繼承人,亦服從他的要求退役,專心只做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生活奢華,地位高貴。

  可她其實從來沒有什麼野心,她生來便是小富即安的一個人。她對權力、地位都沒有那麼大的渴求。相反,作為一個天生的武者,她對追求自身的強大,更加感興趣。

  遺憾的是,前世的世界科技已至星際文明,她自身再強悍,亦不能和高科技的武器對抗,也不能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軍隊。

  在那樣的世界裡,個人的勇武,如同大海中的水滴,不會起決定性作用。

  翎娘看到竹生拿著小刀的手又停了,她的眉頭微蹙,眼神卻在變幻,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翎娘剛才說錯了話,這會便安靜的按照竹生所授,試著自己製作一架手弩,一聲不吭。

  竹生忽然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真倒黴。」

  翎娘愕然。同樣學著做手弩的阿城、七刀,也莫名其妙。

  竹生氣悶的埋頭幹活。

  就在剛才,竹生突然意識到,九寰大陸是一個與她前世的世界運行法則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這個修士可以飛天遁地,靈獸可以化作人形的世界裡,個人的勇武,竟真能起決定性作用!

  只要你足夠強!

  築基境的周霽在南北妖王的餘波裡化作齏粉。倘若有一百個周霽,一千個周霽,甚至一萬個周霽呢?竹生親眼見識過青君的強大,她百分百肯定,一萬個周霽,在青君面前就是一萬堆齏粉!

  因為這個世界的強者,是可以強到逆天的!

  竹生雖然為身邊之人停駐腳步,但成為這些人的領頭者這件事,其實並沒有修煉自身對她更有吸引力。

  她骨子裡是個武者,一個純粹的武者。這樣的人,更傾向於拒絕繁瑣的勞心之事,將心力全投入到自我的修行和提高中。正是因為如此,她認識了徐壽,便能一語道破他的問題根本。

  對於這樣的竹生來說,九寰大陸這麼看起來,竟然是一個非常適合她的地方。可偏偏,她來到這裡,卻轉生成了一個不能修煉凡人,弱者中的弱者。

  她才會憤懣的罵了一句「真倒黴」。

  真的是倒黴啊。

  她把她對全民皆兵的構想和訓練的計劃都清楚的交待給了范深,把製作手弩和其他這些無鐵的武器的方法、技巧都傳授給甄選出來的手巧之人,她就撂挑子不管了,自去修煉。

  她的身體裡找不到由靈氣轉化成的靈力的這件事,一直無解。但靈氣入體的愉悅感受又清楚證明了,她的確是做到了引氣入體了。

  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修煉得更勤奮。靈氣入體的感覺也常常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最長的一次,她本是在天亮時分迎著朝陽打坐吐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翎娘在她房外踟躕許久,因為能從敞開的窗戶中看到她是在修煉,她猶豫之後,沒有打擾她。只在她自己從房中出來後,驚歎問她:「這麼久,不累嗎?」

  竹生非但不累,還體力充沛。

  她自己也感到很迷惑。她在煉陽峰與眾人相處,清楚的知道無論是沖昕也好,徐壽也好,還是蘇蓉也好,他們日常的修煉早晚課加起來,最多也就是半天的時間。

  還是因為她修的是妖道的關係嗎?

  竹生不知道,人類與靈獸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人有靈竅,竅間通路,便是經脈。靈竅越多,經脈越寬,修煉的時候吸收靈氣的速度便越快,身體能容納的靈力便愈多。在這個過程中,開啟的靈竅不斷的變多,經脈也不斷的被拓寬。

  但這個變多、拓寬的過程是循序漸進的。倘若徐壽蘇蓉也像竹生這樣,超長時間的修煉,最可能的狀況是身體裡引入的靈氣太多,轉化成靈力之後,超出了身體能容納的極限,經脈靈竅被脹裂,造成難以修復的損害。

  竹生與他們的不同,還不在於她沒有靈竅經脈,因為靈獸修煉,一樣是要視身體的承受極限而行的。竹生的問題出在,那些靈力不見了。因為不見了,所以便不會撐壞她的身體。所以她稍一沉迷失察,一天的時間便「嗖」的過去了。

  高家堡的夏糧收了,上繳了該給堡裡的公糧之後,人們手中剩下的糧食,能夠填飽肚子。這樣的情形,高家堡便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極好的地方了。

  消息傳開,來投的人家變得更多了。到了第二年春日的時候,高家堡裡,已經再沒有房屋可以給新來的人分配了。

  並且隨著來投的人變多,沉寂了很久沒有來騷擾勒索高家堡的邊軍也出現了。來的人倒是不多,幾十而已。不過仗著手中有刀,背上有弓,才敢大喇喇的上門勒索。

  駐紮此地這麼久,竹生也領著阿城、七刀,在塢堡外圍布了警戒。這方面,從小長在土匪寨子裡的七刀貢獻不少經驗。

  只是當時堡中人口還不夠,分出來警戒的人手只能將警戒範圍鋪到三里之外。幸而,也及時的發現了那隊人。

  竹生令人緊閉大門,並不給這些人開門。

  這些兵丁出來就是打秋風來的。遇到那些豪強大族的塢堡,私兵強悍,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是常有的事。他們若強來,搞不好反倒會讓自己灰頭土臉,還落不到好處。

  只是高家堡這樣一個小小塢堡,竟然也敢給他們甩臉子,就讓人感覺臉上掛不住了。

  那領隊就指揮自己的弟兄,在寨門外叫駡。

  當兵的能罵什麼好話,自然都是些「我X你老娘」之類的粗話。阿城只氣得滿臉通紅。七刀混不吝這個,他想罵回去,竹生提著他的領子給他提到一邊去了。

  那領頭之人見寨牆上的人竟然罵不還口,以為他們怕了,得意起來,便叫人放箭。一時稀稀落落的十幾箭射了上來。

  竹生看到牆上的人臉上有了懼色。這些人日日訓練,卻沒有實戰經驗。他們從精神上,還依然是種地的農民。

  竹生便改了主意:「擲矛隊上!」

  七刀立刻轉頭,吼:「擲矛隊!就位!」

  這是他們早練過許多回的,有竹生、七刀在牆上,眾人便有主心骨。雖是第一次真正面敵,卻也不慌亂,有條不紊的按照平日裡練習的,各就各位。

  七刀是有意立刻就開殺戒的。竹生卻道:「身前一丈之地。」

  七刀只能壓下自己那些念頭,服從的傳令:「身前一丈之地,射!」

  竹生選擇的是短矛。其實就是一截半人高的竹子削尖了頭而已,成本低廉,製作簡單。

  但基於物理學遠離,短矛的投擲威力不如長矛。竹生給擲矛兵配了簡易的擲矛器。也很簡單,不過就是一截竹子,刻出槽來放置短矛,投擲的時候等於加長了力臂。

  那一排短矛就如大家練習的時候一樣,整齊的插進了兵痞們身前一丈之地。因為延長了力臂,投擲便輕鬆了許多,短矛入泥半尺。

  那些兵都是打過仗的,曉得厲害,當時冷汗就下來了。撥轉馬頭,呼啦啦的跑掉了。

  寨牆上便發出一陣歡呼。

  這一場,根本連對陣都不算。寨子裡的人卻忽然士氣高漲,有了信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7:12 AM

第八十二章

  待過了春耕的忙碌,竹生在紙上畫了周圍的地形,指著十里之外的地方,對范深道:「這裡,再建個寨子,將後來的人安置在那裡。」

  她的筆又在另幾個地方畫了幾個點:「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將來都建上寨子。現在顧不過來,先把第一個修起來再說。別的先不弄,先弄寨牆。」

  范深看著那圖,幾個黑點把高家堡圍在中間,成拱衛之勢。彼此間相聚的距離,一旦烽煙起,便可互相救援。他的眼睛,便亮了起來。

  竹生把大方向定好,整體想法交待給范深,便不多管。

  她是十分高興身邊有范深這樣一個人的。這個人滿腹經綸,卻不給你掉書袋,做事非常務實。她只要定下整體方案,細節都可以交給范深。她當然是樂於從這些瑣事中抽身的,她的時間,都要花在修煉上。

  竹生卻不知,范深也是極喜歡竹生這一點的。她拍板做決定,然後就放手,正合了那句「用人不疑」。於他這樣想要做些事的男人來說,真是太合適不過的。

  兩個人也算是相得益彰。若將小小塢堡換成金鑾殿,都可以稱得上是君臣得宜了。當然,金鑾殿之類的,還在遙遠的未來,兩個人現在需要面對的,是一個人口已經滿員,再塞不下人的小塢堡而已。

  范深這一年多,除了務實的做事,還做了一件讓竹生驚訝又高興的事。

  作為一個讀書人,范深一家遷移,行李中卻並沒有帶許多書籍。竹生這外來戶,並不知道在這裡地方,書籍是昂貴的財產,許多讀書人家遷移,都是錢財細軟可丟,書不可丟。

  范深不帶書,不是因為不愛書,而是因為他把書裝進了腦子裡。

  在高家堡安定下來,范深每日裡都趁閒暇的時間抄抄寫寫的。竹生原以為他在練字,不曾想,他是在默書。等竹生知道的時候,范深這一年多的時間,已經默了四百本書出來。要不是因為他真的太忙,其實可以更多。

  這真的是驚了竹生。她問他:「全默出來能有多少?」

  范深矜持的道:「不多,大約三千冊。」

  他還感慨:「若說強記,我不如欣娘。翎娘她生母,能強記五千冊。」

  過度的謙虛就是驕傲,竹生假裝沒看見范大先生這一臉含蓄的微笑。「開個蒙學吧。」她說。

  高家堡裡便開了一個小小的蒙學,翎娘執教。竹生要求不高,她道:「讓孩子們認識常用字,會算數就可以了。」

  翎娘立刻就領會了竹生的意思,他們需要能用的人。實在是,收糧那會兒,會寫字會算數的人就只有范深、翎娘、阿城、七刀和高管事。他們五個人那會子真是忙得腳打後腦勺。

  至於竹生……也稀奇了!竹生識得古字,還能用一本《說文解字》自學上古字。即便是在他們家,那都是只有她父親才會去鑽研的一門生僻學問。可這樣的竹生,她……不識字!

  這個事,竹生自己也無奈。換個地方,又成了文盲。

  在這裡,古字和上古字,都保存了下來,成為了一些讀書人才會研究的生僻學問。而日常流通的字體,卻早就變異得無法辨認了。想想也是,在九寰大陸上,俗世各個國家,通用字都還會稍有差異。這個小九寰,與大九寰割裂了萬年之久,字體變異,完全是合理的。

  「蒙學可以管一頓午飯。」竹生說,「這樣大家會積極一點。」

  她想了想,又道:「大人若想學,也可以,但不管飯。」

  不能小看人的貪婪,若是大人也管飯,農閒時,必會有人貪這一頓飯跑來佔便宜的。這種風氣從一開始就不能讓它存在。

  此時春耕已過,正是農閒。新寨地址已定,建寨之事,紅紅火火的行動了起來。這些事自有范深在主持,竹生無需操心,也不想操心。

  她的修煉依然是沒有效果,察覺不到體內靈力的存在。但她又的確能感受到體質的增強。她更有力,更迅敏,更輕盈。

  一年多前,她隻身面對屠村的百多士兵,身上受了好幾刀。其中有一刀還很重,若不是仗著靈丹,便是她,也得裹著繃帶很是躺屍一些天。但是現在,竹生覺得再重複當日情形,她恐怕就不會傷成那樣了。

  但這種體質的增強顯然不是靠純物理性的體能鍛煉,而是身體內在發生了一些改變。這讓竹生困惑益深。或許妖道真的與人修的修煉不同?

  某一日,翎娘忽然問她:「怎地昨晚半夜還亮燈?」翎娘和她住在前高堡主家中的上房裡。竹生住了正房,翎娘住在西廂。

  竹生聞言詫異不解,她明明昨晚早早就睡了。

  「我夜裡起來更衣,覺得外面亮,就推開窗。看見你的窗戶亮堂堂的,屋裡像是點了好些蠟燭。」

  竹生蹙眉,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她昨夜睡得十分安穩,似乎做了夢,卻也想不起來。早上起身,只覺得精力充沛,有使不完的力量。

  「難道是我做夢?」翎娘也糊塗了,「真是我做夢?也有可能吧?我最近睡得不大安穩的。」

  話題便轉到了翎娘的身上。

  「你黑眼圈都出來了,怎麼回事。」竹生問。

  翎娘的確睡的不好,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著眼睛道:「我睡得太晚了。」

  「……做甚要熬夜?」竹生好奇道。

  翎娘道:「爹爹把我娘親和母親合修的手稿默出來了,我這幾天都在讀那個。」

  她頓了頓,兩眼放光,問:「竹生,你要不要看一看?」

  翎娘都這樣問了,竹生也不好不看。

  她語言天賦一直都很好,受不了當文盲,讓翎娘給她開小灶補課,已經掌握了大部分常用字。接過翎娘遞過來的一本線裝冊子,翻開第一頁,看到第一句,目光便凝住了。

  翎娘目光炯炯。

  過了許久,她合上那手稿,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這是,你兩位母親合修的?」她問。

  「是!你覺得怎樣?」說的是問句,語氣卻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肯定。

  「與你母親只短暫同路片刻,也沒有機會深談,便錯過去了。」竹生捏住那冊子,道,「不能與毛氏雙姝相識相交,如今看來,令人遺憾。」

  翎娘臉盤放光。不同於她爹范大先生用謙虛表達驕傲的虛偽,她把她的自豪直接擺在臉上。

  她道:「我對我娘親,全然記不得了。往昔並不覺得如何,這幾日看了這手稿,才深覺遺憾。好在我是我母親養大的,她能教我的,都教我了,令我未長成那等愚鈍婦人。我自知論聰穎智慧,遠比不得她二人。但我想以我餘生,完成此作。」

  翎娘的臉龐和眼睛都放著光彩。這光彩讓竹生分外喜歡。

  她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她又問:「這是你父親默出來的?他作為男子,又怎麼看呢?」

  翎娘自豪道:「父親自然是認同的。他又不是阿城!」

  竹生挑眉:「阿城?」

  翎娘撇嘴:「我前日裡,將這稿子給阿城看了。他也不敢說不好,可那樣子,誰還看不出來他的意思呢?他定然是覺得男子應為天,女子應為地,男子為乾,女子為坤。天為地之君,乾為坤之主。不用說我也知道的,就是那一套。」

  竹生笑道:「阿城我看著還行,不是那種認死道理的人。有的救。」

  翎娘道:「才不管,我已經決定了,以後不跟他說話啦!」

  翎娘本就心性聰慧,自逢大變之後,變得沉默又沉靜。可到底是個花季少女,難得露出這種少女才有的微嗔模樣,嬌俏可愛,十分令人喜歡。

  竹生捏著那冊子,輕輕摩挲。

  那手稿,除了正文,還附有許多語錄。大多都是「欣娘曰」、「瑩娘道」這樣,一看便知是范深在一旁所錄。其中也會有他自己的發言,還有另一個被稱作「仲淵」的人的發言,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翎娘那位病逝的叔父。

  透過那些文字,能想像得出來這四個人聚集一堂,探討、辯論的模樣。那時他們都還年輕。這手稿欣娘還在的時候便著手修著了,她和瑩娘至少修了十多年了。

  竹生草草翻過一遍,都能從那些對話中看出那幾個人的成長、成熟的痕跡。

  在這樣的一個父系社會裡,有范伯常、范仲淵這樣的男子,會肯認同欣娘、瑩娘的觀點,實是難得。

  「父親、叔叔,和我娘親、母親,從小就是一起長大的。兩家院子只隔一道牆。他們四個人,從小就一起聽我祖父、外祖父授課,從小就一起研討學問。」翎娘很是嚮往。「雖然是鄉野地方,他們四人卻能相互為伴,父親說,那時候從來也沒感到過寂寞。」

  竹生點點頭,道:「你父親、娘親、母親,都很幸運。」

  人生啊,如此短暫,能有人與你不僅相伴,還彼此相知,實在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欣娘、瑩娘,遇到范伯常,是她們的幸運。范伯常,能先後擁有欣娘、瑩娘,又是他的幸運。

  翎娘便看到竹生的眼中,有淡淡傷感,不似少女。

  她們並肩離去,暖風穿窗,吹進房中。書桌上的冊子被吹得掀開了封面。

  首頁第一句便是:女子當自立。

  欣娘道,男子為天,女子為地,天為地君,何人規定,竟成常識?實不能令吾信服。

  瑩娘道,蓋皆因男子養家、掌家,女子被圈養於內,懵懵懂懂,無才無學,方才卑弱。

  欣娘道,此言有理。吾視鄉戶養蠶人家,男子手拙,全賴女子支撐門戶,則女子便可話事。凡出言,戶中男子亦不敢不從。可見男強女弱,男為女君,並非絕對。

  仲淵道:若汝等能養家,吾亦樂於得閒,甘奉汝命。汝既不能,速速洗手作羹湯來。

  仲淵語罷,扯眼吐舌,作怪狀。

  瑩娘道,吾姐妹十歲,便替父理庶務,如何言吾不能養家?

  怒而起身,以足踹之,正中仲淵面門。仲淵倒,滾避。

  吾亦倒,大笑,氣岔脅下。

  ……

  ……

  新寨子如火如荼的建設著。高家堡以糧食為酬,並不令眾人做白工。實際上要眾人出工建的,只有寨牆。寨子內則以白灰畫地,先將一套套院落房舍要占的土地圈出來,待分配宅基地之後,由地主自行建設屋舍。

  一時,便熱火朝天。兩個月的時間,土坯加原木的寨牆便立起來了。卻在此時,塢堡遇到了麻煩之事——他們買不到鹽了。

  竹生一行人佔據了塢堡之後,得到了足以吃三年的存糧,其中還有足夠半年分量的鹽。在這裡,糧食自己種,雞鴨豬羊自己養,連布匹都可以自己紡織,幾乎是完全可以自給自足的狀態。只除了鹽。

  在這裡,竹生他們是外來戶,買鹽的這件事,便依然交給了真正的原堡民,已故高堡主的親信高管事。

  據高管事說,高家堡一直是從八十裡之外澎城採買食鹽的。一些日常用具,如鍋子鋤頭等等,亦是從那裡採購。去年他從竹生那裡領了金銀,已經又去採買過一次。不料今年再去,竟買不到鹽了。

  店鋪裡的鹽非常緊缺,價格已經高到不能承受。

  鹽是人生存必須品,堪稱是戰略物資。鹽的製作和售賣,通常都是由官府統一管理。什麼情況下,會導致鹽的緊缺?

  竹生和范深就碰了下眼神。

  「澎城本地人可能買到鹽?可打聽出為何鹽會緊缺?除了鹽,還有別的異狀嗎?」范深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高管事道:「城裡很冷清,人變少了。城門關得也早了,我們當日差點沒進去城。聽說,西邊打起來了。」

  高管事能力有限,范深反復追問,能問出的來的消息也有限。

  竹生問:「我們現在還有多少鹽?」

  高管事道:「庫裡的還夠一個月。但各人各戶家裡都應該還有些。」

  范深道:「有也有限。」

  堡裡的鹽不是白給的,得要村民們用糧食、布匹或者銀錢來換。竹生和范深也只是不加價而已。尋常百姓,誰也不會囤太多鹽在家裡,反正堡中就能換,十分便利,頂多一次換半個月的量罷了。

  竹生便問:「除了澎城,還有哪裡能換到鹽?」

  高管事說:「官鹽買不到的話,我聽說岷山那一帶的村落有制私鹽的。他們就守著岷山鹽場,常能偷出鹽土來的。」

  范深問:「這鹽場,可是在西邊?」

  高管事道:「正是的。」說完,自己臉色也變了,道:「總、總不會鹽場……那裡可已經離我們不遠了啊!」

  竹生也聽懂了。

  她想了想,道:「你帶幾個人去看看,就算鹽場已失,看看那裡的村子是否還在,能不能弄到些私鹽。我們總歸是不能缺鹽的。一切以安全為要,若有不對,便回來。」

  高管事領命去了。

  范深道:「我要去趟澎城。」

  高家堡地處偏僻,消息閉塞。范深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就得走一趟澎城。這個事,除了他,還真沒有別人能行。

  竹生要在堡中坐鎮,阿城盯著新寨建設,便讓七刀帶了幾個人,護衛范深。

  「機靈點,以先生安全為重。」她囑咐七刀。

  七刀握著腰後的刀柄,點頭:「我曉得的,姐姐放心。」

  七刀隨她練武,已經初初有了模樣。他現在不到十三歲,托竹生時不時用加強版蛋白質粉給大家調理身體的福,他的個子只比竹生矮一個頭尖。也不像尋常這個年齡的孩子精瘦精瘦的模樣,身上肌肉精實,看著就是個彪悍少年。

  被調理出來的身體,膂力大於常人。成年男子和他對抗,兩刀相撞,叫人手臂發麻。

  范深便帶著七刀和幾個人出發去了澎城。

  他要打聽消息,竹生也沒指望他能兩三天就折回。是以八日之後,范深還未歸來,竹生也不著急。

  孰料第九日,一人飛騎而來,身上帶傷,正是跟著范深和七刀一起去了澎城的人員中的一個。

  「豐人攻打澎城,先生和七刀都被困在那裡,出不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7:21 AM

第八十三章

  不同於幾十兵痞在寨牆下叫駡勒索,豐人攻打澎城,乃是真正的戰爭了。

  「豐人有多少?澎城現在什麼情況?」竹生冷靜的問。

  那人道:「不知道啊,烏泱泱的,怎麼也得有四五百。」

  「到了澎城,先生就沒讓我和阿牛進城,叫我們留在了城外的路店裡等他們。」

  「結果過了好幾天,先生沒回來,豐人來了。澎城關了城門。先生他們在裡面,應該還安全。」

  「阿牛還留在那裡,我先回來報信。」

  這種冷兵器文明中,城牆對生命是一種強有力的保護。這就是為什麼許多人聽說了高家堡的情形後,願意舉家來投。因為高家堡有高牆,堡門一關,便似個鐵桶似的。自家的兵痞也好,敵國的來兵也好,對村人們來說,有了這牆的保護,這些人來了,他們總比待在村落裡多了一重保護。

  來了之後,又發現這裡還練村兵,且練得很是不弱。讓人益發感到心安,更願意在此紮根下來。等自己安定下來了,再傳話給親戚朋友,就這樣,高家堡的人口就慢慢多了起來。

  竹生沒見過澎城,但聽說是個小城,就只有三百守軍。如果對方只有四五百人的話,閉門據守,一時半會或許尚無危險。但這只是最好的猜測。反而現實中,事情往往就會發展成最糟糕的那一種情況。

  事關范深,竹生一分鐘都不敢耽誤。她立刻將正在修建新寨的青壯全調了回來,整個高家堡全部村兵一共就不到一百五十人,范深和七刀還帶走了八個人。不是范深講排場,實是這裡出門,若不與人結隊,極易遭遇危險。在野外怕的是獸,在城池怕的是人。

  竹生把她的人都收攏到堡中安置,自己帶了一百人,將剩餘的人交給了阿城。

  「緊閉寨門。若遇襲,以弓箭、擲矛據守。令堡中老人、女子執手弩,童子執吹管。一切皆照從前演練。」竹生交待阿城道,「讓芝麻他爹準備好。」

  阿城第一次獨當一面,還是在范深和竹生都不在的情況下,他內心中很是惶恐。卻又覺得自己年紀比竹生還大,又歷練這許久,如何再能像從前一樣,在她面前眼淚鼻涕的,弱如雞子。硬是壓下了內心中的種種緊張不安,繃著一張方正憨厚的臉,朗聲相應。

  叫旁人看了,意外的覺得……可靠呢。

  村兵們練了這許久,即將出戰,亦是又興奮,又忐忑不安。便是這些青壯的家人,亦緊張得又是塞乾糧,又是忙叮嚀。也有哭著不願放他去的,竹生淡淡看過去,那聲音便小了下去了。

  既投來高家堡,受這裡庇護,又怎能在需要時不盡義務。今日若拒不隨竹生出征,大約明日便要被逐出塢堡了。

  好在,大多數人還是有這種盡義務的覺悟的。范先生在堡中,地位僅在竹生之下,如今他遇險,倘塢堡視若不見,這樣的高家堡,真的能在亂世裡護住他們這些人嗎?

  除了竹生,最冷靜的便是翎娘。

  現在身陷危險的是她的父親,她卻不似尋常女子驚惶哭鬧。甚至在竹生從詢問到決定到下命令的過程中,她一句嘴都沒有插。並不以她與竹生的私交去影響竹生的決策。

  在竹生作出了決定之後,她便行動了起來。她在堡中管理著多項內務,還是蒙學夫子,雖是年輕女子,卻頗有聲望。此時,不需竹生出聲,她已經指揮著眾人開了庫房,搬了竹甲出來。

  高家堡家底薄,便是從前有十來副皮甲,也早在當初堡破之事,被搶走了。那還是前任堡主積攢了許多年才攢出來的。

  看到竹生製作竹弩、竹槍,啟發了范深。他曾在古書中見過竹甲、藤甲一類,試著讓人製作,在製出了幾種不同款式之後,綜合考慮利弊,選擇了現在這種——以厚竹片製成兩塊簸箕大的「甲」,用麻繩一前一後的綁在身上,遮擋住了前後心口這最關鍵的地方。

  竹生便帶著這一百裝備簡陋,武器只是竹槍的人出發了。

  高家堡倒是不缺馬匹,當初竹生殺滅屠村的亂兵,很是繳獲了一些馬匹、兵器。幸運的是,因為正在建新寨,為了運輸材料方便,堡中新制了幾輛大板車,比一般的板車都還要更長更大一些,能坐的人更多。

  竹生便徵用了堡中的健騾拉車。

  她翻身上馬,阿城和翎娘在堡門外相送。

  竹生看了看翎娘,翎娘也看了看她。她們四目相交,誰也沒說什麼。沒人提要求,沒人給承諾。

  這世道,有人肯為你拔刀而去,有人值得你拔刀守護,再多求什麼,都是貪心了。

  這一百人,騎著馬,坐著騾車,披著簡陋竹甲,握緊他們手中削得尖尖的竹槍和從亂兵那裡繳獲來的刀。有些人的手,忍不住時不時的摸摸腰間的水囊。出發前,竹生姑娘令人注滿水缸。當著大家的面把一些藥粉灑進水缸裡。

  那是竹生姑娘家傳的秘藥,專治刀兵外傷。阿城公子以身力證,言其曾親身試過,只要不是當場死了,那藥粉便可救命。

  聽起來玄玄乎乎的,可越是這些沒讀過書,不識一個大字的農民,越是容易相信。有了這一重保障,大傢伙的心裡安定多了。

  正如竹生先前所想,很多時候,人總是希望情況能是最好,往往現實卻是一路淪喪到最糟。

  竹生和她的人到達澎城的時候,城已經破了。

  似這等破城,總是脫不了火光和血光。殺人便罷了,竹生其實一直不懂人類在作出這種行為的時候,為什麼總是愛放火。

  竹生是為了解救范深而來,到了這裡,卻深刻體會到什麼叫形勢不由人。首先一個,她不知道范深在哪裡,再一個,這種情況下,讓她看到不管,她也做不到。

  其實城破,於城中人是最糟的情況,於竹生卻未必。

  若她趕到這裡,遇到的是城池攻防戰,情形會怎麼樣,真的很難說。她的一百人看似整齊強壯,實則他們在握刀之前,都是只摸過鋤頭的農民。若遇到大規模的正式戰場,反應如何難以預料。

  但竹生趕到時,直接跳過了攻城,進入了巷戰的階段。敵人人數不知多少的士兵,由整化零,分散在了城裡。這對竹生的人來說,便打心底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在這種情況下,竹生個人的武力,也可以最大程度得以發揮。她雖強,卻沒強到逆天。敵人人數足夠多,照樣能一刀一刀磨死她。

  小吳今年才十五。他十三歲就做了澎城的守門兵丁。他爺爺、他爹爹都是澎城的守門兵,兩年前,他爹酒醉摔進溝裡跌死了,十三歲的他,沒爹沒娘。他爹的老上司憐憫他,便讓他頂了他爹的缺,也成了一個守門兵。

  澎城雖是小城,卻也有許多年的底子。小吳的身上也穿著皮甲,但他胳膊和腿上都挨了刀,流了許多血,力氣也漸漸使不上來了。

  當豐人的刀高高舉起,就要向他砍下的時候。小吳的心裡,除了絕望,還有後悔。

  他後悔不該請了媒人去向隔壁街的二丫提親。他們半個月前才定親,今日他便死在這裡,二丫定會被別人說剋夫,日後嫁人就難了……想到二丫可能會嫁給別人,他就難過,但想到二丫可能會因此嫁不出去,他就更難過。

  那一瞬間,他閉目等死,腦海卻想到了無數的未來。那些未來裡都有二丫。

  可惜……

  ……

  ……

  咦?

  小吳滿頭滿臉被濺得都是血,他睜開眼睛,看到那原本要劈死他的豐國兵,已經被人劈成了兩半!

  那屍體還立著沒倒,情形可怖,但小吳這些天看多了死人,絲毫無懼。他只是望著那柄劈開了那人的刀發呆。

  那是一柄什麼刀啊?從沒見過這樣的!比他的刀長,比他的刀寛,最不可思議的是,那刀竟然是綠色的,太陽底下綠光瑩瑩,好似竟是碧玉雕成的一樣。

  那拿刀的人也稀奇。擁有這樣的斬殺之力的人,竟然不是什麼彪形大漢,而是一個粗布衣衫的少女。她雖然穿著粗布的男裝,但長著那樣一張精緻的臉,斷不會有人把她誤當成男孩子的。

  可這樣一個美麗少女,如何、如何能切冬瓜一樣就將人輕易切開呢?

  小吳還在發懵,竹生已經抓住他肩頭衣衫將他從地上提溜了起來。

  「城守府在哪裡?」她問道。

  「啊?」小吳死裡逃生,腦袋還在發暈,昏昏的一指,「那、那邊!」

  竹生放開他,對身邊人說:「給他喝藥水!」

  立即有人解下水囊,捏住小吳下巴就灌了他幾口。小吳被嗆得咳嗽,可是咳嗽完了,卻發覺身上有了力氣。低頭看,傷口還在疼,可血已經止了。這藥水真好使!

  再抬頭,那用綠刀的姑娘已經不見了,她的人也都跟著她走了。小吳一個激靈,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刀,撒丫子就追了過去。

  敵人化整為零,正好讓竹生各個擊破。

  正規軍隊行止有規矩,即便是分散開,也是慣於一伍一什的行動。直面十個或者二十個人,對竹生來說,相當輕鬆,更何況,她帶著一百人,整整齊齊的,一個也沒走散。第一次出征,她很小心,有意引導和鍛煉他們。

  她的人見血太少,需要這種實戰經驗。

  一路走來,她的隊伍中越來越少有使竹槍的,大家都扔了竹槍,撿了敵人的兵器。有了真正鋒利的兵器,竹生的隊伍推進的速度越來越快了。這一路勢如破竹,所遇小股敵兵,都不費力的解決了。

  但也能看出來,敵人行進的路線和他們相同,目標都是城守府。

  竹生進城之後先將遇到的幾股敵兵殺滅,然後她就想到了。澎城不是一日就破的,之前已經守了好幾天。以她對范深的瞭解,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會坐以待斃,所以現在,他最可能在的地方,就是城守府。

  竹生一路殺過去,解決了路上所見的所有敵人。她的身後,除了她從高家堡帶來的人,也有越來越多的澎城守兵聚集,他們都跟著她走。

  當她趕到城守府的時候,那裡正在展開一場攻防戰。遠遠的,她就聽見了七刀的大喝之聲。

  她看到他的時候,七刀簡直是成了一個血人。可他的眼睛,卻那麼明亮!

  後來有當時隨在竹生身邊的人與旁人講起這日的情形,猶自脖頸發涼。

  「那個七刀啊,身上中了可不止七刀了!」

  「遠遠看著像是穿了紅衣衫。」

  「城守府破了,我們再去晚點,他就真的要死了。」

  「可那個傢伙,他的眼睛……一直在笑啊……」

  「奶奶個熊!真嚇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7:30 AM

第八十四章

  七刀自己也不太懂自己了。

  在土匪窩裡,除了那些女子,他就是最弱小的存在了。他一直其實都是苟活的狀態,然縱是苟活,他也一心一意的想要活下去,對死亡充滿了恐懼。

  現在他已經不弱小了,卻奇異的,也不再畏懼死亡了。

  血帶走了力氣,他已經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了,身體的痛感已經麻木。他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但他不敢退。他不能退,他的身後是范深。范先生如果死在這裡,他再也不能回去面對竹生。

  他奇異的有一種痛快之感。如果死在這裡,如果為了保護那個男人死在這裡,竹生、翎娘……她們都再不會用那種眼光看他了吧。

  想到他的時候,會有一絲懷念和感激吧?會記住他的名字吧?

  三柄馬刀同時壓下,七刀橫刀相抗。三個人三柄刀的力氣,他竟然能抗得一抗,這膂力也是驚人了。對方心中亦是驚駭,明明是個身量還未長成的少年,如何這般大力?

  可七刀再大的力,也已經是強弩之末。那三柄刀,終於是把他壓倒在地。七刀跌倒,後背著地,眼看著那三柄刀又舉起即將落下,他躺在那裡,露出了微笑。

  奇異的破空之聲傳來,三名敵兵的頭顱如被鐵錘擊打的西瓜一樣爆裂!碧玉般的綠色長刀如回旋鏢一樣旋轉,冷漠的收割生命,裹挾著空氣的嘯叫聲,毫不停留的又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七刀的眼睛驟然睜大。

  來了!她來了!她看到他了嗎?看到他流的血、受的傷了嗎?看到他是如何努力、如何拼命了嗎?

  竹生牢牢的一把抓住旋飛回來的綠刃,左撩,右削。兩個豐國士兵應聲倒地。幾息間,竹生和她的人已經突進到七刀身邊。

  「先生呢?」砍倒衝上來的幾個敵兵,身周的人將她護在中間,她跪在地上俯下身問。

  「正堂……」七刀大口的喘著氣,流著血。

  「給他喝藥!」竹生說完,從七刀身上邁了過去。

  七刀被同伴扶起,灌藥。血迅速的止住,傷口雖還疼,力氣和生命卻都不再流失了。

  他的眼睛盯著竹生離去的方向。

  還不夠嗎?還不能讓她多看他一眼嗎?到底要他怎樣做……才夠啊?

  竹生和她的人衝進了府門。第一進院子方正闊大,穿過穿堂,便是第二進院子,隔著兩進院子,遙望的便是正堂。

  這兩進院子裡擠滿了人。竹生的人一路歷練,已經沒有了半個時辰前的緊張忐忑。他們的血已經熱了起來。

  再不是兩腳羊,再不是弱小任人宰割!他們手中也有了刀!

  男人們吼叫著,終於和人數眾多的敵人正面對上!刀鋒碰刀鋒!一命換一命!

  豐國人逼得最後的守軍退守正堂,眼看著就要攻破正堂,不料突然腹背受敵。一時戰況突然逆轉!

  竹生一柄綠刃在手,勢如破竹,無人可擋。她今日不似當日,單槍匹馬殺進殺出,她有同伴並肩。雖然他們每個人一個人的武力都無法與她對抗,但所有的人擰成一股的時候,力量便會加倍的放大。

  竹生已經許多年沒有再與人並肩而戰過了。這情形彷彿回到許多年前她還年輕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竹生的血冰冷過,憤怒過,狂暴過,卻還是第一次又熱起來。

  她一個人突進到了正堂大門,將紮在那裡的豐國士兵如破橙般以刀風隔開。這裡人太多太密,敵我混雜,她的綠刃施展不開,只能收斂著。

  她一突進來,大門處的壓力驟然輕鬆。有人帶著喜意大喊了一聲:「姑娘!」

  竹生不回頭,只問:「先生呢?」

  大門處的都是澎城守兵,只中間雜著一人,服色不同,正是高家堡的阿牛。阿牛大聲道:「先生無事。」

  范深無事,竹生終於放下心來,便欲重返戰團。房舍中卻傳來范深焦急的聲音:「是竹生嗎?快進來!」

  范深向來沉穩如淵,少有如此惶急的時候。竹生便沒戀戰,砍倒身前之人,轉身鑽進大門去了。

  阿牛閃身放她進去,隨即又堵住了大門。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當初亂兵屠村,阿牛就是第一個撿起兵刃,怒吼著衝上去和竹生並肩而戰的人。

  從那日起,他的勇氣和忠誠,便都獻給了竹生,矢志不渝。

  雖是白天,門窗都閉著,屋中便不亮堂。

  范深坐在青石地板上,鮮血染紅了青衫。他的髮髻也散亂了,他慣常注意外貌整潔,少有這種狼狽的樣子。

  他不是一個人。他的懷中還抱著一個男人。

  「竹生!」他聲音嘶啞,「你的藥!藥帶了嗎?」

  竹生三步並作兩步搶上去,蹲下身按住那人頸大動脈,再探探鼻息——已經遲了。竹生搖搖頭,道:「他死了。」

  范深抬頭看著她。他臉上沉靜如故,眸子卻深黝如墨。

  竹生見過他這種神情,這種目光。那時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女兒遭匪徒玷辱。他沒有流淚或怒吼,他只是握著女兒的手,告訴她「活著就好」。

  即便是竹生這樣冷靜的人,都有爆發的時候。范深范伯常……卻從未爆發過。

  這個男人所有的情緒,都是向內的,收斂的。

  竹生不知道這個死去的男人是什麼人,與范深是什麼關係,她卻知道,他如夜色一般的眸光,已經是他的悲傷。

  竹生退後了一步。

  「外面還需要我。」她說。

  她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范深的目光凝在昏暗大堂的空氣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懷中的人已經開始失去體溫。外面刀兵碰撞聲漸弱,直至消失。他聽到了歡呼聲。

  竹生因為太年輕,她的聲線不可避免的是嬌柔之聲。但她說話的時候,語速拿捏得很好,語調總是低沉,聽起來便令人信服。一看便知,在談吐方面是受過特別的教導的。

  他聽見她把己方的人集合,有高家堡的村兵,也有澎城的守兵。她有條不紊的下達一條條命令,滅火,救人,關城門,搜索殘敵……

  她知道該做什麼,該先做什麼。她做事的順序不是為了結果,而是依據她眼中的重要性。

  這兩年,他曾試圖教導她,改變她,妄圖把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樣子。卻發現……很難。

  他以為她年紀還小,需要他來教會她很多東西。但其實,她該會的都會了。她只是因為來自一個閉塞的地方,所以對這世界的一些常識、歷史和規則很陌生。

  每當她遇到她不懂的,她便虛心請教。而當她一旦弄懂那些背景和規則,她便會自己思考,而後做決策。

  他以為他尋到了一塊璞玉,需要親手來細細雕琢。實則竹生渾然天成,無一處可容他下刀。

  他聽到那些男人們轟然稱是,沒人對她的命令有質疑。腳步紛踏,眾人領命而去。

  正堂的門忽然打開,纖細的身影在光中,像被融化。范深被那光刺得眯起眼睛。

  「先生,」她問,「要我幫你收殮這位嗎?」

  范深道:「不用,我自己就行。」

  那身影沉默了片刻,問:「他是什麼人?」

  「我的知己。」范深道,「我與他通過三封書信,神交十餘年。不料才得相見,區區數日,便天人永隔。」

  斜斜的光穿門而入,打在他臉上,半明半暗,讓這男人身上有種時光沉澱的厚重感。

  「他是此處城守。」范深道,「我已數年未曾聞得他的音信,原以為他尋了什麼地方避世隱居。」

  「不曾想,他竟甘於屈就一小城。」

  「以他之才,便尋一國為相,為帝師,亦無不可。」

  「他的確隱了,大隱於朝。」

  竹生的身影在門口處站了許久,輕聲道:「先生節哀。」

  「此間正狼藉,還待先生收拾。」她道。

  「先生振作。」

  許久,范深啞聲應道:「好。」

  竹生便又退了出去,使人造飯燒水,給范深送去。

  今日一場大戰,她以武力震懾眾人,所命者無有不從。

  「朝兄。」范深拍著懷中人的肩膀,「看到了嗎?」

  「那就是我選中的人。」

  「你的城,由我來交給她吧。」

  范深終於放開懷中那人,站起身來……

  到了傍晚時分,城中豐國士兵餘孽被掃蕩得差不多了。有幾個被捉了活口,送到了范深那裡。

  城中既定,許多躲藏起來的人便冒了出來。便有人堵了城守府的大門,吵吵嚷嚷的要見城守。這些人有城守的屬官,亦有城中大戶。

  他們要見城守,竹生卻知道城守已死。她不確定是否現在就公佈這個消息,微微猶豫了一下。但她旋即決定把這個事丟給范深,按她和他的分工來說,這個時候也該他出面了。

  「去請先生來。」她轉頭吩咐道。

  再轉回頭,卻發現幾個澎城守軍悄悄站在了階下,背對著她,正面那些人,手都按在刀柄上。

  那些人便不敢再往前擠,低頭接耳的悄悄議論,或是驚疑不定的打量竹生。

  他們情知澎城能保住是靠了竹生和她帶來的人。但那些青壯村兵倒也罷了,這個腰後橫著一把大刀的女子……怎麼看都還是個年輕女子。他們敢出來的時候,大勢已定,他們也未能一睹竹生手執綠刃的風采。

  亂局之中見到主事的竟是這麼個年輕女子,他們便不免心中不安,才嚷嚷著要見城守。可怎麼才一天不到的時間,這些他們看著面熟,甚至有的還能叫出名姓的本地守軍,都心向起這個女子來?

  正交頭接耳間,范深出來了。

  他還是穿著那件染了血的青衫,卻淨了面,重新梳理了頭髮。

  范深的相貌不是第一流的,他的氣度舉止,卻絕對是第一流的。他出現在城主府大門,不用開口說話,身上一股名士風度,便已讓人感到信服。

  那些人看到他,便安心了許多。這位范伯常范先生,的確也是一位名士,被城守公開承認是相交十多年的故友。

  澎城遇襲,他挺身而出,為守城出謀劃策,日夜伴在城守身邊,是可信之人。

  「伯常先生!」他們喊到,「城守大人呢?」

  伯常先生卻沒直接回答,而是先用目光掃視了一圈。這便是有重要的話要講的前兆,眾人便在他的目光下安靜了下來,都目不轉睛的望著他。

  夕陽的金光中,伯常先生一雙眸子點墨一般,竟比往昔更有神采。

  「朝城守……」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飽含傷痛,「已經以身殉城。」

  這話一出,階下靜了靜,緊跟著便爆發出了哀聲。有些人哽咽,有些人卻哭得眼淚鼻涕泗流,不管哪樣,都真情實意,看得出這位朝城守顯是極得人心的。

  竹生站在范深身旁,她深知這種動盪亂後的局面,需要政治安撫。她打定主意,不管待會范深需要她做什麼,她都配合就是了。這無關她喜歡不喜歡,而是在許多情況下,政治作秀是必須的。

  「朝城守臨去前與我道,」范深接著說,「此亂世,文治已不足用。非強者不足以衛護澎城百姓。」

  「我家少主馳援來此,救澎城於危難。」

  「朝城守遺命,以澎城舉城相托。」

  范深忽然轉身面對竹生,後撤了一步,一撩下擺,便單膝跪了下去。自袖中掏出個綢布紮緊的巴掌大的東西,高舉過頭頂,大聲道:「少主!請少主受印!」

  眾人中七刀最先反應過來,蒼啷一聲抽出他的刀,往地上一插,竟也單膝跪下,大聲道:「請少主受印!」

  范深七刀都做了表率,高家堡的人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該怎麼做了。一時間蒼啷聲不絕,跪了一片。

  澎城人驚疑不定。正在此時,階下幾個早前便乖覺的攔在眾人之前,不使他們衝撞竹生的守軍,彼此互看了幾眼。

  第一個拔刀的是個少年模樣的人。下午時候,竹生還與他說過兩句話,知道他姓吳,才不過十五歲,父母雙亡,自己請了媒人給自己說下一門親事。

  「她無事。」面對竹生的詢問,那少年咧開嘴笑,「我們趕過去的時候,亂兵正在踹她家的大門呢。她躲在屋裡嚇壞了,幸好我們去的及時。」

  他沒說的是,這多虧了姑娘。因為竹生姑娘,所以他沒死,二丫也沒事。

  「請姑娘受印!」小吳大聲道。

  有第一個人帶頭,事情便好辦了。又是一片蒼啷拔刀之聲,守軍跪了一片。

  這些人今日都是死裡逃生,也都親眼見證了那年輕女子的強悍。就如朝城守所說,這個世道啊,光文治已經不夠了。這些人內心深處,便渴望能有個強有力的人來領導他們,守護他們。

  人這種動物就是如此。

  首先他們聚群而居,然後一百個人裡,有九十九個都希望能有個「別人」來承擔起更大的責任,來做那些艱難的決定和選擇。

  所以「領袖」這種人,總是少數。

  相對更加普通的,弱小的大眾而言,那些掌握了一定的財富,或知識,或地位的人,更傾向於去成為這個做決策的人,從而攫取更大的權力。

  因而屬官和富戶們,是表態最慢的一群人。

  但不管他們怎麼想,四周明晃晃的全是兵刃。

  那些亮眼的刀,代表著效忠的宣誓。

  終於這些人也紛紛單膝點地,抱拳垂首道:「請姑娘受印吧!」

  竹生知道政治作秀在所難免。倒是「少主」這個稱呼,范深是第一次用。聽著像是給她硬套上了某種大有身份來歷的人設。

  她正琢磨著這個新稱呼呢,情節便狗血的脫韁而去。

  饒是竹生素來冷靜,望著單膝跪在她面前,雙手高舉著印信的范深,眼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舉城相托是什麼鬼?為什麼這種誇張的臺詞,這些人竟然全買帳?

  范深在此時抬頭。

  兩個人四目相對。

  彷彿都聽到了那目光相接產生的霹靂哢嚓的火花四濺的聲音。

  此時此刻,他們心意相通。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7:35 AM

第八十五章

  事後的統計和彙報讓竹生知道,那天她和她的人真的很幸運。因為敵軍足足有八百人。

  她得知這個數字的時候沉默了一下。不難想像倘若當日直挺挺的撞上去,一百人在八百人手裡能過幾個回合?

  她也知道了為什麼「舉城相托」這種誇張的事情眾人接受起來毫無障礙了——前任朝城守便是雲遊至此,一番長談折服了前前城守,被「舉城相托」了。

  這是文化的差異。當日竹生在范深的授意之下順從民意接過了那印信,到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這事兒戲。相對於法律和規章制度,這裡的人更信奉別的一些什麼東西。

  竹生的幸運,對澎城的百姓來說則是不幸。雖則竹生和她的人來的及時,百姓亦有死傷,更有房屋燒毀。幸得當日竹生下達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救火,百姓事後得知,對新城守亦感激不盡。

  范深無恙,澎城入手。待得第二日一切亂象皆平息,竹生便遣了幾人騎著快馬回塢堡給翎娘和阿城報信。

  幾日之後,這幾人又回來了,還帶回來了高管事。

  「岷山的鹽場已經失了。」高管事道。「附近村人也都逃散了。」

  范深道:「我們的人可有死傷?」

  高管事道:「倒沒有,只是沒弄到鹽。」他發愁,堡裡的鹽也撐不了多久了。

  竹生問:「鹽場有多少敵兵?」

  高管事道:「王小滿偷偷爬過去看了,約莫一二百人。」

  竹生使人審了俘虜,證實確實鹽場留有守兵二百人。

  這是必得奪回的。否則不光高家堡,連澎城都要沒有鹽吃了。

  澎城一戰後,清點人數,高家堡一百村兵只折了四人,都是被捅了心口、抹了咽喉,當場便死了的。其餘的,受了重傷,便有同伴掩護,立即飲下藥水。

  回春丹稀釋成藥水,效力大減,並不能肉骨生肌,卻也能立即止血,恢復些許體力。縱然如此,已經被眾人驚為神藥。小傷輕易不用,格外珍惜。

  澎城守軍沒有竹生的仙丹藥水加持,運氣就沒這麼好了。這些守軍都是本地人,都有家小在此,城破之時,只能死戰不退。三百守軍最後剩下不到二百人。

  竹生和范深商量後,留下五十堡兵給他,帶了五十堡兵,五十守軍,和七刀奔赴岷山鹽場。

  這一次,五十守軍也分配到了藥水。澎城之戰時,不少受傷的守軍便見識過這神藥了,此時水囊掛在腰間,便格外安心。

  岷山鹽場的豐軍雖是他們的兩倍,但竹生等人卻是偷襲。七刀於這種事格外擅長,他帶著人偷偷潛入,在鹽場的水缸裡投下了一顆「瀉藥」磨碎成的藥粉。果然一餐飯食之後,豐軍便開始立竿見影的跑茅房。

  竹生等人以格外少的代價收回了岷山鹽場。留下幾十人,其餘的人綁著俘虜,折返澎城。

  路上,阿牛還稱讚竹生那瀉藥見效快。竹生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旃雲峰出品的冰露雪梅丹,用一顆便少一顆。被當成瀉藥用,便是竹生,都覺得肉痛。

  待他們帶著俘虜帶著鹽回到澎城,卻看到一進城門的廣場上,烏泱泱的集著許多人。

  眾人見到他們,紛紛讓開路。

  「城守回來了!」

  「竹生姑娘回來了!」

  待看到俘虜和拉回來的鹽,百姓爆發出了歡呼聲。許多人家鹽罐已經見底,城中還在售的鹽,價格已經高到不能承受。

  竹生翻身下馬,看到廣場上范深和幾名屬官都在。中間空地上,綁著一串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怎麼回事?」竹生問。

  范深道:「已經查明,便是這兩家開了城門。」

  澎城雖小,也有高牆。城守閉了城門,據城死守,這八百豐兵原也奈何不了他們。

  孰料那豐軍將領十分狡猾,使兵士在城牆下叫陣,言道豐軍大軍已是壓境,待大軍帶著攻城器械前來之時,便是城滅之時。澎城此時不降,待城破時便要屠城。

  城中一時人心惶惶,朝城守斬了幾個散佈流言之人,才鎮壓下來。不料兩家互為姻親的大戶,傍晚時給城門守兵送飯送肉,卻在飯菜中下了迷藥。

  彼時豐軍假作撤退,實則悄悄埋伏,就等這等一心逃離此處之人從裡面開門。

  待門開了,悄無聲息的便殺了上去。這些人嚇得肝膽俱裂,幸運的是這些豐軍為了搶門,無暇顧及他們,他們便丟下車子,四散逃了。

  過了幾日,他們探頭探腦,發現澎城已定,城牆上的守兵依然是熟面孔,又大著膽子摸回來了。

  正巧澎城人已經從俘虜口中問出了城開的緣由,正在緝拿他們。這些人一偷偷摸回來,立即被人發現。叫眾人綁了送官。

  尋常百姓自不會覺得倘若城不破,豐軍不分散,竹生的人來了,極可能以卵擊石,全軍覆沒。他們只覺得若不是這些人,等竹生來了,圍自可解,也就不必死人了。

  恨意自然都落在了這兩家人身上,叫嚷著要這兩家人償命。

  竹生聽罷,掃視一圈。那兩家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繩索捆成一串,瑟縮著看著她。

  她目光掃過來,其中一家的家主忽然撲起,連帶得跟他拴在一起的兒子們都猝不及防滾到在地。

  七刀在竹生身側,已經閃電般拔刀,架在了那人頸上,只待竹生發話。

  那家主哭喊哀求道:「姑娘饒命!我等知錯了!我等該死!我願將家產奉上贖罪!求姑娘饒命啊!」

  身週一時靜了下來。

  新城守身手驚人,許多人都見識過。但她終究是個年輕女子,性情如何,處事手段如何,澎城的人,都還不瞭解。

  特別是城中屬官,以後都要她手下做事,比百姓更想知道新城守做事是什麼風格。

  竹生卻喚來城中掌管刑法的屬官:「此人按律當如何?」

  刑官道:「叛國通敵,當夷三族。」

  竹生道:「自私逃生,雖致城池失守,卻也非通敵。當如何?」

  刑官道:「可減一等。十歲以上男子斬首,家眷財產罰沒充公。」

  竹生道:「既然有律可依,依律而行即可。」

  她頓了頓,道:「立斬!」

  七刀聞言,鋼刀便毫不遲疑的揮落,那家主一顆大好頭顱便滾落地上。兩家人見狀,都癱倒在地。

  圍觀百姓沉默一瞬,忽然爆發出歡呼。屬官們亦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

  知她武功高,就怕她有婦人之仁,沒有最好。

  范深微笑。

  七刀已給竹生牽過馬來,兩人翻身上馬。女子英姿颯爽,少年挺拔彪悍。

  范深將這裡的事交給刑官,亦上馬一同離去。

  百姓們交頭接耳。

  「看不出,年紀輕輕,不是那等耳根軟的。」

  「那是你沒見過城守殺人的樣子!」

  「你看到了?」

  「嘿!我何止看到!我還衝上去幫忙了!」

  「……吹!接著吹!」

  路上,范深問起岷山之事,七刀簡略說了。

  他口才原本就便給,只是在竹生跟前常被她壓制著,便顯得話少了。

  范深聽到鹽場已經拿回,且無人傷亡,長舒一口氣道:「那就好。」

  他們現在的問題就是少人缺物。物資短缺倒也罷了,青壯兵丁死一個少一個。統共就這麼幾百個,死不起。

  「我這裡也有個好消息。」范深笑道。

  「哦?」竹生看他。

  范深道:「府庫裡有鐵。」

  竹生的眼睛就亮了。

  范深道:「兩千斤。」

  兩千斤不多,卻很夠他們打造些武器了。高家堡的堡兵,終於能擺脫竹槍、竹弩的局面了。

  范深道:「還有一百套皮甲。」

  他歎道:「朝兄早知天下將亂,他已經盡力了。」

  待回到府中,洗漱休整過,再在議事廳碰頭,再無旁人,竹生才問:「豐軍所說大軍逼境,是真是假?」

  范深道:「已審過俘虜,豐軍大軍是朝著涪城去的。那裡乃是邊城重鎮,有大軍駐守。豐軍若勝,邯國便等同打開了大門,只會一路向東推進。」

  他展開輿圖,指著兩處城池道:「赫明、安州才是他們的目標。這二鎮一旦拿下,邯國腹地再無屏障。」

  「我們呢?澎城在哪?」竹生問。

  她的目光隨著范深道手指劃過輿圖,最後停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上。

  在兩國邊境,位置偏僻,而且顯然不在豐國的行軍路線上。

  「這倒不錯。」她說。

  「現在我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太少,兵太少。」范深說,「竹生,我們必須增兵。」

  增兵不是一個簡單的事。當一個自然人還是一個農民的時候,他從事生產,可以產出糧食。可當他被征為兵丁的時候,他就反過來成為純消耗糧食的存在。

  「先把守兵補滿。堡兵維持原有人數不動。」竹生道,「建立預備役編制,農閒時必須參加訓練,若無戰則維持生活,若有戰則上戰場。」

  「至於人口……」她說,「不是在打仗嗎?流民必定激增。把他們拐回來就是了。」

  「這個事情讓七刀去幹,他最善於此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7:42 AM

第八十六章

  鹽場二百守軍,死了四十多人,生俘一百三十七人,其餘逃散了。

  這一百多俘虜的去處,竹生路上就想好了。

  「留五十個修房子,修繕城中燒毀房屋。剩餘的趕到高家堡去修寨子。給他們飯吃,半飽即可。」

  「大善。」范深贊道。如此,高家堡的青壯勞力就解放出來了。

  竹生手中多了一個城,人員必定得從新調配。且澎城屬官亦有死傷,需要補足。

  竹生把翎娘和阿城都調了過來。讓高管事總理塢堡事務,阿牛掌握堡兵,管理俘虜。

  阿城在澎城領了巡城司馬之職,掌管城內治安。翎娘則跟隨在范深身邊協助他處理公事。這個事掛名不掛名都可,但竹生很正式的讓她擔了個文書的名兒。

  文書無品無級,根本算不得公職,只能算是城守府雇傭的人。但此前從未有過女文書。

  屬官中自然有人心中非議。但就算想反對,看看他們長刀擅殺的城守,明眸皓齒,鵝頸纖腰……竹生年紀漸長,早不是平板女童模樣,身上無一處不體現出女性特徵。

  罷了,女城守都有了,女文書還稀奇嗎!況且女城守美貌非常,一群男子圍在她身邊議事,總覺得有些彆扭。多一個女子陪她,似乎還好一點。

  澎城便首開了女子任職的先例。

  一切既有規則的崩塌,都是從微小的妥協開始的。

  竹生年輕,又是女子。范深一聲「少主」,給她套了個神秘人設。時日不久,百姓便已經在謠傳竹生是一位亡國公主了,還自發的給她完善了悲涼淒美的背景故事。

  澎城屬官原以為,以竹生的年紀,真正掌事的人會是范深,竹生不過是范深推出來的傀儡,手中的利刀罷了。

  不料一段時日之後,眾人卻驚異發現,范深真的只是在為竹生出謀劃策、拾遺補缺,並妥帖的執行既定的決策。而這些決策,真正拍板的人,竟真的是竹生這妙齡女子。

  竹生決定方向,范深掌控全域。阿城兢兢業業,把一城的治安管理得不說夜不閉戶,也差不多了。翎娘之慧,肖似其父,她跟在竹生、范深的身邊,飛速的成長。屬官們那些小心思,逃不過她的眼睛,他們在文書裡玩的種種文字遊戲,總是能被她輕易識破。

  還有一個七刀,他年紀尚小,竹生需要時他就如影隨形,竹生不需要時他就刻苦練功,未領任何實職。但他一戰成名,高家堡堡兵早就怕他,澎城守軍亦服他。他才是一把真正的刀,竹生的目光指向哪,他的刀鋒就指向哪。

  等屬官們意識到這幾個年輕人並非城守任人唯親,隨意安插,而是實實在在能做事的時候,夏糧已經收割入庫,再度進入農閒時期,預備役已經開始訓練。整個澎城,已經扎扎實實的掌握在了竹生的手裡。

  澎城的百姓重新過上了安穩的日子,不管頭上坐的是誰,只要能給他們這種安穩,他們便認她。更重要的是,澎城握刀的人,都認竹生。

  屬官們就算再有什麼小心思,也翻不起浪花。澎城雖小,卻如鐵桶一般。

  有了強壯的戰俘服勞役,高家堡的新寨很快立了起來。

  這期間,也有幾股人馬經過,派了斥候前來刺探。高家堡和澎城都緊閉大門,牆上鋒利的箭頭閃爍著寒光。

  一座小城,一個小塢堡。

  衡量過攻打可能要付出的代價和可能得到的收益之間的比例,那些人都撥馬而去了。

  不划算。

  林林總總許多事,縱然竹生把許多工作都丟給了范深,依然每天都很忙。特別是澎城守軍和新拉出的一千預備役,政事她可以丟給范深,軍事卻不成。她只能親自來。

  范深也更屬意她把軍權抓得更緊。澎城不同於高家堡,高家堡人少,好管理,人心也齊。竹生最初救下的那批村民,對她最忠誠。他們原就是本地人,很多事有他們居中協調,便方便得多了。

  當天氣轉涼的時候,竹生給了七刀兩車糧食和三十個人。

  「我不能給你更多了。」她說,「往打仗的地方去,不要走得太深。去讓那些流離失所的人知道,澎城是個可以收容他們的地方。」

  她強調:「讓他們心甘情願的來。」

  七刀被派予了這樣的任務,興奮得眼睛發亮。

  「姐姐!」他保證道,「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七刀已經十三歲了,身體被竹生調理、訓練得非常健康。他比同齡的孩子高了足足半頭,和十七歲的竹生一般高。

  他也不像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猴兒似的精瘦精瘦的,他的體格比他們結實得多,蜂腰猿臂。

  看著他發亮的眼睛,竹生忽然有些心軟。

  她是不是對他太苛刻了,她禁不住想。

  她對他比對別人都要嚴苛的多了。

  每天練完功,他的身上總是青青紫紫的,並非竹生有意虐待他,她只是手下不曾留情罷了。她會抓著阿城讓他壓著他讀書,抓著范深讓他給他講做人的道理。她對他的態度便是彷彿不將他一天的精力消耗殆盡,他便分分鐘要走上邪路一樣。

  而她自己對他,總是冷淡的。她對他說的話不多,往往都是命令。他本是一個能說會道、口才便給的孩子,卻在她的壓制下漸漸變得沉默、話少起來。

  她知道他的出身無法選擇,也知道她沒有殺他的理由。但她明知如此,仍然克制不住自己對他的疏離和冷淡。

  她也有屬於自己的仇恨和怒火。那些仇恨她深埋心底,卻從來不曾忘記過。在凡人界她遇到了如同她的仇人一樣恃強淩弱的人。他殺死他們,毫不留情,固然是因其作惡,但又何嘗不是因為心中的憤怒呢?

  她其實一直和晴娘一樣,覺得七刀遲早會長成那樣的人。她一直在等著,等著七刀顯示出那樣的徵兆時,她便可以殺他了。

  七刀卻一直像影子一樣緊緊地追隨著她,彷彿失去了自己的思考能力一般,只服從她的命令。

  她叫他殺他就殺,她叫他止,他就止。

  竹生其實一直忘不了彭城之戰時,那少年在城守府大門處浴血而戰的樣子。

  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當她蹲下身貼近他的時候,他的眼睛卻那樣明亮。彷彿在說——姐姐!你看我,你看我呀!

  她養過孩子,深諳孩子的習性。那些孩子第一次繫上紐扣,第一次自己拿起餐具,或者不管第一次做出了什麼新的成績,他們都會這樣興奮的大叫:媽媽!你看我!快看我!

  竹生那時候,因此而沒敢多看他。

  但她此時看著他明亮的眼睛,終究還是心軟了。

  七刀很敏銳地捕捉到竹生眸中柔軟的溫色。那種柔軟,從來竹生只在看翎娘阿城的時候才有。帶著慈悲,帶著疼愛,帶著「不要怕,我站在你背後」的鼓勵。

  那是七刀渴望已久的東西。

  他終於得到,卻竟然手足無措起來。

  竹生心中歎息一聲。第一次用柔軟的聲音對他說:「旁的都罷了,安全第一。你要平安回來。」

  少年的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七刀走了以後,竹生終於有了一段還算空閒的時間。

  她對翎娘說:「我要試試看一次練功最長能堅持多久。若無事,就不要喚我。若城中有事,隨時可喚我。」

  翎娘答應了。

  和在高家堡的時候一樣,翎娘依然是和竹生住在一個院子裡。朝城守孤家寡人一個,無妻無子。他住的院子,略略收拾,竹生就搬了進來。

  因要沐浴朝陽和夕陽,竹生打坐的時候並不關閉窗戶,這樣翎娘也可以從窗戶看見她。

  從第一天的朝陽到夕陽,竹生盤膝趺坐,紋絲不動。翎娘只是不斷的探看。

  到了第二天,翎娘禁不住咋舌。

  第三日,領娘已經有些不安。

  第四日,連范深都過問了好幾次。翎娘午飯前還回來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正午的陽光太明亮了,總覺得竹生的房間裡面格外的亮。翎娘探頭向窗戶裡看了一眼,彷彿看到竹生身周燃燒著白色的火焰。

  她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再看,那房中又沒那麼明亮了,也沒有什麼白色的火焰。她抬頭,一大片雲正好遮住了太陽。

  竹生交待過翎娘之後,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打坐吐納。她感覺自己才進入那種如同浸在溫水中的舒服的狀態,就被翎娘喚醒了。

  「竹生!竹生!」翎娘扒著窗戶,擔憂的看著她,「你醒醒,你、你還好嗎?」

  竹生睜開眼睛。

  「怎麼了?」她問,「城中有事?」

  「無事,一切平安。」翎娘說。

  竹生奇道:「無事你喚我作甚?」

  翎娘猶豫一下,道:「父親說,人超過七日不食不飲,便會死。」

  「今天……已經是第七日了,你、你還好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7:50 AM

第八十七章

  修士在築基之後,靈竅開到足夠多,經脈被拓得足夠寬,可吸收和容納的靈力,便足以支持肉身的自循環,從而可以不需進食和飲水。這種情形,被稱為辟穀。

  竹生聽了翎娘的話,不由感到驚訝:「已經七天了嗎?」分明感覺才進入那種感覺。看來修煉中果真是不易察覺時間流逝。

  怪不得長天宗那些人動輒閉關幾年幾十年的。當年沖昕微笑不給她解釋,大約就是這種感覺不親身體驗是理解不了的吧。

  「是啊。已經七天了。」翎娘擔心的道,「你還好嗎?」

  竹生手摸上胃,並沒有感覺到饑餓,而且身體精力充沛。她不禁感到驚訝,難道她已經能辟穀了嗎?

  但是並沒有。在她結束修煉半日後,她又如常的感到了饑餓,並食用了常量的食物。

  然而她在修煉的那七天中,她的確沒有被餓死,這證明有足夠的靈力可維持著她肉體生存。意味著的確靈氣入體,轉化為了靈力。然後……它消失了。

  去哪了?

  竹生有一個懷疑,然而卻無法證實。

  在七刀離開兩個月後,開始陸續有流民來投。澎城早有準備,新來的流民,甄別身份,分別安置在城中或堡中。

  這兩年范深和竹生蝸居一隅,消息閉塞。這些流民自大城池來,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消息。

  正如范深當日所說,許國烏陵霍家逼死了世子,金家得到消息,自然是喜出望外。世子一死,王次子名不正言不順的問題迎刃而解。金家當即便出兵,以弟弟為兄長復仇為名兵指恒城。烏陵當即便亂了。

  天佑大將軍得到消息,聯絡盛公子,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說服了盛公子,約定平分烏陵。盛公子利令智昏,與天佑大將軍兩個人聯手出兵烏陵,左右夾擊。

  天佑大將軍直取了朝陽城。金家不敵,遂降。天佑大將軍納了金太妃為側夫人,收王次子為義子。又與盛公子聯手攻打霍家。

  霍家政治上有些糊塗,軍事上卻不容小覷。先時迎抗朝陽城,便沒讓金家占到便宜。之後在雙方夾擊之下,只能收縮地盤,以恒城為根基固守。

  霍家如縮頭烏龜一樣收進殼中,天佑大將軍和盛公子攻了半年,竟也奈何不了他。

  天佑大將軍背棄信約,忽地刀鋒一轉,攻打起昔日盟友來去。盛公子的人措手不及,大將折於陣前。

  消息傳回曲城,盛公子正伏在美姬的肚皮上,品嘗著美姬以自身為盤,奉上來的新鮮瓜果。大驚之下,盛公子惶急起身,上前道:「消息可確實?」

  一腳踏落在美姬的肚皮上,肥胖的身軀重逾二百斤,登時一腳將美姬踏得腸穿肚裂,翻滾慘叫而死。

  彼時,竹生范深,剛在高家堡落腳。

  盛公子失了大將,驚慌之下召集臣屬聚議。最後,採納某人進言,向陳國求救。

  陳國覬覦許國已久,得信大喜,躍躍欲試。然又懼天佑大將軍之威,遂聯絡邯國,以助戰盛公子為名,一同進軍、瓜分許國。

  盛公子引狼入室,失卻領地、實權,全然被陳軍統帥架空,悔之晚矣。

  陳、邯二國與許國接壤,豐國與許國則隔著邯國。

  天佑大將軍雖軍力威猛,同時相抗兩國,也是吃力。遂送信與豐國。豐、邯二國,積怨已久。豐國得信,確認邯國出兵許國,國內軍力空虛,遂發兵攻邯。

  待得秋日裡又一大波流民聞聽澎城名聲前來相投時,帶來了涪城失守的消息。

  他們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七刀的消息。

  「小郎君說,他綴在豐軍後面再看看情形,還要過些日子再回來。」那些人道。「讓我等帶話給他的姐姐,一切安好,無需擔憂。」

  范深打發了那些人,對竹生笑道:「這小子素來應變機敏,你用他做這事真是再合適不過。」

  竹生不置可否。

  七刀是個急於向她證明自己價值的孩子。她知道他有潛力,但不知道他最終會成長成為什麼樣的人。

  冬天最冷的時候,七刀終於回來了。

  一年不見,這少年個頭猛竄。他大概是已經比竹生高了吧,范深看著他的時候想。

  彪悍的少年遠遠看見他,便翻身下馬,恭恭敬敬的喊了聲「先生」。范深朝他微笑頷首道:「辛苦了。」說完,他轉頭看著他的身後問:「這些是……?」

  七刀道:「這些都是咱們的人。」

  他帶了三十個人、兩車糧食離開,回來的時候帶回了二百個人,五十多車的糧食。

  「還有幾十個兄弟,先留在那邊。」他道,「我們臨走前幹了一把,劫了一隊豐軍的糧車。」

  范深道眼中,便有微微驚歎的笑意。

  七刀帶回來的那些人是他在外面收服的一些亡命之徒,個個看起來都彪悍不馴。但范深並不擔心。這些人肯追隨七刀,就說明已經被七刀馴服。而七刀這小狼崽子,早就被竹生馴服。

  這些人就算再不馴,有竹生在,范深就一點兒都不擔心。

  他只是驚歎七刀。

  這少年眼看著在成長。范深不知道他會長成什麼樣子,但他曾經救過他的命,又曾拼了命衛護於他。范深早就決定會盡力拉扯他一直走在正道上。

  殊不知,他驚歎七刀的成長,七刀亦在驚歎一年不見,澎城的變化之大。

  他靠近彭城的這一路上已經經過了兩個新的寨子和數個新村落。在他走的時候那些東西都不存在,只是一片荒地而已。

  進城的一路上,他聽見了織機的聲音。織機不稀奇,女人大多會紡線織布。但他聽到的是成片的織機聲,就不一般了。

  迎他進城的城衛小吳就比他大兩歲而已,跟他一同抗過豐兵,算是熟識。小吳看他側耳模樣,笑對他說:「是城守,雇傭了流民中的女子紡織。現在咱們的衣服,都出自這織坊。」他說著,自豪的拍了拍身上嶄新的制式軍襖。厚厚的,穿在身上暖乎乎的。

  「這些女子的工錢五日一結,從不拖欠。有了這份工錢,夫妻兩個,哪怕再帶個孩子也能吃上口飽飯了。」小吳道,「何況還有男人可以去修寨子,你看到新寨子了沒?」

  七刀點頭道:「看到了,修的真快。高家堡那邊的新寨子呢?」

  現在澎城的人已經把高家堡和澎城視為一體了,小吳道:「早就修好了!這邊的新寨還只是才立了寨牆,裡面還沒弄好,那邊的寨子裡面都規整整齊了。」

  他道:「修寨子,竹娘子給結現錢,流民們都搶著去幹呢。這寨子立得好,現在咱們的斥候可以放出十五里了。」

  七刀在外奔波一年,對於斥候能放出十五里有什麼意義,心裡非常明白。但他卻道:「竹娘子?」

  小吳樂呵呵的道:「是啊,竹娘子。」

  「以前咱們叫城守的有,叫大人的有,叫姑娘的也有。」他道,「現在只有那些大人們才管竹娘子叫大人,咱們尋常老百姓都叫竹娘子。」

  七刀知道所謂的大人們指的是澎城的屬官們。

  小吳湊近他,鬼鬼祟祟的問:「哎,大家都說……竹娘子沒有姓氏,是因為故國已亡,是真的嗎?」

  七刀看了他一眼,神神秘秘道:「這不是我能說的。」

  他是竹生身邊近人,他不否認,小吳就當自己已經知道了真相,興奮得臉都有點紅。

  「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就咱們娘子那一身的貴氣,那可是只有……」他用嘴型做出「公主」兩個字,「才能有的呀!」

  七刀笑笑不語。

  還沒到城守府,就看到有一條巷子,巷口有兵丁把守。

  「那裡怎麼回事?」七刀問。

  「工器坊。」小吳道,「現在主要是在造咱們的兵刃,所以管著不讓人隨便進去。」

  聽到兵刃兩個字,七刀的眼睛就變得更加明亮了。

  待回到城主府,見過范深。范深驚歎於他的成長,他亦是看出了范深的不同。

  他自是知道范深滿腹經綸,胸有溝壑。但過去,這個男人是溫和儒雅,深藏不露的。現在或許是有了展露才華的舞臺,他的抱負也不再隱藏,目光深邃,眉間風華盡展。

  待商量起如何安置他帶回來的人和糧食,范深道:「糧食我直接收進公倉。至於人,你等竹生回來,她來做決定。」

  聽到竹生的名字,七刀的眼睛就很明亮:「姐姐呢?」

  竹生這一路走來,從小姑娘,到竹生姑娘,到姑娘,到城守大人,到竹娘子。旁人對她的稱呼一直在不斷的變化,只有七刀,堅持稱呼她為「姐姐」。

  這大約就是被馴服的,對馴服者天然的敬畏和親近。

  范深的眼中就有了笑意,道:「澎水上凍了,她帶人去試驗踏冰渡河去了,我得了你要回的消息,已經派人去請她了。你且先去洗漱休息,待她回來了,我使人喚你。」

  七刀帶人一路趕路,他年紀小,倒還沒生出鬍子來。但風塵僕僕,確實有些不修邊幅。聞言便回自己的住處洗漱去了。

  天快黑的時候,竹生終於回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7:56 AM

第八十八章

  七刀哪裡用范深使人喚他,他自己便使了人去前面盯著,竹生一回來,他便知道了。

  這麼冷的天,竹生只穿著薄襖,外面罩著皮甲。她一邊在跟身邊的人說著什麼,一邊解披風,露出窈窕身形。

  七刀在外面浪跡一年,也經歷了不少風浪,可此時遠遠看見竹生,仍然是禁不住的緊張。

  他做的算是好嗎?夠了嗎?達到她的期望了嗎?

  七刀手心冒汗,緊張的喊了聲:「姐姐!」

  竹生忽然聽到一個難聽的聲音喊「姐姐」,倏地轉頭。

  冬日裡天黑得早,院中已經掌了燈。燈火下,一個少年立在階下望著她。黑黝黝的眼睛,鼻樑挺拔,眉目間已經完全脫去了孩子的模樣。

  范深亦出迎,他站在穿堂的階上,親眼看到那少年一身的銳利,在見到竹生的時候,盡數收斂了起來。

  他便止步在那裡,沒有上前。

  竹生就是因為七刀才提前回來。此時見到他,她忍不住莞爾一笑,道:「開始變聲了?」

  她步下臺階,抬手想拍拍七刀的肩膀,才發現他竟然已經長得比她還高了。

  竹生常常修煉,有時候會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速,此時才驚覺一年的時光已經過去,足夠讓一個孩子長成一個少年,讓一個少年被磨礪得如同出鞘的寶刀。

  七刀再怎麼收斂,竹生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掩不住的鋒芒。

  她到底會帶著這個孩子向什麼方向成長呢,她忍不住想。

  她的手已經伸出,最後還是落在了七刀的肩膀上。七刀的肩膀已經比她的更高,而且寬闊、結實。

  「你做的很好,辛苦了。」她道。

  她的肯定和稱讚,對七刀來說如同珍寶。少年的眼睛便驟然放出光芒,明亮璀璨。

  這一年的疲勞與辛苦,在戰亂中掙扎,在刀尖上跳舞,有了竹生這一句,便都值得了。

  范深止步在穿堂,給了七刀足夠的時間,才走下臺階,笑道:「外面這麼冷,別傻站著了。已叫廚房備了席,晚上給小七接風。」

  竹生笑道:「待我去換身衣服。」

  二人便與竹生分開,先行去宴息廳等她。

  席上並無外人。翎娘、阿城都是剛下了值,換過家常衣裳,直接就先去宴息廳等著。

  見了七刀,阿城直接就撲上去勒住他脖子。

  「好啊你!聽說拉回來二百來人?厲害了你!」

  七刀咧開嘴笑。

  翎娘都溫聲對他點頭,道:「辛苦了。」

  翎娘以書吏的身份跟在范深身邊,實則做的事情比尋常書吏多得多。澎城的政策、條例和各種數據皆在她心中。七刀為澎城的人口增加做了多大的貢獻,她心裡最清楚。

  翎娘素來待七刀都冷淡,她的態度的變化讓七刀深刻的明白,自己這一年來做的事絕對是有價值的。

  這價值,是他這個人自身的價值。足以讓別人正眼看他,溫柔待他。

  七刀的情緒便控制不住的,從一雙明亮的眼睛中流露出來。

  竹生曾對翎娘說「不管他出身,只看他將來」。翎娘看著這少年眼睛中掩不住的激動情緒,覺得自己過去或許是真的,對他偏見太過。

  或許她應該對這少年更好一些,翎娘想。

  時光飛逝,一轉眼五年多的光陰便流過去了。七刀都已經從一個狡黠的兒童,變成了一個壯實的少年。她也早不是天真柔弱的小姑娘了,有些仇恨和遷怒或許真的該放下。

  這少年和他們一路行來,救過她的父親,以生命衛護過同伴。這樣的七刀,值得他們視之為家人、同伴。

  竹生動作很快,沒讓他們等多久就現身了。

  她淨過面,重梳過頭髮,不施脂粉,穿著身家常的衣裙便來了。她甚至梳了髮髻,用了根素雅的髮簪。

  七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竹生,一時呆住了。

  從他認識竹生之後,直到他離開澎城之前,竹生都更慣於穿著便於行動的勁裝。他也根本沒見過她梳髮髻。為了便於行動,她總是把一頭烏黑的長髮,在腦後編成髮辮,垂在肩頭。

  以至於在他們佔有了澎城之後,澎城的未婚女子都開始模仿竹生,梳這種簡單俐落的髮辮了。一時蔚為風潮。

  竹生這種著裝上的改變,讓七刀讀懂了澎城已盡在竹生的掌握之中。且澎城作為他們的根基,此時必定是一種安穩的狀態。

  所以竹生才能這樣放鬆的打扮起自己。

  竹生已經十八歲,作為女人的她,已經完全成熟。七刀還不懂竹生身上這種風情,他只是覺得此時的竹生與以往他記憶中手持綠刃的竹生很不一樣。不知怎麼的,他就有點兒不太敢看她。

  這頓飯說是給七刀接風,實則形同家宴。

  這幾個人一路同行相伴,已經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也找到了每個人的位置。

  這一頓飯吃得輕鬆。飯後,他們移步到竹生的書房。中間的長桌上鋪著邯國輿圖。七刀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給竹生他們講解豐軍的行進路線。

  「從這裡到這裡,中間繞過了一些小城,並不費力去打。」七刀道,「但我知道已經有兩座城主動開門投降了。這座城的城守倒是個硬骨頭,一直拒不開城。豐軍也沒奈何他。不過這裡是產糧之地,大家都說城裡的存糧一定豐厚,足可以吃好幾年,城守才會這麼硬氣。」

  「很多地方都亂了,有些老百姓過不下去,揭竿而起。這座城……」他手指點住地圖上的某一座城道,「城守是方家的人,這個傢伙刮地皮刮得太厲害了,據說稅賦和物價高高得連城守府的書吏們都吃不起飯了。」

  「有個書吏喚作包秀的,他的孩子生病無錢醫治,拖得重了,沒能救回來死掉了。這包秀以要私告某官為名,騙得姓方的摒退左右單獨見他。他以一柄裁紙的竹刀刺穿了那人的脖子,盜取了城守印信。帶人騙開了城中的糧倉,開倉放糧。」

  「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拉起了幾十個人的隊伍,正被方家的家兵追殺。我們算是救了他一回。我回來的時候聽說他已經立了寨子,號稱是有兩千人。但實際上,我估計能戰的超不過三百人,其他那些都是廢物,真一對陣,只能當刀靶子。」

  說白了,就是裹挾。看著人多,絕大多數是炮灰。

  竹生一直安靜的聽,到這時才插嘴問:「他靠什麼補給?拿什麼養活這些人?」

  七刀頓了頓才道:「主要靠搶。」

  他解釋道:「主要搶豐軍軍的糧草,邯軍的也搶,也搶商人的隊伍。但包秀這人有規矩,他不許手下搶當地良民。」

  竹生眉眼不動,道:「那就是匪?」

  七刀一僵。

  竹生抬眼:「你跟他很熟?」

  七刀不敢回避,道:「我們聯手過幾次。搶過豐軍,也搶過別的人。」黑吃黑。

  在某些事上,七刀的確是很有天賦和能力的一個人。他似乎天生就該握刀。竹生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七刀背心微汗,拿不準這些事是不是犯了竹生的忌諱。

  他補充道:「他這個人,人還是不錯的。」

  見屋中幾雙眼睛都盯著他,他硬著頭皮說:「有一次我們喝酒,他喝醉了大哭。他也是被逼上這條路的,一開始只是一時義憤,沒想到後來走到這裡,他也是身不由己。他說他現在拖家帶口兩千多人。要養活這些人,他也是心力憔悴,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他沒敢說姓包的拉著他想跟他結拜,還想讓他留在那裡,把一攤子事兒都交給他。只道:「他聽說我在收攏流民,想讓我把他的人都帶走。但他的人太多了,一起走的話動靜太大,我沒讓他立即就動,我跟他說我先回來看看情況。姐姐,咱們這裡還收得下這兩千人嗎?」

  竹生沒說話,阿城已經搶著道:「收得下,怎麼會收不下!新寨還空著,就等著往裡填人呢!」

  竹生便去看翎娘。澎城各種數據翎娘了然於胸,聞言喜道:「兩千人!哪怕三分之二都是婦孺,也還得有六七百男人。若是有三百能戰的,那就是三百全現成的兵丁!」

  更何況在竹生推行的種種新政之下,婦女孩子也都可以工作,不會浪費任何勞動力。

  七刀聞言,才鬆了一口氣。

  「涪城已經失守了。」他接著講,「豐軍兵分兩路,分別朝赫明和安州去了。豐軍號稱十萬大軍,我認識一個瘸子叫馬有福的。他是行伍出身。他說那都是吹出來的,充其量有個六萬人就不錯了。」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馬有福說,他懷疑涪城現在是空城,留守的士兵最多不超過五千。他說,要是能給他個五千人,他說不定能趁現在把涪城拿下。」

  書房中忽然靜了下來。

  七刀沉默了一會兒,大著膽子問:「姐姐,現在咱們手裡的到底有多少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8:02 AM

第八十九章

  竹生沒有立即回答。這一次翎娘也沒有說話,大家只安靜的看著竹生。

  竹生的手指輕扣桌面,發出緩慢的「篤,篤,篤」的聲音。過了片刻,她才開口。

  「滿打滿算,三千人。」她道,「包括了堡兵、守軍和預備役。」

  七刀面露喜色。這個數字,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現在的澎城,比起他們剛接手的時候,已經彷彿脫胎換骨一般。

  但以這個數字,想去從豐軍手裡搶奪涪城,就太過異想天開。

  「像包秀這樣人,還多嗎?」竹生問。

  「多。」七刀答道,「從涪城到這裡,一路上淨是。最大的幾股,包秀,馬瘸子,諸磊。我都見過。其他小股的,就太多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在輿圖上指著,大致示意這些勢力的方位。這些人裡勢力最大的是諸磊,他佔據了一座小城。這人原是個遊俠兒,趁亂而起,竟成一方勢力。

  「我和包秀一起搶過他兩回。他名聲不好,傳說他嗜食人肉,尤喜小兒嫩肉。外面人都叫他魔王將軍。」

  竹生盯著那地圖上的代表城池幾個黑點,大城就大一些,小城就小一些。

  「涪城還不是我們能想的。」竹生說。「就算一時趁巧拿下,也未必能穩得住。涪城離我們太遠,我們孤懸在外,沒有根基。豐軍數萬大軍,我們還不能強行去引起他們的注意。不管是豐軍也好,邯軍也好,最好……都不要注意到我們。」

  竹生這樣說,翎娘和阿城發熱的腦子就清醒了許多。就在剛才,七刀說的那些話,不知怎地就讓人生出野望。彷彿看到前方大門敞開,寶藏閃爍光芒。但他們也知道那光芒之下隱藏著危險。所以他們內心中既蠢蠢欲動,又猶疑不安,非常希望有人能替他們做出決定來。

  當竹生做出保守的,放棄的決定時。他們兩個說不出來內心的感受,似乎有些失望,有些遺憾,卻同時又感到鬆了口氣,似乎感到不必去承擔那責任。

  這就是為什麼大多數人總是需要有一個「別人」來做決定,來當這個頭狼。

  范深望著竹生的側臉。

  在竹生的這個年紀,能夠不為眼前的成績所迷惑,能夠不衝動,不冒進,穩打穩紮,她沉穩得簡直不像個年輕人。

  但范深懂她。這個姑娘從來都不是因為個人的野心才走到今天。若不是形勢所迫,若不是不能置之不理、獨善其身,她早就快意天涯了。

  她被形勢推動著,成了領頭的那個人,卻從來沒忘記自己這麼做的初衷。她的城和她的人的安危,要比擴張自己的勢力更加重要。

  范深兩手攏在袖中,用力相握。

  「涪城不能動,這個卻可以動一動了。」竹生忽然道。

  眾人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她一根白皙的手指按住的地方,正是「魔王將軍」所在的冀縣。在幾個大股勢力中,魔王將軍離澎城最近。

  幾個年輕人的心,都因竹生這一根手指而跳動加速。澎城休養生息,養精蓄銳,也終於到了該出擊的時候了!

  論起打仗,七刀比范深幾人都更有經驗,他腦子熱了一陣,就冷靜下來。

  「糧草呢?」他立刻問到現實的問題,「我們要出兵多少?糧草能支持多久?」

  七刀真的是歷練出來了,竹生和范深同時想。

  「我們有糧。雖然不算多,但若想拿下冀縣,足以支撐。」范深攏著袖子微笑。

  七刀吃驚:「我們有這麼多糧嗎?哪裡來的?墾荒已經成了?」

  「那怎麼可能。」翎娘道,「新墾的地要成為熟地,最快也要明年。」

  「那哪裡來的糧食?」七刀奇道。

  范深道:「買的。自陳國買來的。」

  盛公子引狼入室,好好的魚米之鄉,盡數落入陳國的囊中。澎城自朝城守時期便大力鼓勵墾荒,到了竹生這裡,只把這政策更加發揚光大。不出意外,澎城將來米糧這一塊是完全不用擔心的。但就如翎娘所說,新墾之地,至少要兩年才能養成熟田。而竹生和范深,都沒打算一直窩在澎城。

  眼下的形勢,澎城的擴張是必然的,只在快慢。范深原還擔心竹生年輕,會不會太過冒進,眼下也沒了這個擔憂了。

  「先這麼決定,明日再召集大家議一下。」竹生道。「都早點歇吧,七刀留下。」

  這幾個人在這裡便可以決定澎城將來大的走向,但具體實施,卻不能只靠他們。從上到下,澎城有一整套自己的系統,也已經把高家堡和幾個新寨都納含了進去。

  范深幾人先退下了。七刀留在書房,和竹生說話。

  竹生叫人上了茶,氣氛稍稍輕鬆了一些,閒聊一般,問起他在外的種種。七刀給眾人講,只會講那些大的事情,然而細節到他如何說服那些流民來投,如何帶著三十個人遊走在戰亂地帶,如何與諸方勢力周旋,甚至到他在外面生了幾場病,無醫無藥的,怎麼挺過來,都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跟竹生說了。

  「殺了很多人嗎?」竹生問,清亮的眼睛看著他。

  七刀微頓,隨即挺胸道:「是,很多。」

  「或者是為了救人,或者是因為那些人想殺我們。」他看著竹生的眼睛說,「姐姐,我殺那些人,問心無愧。」

  竹生望著他,目光漸漸柔軟下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她說。

  竹生這樣與他說話,彷彿家人。七刀心裡像泡了溫水一般,熱乎乎,暈乎乎的。

  又聽竹生問:「你帶回的那些人怎麼樣?」

  七刀忙道:「都是可戰之人。」猶豫了一下,道:「只是性子都有些散漫,若編進守軍中,我怕……不太好管。」

  竹生頷首:「那沒關係,你能收住他們就行。明日議事,你一起來,你也不小了,該領個正職了。那些人你帶回來,就還交給你。」

  正合七刀之意。

  澎城三千可戰之人,最終決定出戰兩千。竹生留了一千人給澎城,六百在城裡,四百分散在幾個寨中。昔日經歷過血戰的澎城守軍和高家堡堡兵,都成了老兵,竹生只帶走其中的一半。新兵沒見過血,沒有老兵壓陣不成。

  此事一定,一時澎城便動員了起來。自上而下,像滾沸了的水一樣。

  七刀眼看著一車一車的糧草準備了起來,冬衣戰襖一大包一大包的分發下去。在他不在的這一年裡,竹生和范深已經在為將來的戰爭做了積極的準備。

  「哪裡來的錢向陳國買糧?」七刀問阿城,「公庫裡有這麼多錢嗎?」

  朝城守生前,減免了許多的苛捐雜稅,建立學堂,更有許多冬日裡為百姓修繕房屋、鋪設道路等善政。雖然使澎城百姓生活安樂,卻也使得公庫捉襟見肘。七刀明明便記得當初拿下澎城,范深和翎娘便歎息過庫中無錢。

  阿城有點神秘的跟他說:「不是,公庫哪拿得出來這麼多錢。是……竹生的錢。」

  七刀愕然。

  阿城其實自己也好奇的很,他還私下裡問過范深,范深一臉高深莫測,什麼也不說。

  他哪裡知道,范深心中,亦是吃驚。竹生和他們在一起已經數年,從最開始相遇,不過隨身一個小包袱,後來漸漸行李才多起來。最早的時候,范深等人被劫掠,失了細軟,的確是竹生拿出銀錢來供給他們。但後來范深有了經濟來源,便主動承擔起銀錢這一塊。

  直到他們商量起向陳國買糧之事,范深亦認同這是個好辦法,卻發愁公庫銀錢不足。孰料竹生卻拿出許多黃金來。

  這幾年,范深與竹生從未分離,並未見過竹生有銀錢進出。但他默默的收下那些黃金,什麼都沒問,也不許阿城再多問。范深、翎娘、阿城,包括七刀,大家都知道竹生身上有許多秘密。范深既然表了態,幾個人也都很有默契的從不追問。

  澎城沸水一樣的折騰起來,這中間還有個小插曲。

  能領兵數千,照著此間風俗,已可稱將軍。大家便都覺得竹生該有個稱號。

  像天佑大將軍,最初之時,手中不過百人,便自稱「將軍」,後來兵丁數千,便自稱「大將軍」,後來地盤一擴再擴,手中數萬兵丁,便猖狂起來,自號「天佑大將軍」。這個在竹生看來滿滿中二氣的稱號,居然……被許多人交口稱讚,認為十分有氣勢。

  竹生:「……」

  眾人讓她自號,她便道:「別人不是都叫我『竹娘子』嗎,那就『竹將軍』吧。」

  這提議七刀倒是沒覺得怎樣,卻立刻遭到了以范深為首,包括翎娘和阿城在內的讀書人的鄙視。

  竹生無奈,又想了想,道:「綠刃將軍?」

  翎娘道:「我早就想說了,『綠刃』這名字是誰起的?因為是綠色的,就要叫『綠』刃嗎?真是太白了!」

  竹生:「……」

  阿城也道:「是啊是啊,那麼好的寶刀啊!叫這麼個名字,真是委屈了!」

  竹生:「……」額頭微汗。

  只有范深慧眼掃過,看穿真相,含笑為竹生解圍道:「綠,即是碧色,碧乃玉色。竹生又是女子,不如……就叫『玉將軍』,如何?」

  不待翎娘阿城再發表意見,竹生立即拍板,搶著道:「不愧是先生!玉將軍!就這麼定了!」

  翎娘:「……」

  阿城:「……」

  七刀:「……」

  於是後來的玉將軍竹君,就這麼橫空出世了。

  一個月的兵荒馬亂之後,澎城兩千兵丁整裝待發。范深、翎娘留守,竹生把七刀和阿城都帶在身邊。

  待到出發之日,竹生一杆大纛立起,旗上繡著一柄碧色長刀,正是竹生的綠刃。刀鋒之上,還繡了三朵赤紅火焰,顯得很有氣勢。這便是後來令人聞風喪膽的碧刃赤焰旗。

  兵丁們都穿著新發的戰襖,整齊列隊,時不時有家人偷偷靠近,再塞些乾糧到自家丈夫、兒子懷中,然後趕忙退開。竹生治軍嚴苛,這些人不敢亂了隊伍。

  眾人在城門外話別。這是竹生得澎城之後首次對外出兵,緊張的氣氛彌漫在空氣中。

  便在此時,眾人聽到阿城大聲的道:「我要去打仗了你知不知道!打仗!會死人的!你再不答應嫁給我,萬一我要是死了,你一定會懊悔一輩子的!」

  城門處忽然靜了一瞬,然後哄堂大笑!緊張的氣氛一掃而光。

  眾人大笑聲中,范氏翎娘被杜城這蠢貨氣得兩頰通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8:08 AM

第九十章

  翎娘那年不過十三歲,含苞欲放的年紀,卻遭遇了強人的侮辱。

  那些事雖令她痛苦不堪,卻沒有打倒她。正相反,她看到繼母小毛氏的血性剛烈,她看到比自己還小半歲的竹生的強大,她看到和她有同樣遭遇的女人們咬著牙活在世間……所有這些,令這個小姑娘的心性飛速的成長。

  她開始成長為一個如她的兩位母親一般,會睜開眼睛看世界,會獨立思考的女子。

  她在高家堡及笄的時候,便曾向竹生說過,此生不會嫁人。她的志向便是將母親們未能完成的書稿修完。

  越是年輕的小姑娘,越是會輕易說出些「我將來一定……」、「我這輩子絕不會……」之類的自以為堅定的誓言。竹生並不去反駁她,只與她說:「若無良人,自在強於屈就。若有良人,卻輕易放棄,亦是另一種懦弱。」

  這種年長者的人生經驗,年輕人常常一時理解不了。至少那時翎娘便沒放在心上。

  後來,翎娘從高家堡來到澎城,以書吏的身份在城主府任職,是竹生和翎娘商量好的。

  「如果沒有一個女子能站出來,告訴世間人什麼叫『自立』,讓他們看到女子也一樣可以有才華,可以做男子做的事,你母親們說的這些話,便只是空話。便是刊行於世,又有誰會信呢?」竹生道。

  翎娘便道:「那就讓我來做這個榜樣吧。」

  她在城守府中任職,公事中亦遭受過同僚們明裡暗裡的排擠。她是范先生之女,又是竹生之友,這些男人也不敢真的把她怎麼樣,各種使小絆子卻少不了。

  翎娘一個年輕姑娘,亦哭過,氣過。為了讓同僚們更容易接受她,她甚至還一度穿起男裝,梳男子的髮髻。

  卻是竹生問她:「你是要讓人們看到,女子亦可立於世間?還是想讓人們看到,即便是有才華的女子,也得裝作個假男人,才能立於世間?」

  翎娘頓悟。

  那之後翎娘便恢復了女裝,她梳簡單的髮髻,穿簡單的衣裙。但明明白白,就是個立於眾人間的女子。

  她漸漸摸索出了門道,看穿了同僚們的小手段。當她一旦洞悉了規則,那些人再也奈何不了她,反而屢屢敗於這年輕女子之手。最後,他們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范氏翎娘,她有才華,有能力。除了生為女子這一點之外,真沒什麼能讓他們詬病的。

  翎娘便在城守府中站穩了腳。不是靠父親,不是靠朋友,是靠她自己。

  但翎娘一直都沒想過嫁人的事。她年紀到了,卻風頭太甚,一般的人家望之卻步。半年前倒是有一家富戶來為幼子提親。那家的幼子自小紈絝,眼看著便是分得了家財也遲早要敗光的貨。他的爹娘便想為他娶一個能支應門庭的媳婦,故此看中了翎娘。

  這樣的人家,不用問翎娘,范深直接便拒了。

  後來沒想到,阿城會紅著臉,期期艾艾的來求親。

  阿城從小是和翎娘一起長大的,直如范家二子與毛氏雙姝的翻版。

  范深這一次沒有直接拒絕,而是去問過了翎娘。翎娘卻直言道並無嫁人之意。范深轉告了阿城,阿城不由十分沮喪。

  范深卻含笑道:「世上之事,多難一蹴而就。愈是知難而上,勇往直前,愈是能抵達旁人到不了的地方。」

  得到了范深的支持,阿城勇氣倍增,直接便去找翎娘談。不意翎娘心意堅決,一直不肯允他。兩個人拖拖拉拉的,鬧到現在。

  翎娘叫阿城氣得臉都紅了。

  范深也沒好氣,他這斯文人難得動粗,踹了阿城一腳,道:「出征前求親?你是想叫我女兒守寡嗎?」

  阿城忙道:「不不不,我是想翎娘答應我,若我能凱旋,便嫁給我。若我馬革裹屍了……」

  他頓了頓,大聲道:「那你便把我忘記吧。另尋了良人嫁,或者……你自己好好過日子也成!」

  翎娘怒道:「等你先活著回來,再來管我的事!」

  阿城大喜:「那你這是答應啦!」

  翎娘一噎。待要說不是,阿城已經翻身上馬,喜氣洋洋的騎到竹生身邊,大聲道:「竹生!竹生!翎娘答應嫁我啦!」

  竹生和七刀坐在馬上,都看向翎娘。

  翎娘氣得發昏,怒道:「我說過我不想嫁人!」

  阿城卻開心道:「對,你只是『不想嫁人』,卻不是不喜歡我!我不管啦,我就當你應我了!等我回來,就娶你!」說罷,生怕翎娘再說出拒絕的話,鞭子一抽馬臀,就跑遠了。

  這傻子!這傻子!

  從小跟她一起長大,比她大了足足四歲,讀書卻遠遠不如她。只是傻傻的,憨憨的,總是跟在她身後,一同玩耍不叫別的孩子欺負她,路過水坑便背著她過去,新得了飴糖就想著先拿給她吃……

  他說想娶她。

  她說,我遇到的事,你都清楚的。

  他卻道,那些事是你的不幸,卻不是你的過錯,沒能保護你和巧娘,是我的無能,巧娘已經不在了,我想對你更好一點。

  她說,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他道,此非憐憫,若是憐憫,我只要做你兄長,關照你一生即可。可我想做你的丈夫,是因為喜歡你。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他,他卻少見的臉皮厚起來,絲毫不以為意,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再問她一回。

  這個事一直讓翎娘莫名煩躁。此時看著這傻子喜氣洋洋的,穿著皮甲,掛著腰刀,她卻突然惶恐起來。

  說什麼馬革裹屍,真不吉利!翎娘氣得直想把他拽下馬來狠狠捶他幾下。那傻子卻一邊騎著馬往前跑,一邊不斷的回頭看著她傻笑。

  翎娘的眼睛忽然酸酸的。

  算了,他若能凱旋,她便嫁吧。嫁人也沒什麼可怕的。竹生也說過,若遇良人,卻輕易放棄,不也是另一種懦弱嗎?

  她范翎,才不會懦弱!

  澎城兩千可戰之人,隨著碧刃赤焰旗遠去了。

  翎娘隨著父親目送大家,忍不住輕聲的問:「會凱旋吧?」

  范深攏著袖子,望著遠方消失的黑影不語。天上陰雲密布,開始飄起了雪花。下雪是個好兆頭,預示著來年的豐收。

  但也因為寒冷,使得很多人開始龜縮起來。澎城軍敢於在這個時候出戰,在於他們裝備精良。范深不知道竹生是從哪裡來的那麼多黃金,也不知道她到底擁有多少。只知道她毫不吝惜那些黃金,在士兵的裝備上力求最好。於是澎城的士兵就有了厚厚的戰襖和棉鞋。無論是裝備還是精神面貌,他們都和七刀描述的那些衣衫襤褸,身不由己的被裹挾的流匪完全不一樣。

  翎娘沒有從父親那裡得到回答,她輕輕的垂首,自己回答自己說:「一定會凱旋的。」

  她還要,準備嫁衣呢。

  澎城的人在期盼和擔憂中迎來了兩場雪。第二場雪下的時候,算著時間,正是澎城軍該到了冀縣的時候。

  「雪衣該能派上用場嗎?」翎娘看著地上的積雪自言自語。

  竹生出資辦的織紡,鞋坊。澎城新來的流民中的婦女可以去那裡做工,養活家人。織紡的訂單全來自城守府,軍衣、戰襖、棉靴,全出自那裡。竹生訂購了一批白色的布,製成帶兜帽的斗篷。士兵穿上斗篷,拉上兜帽,在雪地裡簡直如同隱形。

  能在冰凍的河上踏冰而行的木板鞋則出自工器坊。那些木板繫上繩子便可套在腳上踩行,平時卻又可以做紮營的柵欄,一物兩用,一點也不浪費。

  可即便這樣,這些裝備亦需要大筆的銀錢。范深遊歷四國,只在那些將領、城守的親兵身上見過精良程度能媲美的裝備。可在澎城,卻是全軍如此。

  當積雪消融、寒風開始變得溫和的時候,范深和翎娘終於等來了勝利的消息。竹生帶領的澎城軍拿下了冀縣,魔王將軍諸磊嗜食人肉,他府中的廚房裡發現了數具幼童的新鮮屍體。玉將軍竹君將諸磊在百姓面前千刀萬剮,百姓歡呼雷動,紛紛跪拜叩首。更有許多母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昏死過去。

  諸磊遊俠兒出身,不過趁亂而起,只顧搜刮,哪裡懂什麼治理,冀縣內政一團混亂。

  竹生派了人報捷,另要接范深過去打理新地。

  澎城內政早被范深理順。竹生不在,范深便代理城守,此時他要走,便將屬官中早就看好的人選拔擢起來,讓他權代城守之職,留翎娘監督協助。

  能被范深看中的人,自然不會是蠢人。

  竹君擴充勢力,拓展地盤,以後不會只有澎城一處基業。這澎城,他給竹君管理得好了,說不得以後就可以摘掉這個「權」字。

  想到可能的將來,這些追隨了竹君的人都不免心神激蕩,幹勁十足。

  范深帶了幾個稱得上是能吏之人,隨著來接他的人一同趕赴冀縣。那幾人中,還有當初從別處逃亡來到澎城之人,猶記得一路上的驚險,此時再出澎城,惴惴不安之下,卻發現路上已經不同了。

  「不用怕。」負責接人的那一隊兵丁的隊長笑道,「從澎城到冀縣,這一條路已經被咱們清理乾淨了。」

  「該殺的都殺了,肯歸降的也已經編入了隊伍,逃了的那些已經被將軍的綠刃嚇破了膽。」

  「這條路上,咱們的碧刃赤焰旗開道,沒人會不開眼的對我們動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9:34 AM

第九十一章

  竹生是一路殺過去的。

  當日澎城之戰,守軍不過三百,堡兵不過一百,最後活下來的才二百多人。澎城軍真正見過血的也就這二百多老兵,還留了一半在澎城鎮守。跟在她身邊的老兵,也就一百來人。

  其他的,全是新兵蛋子。必須在對上大股敵人之前,先過見血這一關。

  最好的莫過於剿匪。

  這一路上的「匪」太多了,甚至十幾個人,幾把鐮刀,就敢結夥殺人越貨。正好拿來給澎城軍練手。

  真到動上手,竹生才發現自己小看了這些新兵。便是澎城原住民,都經歷過豐軍的破城,更何況那些後來來投的流民,一路就是看著死人過來的。他們的適應能力比竹生想的強得多了。

  竹生才意識到,她是拿前世看新兵的眼光來看這些人的。然而亂世中的這些人,生命力比她想得頑強得多了。

  一路歷練著,待兵臨冀縣的時候,澎城軍已經和剛出發時的狀態完全不一樣了。

  他們悄無聲息的收拾了諸磊的外圍勢力,在雪夜的淩晨披著雪衣潛伏在城牆下。城上的守兵根本沒發現下面白皚皚的雪地裡全是人,照常打開了城門。澎城軍就這樣奪了城門。

  巷戰中,澎城軍的傷亡遠遠小於冀縣兵。他們不禁裝備精良,而且人人腰間都繫著水囊。那水囊是特製的,不大,儘量減少負重。但裡面裝的,卻是澎城軍非重傷不用的藥水。

  雖然早知道諸磊有著「魔王將軍」的稱號,也聽說過他吃人的傳聞,但真的在他的廚房裡發現了幼童被割了肉的屍體,還是有人當場嘔吐了。

  後來審訊諸磊的親兵才知道,諸磊曾被追殺圍堵過半個月,食物耗盡,不得已吃死人肉求生,從此嗜食人肉。

  竹生剮了諸磊,收了冀縣民心。

  待過了一段時日,她派去的人迎了范深過來,她才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先生可算來了,春耕的事,交給你了。」竹生道。她之所以趕在冬日裡出兵,便是想在春耕前速戰速決。

  在這世道裡,糧食比什麼都重要。她雖然有錢從別處買糧,終究沒有自己掌握產糧之地來得可靠。之所以決定出兵冀縣,也是因為這裡土地向來肥沃,隨著豐軍入侵,流寇四起,許多人背井離鄉逃生去了。大片的良田便被拋下,成了無主之地。

  之前這些都歸了諸磊。現在,這些土地全是竹生的了。

  春耕秋收,一年之中重中之重。

  「我走的時候,已經分派好,有張書晨和翎娘在,澎城的春耕無需擔心。」范深保證道。

  竹生倒是不擔心澎城。澎城的春耕計劃是在她離開前就制定好的。她帶走了大批預備役的青壯男子,勢必會影響春耕所需的壯勞力。為了解決這一情況,她將留在澎城駐守的一千人,分隊、分組,與農人結社,輪番助耕。士兵按助耕的畝數,折算成軍功計入軍冊中。

  這種需要大量統計和統籌的工作,翎娘和權代城守之職的張書晨都是好手。有他們在,竹生能放心。

  反倒是冀縣這邊新占之地,急需范深來梳理。

  考慮到這邊才經一戰,死傷不少,又有許多人畏懼逃亡,必然又導致大量土地拋荒。竹生和范深商量,讓士兵們輪值,每次放出二百人。先把無主之地都占了,不耽誤春耕。再看情況,效仿澎城,士兵與農家助耕。

  冀縣這幾年幾次易主,還是第一次遇到如狼如虎的士兵來到家中,不是來搶糧,而是來幫著耕地播種的。碧刃赤焰旗所到之處,常有農人放下鋤頭,在田邊跪地叩拜,雙手合十,禱告上天保佑玉將軍長命百歲的。

  冀縣遂安。

  竹生穩打穩紮,並不急於繼續擴張。范深梳理內政,竹生和七刀、阿城則掃蕩周邊。碧刃旗所過之地,漸無流寇。

  這一場一場的戰鬥,不要說七刀,便是阿城也被磨礪了出來,眉眼憨厚的青年也練就了一身彪悍之氣。七刀刀不留情,狠厲之名,更是能止小兒夜啼。

  在冀縣周邊再無流寇之後,竹生留了阿城鎮守,帶了七刀開始擴張掃蕩的半徑。

  從出征以來,七刀便能察覺到,竹生的刀似乎從前更猛厲了。他隱約察覺,即便在對陣中,竹生都沒有完全放開。

  竹生,怎麼可以這樣強?她這樣,還算是人嗎?

  ……

  事實證明,竹生依然是人。即便是她,在亂陣也會有疏忽的時候。

  她被一支流矢所傷。

  當軍醫使人來喚七刀的時候,七刀的臉都有些發白。他是跑著衝進竹生的帳篷的!

  結果竹生安然無恙的坐在行軍床上,並沒有像他誤會的那樣有什麼生命危險。七刀就懵逼了。

  看到他,竹生無奈的對隨軍的軍醫道:「你告訴他怎麼弄。」

  那軍醫是個中年男人,一臉木然的看看七刀跟他一般高的個子,比他結實得多的身板……繃著臉教他怎麼上藥繫繃帶。七刀一頭霧水:「為何你不親自給姐姐上藥?」

  軍醫僵硬著臉道:「不方便!」

  待軍醫離去,竹生看了七刀一眼,道:「過來給我上藥。」

  在竹生手中所有的丹藥中,回春丹的數量最多。回春丹味道甜香,強身益體,從前她在長天宗的時候都是當糖豆吃的。但是到了這裡,回春丹就成了她最重要的物資。

  她這次帶了兩千人出來,分給他們的藥水,都是稀釋了又稀釋的。她深知以後要用到回春丹的時候還多,她手中便是有再多的回春丹,也是用一顆少一顆。比起其他的丹藥,回春丹才真是救命的靈丹。

  她受了輕傷,也只是喝了藥水,並不捨得像從前那般使用回春丹。傷口已經止血,內層肌肉自癒,但整個傷口還咧開著,需要上藥和包紮。

  奈何這次傷的位置,軍醫是寧死也不肯給她上藥,口口聲聲要去找個女子來。可他們只帶了三百人,這荒郊野外的,上哪裡去給她再找個女子來。

  無奈之下,她叫來了七刀。

  七刀即將十五。他這個年紀,運動量大,吃得又多,身材個子吹氣兒似的不停的長。他不但看起來身材高大壯實,便是面孔上,濃眉大眼鼻樑挺拔,帶著刀鋒上打滾出來的凜冽之氣,不似尋常少年還帶著幾分青澀稚氣,竟叫人看不出他的年紀。擱在尋常人家,也是早該訂親的年紀了。

  在這裡,男子十六七娶妻,十八九當爹的比比皆是。

  以至於軍醫離開帳篷時,看他的眼神都是有些怪怪的。

  七刀平日裡最是應變機敏,此時滿腦子卻想的都是竹生受傷了,竟沒注意軍醫的眼神。聽到竹生喚他,他拿著藥粉、繃帶就過去了。

  竹生微微向裡側身,放開了一直捂在左側脅下的手。七刀這才看到竹生的傷口,竟是從腰側斜上至身前。

  那是一名匪首被砍落馬下後,躺在地上,臨死前以手弩射傷的。

  竹生拉開衣帶,脫去外面夾衣,裡面的中衣已經被血染紅。她拉開中衣的衣帶,褪下了左邊的衣袖。

  七刀僵在了那裡。

  直到竹生回眸瞟了他一眼。

  他連忙垂下眼,再不敢看那白如初雪的單薄,蝴蝶骨形狀美麗。他半跪在竹生腳邊,小心的把藥粉敷在她的傷口上。

  那條傷口從腰側向上斜去,把竹生的小衣撕開了一個口子。竹生的小衣是叫人特別縫製的,和尋常女子穿的肚兜、抹胸、柯子比起來,極小極短,將將就只包住身前鼓起的部分。只是包得很緊,使胸口在劇烈運動時不會亂跳。

  竹生用右手捂著撕開口子的那一側,可七刀抬頭,還是隱約看見裡指縫間雪白的弧線。

  七刀開始追隨竹生的時候才不過九歲。

  他曾經在匪窩裡看到過許多次女人裸露的身體,很小便知道女體和男體不同在哪裡。但從未覺得有過什麼異樣。

  直到他此時此刻,跪在竹生的腳邊,仰頭望著她雪白的身體,終於真正感受到了女人和男人的不同。

  一直以來,竹生對七刀來說,都讓他既畏懼,又渴望靠近,渴望得到她的關注和稱讚。他曾經做過夢,夢見死去的生母將他抱在懷中,落淚。那夢中的生母長著竹生的面孔,當他夢見她的臉的時候,就醒了。因為這個夢不合理。因為竹生不會那樣流淚。

  七刀對竹生最深刻的印象,是她手握刀柄,冰冷注視他的模樣。那時候他知道,他若回答錯了,她可能便要殺他。

  被竹生殺死的恐懼一直縈繞在他心中。不管他在別人面前是怎樣的人,在竹生的身邊,他便讓自己沉默,腦袋放空,摒除雜念,只服從竹生。

  然而此時此刻,七刀第一次意識到,竹生……原來是一個女人。

  她肌膚雪光瑩瑩,身前的弧線無比美妙,纖細的腰胯線條轉折得驚心動魄。

  她美麗,但她不柔弱。

  她纖細,但她不柔弱。

  她高貴,但她不柔弱。

  她冰肌玉骨,是美麗卻強大的存在!

  七刀有那麼一段時間覺得無法呼吸。他仰頭望著竹生,心中第一次對女人生出了異樣之感。

  好像身體在發熱,血液在沸騰。好像浸在熱水中,又像沐在神光裡。

  他的身體有了異樣的反應。這不同於成年男子見到女體產生的原始欲望,這是一個少年成長的證明。

  七刀跪在竹生腳邊,被竹生宛如神女般的美麗,直擊心底深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9:39 AM

第九十二章

  竹生的帳篷起火了。

  彼時七刀正在做著一場關於竹生的春夢。他夢見竹生在他面前一絲不掛,美麗的身體蜷縮如嬰兒。但他不敢靠近,因為她的懷裡,抱著碧玉般的綠刃。

  他伸出手。

  縱然知道,當他的指尖碰觸到她肌膚的剎那,就會被綠刃劈得四分五裂,他依然還是伸出了手。可他還沒碰到她的時候,就被喧嘩聲吵醒了。

  七刀猛地一個激靈便睜開了眼,翻身坐起,抓起刀衝出了帳篷。軍中只有竹生一個女子,她自己單獨一個帳篷,此時她的帳篷火焰沖天。

  七刀大吃一驚,他大喊一聲「姐姐——!」,正要衝上去的時候,卻聽刺啦一聲,綠光閃過,帳篷被從裡面割破。竹生縱身一躍,團身躥了出來。

  眾人紛紛去水源處,提水滅火,只有七刀衝上去捉住了竹生的手臂。

  「姐姐!你沒事吧?」他焦急的問。上下打量竹生,卻發現她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燎傷的痕跡,這才放下一顆心來。

  竹生抿抿嘴唇,道:「沒事。」

  七刀待再問如何起了火,竹生卻沒回答他。

  她繃著嘴角,靜靜的看那帳篷。七刀看到火焰在她眼瞳中跳躍,很快消失——他們不過三百人,一切從簡,竹生睡的也不過就是頂小帳篷,與大家的一般無二,那火很快就被撲滅了。

  便有人來報,未見敵襲,附近也未見異動。那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呢?帳篷明明離篝火很有段距離,且他們睡的時候,帳中也沒有燈火。

  七刀忍不住看向竹生。可竹生一直盯著那被撲滅了的帳篷,目不轉睛。她緊抿的雙唇令七刀知道,她的心情很不好。

  七刀又看了眼那帳篷,但並不能看出所以然來。竹生到底在看什麼?

  「姐姐。」他喚道。

  竹生回過神來,對旁邊的人道:「給我換頂帳篷。」

  不用竹生說,身邊的人已經取出了一頂新帳篷了。她一發話,他們便另尋了乾燥的地方手腳麻利的給她把帳篷紮了起來。

  「叫大家休息吧。」竹生對七刀道,「明天還要趕回冀縣。」

  夜色還深沉,七刀看著她鑽進新帳篷,揮揮手,令大家各安其位。虛驚一場,該睡覺的睡覺,該巡崗的繼續巡崗。

  最後看了眼竹生的帳篷,七刀自己也鑽回到帳篷裡重新躺下。只是那個夢斷了,已不會再繼續。

  竹生並沒有睡覺。她在帳篷中盤膝趺坐,閉目入靜。

  祖竅裡一如以往的是一片漆黑,沒有光源,伸手不見五指。竹生站在黑暗中,低聲道:「出來。」

  這裡不僅黑,還靜。除了她自己的聲音外,沒有任何回應。

  竹生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氣,大喝道:「出來!」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在遙遠的遠處,有一點光芒晃動,如同鬼火。

  竹生朝著那火走去。

  這是她的意識空間,這天上的星辰是擬化出來的,這腳下的實地也是擬化出來的。或許是因為她的心境的緣故,她一步步走過去,沉悶的腳步聲在黑暗中回蕩,令人生出強烈的空曠感。

  她走了許久才走到那簇火的跟前。

  小小的,拳頭大小的一簇白色火焰。

  曾經有兩年的時間折磨得她如油煎火烤,把她這幾年日夜勤練引入體內的靈氣全部吞噬的罪魁禍首。

  它在她身體裡蟄伏,太過安靜,以至於她幾乎一度遺忘了它的存在。後來她引氣入體,煉出的靈力卻總是離奇消失,她才心存了懷疑,但卻無法證實。她的祖竅一直一片漆黑,鬼知道它躲在她身體的哪裡。

  靈力被吞噬,她的修煉便被迫一直停留在「引氣入體」的階段,不論她如何勤奮都難以寸進。她的體質早在長天宗的時候便被沖昕調理得遠遠強於普通凡人,可沒有靈力,她終究……還是個凡人!

  她今夜和七刀一樣是被喧囂聲吵醒的。睜開眼,便看見自己在燃燒!

  白色的火焰包裹著她,身上的衣衫都無恙,她自身也完全沒有灼燒的痛感。那火似乎也知道克制,可它自身的火意還是燃著了帳篷。

  竹生在帳篷裡聽到外面的喧囂,她的人在企圖撲滅火焰,在喚著她的名字。可她那時渾身燃燒著火焰,不能出去。

  就在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時,外面響起了七刀的一聲大吼,他似乎是想衝進來。竹生的心裡就是一凜。

  奇妙的是,隨著她這一點情緒的波動,那火焰如有靈性一般縮回了她的身體裡。她立即抽出綠刃斬破帳篷,跳了出去。

  說來奇妙。

  竹生能離開偏僻、貧窮的山村,去到九寰大陸上最頂級的修真宗門長天宗裡,便是因為這一簇火。按這個來說,這簇火可以說得上是她的機緣了。

  可偏偏也是這簇火,在她好不容易離開了修真界,好不容易得到了能修煉的功法之後,成了她修行路上最大的阻礙。

  她知道它一直在她的身體裡,卻不知道它在哪兒,更不知道該如何消滅它。

  她試著伸出手摸上那簇火焰……不燙,還很溫暖,她的手探入了火焰的內芯裡,彷彿浸入了溫水中一樣舒服。但那只是假像。當她試圖抓住它的時候,那火焰便驟然猙獰了起來!她再次感受到了當年折磨她的劇烈灼痛,探入它內芯裡的手瞬間便被融掉。

  她收回斷臂,想像著修復、織補這隻手,果然新的手便迅速生成,與先前無異。

  她冷冷的望著那團火焰。在給了她這麼狠厲的一擊之後,它又變得溫暖無害起來,看起來甚至有幾分可愛。

  這該死的……三昧螭火!

  竹生瞬間握住了綠刃,便朝三昧螭火劈了下去!

  「姐姐。」七刀喚她。

  竹生便睜開眼。

  她每天晨晚都會打坐吐納,也告訴過身邊的人可以喚醒她。這幾年她修煉雖勤奮,其實卻一直被困在「引氣入體」的程度上,沒有靈力,她始終只能修煉那功法最初入門的部分。倒是不懼人吵鬧,沒有什麼岔了經脈之類的擔憂。

  天已經亮了,七刀掀開帳篷的簾子,站在那裡喚她。軍中只竹生一個女子,行軍在外,她從來都是和衣而臥,儘量減少因為她身為女子而帶來的不便。

  「該拔營了。」七刀說。

  他在晨曦金光中變成了黑色的剪影,修長結實,看起來彷彿成年的男人一樣。他的聲音也已經完成了變聲,難聽的公鴨嗓徹底變成了磁性又嘹亮的男音。

  他的刀從不留情,給自己殺出了偌大的名聲,殺出了讓人信服的威望。在軍中,沒人敢小看七刀,沒人把七刀看作尋常少年。

  可在竹生的心裡,始終把他還當作那個小童。

  父母總是很難察覺自己的孩子已經長大了,哪怕他們已經變得比他們更高大,更有力氣。

  在回冀縣的途中,七刀一直暗暗觀察竹生。

  他被從小的生存環境磨礪出了善於察言觀色的能力。後來迫於生存的壓力和死亡的恐懼,他從一個能言善道的小童,長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但這並不也意味著他失去了這份能力。

  他追隨竹生已經五年多,悄無聲息的,便已經掌握了竹生許多的習慣。

  竹生並沒有緊蹙眉頭,或者對什麼人什麼事發火。她看起來相當平靜。作為領頭的那個人,她時刻保持著的平靜,彷彿定海神針,讓大家心中安定。

  只有七刀能從細微的蛛絲馬跡中窺出,竹生的心情非常不好。

  竹生的確心情不好。她現在十分後悔不該將那本《養火經》留給沖昕。她實在應該帶在身邊,仔細研讀的。否則現在或許就不至於對體內的三昧螭火束手無策了。

  她當然知道這想法完全是自欺欺人。三昧螭火入體,當年便是沖昕都毫無辦法,只能尋她做容器來剝離螭火。

  但竹生不能就此接受她根本不能奈何三昧螭火這個事實。她不能在經歷了一次次失望,終於得到了修煉的希望之後,再失去這希望。

  直到看到連綿的金色麥浪,竹生的心情才稍微好了起來。

  看到他們的旗幟,路邊的麥田裡鑽出赤足的小童,奔跑大喊:「將軍回來啦!將軍回來啦!將軍又打勝仗啦!」嘹亮的童音在豔陽碧空下清脆動聽。

  七刀就看到竹生的面部線條變得柔和了起來。

  隊伍路過村畔,村人們已經捧著清水和食物在那裡等候,等碧刃赤焰旗經過的時候,將他們的一點心意獻給玉將軍。

  玉將軍從不會嫌棄簡陋。她跳下馬,帶著笑接過那碗清水,不嫌棄那瓷碗粗陋,一口氣飲下半碗。她還和村中的長者短暫交談,問起今年可能的收成。那些村人都激動的告訴她,今年肯定是個豐年。

  臨走時,她也接受了他們獻上的食物,但離開的時候,她的人會將等值的錢幣留給村人。

  路過這樣一個小小的村落,七刀便看到竹生一路上緊繃的臉部線條,全然的放鬆了下來。她之前不好的情緒,似乎都得到了撫慰。

  她是真的愛這些人,他想。

  赤腳的孩童,手指有厚繭的女人,佝僂憨實的男人,頭髮花白的老人……她愛他們。甚至從前那些女人,她對她們看似冷淡,卻也是愛她們的。否則她不會為了她們血洗了匪寨。

  只是那時候,她更願意把這份愛深藏,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游離於眾人之外的人。

  七刀想,她其實是一個有大愛的人啊。

  七刀除了跟竹生習武,也會跟范深讀書。幾年下來,他已經不是匪寨中目不識丁的孩童,他有大儒為半師,學會了很多道理。

  這樣很好,七刀想。竹生若是能一直保持這樣的大愛就最好了。

  她就會一直為這些人而戰。為這連綿的麥田,孩童的笑聲,女人的安心的目光,她就會不停奔波,如現在這樣,無暇顧及己身。

  七刀只要一想到,連翎娘那樣的女子都可能要嫁阿城那樣的蠢蛋,他就心慌。

  他無法想像竹生也會為某一個男人停駐腳步,會被某一個男人所擁有。

  在他心目中,竹生高高在上,神光普照,他是決不能接受她走下神壇,成為如他一般的凡人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9:45 AM

第九十三章

  在接近冀縣的路上,他們看到一支小規模的商隊。

  那些商人看見一隊百多人的彪悍兵丁,緊張又謹慎的給他們讓開道路,警惕的盯著他們。商隊的護衛手都按在刀柄上。

  竹生的眼中卻流露出驚喜的目光。從她冬日裡接手冀縣,到現在即將收夏糧,還未在這裡見到過商人。魔王將軍諸磊是見到商隊就劫殺,就搶掠,商人幾乎在這裡絕跡了。

  竹生鮮少有情緒外露,七刀不懂為什麼竹生見到這些人會這麼高興。對於從小在匪窩裡長大的他來說,商人只等於「肥羊」。

  竹生一夾馬肚,引馬上前,俯身道:「客人從哪裡來?」

  商隊的人緊張中乍見一個美貌女子,都呆了一呆,只那領隊之人立刻注意到竹生腰後一柄又長又寬的刀,再看到碧刃赤焰旗,上前抱拳道:「可是玉將軍?」

  竹生翻身下馬,道:「正是。閣下從哪裡來?」

  那人恭敬答道:「從涪城來。因聽說玉將軍在此地廣施善政,民生安定,特販貨前來。」

  「涪城……」竹生沉吟道,「我這幾日都在城守府,閣下若得閒,可否來與我說說涪城?」

  那人道:「鄙人榮幸。」

  竹生翻身上馬,馬原地打了個轉,又道:「煩請轉告你的同行,在冀縣和澎城的勢力範圍裡,商人的安全,由碧刃軍來保證。」

  那人微微動容,躬身長揖,道:「將軍仁義,多謝將軍!某必將將軍的話帶到。」

  碧刃軍的兵營駐紮在城外十里處,竹生和七刀先去那裡和阿城匯合,把這趟帶回來的士兵、俘虜和戰利品都交接在那裡。

  碧刃軍這半年多已經從兩千擴充到了四千人,依然還在繼續募兵。竹生輪番帶著阿城和七刀外出,除了掃清周邊匪患,更主要的便是練兵。沒什麼能比實戰更快的讓新兵變成老兵。

  這次帶的是七刀,下次便該是阿城了。從離開澎城到現在,慢慢也有些人開始嶄露頭角,顯示出了軍事上的天賦。碧刃軍的將領層終於不那麼單薄了,慢慢有了梯隊。

  阿城得了斥候來報,喜氣洋洋的出迎。

  「翎娘來了。」他開心的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笑得像個傻子。

  七刀就看到竹生的眉眼彎了起來,連她的嘴角都微微翹了起來。她看向阿城的目光特別的柔軟溫暖。

  竹生是個十九歲的姑娘,阿城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男人。若非七刀從一開始就與他們在一起,單看竹生看阿城的目光,真要懷疑他們是否有私情了。

  竹生看大多數人的目光,都是平靜淡漠的,唯獨對那幾個人不同。七刀則是經過了艱辛的努力,才讓自己擠進了這個小團體中。

  范深是大儒,竹生的心腹。翎娘多才能幹,又是竹生好友。這兩個人也就罷了,七刀實在想不出竹生為何格外喜愛阿城。他從前只是羨慕竹生望向阿城的目光,現在他甚至開始嫉妒。

  七刀自己也說不清這種變化是什麼緣故。

  三人帶著親兵一同進城。

  翎娘和半年前看起來沒什麼大變化,可能是因為公事忙的緣故,臉頰看起來還更瘦了一些,變得更有女人味了。她和竹生的年紀,在這裡都是老姑娘了。

  和冀縣比起來,澎城的位置太過偏僻,土地人口也皆不及冀縣。所以竹生在決定奪取冀縣的時候,就是打算把冀縣作為大本營來經營的。照這個計劃,則她的核心人員遲早都要移到冀縣來。翎娘是在澎城與代城守張書晨一起完成了春耕,又制定好了夏收的計劃後才動身來的冀縣。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帶來了兩個女子。一個是只有十四歲的年輕姑娘,另一個是二十七八歲的寡婦。兩個人都是讀書人家的女兒,都能識字算數。前者父母雙亡,後者失了丈夫,有兒子要養。她們都不願去織紡做女工,或者像澎城一些當地人那樣,女子也出來擺個小攤,賣些吃食繡品。她們是想像翎娘那樣,靠胸中所學來自立。

  「其實還有幾個,在澎城時就在給我幫忙。」翎娘說,「但她們不敢隨我來冀縣,或者是家裡不許。」

  「兩個不少了,這種事不可能一蹴而就的。」竹生道,「正好,你在這邊,正經領個職位。再以你我的名義,招收女書吏。」

  翎娘就正式的在冀縣領了戶曹之職,掌管戶籍,賦稅徵收,收支預算。並開始以她和竹生都是女子的名義,招收女書吏。

  由澎城的跟來的人,早知翎娘之能,底線也一再的被竹生拉低,翎娘一個女子出任公職,這些人竟然覺得……「她終於走到這一步了」。冀縣的人則是剛剛被竹生威懾過。諸磊目不識丁,慣以武力治理,順著昌逆者亡。冀縣的人早習慣了順從。新來的玉將軍倒是識文斷字,言語斯文。可這是生剮了諸磊的人!你要是覺得她面善就去違逆她你就蠢了。

  於是翎娘就在一片平靜中上任了。回憶起當初在澎城當個書吏遇到的反對和排擠,她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這次的順利。

  而之後的招收女書吏,似乎就更順理成章了。

  玉將軍自己都是女人,地位不低的心腹戶曹也是女人。這兩個人還都是又年輕又貌美的女人呢,若身邊都是男人的話,也有點不太好吧。多招幾個女人在她們身邊幫忙,似乎……合情合理啊。

  這些是公事,論過之後,便是翎娘的私事了。

  「要成親嗎?」竹生打趣問。

  饒是翎娘已經歷練得臉上能硬撐著,那耳根也有些發紅,怒道:「說成親也是他,說不成親也是他!」

  竹生訝然:「阿城反悔了?」哪來的狗膽?

  「他說仗還沒打完,還有的打。他說怕現在就成親,萬一他死了,我就要守寡。」翎娘氣道,又問,「竹生,還要繼續打嗎?」

  「還得看情況。」竹生道,「我們這點人……現在是豐邯兩邊打得熱鬧,沒工夫管我們。等他們消停了,騰出手來收拾我們,我們就不夠看了。最好的就是在他們能騰出手之前,儘快壯大。但要想壯大,就得要更多的地盤。若不是諸磊的金庫撐著,澎城冀縣加起來,也養不起這麼多兵。」

  朝城守一心為民,留給竹生的是財政赤字。諸磊橫徵暴斂,反而讓竹生發了筆意外之財。竹生原計劃在冀縣的擴張少不得要動用她的儲備黃金,不想竟暫時不用了。

  竹生一出去就是半個多月,翎娘更是與大家半年未見,晚間便開家宴,幾個人一起坐下吃飯。

  席間一壺溫酒,說說笑笑,話題自然而然的又轉到了公事上。

  「豐軍攻打赫明的這一路潰敗了。分兵本就是下策,豐國國主太過貪心了。」范深道。

  「安州那邊呢?」竹生問。

  「依舊膠著。」范深道。

  眾人分席而坐,竹生在主位,范深下她左手下首。兩個人為了說話,便湊得有些近,低聲的交換著彼此掌握的信息,發表自己的見解。

  七刀把著酒盞,盯著他們二人。繼嫉妒過阿城之後,他竟然開始嫉妒范深了。

  范深已經四十歲了。若不是翎娘一直不嫁,他這個年紀,孫兒輩的早該繞膝奔跑了。

  七刀原不該嫉妒一個對他來說稱得上是「老頭子」的男人,但范深與竹生之間的親密著實與眾不同。

  竹生看翎娘、阿城,目光中都帶著長者般的慈愛。七刀縱然說不出來,也能感受得到。

  在那麼多人中,只有范深在竹生這裡得到的待遇最不同。竹生看他的目光,是平等中帶著尊重的。他們這些人中若說有誰,能並敢和竹生並肩而立,這個人只能是范深。

  最奇異的是,這兩個人明明年紀相差懸殊,身上卻有一種奇妙的共通的氣質。因為這種共通性,當這兩個年紀差了很多的人熟稔親密的交談,眼中帶著默契,話音裡一點就透的時候,看起來便絲毫的不違和。

  七刀囿於年紀和見識,還不能明白其實這兩個人身上所謂的共通性的氣質,是歲月的磨礪和知識的積累。

  竹生雖然有著年輕的身體,卻裝載著成熟的靈魂。

  她的人生經歷、知識累積註定了她的所思所想的高度,遠遠的超出了此間絕大多數人的上限。也只有范深這樣學富五車的大儒,才能跟上她的思維和腳步。

  也只有在面對范深的時候,竹生才能真正平等的而非居高臨下的去看待他。這就使得日常待人淡漠的竹生,看起來與范深格外的親密。

  這種親密,令七刀深深的嫉妒。

  男人們都喝酒,包括才十五歲的七刀。最後范深和七刀都醉了,唯一還算清醒的竟然是杜城。這大概是因為阿城一直在和翎娘說話,顧不得喝酒的緣故吧。

  他和翎娘一起,把吃醉了的范深送回房中,而後他提著燈,送翎娘回房。

  諸磊掌握冀縣的時候,納了許多美姬。人太多,他便不斷的修房子。這裡便宅院很多,翎娘沒有再和竹生擠一個院子,她自己有了單獨的院落。

  「還好嗎?」阿城四下裡轉圈,「我照從前家裡樣子給你佈置的。可惜家裡那些書都沒帶出來。」

  翎娘在澎城與竹生同住。竹生隨遇而安,對身外的條件要求不多。翎娘也隨著她,心思都撲在了公事上,無暇顧及這些。

  到了冀縣這裡,她的房舍卻是阿城在收到她要來的消息後親自使人收拾的。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阿城對她房中擺設十分清楚,此時有了條件,便儘量照著記憶中去規整。

  翎娘一進到這屋裡,便知道這是阿城的手筆。父親也能規整出大致的模樣,但對她房中各種細碎玩件了然於胸,還能照著儘量找出相似的替代物的,只能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小夥伴。

  「先喝茶醒醒酒。」翎娘煮茶給他。

  阿城便笑嘻嘻的在她旁邊盤膝坐下。開心於翎娘關心他。

  翎娘從前當然也關心他。只是兩個人有了婚姻之約後,這份關心便突然變得格外甜蜜起來。

  阿城便在等水沸的期間繼續給翎娘講他離了澎城之後的種種。哪裡挨了一刀,哪裡被紮了一槍,如何的兇險……諸如此類。

  說到驚險的地方時,翎娘是屏住呼吸聽的。

  待講得口乾舌燥,茶恰煮好。飲了茶醒了酒,阿城欲待離去。

  翎娘卻問:「有事?」

  阿城摸不著頭腦,道:「無事……」

  「既然無事,不要走了,便宿在這裡吧。」翎娘淡淡道。

  阿城驟然睜大眼。

  翎娘垂眸不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09:59 AM

第九十四章

  當初范深替翎娘回絕了兩門不太靠譜的求親時,翎娘便與父親表明心跡,意欲終身不嫁。

  范深對她道:「嫁或不嫁,都在你。若有良人,莫辜負,若無良人,自求清淨,亦無妨。只是……」

  范深知她不願嫁人更多是因為曾經的遭遇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這令作為父親的他極是心痛。他沉默許久,才道:「只是男女敦倫,陰陽調和,原是人生歡事。你年華正好,莫如尋一二情郎,不要負了青春一場。」

  翎娘明白父親的心意,當時隨意應了,內心中卻無絲毫波動。

  那些男人,那些恐懼,那些疼痛,在後來很長時間都是她的夢魘。她是從來沒想過,再讓任何男人碰觸她的身體。

  現在想起來,父親的話,竹生的話……都是對的。他們是盼她好,盼她能跨過那夢魘,消滅那傷痕。

  若無良人,清淨自守,明明是很不錯的選擇。偏偏阿城這個傢伙要壞了她這份清淨,擾亂她的內心。

  他纏著她求娶的那段日子讓她很煩躁。卻偏偏在這種煩躁不安中,會夢見他。夢見他們還是幼童時,牽手而行。走著走著,便忽忽長大了。可那牽著的手,一直沒放開。

  什麼叫若遇良人莫辜負?她看著杜城憨厚的眉眼,便情不自禁的想牽他的手。她聽到他征戰在外遇到的兇險,只覺得心驚肉跳。

  他不肯現在就行婚禮,是怕不能給她將來。可這亂世啊,人那麼脆弱,說死就死了啊。她不想等,她不敢等。她怕錯過了他,真的會追悔莫及。

  翎娘思緒紛踏之時,阿城忽然立起身,膝行到她身前。翎娘抬眸,倔強的看著他。

  阿城唇角忽然勾起笑意,湊過去低頭,親了親那倔強姑娘的唇。

  翎娘身體繃緊,兩手在膝上握拳。阿城的手卻握住了她的拳。他手大,帶著練刀磨出的繭,將她兩個秀氣小拳完全包住。

  「不行。」他放開了她的唇,認真的拒絕了她。

  翎娘的拳驟然握得更緊。阿城的手也將她包得更緊。

  「不行。」他說,「還沒過六禮,現在還不行。等你成了我的妻,我自然想宿就宿,愛怎麼宿就怎麼宿。」他得意。

  翎娘看著他發呆。

  這是他從小牽著手長大的女子。

  阿城愛憐的攏了攏她的鬢角,將她摟進自己懷裡,輕聲的跟她說:「翎娘,仗還沒打完。竹生她……她一直在增兵,我們遲早要跟豐國大軍對上。不是流匪,是豐國正兒八經的軍隊。這是硬仗,誰也說不準以後會怎樣。」

  「我怕你會有孩子。你的性子啊,若有了孩子,必然不會改嫁,會一個人養孩子。」

  「那樣太辛苦了。我不想你那樣。」

  翎娘的眼睛,忽然濕潤了。

  「蠢貨。」她罵道。「我們跟竹生是一體,你們若是敗了,冀縣澎城難道還能活嗎?」

  她抬起頭看阿城,眼睛濕漉漉的,道:「這世道,不要想太多以後,惜取眼前吧。」

  翎娘說的亦有道理。

  高家堡、澎城包括冀縣這裡,都有許多半路夫妻。失了配偶的男女看對眼便搭夥過日子,很多都沒有行過禮。不是這些人粗鄙,而是他們一路艱辛走來,誰也不知道明日是否還能繼續活下去。繁文縟節的東西便成了浮雲,每個人都想抓住真實的今天,不去想明日。

  阿城便猶豫了。

  翎娘抓住他的衣襟,抬頭吻住了他的唇。翎娘的唇柔軟芳香,令人身體發熱,心生嚮往。阿城糾結猶疑中,想推開她。卻被她捉住了手,引著他撫上她柔軟的圓丘。

  阿城的腦中「轟」的一聲……

  一燈如豆。

  帳子上的影子漸漸要合為一體。

  翎娘恐懼得緊緊抓住絲褥,指節發白。

  阿城的手覆上來,包住她的手。溫柔的安慰,細細的吻,耐心的守候。

  「是我,是我。」他溫柔的、不停的說,「別怕……,是我。」

  翎娘的手漸漸不再顫抖,慢慢鬆開絲褥。反過手來,阿城便與她十指相扣。帳中傳來他喚她名字的聲音。

  那影子終於由二而一。

  夜半時翎娘精疲力盡昏昏入睡時,模模糊糊的聽見阿城的呢喃。

  他自後面緊緊抱著她。

  我們一定要打贏啊,他說。

  必須變強啊。

  救不了先生,救不了巧娘,救不了……你……

  那樣的……絕望,再不想經歷……

  後頸有些濕,有些燙。

  阿城,阿城……不哭。

  翎娘握著他的手,直到熟睡,都沒放開。

  幾日後,那商人如約而至。玉將軍與一文雅男子一同接待了他。

  商人見那男子高冠短髭,儒雅不凡,請教名姓,知是信陽范氏范伯常,一時受寵若驚。又喜問:「敢問杜家子名城的,可是與先生為伴?」

  范深笑道:「阿城是我弟子,你如何識得他?」

  商人道:「他叔父與我相識,曾囑諸位友人,他侄兒師從伯常先生,要我等如能尋到,帶話與他。」

  范深訝然,問:「杜守初可安好?」

  阿城的二叔當年留在了曲城,行商賈事。不意後來盛公子引狼入室,不但失了領地,連他本人都被「請」去了陳國都城做「客」。先時阿城還托過人給他二叔帶過書信,後來許國大亂,便徹底失去了聯繫。

  商人笑道:「他便是托我等給他侄兒報平安。他無事,他去了陳國國都雲台城,已在那裡娶妻,我與他分別之前,他的妻子已經為他產下一女。他是讀書人出身,行起商賈事來,卻還更強於我等呢。」

  這層關係一扯上,大家立時便親近了許多。

  城守府還備了宴席招待商人。

  竹生沒有商賈鄙賤的意識,范深是不拘小節的務實派。面談和宴席都進行得很愉快。他們從商人那裡得到了想瞭解的信息,商人從竹生手裡拿到了城守府的訂單和訂金。可謂皆大歡喜。

  後來這商人離開,「信陽范伯常輔佐冀縣玉將軍」的消息便傳播了出去。來投奔竹生的便不只是流民,開始有了讀書人。

  竹生再次覺得,遇到范深,她的運氣真是好。

  她仔細想想,忽然意識到,從她穿過界門來到凡人界後,其實運氣……一直不算差。

  她的確遇到和看到許多慘事、惡事,但那些事都並非發生在她自己的身上。她自來到這裡後,結識了范深翎娘阿城,收服了七刀,而今這幾人皆是她心腹或器重之人。及至後來她救下的那些人,如村落中的阿牛諸人,高家堡的高管事,這些人現在全都依附於她並為她所用。接手澎城直如一場兒戲,如今澎城是她根據地……

  沖昕和沖琳都曾說,她是身負功德之人,該有福運。她在大九寰處處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每想起這話來,便覺諷刺至深。不料來到小九寰,卻反而隱隱應了他們的話。

  如此看來,並非她沒有福運,實在是她這福運,在大九寰太過薄弱,完全為這些逆天的修真之人壓制了啊。

  看,她在小九寰唯一的不順之事,便是修煉。而阻撓她修煉的,是從大九寰帶過來的三昧螭火!

  竹生還不知道,她這番推測,竟然完全真相了。

  雖然生為凡人,但以她的福運,若不是遇到沖昕,亦可以自行破除貧窮困苦的命運。只是她不幸遇到沖昕,命線糾纏,因果相連。

  沖昕乃是長天神君轉世,在他的命線因果面前,竹生這個凡人的小小福運算得上什麼呢。

  「豐國果然兵敗安州。」

  「涪城果真只有守軍五千。」

  「豐軍潰敗,若退兵,必定據守涪城。」

  「豐軍行軍前,周邊諸人尚不成勢,因此才被輕易放過。豐軍若據守涪城,包秀、馬瘸子……更不要說冀縣有四千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豐軍若要固守涪城,必要除去我等。」

  「則冀縣危矣。」

  書房中,范深蹙著眉,圍著輿圖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少有這種情緒外露,可見形勢的確嚴峻。

  但竹生已經很熟悉他,從他走動時步伐的韻律間便能知道,他一定有些什麼計較。

  「先生有何對策,別賣關子。」她不客氣的道。

  跟竹生在一起,什麼千金買骨、禮賢下士的那一套不要指望了,她就是這麼直接,不給你作秀的機會。范深無奈的看了她一眼。

  「只有一個辦法。」他道,「不讓豐軍據守涪城。」

  竹生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從高家堡到澎城,從澎城到冀縣,一趟一趟的練兵,一次一次的實戰,竹生作為戰士的血早就回溫了。更不要說手握長刀,一馬當先,將迎面撲來的敵人砍倒在地,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那種淋漓的快感!

  「先生快說。」她道。

  范深看了她一眼,指著輿圖道:「豐軍分作兩股,分擊赫明、安州,先後大敗。以五五之分,七萬大軍,則兩邊各三萬餘人,雖數倍於我,卻是久在他鄉的疲敝之師。」

  「兩軍皆敗,已知以赫明、安州之城,分兵實乃下策。我料其必要合兵。若任其合兵,我等無論如何出招,都是以卵擊石,再無生路。因此,萬萬不可令其合兵。」

  「豐軍此戰,時日長久,早前糧草便由從豐國運送,改為在涪城就地征斂。則涪城於豐軍,乃是重中之重。」

  「攻其必救。」

  「截其退路。」

  「然雖是疲敝之師,亦數倍於我。以冀縣四千人,此事極難。唯有與諸方勢力聯手,才有勝望。」

  「可即便這樣,仍極是兇險。所以,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

  「你還可以放棄冀縣,退守澎城。」

  「竹生,你來選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10:06 AM

第九十五章

  人總是在變。竹生的年紀和閱歷,早明白這個道理。

  幾年前,她不想和別人扯上關係,不想承擔別人的責任。她看著小九寰,如同看一場真人秀,可悲之處在於,演員們不知道自己在表演。所以,她不想自己也走進這場表演中。

  可最後,她還是走進來了,成為其中的一員。

  但現在她已經不在乎。

  小九寰又如何?與真實世界割裂隔絕又如何?這裡已經自成世界。這裡的生命是真實的生命,這裡的死亡同樣真實且痛苦。

  她既然已經走上這舞臺,便已經不能隨意退場。

  讓她放棄冀縣,退守澎城,偏居一隅苟且偷生,她已經做不到。

  她盯著那輿圖看了許久,思索著她與幾方勢力聯手後的兵力。忽然抬頭問:「先生,涪城既是邊陲重鎮,有大軍駐守。縱然主力敗退了,也該會有許多俘虜,那些俘虜都哪裡去了?」

  范深的眸中,陡然射出精光。

  距離涪城三百多里的景昌山裡,翻過四座山頭,便是景昌鐵礦。

  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男人們兩兩一組,腳踝以鐵鍊相縛。他們的肩膀被扁擔磨出了血,結痂,再磨出血,再結痂。他們不停的將一筐又一筐的礦石從深深的礦坑裡擔出來。

  他們是敗兵,是俘虜。原本一共有近七千人,如今只剩下四千不到,死了近乎一半。這一筐一筐的礦石浸透的是袍澤的血液。

  胡喜想,他可能也快要死了。就算不是今天,也是明天,或者後天。

  他們這些人,遲早都要成為這礦坑中的累累白骨。

  不會有人來救他們。涪城既失守,豐軍只會一路突進,朝廷自顧不暇,沒人會想起他們。更何況他們是俘虜,做過俘虜的人被認為是失去了忠誠,朝廷不會再接納他們。按照慣例,戰俘都會在敵營中做苦役,直到死。

  如果遲早一死的話……

  胡喜剛剛生出這種念頭,就覺得肩膀一沉,跟著腳下一絆就往後仰倒了。一筐礦石散落一地。

  「你們!怎們回事!」一個豐軍士兵就衝了過來,大聲喝罵。

  胡喜抱住和他捆縛在一起的人,那人渾身發燙,意識已經不清了。

  那個人是他的同鄉的弟兄。和他一起入伍,一起上陣,一起被俘。現在,他快要不行了。胡喜抱著他,知道又有一個兄弟就要死去。他沒有流淚,只是麻木的抱著他不放手。

  豐軍的守兵一看就知道那人不行了,他一腳踹開胡喜:「滾!抱著個死人作什麼!」

  他取了鑰匙,彎腰去開腳鐐的鎖。他腰刀的刀柄就出現在胡喜的眼前,咫尺之處。胡喜盯著那刀柄。

  那士兵直起身來,隨意指了兩個人道:「你們倆,過來!把他拖走!」他不需要說拖到哪裡,每天都死人。這些人知道拋屍體的大坑在哪裡。

  胡喜依然盯著他的刀柄。他的腳鐐現在沒有和別的人栓在一起。

  另兩個人麻木的拖著腳鐐走過來,麻木的彎腰準備將即將即將咽氣的同伴拖走。這個時候,胡喜出手了。

  那士兵聽到「倉啷」的腰刀出鞘聲時已經遲了。胡喜坐在地上,刀鋒斜上刺入了那人小腹。那人的慘叫使得周圍的空氣有了一瞬的凝滯。

  周圍的豐兵的怒喝聲打破了這凝滯。他們舉著長槍,鋒利的槍尖閃爍著光芒,朝著胡喜突刺過來。

  有人伸腳,絆倒了豐兵。有人撲了上去。有人用胳膊勒住豐兵的脖子。有人赤手空拳,空手奪白刃。

  沒有預謀,沒有串聯。這些面黃肌瘦的漢子都曾是士兵,求生的意志使得他們在這一瞬間心有靈犀的團結起來,爆發了出來。場面瞬間就亂了。

  靠的近的人都撲向離他們最近的豐兵。但他們手無寸鐵,衰弱乏力。冰冷的長槍毫不留情的刺穿了他們的身體。

  只是不等豐兵把長槍從死人的屍身裡拔出來,就有人撲了上來,抱臂勒頸絆腿扣眼,直到有人抽出他的長槍,也當胸將他刺穿。

  礦場裡陷入了混戰。士兵們雖有武器,卻不敵俘虜人多,一旦被纏住,便是眾蟻吞象。

  俘虜們紅著眼睛,搶奪武器,搶奪鑰匙,打開鐐銬……

  沉悶的腳步聲響起,帶來了死亡的召喚。成排成陣的箭矢射來,俘虜成片成片的倒下……

  太陽一點點西斜,樹的影子不斷拉長。

  胡喜和他的人躲在了山壁的影子裡,接著岩石躲避箭矢。苟延殘喘,離死不遠。

  胡喜不後悔那一瞬的衝動。在這裡待下去,唯一的結局就是被扔進亂葬坑,腐爛為白骨。待一個坑滿了,便填上土,再挖一個新坑。遲早都是死,他想死的像個男人。

  他握緊了刀,從牙縫裡擠出聲音:「走吧。」

  他的同伴們都紅了眼睛。

  遲早一死,殺一個夠本,殺兩個穩賺。

  走吧,殺吧,赴死吧。

  不會有人來救他們。

  這些漢子們怒吼著衝了出去……

  胡喜兵刃脫手,倒在地上的時候,看到豐兵高高舉起的刀刃反射著夕陽的光。他眯起了眼睛,等死。

  那一刀卻沒砍下來,鋒利的箭矢嘯叫著破空而來,射穿了那士兵的脖子,鮮血噴射。

  混亂的戰場時光像是停了一瞬。

  胡喜擰頭望去。高高的岩石上,夕陽中有個窈窕的身影。她放下弓,抽出了腰後的刀。

  為什麼那刀會映出綠色的光芒?

  ……

  「姐姐!」七刀快步走過來道,「確認了,守兵已經派了人去涪城報信,我們的人沒攔,放他過去了。」

  竹生被打斷了交談,轉過頭去,道:「好,現在就看阿城那邊了。」

  她又轉回頭,對胡喜道:「可以,你們可以跟著我。」

  她是個女子,可她如戰神般出現,救了他們。他們這些人已經沒有了去處,便是偷偷回到家鄉,也會被當做逃兵處置,還要連累家人。

  這個強悍的女子肯收留他們,對胡喜等人來說,是唯一的去處了。他們不用猶豫,以胡喜為首,嘩啦啦跪了一片。

  那女子指揮旁人給他們喝了神奇的藥水。看著瀕死的同伴竟然活了下來,輕傷的人恢復了力氣。那些自稱「碧刃軍」的人視為理所當然,胡喜等人面面相覷,不敢開口詢問。

  「拿起武器。」那女子道,「接下來還有硬仗。你們敢不敢跟我同去?」

  胡喜站出來,大聲道:「這條命都是將軍救下來的,將軍有命,豈敢不從!但求跟著將軍,圖個痛快,再不在這裡活作豬狗!」

  那女子微笑:「人的一生很短,想活得痛快卻很難,我也在盡力而為。」

  她說完,扶著刀柄轉身離去。那滿身殺氣的彪悍少年如影隨形。

  胡喜等人頓了頓,大步跟上。

  阿城額頭微汗。

  他們埋伏在這裡,眼看著從景昌山來的一騎快馬飛馳而過,奔向涪城的方向。他們繼續埋伏,耐心的等。

  剛剛,斥候回報,從涪城來的豐兵,大約有千餘人,朝著這邊來了。阿城已經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動,他的呼吸變得粗重,後頸緊張得出了一層汗。

  他就只有三百人。但願竹生保證過的是真的。阿城不再猶豫,把手中那奇怪的東西啟動了。

  於是碧刃軍的人看到豐軍的隊伍行進到他們預先標識的地方後真的放慢了速度,開始原地打轉。那些人,將領也好,士兵也好,很多停在了那裡,面露茫然。

  很多人甚至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摸索著前行,彷彿身在大霧裡,看不見道路。可他們走的不是直線,他們總是以奇妙的角度走著弧線,在原地打轉。

  竹生說的事,那麼匪夷所思,她給他的東西,竟真的能困住豐軍!

  阿城再不猶豫,舉手:「張弓!射!」

  三百弓兵,開始收割生命。

  從涪城出來的豐兵走到半路,遇到了「鬼打牆」。好好走著,突然就裝進了白霧中。前後左右的同伴都看不到了,明明隱約聽到熟悉的聲音,卻怎麼也走不到那裡,不論怎麼走,都彷彿在原地打轉。

  收割生命的箭矢就那樣憑空出現,豐軍至死都死不瞑目。

  竹生和阿城匯合的時候,阿城已經打掃完戰場。他立刻把那東西還給了竹生。

  阿城常常被范深和翎娘比得像個笨蛋。但那其實是因為范家父女遠慧於旁人的緣故。把杜城放到真正的普通人裡,誰都得誇一聲青年才俊。

  那東西在他手上,他拿著燙手,看到竹生,就立刻還給了她。

  竹生沒客氣的就收了起來。

  當年她被逐出長天宗,臨走的時候,卷走了一批沖昕儲物室裡的東西。這些年她不斷試驗摸索,有些成功滴血認主,有些滴血也不管用。便是認主的那些,她也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摸索出用途功能。

  這一個就是個能困住別人的迷魂陣,拿來困住敵兵正好。

  當然這東西拿出來,從今以後,大家就都知道了。

  但竹生已經不用在乎。

  她獨身一人的時候,擁有太多,便是懷璧其罪。當她已經掌握了數千精兵的時候,她擁有什麼,在別人看來都是平添利器。都只不過讓籠罩她身周的光輝更明亮更耀眼罷了。

  若不是三昧螭火還在身體裡,又拿出了這種東西出來,竹生幾乎很少會想起那個真正的九寰大陸了。

  她其實是逃來的。在大九寰,她無法繼續生存下去,當青君給了她選擇的時候,她選擇了逃離那個世界。

  可到了這個世界,她成了開掛的人。她有強悍的武力,她有神奇的丹藥,她有玄妙的法器。她有了屬於自己的城,追隨自己的人,她還手握著數千精兵,個個都肯為她賣命。

  在大九寰,她活得憋屈,是那世界強到變態。在這裡,她若還活得憋屈,就是她的問題了。

  「不是想痛快嗎?」她對胡喜說,「那就隨我……去取涪城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10:13 AM

第九十六章

  涪城二易其主。

  只是比起上一次,這一次的守衛涪城的人覺得格外憋屈。誰也不知道,那些碧刃軍是怎麼出現的。那些人如鬼魅一樣憑空從空氣中走出來的時候,已經在城門外。關城門已經來不及。

  涪城五千守軍,分出了兩千人去景昌鐵礦,剩下三千人,原不將那等流匪放在眼裡。真正受過正規訓練,上過戰場,經過血陣的正規軍,真不是昨天還拿著鋤頭的農民能比的。

  但萬想不到碧刃軍是個例外。他們的精良勇悍,已不下於正規軍。

  涪城終是易主。

  涪城的百姓聽到刀兵聲,都緊閉門戶,握緊菜刀躲在家中喃喃祈禱。

  這卻是一場難得的沒有四處放火的奪城戰。當一切平靜,百姓們大著膽子打開院門探頭探腦,鄰居彼此看到都平安無事,都不敢相信。然而城頭的確是換了旗幟。

  「聽說就是冀縣的那個玉將軍。」

  「嗐,那個女將軍啊?」

  「噓——!噤聲!你不要命了!女將軍也是將軍啊!女人能當上將軍,只能是比男人更厲害!」

  「那位將軍聽說並不濫殺,聽說有當世大儒在輔佐呢。」

  「我聽說春耕時,他們那個什麼軍,當兵的還去農田幫著春耕。」

  「真的假的?當兵的不去搶糧就已經謝天地謝了,還幫著耕田?」

  「是真的,我也聽說過。」

  ……

  且不說百姓的議論,只說范深帶著他的班子入涪城接手內政的時候,城中已大定。

  「俘虜已經押運去景昌山了。府庫、糧倉、軍械庫都拿在我們手上了。剩下的事情就靠先生了。」看到范深,竹生立刻開始甩包袱。

  有范深在,繁瑣的內政她不用事必躬親。有澎城、冀縣打底,范深和他的一班人已經十分有經驗。

  而竹生,只要牢牢的把握住軍隊就可以了。

  現在對她來說,最緊迫的是掃蕩周邊,追絞殘兵,封鎖消息,同時還要整合軍隊。她從景昌山收攏了被俘虜的邯軍兩千多人。這些人都是有經驗的老兵,雖然身體殘破損傷,經她的藥水略一調理,就恢復成了生龍活虎的漢子。

  有了涪城,她養得起這麼多兵,甚至……還能養更多。

  這段時間,范深收拾內政,竹生鎮守涪城練兵,杜城七刀都外放了出去,清繳周邊。

  從竹生拿下冀縣,包秀就一直與她保持聯絡,幾次透露了想要投靠的意思。這邊倒罷了。另一邊,阿城卻和馬瘸子幹上了。

  卻是阿城帶人出巡,正撞上了馬瘸子的人在一個村落中搶糧。不光搶糧,還搶人,男人女人都搶。似這等流匪,主要的壯大方式便是裹挾。過程中不僅放火燒房,還殺了人。

  竹生與這些人其實沒有一個明確的勢力範圍的邊界,大家一直都是心照不宣,儘量不打照面,故此一直以來相安無事。不想竹生突然奪了涪城,整個勢力範圍迅速擴張推進,想不打照面就很難了。

  杜城這人,大儒弟子,平時待人一向溫和有禮,不曾想遇到這種劫掠強搶之事瞬間便怒髮衝冠。倒是叫他身邊人吃驚不小,對他有了新的認知。

  他帶著人一路追殺,便深入了馬瘸子的地盤。

  竹生在涪城收到他派回來的人的報告,毫不猶豫便立刻點了兵,帶著七刀殺了過去。

  自從竹生拿下涪城,馬瘸子便一直十分忌憚,有意與那掌著碧刃軍的玉將軍修好。但他怎麼也想不到,碧刃軍說對他開刀就開刀。

  馬瘸子行伍出身,練兵比包秀強了不是一星半點。他治下的風格亦有些像天佑大將軍,使得他的兵亦兵亦匪。只是天佑大將軍已經成了氣候,手下的兵匪更似兵。馬瘸子根本連氣候都還沒成,他的人做起事來更像匪。

  竹生看到他的人,便懂了阿城的憤怒。

  阿城只帶了四百人,追殺那夥子人追了足足一夜。雖則最後殺光了,卻也驚動了馬瘸子。他深入敵人腹地,正面對戰自是討不了好。雖如此,亦是斬殺了馬瘸子兩百人之後才暫時撤退,和馬瘸子打起了遊擊。

  馬瘸子根本不知道碧刃軍為何打他,只疑心是竹君又要擴張地盤,事已至此已不必再問為什麼,已是你死我活,一山不容二虎。

  敵眾我寡,阿城且戰且退。馬瘸子死咬不放,打算將這一股碧刃軍滅殺在自己的地盤裡。

  至此時,阿城已心生後悔,懊悔不該因自己一念之恨,帶著弟兄們深入險地。

  他兜著圈子想甩掉馬瘸子,奈何這裡是人家的主場。論起來,馬瘸子對地形自是比阿城更熟悉。阿城最終是叫馬瘸子給圍了。

  無需多言,短兵相接。天色漸明,阿城漸感不支之時,遠處傳來了震耳的馬蹄聲。馬瘸子駭然回頭。

  煙塵中,無數火把顛簸起伏著逼近。當先一騎,紅衣玄甲,一柄碧色長刀閃爍幽光。

  竹生點兵三千,連夜奔襲而來,打得馬瘸子措手不及。馬瘸子聽說過許多次,玉將軍竹君武藝驚人。但他萬想不到,他和這女子第一個回合的照面,便被她攔腰斬斷。半身跌落馬下,至死,馬瘸子都沒搞清楚碧刃軍為何會突然而至。

  他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氣得捶地喊冤了。

  在竹生的規劃中,馬瘸子屬於遲早必要除去的。雖然比計劃早了些時日,但撿日不如撞日,正好趁著一鼓作氣,將此間地方拿下。

  七刀使人高喊「馬瘸子已經死啦,爾等速速投降」。天色將明不明,眾人看不真切,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四處再找自家主將,再看不到身影,群龍無首,士兵再勇武也沒了士氣。

  竹生一鼓作氣,令此地易主。時至當日傍晚,馬瘸子的老巢已經插上了碧刃赤焰旗。

  妥善安置好了俘虜,阿城才垂著頭來請罪。

  竹生惱火瞪他。

  阿城頭垂得更低了。

  「說說,哪裡做錯了。」竹生生氣道。

  「未候援軍,便深入敵認腹地。貪功冒進。」阿城倒是很清楚自己哪裡做錯了。按著軍規來說,這屬於貪功冒進。

  但他也知道竹生生氣,不是因為他沒有她的命令便和馬瘸子開戰。那種情況,換作竹生,她只會更怒,下手只會更重。

  他追隨效忠的這一位,看著待人淡漠,其實眼睛裡最容不得沙子。竹生很多事情上都讓他摸不透,但至少這一點上,阿城是很有信心的。

  「都是要成親的人了,腦子能不能清醒點!」竹生果然怒道,「就你這點人,就敢追得這麼深!」

  竹生少有喜怒哀樂形於色的時候,她很多時候就像個沒有感情的雕塑似的,即便是手下人犯了錯,也只是淡淡的講明錯處和規矩,按著既定的規矩處罰,不偏不倚。

  竹生會這樣發怒,阿城和七刀都驚呆了。

  「待此處事了,自己去領罰!」

  直到竹生轉身回房,兩個人都還在發呆。

  過了一會兒,阿城才轉頭看向七刀,呆呆的問:「她……她為什麼這樣生氣?」

  七刀閉上了嘴巴,轉頭盯著他,過了片刻,忽而怒道:「蠢蛋!」說罷,轉身就走了。

  阿城徹底呆了。竹生生氣還能說是因為他的嚴重過失,七刀這臭小子又為什麼生氣?這什麼脾氣?明明小時候還很愛說話,越長大就越跟著竹生學得一臉面癱,竟然連脾氣也學上了?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

  他隨即又想到,這次他犯的錯,等到回去怕是要挨幾十軍棍了。碧刃軍刑罰嚴明,光是想想,都覺得屁股在疼啊……

  阿城摸不著頭腦,七刀才更生氣。

  這樣一個笨蛋啊!他憑什麼讓姐姐這麼在意他!在一起好幾年,他何曾見過姐姐為了旁人發過脾氣的?從來沒有!

  只是因為這是極在乎的人,姐姐才會爆發。

  昨日收到消息,姐姐毫不猶豫就點兵三千。他們一共才多少人?要是按部就班,有計劃的攻打馬瘸子,姐姐怕都不會出兵三千。還不是怕那傢伙出事!

  姐姐的在乎……是他多麼想要的東西啊。阿城那笨蛋卻輕而易舉的就能擁有!

  七刀簡直嫉妒得發狂。

  入夜,這兩個人都睡不著。

  阿城對自己作為將領的決策不當心存愧疚,乾脆半夜爬起來,披衣巡視去了。這裡雖然被他們攻下,保不齊什麼地方有流匪殘部,趁夜偷襲呢。

  馬瘸子這房子好幾進院子,竹生睡在最裡面一進,阿城和七刀睡在緊挨著她的那一進。阿城出去巡邏去了,這院子裡便只剩下七刀。

  他這會情緒平靜下來,便拋開那些無用的嫉妒,開始盤算起這次行動的得失來。

  阿城突然來這麼一齣,對他們來說是事出突然,十分倉促便發兵。對馬瘸子來說,簡直就是噩夢天降,根本措手不及。福禍相依吧,這一下子,反倒比按部就班正經攻打更見效。

  雖然早了些,但也不算脫出竹生的計劃。七刀又將以後要做的事一一在腦子中過了一遍,覺得一切都還在計劃中。

  他盤算規劃得很好,有些睡不著,便也學著阿城披衣起身。

  他沒打算學阿城去巡邏,他是想看看竹生。當然不是偷窺,他就是想從角門過去,站在院子裡看看她的窗戶罷了。

  聽起來好像挺傻的,可他就是忍不住想看看她的窗。或許,那窗上,能有她的影子呢?

  可他走出房門,便覺得不對了。三更半夜,哪裡來的亮光?

  他發足奔跑,穿過角門,便驚呆了。

  竹生歇息的房子,正騰起熊熊火焰!

  「走水了——!救火——!救火——!」七刀聲嘶力竭的大喊。

  喊罷,他已經衝了過去,踹開騰著火焰的房門,不顧烈焰火舌吞吐,縱身衝了進去!

  第二次了!

  這是第二次,她的身邊起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10:20 AM

第九十七章

  這房子是馬瘸子占的一家大戶人家的宅子,富麗軒敞。

  竹生住的是五間闊的上房。房間之間隔的不是牆,是雕工精美的木槅扇。偏馬瘸子不識貨,嫌房間太多太小,憋屈,把裡間和梢間的槅扇拆了,打通成一大間。

  此時,那些雕花精美的槅扇正在熊熊的燃燒著。

  外面已經喧嘩了起來,想是眾人都已經被驚醒。

  七刀抱著頭,一腳踹上去。火舌捲住了小腿,頓時將褲子燒的黏連在了皮膚上,鑽心的疼。槅扇應聲而垮,火焰陡然漲了起來,逼得七刀不得不退了幾步。

  他大叫了兩聲:「姐姐!姐姐!」

  裡間裡無人應他,七刀的心裡就如這火舌一般的燎人。他一咬牙,雙臂護住頭臉,不管不顧的就衝進了火牆裡。

  高溫的灼燒,衣服立刻都黏在了皮膚上,火辣辣的疼。

  裡間燒得更厲害,濃煙滾滾,火燎得人睜不開眼睛。七刀顧不得手臂的疼痛,捂住嘴,揮開濃煙,不停的叫:「姐姐!姐姐!你在哪?」

  往前走了幾步,躲過一根倒塌下來的柱子,七刀再一抬頭,猛然呆住。

  整個床榻都在燃燒,看起來簡直如一個火窟。竹生平靜的躺在那裡,被褥衣衫都燒得精光了,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膚裹著白色的火焰,像是會發光。眉目平靜,宛如安睡。

  生死不知。

  七刀心神俱裂,大吼一聲:「姐姐——!」就衝了過去!

  離竹生還有兩丈遠,令人心驚的火意便撲面而來。七刀眼睜睜看著自己伸出去的手,從指尖開始發焦……

  巡夜的阿城也已經帶人趕過來救火,忙亂中,他忽地轉頭,悚然而驚。大火吞噬的房屋中,他彷彿……聽見了七刀的慘嚎?

  竹生覺得很舒服。彷彿浸泡在熱水中,又彷彿回到母親的子宮。她想不起來自己這是在哪裡,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舒適愉悅的感受。

  但恰是這種「想不起來」和「不知道」令她內心不安。

  她曾在自己的祖竅中與妖王青君的魅惑之術相抗數月,不分日夜,時時刻刻的被磨礪。她的心性的強度已經遠超常人。

  此時此刻,她知道,這不對,很不對。她必須醒來!

  醒來的契機是心臟的一次收縮。

  這種心臟一瞬的抽搐難受,是一種警示。警示的或者是關於自身的將來,或者是與自身關聯密切之人發生了什麼。這是修行到了一定的境界,神識強大,與天道隱隱呼應才有的能力。

  竹生的修行還沒什麼境界,但她天生有足以媲美金丹修士的神識。

  她一下子便掙脫了那些把她深裹在其中,迷惑她的感覺,睜開了眼。入眼全是火,她彷彿置身在火焰的洞窟裡,可是卻並不覺得燙。

  耳邊聽到的是熟悉的人的聲音,那聲音在慘嚎,竹生驟然清醒,翻身坐起。

  身體赤裸,一絲不掛。不要說衣服,連床帳、被褥都燒成了灰。白色的火焰裹著她的身體,那種舒服的、彷彿浸泡在熱水中的感覺便來源於此。

  地上有一團火在打滾、慘嚎,他淒厲叫著:「姐姐!姐姐!」

  是七刀!

  竹生霍然站起,可她才邁出一步,他身上的赤紅火焰便躥出老高。像是與她身上的白色火焰在相呼應。

  三昧螭火!

  竹生大怒。

  「滾——!」她在祖竅中暴喝。

  那一團白光像是受了驚嚇的小動物,倏地便消失不見了。竹生身體上包裹的白色火焰,都滲入到她的皮膚裡消失不見。

  那皮膚恍若新生般嬌嫩白皙。

  七刀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夢。

  他的神女像夢中那樣不著寸縷,赤足向他走來。雪白的肌膚映得臂上的綠玉臂釧詭異妖豔,身前的豐盈間懸著烏色的木牌。那些他在夢中敢想的不敢想的,能想像到的和想像不到的美好,都活生生在他眼前。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死之前能看到這樣美好的竹生,他……死也甘心。

  竹生抬手自臂釧中取出一件冬日的大衣裳,揮手蓋在了七刀身上,蓋滅了火焰。扔掉衣裳,她跪下看那少年。

  他已經被燒成焦炭一般,看不出眉眼五官,似是嘴巴的地方微微動著,發出「荷荷」之聲。竹生知道,他在喚她「姐姐」。

  在瀕死之時,這少年駭人的眼球中依然流露出對她的癡戀。

  是的,她發覺了。七刀在外歷練歸來,從孩子長成了少年,他看她的目光開始變得不同。不知何時起,從孩子的慕孺崇拜,變成了少年的喜歡癡迷。

  誰年少時沒有過對異性的懵懂喜歡呢。她原沒有放在心上。

  可這少年!

  這樣的火勢,他衝進來,是來救她的嗎?

  他會死的,他難道不懂嗎!

  這些少年們啊!

  明明只是懵懂的喜歡,青春的衝動,甚至連愛都稱不上。他們卻肯為了她,不顧自己的生命!

  竹生看著眼前燒得焦黑的七刀,恍如當年看著泥土中周霽的一隻斷手,心痛難當。她飛速的塞了一整顆回春丹到七刀的嘴裡,抱著他焦黑的身體,潸然淚下。

  七刀看到竹生為他落淚,被竹生抱在懷中,與她肌膚相貼。他快樂得想要發抖,但他的身體損毀嚴重,只能不停的抽搐。

  回春丹入口即溶,化作一股暖流流入血管,迅速到達身體每一處,極速的修復受損的皮膚、肌肉和內臟。當七刀又有了一口氣 ,他就忍不住伸出手,摸向竹生的臉。

  焦炭似的的手抖索著伸過來,竹生沒有躲避,任他撫摸。

  七刀想要更多。

  他的皮肉在新生,力氣在恢復。黏在皮膚上的衣物焦屑簌簌而落。他從竹生懷中撐起身體。

  吻住了那唇。

  畫面閃回,竹生想起的是那日階上的負劍少年,癡癡相望。

  他曾渴求與她肌膚相親,一夕之歡,奈何求而不得。她後來便是想給他,也給不成了。

  他把他的命給了她。

  竹生閉上了眼,接受了另外一個少年熾烈的、青澀的初吻。

  粗野,急切,沒有章法,強烈的索取和佔有。

  當七刀終於放開竹生的唇,竹生睜開眼睛看他。七刀的眼睛裡全是狂熱。

  他快樂得發抖,激動得發抖。

  竹生為他落淚,竹生許他肌膚相親,這是她身邊誰都不曾擁有的。而他擁有了!他更激動於終於知道了如何才能獲得竹生的愛!

  「姐姐!」他緊緊抱住竹生,「姐姐!」

  他的身體已經修復完畢,肌肉結實,肌膚光滑。他渾身都是一塊一塊的腱子肉,在火光中被映得油亮。他已經生得比竹生還高,肩膀寬闊。把竹生抱在懷裡,第一次感覺到原來竹生這麼的嬌小纖細。

  他迷亂的親著竹生的面孔,語無倫次的道:「姐姐!我是你的!」

  「我的刀給你!」

  「我的人給你!」

  「我的命也給你!」

  「你都拿去!」

  竹生的眼瞳裡有火光跳躍,映著少年充滿渴望和野望的眼睛。

  她要他的命幹嘛呢?她最不希望的便是再有一個少年把命給她。這樣的饋贈太昂貴,沒人承受得起。

  但奇異的,她望著這向她宣誓忠誠的少年,內心深處竟生出了難以言說的隱秘的愉悅。

  「全都給我嗎?」她看著他的眼睛說,「記住你今天的話。」

  她肯要他了!

  七刀把她嬌小滑膩的身體緊緊摟在懷裡,悸動發抖:「都給你!都是你的!」

  他把她摟得如此之緊,像是恨不得把兩具年輕的身體嵌在一起!

  阿城焦躁萬分!他指揮著眾人滅火,喉嚨都快喊啞了!他靠得太近,大火燎得他臉皮發疼。

  可是七刀呢?七刀上哪去了?竹生的住處失火,七刀怎麼可能不出現!想到剛才他聽到的慘嚎……他頭皮發麻!

  「杜將軍!」有人跑過來,大聲吼,「找不到七將軍!前院的人說,是聽到了七將軍示警,才醒過來的!」

  阿城聞言,知道已經無需懷疑了,濃煙中能看到正房的大門向裡倒去,七刀定然是闖進去了!

  「竹生——!七刀——!」他嘶啞著乾涸的喉嚨大吼,「你們在嗎?在嗎?」

  火焰像怪獸一樣吞噬著高大軒麗的房舍。濃煙滾滾,四周都是呼喝聲和腳步聲,潑水聲和撲打聲。唯獨沒有竹生和七刀的回答聲。

  阿城幾乎要絕望了。

  就在這時,竹生那任何時候都平靜無波的聲音,穩穩的穿透了所有的嘈雜,傳了出來。

  「阿城。」竹生的聲音道,「讓大家退後。」

  在碧刃軍中,竹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跟在她身邊的人都瞭解她的強大,她說出的話就是命令。包括阿城在內的眾人紛紛後退。

  「轟」的一聲,赤紅的火光中閃過綠色的光影,磚石的牆壁碎成渣渣,向外飛射。綠刃帶起的罡風刮過地面,所到之處,火焰應聲而滅。

  眾人眼睜睜的看著火光中,走出兩個人影,窈窕纖細在前,修長健碩在後。

  眾人歡呼過後,氣氛便詭異起來。眾人紛紛繞過那兩人,繼續滅火去了。

  阿城則長長的籲了一口氣,走過去,目不斜視的看著竹生的臉道:「你們沒事吧。」

  他的目光一點也不敢往別處挪。

  竹生只裹了一件深衣,火光在她身後,映得衣服都透了,纖細腰肢,修長雙腿都看得見輪廓。明明白白就是裡面什麼都沒穿。

  七刀就更詭異了,他和竹生一樣披頭散髮赤足。他甚至還赤著上身,光著雙腿,腰間圍了件……竹生的衣裳!

  阿城的目光掃過七刀光裸的胸膛時,不由微怔。

  他和七刀相識好幾年了,常常同吃同睡,一起洗澡。七刀的身上有很多傷痕,大的小的,粗的細的。碧刃軍的七將軍能以名止小兒夜啼,緣於他在對陣之時的刀不留情和悍不畏死。這樣的人,身上有傷痕,是再正常不過。

  可現在,七刀年輕結實的身體在火光中發亮,肌肉隆起,皮膚光滑。

  一絲傷痕也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10:29 AM

第九十八章

  眾人都以為那場火,或者是將軍就寢時沒有小心火燭,或者是馬瘸子餘孽所放,各有各的說法,最後也沒人知道到底真相為何。

  阿城倒是問過竹生,竹生只是搖頭,道:「是我不小心。」

  阿城又去問了七刀。七刀竟然一個字都不肯吐露。

  阿城心知這其中有蹊蹺,但兩個當事人既不肯說,他也無可奈何。只能回到涪城之後詳詳細細的與范深說了。

  范深聽說竟然有這樣的一場事故,很是訝然。他問得細緻,阿城對老師兼岳父哪敢隱瞞,知道的全說了,包括那兩個人出來時候的種種異狀。

  范深不期然的便想起竹生還城時,在城守府大門處下馬。七刀站在馬下伸出手去,竹生竟然扶了他一下。范深素來敏銳,當時便覺得心中異樣。此時聽說二人種種異狀,只沉吟不語,並未說什麼。

  翎娘已經來了涪城,阿城與她雖未行過婚禮,卻是情正酣時,正是小別勝新婚。待得兩情相悅,心滿意足之後,便抱著翎娘咬耳朵,將著火的事情全跟她說了。

  又道:「我瞧著那兩個不對勁。七刀老是看著竹生笑。嚇死人!這小子自從開始跟竹生學武,就不怎麼笑了,也不愛說話了。突然這樣,我瘮得慌。」

  翎娘先是吃驚不小,而後又沉吟。那表情神態,和阿城他老丈人一模一樣。阿城無端的又覺得瘮得慌,忙問:「在想什麼?」

  翎娘道:「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七刀都成人了。」

  阿城覺得這話音不對。

  翎娘接著道:「竹生跟我同年,只比我小幾個月,她是夏日裡的生辰。七刀……也有十五,快十六了吧。這年紀,已經可以成親了。他們倆差個四歲不到,倒也可以。」

  阿城目瞪口呆:「不、不會吧?」

  翎娘道:「怎麼不會?竹生也是十九了,都快二十了。」十九歲未婚,著實是老姑娘了。

  阿城暈頭轉向:「差著輩分呢!」

  翎娘無語:「哪來的輩分?」那一個不是一直都「姐姐」、「姐姐」的叫嗎。

  輩分在阿城的心裡邊呢!明明竹生年紀比他小好幾歲,她卻待阿城態度如待子侄,又跟阿城的老師范深平輩論交,更是阿城現在追隨效忠的人。阿城這心裡,莫名看竹生就有種看長輩的感覺!

  而七刀呢,剛與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還是個半截高的小孩子。別看現在生的人高馬大的,阿城心裡一直拿他當弟弟。

  阿城消化半天,才彆扭的問:「竹生真能看上七刀嗎?」

  翎娘道:「又不是要嫁他,做個情郎,可以了。」

  阿城險些咬了舌頭,道:「你怎知竹生不是要嫁?」

  翎娘幽幽的問:「你能想像竹生嫁人的樣子嗎?」

  阿城試著想了想,敗退道:「不能。」

  翎娘歎息:「我也不能。」

  范深也不能。

  實際上,范深比誰都更重視這件事。於翎娘、阿城,不過枕邊閒聊。於范深,就是大事了。

  他將生平志向寄託在竹生身上,竹生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於他都不是小事。他輔佐效忠之人若是男子,為主公謀劃聯姻,娶一有家世、有背景、有助力的妻室,正是他當仁不讓的分內事。

  偏竹生是個女子。這事便複雜了起來。

  他與竹生相得,也不兜圈子,直接問她:「小七正是少年人情竇初開,我瞧著你們兩人之間像是有了許諾?你莫非要收了他?」

  竹生不料范深會過問她的私事。但她視范深為知己,為朋友,也不以為忤,直言道:「他還小。」

  范深道:「十五了。還記得咱們拿下澎城之後,吃的第一回喜酒嗎?」

  竹生微笑:「當然。小吳和二丫。」

  范深道:「小吳那時也就是十五,現在已經當爹了。」

  此間早婚早育,竹生知道,卻不想接受。只道:「以後再說。」

  范深卻是必要把這件事提前與竹生說定的。

  他們二人黃昏時分把酒閒聊,原本箕坐於席,十分隨意。此時,范深卻放下酒盞,振袖避席,與竹生面對面。

  他一擺這架勢,竹生就頭皮發麻。

  這裡的文人規矩大。便是范深范伯常這般行事瀟灑,作風務實的人,都要時不時的給她來幾回儀式感很強的諸如諫言之類的。而且他這架勢一擺,竹生作為主公,就必須得有相應的回應,以示尊重。

  好好的喝喝酒聊聊天放鬆一下,又要給她來這套!竹生腹誹著,也只能放下酒盞,攏起腿來,合膝正坐,等著范大儒開腔。

  好在范深講話,倒不會雲深霧裡玄而又玄,他先就事論事,非常的接地氣。

  「男歡女愛,陰陽和合,原是天地正道。」范大儒一開口就扯天地,特別的高大上。下一句,就急轉而下:「君心悅誰,只管收入帳中便是。」

  竹生就有點呆。

  雖然知道范伯常不是那等要求女子從一而終的腐儒,但就此間的傳統倫理,道德習俗來說,似乎……有點太前衛了吧。

  「只是……」范深終於切入正題,這是他要說的重點,「君,不可有夫。」

  竹生目光微凝,如電般朝范深射去。

  「世有三綱五常。」范深道,「三綱者,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世人多以女子出嫁當從夫,當以夫為天。吾雖不甚贊同,亦不能否認世間多數人從之。民意之認同,道德之主流。吾等,無力與之相抗。」

  「君若有夫,夫為君之天,在君之上。」

  「則吾等如何自處?以誰為主?聽誰之命?」

  「吾嘗聞有小國,皇室血脈單薄無嗣,為公主招婿。不過十餘年,國便易姓。」

  「君之志向,當為人上之人,眾人之主。君之頭頂,不可再有天。」

  「故,君……不可有夫。」

  竹生點頭:「先生所言,我明白了。」

  兩人達成了共識,氣氛就輕鬆了。范深也放鬆下來,調侃道:「小七年紀尚輕,怕不是十分知趣,可要我去調理他?」

  竹生側目。

  范深矜持道:「我所學頗雜。房中術,亦是一門學問。」

  竹生扶額:「不用了。我……自己來吧。」

  范深看著竹生。

  當年初遇,他便看出來了。竹生當時年紀還小,可眉心已散,不是處子之相。回想起竹生對烏陵山匪的厭憎和不留情……范深掩住心中情緒,笑著引開話題。

  竹生喝了小酒,泡了個熱水澡,才回到寢室裡,七刀便進來了。

  他卸了甲,只穿著家常的墨藍長衫,黑色腰帶勒得細腰勁窄,把倒三角形的身材盡數勾勒了出來。這少年生得濃眉大眼,鼻樑挺拔,再長兩年,的確是情人的好人選。

  只是現在還不行。

  七刀看到竹生坐在榻邊抹著頭髮,深衣下露出一截雪白小腿,腳踝纖細,玉足秀美,他的眼睛便亮起來。

  他走過去,接過她手中的大布巾,給她抹頭髮。竹生閉上眼睛,任他。

  「包秀親自過來了,就帶了十來個人。」七刀道,「咱們突然幹掉了馬瘸子,他嚇著了。」

  竹生道:「知道了,明日見他。」

  「他說他現在有三千人了。」

  「能戰之人呢?」

  「我估計,肯定不到一千。他這人心軟得很,他那裡亂七八糟的,老弱婦孺很多,都是累贅。」

  竹生微微側頭:「你知道婦孺在我們這裡,都不是累贅。」

  七刀立刻認錯:「是,我說錯了。」

  但他又問:「那老人呢?」他覺得老人總該算是累贅了吧。

  竹生卻道:「我聽說大約二十年前,有一場大災?」

  七刀道:「是,在我出生之前呢。聽說又是地動,又是暴雨冰雹洪水的,聽說死了很多人,亡了很多國。到現在,人口都遠不及災前。」

  竹生道:「天災,戰亂,你知道會有多少技藝多少知識和書籍失傳嗎?很多東西,就是靠這些有年紀的人傳遞下來。」

  七刀不懂:「那些重要嗎?」

  竹生肯定道:「重要。」

  竹生說重要,那便重要吧。反正她說什麼,他就聽什麼。

  他一邊撿些別的事說,一邊幫她把頭髮抹乾。待抹得差不多,又取了梳篦,幫她梳通。竹生的頭髮烏黑垂順,握在手中有些微涼,髮梢從指間滑過的時候,讓人有些癢。

  竹生閉著眼睛,享受著少年的溫柔。

  不由的想起一片草原,微風吹拂著銀線草,層層波浪。玉色的湖畔,她把腳浸在湖水中,身後有個青年,也是這樣細細的給她通頭髮。

  那青年,也是溫柔如水,倒是個好情人。

  身後的少年被她身上一陣陣似有似無的體香誘惑,難以克制,丟下梳篦抱住了她,親吻她光滑的後頸和耳垂。

  「姐姐……姐姐……」他低聲的求她。

  求歡。

  「不行。」竹生毫不留情的拒絕了他。「說過了,等你十八。」

  「到底為何要十八?」七刀始終不解。

  「在我故鄉,無論男女,十八才成年。」竹生終於為他解惑。

  原來如此,七刀埋在她頸間,幽怨道:「和我一般大的,都娶了媳婦,有的都要當爹了……」

  竹生側頭看他:「你若等不了,也可以娶個媳婦。」

  七刀趁機啄她的唇,喘氣道:「不娶。我就等你。我、我就是難受……」

  他把竹生抱得愈發的緊,還大膽的蹭了蹭。隔著薄薄的深衣,能感受到堅硬。

  竹生有些惱,推開他,用腳踹:「難受就憋著。憋不住就去找別人,只是找了別人別再來找我。」

  七刀跌坐榻上,趁機捉住了竹生雪白的玉足,飛快的親了親,又咬了一口。眸子裡全是歡喜。

  她發脾氣呢。

  她用腳踹人呢。

  她這副樣子,有誰看見過?沒有!只有他!

  他認識她六年了,此時此刻方覺得她像個活人。從一尊令人仰望的神像,變得有生氣起來。

  被他抓住了腳踝,露著雪白小腿的這個,不是碧刃軍總頭領,不是玉將軍,不是竹君。

  她就是竹生,一個女人。

  他七刀的女人!

  嗯,預定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8-3 10:36 AM

第九十九章

  包秀聽說應該才三十出頭。竹生見到他的時候很意外,看他一頭花白頭髮,還以為他得有五十多了。

  他憂心忡忡,也很能低頭。見到竹生真容的時候,很是驚訝了一下,而後贊道:「玉將軍,人如其名。」

  他與竹生通過七刀取得聯繫也很有一陣子了,其實雙方溝通得已經差不多了。見面,不過就是到了最後一步罷了。他誠摯的表達了對玉將軍竹君和大儒范伯常的傾慕,再三懇求收容。

  范伯常代表玉將軍對包秀的行為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表達了熱切的歡迎之情。等這兩個人一套你來我往的過場走完,竹生木著臉點頭,這件事便塵埃落定。

  包秀的人和地盤便都併入了玉將軍的麾下。只是他窮得很,除了幾千人,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完全沒法跟馬瘸子比。竹生幹翻了馬瘸子,掀了他的庫房,令碧刃軍的軍庫又充實了一筆。

  包秀親眼看著范深和他閨女把他那些老老少少累累贅贅的人都攏清楚,歸置好,給他們尋生計,才真的安下心來,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這幾年,他是真的太累了。

  當年痛失愛子,傷痛之下一時衝動,做下了大事。許多人聞了他的名聲,後來也願意追隨於他。可他既沒有竹生、范深的才華,也沒有馬瘸子的冷血,偏越來越多來投靠他的人,大多是昔日同鄉。日漸就成了他的大包袱,叫他一直撐得好辛苦。

  如今給這些本鄉本土的鄉親們找到一棵大樹來依靠,他也算對得起他們了。

  這便拉著他傾慕已久的范伯常喝了一場,哽咽著說了兩個時辰的話,大醉方歸。

  范深與竹生道:「包秀,常人也。勝在一分血性,一分宅厚,可用。」

  便讓包秀領了個參軍之職。顧名思義,便是可以參贊軍事。實際上,掛這個頭銜,具體幹什麼,有沒有實權,全憑上面指定。

  包秀倒是無所謂,這幾年讓他心力憔悴,已經沒了年輕時一場小酒便豪氣干雲的狀態。他就是想卸下包袱,再找個容身之地。

  他是書吏出身,本身就是讀書人,又自己獨立支撐了數年,雖然軍事上不大行,到底有過這些經歷,眼界就跟旁的人不太一樣了。竹生和范深都不捨得冷待他,只待磨合磨合,要將他用起來。

  最缺的,是人,比人更缺的,是人才。

  對范氏翎娘身居戶曹這樣重要的職位,包秀竟沒什麼不適之感。出於一個讀書人對信陽范氏的仰慕,他甚至還發出「不愧是信陽范氏,女子亦有才」這樣的感歎。

  翎娘和他聊了聊,才知道他那裡更是缺人手,有時候抓住個能做事的,哪還管的了是男是女,常常健壯點的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他已經見怪不怪。

  「可見男人們的想法也不是絕對改變不了,形勢變了,他們慢慢適應了,也就習慣了。」翎娘道,「澎城、冀縣,已經沒人異樣看我了。」

  她道:「這倒點醒了我。此時世道混亂,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女子若居高位太過打眼,不如就最低處開始,潛移默化,水滴穿石。」

  於是,在竹君的支持下,在范伯常的默許下,范氏翎娘開始致力於把一些基層的、不打眼的小職位讓一些她物色出來的有能力的女子接手。

  若有人說嘴,便道是缺人手,權且這樣。竹君的地盤一直在擴張,的確也十分缺人手,這所謂的人手,是指信得過的人手。在這種情況下,說嘴的人竟然意料之外的少。特別是翎娘最擔心的讀書人,幾乎沒有對此發聲。就如翎娘所想,女人們接手的事務都太過基層,屬於體力勞動的範疇。而這個領域裡,清高的讀書人根本不曾將目光投過去過。

  這是微小的蠶食,不動聲色,悄無聲息。但范氏翎娘在許多年後回憶起來,她致力一生之事,便是從那時起打下了緩慢卻堅實的基礎。

  對於赫明和安州之事,包秀比竹生他們更瞭解。包秀現在也已經知道了竹生和范深對豐軍的意圖。倘是竹生還在冀縣的階段,包秀必然覺得這二人膽大妄為,異想天開。但當竹君已經坐擁涪城,且不是一個飄搖動盪的涪城,而是一個從上到下被梳理得井然有序,被經營得堅實如鐵桶的涪城的時候,包秀竟然覺得……以竹君和范伯常之能,一文一武,相輔相成,竟未必不能成事。

  他原是苦撐不住,想尋個大樹下乘涼,安身而已,卻竟被這二人又激起了一絲雄心壯志。他這人沒有大才,為首領缺乏魄力,為人臣屬卻是一能吏。至此,也算終於找對了自己的位置。

  七刀都對竹生道:「包秀的頭髮,又黑回來不少。」

  一時以為軼事。

  屯田、煉鐵、養兵,佈局和謀劃,竹生和范深在這些事上總是高度默契。他們收集情報,先行推算,制定全域計劃,再縝密行事,這些事,竹生都不擔心。在這樣大的壓力下,她依然能保持著超越常人的冷靜。

  包秀與七刀歎息:「每做一個決定,便可能死很多人,若做錯了,就要死更多人。我每每都夜不能寐,夙夜焦慮。如今看來,我的確不是做那領頭之人的材料。」

  在包秀心中,年輕的竹君像是天生便該做領袖。

  然而竹生自己並不這樣覺得。沒有什麼是天生的,她也曾經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姑娘。只是跌宕起伏的人生一點點將人歷練出來。她看似年輕,其實比他們活得都久,經歷得都多。所以她才有著足夠的沉穩,足夠的平靜。

  但即便是這樣,依然有些事會讓她產生煩擾的情緒,並且無能為力解決——那就是三昧螭火。

  竹生不知道三昧螭火到底想幹什麼。

  按照《養火經》上所說,當靈火被豢養在她的身體裡的時候,是對雙方都有益處的。這一點她是能感覺到的,她到了小九寰,生活起居再沒有了從前長天宗的種種便利條件和沖昕的小心呵護,她的生活比起以前實際上粗糙了很多。但這幾年以來,她一場病都沒有生過,連個噴嚏都沒打過。

  一次次的生死對陣,玉將軍之名越來越響,與這名聲成正比增長的,是她的身體強度。

  她清晰的感受到,她的身體越來越強了。

  但她無法確認這就是因為她每天打坐修煉勤練不輟,還是因為三昧螭火與她共生。

  修煉這些年,她的祖竅中依然漆黑,若她進入祖竅能看到光,必然是那團火。

  小小的白色一團,漂浮不定。若不去想這火將七刀灼燒如焦炭的恐怖,單看它外形,甚至會覺得可愛。

  竹生在祖竅裡與這團光對峙了不知道多久。她若不對它吼叫,它倒也不逃。

  一直以來,竹生都對三昧螭火抱著厭惡的情緒。她始終覺得這靈火是她一切倒黴運道的源頭,沒有它,就沒有那麼多的後來。而當她逃到了小九寰,它如跗骨之蛆一般依然存在。大概就是在等著她這個短壽的凡人早早死亡,好把她的靈魂當做飯後的甜點一般一口吞噬。

  這一次,竹生克服了厭憎的情緒,第一次試著與三昧螭火溝通。實是她心中漸生懷疑——她懷疑,這火是不是有靈智?在很少的幾次打交道中,她隱約感覺到這火是很有靈性的。

  根據沖昕所說,早在這火還在他體內的時候,他就已經將其靈智撲滅了。他渡給她的該當是已經「死」了靈火。在她讀到的那本《養火經》裡,提到的豢養的靈火,其實也都是沒有靈智的「死」火。唯有死火,才能為修士所用。

  以竹生的理解,有靈智的靈火,其實也算是一種生命。只是它卻又和靈獸不同,它無法與人修結契,不能為人修所用。故而若人修要收服一個火種,必得滅殺其靈智。

  從這個角度去想,就是人修消滅了人家的靈魂,佔據了人家的身體,把行屍走肉化作了工具。

  竹生現在懷疑那火開了靈智,便試著去與它溝通。

  她先試著跟它說話。可那團小白光似乎完全聽不懂。她又試著像跟灰灰那樣,以神識溝通,也未能成功。

  她最後放棄溝通,直接超它走了過去。團團圓圓的白光忽然警惕,現了火焰之形,像看到了陌生人的貓。

  當「像貓」這個念頭從竹生腦海裡閃過的時候,她試著慢慢伸出手。螭火沒有逃,只是警惕的燃燒。當竹生的手慢慢碰觸到它,卻什麼也沒有做的時候,那簇火焰漸漸平息,又變成一團可愛的白光。

  不管這火將來是不是要吞噬她的靈魂,竹生明白了,至少在它還養在她體內的時候,不會傷害她。

  她的手完全探入了光團中。

  「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麼呢?」她呢喃道。

  她試著徹底的放鬆精神,讓自己情緒平靜。她在祖竅裡本就是精神體,當她平靜下來之後,內心安寧的感覺,便順著那手臂傳遞給了螭火。隨著她的變化,三昧螭火從緊張,到警惕,到放鬆。

  「來吧,讓我看看,你到底要做什麼……」竹生望著裹住她手掌的白色光團,心想。

  祖竅裡安靜如舊。

  過了片刻,有白色的火焰從竹生的那隻手開始,蔓延至她的全身。這火焰並不會造成任何痛苦的感覺,正相反,它還使得竹生覺得身體有種浸泡在熱水裡的舒適感。

  竹生意識到,至少此時此刻,螭火並沒有在傷害她。

  她正在這麼想的時候,她的祖竅裡,驟然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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